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回绘福园的返程中,明翡整个人都是懵的。


    直到利杏拿着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又喊了她两声,她才从前不久与祝一峤的谈话中回神。


    “——明翡,明翡。”


    “嗯?”


    “想什么呢?”利杏捏了捏明枣枣的圆脸,“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跟审判庭扯上关系了?”


    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尤其是得知……祝一峤的另一重身份后,明翡已经彻底懵掉了。


    她打开车窗,深吸了口气:“韦秘书长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雨后的秋风夹杂着未散去的湿意,利杏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她重新拢了拢头发,刚要脱口而出时,坐在两人中间的明枣枣就倒向了明翡。


    明枣枣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好,早上又起得很早,还哭过几次,刚坐上车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了。


    “妈妈。”她揉着眼睛道,“小宝困。”


    两人连忙将车窗关阖,操作系统把车停在大路右边后,明翡才将明枣枣抱到后座。她俯身亲了亲她的脸,给她盖好被子,等她睡熟便返回了前座。


    车厢内氤着清浅的栀子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再出声时,利杏将声音压得很低:“韦灵毓跟我说,你跟她们最近在调查的事有关。至于具体有什么关系,她也没跟我聊太多,只让我暂时照顾枣枣两天。”


    明翡斟酌道:“审判庭查到了se集团基因盗窃的根据点,之前我给枣枣买东西的时候去过那里,并且和那儿的经理有过线上联系。因为很多事情都过于巧合,所以审判庭就把我带过去问话了。”


    她并非不信任利杏,只是这件事于公于私都牵扯太多,在基因盗窃牵涉人员没有彻底落网前,在祝一峤没有正式表态前,她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啊?!”利杏很惊讶,“怎么会这么巧?”


    “是的。”明翡眸底闪过一丝无奈,“就是…这么巧。”


    巧到她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被伊盟独立国民众们钦佩、崇拜、敬畏、位处权力之巅的祝审判长,居然是她女儿的另一个生理性母亲。


    起初,在银杏树下听到祝一峤说出明宜的名字时,明翡的脑回路还没有转过来。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民众,从不敢、也不想往那样的层面想,她只会觉得像无稽之谈。


    于是,她微笑着回答祝一峤:“嗯,枣枣是很可爱。祝审判长这么年轻有为,想必祝审判长的女儿也很聪颖可爱。”


    下一瞬——


    祝一峤的声音打破了她佯装的所有平静与镇定。


    “明宜,是我的女儿。”


    如果忽略掉清理银杏落叶的机器人,当时树下就只有她们两人,可明翡却听到了某种巨大的震颤声,那是从她的灵魂里发出的声音。


    明宜,明枣枣,她的女儿。


    祝一峤,审判庭现任审判长。


    她的大脑如被淘汰的老旧处理器,经过无数次重复修理后,她才冷静下来,试图理解祝一峤说的每一个字,且试着将明枣枣与祝一峤联系起来。在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可能真的不简单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审判庭的掌权人会出现在绘福园。


    或许与她牵涉的基因盗窃脱不了关系,但更为主要的是,她可能误用了根本没有入库的基因样本。


    ——而那份基因样本是祝一峤的。


    理清这些后,她脸色发白,垂在两侧的手甚至有些发抖。


    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没落下前,她的心底还留有最后一丝侥幸。于是,她抬眸望向与她相隔几步的女人,那双与明枣枣略有几分相似的眸子里,漾着最后星点希望。


    不过短短几分钟,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哑了。


    “祝审判长。”她低声问,“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您确定没有弄错吗?”


    相较于她的变化,祝一峤冷静到近乎冷冽:“一分钟前,有关我与明宜的所有资料,已经发送到你的手机里了。”


    清洁机器人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没有。就像明翡二十二岁前的世界,空无一物。


    -


    伊盟独立国早在新历100年时便立下规定,每周三下午五点,独立国的政府大厦会敲响古钟,以纪念百年前在病毒危机时去世的民众。


    这天也毫不例外,悠远的钟声不绝如缕,等最后的尾音在空气中消散,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而此时此刻,审判庭内部刚结束了两场会议,第一场以推进南区的检察工作为主,第二场则全程围绕着至关重要的基因盗窃案。


    会议之后,各大媒体立即向民众报道了基因盗窃的最新动向——审判庭正在全力追查,且承诺将于下个月公布所有涉事人员的名单。


    与引发的网络热议相比,傍晚六点时分的审判庭大楼则显得风平浪静。


    唯一加班加点的秘书长韦灵毓,此刻正在十六层的审判长办公室进行汇报工作。她留着刚过肩的中长发,鼻尖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手腕戴的粉水晶腕表,略与她精明干练的风格有些违和。


    “…9月11日下午三点,明宜跟我说了五次想妈妈,我问过利杏她平时离开明女士时的状态,她与我说明宜很听话懂事,从来都不会缠着人说要妈妈。”


    “9月11日傍晚七点,据不完全统计,明宜总共与我说了二十次想妈妈。”


    “9月11日夜晚十点,明宜表达想妈妈的次数超过三十五次,且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分钟,明宜哭了。”


    “……9月12日早上七点四十五分,明宜哭着醒来,再次与我——”


    宽阔的办公室内,脱去制服外套、身穿白衬衫的祝一峤,将衬衫袖子挽至手肘后,从抽柜中拿出了一把仿真模拟枪。她对着远处的靶子射出一枪,再次举起枪时,她偏过头打断问。


    “其它的呢?”


    韦秘书长早已司空见惯,审判长从不离枪的习惯庭内人尽皆知,但因无法在庭内公然使用真枪,便在办公室的右区设置了模拟枪与枪靶。


    她扶了扶眼镜,接着道:“通过观察与试探,即使明女士是否牵涉基因盗窃存疑,但她对明宜确实是捧在手心怕摔。而明宜也……综上所述,明女士有关基因培育及明宜的审讯陈词,应该没有任何隐瞒。”


    最后一发子弹用尽,祝一峤挽在脑后的长发倏然散了。


    她没有管,任由黑色长发铺洒而开:“嗯,辛苦了。”


    “嘀嗒——”


    通过防护门的检测后,蓝露白与闵嫚忽然闪现。


    蓝露白望着勤恳工作的秘书长,笑吟吟道:“韦秘书长还没下班呢?”


    韦灵毓微笑:“为审判庭工作是我的荣幸。”


    “韦秘书长今天戴的腕表挺别致呀。”


    “嗯。”韦灵毓眸底笑意更甚,“未婚妻送的。”


    祝一峤道:“辛苦了,下班吧。”


    韦灵毓告辞:“审判长再见。”


    防护门再次关阖,室内只剩下三人。祝一峤将没了子弹的□□放进抽屉,不经意间瞥见了桌面的个人资料。这是她在得知明翡明宜的存在后,派人查到的所有资料,短短几页纸张便将明翡的所有事都简而精地概述完了。


    她翻过最后一页,视线定格在最上方的照片。


    或许是她停顿的时间太久,一旁的蓝露白凑过来问:“老大,你在看什么呢?”


    “诶?这不是明翡的照片吗?”大大例咧的蓝露白愣了下,“老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今天下午你提前释放了明翡,真的都是因为枣枣吗?”


    祝一峤将资料阖上,平静地抛出一记炸弹。


    “周五我会搬去绘福园。”


    这下不止蓝露白惊了,就连贯来做事沉着冷静的闵嫚也愣了。蓝露白不明所以,先是惊讶、错愕、疑惑、最后才恍然大悟。


    她一脸神秘道:“一峤,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明翡有其它的想法呀?”


    在一阵沉默中,蓝露白愈加肯定,她似乎为自己猜中了祝一峤的想法而得意,像花孔雀般围着祝一峤转圈,一边打量祝一峤的神情变化,一边笃定自己的猜想。


    “被我猜中了对不对?”


    “一峤啊一峤,你真是春风得意,先是有了一个可爱女儿,现在还正好找到了喜欢的人,马上又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真是打心眼里为你开心,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乱了可是会连枪都拿不稳的哦。”她不由得回想曾看过的明翡资料,“明翡确实不错,年纪轻轻就留校任职——”


    一直没有表态的祝一峤,拿出了腰间的配枪。


    她今天所带的配枪,是伊盟独立国现任国王赠予她的rose1905,握把甚至刻有她的名字。她熟练地给手枪上子弹,像是下一秒就要对着靶子开枪了,一旁的闵嫚连忙制止她。


    “冷静冷静,审判庭内不能用枪。”


    “我很清楚规定。”祝一峤目光幽深道,“我只是在想,你们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对一个书呆子上心?”


    三人是在服役时就认识的战友、队友兼好友,其中祝一峤年纪最小,蓝露白次之,年纪最大的是闵嫚。而反将最小的祝一峤称为老大,一是因为祝一峤能力过人,二则是由于祝一峤曾在执行特派任务时,救过她们两的命。


    蓝露白明白过来,立马打岔:“好好好,你对她没意思。”


    “一峤,我理解你对明翡有气,毕竟这件事确实有些过于巧合。”


    文化成绩是三人里最差的蓝露白道:“但她也不算什么书呆子吧?枣枣说她什么都会,简直无所不能。”


    祝一峤似乎笑了:“是吗?”


    枪身脱离掌心,她再次评价道:“一个无能的书呆子。”


    -


    雨停后,月亮高悬于夜幕中。


    九点十分,绘福园的社区活动正式结束,整个小区都安静了下来。


    十八楼的b2住户房内,明枣枣抱着只比她小一圈的小熊玩偶,在妈妈身边绕来绕去。等绕够第五圈,她将玩偶放下,挪到了妈妈的怀抱里。


    “妈妈,你怎么啦?”


    “嗯?”


    明枣枣扬起头:“小宝转圈圈,妈妈都看不到。”


    意识到自己再次失神的明翡歉意道:“不好意思,枣枣。妈妈今天太累了,总是容易走神。”


    “妈妈累,要早点睡觉。”


    明翡望着女儿泛着两团红晕的小圆脸,心尖一软的同时,又想起了今天下午收到的那份资料。由审判庭私人账户给她发送的资料非常详细,将基因样本阴差阳错的来龙去脉阐述得一清二楚,末尾还附带了明枣枣与祝一峤母女关系的dna证明。


    就算明翡心底不愿意相信,事实与真相也粉碎了她最后的希冀。


    怀里的小崽崽软的像一团棉花糖,明翡垂首给她弄好头发,温声与她商量。


    “明天妈妈搬去枣枣的房间,跟枣枣一起睡,好不好?”


    明枣枣欣然道:“好!小宝愿意!”


    “那枣枣愿意跟那个蓝色眼睛的姨姨一起住吗?”


    明翡本以为明枣枣需要想一会儿才能记起祝一峤是谁,可明枣枣的思考时间很短,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指的具体是谁。


    “漂亮姨姨,要来小宝家里吗?”


    “小宝记得她吗?”


    明枣枣笑眼弯弯:“小宝记得呀,就是那个姨姨,同意小宝去找妈妈。姨姨还给小宝看动画片,小宝告诉她,下次会给她送礼物嗷。”


    明翡并不知道这些事。


    从审判庭离开回到绘福园后,她几乎倒头就睡,睡到傍晚才起床找药吃。晚饭期间,明枣枣跟008、圈圈玩得正欢,明翡没有打扰她们,自然也没有机会问她这些事。


    “她同意枣枣来找妈妈的吗?”


    “嗯!”明枣枣点点头,“因为其它的姨姨们,都说漂亮姨姨是老大,老大才能让小宝去找妈妈。”


    明翡有些惊讶,但也没有深究。


    她亲了亲明枣枣的脸:“谢谢勇敢的枣枣愿意来找妈妈。”


    “不用谢哦。”明枣枣开心得摇头晃脑,“漂亮姨姨真的会来嘛?”


    “嗯,大概会住上一段时间。”


    “小宝愿意!”


    “好。那我们拉钩,那个姨姨来后,小宝要听话,不能吵她哦。”


    两岁两个月的明枣枣还不会用小拇指拉钩,她伸出大拇指,像盖印章一样与明翡的大拇指相贴。


    “小宝听话~”


    “那枣枣明天要跟妈妈一起整理房间吗?那个姨姨后天就会搬进来。”


    明枣枣伸出小手开始数数:“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


    等她意识到距离后天还有多久时,她立马从明翡的怀抱里挣了出来,然后拿起旁边的玩具小铲子,再戴上明翡给她做的小圆帽,一脸认真地说。


    “妈妈,不要明天。”


    “现在哦!”明枣枣道,“现在就扫地!”


    明翡拗不过女儿,而且她觉得明枣枣说的很对,于是也戴上了跟明枣枣同款的帽子,着手整理主卧。


    绘福园这套四室两厅的房子,面积共188平方米,除去两个带卫生间的主卧外,另外两个卧室被明翡分别改成了书房与玩具屋,剩余的一厅被明翡整成了客卧,供王姨平时午休或利杏偶尔过来玩时留宿。


    她不可能让祝一峤去住客卧。


    因此,她只能整理出自己的主卧,暂时搬去与明枣枣一起住,且还要按照祝一峤的要求,将她的书房重新整理出来供祝一峤使用。


    任务重时间紧,接下来的两天里,明翡在这件事上花费了所有的业余时间。


    -


    转眼之间,便到了周五这一天。


    独立国规定的上四休三,公职人员与学生群体们是唯一半包括在内的,即单周休三天,双周休两天,那周的周五正常上班上课。


    q大校园系统重新调了课,由明翡教授的课程从周五的下午改成了早上。


    在明翡被审判庭拘留的那两天里,校方只知道她生病请假了,其余的一切都毫不知情。也因此,当早上明翡去学校上课时,刚迈入课堂就收获了学生们满满的关心。


    明翡有些惊讶,因为她的上课风格就跟她本人的性格一样呆板无趣,每一届最受学生们欢迎的教师评选中,她的排名都没有进入过前排。


    所以,她从没想过学生们会留意她抱病请假。


    整堂课上下来,学生们都在认真听讲。下课后,还有几个平时很活跃的学生凑过来,询问她的具体情况。


    明翡眸底漾着笑意:“谢谢大家的关心,我没什么事了,下周一会准时跟大家在课堂上见面。”


    得知如此,学生们才笑着跟她道别。


    临走前,明翡将准备带回去给明枣枣的巧克力糖,拿出三袋送给了学生们。


    今天明翡没再去实验室,因为那边一切照常,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她去弄的,而且今天下午…那位审判长就要来了,她还得回去多准备一些东西。


    从学校离开后,明翡去了市中心一趟,在购物商场里按照事先列好的清单采购完,她才提着四大袋东西下电梯回家。


    路上有些堵车,再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十二点的事了。


    明翡刚进门就被明枣枣抱住了腿,明枣枣充当着她的腿部挂件,一边嘀嘀咕咕,一边跟着她往里走。王姨已经做好了午餐,明翡没有挽留她一起用餐,因为她事先知道王姨要搭最早的那趟悬浮列车回老家。


    中午,母女两吃过饭后,明枣枣乖乖地回了房间睡觉。而明翡还在努力检查她的小窝,避免祝一峤来后出任何岔子。


    下午三点,西禾市秋雨绵绵。


    到四点半时,雨越下越大,小区的路面已经积起了小水潭。


    而明翡根本不知道祝一峤什么时候来,她没有祝一峤的联系方式,只能被动地、耐心地等待着,有对于未知的紧张,也有对于祝一峤本人的畏惧。


    五点时,智能防护门依然紧阖着,明翡戴围裙进厨房准备晚餐。一个小时后,她洗干净手从厨房出来,明枣枣则坐在沙发上看喜欢的动画片。


    六点三十分,雨势逐渐转小,远处的湖畔烟雾蒙蒙。


    六点五十分,这是明翡第三次看时间,她将桌面的玩具收拾好,准备去阳台浇花时,安静了一整天的门铃声骤然响起。


    明翡愣了一秒。


    好不容易褪去的紧张,又如涨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朝玄关走去,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智能监控器先看门外的人,而是直接解开了安全锁。


    防护门缓缓敞开,明翡心底的紧张并没有减少半分。凛冽秋风灌入之际,她再次撞入了那双漠然的眼睛里。


    黑发蓝眸。


    俨然是——她今早才在学校公屏里见过,且等待了一个下午的祝一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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