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反将一军
那颗苹果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路知遥觉得没有见识过的人是很难想象的,一颗水灵饱满的果子居然不会从某一角开始颜色变深、内陷,逐渐变得腐烂,而是失去水分自然阴干,看上去变成了块石头。
无法腐烂的苹果放在平台上,执行着它本来的工作。
可身为模特的苹果坚持着不肯腐烂,拿着画笔的创作者却不愿多给它面子。
段子书的理由有很多。
在奶茶店工作一站站一天,伤腰,不能再长时间坐下。
天气冷,手指有些僵硬。
心情不是很好,没有灵感。
苹果长得太丑了。
路知遥问要不要换一颗苹果,段子书拒绝了。似乎是不想为自己的借口多拖一颗苹果下水。
其实,在刚辞职的时候,段子书主动提起过要好好画画。
那时候两个人可能都比较兴奋吧。路知遥在段子书身上看到了过去,因此很愿给她些好脸色。段子书的倔脾气被容忍了,路知遥又那么和颜悦色,所以也不想让对方失望。
段子书拿起了画笔。
作为脱离了应试模板,在颇有名气的学院派老师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画手,段子书知道自己目前的困境在哪里。
构图、技巧、透视,这些知识是不可能忘记的。她之所以看起来退步,无非是因为长时间不画失去了手感,戒酒消愁的经历又降低了她对手指的精密控制。
只要多加练习,习惯了变化,找回了手感,那么她就可以回到从前的自己。
只是练习而已,算不上作业,不用赢得谁的打分。最重要的是,莎莉文女士不会在身后站着,时不时蹦出一句评价了。
当第一张素描从段子书手下诞生时,路知遥是惊讶的。
就像你期盼了许久的一件事悄悄完成了,你以为自己会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是一场无休止的争吵,但是没有,它就这样简单地完成了。
以路知遥的水平来看,这张素描的表现效果是极好的。
但段子书摇摇头,她说,不够好。于是那张画没能在世间停留几秒,就被撕成了碎屑。
段子书不允许不够完美的作品保留下来。
路知遥心想这样或许也不错,追求完美到有些吹毛求疵,艺术家有这样的怪癖不是很正常吗。
后面,很少有画作能保持到结束才被撕毁。大多数时候是一半,甚至有的只是在起形,一共画了也没有三笔组成的一个框架,就被扯下来撕掉了。
路知遥心疼那些纸,她不知道为什么只画了三笔的画纸不可以拿橡皮擦干净重来。
她还以为美术不该用橡皮是什么业内共识,可段子书的橡皮分明黑得和碳一样,还经常被削成小块。昂贵的橡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到地上,不知道弹去哪里了。
“没有橡皮了。”段子书说。
大晚上没法立马去买橡皮,因为楼下两块五一个的2B橡皮段子书说不好用。
为了让她继续练习下去,路知遥只能碰运气似的拿棍子在沙发底下一扫,还真发现了以前丢失的橡皮。
所以橡皮是可以用的,但段子书还是经常撕毁只画了几笔的白纸。
路知遥虽然觉得心疼,却也没有责怪她。外行不指导内行,她想,有些小怪癖是艺术家常有的问题,算不上太严重的缺点。
重要的是,段子书再度拿起画笔了,甚至是主动拿起的。
她像高中一样,举着手臂在画纸上涂涂画画。路知遥没有见证段子书大学时期的成长,她们那时候,段子书就是从基础开始学习的。现在又从基础开始练习,一如那年今日。
可是好景不长,段子书的复健只有第一天的时候最热情,她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在这上面。
第二天,段子书早上没有起来。起床后觉得快要中午了,画一会就吃饭没意思,就没有去画。吃过中午饭不愿意立刻工作,再度消磨了些时间。
又过了几天,早上不仅起不来,午后消磨的时间又更长了些。这下变成画一会就要吃晚饭了,所以练习时间理所当然地拖到了晚餐后。
不知从哪一天起,晚餐后也不想去画了。
因为还有很多其它事要做啊,想去散散步,整天在家多无聊。想玩玩手机,家里蹲们不是只能靠互联网了解外界的事吗。想腻歪在路知遥身边,身体接触可比画画有意思多了。
时间是珍贵的,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相比起来画画就又浪费时间又无聊。
而且,一直拿着笔可是会硌出茧子的。
段子书的手是精心护理过的,弹琴和绘画都会磨出茧子,但在路知遥不知道的护理步骤下,段子书手指上不会突兀地鼓出一块粗糙的死皮层。
现在没有那个条件,段子书总是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生怕它不好看了。
所以苹果再度被冷落了,它不是唯一的模特,却是最没用的一个,总是孤零零地被扔在平台上。
段子书像试探一样,先是减少每天画画的时间,然后是不一定每天都画,最后即使坐在画架面前也敷衍了事。
她想知道路知遥能忍受什么程度的自己。
这点小心思,路知遥能看不出来吗。
路知遥没有责怪她,什么也没说。
她如同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早上起来不叫醒段子书,吃过早饭去上班,并且给段子书留下一份早饭。晚上下班顺路买菜,做晚餐,晚餐结束后不再催段子书去洗碗。如果段子书忘了洗碗,那她就第二天做早饭的时候洗干净。
在段子书消磨着时间不去画画的晚间,路知遥拿着扫把和簸萁,打扫着家里的卫生。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爱干净过,扫完地要拖,拖到段子书那里也不说什么,只是让段子书抬抬脚让出位置。
搭在沙发背上的衣服被分门别类放好,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干净的叠好放进衣柜里。
如果段子书撒娇想要散步,她也不会拒绝。如果段子书粘在身后搂搂抱抱,她也默认下来。
就这样的第三天,段子书坐不住了。
她是习惯被人伺候,甚至心安理得到记不清卫生保姆的样貌,但不代表她能在这个狭小到没有自己以前卧室大的屋子里忽视喜欢的人不言不语地忙来忙去。
尤其是在路知遥忙碌的时候,明明应该去画画的段子书还在想法设法摸鱼。
这点小心思还是很好拿捏的。段子书脾气倔,你真怒火冲天地斥责,她说不定还就硬着头皮反击回去了。
路知遥看得出段子书的心情很复杂,也许大小姐终于体会到在忙人面前当闲人的尴尬。
终于,段子书开口了:“我来扫地吧。”
这时候要是像个平等的伴侣那样把扫把交出去,然后乐滋滋地感慨你可算是长了些眼力,那就太不符合路知遥的目的了。
她连忙推开段子书:“怎么能让你做这些呢?”
“家务事最消耗精力的琐事了,重复又浪费时间,偏偏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价值。”路知遥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用做这些。”
段子书看起来有些别扭,她说:“我也应该分担点。”
只是觉得眼看着她干活尴尬吧,路知遥想着,大小姐眼里是看不见活的。不然,她不让她扫地,难道段子书不能把水池里的碗洗了吗。
现实就是,段子书想不起来那还有碗。
路知遥还是推辞:“我来做就好。”
段子书又没有过把扫把抢过来硬要干活的经历,她干巴巴站在原处,瘦高的一条此刻看起来格外占位置。
“让一让。”路知遥说。
段子书嗯嗯地应着,让到一边,她觉得自己在哪站着都不太对劲。
就这样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呆了一晚上,段子书睡前都不好意思要晚安吻了。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路知遥看到段子书坐在了画架前。
嗯,不错。
她们这些小老百姓出身的人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把孩子变成容易愧疚的乖乖宝,路知遥这些方法都是在她姥姥那里学的。不知道为什么,姥姥格外不喜欢她,一点没有隔辈亲的溺爱之情。
这才哪到哪呢,哪怕段子书执着地承包下扫地的任务,她也别想像家里平等的一员那样过得那么痛快。
路知遥满心认为在这样的愧疚下,段子书就会去画画,实际上段子书也的确坐到了画架前。
可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段子书找到她说:“我得出去工作了,昨天散步的时候我看到,有家便利店招收前台收银。”
路知遥睁大了眼睛。
和所有孩子有了经济能力后便无法大加控制的家长一样,路知遥没想到段子书会想要出去工作,而且是找兼职零工。
大小姐不是最看不上这个了吗。
“很辛苦的。”路知遥说。
“没有那么辛苦。”段子书回答,“每次散步我都往便利店里看,收银的工作没有那么累。”
“没有真正去做一项工作以前,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么累。”
“那我就去试试嘛,不行的话再换。”
路知遥有些急躁了,她甚至忘了什么循循渐进的计划:“难道你想打一辈子零工吗,一辈子做这样的工作,工资低廉没有发展前途,而且毫无意义!”
段子书沉默了,她听得出路知遥语气里的不耐。
过了一回,段子书不是委屈而是冷静地开口说:“我已经破产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不觉得这浪费了你之前的努力吗?”
“路知遥。”段子书的情绪很稳定,“为什么你放弃了继续学业或者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在这小小的奶茶店里打工呢。”
第32章 后悔
人永远无法与她人感同身受。
路知遥认为段子书放弃画画是堕落的、懈怠的,认为她放弃的理由是轻飘飘的。
她对段子书说,你不该放弃你之前的努力,甘于在低廉的零工岗位上任职。
她从来没想过段子书会反问她,为什么你放弃了继续升学或者更好的工作,从事了不需要学历的奶茶店员工工作。
身体僵住了,路知遥无意识地做吞咽动作。
巨大的冲击让身体误以为她将进入紧急避难状态,心跳加速,血糖升高,肌肉的力量绷起,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局势。似乎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能以最好的状态逃走。
一个名校毕业的大学生,为什么在奶茶店工作。
没有什么太深刻的过去,理由甚至也轻飘飘的。
路知遥觉得动脑子太累了。
她因为高中扒了层皮才能考上还算满意的学校的经历而对考试感到恐惧,不敢面对继续升学需要的研究生考试,如果想让学历再进一步,她只能考虑保研。
名校的保研名额是丰厚的,但路知遥这个学院碰巧没有几个名额。
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专业的问题。开设这个专业的学校不多,发展又受地理因素制约大,所以研究生名额少,保研名额也少。
为此,路知遥从大一入学开始就做好了准备。
要加入学生会,获得竞赛和科研的第一手信息,并且在综合加分上赢得优势。
要投入某个老师门下做项目,而且必须是特定的老师。根据往年竞赛的得奖小组名单来看,除了那一两个指导老师的队伍,其它队伍只是陪跑。
这些并不比做题考试简单,甚至更消耗精力。
学生会的工作让路知遥天天觉得很忙,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科研比赛的经历让路知遥恐惧每周汇报进度的会议,她一个刚从应试教育中升学的新生,实在不知道怎么在高数这样的公共课里提取专业需要的科研思维。
她开始害怕手机亮屏,害怕收到消息。
谁知道下一条消息的内容,到底是室友找她出去约饭,还是学姐抱怨她什么工作没有做好。
马不停蹄,什么都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至少这样的殚精竭虑是有回报的,路知遥发现以自己的履历,肯定可以保到目标院校。
但没想到的是,老师小心翼翼地把她叫到办公室。
“今年名额有些紧张啊。”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到,“给你名额是可以的,但你目标的学校有没有导师有名额收学生还是个问题,要知道,那样的顶级高校首先接收的是自己学校的保研生。”
“老师,我参加过那学校的夏令营,认识了很好的导师,还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我会提前发邮件询问的。”
“我倒是和那里的老师有些交情。”
都是同一专业的名校老师,曾经是同窗的都有不少,私下里推荐学生再正常不过。
路知遥以为导师要给自己写推荐信,正感到高兴。
老师继续说:“你想进入哪个方向,走正常考试途径吧,以你的水平过初试绰绰有余。只要进了复试,我保证你能被喜欢的导师录取。”
路知遥有些发愣,她不知道这样的操作合不合理。
老师只是说:“今年的名额有些紧张啊。”
那就考吧。
经历过学生会干事把报销账单写得一团乱遭、明天要交今天才说要做策划书、竞赛同组队员把实验报告写成记叙文,以及逃课去记录结果碰上大点名等一系列事件后,路知遥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和电缆一样粗犷了。
她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只是想,那就考吧。
名校的分数线是很高的,初试线也一样,早就不是导师口中的随便看点书就能过的水准。更何况近年来就业形势差,选择考研的人数大大提高。
专业课是两门综合,作为理科也要学八本书,别说早就忘干净的公共课内容了。
路知遥退出了学生会,把竞赛项目传递给学妹,一头扎进图书馆。
考不上怎么办。
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困境,选择题第一个,答案选A我也选A,很不错。但是第二个,第三个……
既然殊途同归,那我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呢。
路知遥恍惚地想着。
好焦虑。
手机屏幕一亮,路知遥吓了一大跳,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刻恼人的事情了。收到的消息是机器人发来的,提醒她不要忘记报名的时间。
报名的话,要拍证件照,要填信息,要收发验证码。
好麻烦,好讨厌,不想做。
路知遥卡在最后一天报名,又卡在最后一天确认,在最后时限打印了准考证,总算是坐在了考场上。
做题,但结果要等上好久才出。
你不知道此刻写在卷子上的C是正确还是错误,不知道这一个月的等待有什么用。
先是出成绩,能对自己考不考得上有大概参考,但是徘徊在往年分数线附近的话,又要焦虑地一遍遍登上招生网站查看学校通知。
好在,初试是过了的。按照老师的承诺,只要路知遥去参加复试,被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成功了,只要按部就班地继续等待。
当然,程序还是要走的。面试官第一个问题,是让她用英文做一段自我介绍。
再寻常不过的提问,包括路知遥在内的所有考生都会在面试开始前背熟这一套稿子。就算不加思考也能脱口而出。
但路知遥卡壳了。
她脑袋中迟钝地产生了一个想法。
占据了我放弃的那个名额的学生,是谁呢,保去哪里了呢,现在是不是已经跟着新导师熟悉了实验室,已经在朋友圈发过“研究生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收到录取消息和毕业”了吗。
那个学生不一定会选择保这所学校,但路知遥却想,做在面试官旁边负责记录成绩的那位,会不会就是用的她的名额。
路知遥什么都没有回答上来。
如果,保研的名额可以是让出的,那么文章的作者呢,那么成果的署名呢。
如果,她真的保研成功,现在是不是又要过上和大学一样每周提心吊胆担心组会的日子。
如果,她的初试没能过线,那么是不是又要焦虑着成绩再来一年。
路知遥什么都没有回答上来。
走出考场,老师发来消息:“我保证你过了初试就能进,至少要走完那个流程啊,谁让你真一句话都不说了。”
“再来一年吧,长长记性。”
再来一年吗?
她想了想自己突击学习的公共课内容,发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她又忘记政治经济学那一套了。
好累。
高中的时候很累,她想考上大学就好了。考上大学了很累,她想保上研就好了。现在没有保上也没有考上,路知遥却学聪明地意识到就算成为了研究生也不会好。
那么找工作,可找了工作也不会好。适应不了的新环境、动不动就要给她上两节课的同事,还有忙了一天也得写的工作日报。
不会有终结,她生来要劳苦一生。祖辈在黄土地上劳苦,她来到钢筋猛兽组成的城市劳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人接着一代人。
好累,好焦虑,手机屏幕一亮起,她就担心是不是自己没做好什么,电话铃声一响起,她就害怕是不是又要无常加班。
高中拼死拼活考下来的好学历没给她带来轻松的工作,现在的人太多了,多到不缺你一个。
我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产生了这个想法后,路知遥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回到了大学时期兼职过的奶茶店。甘愿吗,不甘愿的,没人想让自己前半生的努力白费。如果早知道自己会从事这样的工作,高中时何必要学到吐血。
唯一能够沾沾自喜的机会,是在同事们讨论不远处那所大学时,看似平静地来上一句。
“我就是那里毕业的。”
然后在一声声惊叹中获得满足感,反正懂得分寸的员工们不会直白地问为什么高材生要在这工作。
“很难考吧?”
路知遥感激这样问的同事,毕竟高考分数是她唯一能拿的出手炫耀的东西。因为她没能读上研究生,也没有找到好工作。
路知遥说,任何职业都是平等的,高材生未尝不可从事体力劳动。而且求学和工作是人生中的两个阶段,她在求学时期的努力一定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正面影响,并不因为她在工作时期的不突出失去价值。
奶茶店的员工彼此都是认同感强烈的少数群体,这份工作虽然忙碌但至少不必加班,薪水不多但不怎么消耗精力。
也许这是一份大家求之不得的工作。
她就这样,在奶茶店一年年地过。
可是段子书,她凭什么这样直白地反问,凭什么问她为什么放弃学业。
这样不就暴露了吗,她不甘不甘不甘,她不甘啊。
“路知遥。”段子书因为她的沉默歪了歪头,“你生气了吗?”
“我只是,我只是……”
路知遥的声音似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我只是不想你和我一样,因为我懂放弃了这些后有多么痛苦。”她悲切地说,“会后悔的,无数个夜晚里会后悔的,后悔了却没有勇气重来,后悔为何不在早一点的时候重来。”
段子书被她语言中的感情镇住了,过了好一阵,才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如果后悔了,那也是我的问题。”
路知遥的反应更加激烈,她压低了声音让段子书听不真切,语气却没有刚才的悲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着的愤怒。
“我只是想让你画画,那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做不到。”
第33章 共情
“我只是想让你去画画,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做不到。”
人心隔肚皮,不只是信任问题还是共情问题。她才不在乎段子书后不后悔,才不在乎段子书是否自甘堕落。在路知遥看来富家小姐的无病呻吟算得上什么,留学生抱怨国外饭菜难吃的话题都让路知遥觉得可笑。
谁在乎,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是想看到段子书的画,想看到段子书举起画笔,目光专注地望向远方。
她的学姐、女神、大小姐。
她只是想再度拥抱那样的明媚,在这个呼吸都觉得疲惫的时代,她只是想找回自己本该有的活力。那些名为仰慕、期盼、心动的东西。
路知遥天天辛苦工作,想要的就只是这些而已。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肯配合,她只是想要她去画画。
……
不不不,她不该不在乎段子书的感受。
世界上除了“各扫门前雪”还有“感同身受”这样的词汇,作为同是被社会认定是躺平且堕落的一代,路知遥想自己应该理解段子书的心情,理解她的疲惫与逃避。
并且接纳,不应该强求。
因为高中的自己是那么喜欢段子书,肯定会心疼对方,不愿让段子书那么难受地坚持画画。
所以现在,她多少也该考虑段子书的心情。
嗯,一个前半生顺风顺水,下限比她上限还高,衣食无忧地出国留学,最后因为老师的一句批评产生心理阴影的大小姐。路知遥应该考虑她的心情。
苦难是不该对比的,困境是没有高下的,毕竟这世界上还有生活在战乱中依然保持希望的人。可路知遥还是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咬住了牙齿。
“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做不到?”
段子书没有听清她从齿缝中挤出来的愤怒,依然不解地问:“路知遥,你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路知遥觉得自己胸口沉闷得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如同被扔在暴雨将至的闷热酷暑那样喘不过气。她许久没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愤怒,她察觉到了,自己非常生气。
生气,却找不到缘由,只是无名火起。
段子书的疑问,无疑是往怒火上浇油,尽管这句话没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起,打断了所有的情绪。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点上门拜访?
像是被掐断了bgm的情景剧,一切如大梦初醒般回到现实。路知遥前去开门,然后在门口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嗨。”路知行倚着门框打招呼,“有没有想姐姐。”
“你怎么来了?”路知遥很是惊讶。
“不欢迎?”
路知遥摇摇头,侧身让对方进来。
“不是说好了过年跟你回家吗,我可不是背弃信用的人。”
也是,路知行从来不会立下誓言,所以不可能违背约定。上次被抓到保证会跟她回家,已经是难得的情况。
但现在还不到过年的时候,农村里出来的人说过年,一般指的都不是公历年。
“公历年怎么不算年。”路知行笑嘻嘻说,“真回去过除夕,一大家子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睡一张炕,你受得了?还不如早早回去看看妈,然后自己过自己的年,多自在。”
路知遥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正好,她暂时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面对和段子书的矛盾。如果继续呆下去,一定会爆发争吵的。
路知遥感觉得到,气氛已经被压抑到极点了,甚至那点火花也已经被擦燃了,只差谁的一声怒吼,便会开启无法调和的战争。
路知行的出现虽然不会让这密度提高到顶点的空气恢复正常,好歹算是掐断了矛盾的背景音乐。
“你说得对,买得到票的话,明天就出发。”
“这么果断?”
“嗯。”路知遥立马拿出手机来看了看,因为离年关还早的缘故,现在的票不算难买。
“明天下午就出发。”
她说完,看向路知行:“在我这睡一晚还是……”
“我睡沙发就行,懒得订酒店了。”路知行冲着路知遥身后的段子书挥挥手,“你好,又见面了。”
“你好。”段子书回应她。
“不早了。”疲惫让路知遥这次没有抓住自己姐姐神情激动,方才的愤怒压下了其它可能产生的情绪。路知遥叮嘱了一声就转头走进卧室:“你早些休息。”
段子书站在客厅也没事做,就跟着回了卧室。
过了一会,路知遥又出来了。
“加个联系方式吧。”路知遥说,“至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等你哪天死了,我还能去给你收个尸。”
路知行笑着打开手机:“收尸的事你不用担心,我都和朋友商量好了。”
“收尸都不愿让我来吗?”
“哪能麻烦你啊。”
联系方式加好了,路知遥顺手翻了翻她姐的朋友圈。老姐世界各地到处跑,记录下来的照片都是她没见过的自然奇观。
路知行偶尔会在照片中露面,每一张都呲着大牙笑。包括现在也是,路知行在聚少离多的妹妹家里,算不上熟悉的环境,却自如得回了老家一样瘫在沙发上抖腿。
“别抖腿。”路知遥踢了路知行一脚。
“防止血栓,防止血栓。”
路知遥能说什么呢,谁都拿路知行没有办法。
她觉得自己看到姐姐还能回来,应该是要高兴的。可刚刚情绪那么激烈,突然又往另一边拉扯着要往高兴上想,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这样的情绪转折实在太困难。
现在愤怒也没了,高兴也没了,只剩下疲惫。
像是一盆水遇上一簇火。最后只剩下轻飘飘的蒸汽。
“唉,姐姐……”
路知遥叹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啊,妹妹。”路知行学着她的样子感慨。
路知遥无语了,又踢了她姐一脚就回卧室了。
段子书在书桌前端坐着等她。刚才路知遥离开客厅回卧室,段子书跟着回卧室后她又离开卧室回客厅,段子书差点以为路知遥时在躲着她,紧张得不得了。
这一次进屋,路知遥什么也没说,直接爬上了床。
段子书跟着也坐到床边。
她不想继续拖下去了,事情好像总会越拖越麻烦,明明她们好像马上就要把事说开了,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一切都戏剧性地平息了。
段子书也很不适应这样的转折。
她对路知遥说:“你生气了吗?不要误解我,我只是觉得出去打个工能让你更轻松一点。”
“嗯。”路知遥闷闷地回答,“谢谢。”
看上去彼此理解了的答案,可段子书不是傻子,她知道路知遥只是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掰扯。
“路知遥,咱们好好聊聊吧,不要吵架。”
路知遥偏头看了眼段子书,感慨了一阵子她那股认真劲。
“可是我很累啊。”路知遥笑了一声,“明天要回老家,车途劳累。我还要给家里人打个招呼,还得想想买什么礼物回去。很累的啊。”
事情有轻重缓急,段子书也不能说自己的问题就比路知遥的家人更重要。
“好吧。”段子书说,“早点休息。”
路知遥打了个哈欠,慢慢躺回被窝里,面朝墙的那一侧。她们同睡一张床很久,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路知遥总是背对着段子书入睡。
段子书也躺了下去,她像往常那样,面对着路知遥的背影躺下。
路知遥没有立刻睡觉,她在看手机。段子书可以看到手机的亮光,不过看不到手机的内容,即使可以看到,她也会规避对方的隐私。
躺了一会,段子书缓缓地翻身,面对天花板平躺。
她的两只手在身上交叉,平静地躺着。
又过了一阵子,段子书慢慢、慢慢地往另一侧翻身。两人背对着背躺着。
段子书闭上了眼睛,现在,她不再确定路知遥是睡了,还是依然在看手机。
路知遥没有睡,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和高中比起来,变化差了很多吗?”
当然,没有什么人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人才能盖棺定论。就连段子书自己也多长高了两厘米。
“嗯。”段子书如实回答。
沉默了几秒钟,路知遥又问:“你会觉得后悔吗?”
没有指出后悔哪件事,段子书想了想,很多事情的结果就算不符合预料,也算不上后悔。放弃学钢琴是这样,不想再画画也是这样,段子书本身对它们就没什么感情,就算放弃了,也还是没什么感情。
“除了和你吵架的那次,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真好。”
路知遥这样回答,让人不清楚她在赞成什么。
有了路知遥回应的段子书又把身子翻了回去,她面朝路知遥的后背:“我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得了吧,多一个人的车票好贵呢。”路知遥说,“你能自己买得起车票,我就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段子书的工资早发过几次,但扣除房租水电以及七七八八*的零碎,剩下的钱到手不久就花出去了。
段子书没觉得自己花钱多么厉害,她又不养车,结果事实就是,她不过是买点零食或者提高一下主食的品质,钱就从卡上消失了。
推着购物车去超市逛一圈,拿上一两样日用品,谁知道为什么最后加起来价钱是那么高。
“那我们手机上联系,我给你打视频。”段子书退一步说。
路知遥答应了。
“我们不要吵架。”段子书放低了声音,如同睡前祷告一样呢喃着:“有什么问题就讲清楚,我等你冷静下来。我们要好好的,我们会好好的。”
还挺健康的感情观,路知遥听到后,自嘲地想到。
第34章 放过自己
下午要坐车回老家,但从早上起来就要开始准备。
先给家里打电话,不出意外地得到了“现在回来干什么,怎么不过年回来”的责骂,但票已经买好了,退票是要手续费的,这样的先斩后奏你不接受也不行。
路知遥没有和姥姥说离家十年的路知行也要回去,感觉好难解释。她和上上辈的人之间有交流障碍,说起话来总像是用了两种语言,很难理解彼此的意思。
然后是买礼物,不用太贵重,超市里包装精美的山鸡蛋和花生油就行。念着快过年了要走亲戚,还买了些小孩爱吃的东西。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礼节,平时家里缺了什么她不都从网上买了寄回去吗。现在车马劳累还得多提两箱东西,就因为这个牌子老家买不到。
路知遥怕冷,出门时穿得多了些,提着礼品来回走出了汗,一下子又燥热起来。
好烦,她想,回老家一点意思都没有。
路知行还要叭叭,回去就是给人面子,还买这些又没用又不稀罕的东西增加配重干什么。
路知遥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约定俗成的东西。
她姐是不会帮她拎着的。“又不是我要买,也不是我要送。”路知行一身轻松,就背着个背包装上两件换洗衣物,比出游的小学生还轻便。
出门前,路知遥给段子书转了笔钱作为她的生活费。
“你在家……唉。”
路知遥想多叮嘱几句,刚开口就觉得累了。手里的东西那么沉,要一路从出租车下客处提到高铁上,再从高铁上提到汽车站,因为她老家那边偏,不好打车。
这么折腾下来,昨天的矛盾路知遥都懒得去计较了。
“我会好好的。”段子书说,“我们手机上联系,我打给你。”
“你不觉得我们出门太早了吗?”路知行说,“打车到高铁站的话,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呢。”
“早点总比晚点好。”
如果再晚一些出门,路知遥总是会害怕错过发车,她会想到各种各样的意外,然后坐立难安。还不如早点到地方,虽然要等着,至少不心慌。
路知行世界各地到处跑,她对赶车这事再熟悉不过,知道没什么可急的。
不过今天她耸耸肩,没多说什么。
到了车站,就算是普通工作日人也很多。拥挤,离检票还有半个小时,早已有心急的人前去排队。路知遥穿着羽绒服,在开着暖气的车站里有些热了,可脱下来的话,手里东西太多,又拿不过来。
烦得要命,路知遥拽着衣领,她想,烦得要死。
“很难受吗?”路知行难得来关心她。
“是啊。”路知遥抱怨到,“又热,又冷,手里的东西那么沉。”
你要是能帮我一把就好了。她这样想到,却没有说出口。路知行怎么会干这种活。礼物不是她想送的,她自然不会浪费力气去拿。
“我帮你舒缓一下吧。”路知行却主动说。
路知遥惊讶地看着她。
“我有办法。”路知行得意地保证到,“等会检票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累啦。”
检票开始,人群往前耸动着,又闷又挤。路知遥转头看她姐,路知行示意她不用管地上的油和鸡蛋。
路知遥以为她姐要帮她拿,感动地随着人群往前涌动着检票。
好不容易过了闸门,找到地标,现在没有那么挤了。路知遥回头看向路知行,发现她两手空空。
一句谢谢就这样堵在喉咙里了。
“东西呢?”
路知遥觉得脸上的肌肉在跳动。
“扔上面啦。”
路知行理所当然地说到。
“这下你不光现在轻松了,下车的时候也不用提着那么沉的礼物去赶车了不是?”
路知遥两眼一黑抓住路知行:“有你这么帮忙的吗!”
“你就说轻没轻松吧。”
“那都是花钱买的!”
“千金难买咱高兴嘛。”路知行说完,又一脸神秘地拉住路知遥:“也不是没办法拿回来啦。”
路知遥知道她旅途丰富,说不定有什么法子,便又忍着怒气去听。
路知行说:“等会上了车告诉乘务员,会有人给你寄到家里去的。”
“寄的话难道不要邮费吗?”
“嫌邮费贵的话就不要了。”路知行笑嘻嘻说到。
“你……”路知遥气得肝疼,她刚要回去拿,正好列车进站了。路知行挑得这个地方下车的人少,车门一开她就把路知遥推上了车。
再下来不太现实,上车的人挤下车的人烦,只能顺着人流往里走。
但手上少了东西,倒也没那么疲惫。
“轻松了吧?”路知行还是那嬉皮笑脸的样子。
路知遥终于一屁股蹲在她的座位上,念叨着:“那是花钱买的东西,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安啦,安啦。”路知行拍拍脑袋,“妹啊,你要知道,那只是一桶油而已。人怎么能因为一桶油勒得手又红又肿,肩膀疼个三天三夜,还要因为焦躁气出个好歹来呢?”
路知遥刚要说话又被按了回去,路知行哈哈地说:“现在已经不是一桶油能要人命的时候了。”
“那也很贵,怎么能扔在车站。”
“可你想想,把它带回老家和扔在车站,这桶油对你来说有什么不一样吗。”路知行的胡话张嘴就来,“姥姥不会因为这桶油感谢你,无论是带回去还是扔下,你都吃不到这桶油。对你来说,从买下这桶油的时候就意味着你要损失这么些钱了。”
“但是比起把它带回去,扔在车站至少能省些力气。说不定你路上就因为这桶油肩膀脱臼,姐还帮你省了一笔医药费。”
“你!”
路知遥说不过她姐,打也打不过,还能怎么样呢。
“看风景,哇遥遥,快看啊。”路知行指着窗户大呼小叫。
列车刚刚启动,还没行驶多远,外面是人工造的碎石斜坡,和平常在城里能看到的风景别无二致。
路知遥只能掀白眼看她。
不过,把那桶油扔到车站后,的确不用担心把它放哪的问题了。
头顶上放行李的隔板,路知遥没有那么大力气把油放上去。如果乘务员不在身边的话,也不方便喊人来帮忙。
她最有可能把所有行李放在腿前,一路上都要蜷缩着双腿,到站以后腿又痛又麻。
但这不代表路知行就有理,白瞎了好多钱呢。
高铁上网络不太好,路知遥闭目养神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站了。
路知行精力旺盛,她没有睡,目光炯炯地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远处有点点亮光,不是星星,是散落在荒野的牧牛人居住的屋棚。
“你见过漫天星海吗,能分辨出银河与星座的天空。”路知行问。
在路知遥模糊的记忆中她是见过的,小时候的天比现在干净些,能看到许多星星。
“你一定没见过,就算是小时候那些星星,也比不得天空本来的样子。”路知行说,“如果你见过的话,一定不会愿意只停留在看不到星星的某处。”
路知行看着窗外,感慨道:“我只是离开了它们那么一会,已经开始想念了。”
“喂……”
路知遥有气无力地开口。
你又想跑吗。
这句话,她没有问出口。路知遥害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就算是为了我好吗,”她说,“暂时把你的星星抛在脑后吧。你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去陪伴星星,可留在你妹身边的日子就这么两天。”
路知行笑了笑。
她突然给路知遥讲起了以前的事:“遥遥,我比你大了好几岁,我见过意气风发的妈妈。”
母亲在最辉煌那年生下路知行,她说研究学术,必须要知行合一。
母亲在最落魄那年生下路知遥,她说前路漫漫,看不到终点。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再继续研究,而是回到了老家吗?”
“因为她忍受不了污浊的环境?”
从姥姥的只言片语和母亲的诉苦中,路知遥拼凑出了这样的真相,她不确定地回答到。
路知行摇了摇头。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是个自恋狂而已。”路知行说。
路知遥没有听懂。
“自恋狂早晚会毁掉自己的人生,如果不过得悲惨一点,她怎么陷入自怜自艾的自恋中。”路知行哈哈笑起来,“你以为她喝酒是为了排解苦闷吗,得了吧,她看到自己那么值得可怜都快要爽死了。”
列车入站,路知遥和姐姐随着人群一起涌向门口。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路知遥说。
路知行没有继续解释:“遥遥,你只是她选中的倾诉对象而已,如果没有观众,自娱自乐的戏码早晚有一天会腻烦的。”
“之所以选中你,没有其它原因,只是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挤出列车,来到稍微宽敞的站台上,凛冽的空气让人一瞬间清醒过来,拥挤着产生的燥热与烦闷被冷空气席卷一空。
路知行抬头看看天空,零星只有一两颗亮点。
“你比她要厉害多了,遥遥。”路知行说,“你能养活自己。”
“和我说这些干什么。”路知遥瞪着她,“你得绝症了?”
“说什么呢小混蛋,不盼你姐点好。”路知行拍了她脑袋一下,“我就是想跟你说,放过自己吧。”
“能自食其力,不偷不抢,也没杀人放火,多么良善一好青年。”路知行停下了步子,她朝路知遥送了个飞吻:“姐姐爱你,太累的话,就来找我玩吧。”
说完,她转身,跑向另一辆刚刚停靠的列车。
一辆不知从何方驶来,亦不知去往何处的列车。
路知遥愣愣地看着路知行的背影,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启程了。
眼眶热热的,半天才回过神来。路知遥冲着站台的乘务员挥手。
“那里有人逃票啊!”
第35章 放不下
路知遥做了个深呼吸,泠冽的空气让人清醒。
路知遥一直把冷空气分为两种。
一种是很干净的冷空气,清冽的感觉会从鼻腔呛到肺里,只有温度零下的干燥地区才能有这种冷。冷得干干净净,冷得直白。
一种是雾蒙蒙的冷,通常夹杂着灰尘和烟土的味道。
不是城市里就是雾蒙蒙的冷,乡下就必须得是干净的冷。实际上,路知遥觉得村子里更常有的是第二种冷,这里前两年还在用灶台,冬天一烧火,空气里飘着的就是炊烟的味道。
呛鼻的烟混合着冷,一闻到这个味道,就觉得要过年了。
一路颠簸着,总算是到家了。
开门的是姥姥,她往路知遥手里看了一眼,见空空如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她进来:“你妈妈睡觉呢,小声点。”
路知遥这才想起来,礼物丢在车站里,她可以在村上的超市买点东西。
完全忘了呢,说起来,扔在车站的东西也可以叫段子书过来拿一趟。或者叫个跑腿送回家,费用比邮寄低得多。
路知遥没有想到花出去的那些钱,她感到了一股子破罐破摔的轻松感。
不用和段子书解释情况,麻烦她来一趟车站。不用叫一个跑腿服务,时刻关注进度,说不定还因为服务范围太奇怪被拒绝。
就像小时候起床比以往晚了五分钟会很焦虑,但晚了一个小时那次,路知行帮她请了假一样轻松。
她呼气,吐出一口白雾。
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喜欢两根手指比做抽烟状,然后呼出一口白雾假装是烟雾。
小孩子多少都会这么玩吧,没有其它想法,只是觉得好玩。路知遥这么玩的时候也不耽误她讨厌村头的二手烟。
不过这样的游戏只持续了一个冬天,老师说这样不好。有模仿抽烟学坏的嫌疑。小小的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再也不这样玩。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这样玩,她还要在心里鄙视。
可这只是个小小游戏啊。
“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姥姥问。
“好买票,回来看看你们。过年加班钱多,还不好买票,就不回来了。”
路知遥说话用的是方言。她们这些外出工作的年轻人回村如果不用方言,是会让老人骂忘了本的。
姥姥念念叨叨地回屋,路知遥也跟在了后面。
院子里的大黄狗汪汪叫,趴在窗台的花猫听见声音就跑没影了。鸡比较淡定,谁来了都照旧啄它的地。
她看过一些乡土文学,也上过网。很多在城市里感到疲惫的人,都想回到乡村过清闲的生活。那些出世的诗人,语文卷子里阅读理解的作者,还有她的母亲,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但同样是这片土地养大的人,路知遥对这里没有任何感情。
她想起乡村,想起的不是肥肥的鸡鸭,一望无际的田野,或者屋顶上的袅袅炊烟。
她想起的是冬天上山割猪草,手被寒风和枯草割得血痕淋漓。她想到的是农忙时割不完的麦子,压不弯的玉米杆,从早到晚甩着膀子砸花生。她记起的是每天去捡柴火,呛得咳嗽点起的灶火。
路知遥一遍遍干这些活,从她记忆的起点开始,她想的就是逃离。
一定、一定要逃离这片土地。
这里不是安适的归乡。
她想那些愿意回来的人,一定不是干活的人。就算那人在文章里写了再多农民从土地上耕种的内容,也一定只是妄想,从没劳作过的人才写得出那样怀念的文字。连最严重的自虐狂都不会愿做农活。
不是照顾一个菜园子那么简单,是面对一望无际麦田的绝望。
路知遥进了院子,家里有两间房,一间亮着灯,一间暗下来。母亲就在没开灯的那间屋里睡觉。
她突然想起了路知行的话,姐姐说母亲是个无可救药的自恋狂。
母亲为何愿意从大城市逃离呢,从令人敬仰的工作中脱离,来到这小村庄里混日子。
姥姥回到主屋里,继续编着筐子。近年来这些东西用得少了,只能靠大集才能卖出去,收不几个钱。已经没人种地了,她老了,干不动了。好在有个菜园,自给自足,也花不几个钱。还有路知遥的接济,日子这才能过下去。
路知遥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姥姥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她很困难地眯着眼:“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年到头在外面跑,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她当然觉得寂寞。女儿话很少,总是早早休息,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我妈倒是闲,”路知遥说,“那么早睡干什么,叫她起来也干点活。我看到镇上药店招抓药的,她识字,也能做账,让她去应聘啊。”
姥姥立马维护起来:“你妈多不容易,别打扰她。她是做大学问的人,怎么能让她抓药去,让人看了不笑话。”
“也没见她做出什么学问来。”
姥姥不乐意了,一件件掰扯起她女儿当年多么风光,什么市里省里的领导都来了,什么全国最好的大学。
“这也不妨碍她现在就在这小村子里喝酒混日子。”
“你怎么回事,”姥姥震惊,“在外面听谁的胡话学坏了。那是你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你该尊敬她。”
“没见她尊敬您啊。”
往常,路知遥肯定不愿跟姥姥这么说话。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思维固定,两代人最好各过各的互不打扰,谁想完全说服对方都是对彼此的不尊重。
但聊着聊着,她觉得有些生气。
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可以不必逼着自己努力到多么厉害,但至少要养得起自己。
她一直是很理解母亲的。
因为对学术场失望而离开那里,放弃前半生的努力是需要勇气的,不是谁都能受得了沉没成本付诸东流。一定得是非常地失望才能离开。
特别是路知遥自己放弃了学业和好工作,做着大多数人眼里看来堕落的事后,她更加理解母亲。
凭什么要把自己累死才能让人满意呢。
但是,姐姐对她说,你比母亲厉害多了,你能养得起自己。
路知遥一直觉得自己不如母亲,她学到吐血也考不上母亲的学校,而且她也像母亲一样逃离了,没有继续学术生涯。她甚至没能踏足学术领域,本科生搞的那些比赛,根本算不上科研。
“你比妈妈厉害多了。”
“能自食其力,不偷不抢,没违法犯罪,多好。”
她看着姥姥眯起眼睛干活,路知遥想以前的自己一定会帮忙的,可不知为何,她今天如此冷血地观望了许久。
如果姥姥逼母亲出去找份工作的话,她不至于这把年纪还得编筐子。
路知遥想到了一个词语,一个绝对不该用在长辈身上的,无情冷漠,不忠不孝的词语。
活该。
她喝了口水,压下内心的思绪,像是怕被谁偷听了想法似的心虚。
段子书发来消息,问她到地方了没,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还问能不能打个视频。
路知遥不想她看见自己老家什么模样,只说打个电话吧。
电话接通,段子书很认真地说:“到了目的地要保平安,难道你觉得我不会担心你吗?”
“能出什么事啊。”路知遥走到院子里。
“什么时候回来。”
“起码过个三四天吧,毕竟过年不回来,在这呆一星期也正常。”
随便聊了点东西,路知遥恍惚地又想起路知行的话。
能自食其力,不偷不抢,已经足够了。放过自己,不要逼得太死。
段子书也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不偷不抢。
如果她放过自己,是不是也得放过段子书。
可是……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路知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她。这感觉,只有她当初下定决心联系大学时兼职的奶茶店老板说要当正式员工时,才有过。
放弃考研时没有过,因为她还有退路,名牌大学的本科生,比上不足起码比下有余,找个规模没那么大的科技公司也算是学有所用。
选择辞职时也没有过,因为她还可以面试其它公司,或者靠继续再度考研也可以。
只有她要做奶茶店正式员工时,才产生了这样的失落感,因为她确定,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注定要放弃前半生的努力。
现在,她又有了这种感觉。
如果放过自己,也放过段子书,那么意味着,段子书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打着零工,做个普通人,再也不画画,或者仅仅会画两个简笔画小狗。
段子书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她都觉得没什么,为何自己心里有这样大的起伏。
她的大小姐,真真正正要一去不复返了。
已经破产了的,甚至接受自己破产了的,只想过普通人生活的段子书。
路知遥只是这样想,她的声音就哽咽起来。
“怎么了?”段子书听出端倪,她询问到。
“没什么。”
路知遥抬头看天,因为县城里入驻污染严重的企业的缘故,现在的天空看不到几颗星星。
如果段子书真的那样过一辈子,当然没什么值得谴责的地方。
可我们的过去的,那些明媚的午后,那段最为放松也最幸福的时间,那样的过去还算什么呢?它们终究只能存在于记忆了吗?
学业压力还没有压垮她,奖学金更是让路知遥头一次体会到衣食无忧,和仰慕许久的女神在一起,不用担心其它啰里八嗦的事。
那时候,她的腰还不至于久坐就痛,她的体检表还不至于让她不忍直视。
那么那么美好的岁月,那么那么美好的记忆,那么那么美好的段子书。
路知遥一边回答没关系,一边擦去眼角的泪。
第36章 矛盾
第二天上午,路知遥见到了晃晃悠悠起床的母亲。
母亲三十岁就开始长白头发,到了现在这个岁数,没有染发的话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上许多。
路知行要是见到这样的母亲,会很惊讶吧。
酒精毁了她的身体,她衰老得太快了。
路知遥看着她,竟看不出自己从前仰望的那个身影。
母亲不是一夜之间苍老的,当然,谁都会有个老去的过程。但她的确是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从一个不太精神的中年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发福了,在此之前路知遥以为母亲老了也会是一个瘦老太太。脂肪堆积在母亲的小腹和肩膀,她吃得少了体重却增加起来。
她剪短了头发,那些已经不如年轻时茂密的干枯的头发。
责备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作为第二个孩子,她正年轻的时候母亲已经衰老。诚然母亲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不事生产,但现在,她的确已经到了一个应该退休的年纪。
路知遥无法像当初对待段子书那样,强硬地让母亲去找份工作。
她只是劝道:“去那老医馆里,给人写上几副字,又不累。”
现在的村里文盲少了,单纯识字已经没有什么地位,但母亲还写得一副好字,又长了许多白发,在这种尊崇老人的小村子里也能轻松谋生。
母亲夹了一筷子用酱油腌过的鸡蛋,摇了摇头。
姥姥抓紧说:“你妈都这个年纪了,何苦再为难她。”
姥姥比母亲大了二十岁,看起来却更精神些。
“根本不累啊,写几个字而已。”路知遥只能反过来绑架她妈,“好歹分担些家用,不至于让姥姥那么辛苦。”
姥姥立马维护道:“家里就你最年轻,哪有二十的孩让五十的娘出去干活的道理。”
这五十的孩还让七十的娘出去干活呢。路知遥撇撇嘴想。
母亲也不管这一老一小争论,夹起一条咸菜送粥。
路知遥空闲的时候帮忙去医馆问了。医馆的主人肯定是出去读过书的,知道路知遥母亲学历的含金量,也佩服她能写得一手好字。说如果能请她来抄抄方子,网上是有些闲人会买的。到时候按分成算,就算赚不几个钱,至少能帮忙交个保险。
回来路知遥把这事一说,连姥姥都有些心动。
可母亲还是摇头。对她而言既然不用写这几副字也能喝酒混日,干嘛还要去忙活呢。
姥姥说:“平儿,去做做也未尝不可。娘没几年可活了,这群小崽子们靠不住,你可得给自己谋生计啊。”
母亲倒是看得开:“给您老寻个好地方葬了后,我也随便找条河跳了。”
姥姥一听,可是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丧起来,舍不得再让她的平儿出去干活。
路知遥一双白眼快翻得眼皮抽搐,照她们家这个经济水平,别说寻个好地方葬了,她姥路有荣女士死都死不起。她的平儿能从家里搜刮出火葬场的钱都算是勤劳一回了。
所以她亲自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妈身后,问:“整天在家里坐着不无聊吗?”
“无聊不就出去了吗,不出去不就是不无聊吗。”
路知遥觉得她们家有种一脉相传的无解,偏偏只有自己没遗传到,所以注定要受气。
“干嘛就这么不想做啊。”
路知遥小声抱怨到。
母亲也好,段子书也好,自己为什么要多操出那么些心出去。提提手指就能做了的活,硬是不做。她们倒不担心钱啊后悔啊之类的,只有自己这个座下大丫鬟鞍前马后地担心。
路知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母亲也随口回应了她。
“那多累啊……”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路知遥应激了般从凳子上站起来。
“累?你嫌累?”
她可以接受母亲遭受打击后自暴自弃,不然也不会忍让了那么多年。在母亲开口为自己辩解以前,路知遥就已经帮她想好了借口。
无非是失望、疲惫,还有看开了。
从高精尖人才到农村小老百姓,这样的差距让人精神错落得了失心疯都不意外,失去了努力的动力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可是母亲说什么,那多累啊?
路知遥一下子就炸了毛。
“谁不累啊,难道我不累啊?”
母亲抬起头,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看她,不明白路知遥为何突然这么激动。
“你嫌累,你……那我,我就,啊?我就活该啊?”
路知遥想起了很多。比如她年幼时为补贴家用编筐子,母亲却喝了酒呼呼大睡。她理解母亲的苦楚,但不可能接受母亲只是因为嫌累所以不做。
她的话断断续续,声音发抖。
路知遥想从很多方面指责母亲,但她这辈子都没以这样的姿态与母亲对话,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反抗,就像段子书一样。
可实际上,因为太过激动,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依然平静地看着她,路知遥卡壳了,说不出话来了。她盯着母亲那张衰老的脸。从这一成不变的表情上,她看出了一丝麻木。
不是平静,不是洒脱,不是遭受迫害后逃离的大彻大悟。是僵硬,是麻木,是被酒精侵蚀后的空洞。
“……”路知遥顿了顿,“你还记得热力学第一定律吗?”
母亲麻木的脸上没有出现裂痕,她没有像路知遥想象中被迫离开自己热爱领域的学者一样,无论记得还是忘却,总要因为当年的记忆被提及而流出热泪。
母亲仅仅流露出些许疑问,不知道路知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你,你……啊,你……”
“问这个干什么。”母亲缓慢地把脑袋转回去,捏起酒杯:“现在谁还用得上这个。”
原来母亲早就放过自己了。
她一遍遍提起过去,不是惋惜那些被迫放弃的理想。就像路知行说的那样,只是为了陷入自怜自艾的自恋。
母亲早就放下了,段子书也要放下了,路知行就没拿起来过。放不下的,从来只有路知遥一个。
所以她活了该一样照顾着,哄着,仰卧起坐般在放下与放不下之间痛苦地摇摆。
这么累,不就是活该吗。
母亲永远也不会重回学术场了,她哪来的根据去做不切实际的梦,以为如果有人能供养母亲,也许她就能在空闲的时间里在草地上推演她的公式。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在学习上顺风顺水惯了,所以遇到困难后就果断放弃了还要念念不忘自己成就的自恋狂而已。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原来那些继承下来的梦都只是她的臆想。
这么一看,自己也挺自恋的。路知遥想。
母亲没有对她承诺过,是她自己觉得母亲就是这么厉害的人,完美的受害的理想主义者。
然后,惯着她,供养她,恳求她。让我看看吧,让我亲眼看一次吧,你口中那个辉煌的岁月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无法做到,所以请你让我看一看吧。
“我一直给你交着养老保险。”路知遥说,“还有五年就能提款了。”
母亲握着收音机,一边喝酒一边听评书。
“但是这五年,我不会再给你交钱了。”
母亲扭头看她。
“生活费也是。”路知遥继续说,“我知道你这个年纪也干不了什么活了,但我开始供养你的时间太早了,就当是提前还上的贷款吧。我想换个大点的房子了。”
“老二……”
母亲缓慢地开口,路知遥却不想听她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院子。
“我要回家了。”
这青墙红瓦的村子不是她的家,从有记忆开始路知遥想的就是如何离开。她喝不惯这里的水,太硬,装水的缸子里有厚厚的一层水垢,她想要离开了。
逃离,然后放过自己,像路知行那样没有任何束缚地度过一生。
那些带有禅意的小故事里总是这么写的,主角因为某些不起眼的小事大彻大悟,终于参透人生的道理。
可实际上,冲出院子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喷嚏后,路知*遥就已经感到后悔了。
她从来没那样和母亲讲过话,融入进骨子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好改变。路知遥真正想看到的是母亲能振作起来,戒了酒,哪怕只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做个文化人也好。
路知行怎么能那么随意地说走就走,甚至踏上不知目的地是何方的列车。
路知遥现在只觉得苦恼,她唯一能买到的车票启程时间是凌晨四点。
她给段子书打了电话,说:“我要回家了。”
“明天?”
“今晚。”
“这么突然。”
“很意外吧?”路知遥问。
“很高兴。”段子书回答。
路知遥缩了缩脖子。夕阳西下,人随着夜幕降临变得感性起来,何况冬日寒风阵阵,更显得凄凉。
她有点想哭。
通电话时,说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
段子书说她在便利店买到一款便当,以便利店便当的水平来看,它已经是最不错的那种。
路知遥说她有一次非要好奇,凭什么一瓶牛奶能卖九块钱,结果买来一尝,并没有过人之处。
她坐着巴士往高铁站行驶,从乡镇到了城市,平房变成了小楼,夕阳变成了夜幕。在车来车往的人间烟火中,路知遥终于感到了放松。
于是她又想到了那个话题,放过自己,放过段子书。
现在这样,平凡普通地度过一生,不是很好吗?
别自恋了,你自以为是的为别人好,实际上只是麻烦,是自我满足。
放过她吧,也放过自己。
可是到了车站,才发现凌晨的高铁票不能立马进站。路知遥和许多人一样在站前广场站里,等开始放人后拥挤着进去。
喘不上气。
这个时候,后悔的情绪便又走上心头。
放不下啊,她的前半生累到吐血只为搏一个好未来,现在却只能如此了。
第37章 自娱自乐
路知遥很羡慕路知行,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途。
在人群中拥挤着进站时,她突然感到躁动,老大不小了却产生了想要放肆一把的冲动。尽管她所谓的放肆,仅仅只是脱离计划之外行事而已。
她靠的不是开悟和洒脱,而是一时兴起的热血上涌。
路知遥想,我暂时不要回家。耽误不到任何人的想法,却因为出格让她心跳加速。
她在车站门口等到检票结束,打了辆车去找住宿的酒店。
周围的酒店都是满客,半夜的冷风一吹,路知遥又开始感到后悔,心疼起退票的手续费和今晚的住宿费。如果没有这次冲动,她明天上午就可以在家休息了。
不过,没有挽回的余地,反而让她这种容易摇摆后悔的人不得不走到底。
路知遥不着急回家的原因,是她突然想回高中看一看。
离着农村老家最近的这座城市,就是她和段子书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从毕业后路知遥再没回来过,今天,她突然想回来看看。
找了家招待所住下,路知遥睡到上午十点。起床后看到了段子书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到家。
“我暂时不回去了。”路知遥说,“去高中看看。”
大概是因为破产的原因,再回忆那片土地多少会让人感怀,段子书没有流露出多么兴奋的情绪。
但路知遥很高兴,她甚至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想过回来看望母校。
她很少有这么雀跃的感觉,步伐也轻便起来。
母校是私立高中,走得高端路线,连门口的保安工资发得都很高端。领着丰厚薪水的人自然拿得出耐心礼貌,听说她是毕业生,就热情地帮忙联系起路知遥的班主任。
反正路知遥那个工资水平,上班的时候可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等待班主任过来的时候,路知遥后知后觉感到不安。
她是特招生,成绩好,私立高中的老师也是老师,对成绩好还不闹事的学生肯定是喜欢的。
如果老师问起她近年来过得怎样可就尴尬了,作为以优秀成绩毕业的学生,路知遥现在的生活可达不到优秀的标准。别说和那些有钱二代相比了,就算和同是特招生的穷学生比,都是混得最差的那位。
惴惴不安的心情扰乱着她,路知遥开始后悔了。
她就该老老实实登上那辆列车,回家。
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该后悔,她不该在面试上一言不发,作出那副高傲的姿态给谁看呢。
这一刻,路知遥想不到做实验发文章开组会的郁闷,仿佛读研又是世界上最好的选择了。她可惜起自己高中的努力,可惜起没能拿到手的学历。
她觉得自己无言面对最看好她的老师。
班主任过来了,好些年过去,班主任依然记得她,老远就冲着她挥手。
路知遥又想起自己什么礼物都没有带,两手空空地越发尴尬起来。
班主任模样没太变,只是长胖了一些,她笑嘻嘻地抓着路知遥的手寒暄,热情得让路知遥吓了一跳。
从前就算班主任看重她,毕竟也是师生关系,亲近而不会亲密,从没有过身体接触,别说这样两手相握。路知遥已经毕业了,班主任拿她当回母校探望的学生看,也当许久未见的朋友看。
班主任没有问她大学毕业后怎么发展,升学还是工作,现在过得如何云云。而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半大孩子长成大人了。
老师带她四处转转,探望当年的授课老师,给当届高中生说上几句激励的话。
路知遥被请上讲台,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介绍给底下的高三生时,她是心虚的。
“给孩子们点鼓励。”老师调侃着说。
路知遥环视教室一圈。这里大部分学生即使不用学习也能有一个很好的未来,而坐在最前排那位显然也是特招生的学生,她目光闪闪,显然在路知遥这位以高分毕业的老学姐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目标。
路知遥觉得嗓子很干涩。
她想,就是这样一身没有区别的校服,将有生俱来的阶级差异暂时隐藏。
太热血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她只是说,要保证身体,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说罢,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那位特招生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班主任还要上课,就让路知遥自己四处转转,反正她进校的时候通过了安检,又熟悉环境,不会出什么意外。
能够自由活动,路知遥想去的地方当然只有一个。
从教学楼走出去,往西走,走过一座桥,尽头往右看就是艺术楼,艺术楼的三楼末端就是她当初和段子书经常呆的空教室。
往那走的路上,路知遥碰到了下课的高中生。
尽管高中的时候觉得自己死气沉沉,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那时候真有精力啊。早上五点就能起来,如果现在让路知遥天天五点起,她第二天就找条绳拴房梁上了。
她给段子书发了消息:“我到艺术楼了。”
“那时候我们整日泡在那里。”段子书回她。
“是啊。”
只要没课,路知遥就会过去。心脏在年轻的胸腔中碰碰跳,路知遥现在还记得那悸动的感觉。
艺术楼外面没有变化,内部的装修却大改过。那间空出来的教室现在变成了上音乐课用的教室,路知遥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钢琴声。
她第一次来到这时,就是被段子书的钢琴声吸引。
大门依然没有关紧,里面弹琴的是老师,大约十一二个学生站在教室里唱歌。
说点矫情的话,路知遥的眼眶有些热,她想这就是昨日重现的感觉。那时候她还很年轻,比现在要年轻。更有活力,心脏可以砰砰地加速跳动,初恋的喜悦冲击着她,每天都飘飘然喜悦。
多么美好。
从来没有过那么强烈地想要重来,不是为了弥补学业上的错误,不是功利地想要买彩票大赚一笔。
她只是想回到那年阳光正好的下午,她健康的身体,还有段子书,那样完美的段子书。
“你还记得吗,校庆演出上你作为主持人在全校面前发言。”
“记得,发言稿我改了好多遍才满意。”
“化妆老师提前好久给你化妆,期间你为了保持状态一直端着。”路知遥来到西校区的广场,校庆典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对,”段子书回忆起来,“我甚至连水都不喝,说实话,有些夸张了。”
“你的搭档就没有你那么落落大方,排练的时候,我真怕他正式上场会给你添乱。”
“他啊,确实,很没用地家伙。”
“哈哈。”路知遥笑了,“排练的时候我负责送水,来来回回的,真是累死我了。”
“是吗,还有这回事。”段子书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我都不知道。”
路知遥停下脚步:“你不知道吗?”
路知遥在空教室对段子书一见钟情,此后就想方设法地接近对方,加入学生会也是方法之一。不过她这种没背景也不爱社交的小透明,进去也是打杂,和段子书没有共事的机会。
所以她主动揽下排练送水的活,就算可以用车搬运这活也不轻松,本来打算是请工人来做的。
路知遥说,请工人的钱可以开给她,正好她是特招生,缺钱。
她特地给采购的同学说定了矿泉水的品牌,据说段子书只喝一两个牌子的矿泉水。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是很熟吧?”电话另一边的段子书说。
对,她们那个时候的确不熟。路知遥做那些事的时候,似乎也不期待着段子书喝口水就能注意到她这个运水小兵,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要在更近的地方看一看段子书。
不过现在回忆起来,路知遥觉得有些好笑。
段子书也不是只喝一两个牌子的矿泉水,她只是有偏好,并且不喝凉白开而已。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你高二冬天的圣诞节收到的礼物里,也有我送的吧?”路知遥自嘲地问。
“真的?”段子书问,“你送了什么?”
“我也忘了,哈哈,只是记得送了你东西。”
路知遥送的是一束黄白拼色的月季花。送段子书礼物的人有很多,路知遥不期望自己能被认出来,但她抱有着这样的幻想。
因为不久前,段子书提到她觉得拼色玫瑰很好看,又顺手帮路知遥捡起过一支带小熊挂件的圆珠笔。路知遥买不到拼色玫瑰,就用月季代替。她没有在贺卡上署名,但画了那只小熊,期待这样的小巧思能吸引到谁。
现在想来,只是精力旺盛的高中生玩着只有自己感动的游戏而已。
一厢情愿地费时费力,说着不求回到只为感动自己,实际上会期待着能被注意,并且在没有回应的时候感到失望。
她又想起自己买的油和鸡蛋,很沉,带回去很费劲。但因为村子里没有这个牌子,她就要在城里买。实际上,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老妇真的会在意牌子吗?
沉得她拿不动,沉得她燥热。路知行对她说,是你自己要送,我才不帮你拿。
姥姥在她拿回礼物的时候,不说什么感谢的话,在她空手回家的时候,也不会说抱怨的话。
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非要在城里买什么油和鸡蛋,费劲吧啦地带回去。
下雨了,当她把唯一的伞借出去时,想要收获地就是感激涕零的谢意。就像小张那样,双手合十地叫她小路姐。
其实我也是个自恋狂吧,期待着回报,强硬地付出。路知遥笑了。
难怪这样累啊。
第38章 失望
路知遥没有在学校里多逛,她准备离开了。
班主任抽出时间来送她,一路往校门口走去的途中,告诉她多回来看看。
“看到自己曾经的学生回来,心里暖洋洋的。”班主任说。
路知遥有点愧疚,她之所以选择回高中看看,不是专门为了回来探望老师,而是想走一走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感怀一下当年的岁月。
校门口要分别的时候,班主任又拉着她的手多聊了一会。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多么正常,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当然会想关心她的近况吧。
路知遥说:“我过得很好。”
她没想到自己可以这么轻易地瞎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微笑连刹那的僵硬都不曾有。
该回去了。
路知遥这样匆匆地回到老家,又在列车即将检票的时候下定决心回母校,除了路知行的突然造访已经冲动外,逃避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她感受得到,自己和段子书之间的矛盾在加剧,如果那天路知行没有那么凑巧地出现,她们一定会吵架的。
就算段子书对她说我们不吵架,我们会好好的。路知遥也没有那么健康的感情观。
她慌张地离开,希望时间能缓和矛盾。
可惜的是,她悟性不够,这几天她想了很多,但终究不够大彻大悟地放下红尘纷争。路知遥意识到了自己的毛病,也清楚她强加于人的期盼,可是她依然不能那么轻易地说,我们就这样混一辈子。
她还是常常想到高中的段子书,然后怀念,然后落寞,然后失望。
现在不得不回去了,她们的关系会走向何处呢。和好、破裂,还是说继续不明不白地过。
路知遥给段子书发消息说,她已经进车站了,晚上就能到家。
段子书回到,具体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不用麻烦了吧。”
“我想去接你。”
路知遥习惯了独来独往,高中时回家或返校就没有人接送,她不觉得有什么。一个人的话,检票就可以上前,到站就可以离开。不用叮嘱谁,不用等待谁,反而方便很多。
不过听了段子书的话,她又觉得有些高兴。
上了列车,路知遥照常闭目养神,小睡一觉。差不多要靠站时她睁开眼,随手看了眼消息。
段子书很抱歉地说她没法过去接人了,因为没有衣服穿。
没有衣服穿?这样的理由对路知遥来说很奇怪。
没有衣服穿的话怎么不说呢,只是出来到高铁站接一下车的话,借她的衣服穿也可以吧。
虽然段子书比路知遥高了一些,但冬天的衣服本来就长。长款当短款穿,又不是不行。
但既然段子书已经道歉说没法过来,路知遥就开不了那个口让她穿自己衣服过来。本来没指望有人能接车,不知为何现在却感到了失望。
列车到站,路知遥出门的瞬间打了个寒颤。好冷,降温了。
今年是个暖冬,冷得比之前晚些,有很长一段适合穿衬衣外套上街的日子。但冬天毕竟是冬天,暖冬也有冷的时候,这样猛烈的降温让从偏南城市回来的路知遥防不胜防。
她打了一辆车,回家。
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段子书就听见声音过来给她开了门。
走得太匆匆,又几天不见,在手机上聊天还算顺利,猛地一见面,路知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到段子书身上的睡衣有些轻薄,就问:“怎么不穿厚一点的那件。”
段子书回道:“放到脏衣篓里,还没洗。”
“哦。”
路知遥进门,换衣换鞋,准备把回老家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脏衣篓里,明天洗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走之前是有矛盾没解决的。路知遥不想让段子书应聘便利店,但她离家之后,两人再没提这件事。
实际上,这算是默认了。
路知遥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一直阻挠。
干扰对方人生规划什么的,这真的很僭越。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就算她们还谈着恋爱路知遥也没资格说什么,何况现在。
她叹了口气,把脏衣服团成一团,想丢进脏衣篓里。却发现脏衣篓里的衣服有很多,塞不下了,而且那台小小的洗衣机一口气也洗不下这些衣服。
段子书就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路知遥问她:“你一直没洗衣服吗?”
“忘记了。”段子书说。
路知遥回头看她,觉得段子书至少要表示一下抱歉吧。她忘了洗衣服,路知遥的衣服就要轮靠着稍后才能洗,耽误人的计划。
但段子书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忘洗了衣服而已,下次不要忘不久就好了。衣服洗一次五十分钟,完全不会耽搁多少时间。
只要不是出席活动要穿的衣服没有被打点好,就算是家务保姆忘洗了衣服,也不算是工作失误,说一声记得洗就好,不会影响工资和奖金。
所以段子书不觉得有什么,领钱办事的忘做了都不算错,她忘了,下次记得洗不就好了。
但路知遥理解不了段子书的轻松。
忘记洗衣服、忘记喂鸡、忘记把冻肉滑开,这些都是天大的事,是要报到朝廷打板子的大事。就算忘记一次天不会塌下来,可还是要挨揍。路知遥当然不可能揍段子书,但她想,对方至少该道歉吧?
看到路知遥的眼神,段子书想了想,回到:“你着急的话,明天我洗衣服先帮你洗吧。”
本来今天时间晚了没有太阳,气温还降得那么低,路知遥就是准备明天洗的。那么只要她明天先把路知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也就不算耽搁了时间。
既然没耽搁时间,那又有什么值得责备的呢?
这样的道理,路知遥当然也清楚。
她只是感到奇怪。
鸡一时不喂不仅不会饿死,连下蛋都不会耽搁。可她就是挨了骂挨了打,坐在饭桌面前把眼泪掉进米饭里。
不仅仅是在家,在学校也一样。做策划,写方案,测数据,有什么失误或者遗忘,即使根本造不成什么影响,难免会被训斥。
所以只要碰到类似的情形,她就觉得紧张。在混成奶茶店最老一批员工之前,路知遥连假都不敢请。
她叹了口气。罢了,难道她能因为这点小事甩段子书脸色吗。
说实话,这又不是段子书第一次展现出和她不同的处事习惯了,在此之前,她不是感叹一句大小姐不愧是大小姐就结束了吗,怎么今天如此不爽地想了这么多。
“你上班的时间是几点。”路知遥主动问到。
这个问题不问不行,她得想想衣服什么时候洗才能好好晾上,晚上吃饭是各管各的还是一起。
“上班?”段子书顿了顿,“哦……便利店的事吗,我没有去应聘。”
她解释道:“我在网上刷了关于这家便利店的评论,很多人说店长太不讲道理了,去那打工太受气。”
路知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段子书继续说:“所以明天太阳好的话,我可以先帮你把衣服洗了。”
她觉得太正好了,正好自己没有工作要忙,所以忘记洗衣服也不会耽搁什么。那家便利店不在考虑范围内,她还可以再找找附近其它招聘信息。
“所以……”路知遥缓缓开口,“这几天你一直在家里吗?”
“嗯。”
路知遥深吸了一口气。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这股情绪因何而起。
“那么,你画画了没有。”路知遥看向沙发后面的画架,上面贴着一张空白的纸。
这下,段子书的声音都有些心虚。她虽然不懂路知遥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让她画画,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画的话路知遥会不高兴。
虽然知道会这样,但还是没有画。说到底,段子书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画画。
“没有。”这种事不可能隐瞒一世的,与其模棱两可不如承认。
“路知遥……”段子书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不然路知遥离开了好几天回家,把气氛搞得那么僵可不好。
她没说出口的话顿住了,她看到眼泪从路知遥的眼眶中流出。
眼泪这东西,越是稀少越让人不安,段子书没想到路知遥会哭,她一下子慌了神。眼眶一热,段子书差点跟着一起哭出来。
“我只是,我只是……”
路知遥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段子书说要出去找兼职,那时候路知遥是不乐意的。她不想段子书一辈子做这样的工作,更想让她去画画。
可路知遥知道,自己无权干预那么多。在回老家的这几天她不断开解自己,也默认下了这件事。
她想过,也许段子书一辈子都不会画画了,也许她们两个一辈子也都这样了。
不愿意接受,可只能默认。
但现在,段子书说她没有应聘便利店。
路知遥不是该高兴吗,也许一切还有转机。
可路知遥的情绪却波动更大,心里憋了许多埋怨的话,还有不知为何产生的愤怒。
在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双手被段子书握住了。
段子书的手微凉,因为她穿得有些轻薄。
“别生气,路知遥,我们不要吵架。”段子书的声音听起来要哭出来了,“冷静一下,不要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话。有什么不高兴的,等冷静下来我们慢慢把事情说开好吗?”
“我有哪里做的不对,冷静下来再告诉我,我会道歉。不要发生高中那样的事了。”她声音哽咽地恳求着。
第39章 自私
太健康了,路知遥想。
在段子书的视角来看,分明是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她就发火了吧。都到这份上了,段子书居然不是委屈地质问你无理取闹些什么,而是赶紧说我们不吵架,我们冷静下来把话说开。
像是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阴沟老鼠,路知遥感到了无措。
但路知遥并不因此感到被理解了,情绪上头的人看什么都是错的,她呵呵地笑了两声。
虽然没有觉得感动,路知遥也相当擅长隐藏真实的情绪。她好像冷静下来一样,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坐在了沙发上。
段子书紧贴着她坐下。
做了数个深呼吸后,总算是能把话说出来了。这附和段子书所谓的冷静下来聊聊,但路知遥知道,她没有冷静下来。
“我哪里做得不好。”段子书抚摸着她的后背往下顺气,“我可能意识不到,你告诉我,如果是我的错,我会道歉。”
多么端正的态度,作为恋人的话可以归到情绪稳定的ssr级。
可路知遥就是觉得生气。
大概是因为,她不是那种冷静稳定的人吧。
“你不该……算了。”路知遥的话说了个开头就结束了。她想,就算自己说段子书不该忘记洗衣服不该三四天在家什么都没做,对方也不会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吧,因为这确实不是多么大的事。
如果放在以前,路知遥觉得自己最多会佯装生气,然后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对段子书生多大的气。
那么现在,为什么觉得如此恼火。
她看看段子书的脸,多么漂亮,和高中时一样让她觉得完美。
眼窝很深,鼻梁高挺,非常立体的五官,却不会让人觉得锋芒太过。相反,下垂的眉眼让段子书看起来一直有种抹不开的悲伤,就像是最催泪的青春疼痛文学的女主角。
高高在上,却忧郁,身处名利场却格格不入。理想高尚,执着追求,耀眼得让她挪不开视线的大小姐。
“为什么没有画画呢?”
她不由自主问出口。
段子书轻轻皱起眉头,露出往常一样淡淡的悲伤。她说,路知遥,我没有那么喜欢画画。
路知遥闭上了双眼,她猜到了,她早猜到了,只是不愿去承认。
她记忆中靠着窗台明亮的阳光,举起画笔专注地创作的段子书并不喜欢画画。那么那些在她脑中加工过的,段子书因理想而更加投入的表情只是想象而已。
“你很伤心吗?”路知遥又问。
“伤心?因为什么事?”段子书反问,“我有些紧张你生气,但这应该不是悲伤。”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段子书的眼睛也看过来。那双乌黑的眼眸十分明亮,就像是被泪水浸润过。
她并不因为遭受过严苛导师的指责,产生了心理阴影后无法绘画而难过。段子书不喜欢画画,她那常年消不去的忧郁不是悲伤,而是路知遥的想象。
那么,第一次见面时,段子书说她再也不会弹钢琴了。
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悲伤,那样无法言说的故事感,深深吸引了路知遥。
“你喜欢弹钢琴吗?”
不出所料的,段子书也摇了摇头。
悲伤来自于幻想,追求理想更是无稽之谈,路知遥愣住了。
她紧接着想起一件事,一件她刻意让自己不要去想的事。
段子书的那群朋友们,有很多是爱玩乐的刻板印象中的纨绔子弟。每日胡闹混日子,小小年纪就在感情上纠缠不清。
路知遥一直觉得段子书是因为家庭缘故不得不和她们交流,实际上段子书应该相当看不起这种人才对,她是清高的傲然的,与这群被养废了的富二代们格格不入。
但她们高中吵架分手的原因,就是段子书把钱往路知遥领口里塞。
遗世独立的高岭之花可做不出这样的事。
就算段子书没和朋友们一起混酒吧,她也没有真心排斥这回事,也许在段子书看来,赏钱哄人开心是很正常的,哪怕是以这种不平等的姿态。
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形象,也是假的。
只有这张脸是真切的,那么她年少时的喜欢,仅仅是因为这张脸吗?如此肤浅,如此可笑,俗套的一见钟情,原来源于见色起意。
所以,在段子书破产后找上门,那些值得她幻想的优点在日常相处的细节中一个个破灭后,路知遥开始变得对她没有耐心了。
像是忘记洗衣服这样的小事,都值得她大动肝火地生气。
擦干了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路知遥止不住地哭。
“怎么了,怎么了?”段子书用手臂环住了她,把路知遥搂在怀里,用拥抱给予安慰。
“你不能去画画吗?”路知遥在她怀里蜷缩起身子,问到。
“嗯……我不喜欢画画。”
“可我很喜欢,我喜欢你画画的样子。”
段子书把路知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路知遥的肩膀。她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因为路知遥的语气并不激动,听上去已经冷静了,只是在可怜兮兮地撒娇。
“你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段子书想好好地解释一下。她的前半生一直在母亲的控制下,所作所为皆是出于母亲喜欢。她之所以放弃能比现在更优渥的生活选择留下,就是不想再受人指使。
承担她人的期望,是一件很沉重、很沉重的事,曾经压得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寻找任何喜欢的东西。
严苛的老师的确不在身后看着了,可是路知遥在。每次下笔都要考虑是否能赢得路知遥的喜欢,这样的压力也是段子书不愿继续画画的理由之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路知遥突然起身,拽着段子书的领子把她按在沙发上。
领口被拽得有些紧,呼吸变得没那么畅快。
段子书也有点不高兴了。“路知遥,这是干什么?”她问。
路知遥没有回应,她只是松了松力气,不再那么使劲地拉扯段子书的领子。
“为什么这么喜欢让我去画画呢?”
段子书不理解。母亲想让她去画画,是为了让她有个拿得出手的长处,听起来更高大上一样。但路知遥图什么,想让她以此谋生吗,可是谋生的手段还有很多啊。
“我很怀念……”路知遥说,“我怀念高中时陪在你身边,看你画画的日子。”
听了这话,段子书不再生气了,她也觉得心里有些触动。
于是安慰着说:“现在我就在这里啊,不用怀念过去了,我就在你面前,只是不画画了而已。”
路知遥摇摇头。
“不一样。”
她松开了拽住段子书领子的手,趴在段子书身上,抽噎着说:“不,不一样的。”
“我怀念、我怀念的是……”
她怀念的,不只是那个画画的段子书,而是承担了她所有美好记忆的段子书。
她怀念的是那天的阳光温暖而又轻柔地抚摸在身体上放得感觉,她怀念的是忙里偷闲在空教室约会的时光,她怀念的是年少第一次心动无法克制的喜悦。
她怀念的是年轻的身体,不必承担生计的轻松,以及自己还没有毁掉的未来。
只是在她怀念的那个时刻,段子书在画画,于是为了重现脑袋里的场景,她想要段子书再度画画。
和段子书的未来无关,她才不在乎段子书会不会后悔放弃前半生的努力。
路知遥的眼泪越流越多,她无法抑制抽泣的声音从嗓子里流出。
她逼迫段子书画画,是为了一遍又一遍回味自己的过去。那时候她比现在精力充沛,走在学校或者回到老家都是成绩优异的好孩子*,是未来之星,有着无比坦荡的前途。
我是不是和母亲一样的人。路知遥突然想到。
姥姥之所以偏爱母亲到一把年纪还在干活养家,就是因为在那个落后的时代,她一个人养育女儿备受谣言揣测。但这个女儿因为成绩好,给她带来了能够上报纸的无上荣耀。所以她觉得,无论女儿做什么,她只要支持就够了。
母亲之所以天天喝酒,找路知遥诉苦,也是因为她怀念当初自己多么风光,并且怜惜自己如今多么可怜。
姐姐不想被家庭拖累,于是干脆地玩了消失,一个子也不会反哺。明明知道这样的话,她从小被母亲影响的妹妹肯定过不上舒坦日子。但又如何呢,路知行说她爱路知遥,这和她不想被路知遥拖累是两回事。
她也一样,自顾自地通过一张脸脑补出段子书的许多优点。为了更好地回忆当初的自己逼对方去画画,强硬地付出然后沉醉在对方的感谢里,多做许多无意义的事情最后累了自己,便有了道德高地自怜自艾。
不愧是一家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路知遥想。
她们是如出一辙的自私的人。
现在,一切都破灭了。她想象中段子书的优点一个个消失,展露出的这个真实的段子书,她真的会喜欢吗?
段子书的人格是独立的,她为了自由甚至会反抗她的母亲,但这不是一个自恋狂会喜欢的性格。
她之所以因为小事对着段子书生气,是因为虚假的喜爱都消磨了吗?
路知遥嫌恶浪漫的事,也声称自己不相信爱情。可实际上她内心的身处十分珍惜这份感情,因为她年少的时候有过如此美好的回忆。
但现在,这些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段子书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对不起。”路知遥说,“我逼你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
“路知遥?”
得到了道歉,段子书却本能地紧张起来。
第40章 离开我家
“对不起,是我逼你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路知遥说,“其实我能看得出来,你没有那么想画画。”
“路知遥……”
“对不起,我擅自把你想得太好,给你造成了不该有的压力。”
路知遥仿佛看开了一般往旁边一倒,不再压到段子书身上。
“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路知遥把眼泪擦去了,“眼睛里又没有字幕条,我怎么能单纯凭借你的眼神就猜测你在想什么,进而猜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呵呵笑了起来,像在自嘲:“对不起,是我该跟你道歉。”
“路知遥,不要这样……”段子书不安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路知遥打断了。
“离开我家吧。”
段子书愣住了。
路知遥看起来已经完全冷静了:“我之所以收留你,就是想重复我不切实际的过去。对不起,逼你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现在我想开了。”
“我可能受够了你那些坏毛病,我不适应你的生活方式。对不起啊大小姐,我已经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
路知遥站起来去卧室,过了一会拿了一张卡回来,扔到茶几上。
“这是之前扣留在我手里的,你的那份工资。对不起啊,把你的钱攥在手里了那么久。”
“路知遥。”段子书无法保持平静,她一成不变的表情上出现裂痕:“你不应该道歉,这是我该付的。我,你,你真的,可是我……”
她显得语无伦次起来。
“我算是理解了,”路知遥把卡推到段子书那边,“人不会做完全不让自己高兴的事。”
“我之前自己过得不怎么样还爱给老妈打钱,奶茶店里打个工也不经意释放善意,估摸着也是想满足自己无处安放的自恋吧。”
她看着那张卡:“还给你的工资也是,这算是最后一件。”
路知遥躺进沙发里:“往后,我打算换一种方式让自己爽。与其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还不一定能获得想要的回报,还不如干脆只照顾自己。”
她想,自己自私就当自私地干脆点,别心里阴暗扭曲地自私了半天,身体上累死累活跟老妈子似的。
往家里买的鸡蛋米油不会被感谢,给母亲打的钱也被视作理所应当。她付出就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感,如果体现不了的话,干脆别做了。省下钱花在自己身上,起码百分百能爽到。
段子书又哭了。
这是第多少次了呢,重逢后路知遥才知道,原来段子书是那么容易掉泪的一个人。
怎么能才意识到呢,段子书除了那些小脾气外,本身也不是多么坚强的人,连续吃两顿面条都能将她击垮。
想象中无所不能的清高大小姐,似乎从来都不存在。
或者说,只能依托于她母辈提供的金钱与地位存在。
美丽得能做苦情剧主角的面皮下,真实的段子书像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多出许多怪癖。她没有多么远大的理想,优渥的过去让她曾经心比天高,但见识过现实后她很轻易便妥协。
其实能够认清现实,没有在破产后还做着重新一鸣惊人的美梦,已经算得上是优点。
她只是不是路知遥期待的段子书而已。
所以路知遥向她道歉,然后说,离开我家。
路知遥看着段子书不停掉落的眼泪,觉得她一定后悔了。
但段子书是有退路的,她不是那种因为一次后悔的决定就必须终身抱憾的人。她可以回去找母亲。她的母亲专门过来劝她回去,即使免不了嘲讽她几句,也一定会再收留她吧?
就算多过了一段时间苦日子也可以重来,路知遥想,可自己再怎么后悔放弃保研名额也无济于事了。
今天已经不早了,段子书没法立刻离开。路知遥抱了被子睡在沙发,就像段子书第一天到访时那样。
不过,今夜注定难以入睡。
路知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又梦到了高中的时光,就像段子书第一天到访时那样。
还是一样明媚的阳光和加上滤镜了一样的温馨画面。梦里她第一次和段子书相遇,在空教室里段子书弹完一曲,对她说:“我再也不会弹钢琴了。”
只不过这次,段子书补充了后半句:“反正我也不喜欢钢琴。”
接着画面一转,学生会的会议上,几个人因为策划观点不同争执。段子书坐在中间,皱起眉一言不发。
她抱怨道:“我只想快点结束这样的会议。”
然后到了画室,段子书倚着阳光举起手画画。她说:“只是因为母亲想让我学这个。”
最后,是段子书与母亲决裂的画面。面对着母亲所说“你早晚会后悔”的诅咒,段子书在桌子地下拉住路知遥的手,她说,我不会后悔。
但是等她的母亲离开,段子书转头对路知遥说:“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抱歉啊。真实的你我不一定喜欢,真实的我你也不一定喜欢。路知遥想到。
她们有生俱来的差异没那么容易抹除,太多的不同让两人无法习惯对方的生活节奏。过去路知遥带了太多滤镜,热情得不像自己,如今她再也拿不出这份热情,段子书也在破产之后展露了滤镜之下的自我。
难道这些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
路知遥是被段子书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段子书找出了她来时带着的那个行李箱,薄荷绿,小小一个,装不下太多东西。她就带着这么小一个行李箱的物品,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夜里出现在她家门口。
但离开的时候,东西却有很多,没办法一口气带走。
总要有个取舍,因为天气冷了,段子书主要拿了衣服。
昨晚路知遥要她离开,看起来是冷静之后的决定,但路知遥知道,自己那时候根本没有冷静。所有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她其实不稳定到快要爆炸。
只不过她这样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假装冷静,因为你总不能在上司训斥你的时候当面发火,隐忍得多了,连自己都以为当时是冷静的了。
睡过一觉后,情绪才真的沉淀下来。
看着段子书收拾东西,一件件放进箱子里,为了照顾那不大的空间,必须得耐下心来把衣服叠好,路知遥感到有些不舍。
段子书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
可路知遥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她看着段子书,保持了沉默。
她不想自己再苦哈哈地照顾谁了,没人领情,也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无论再怎么怀念过去,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诚然她这个年纪再去考研还不算晚,但路知遥累了,她知道从学校逃离的那瞬间起就再没有力气重来了。
说是同居,但做饭家务,大部分还是她包揽的。大小姐上交的那点工资,她也不舍得用于房租水电生活费。
路知遥受累习惯了,现在觉得腻烦了。
她受够了在大小姐身边鞍前马后的日子。
路知遥沉默着看段子书装满本就不大的行李箱,这行李箱太小了,能装多少东西呢,再怎么磨蹭,很快也就装不下东西了。
她来得时候没有打招呼,走得时候也没有说再见。
外面下了雨。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冬天下雨是不常见的,但今年是个暖冬,湿气没能凝结成雪,化作雨丝漫无目的地飘落下来。
按照路知遥的经验,冬天下雨后的第二天气温会骤降。
要注意降温啊,她想,却没有说出口。
门被关上后,路知遥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身体都开始僵硬,她才想起还没有吃早饭。
烧了水,路知遥拿出一个鸡蛋打在碗里,搅成蛋液,再把刚烧开的热水倒进去。鸡蛋液被冲成了鸡蛋花。
段子书没来的时候,她一般就是这么吃。早上起来先冲好鸡蛋花,放在那去洗漱。准备出门时温度就凉了,不用放任何调料,一口气喝了就行。
主打一个方便。
认认真真做饭太复杂了,何况一个人吃不是很划算,能糊弄就糊弄。
不过今天她还没有销假,不必去上班,也就不急着离开。路知遥给鸡蛋花加了盐和香油。
等鸡蛋花放到温度适口,路知遥拿起来喝了一口。
嗯,难喝。
之前好像没有那么难喝,是因为正经吃了一段时间早餐,她不太适应了。
连喝个鸡蛋花都能由奢入俭难,何况破产的段子书呢。路知遥想自己的确要求了她太多,那样的大小姐本来对家务就不敏感,忘记洗一次衣服又算什么大事呢。
所以,她们这才算是放过了彼此吧。
路知遥感到很沉重。
不是心理上的沉重,真的,她在生理上感到了沉重。四肢和脑袋都很无力,坠坠的,仿佛压了千斤的石头。路知遥不想动,也不想吃东西,反正鸡蛋花又不好吃,就原模原样放在了那里。
她想起自己高中和段子书吵架分手那次。
一开始当然是生气的,然后就开始觉得后悔和心伤。
她真的非常非常伤心,因为那时候非常非常喜欢段子书。她在没人的地方哭泣,眼睛老是红肿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在日记本上宣泄了一页又一页。
就像她无法再感受到少年时期难以承受的心动一样,路知遥也没有感到当时分开后的歇斯底里。她的四肢和脑袋重重的,连悲伤都是这么隐晦。
她怀念当初的岁月,最最怀念的就是初恋的心情,那种愿为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的喜欢,比起爱慕对象本身更让人向往。
终究不是当年了,再也没有那样鲜活的情绪,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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