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凌尘耳聪目明,对人声很敏感,其实早在第一声喘息落下,就认出那是冷芳携。可他不敢承认,亦不愿承认。
师父为何在深夜忽然发出这样暧昧的声响?
夜色寂寥,山峰外却还萦绕着星星火光,远处忽然传来海鲸的低吟,一切恍如身处仙境。
厉凌尘还停留在那几声喘息中,心脏碰碰直跳,身体越发燥热。他咽了几下口水,转身欲走,安静得屋子里又泄出一声低吟。
极低,极压抑……极其惑人。
发出声音之人,想必压抑到了极致,渐渐难以忍受,才不受控制地让声音从紧咬的齿关泻出。
矮瘦少年怔怔呆立,不受控制地去想屋内景色如何。或许是因为身体燥热,他现在渴极,迫切需要饮水。
那一声低吟后,很长一段时间,屋内都无半点声响。不知为何,厉凌尘却没有离开,他呆呆站在门外,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终于,屋内响起玉碎之声,白日里淡淡嘱咐他好好修炼的师父,嗓音微哑,夹着喘意,恨声道:“滚!”
那一声尖锐落地,凉风卷过,厉凌尘忽然惊悸难言,一身躁意被吹成背后冷汗。他仿佛被什么危险事物凝视,从小锻炼出的敏锐直觉令他折返回房内,果然离开师父房间范围,一切又都恢复正常。
厉凌尘靠在床榻,大口饮下桌上冷水,脑海思绪繁杂。他躺下准备入睡,脑海却时时刻刻浮现师父的几声低喘。
好不容易消退的燥热再度涌返。
*
冷芳携屋内,其实并无厉凌尘胡思乱想下的第二人。硕大的夜明珠照得房内透亮,一应陈设具都有价无市,绯衣修士睡在乳白色的寒玉床上,双目微合,眉心轻蹙,显然正忍受不知名的苦楚。
雪白的脸颊沁着汗珠,光照之下,竟微微泛出粉意。
这样的场景,任何人看了恐怕都会面红心跳,丝毫瞧不出对方竟是凶名赫赫的元婴大能。
“……师尊。”冷芳携示弱般低唤,企图令对他施以折磨的人回心转意,等了片刻,那人依旧没停手。
绯衣修士睁眼,双眼盈着情动时的水光,眼底却一片冰冷。他微微抬首,望向不远处,眼神透过重重楼阁、深深夜色,与山峰上的第三人对视一眼。
“真是漂亮的一双眼。就这么瞪着人,再修身养性的人也要给惹出一身火来,盼望眼睛流泪,越多越好。芳携素来高傲,真想知道他予取予求时会是什么模样啊……”
剑峰顶部流云飞宫,一名容貌俊美的青年跨坐栏杆上,一手支颐,瞧着冷芳携的方向,分明隔着距离,却好似将他忍耐苦楚的模样全数纳入眼底。青年着一身黑袍,双目泛红,长相邪佞,张口便是污言秽语,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之相反,他后侧坐于白玉台上的男子倒浑身洁白如雪,眉目温和,唇齿含笑,手里握一尊未成形的玉雕,以手作剑,灵气无形雕琢。
便是冷芳携口中的师尊浮蘅尊者。
他与黑衣男子长相别无二致,气质却千差万别,堪称一正一邪。
黑衣男子道:“浮蘅,别假正经了。难道你不想看咱们的小徒弟被弄得心神失守、门户大开吗?这里并无旁人,何必惺惺作态。”
浮蘅淡淡:“尔乃邪魔之流。”
原来黑衣男子并非浮蘅亲眷,而是自他而生的心魔。自从迈入渡劫期,浮蘅便时感修行不顺,一日闭关,心魔丛生,此后百年竟不得解。
圣尊出心魔,不算什么好事,因为一些缘故,浮蘅也未与宗门通气,独独那位天纵之才的弟子因些蛛丝马迹已然察觉,之前云信飞来,不仅包含冷芳携近日来的修炼思悟,还暗暗隐含对他的试探,说是无意间寻到一粒辟魔舍利,打算回宗后带给他。
辟魔舍利,顾名思义,无非灭却邪魔之灵器,但对他那心魔,恐怕毫无用处。
心魔又说浑话,来来去去,无非是关于弟子的腌臜之语。初次听闻,浮蘅因仿佛被戳中隐秘心思而震怒,此后天天听,夜夜听,已视若无物。
他便在污言秽语间垂首雕琢掌中玉石,思及刚刚回宗的弟子,眼底冰雪消融,多出几分和缓。
他那位徒弟,天赋异禀,美貌,聪慧,无一不好,独独有些不乖。
弯曲的手指微顿,不堪之下,剑锋扫过玉雕,初具样貌的雕刻瞬间湮灭成灰——心魔萦绕时,免不了心不平气不顺,常因些琐碎小事心生戾气。索性从头雕琢。
心魔瞧他,不怀好意道:“都说清鸿道君性子冷傲,不把常人放在眼里,我看不然。对那凡人小子,芳携不是尽心尽力么?若不是芳携元阳未失,我都怀疑那小子是他与凡女珠胎暗结之果,才那样看重。”
他转戳着浮蘅不可示人的隐秘心思说。
一时又道冷芳携看上了厉凌尘,纵使现在不明白心意,日后收为徒弟日夜相处,定会做下扰乱人伦一事。说到这,心魔添油加醋,好似透过现在已然知晓未来,绘声绘色描绘厉凌尘与冷芳携的浓艳情事。
说着,心魔赤瞳泛起杀意,“不对,不对,很不对。芳携一路上对他如此纵容,定然已心生好感!要杀了他,杀了他才行!”
“芳携,可是我们亲手养大,日后要作亲密无间的夫妻的!”分明是他胡言乱语,此刻竟说得自身失去笑意,狰狞凶煞。
浮蘅手里握着新玉石,闭目不语,好似没把心魔的荒谬言论放在心里,隔日一道消息传遍九宸——清鸿道君的师父,圣尊浮蘅,言清鸿道君此前带回的凡人与道君气数不合,不宜收为弟子。
不宜,便是不许。
消息源头已不可考证,但不到半日便传遍九宸上下,且无人出面制止,便知应当为真。
一时间,厉凌尘沦为门中笑柄,嫉妒有之,看乐子有之,借着圣尊对他的不喜,发泄心中的不平。
*
“师伯只给了我二字,‘不允’。涉及师弟收徒,我未对旁人说过此事,但转眼间九宸上下皆知,只能是师伯示意了。”
魑魅仙宫内,冷芳携与大师兄相对而坐。大师兄说完,见冷芳携毫无惊讶之色,十分淡然,便知他对这个结果早已心知肚明,不由好奇这位素来冷傲的小师弟又与浮蘅尊者闹什么别扭。
“师弟的气还未消么?此前你忽然离开宗门说去游历,师伯专出法旨要玉龙门的人拦下你,俱被你打伤。原以为一甲子来,你与师伯早该冰消,却还在闹别扭?”
在他口中,冠绝一代的清鸿道君与其身为修真界第一人的师尊竟成了爱闹别扭的小孩。
闹别扭?
冷芳携闭了闭眼,微哂,无视大师兄满溢的好奇心,只道:“师尊看不上厉凌尘,我现下不能违逆他。只那凡人由我带回,早已结下因果,且根骨天赋俱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还望大师兄多加照拂。”
言下之意,便要对浮蘅尊者的话阳奉阴违,暗地里仍将厉凌尘视作弟子看待。
大师兄点头应诺,还欲说些什么,冷芳携已裹云而出。望着他的背影,大师兄敛下沉思之色,继续处理九宸上下一应琐事。
那头,冷芳携心中阴霾久久未化解。
他其实并非此界土著,而是在万千世界扮演角色、维持世界运转的快穿者。因在原世界里白手起家,成为声名赫赫的富一代,身死后被系统看中,在各大世界里扮演天之骄子,日后或为主角朋友,或为敌手。数年以来,他任务完成度良好,偶有波折,却从未失手过。
但在这个世界里出了意外——一直跟随他的系统在入界时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全然无法应答他的问题,沦为一个只知报错的机器。
好在冷芳携做任务自有一套办法,很少依靠系统,系统的故障对他无伤大雅,原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后面却越发不对劲。
按照此界应有的运转逻辑,他要扮演的角色少时被浮蘅尊者在邪魔口中救下,带回宗门后收为弟子,此后修为一日千里。但他不是主角,而是主角的师父,前期是主角打脸的底气,后期则是主角保护报恩的对象。
但当冷芳携真正开始扮演时,却发现有诸多不对劲的地方。
其一,主角还未出世,当世邪魔激增。邪魔一流,不似魔修一派,魔修手段虽然与玄门相悖,目标仍向大道长生,走的是屠杀之路。沦为邪魔者,不知理智,只知杀戮,为诸脉修士所不容,原本的邪魔灾劫本该等主角走上修炼道路时才初具端倪,结果主角还未出生,世上邪魔已源源不断涌现。
其二,便是他的师尊,浮蘅尊者,浮蘅。
身为扶元界第一人,他本该在主角拜入师门前就得道飞升,前往恢弘大界,结果至今盘桓不去,像是修炼出了问题。
且,做出很多令冷芳携难以忍受之事。
浮蘅是个好师父,将他带回宗门后,不似其余大能抛之脑后。那时冷芳携还是骨瘦嶙峋的凡人小孩,在剑气凌冽的灵峰上生存不易,浮蘅便改换山峰气象,刻下“春晖”大阵,又炼凝水仙宫,擒翠雨仙鹤,为他炊金馔玉,如兄似父般陪伴冷芳携长大。
一应吃穿用度,全要经他过手。
尚未一剑惊天下时,冷芳携之娇宠程度闻名九宸。曾有世族子弟见他年幼貌美,冒犯于他,被浮蘅拔灵根、灭气海,身后家族,尽数屠灭。更不用说开始习剑后,浮蘅为他入天池斩恒河为剑心,为他下九泉捞幽晦凝剑鞘,亲手捶打,炼成绝世名剑霞光。
对他之看中宠爱,可见一斑。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浮蘅逐渐不对劲。
起初只是对他的控制欲增强,冷芳携出门所至处,皆要报给他知晓,身边交往之人,也被暗自筛选挑剔,只余下浮蘅还算认可的寥寥数人。冷芳携虽然不喜,也能理解浮蘅对一手带大、如同亲子的弟子的深深爱重,自忍下了。
却不知浮蘅早已得寸进尺——修为迈入元婴后,他对神识的掌控越发强悍,不似金丹期懵懵懂懂,顿时察觉到有一股强悍神识时时刻刻凝覆在他身上,无论何时何地!
那磅礴神识背后隐隐绰绰的阴暗欲念,以及其中隐隐约约的魔气,更令冷芳携心惊。
——浮蘅不知为何对他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心魔丛生。冷芳携别无他法,只好借游历之名躲出去。
即便如此,隐晦神识仍犹跗骨之蛆黏在他身上,日夜监视他。冷芳携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被浮蘅纠缠得毛骨悚然,游历途中暗自寻找变强之法,以及能平心静气、斩却心魔的灵器。
近日带主角回宗,他发现浮蘅越来越过分。
神识对于一名修士来说,与灵根近乎同等重要,几乎是第二个化身。强悍时能一击毙敌,覆天盖地,但也极为柔弱,随意一次触碰,就能带给肉.体难以言喻的感觉。
道侣之间水乳交融,除却肉.体相合,更为重要的还在神识交合。
此前浮蘅仅仅用神识监视他,近日,却隐隐有拨弄冷芳携幼弱神识的举动。
甚而……
思及那夜发生的事情,冷芳携眼底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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