正月十五,朝珠宫内汉白玉铺就的宫道光洁如镜,望不到尽头。
良久,“刺啦”的金石之声尖锐响起,数条沉重的锁链自玉阶上滑动。
“又是送进宫的罪奴。”
宫人们看着这一幕,揉搓冻得通红的手,随口道了句。
似是见怪不怪。
锁链之上,紧缚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被人牵引至一间殿室。
地龙屏去寒冬凛冽,抬目望去,明珠镶柱,盈满华光,极尽奢华。
黑貂皮制成的暖帐将四壁遮覆,只留几缕柔和的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罗,斑驳地洒在殿内。
一缕光晕恰好落在面前人身上。
这是个极美丽的女子。
博山炉中的香雾袅袅绕出一段风情,水墨般洇染出她的轮廓。
她斜倚在美人榻上,以手撑头,姿态慵懒而优雅。
颜如渥丹,雍容华贵,明艳不可方物,绯色牡丹花罗镶花边华衣,红玛瑙吊坠垂于额前,不及她红唇盈盈欲滴。
身边几个宫女在给她揉着肩和手臂。
罪奴们不敢多看,深深低下了头,盯着自己满是冻疮的脚尖。
“见过朝珠公主。”
总管朝那女子躬身行礼,讨好一笑,咧出满口白牙。
“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说了,殿下好雅趣,这些戴罪士子就先由公主挑选作下人,权当放在身边消遣。若是不合心意,便入宫做内侍。”
榻上女子盈盈起身,细微的动作带动身上环佩叮咛。
她点了下头,眉眼间还带着慵懒:“母后果然心疼我,替我多谢母后好意。我明日一早就和驸马去坤宁宫请安。”
玉手扶了扶乌鬓间的累丝金嵌玉簪,金光刺入地上跪着的五人眼中,映着他们煞白的脸色。
内侍,便是进净身房挨那一刀,从此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这对每一个士子来说都是天大的侮辱。
周漪月抬目淡扫,视线在那七人之间逡巡,将他们脸上的惶恐、惊惧尽数收入眼中。
“听说,国公府上有一门客名唤解扬,其文采飞扬,画技超群,京城中人皆以‘碧鹤公子’称之,不知——诸位之中,可有这位解扬公子?”
众人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争相认领“解扬”之名。
他们滔滔不绝讲述着解扬的文章、丹青,甚至将他的生平经历、中举之喜、哪一日拜入国公府门下,都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生怕错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机会。
周漪月笑着,眸里的情绪让人分辨不出,像看着一群上蹿下跳的猴儿。
她转向始终沉默不语的那个人:“这位公子为何闭口不言?”
那人面色憔悴,却难掩其儒雅清俊之气。
他未曾抬头,只是虚虚行了一礼:“罪人之身,唯以清白自守,不敢有侍奉公主之念。”
“好一个端方君子。”
她眼瞳亮了一瞬,抿出一抹嫣笑。
转头同秦总管道:“此人我留下了,其余的,总管大人带回去吧。”
秦总管连连点头,吩咐左右宫人将罪奴们押解出去。
有一人愤恨看着那解扬,“啪”地挣脱宫人们的钳制冲到公主跟前——
“在下不服!公主为何不信我等肺腑之言,偏信这无礼书生!此人并非解扬,我等皆可证明,公主切勿听信此人花言巧语!”
他挥袖一扫,案前的碗盏瞬间应声而落,碎裂声在殿内回响。
秦总管一脚踢在那人身上:“放肆!区区罪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公主面前撒野!”
“你们几个是死人吗,还不快拖下去!”
几名侍卫迅速上前将那名罪奴架起,拖出门外。
凄厉的哀嚎声渐行渐远。
周漪月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撩了撩鬓边碎发。
懒洋洋对身旁嬷嬷道:“收拾干净,将解公子带下去好生安置。方才那几位公子,记得嘱咐秦总管好生照顾,切不可苛待。”
年轻的宫女们都有些不解,询问的目光投向掌事嬷嬷。
罪奴们入殿前,公主对这位碧鹤公子甚是感兴趣,看那架势,是要将此人随身带在身边出入宫宴。
可听公主这般吩咐,又像是没将此人放在心上。
而且,公主被人无礼质问,还要嘱咐总管大人好生照顾他们。
那人打碎的,可是苏州进贡的八棱细花黄锡壶,公主非常珍爱,是唯一用了三年以上的茶具。
着实让人费解。
掌事嬷嬷似是懂了周漪月的意思,躬身称喏。
几人前脚刚走,一宫女掀帘入殿:“公主,驸马爷从太和殿回来了,已至东胜门。”
周漪月脸上有了喜色,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朝殿外走去。
不远处传来几声嘹亮马嘶。
宫门处,一个身穿莲青斗纹锦鹤氅的男子迈步走进。
朝珠公主的驸马,当朝太仆寺少卿,闻祁。
他比周漪月年长许多,赤金绦带勾勒出挺拔腰身,儒雅清贵,硬朗坚毅,单单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沉稳成熟的疏阔气。
见周漪月站在廊檐下,身上锦裘只有单层,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果然满是凉意。
他将衣袖下拢着的汤婆子递给她,“天冷,别在外面站太久,进去说话。”
手上温度传来,周漪月闻到他身上好闻的乌木沉香。
他扶着她入殿,余光瞥到宫人们带走一个罪奴打扮的男子,几不可闻轻笑:“公主又找到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
周漪月点头,算是应他的话。
宫女们已将屋内收拾干净,换上了新的茶具,壶嘴冒着热气。
闻祁掀袍坐下。
“近来朝中诸事繁多,陛下于太和殿数次召见我等臣子商议国事,边疆不宁,晋国又在这时派使者入梁,绝非儿戏。”
“公主玩乐可以,切勿惹上不该惹的人。”
他没有问那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提醒周漪月不要玩得太过火,免得惹出麻烦。
周漪月脑海中恍惚闪过一张昳丽阴寒的脸,还有一群匍匐在她脚下,血肉模糊的人。
那时也有人对她说:“公主不该招惹这群人,一不小心便会引火自焚。”
可她偏偏就是招惹了,还不止一个……二十、三十?她记不清了。
她轻飘飘将回忆压下,手上递给他一盏热茶。
“父皇朝政上的事我一向不参与,不过我倒是想问驸马一句——若本公主真捅了篓子,你当如何?”
尾音拉长,带着撒娇的意味。
闻祁接过,手指摩挲着白瓷质地的茶盏。眼里划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你我夫妻一心,为夫自然会尽力帮你摆平,若当真摆不平,我便明哲保身,确保不受你牵连。”
他说话一向声口很轻,平静低醇,带着游刃有余的掌控感。
每个字都在往人心上敲,无形中让人软了半边身子。
可那话分明是冷血无情,冷到了骨子里。
两人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这番话冷下去,周漪月失笑:“闻郎,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最喜欢你这种无情的样子,从不会说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之类的浑话。”
她起身坐在他腿上,揽住他脖子:“可你,最合我心意。”
浓烈的胭脂粉香传来,闻祁将她拦腰抱起,小心翼翼放到一旁楠木桌上,双臂圈在她身体两侧。
女子惊呼一声,檀口溢出轻吟,教人听得面红耳赤。
闻祁低头问她:“公主说得这般动听,是为了让我帮你想主意,好让你在元宵佳节出行时万众瞩目?”
“正是。”周漪月坦坦荡荡对上他的视线。
“此事不难,我早已给公主安排妥当。”
“快说来听听?”
“等今晚你就知道了。”
闻祁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为夫如此卖力,公主准备如何报答?”
他仰头看她,周漪月凑近他耳畔,沁着芙蕖香的气息柔柔喷洒在他脖间,像只妖精:“等今晚,你就知道了。”
眼里划过一抹狡黠,弱无骨的手勾着他的衣领。
闻祁垂眸看着她的动作,面不改色,手却攥得指骨发白。
他闭了闭眼,脸上肌肉线条紧绷,哑声道:“公主,为夫还要去见军机大臣……”
周漪月笑容僵在了脸上,脸上划过一丝愠怒。
嘴里娇嗔哼了一声,将身上人蹬开。
“昨个儿是被父皇叫去下棋,前天是跟太仆寺的同僚在宫外应酬喝酒,今日好不容易才见着你闻大人,没待半刻又说要走……闻少卿,你娶了本公主当莫不是放家中当摆设?”
闻祁对她这副小性子向来无可奈何,走上前,从后揽住她的肩。
“如此美妻,怎舍得当摆件?公主,眼下刚过年关,正月开朝诸事繁多,很多公事都要为夫处理——”
周漪月甩开他的手,从衣架上拿下他的大氅扔给他:“好罢好罢,你且去!”
闻祁见状也不欲/火上浇油,无奈笑道:“我戌时再来接你。”
走出宫门时,他吩咐宫女们准备好公主出行的盛装,又给侍从交代了一句:“将温大人送来的那套崔公窑茶具,还有那件白狐皮制成的红羽纱鹤氅拿给公主。”
他步入轿子,忽听一阵呼啦水声,嘴上随口问了句:“宫里人今日在做什么?”
宫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不动声色回话:“许是内务府的人在烧炭火给铜缸的水解冻,弄得动静大了些,奴婢这就去提醒他们。”
闻祁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乘轿而去。
朝珠宫东殿后一角落,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将一罪奴死死按进水缸中,哗啦的水声惊动枯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
水花四溅,那人本就被冻得虚弱,扑腾几下便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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