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夜妄卿的手悬停在少女背脊上方,距离腰际不到一掌距离,梨花悠悠飘落而下,片刻,修长指节蜷了蜷,缓慢靠近,几乎要变成一个主动的回应,然而,即将触碰之际——
“都会好起来的!”怀里的小姑娘震声,“师尊,你要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命运不亏待!”
她抬头,眼眸里灼灼热情,“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师尊你是一个好人,上天一定会派非常、非常厉害的人暗中保护你。”
夜妄卿:“……”
少女发顶上还挂着小朵梨花,看起来娇俏可人,温柔甜美,而说出的话豪迈正气,抱着他的力气也大得很,无处不透着违和。
“那还真是……”夜妄卿扯了扯唇角,“谢谢小徒弟的安慰?”
“不客气。”岁菱凛严肃回应。
她趁机摸了摸他腰侧,师尊清瘦但抱起来手感非常好,身上淡淡的清冽香气好闻,躲在他怀里安全感十足,让人想要抱着他躲一辈子风。担心夜妄卿提出异议,岁菱凛赶紧说道:“师尊,那我先回去了。”
夜妄卿怀抱一空。
纷纷扬扬花雨中,少女踩着满地小梨花,越跑越远,快要看不见身影。
风簌簌吹来,枝头小梨花晃了晃,轻轻晃晃落在夜妄卿肩上。
安静无声画面里,夜妄卿抬起手,取下这朵小梨花。
又是一阵春风融融,梨花雨在风中轻轻打着旋,挡住俊美男人唇边浅笑。
事实证明,一个热情的拥抱十分有用。
数值从-24扭转变0。
啊,一个全新的开始!
岁菱凛满怀炼剑信心。
清晨山雾蒙蒙,青岫刚起床,就见岁菱凛收拾空乾坤袋,他打着哈欠问:“一大早的去哪里啊?”
“找材料!”岁菱凛开心说道,“晚点再去找慕容,师兄,咱们到时候万岩那儿见——”
她往外小跑,突然听见系统播报:-5。
她扶着石拱门,不可置信地回头,只见师尊推门而出,正一脸淡定地浇花。
“……”
岁菱凛看向青岫:“师兄,我想起来了,不去找慕容也行。”
“……”
数值没有变化。
岁菱凛又看向夜妄卿,“师尊,你想不想要一个温暖的——”
夜妄卿懒懒掀了掀眼皮,“嗯?”
岁菱凛乖巧收回下一句。
事实又一次证明,师尊不喜欢剑修。
岁菱凛决定减少和慕容焰接触,炼剑这事儿还是只能靠自己。
炼剑失败一次耗损的材料多,于是结束药修课后,岁菱凛四处补充材料。
在后山上,她好几次遇见连柠。
连柠是烟蓝徒弟,正是上次和烟蓝一起来长忆殿的女修,比她早入宗三年,为人也是热心有趣的,两人撞见次数多了,交流炼炉心得,互相借个乾坤袋,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有时候,连柠还热情请她去丹修殿逛一逛。
和枫林苑截然不同的气质,处处可见滚烫炼丹炉,尺寸不一,大小各异,修士们或站或坐地守在边上,蓬头垢面,却眼里也迸发热情。
地上的材料也不是什么冬虫夏草,植被花朵,而是毒蛇毒蝎毒药毒蘑菇,讲究的是掉在地上的东西万不能捡起来吃。
岁菱凛也碰见过烟蓝门主,她依旧是半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转丹修,岁菱凛没把客套话当真,但心底却忍不住想,她好像更喜欢丹修多一点。
十来天后,岁菱凛收集来满满当当十袋耗材,做好和炼剑肝到底的准备。
她对丹修的执念成倍增长,因此凝神小练习总是失败,青岫推荐她打坐听经也效果不大。
岁菱凛叹气,或许因为生活平和,她未曾救死扶伤,从未体会过药修的成就感,反倒日益羡慕制毒和高爆炸的新奇有趣。
她不知道该问谁求助,又不敢问师尊,担心一问他就猜到目的,想了半天,想起了林门主。
这日午后,岁菱凛第一次从正门走进白鹭殿。
午休时殿内没人,她又往林门主整理药的小房间走去。
长桌上散布新采摘草药,还未完成挑拣。
挑拣草药的事繁琐复杂,混入毒药致命,新奇药材辨析极难,普通弟子没那个好眼力,林门主又不放心交给别人,于是总把自己累得半死。
岁菱凛自带天赋,一挑一个准,最初入宗门也常来帮林门主干活,后来随着她惹的事越来越多,林门主就不让她来了,生怕以后教训时候念及旧情,狠不下心。
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岁菱凛放好六个竹藤小篮子,自觉撸起袖子干活。
也不知道挑拣多久,殿外面逐渐有人声,估摸着是许多门主回来了。
岁菱凛赶紧装出辛苦挑拣的努力模样,力争第一时间让林门主好感度飙升最高。
“你认真的?”
旁边小过道里有人聊天,听声音是林门主。
他似乎十分讶异,又问了一句,“他真的这么说?这不是浪费天赋?”
下一句话是烟蓝门主的声音,“是啊。”
林知寒:“让岁菱凛转丹修做什么,嫌我药修教不好啊?”
烟蓝:“胡乱想什么呢你。就是那天,抓了石贰妖,我不是去找师兄么,他突然就提了一句。”
岁菱凛竖起耳朵听,原来那天师尊和烟蓝门主聊了这件事,难怪师尊问她对丹修的看法。
不愧是她师尊,这么快就看出她药修以外的天赋异禀。
林知寒:“拜入你门下又是什么意思?他不收岁菱凛了吗?岁菱凛做什么事了?”
挑拣草药突然攥紧,岁菱凛一颗心悬了起来。
烟蓝:“我和你开玩笑做什么?”
林知寒叹一口气,“算了,现在谁清楚他在想什么——对了烟蓝你先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林知寒走回理药房,从一排竖柜中打开其中一小格抽屉,取出薄薄纸笺,“我从古书里找了些关于石贰妖的……”
他话音一顿,看向长桌,繁杂小堆草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好的六堆。
他走过去随手抓起一把,挑拣得干净,也不出错。
烟蓝扫一眼信笺,见林知寒兀自挑拣药,卷起纸张拍他头,“然后呢?说话说一半的,你也失心疯了?”
木窗向外敞开,林知寒快步走过去看一眼,空空荡荡,见不着人。
他问,“那他想什么时候让岁菱凛转丹修?”
烟蓝笑一下,“怎么,你舍不得啊?
林知寒低头看一眼篮子里的药草们,眼眸里情绪复杂。
“你别想了,当然不是现在了。”
烟蓝拿纸扇风,“不然这事儿我也不会忍不住和你说了。”
烟蓝想了想,走过来关上窗,又去关了门。
确认四周没人后,才开口说道,“师兄是和我说,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在了……”
“不在?”林知寒问,“不在什么?不在宗门?他又要去哪里?”
“……”烟蓝没有说话,反而低头展平了纸张。
林知寒突然意识到,答案不会是他想听到的。
烟蓝泄了气,“所以我才想找人说一说啊……”
……
长忆殿的议事厅明亮,柔柳微拂,送来春意盎然。
烟蓝坐在夜妄卿对面,翻阅他写下的石贰妖炼药事宜,突然,听见他说了一句,“你觉得岁菱凛怎么样?”
她半开玩笑:“哎,她虽然天赋在药修,但真的更适合丹修,上回的春日会挺有意思的,要我说,别跟着林知寒了,送来我这里吧。”
夜妄卿:“她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烟蓝笑:“谁不喜欢我啊?”
夜妄卿微微勾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微风吹拂墨发,夜妄卿侧脸在阳光下透明得仿佛泛光,像是极美的琉璃瓷器,易碎而脆弱。他的神情是轻笑柔和的,却夹杂一丝自嘲,如同在看某一个无法避免的未来。
“不在……师兄是要去哪里么?”烟蓝突然说不出的心慌。
“……”
夜妄卿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纤长的眼睫轻抬,“别让岁菱凛误入歧途。”
“与其让她被一些邪门歪道找去,在泥潭里越陷越深,不如交给我放心的人。”
他支着脸,又一瞬间恢复了调侃轻松的表情,“就当帮师兄一个忙,日后照顾好我的小徒弟?”
经过数次失败,剑还是没炼出来。
最近一段时间,岁菱凛去万岩洞府比青岫还勤。
她也不是没想过找别的办法弥补安全值,但联想到后面的一段剧情,又决定坚持下去。
随着失败次数增多,这件事甚至有一点变味了,她执拗得想要独自完成这件事,如同是要向谁证明什么。
可凝神效果一次比一次差,
又一次浪费完许多材料后,岁菱凛回长忆殿整理材料。
仓储阁楼殿门敞开,数排藏格如书架摆置,每一个小格里放置不同材料,多是世间难得珍品。
青岫坐在阑干上,看岁菱凛进进出出忙碌,边吃她带回来的荔枝蜜。
咬一口荔枝蜜,青岫长长叹一口气:“怎么一次比一次不行?”
岁菱凛从长匣中取出特殊材料,倒进乾坤袋里,“很正常的,我都能理解。”
青岫:“?”
她扎紧乾坤袋,笑了一声,“处处比不上别人,只擅长一件事,也没什么发光发亮的地方,总惹麻烦,当然连简单的小事都做不成。”
青岫听得一头雾水。
岁菱凛扛起三袋乾坤袋,回眸一笑,“所以,换了谁都会觉得,不如丢了吧?”
青岫呆呆吃一口荔枝蜜。
他欲言又止,“我们还在说荔枝蜜没前一个厨子做的好吃的事吗?”
“……”
她说:“对啊。”
岁菱凛面不改色心不跳,“荔枝蜜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怎么换个厨子它就不行了。”
“甜品界很复杂的!”
“充满勾心斗角!”
“一席之地都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挣!来!的!”
青岫:“……”
他听不懂,但肃然起敬。
在捧场的掌声中,岁菱凛扛着大袋小袋走出仓储阁楼,正巧看见师尊朝这边来。
两人远远对视上视线,岁菱凛神色自若打招呼,“师尊你回来啦。”
这句话听起来没有异常,和岁菱凛平日匆忙要离开的说话方式没有任何不同,连尾音都活泼可爱。只是那迫不及待要逃跑的姿态,透露出不对劲。
少女背影转眼就消失在视线当中,夜妄卿轻皱眉头,转头问青岫:“她被人欺负了?”
青岫跳下阑干,“师尊,你也觉得她不对劲吧?”
“刚才突然对荔枝蜜一通好骂,振振有词。”
夜妄卿:“发生何事了?”
青岫:“失败次数太多压力大?”
青岫一口气吃完剩下的荔枝蜜,说道,“哎,师尊你也知道,凝神这件事对炼……”
“……”
青岫后知后觉捂住嘴。
失败。
失败失败。
失败失败失败。
夜深起风,万岩洞府空寂无人,昏暗光影裹挟一排排炼剑炉,万籁俱静。
最里面的一个小火炉刚刚熄火,满地狼藉的废弃材料。
为了保证通风,洞府顶上间隔排气孔洞,月光幽幽从井盖大小的洞口中照入,月辉映在灰头土脸的少女身上。
她靠着岩壁,抬头看月光,抱着腿蜷缩得像一个小球,整个人灰蒙蒙的。
试炼了十来次了,效果一次比一次差,到最后甚至连第二阶段都撑不过去。
凝神消耗精力,岁菱凛仿佛身体都被抽空,可无论如何,剑都不会如她所想乖乖呆在炼剑炉里,爆得随心所欲,爆得畅快淋漓。
从下午到晚上,她身边陆陆续续来往许多器修,他们都把她看眼熟了,见她总是失败,也有好心人请她围观了一次弓箭精炼,他们做起来得心应手,心无旁骛,根本不会引起锅炉爆炸。
月光铺洒在面前,亮晶晶得像一汪池水,岁菱凛思绪逐渐飘远,想起了烟蓝门主和林门主的对话。
……
他想要她换师尊。
“……”
岁菱凛揉了揉眼睛,哎,不能颓废,颓废更精炼不出来。
师尊和烟蓝门主的对话是他安全感-24的时候,他肯定也有他的理由,回头找个时间旁敲侧击一下,也比她一个劲胡乱猜想来的好。
岁菱凛打起精神收拾残局,脚边的灵烛软烂如泥,一早被炸得没法用了。
她检查剩下的材料,精炼上头没注意用量,收集了半个多月的材料又只剩下一次……一次不到。
可能不够再试验一次。
岁菱凛又数了一遍,确定还差半斤的炼金,一小袋特殊红土,计量小天平也炸得四仰八叉,尸首残缺。
不慌,还有办法。
慕容焰给她的精炼笔记里,写过他研究的代替材料。
岁菱凛打开乾坤袋,刚要摸到册本,突然想起自己的神奇小手,又赶紧扎紧乾坤袋。
天顶的月光照下,精炼炉的影子拉得很长,从地上照到岁菱凛靠着的岩壁上,她抬头看着天顶月光发呆。
这回是真的没办法了。
挺好。
材料浪费完,什么都没做成,山穷水尽,接下来重来小半个月,喜提后山摸爬滚打一整天,酸爽。
眼泪啪嗒一下砸在石岩上。
其实这么久以来,她一直被他讨厌吗。
小块水渍晕染在深黑石头上,啪嗒啪嗒的,越聚越多,像是一朵朵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花朵,一朵叠着一朵,模糊重叠,逐渐看不清形状。
紧抿着的双唇快要压不住啜泣声,岁菱凛哽咽着埋进膝盖里,身体微微颤动,肩膀竭力压抑着耸动。
突然,洞府口传来脚步声。
她浑身一僵,但随即想起,青岫提过晚上得空就来找她。
“师兄?师兄你忙完了啊?”
岁菱凛背过身,从乾坤袋里摸出帕巾,胡乱擦脸,“师兄,你在门口等我吧,我差不多也要回去了。”
说话的鼻音很重,岁菱凛咳了两声,仿佛是被浓烟呛的,“师兄我和你说,太好笑了,耗材又用的差不多了。”
“器修比药修难多了!”
“看来是没法和你们抢饭碗了。”
“……”
无人应答。
岁菱凛回头,看见的是如月华般净白的衣袍,裹着颀长身影,绣银丝白袍翩跹,不染纤尘。
是师尊。
夜妄卿捡起断剑,高举着借月光打量。
岁菱凛抱着腿,手背蹭在额头上,悄悄抹掉眼角溢出的泪水。
过了一会,夜妄卿瞥她一眼,“炼剑?”
岁菱凛抿唇,“没有。”
他低头扫视一眼精炼炉,问道,“材料都用完了?”
岁菱凛盯着自己脚尖,莫名觉得丢脸,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被人偷了。”
夜妄卿轻笑一声,“炼金和计量器也被偷了?”
岁菱凛拔岩壁夹缝里的草,“嗯。”
“……”
她破罐破摔,“就放在炉子边上,一转眼就消失了。”
一时无人说话,洞府光线昏暗,此刻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这样的平静总是让人不安的。
岁菱凛有点后悔了,担心会惹他生气,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夜妄卿笑了一声:“这样啊。”
他拖长音调,语气里有一丝调侃,“失传已久的消失术,也能让我小徒弟遇上。”
“……”
岁菱凛低下头,拔草拔掉得更欢了,心里懊恼,她到底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夜妄卿说:“起来。”
岁菱凛看他一眼,“做什么?”
他声音藏着笑意:“不想知道偷东西小贼长什么样?”
她不吭声了,攥紧手里的杂草,过了一会,才重新仰头看他。
他依旧是温柔的样子,眉眼间镇定从容,气质温润如月光,微笑看着她的时候,总能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的力量。
岁菱凛望进他含笑眼眸,终于忍不住似的动了动唇,声音轻微哽咽,“师尊不是不管我了么。”
小姑娘眼睛红彤彤的,比炼废的剑还要红,发顶上还挂着细碎符箓纸片,有点狼狈,有点可怜兮兮。
夜妄卿好笑道:“什么时候说不管你了?”
岁菱凛:“……”
她闷闷别开脸。
夜妄卿弯腰把她拉起来,又温柔替她抹去眼泪,冰凉的手贴着她脸颊,声音柔和,“再有天资的人,炼剑也不是三两天就会的。青岫刚入门也苦练了一个月的凝神。你要是几天就会了,让器修怎么办?”
他轻笑:“带你去捉小贼,把东西找回来,好不好?”
第22章 第22章
夜晚的棂金山漆黑一片,一盏长明灯悠悠照着前行山路。
夜妄卿几乎精准知道所有材料存在的方位,山体左侧斜坡处岩石底下可挖出炼金,中间拱形山洞里灰土尤其多,木杉树下的结草最耐用,比她原本用的兰草精炼效果更好。庞大一整座山体看起来容易迷路,却仿佛有地图一早存在于他脑海里。
一转眼该找的都找完了,比岁菱凛全凭第六感瞎忙活的效率高出很多。
两人没耽误什么时间就下山,沿途他带她抄了一条小径回去,这条路歪歪扭扭并不好走,两边是一排排的冷杉,夜行是该有点恐怖的,但师尊走在她身边,岁菱凛只觉得浪漫且安心。
岁菱凛:“师尊,你对棂金山好熟悉啊。”
“我自幼生长在溯洄宗,无聊时就爱来棂金山。”
他扶着她跳下一岩石块,“常一呆就是一整天,花草树木还有不少是我在养着。”
岁菱凛配合得惊叹一声。
他指向右边的一棵冷杉,岁菱凛看过去,那树尤其高大,比周围一圈的树高出一大截,营养好得令人发指。
“那棵冷杉和其他的不太一样,是从高山宗移植来的,草叶能炼药,当时刚栽下时还没你林门主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林知寒和它较上劲,非得赶在过年前比它高。”
他说着往事,声音也不自觉带了笑意,“好不容易和树齐肩,他惹了烟蓝不开心。烟蓝炸了三个炼丹炉提炼药来,天天来照顾这棵树,拔高一大截,知寒看见后,气得不肯吃饭。”
岁菱凛想象了一下两人少年画面,骄傲林门主会被烟蓝门主气哭,一时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夜妄卿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唇边也泛起淡淡微笑。
深蓝天色,两人穿过一排排极高的冷杉树。
风声吹动树尖摇晃,冷杉与星光相交。
岁菱凛随意抬头瞧了一眼,只见树群将未眠的星星点点围在中间,顶端细细密而长的稀疏枝叶交织纠缠。
太美了。
她一时间看出了神,停下了脚步。
夜妄卿也跟着驻足,仰望了一会夜空。
半晌,他轻声开口:“如果有一天再也看不见它们,还是会有点遗憾吧。”
“……”
岁菱凛扭头看向师尊,他的侧影冷白,轮阔漂亮,月光洒落在身上,仿佛也泛着淡淡的光。
此刻他唇边淡笑,神色也是温柔的,偏偏却生出一种寒冻到骨子里的寂寞感,好似他独自站在冰冷冬日,清清冷冷地淋着雪。皎洁明月落在漆黑眼眸里,也不能再让他感到一丝丝慰藉。
岁菱凛无端生出荒谬想法,想要牵他的手。
可刚一抬起,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师尊已经朝前走了,她把手收拢回袖子里,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很快,两人到达万岩洞府。
门口还飘着朦胧爆炸烟气,岁菱凛头皮发麻。
她接过师尊帮忙拎着的乾坤袋,“好晚了,师尊你回去吧,我自己再试一次就行。”
夜妄卿低垂眼睫,定定看着她。
被他这样看着,岁菱凛莫名不自在,摸了摸脸,以为是沾上草叶,“怎么了?”
夜妄卿语气慢吞吞的,“是要偷偷给谁炼剑呢?”
岁菱凛:“啊?”
他唇角微弯,带着低哑气息,“这么神秘,藏着掖着不让看?”
岁菱凛一下子不知道该回什么。
他笑一下,搂过她的肩,把她带到洞府口。
里面漆黑一片,炼丹炉都熄了火,一直呆在里面或许没感觉,但从外面看怪瘆人的。
夜妄卿垂眸,“小徒弟胆子真大。”
他松开她的肩,“那你自己进去了?”
岁菱凛:“……”
僵持片刻,岁菱凛决定勇敢面对内心恐惧。
她抬起手,扯了扯他袖摆。
在师尊的陪伴下,岁菱凛重新精炼剑。
从第一道到第五道工序,没有遇到任何问题,顺利得出乎意料。
把月白色剑胚从精炼炉取出,洒上炼金和红土,听了听剑吟。
岁菱凛都有点不敢相信,这就到第六道工序了。
不知道是不是师尊在边上的缘故,她很安心,凝神也顺利。
夜妄卿正替她分拣炼金,留意到目光,回头看她一眼,“看什么。”
不待岁菱凛回答,他慢条斯理问道,“钱准备了么?”
岁菱凛:“?”
夜妄卿轻抬眼睫,“不给钱还想看?”
岁菱凛:“……”
为了不让他提起任何罚抄或一眼给两百金的事,岁菱凛挪过去从他手里拿过乾坤袋,自己的事情自己劳动。
他也乐得无所事事,倚靠岩壁,懒懒地看着她。
岁菱凛问:“师尊你很擅长炼剑么?”
夜妄卿:“嗯。宗主的倾言剑是我精炼的。”
那把剑岁菱凛是知道的,号称斩鬼神,原文里没提及过,所以她一直以为是宗主自己精炼的。
她夸一句,“师尊你真厉害,宗主自己就是剑修,一般剑修都会更偏好自己参与精炼的剑吧?”
夜妄卿笑一下,“听说过一句话么?”
岁菱凛抬头看他。
夜妄卿:“炼剑者终成剑。”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说笑。
但岁菱凛却觉得一瞬间,好像空气都凝固了。
剑炉发出细微声音,夜妄卿看一眼便走了过去。
岁菱凛低头装着灰土,慢吞吞的,也笑不出来。
这句话很出名,剑修和器修精炼失败时候常用来自嘲,不如跳下去献祭剑神,祈求绝不失败。但这句话从师尊口里说出来,跟地狱笑话似的,因为这是他生命的最后落点。
她悄悄回头看一眼,师尊还在观察剑炉情况。
“……”
应该只是随口一说吧。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无聊,两人整理完材料,照看好剑炉,去外面一起看了会月亮,又因为风大,山风吹着凉,又一起往洞府里挪,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夜妄卿问:“打算炼什么样式?”
岁菱凛心想,看来师兄保住了最大的秘密,师尊不知道是给他的惊喜礼物。
她移开小桌上的石头,底下有一本摊开剑录,指了指倒数第三个。
夜妄卿看了一眼,唇角平直,像是突然心情不好了。
岁菱凛立刻紧张起来。
师尊房里挂着的那把剑的样式太特殊了,本就不是凡物,难以找到一模一样的,她也是翻了许多剑录才找到最相似的剑形。
她小声试探:“挺好看的吧?”
夜妄卿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好半天才慢悠悠开口,“是我会喜欢的。”
担心会被他发现端倪,岁菱凛磕磕绊绊,“那我选的还挺好的。”
夜妄卿似笑非笑,“是挺好的。”
他支着脸打量剑录,随手翻了翻,一排十五种剑形,形式不一,越往下精炼难度越高。
初试者往往从第一种炼起,他小徒弟倒好,从后面倒着选,一挑就给别人送他最喜欢的。
夜妄卿轻轻盖上剑录。
岁菱凛松口气,看起来是没猜出来。
系统播报:安全值-5
岁菱凛:“……”
而眼前的男人依旧笑容温柔,一点看不出刚才的对话怎么就能让他狂掉安全值了。
岁菱凛怀疑是系统坏了。
第十道工序也顺利完成,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事情太过顺利反而有些不可思议。
夜妄卿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还能赶在天亮前回去。”
见岁菱凛睡眼惺忪,他说道:“你休息一会吧,我帮你看着精炼炉。”
岁菱凛忙道:“不好吧,怎么好让师尊替我守剑。”
夜妄卿略微挑眉,“想什么呢?当然轮着来了,你先睡一会然后我休息。”
“因为后面的人要熬更长的时间
他故意停顿了下,语气散漫地问,“小徒弟要占我便宜?”
岁菱凛:“……”
万岩洞府最靠近外面的地方有一小屋,里面有一软榻,供人小憩。
岁菱凛也实在是困得要睁不开眼了,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往外走。
天色有些亮了,天空不再是墨水一般深黑色,隐隐变得有些蓝。
她回头看一眼,师尊倚靠着墙,出神看着天顶投下的一滩月光,安静而沉默。
“……”
岁菱凛合衣而睡,或许是被夜妄卿调侃的“炼剑者终成剑”影响,她梦见了原文画面。
魔宗的力量已经势不可挡,只有将慕容焰的千重剑与小说女主的万般剑精炼到最后一重,才有可能力挽狂澜。
作为小说男主的慕容焰是计划要牺牲自己的,让其他人携千重剑杀出重围。
深夜,他独自一人到了剑冢,下一秒,千重剑嚎鸣哀戚,一时惊起所有人。
Boss战的主角团总是出奇团结,每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像是有感应似的,在剑冢这块地方,长剑呼应,纷纷鸣泣不舍主人牺牲,一时间人人泪眼婆娑。
无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夜妄卿,他低垂眼睫,眼眸里是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一生清贫,时常为他人炼剑,可到这时才发现,他竟没有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剑。
没有一把剑会因他起了离世之心而鸣泣。
他手边提着的一把轻剑还是下午从敌人胸腹中取出的,不欢唱高歌送他去死已然是宽容好心。
夜妄卿自愿堕剑,就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
彼时的他经历宗门背刺,挚友背叛,徒弟刀剑相向,已然伤痕累累,对人世并无太多留恋。
剑冢一片火海,烟雾弥漫,清瘦身影迈入其中,步伐决绝,比起赴死更像是愉快地拥抱死亡,轻松得如同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她伸手试图去抓住袖摆最后上扬的弧度,可指尖什么都触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翩跹白衣化作片片灰烬,火焰彻底将他吞没,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岁菱凛睡梦中并不安稳,眼眶酸涩,意识模糊,被难过裹挟,眼泪从眼角划过。
……
“小徒弟?”
“……”
“小徒弟醒醒了?”
“……”
冰凉指尖戳了戳脸颊,岁菱凛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
师尊坐在她边上,好笑地望着她,随即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做噩梦了?”
岁菱凛看了他好一会,耳边好像还残留火焰烧焦剑冢的噼里啪啦声响,每一声都刀割心肉得疼,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夜妄卿,连眼睛都不敢眨,用力地把他轻松快乐的样子记在脑海里,替换梦里消失的悲伤背影。
“嗯?”夜妄卿笑了声,“梦见青岫和你抢荔枝蜜了?”
“师尊……”她刚一张口,委屈就忍不住往外冒。
她想要抱他,手刚一抬起,三朵小梨花掉落到软榻上,从她头发上抖落的。
岁菱凛:“……”
夜妄卿:“……”
夜妄卿来不及劝阻,她又在耳后根摸到了一朵。
夜妄卿:“……”
岁菱凛:“……”
他移开视线。
花是她刚睡着时候放上去的,谁知道再进来,会瞧见她哭。
眼下这小朵花怎么看怎么和氛围不搭,两人对视,都默契不提了。
看见师尊还活蹦乱跳的,岁菱凛不安的心稳定下来,她回忆起自己还在等炼剑,赶紧下了软榻,“是到轮换时间了么?师尊你休息吧。”
“剑炼好了。”
岁菱凛一愣,不敢相信。
月光下,新炼的剑白亮,锋利,一挥舞如璀璨白光闪过。
每一柄真正用心精炼出的剑都各有不同,根据听剑吟的人不同,炼出的剑灵也不一样,手中这把长剑还带着岁菱凛的个性,挥舞之声飒飒,尖锐,势不可挡。
岁菱凛开心得不行,对她来说这剑明明是偏重的,却也挥舞不停,好几次差点砍了夜妄卿,他虽然气她只记得别人,见她笑容满面,心里也渐渐不计较了。
“收起来,回去再慢慢欣赏了。”夜妄卿递给她一黑色长匣。
岁菱凛看着长匣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装起来才方便带回去。”夜妄卿提醒道,“是想一路拿回去?”
举剑走夜路上是挺微妙的,岁菱凛赶紧接过。
这黑色长匣装饰金边和雷云纹,看起来就奢华昂贵,不是一般的匣子。
岁菱凛:“上好用料吧?”
夜妄卿随口道:“喜欢?”
岁菱凛点点头,“摸起来很厚重。”
夜妄卿:“本来也是要给你的,很适合拿着送人。”
岁菱凛一愣,抬头看他。
夜妄卿:“不是要送人的?”
“……”她用深蓝色长布包起剑,支支吾吾,“是要送人的……”
岁菱凛一下子苦恼起来,这下什么都让师尊准备好了,连剑都是他陪着炼的,她还怎么给他惊喜,还送吗?要不换一个?或者重新炼一把?
她忧心忡忡地盖上匣子,动作落在夜妄卿眼里,倒成了小心翼翼,如保护着世间珍宝。
他轻笑了声:“真好。”
岁菱凛抬头,“什么?”
他唇角弯起来,“能被小徒弟记在心上的人。”
“……”
没听到岁菱凛回应,夜妄卿以为她是害羞了,也不再逗她。
他收敛唇边笑意,“走吧。”
夜妄卿往前走,在洞府口弯腰取了长明灯,风吹拂起他的墨发,清冷的身影和梦境的大火重叠,冷漠而挺拔,孤独又寂寥,好像再也不会回头看人世间一眼了。
岁菱凛脱口而出,“师尊。”
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仿佛是怕跟丢了他,夜妄卿回头,只见岁菱凛抱着剑匣小跑过来。
可等真的走近他了,又放慢脚步,走得每一步都很慢,犹豫,不安。
明明没什么好紧张的。他看她忐忑不安,又觉得新奇,耐心等她说话。
“要现在试一试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刚摆置好的长匣。
夜妄卿困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提拎出剑。
少女提起剑时手背绷紧,显然是对她来说有点重的。
此处光线昏暗,担心她划伤自己,他想让她放回去,话刚要说出口,夜妄卿顿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岁菱凛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真正的意思或许是……
他的指尖下意识蜷了蜷。
岁菱凛递出剑。
少女眼眸明亮,像是装有璀璨的月光。
他听见她小声说,“师尊,这把剑送给你。”
第23章 第23章
万籁俱寂,洞府清幽无声。
青石板、树影、石头都笼罩在破晓光线里,泛着清晨气息。
长明灯跳跃一下,渐明渐亮。
岁菱凛看着夜妄卿身侧的手,镶金丝边宽大袖摆随风向后飘拂,她的心也跟着飘荡、不安。
“……”
她一鼓作气道,“本来是想一个人完成所有工序的,没想到让师尊你和师兄也帮了许多忙……不过剑吟是我听的,材料后来也是自己找的,多少也算是尽力了……”
她继续说:“最后还是师尊你盯全程,其实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但是……”岁菱凛抬头道:“希望师尊会喜欢。”
“谢谢师尊一直以来的帮助。”
少女的话音落地,洞府角落一株草叶上的露水也滴落到地上,啪嗒落在青石板。
清晨第一道光线从树梢缝隙中透洒,映亮了夜妄卿柔顺的墨色长发,他的侧脸白皙漂亮,沉静眼底映着那把月白色的长剑,正由少女小心捧着,谨慎又郑重地递向他。
在岁菱凛紧张视线中,夜妄卿接过剑,垂眸看了一眼。
她一颗心悬了起来,视线紧紧锁在他脸上,生怕会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出乎意料的是,师尊神色平静,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
他又接过厚重剑匣,如捧着长琴般抱在手中,随即伸来清瘦有力的手,语气温和,“清晨路滑,过来小心些。”
岁菱凛:“……”
啊?
然后,在她懵逼的状态里,两人一路回长忆殿。
鸟鸣清脆盘旋上空,风吹林间簌簌,生机盎然。
岁菱凛跟在夜妄卿身边,一头雾水。
就这样就回去了?一般人收到礼物,是这个反应?还是说……他不满意?
岁菱凛悄悄抬头,却见夜妄卿神色平常,看起来并无任何不同。
“……”
从万岩洞府往回走要经过许多地方,胭脂色的早霞将沉睡的大地唤醒。
修炼天坛一早坐了十来名勤奋弟子正凝气炼神,剑修弟子三三两两走向炼剑林,还困倦地打着哈欠,茶点楼香气四溢,热乎乎的蒸笼升腾白汽,边上十来位贪吃修士摩拳擦掌,等第一屉出锅的小笼包。
春风融融拂面,清晨白色微光斜斜映照,不过是溯洄宗修士们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夜妄卿收回视线。
两人安静走着,穿过长忆殿金色牌匾,到了休憩的别院。
他们一路走得慢,清晨彻底亮了起来,朝霞似锦。
岁菱凛算着还能睡多久。
“师尊,你快去休息吧……”
她刚一抬头,忽然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猝不及防的拥抱,心跳也就这么漏了一拍。
师尊的动作很轻,轻得像是羽毛环绕在她肩上,小心翼翼的,可清冽的淡淡气息又太让人印象深刻,她大脑一片空白,等意识到侧脸贴着他坚硬胸膛,耳根不自觉开始泛红,随即,耳边传来师尊很轻的低声,“我很开心。”
距离太近的缘故,仿佛是贴着她耳朵说的,产生一种薄唇擦过耳侧的错觉。
岁菱凛眼睫毛颤动,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为看见第二天的清晨而感到开心。”
“谢谢小徒弟。”
他声音里有一种沙哑的温柔,岁菱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就陷下去了。
和煦的风吹过枝头叶片,阳光透过缝隙洒在拥抱的两人身上,交织梦境般朦胧的画面。
岁菱凛缓缓抬起手,纤细手指绕过他的背,很轻地拥抱回去。
转眼,到了盛夏。
溯洄宗即将迎来一件大事。
每年夏天,都是进阶修行的考核时间。
想要提升阶级的弟子们将参与一项考核。
考核由八个宗门联合策划,注重团队协作能力,因此以小组为单位计分。之后,再根据完成分工难易不同,决定个人分值。综合下来的成绩将会是未来的新一品阶。
今年的考核在落问宗举办,岁菱凛和青岫都报了名。
下个月,他们就将和其他弟子一同前往落问宗。
但她的主要目的不是考核,而是去找“虚镜”。
“虚镜”是一个上古灵器,可以投影执念之人的过去。
原文里,沈炽误打误撞拿到虚镜,里面投影的是当年夜妄卿杀害宗门前一任尊主的画面,一时间,这件事引起轩然大波。
立刻有人提出当年宗主之死一事也颇为蹊跷,且当时只有夜妄卿在场。
曾经的夜妄卿是无暇白玉,绝不会引人怀疑,然而这事后,白纸泼墨,他的过往如镜花水月,搅起涟漪,引来越来越多的人猜忌怀疑。
也正是那次可耻的秘密围剿,让夜妄卿对宗门深深失望。
而青岫得知消息后,为了保护师尊,强行从任务中退出,身体精神双重受损,基本成了废料,再也不能修炼。
岁菱凛新的甜宠任务是保证师尊的身心完整度,目前进展非常顺利。
她下定决心要支棱起来,保护好师兄和师尊,提前找到虚镜,砸得干干净净。
为了拥有更强的体魄和精神力,岁菱凛认真锻炼、药丹双修。
她勤勉认真,日以夜继地钻研,并成功在药修课上完成了蹿天丹药筒的试验品。
只听“砰!”一声巨响!
一连串火花直线向上,在枫林苑新修好不久的天顶撞出大洞,飞往云端深处,再“轰!”一声炸响,如流星四散。
爆炸引发阵阵惊叹。
“牛逼啊。”
“岁菱凛你厉害!”
“回头我也要参加考核,你给我也整点呗!”
药修同门们给面子纷纷鼓掌,预祝她必然考核顺利。
岁菱凛谦虚回应,也祝大家旗开得胜,遇到不坑的好队友。
枫林苑一片和谐快乐,四处荡漾着快活的气息。
“啪”得一声。
林知寒捏碎了安神丹,瓷片小范围炸开。
众人目光聚焦到门口的林门主身上,登时安静如鸡,无人再敢造次。
林知寒冷脸倒出两颗安神丹,喉结一滚,吞了下去。
他手指勾了勾,“岁菱凛。”
“林门主,”岁菱凛认命走到门口,小声,“我可以赔的……”
“赔?”林知寒笑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掀翻了的天顶,语气平静,“你师尊预留了不少钱,我算过,你还可以再炸个二十来回。”
“……”
他看向岁菱凛,笑道:“炸吧,没事儿。”
“……”
空气一瞬间凝固了,药修们互相看一眼,在彼此眼里看见不可置信。
这精神状态,很难说是夜尊主还是林门主更疯一点。
大家有默契地往后退。
下一秒,林知寒搭着的长桌四分五裂,“砰”地碎了。
众人:“……”
他拍了拍手上的木渣,语气轻松,“白鹭殿,现在就去。”
白鹭殿热闹异常。
林知寒吃完一整瓶安神药,愤怒值更高了,将是药三分毒的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岁菱凛乖怂得非常到位,麻溜地帮忙分拣药。
转眼,林知寒还没骂过瘾,他积攒了小半个月的新药材都分离得干干净净。
林知寒咬咬牙,突然又不忍心继续训斥下去。
岁菱凛殷勤而诚恳地倒热茶,“林门主。”
“一切都是我的错。”
“以后再也不会了。”
“祝您开心每一天。”
林知寒:“……”
少女乖巧懂事,白净脸上是真挚的甜笑,眼眸干净又清澈,绽放着对药修的热爱,对师长的无比尊重,对事件发生的无奈、自责、深刻反省。
林知寒喝一口热茶,叹一口气,“也不是不让你炸,都给了钱,翻新修缮我也挺乐意的。”
“但岁菱凛你别太嚣张了,骄兵必败听过没有?这人啊,太骄纵不好的。”
“你在丹修这事上大家都捧着你,好话听太多是很危险的,眼看又是要考核了……”
“嗯?欺负我小徒弟?”
岁菱凛肩膀一沉,夜妄卿不知何时来了,懒懒揽过她的肩,护犊子似的往身后藏。
他这句话堪比一滴水掉进油锅,直接点燃林知寒。
热茶捏碎在手中,林知寒怒意高涨:“夜妄卿,你看看你徒弟!又炸!天天炸!她怎么不上天炸!”
“好啊。”夜妄卿眉眼动了动,垂眸问她,“听见了么。”
岁菱凛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什么?”
他故意一顿,戏谑道,“下回给林门主炸一个上天的。”
岁菱凛:“……”
师尊,她刚哄好的啊。
果不其然,林知寒气抖冷,气得就像要上天:“她这次就炸上天了!你管管啊!夜!妄!卿!”
夜妄卿笑容满面,把炸毛的林知寒按回椅子上,慢悠悠地给他斟茶,另一手在身侧摆了摆,暗示岁菱凛赶紧走了。
她小步往外逃,听见两人的谈话声。
林知寒:“你怎么还挂着这剑,我都看腻了。”
夜妄卿:“就不换。”
林知寒:“神经,至于么。”
夜妄卿:“拿开,不许碰。”
林知寒冷笑:“不就是你徒弟送的。”
夜妄卿散漫:“是啊,哪像我师弟,就从来没送过我什么。”
林知寒:“……”
林知寒:“你别总说我,烟蓝也……烟蓝你别跑!”
……
照例,岁菱凛在白鹭殿外晒太阳,看着空中云朵漂浮,任由思绪飘荡。
上回任务完成后,先前的惩罚卡牌变成了奖励卡牌,又另外新开了一张奖励卡牌。
这意味着,她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五十的进度。
系统说奖励已发放,提示和上次惩罚卡牌是同一套卡牌,这让她沉默许久,只是目前还没发现,到底奖励在什么地方。
希望奖励是能帮助通过考核的,因为说实话,她还真有点担心会技不如人,到时候团队合作考核里拖人家后腿。
阳光舒服照着,岁菱凛都快要睡着了,突然瞧见远远走来一个熟悉身影,定睛一看,是青岫,她招了招手。
“我差点忘了今天师尊在宗门。”青岫走过来,笑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扭头就走,被岁菱凛叫住。
“师兄。”她语气冷静,“把剑还回来。”
青岫:“……”
只见在青岫手里,正拿着一把通体银白,但边缘散发淡红色的长剑。
这剑样式轻巧,印有淡色雷云纹,阳光下通体散发着灵力光线。
青岫郁闷丢还,“我可真羡慕啊,师尊居然也送了你一把剑……”
“一把剑?这不是一般的一把剑。”岁菱凛重音强调,“是用我第一次炼剑失败的断剑做的,工艺难不说,就这份心意,是多有纪念意义啊。”
青岫扯了扯嘴角:“……”
岁菱凛拥抱天空:“师尊对我真好。”
青岫拉开弓箭:“下辈子再当我师妹吧——”
某天,岁菱凛回房间发现桌上摆着一精致剑匣,打开里面是梨花淡香,散落小梨花中间躺着一把轻剑,样式是极其眼熟的,她想了一会,记起来是第一次炼剑的断剑残躯,先前她一直没找到,还以为是青岫给扔了,一度还觉得可惜,毕竟也挺有纪念意义的。
岁菱凛拍开青岫怼到脸上的弓箭,小心把剑插回剑鞘,心中满是欢喜,因为这说明在更早之前,在师尊知道她会送剑之前,就打算给她炼剑。
她想起了赠剑的那个清晨,以及那一个猝不及防到来的,亲昵的拥抱……
“小师妹?”
岁菱凛一回神,只见青岫凑近了打量她:“你脸红什么?”
岁菱凛:“……”
她一把推开青岫的脸,都快把俊脸压变形了,面不改色,“太热了。”
见青岫怨念眼馋她的剑,岁菱凛安慰道:“我后来不是也给你炼了把弓么。”
青岫哀怨:“可你的剑是师尊送的。”
岁菱凛:“忘了?上回你生病,师尊特意给你熬养生粥,我都没有过这待遇。”
青岫幽幽:“欺负我当时没味觉?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喝。”
岁菱凛:“……”
岁菱凛:“没有,好喝的。”
她说:“但我建议你以后还是不要生病了。”
日子过得飞快,岁菱凛加班加点研究丹修,距离出发前往落问宗只剩三天。
这天下午,岁菱凛在长忆殿转了转,确定青岫和师尊都还没回来,偷摸着走进西边院落,谨慎地推开西书房的门。
半个月前,她意外发现西书房里有太多好东西。
午后阳光倾洒照入,一排排古朴书架上是厚重书籍。
一眼望去,全是魔宗或邪道相关的书,随便拿一本出去,都得是溯洄宗白鹭殿伺候。
而放眼八宗,恐怕也只有夜妄卿有这个胆子,正大光明摆着。
她是找虚镜相关书籍找到这的,最后的一排书架摆置上古灵器册籍,几乎全是虚镜的记载。
年代不一,从各地收集而来,甚至还有从极险恶洞窟墙上摘录下的古文字。翻开一页偶尔还会掉落纸笺,字迹干净隽秀,是师尊的笔迹,看起来就像是他对虚镜也早有研究。
挺嘲讽的,岁菱凛想,师尊恐怕料不到他出于兴趣或好奇调查的虚镜,有朝一日会成为背刺他的刀尖。
一本本书翻过去,岁菱凛细心记下寻找虚镜的信息,再一本本放回去。
时间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溜走,估摸着其他人也该回来了,她正要离开,突然余光瞥见一本书,注意力立刻被它吸走。
这是一本书脊特别白的书,就像藏有某种魔力,鬼使神差的,她取下这本书,扉页上写着《丹心咒录》。
岁菱凛立刻回忆起来,这书是一本好书,是由一名隐世丹修写下的笔记,记载有他对丹修的多年考究思辨,但这本书里的念咒或炼药方法,都对心神平静有极高的要求。
这书最初并不是禁书,而当越来越多的丹修贪图捷径,在修心之前修咒,导致神志错乱,走火入魔。从此以后,这书就变得见不得光。
原文里,岁菱凛长期被人欺负,对力量出奇地渴望,因而找到这本书后暗自修炼,她心神不稳,在考核中受到沈炽和魔宗蛊惑,往后日益黑化。
书本泛白,拓印的字迹复杂,张扬飞舞的笔迹极难辨析,要她说和蚯蚓没什么两样,这要变坏也不容易啊。
“在看什么。”
懒洋洋的声音响在耳侧。
岁菱凛啪一下盖上书,手忙脚乱地转身,胡乱将书藏在背和书架之间。
她看向夜妄卿,声音不稳,“师尊。”
夜妄卿上下看她一眼,微勾唇角,“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好事呢?”
岁菱凛抿唇,“师尊你怎么进来都没声音。”
“怎么没声音了。”夜妄卿懒懒道,“是小徒弟太专心了。”
见夜妄卿要伸手拿书,岁菱凛一手推他的肩往外走,另一手快速把书插回书架夹缝里。
她拖着他手走到窗台边,胡乱指了晒太阳的一排小盆栽,“我就想要问问,过几天我和师兄都不在,这些花花草草怎么办?师尊会记得给它们浇水么。”
夜妄卿睨她一眼,“怎么,你连盆花也要抱着去?”
岁菱凛:“不可以么。”
她清了清嗓子:“先前养的那些花,就交给师尊看几天,但你光记得给师兄的花浇水,都忘记我的了。”
“青岫的花就养在院子里。”他微微皱眉,似也有些理亏和苦恼,“你的花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养哪儿了。”
他看她一眼,“你又不肯说,回来就光抱着个空盆干嚎。”
岁菱凛拿起缠枝莲纹的花浇,依次给小绿叶们浇水,心虚地回忆当时事件始末。
她说会把花放在房间里,但其实根本没放,因为完全忘记了林门主布置的养药花任务,反倒是纯粹看着有趣养着玩的青岫养出来了。
夜妄卿按住她浇花的手,“就这么不放心?走之前还特意多喂两口呢?”
岁菱凛本就理亏,感觉再说下去要全盘托出了,干脆耍赖道:“那万一就因为是我养的,师尊就偏心了……”
“我偏心?”
夜妄卿倚靠窗边,闻言笑一声,盯着岁菱凛侧脸看。
岁菱凛看得越发心虚,埋头浇花,细细的流水欢快地流到叶片上。
这话是有点过分了,养花一事暂且不谈,自从她报名考核后,师尊对她是全方面夸赞教育,好像生怕她觉得自己弱小而想不开,走上什么丹修邪恶之路。而对比对她的无微不至,对青岫倒是该严就严,他整日要背和抄录的符箓都跟小山似的。
冰凉指尖微勾抬起花浇,示意她别让草叶们一口气喝饱到奈何桥。
夜妄卿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我是挺偏心的。”
岁菱凛:“……”
她生硬地移开话题,“师尊应该是待在宗门等我们回来吧?不会再去哪里了吧?”
“小徒弟想要我去哪里?”
“没有,当然没有。”她赶紧说道:“师尊等我和师兄回来就好。”
只要她找到虚镜毁掉,就能保证师尊毫发无损,一举拿下完整度。
忽然,夜妄卿很轻地叹一口气,“我倒是担心你。”
岁菱凛:“师尊担心我技不如人?”
夜妄卿抬手,慢条斯理地把她的落发往耳后撩,语重心长,“担心小徒弟把别人打哭。”
岁菱凛:“……”
夜妄卿唇角微勾,上扬着清浅好看的弧度,“考核结束后,都排队来问我要医药费,是不是还得把长忆殿搬空了。”
岁菱凛看他一眼,无情拍开他的手。
夜妄卿也不恼,低笑着说,“我小徒弟丹修造诣惊人,很厉害的。”
他说得像是发自内心,岁菱凛虽然心里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厉害吧,却一时被夸得耳根红,招架不住他洗脑似的全方位给她信心,对即将到来的考核确实没那么担心了。
夜妄卿揉了揉她发顶,温声:“收敛些,别太欺负别人了。”
“……师尊你记得多浇花。”
怕被看出不自在,岁菱凛丢下一句话,匆匆跑了。
少女身影走远,阳光洒过她走过的路,明亮灿烂。
夜妄卿看了一会,等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走向最后一排书架。
他轻点书架,一排排的书亮起灵力微光,方才被动过的书都有了痕迹。
他一本本看过去,白皙指尖最终停留在一本厚重书籍上,微勾手指把它抽出来,赫然是《丹心咒录》。
“还真是想把人打哭么……”
夜妄卿眼睫低垂,目光停留在书脊上,语气有些无奈。
过了一会,他将书放回去,若有所思。
第24章 第24章
夜晚星辰漫天,出发前一天晚上,岁菱凛约了连柠一同晚膳。
连柠是一个温柔娴静,落落大方的小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研究花花草草,岁菱凛去过她院落里,一整面向阳的地上,种满剧毒花草,染血玫瑰,残破彼岸花,一毒一个准。
因而在过去连续三年在升阶考核里,连柠一度惊艳四座,经验丰富。
她详尽告诉岁菱凛考核要注意的事项,抵达落问宗,抽签选任务,自行组队,前往不同城镇完成任务。
这其中也有潜规则,参与到发放任务的修士若是师兄师姐,多半能提前给出任务暗示,也借着这层关系,有消息的人会提前找好队友,确保万无一失。
两人吃着桌上点心,连柠大吐苦水,说起曾经遇到过的坑货队友,定好了时辰一起捉妖,有了线索为了独占分数,一声不吭跑了等等。
连柠叹一口气,“我本有个师妹也参加这次考核,人很靠谱,我觉得你们俩一组行动挺好的,正打算什么时候让你们俩认识一下,可惜她临了考核没信心了,又取消了报名。”
“药修是真不讨好,很容易组到坑队友的,碰上个贪生怕死的,很可能会为了分数把你丢下——对了,你是不是认识剑修的慕容焰?”
上回春日会她救他,估计大家都看见了,岁菱凛也就坦然应声。
连柠夹了一块水晶虾饺,“他很厉害。你们药修离得远可能不清楚,慕容焰上回竟劈开了上古灵器钟山罩!就用他手里那把千重剑,当时大地震动,我们所有人都冲出去了,那剑光如虹,灵力颇深!”
“而且他又是咱们宗里的人,能和自己人组队,肯定比和别宗搭伙来的好。”
岁菱凛遗憾摇头:“春日会我也是脑子一热,其实没那么熟。”
“好吧。”连柠腮帮子鼓鼓的,替岁菱凛想办法,问道:“那沈炽呢?”
“沈炽?”岁菱凛很意外师姐会提起他。
“对啊,那会儿你掉下来,我看他要去接你似的,其实他也不差劲,虽然比慕容焰是……”连柠耸耸肩,“你知道的,天才旁边永远有一个差一点的。”
沈炽就是这样差一点的存在,在慕容焰好运加天资的双重压力下,逐渐黑化。
“沈炽!你无故失踪这么多天,到底去了哪里!你站住!”
忽然,门口传来大声喧哗。
茶楼人人看向门口,好奇打量。
只见慕容焰抓住沈炽衣领,怒声:“我很担心你!”
沈炽拍开慕容的手,慢条斯理整理衣襟,“别假惺惺了,你要是真担心我,上次砸钟山罩时候,怎么不给我留点面子?”
慕容焰怒不可遏,“你分明知道那是误会!我不知道那罩是你设立的!若我知道……”
“你知道你就不砸了?”
沈炽冷笑打断他,“现在大家都认为你比我——”
他声音一停。
看见了茶楼里的熟悉身影,岁菱凛探头探脑,端着碗还不忘往口里扒拉两口。
视线停留三秒,她似乎也留意到他在看她,过了一会,咬着筷子背过身去,避嫌似的往墙边靠了靠。
“……”
“考核再见吧。”沈炽冷冷丢下一句话,一场闹剧就此收尾。
岁菱凛算着原文剧情,剑修切磋上,沈炽设下钟山罩,扬言无人能破,因这是自幼保护他的灵器,他虽无父无母,但有这么一个守护灵器庇佑长大,心里也是骄傲的。在众人挑战失败中,他意气风发,却不想被慕容焰改良后的千重剑轻松破局,沦为笑柄。
沈炽心中邪念增生,对力量的渴望引出魔宗黑魂,承诺给他更多力量。这时候慕容焰隐隐感觉沈炽藏着秘密,两人大吵一架。
剧情走到这里,原文里岁菱凛见钟山罩被破,难耐对慕容焰的倾慕,一时冲动告白被拒的情节也过去了。
真好,远离剧情保平安。
和连柠分别后,岁菱凛慢吞吞往长忆殿走,途径剑修林,突然想起,接下来似乎有段她告白被拒,在小树林里哭泣,撞上同样心情不好的沈炽,他故意引诱她修邪道,向她承诺,能安排她和慕容焰在同一组考核队伍。
这种考核跟着男主都是拿最难的剧本,吃最惨烈的苦,她才不要想不开。
岁菱凛抬头,圆而大的月亮,再放眼望去,树叶沙沙声响的剑修林。
没有任何犹豫,她扭头就走。
“喂。”
声音从树上传来,跟慵懒的猫似的。
月光照着深色树影,树梢摇晃一下,少年轻松跳到地上。
因为埋伏很久,俊秀的脸上隐约有点不耐烦。
颀长身影一步步接近,下颌线那道伤痕也变得更凌厉。
岁菱凛目视沈炽,他来了,他来了,他按照剧情来给她送坑爹选项来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端倪。
岁菱凛微扬下巴,“怎么?”
沈炽:“和你说件事。”
她说:“你省省吧,我才不要和慕——”
沈炽语气强硬,“考核和我一队。”
“……”
岁菱凛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炽说得理直气壮,“我队里缺个药修,没有人比你更擅长用药。”
他一点没不好意思,“当然,作为回报,我会尽可能保护你。”
“……”
岁菱凛:“不要。”
风沙沙穿林而过,更添静谧与尴尬。
沈炽冷言,“拒绝我,你会后悔的。”
岁菱凛贴心道,“嗯,但你不会后悔的。”
“……”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夜晚就这么过去,迎来次日清晨。
星月拱桥边热闹得很,排满了等待出宗的修士。
师兄师姐们抓紧时间科普考核技巧;同门紧张检查乾坤袋,试图往满当袋子里继续塞灵器;三三两两新组成的小团体正热络说着话。
青岫跟着器修的人先行走了,星月亭就只剩下岁菱凛和夜妄卿。
师尊拿着她的乾坤袋,非常认真地打了一个结实的蝴蝶结。
夜妄卿问:“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岁菱凛点头。
夜妄卿:“还缺灵药么。”
岁菱凛摇头。
他瞥她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找好队友了么。”
岁菱凛:“不了,我觉得认识些别的宗的人也挺好的,比试第二,友谊第一嘛。”
他笑一声,没说话,把乾坤袋递给岁菱凛,她随手系在腰间,又重新摆了摆佩剑,“师尊,你不会去哪里了吧?”
夜妄卿失笑,“你怎么总担心我要去哪里?”
因为原文里烟蓝因事离宗,需要有人替补她的任务,夜妄卿便去了落问,正好撞上虚镜发现,众人混乱之际,简直就是撞上枪口。她心想只要把落问宗的环境说得够差,他或许就不感兴趣了。
岁菱凛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会,提道:“听说落问宗夏天虫蚁特别多,非常可怕,小虫子能有三尺长!”
夜妄卿:“是么。”
岁菱凛用力点头:“是啊是啊,而且师尊你不喜闷热吧?我这段时间翻看资料,他们那儿一年比一年热,鹅卵石都可以煎鸡蛋,年年都有弟子烫伤。”
夜妄卿看着岁菱凛,语气有点玩味,“真可怕。”
岁菱凛:“是啊是啊,所以如果他们缺人了,师尊你也千万别去。”
夜妄卿唇角弯弯,“时间过得真快。”
他说:“我去年小住一段时间,倒不是这样。”
岁菱凛:“……”
对上夜妄卿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压平唇角,“师尊你戏弄我。”
夜妄卿唇边笑意不减,一点愧疚的样子都没有,揉了揉她发顶,提醒她可以出发了。
只见星月拱门结界闪动光芒,剑修走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有药修弟子穿过其中消失,岁菱凛摆了摆手,匆匆跟着他们离宗了。她跑动时候觉得乾坤袋似乎更沉了些,没来得及看,又被后面的人推搡着穿过结界。
星月亭里,夜妄卿肩膀靠着石柱,神态懒洋洋的,目送岁菱凛接近结界,待她穿过之时,他勾了勾指尖,一道灵力轻飘飘地跟了过去。
赶了三天路,溯洄宗一行人抵达落问宗。
落问宗地界盛夏闷热并不是骗人的,或许是往年修士们叫苦连天缘故,今年落问宗种植许多高耸绿树,如伞敞开,一路细碎阳光倾洒,光斑映在前行路上。
经过落问宗的耀月天坛,更早抵达的高山宗和万里宗的弟子们已经在打坐修炼。
第一天给大家休整调整,因而落问宗上下都是积极交谈的修士们,互相试探,方便组队。
期间也有人向岁菱凛抛来橄榄枝,但药修在团队合作中确实不讨好,带足够多的灵药也能抵上半个药修,因而比起坚定不移地选她,许多人更像是试探性地做一个备选。
一个明月宗男修和她聊了几句,两人说了些如果任务匹配就合作的客套话,男修本欲离开,犹豫一下又走到岁菱凛面前,“其实,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岁菱凛耐心等他说完。
“要不,等这次考核结束以后……”
一只手搭过她肩上,岁菱凛回头,见青岫不知何时来了。
他吊儿郎当地问道:“结束以后要做什么?”
男修愕然,没料到会突然蹿出一个人来,“你是?”
“我是她师兄。”青岫笑眯眯的:“接着说啊,之后要做什么?你哪宗的啊,师从何人,厉害么,能保护得了我小师妹么。”
“……”
男修一脸尬色,匆匆告别,青岫意味不明冷哼一声,“别和他组队,这人讲话都中气不足,灵力肯定不够。”
他低头看岁菱凛,语气颇为感慨,“小师妹,你也变得面善了。”
岁菱凛:“……”
青岫是来跟她道别的,高阶修士的任务安排结束,他要启程去了。
青岫认真说道:“别乱来,别受伤。”
岁菱凛:“知道了。”
青岫捏她脸,“把师兄的话听进去啊,别为了多挣一两分就拼命。”
他不动声色瞥一眼岁菱凛的手,她掌心里有斑驳小疤痕交错。
平常好像对丹药双修沾沾自喜,得瑟得很,实际别提多在意其他短板,他大半夜看过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剑,好像憋着恶气,下定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让谁瞧瞧似的,他旁敲侧击问过她,她嘀咕一句要很厉害才有底气让人别赶走她,他再追问,她又不肯说了。
“师兄你也是。”岁菱凛疼得呲牙咧嘴,不客气地捏回去脸,“别随便从任务当中逃出来,强行突破结界会神志全失的。”
青岫拍开她的手,“你以为我是你?”
“青岫!走了!”
队友们在喊他了,青岫赶紧跟上去,心里还有点奇怪,师尊也再三嘱咐他不要中断任务,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不可以出来。
送走完青岫,岁菱凛还有点伤感。
但这份伤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下午排队抽完任务牌后,晚上公告板前公示分组名单,伤感被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掩盖。
好消息,她确实没跟着小说男主拿高难度剧本。
坏消息……
“真巧。”
沈炽抱剑走到她身边,语气极为欠揍。
岁菱凛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你会后悔的。”
沈炽笑容满面,“没关系,你不会后悔的。”
次日一早,岁菱凛一行队伍也出发了。
他们被传送到明乐城,一座经济繁茂交通四通八达的城镇。
近日夜晚,居民常听见怪异啼叫声,似婴儿似老妪,引得人心惶惶,任务要求查出是何物在城中作乱并解决。
这任务算是相对轻松,大概率会是捕捉灵兽,主要考验的也是修士们收集分析情报与分工合作的能力。
同行的还有两名修士,一名长风宗的男修,叫明忱,是丹修。
另一名也是长风宗的,是卜修,小姑娘叫易灵灵。
四人做事都比较利落,很快确认分工。岁菱凛和易灵灵在城中打探消息。沈炽和明忱则前往易灵灵卦象占方位之地查看异象。
有卜修在跟开挂似的,第一天顺利得很,抓的十个路人里有三个清晰描述夜晚听见的声音,她们很快把范围定位在灵兽身上,沈炽和明忱也在山中探见灵兽活动脚印。
两边信息一结合,基本可以确定是名为“棂”的妖兽,似虎形态,性情温和,常居山中,喜好自然,出现在城里是有点奇怪,但抓了带回去就可以完成任务。
说不定能成为最早完成任务的,晚上回到客栈,四个人都还有点开心。
但很快沈炽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客栈边上住着慕容焰一行人。
慕容焰的任务也在明乐城,明忱是个热情性格,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一番交流下来,得知他们的任务竟然是调查城中无故死亡之事。可按理来说,并不会出现伤及百姓的事啊?
只有岁菱凛知道,慕容焰那组是真的惨,任务被魔宗人动了手脚,后期会变成真正的绑架死亡事件,牵扯倒计时救人,拯救人质,人质中还混入内奸,内奸还不止一个等多重复杂元素。
沈炽一声不吭,似是嫉妒慕容手里有真正考验能力的难题。他心情不好,晚上也没下来吃饭。剩下三人简单吃完饭也各自回房休息。
盛夏的天色黑得晚,岁菱凛回房后又跳出窗,忙活她真正在意的事。
虚镜只有在每月十五日会出现,而要找到虚镜,需要两件物品在身上。
一是“疯癫”守剑人手里的剑,二是“虚妖”的灵作为指引。
她得赶在沈炽之前收集到这两样东西,白天顺带打听过了,城东街市里有一疯癫之人,早年也是修炼的,可惜走火入魔。
夜色逐渐降临,夏日街市热闹得很,两边摊贩叫卖,小朋友举着风车穿行,姑娘们挽着手结伴出行,拿着圆扇轻盈扇风,人间烟火气息温暖美好,岁菱凛脚步也忍不住放慢些,目光时而留恋在小饰品上,多看了几眼,老板热情要介绍,她推说不需要赶紧离开了。
她在东市七巷来回走动,没有探看到一丝灵力气息,正觉得奇怪,忽然想到,在慕容焰他们的任务里,因为设计的是绑架情节,所以是发生在结界包围的幻境世界里的,只不过魔宗动手脚,将手无寸铁之力的百姓换进幻境里。
那疯癫修士既是修炼过的,或许也意外进了幻境。
岁菱凛使用灵力,下一秒,平静夜晚街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火光阵阵,浓烟呛人。
轰然一声巨响,她身后的房屋因火烧坍塌,放眼望去,整个城镇化作火海。
“慕容!你看见那人往哪去了?”
“西边!小心别伤人!”
两道御剑剑光闪过,穿过层层房屋。
岁菱凛心说不愧是主角剧本,难度真高。
但这些人之后都会是慕容焰生死之交的朋友。
她捂着鼻口找人,穿过一座座木屋,烧焦味浓呛,轰然一声又是房屋木头倒下,她侧身险险避开,可惜从整个巷口穿行,什么人也没瞧见,正要放弃,突然瞅见一个佝偻背影的小老头,他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大喊“走水了走水了!”随即一个扑棱投入水里,一道结界光闪过,人消失了。
得。早知道在外面等了。
岁菱凛正要跟着回现世,突然听见小姑娘的啼哭声,喊着要娘亲。
她心念一动,想起原文里岁菱凛在这里救了一个差点被火烧死的小姑娘,小姑娘有灵力而不自知,是意外闯进这个世界里的。
如果她走了,就没人救她了。身体比思绪更快,岁菱凛踹开着火的房门,抱住哭啼的羊角辫小姑娘往外跑,随即房梁吱嘎一声,轰地掉落眼前。她迅速用水符贴在木和墙上,但奈何这火是幻境中任务之火,一道水符用完,立刻就被幻境力量重新燃起。
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房子被烧得噼里啪啦,她靠着水符勉强移到门边,但小姑娘难受地呛声,像是撑不了太久。
岁菱凛把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水符没用,时间不够,很快整个房顶还会砸下来,原文里是慕容焰替她挡的,现下没人了。
不过回头整点烫伤药,岁菱凛一狠心还要往外冲,吱嘎声响在头顶响起,眼看房梁就要砸下来了,她侧身挡住怀中小孩。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岁菱凛回头,只见身前站了一个懒洋洋的身影,手虚空抵着房梁横木,另一手轻轻在空中一划,替她们圈出保护结界。
岁菱凛懵了会,他怎么会来……
余光瞥见脚边的乾坤袋敞开,从中掉出一卷轴,侧纹印着古文,像是美人画的样式。
岁菱凛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带了这个来。
夜妄卿瞥她:“快走。”
她抱着小姑娘冲出去。
随后,她送小姑娘回现世找到家,正要折返回去找师尊,看见河边一道湿漉漉的身影。
月光映在河中波光粼粼,他侧影冷白,正费劲拧干外袍,身上的单薄衣服也完全湿透了。
墨发湿润贴在脸侧,整个人当真是从水里捞出来,衣衫凌乱,有点狼狈,奈何脸长得太漂亮了,以至于让人的注意力只会更集中在随意敞开的衣襟,修长的脖颈,裸露的大片白皙肌肤,让他看起来格外诱人。
岁菱凛在他身边坐下,一脸不可思议,“师尊,你怎么进来的?通过美人画过来的么?”
考核之地有严格的结界掌控,提防更高阶力量的作弊。
刚才在幻境里他用灵力就存在一定概率被抓住,倘若在现世用灵力,毫无疑问,立刻会被落问宗探测到。
她问:“你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啊?”
夜妄卿撩起袖子,清瘦手腕上戴着抑灵镯,玉质颜色极深。
他解释道这玉镯能把他伪装成普通人,只要他不能触碰任何灵力相关的力量,就不会被发现。
岁菱凛碰了碰冰凉的玉镯,“那你等会还能回去么?”
夜妄卿:“回不去了。”
他一本正经地叹口气,“仅剩一点力量都给小徒弟挡火了,等会就该死在这里了。”
岁菱凛!!
夜妄卿失笑出声,“怎么这你也信?”
她没好气地一拳敲他肩上。
夜妄卿道:“好疼。小徒弟,我现在可是普通人。”
岁菱凛冷脸,毫不客气地更用力锤了一下,夜妄卿笑着拧衣服也不躲开。
下一秒,系统播报:完整度-2
岁菱凛:
她怀疑道:“真疼啊?”
夜妄卿散漫应一声,“疼。”
“特意加强过的抑灵镯,效果有点出乎意料。”
他随意往下扯了扯衣领,岁菱凛跟着看了眼,光洁肩头红了一小片,乍一看还有点触目惊心。
岁菱凛:“……”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很轻地锤了一下。
不愧是师尊啊,一出手就是不一样,脆皮也能脆得让她害怕。
月色柔美,星辰漫天,清晖照亮河边,大地像是被轻纱罩着,朦胧而美好。
岁菱凛抱着膝盖看了夜妄卿一会,郑重其事地开口:“师尊。”
夜妄卿懒懒“嗯?”一声,正思考一身湿答答的该怎么办。
“你赶紧回去吧。”
听见岁菱凛这么一说,他偏头看她,她一脸严肃,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事实上,岁菱凛真没心思开玩笑,他现在血条比普通人还薄,风吹一会再生个病发个烧,完整度都不够扣的。
夜妄卿微眯起眼,看了她一会,似是有点不敢相信,“你要我就这样回去?”
“……”
“连件衣裳都不愿意找来给我换?”
岁菱凛这才仔细打量他,湿透的衣袍紧贴,勾勒极好的身材,隐约透着诱惑,让她下意识记起看过的美人图,师尊看起来清瘦,但薄薄衣料底下藏着结实胸肌和紧致腹肌,抱起来手感也很好,因为在拧外袍上的水,手臂线条发力而紧绷,结实有力,空气中仿佛也有了强烈的荷尔蒙。她不自在捏了捏掌心,只觉得闷热而不舒服。
她催促道,“师尊,你快回去换衣服,别着凉了。”
夜妄卿余光瞥见岁菱凛的小动作,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好像多嫌弃他身上湿透似的。
“……”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无人说话的静谧氛围里,岁菱凛越避越远,眼看就要丢下他跑走,夜妄卿抖了抖外袍,耐心叠起,随即支着脸看向岁菱凛,“我想起来,有件事要同你说。”
“啊?”岁菱凛扭头,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特别好看,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他勾了勾手,“着凉了,嗓子有点疼,你过来。”
“……”
岁菱凛往回走了几步,莫名有点紧张,她抿了抿唇,“师尊,你赶紧回去了……”
夜妄卿微笑着看她,拖长了语调,懒洋洋的,“小徒弟。”
她应了一声,突然手上一阵力量带过,来不及反应就被轻易捉了回去,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半开玩笑似的压在身下,两条手臂按在她身旁,强势又不容抗拒。
岁菱凛心跳得特别快,挣扎着想从手臂底下躲开,他慢条斯理抵着她肩膀按回去,甚至微微俯身,更过分地欺近。
她背后压着斜坡上密密的小草,眼前是师尊漂亮妖孽的脸,月光朦朦胧胧照着,他下颌线和脖颈处的线条尤其好看,光影分割得立体,每一寸都精致耐看。
她挣扎不开,只能和他对视着,望进含着笑意的漆黑眼眸。
他声音压低,像在说悄悄话,暧昧又缱绻,“我正听宗主他们说话呢,不过是中途出来吹吹风,没想到你出了事,就跟着美人画来了。”
他的眼睫毛纤长,湿漉漉的,仿佛水珠会滴落到她脸颊上,她下意识想躲开,却被他不紧不慢地板过下巴。
夜妄卿语气调笑,让人猜不透情绪,“若是现在就回去,估计他们也谈完了,我想想啊,大概有二十多个人,会正巧出来看见我现在这样。”
他离得太近了,近到两个人的鼻尖仿佛都要碰上,岁菱凛抬手推他,掌心抵上他坚硬胸膛,湿透的布料仿佛并不存在,根本毫无间隔地触碰到温热肌肤,烫得她立刻缩了回去,无措揪着地上的草。
湿漉漉墨发垂落,发尾撩在她颈侧,难受,若有似无的痒,她被他的气息侵占性地环绕着,发梢的水珠更是过分,滴滴答答往她锁骨上落,他瞥了一眼,唇边笑意更深,像是摆明了要恶作剧,让她也变得跟水里捞出来一样,要共患难。
冰凉指尖搭着她下颌,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动作又轻又温柔。
他唇角微弯,“你让我就这样回去啊?”
“……”
“小没良心?”
第25章 第25章
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冽熟悉的香气,往日带给她的是满满的安全感,如今距离挨得过近,这份熟悉化作泛在耳根上的一抹红,陌生得让岁菱凛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太紧张了,眼睫毛胡乱眨动,声音也气若游丝,“师尊,你让开。”
夜色昏暗,月光朦胧,夜妄卿身影挡住了光线,以至于让他错过了岁菱凛脸上泛起的薄红。
“不要。等会你就把我丢在这儿了。”
夜妄卿眼睫毛湿漉漉的,漆黑眼眸里一片潋滟,“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小徒弟舍得啊?”
岁菱凛:“我当然……”
他笑了一声,“你当然舍得了。”
岁菱凛:“……”
小心思都被看破,也没有再藏着掖着的必要。
岁菱凛干脆坦白道:“是啊是啊,师徒连心啊。”
她不敢太用力推他,于是催促,“师尊,你回去躲着点人就行了。”
夜妄卿唇边笑意更深,目光戏谑。
岁菱凛深呼吸了一口气,“不让开吗?”
夜妄卿:“小徒弟打算怎么办?”
“行。”岁菱凛说。
“扑通——!”
水花溅起,两人双双滚落河里。
脆皮普通人的体力自然是干不过岁菱凛的,她从水里爬上来,迅速用符箓给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听见清清浅浅笑声,一回头,师尊也从水里走出,浑身更湿透了,跟妖冶水妖似的,唇边笑容不减,好脾气也没生气。
岁菱凛心情更乱了,边擦着脸上水珠,“师尊,你多保重,你不走那我就先回去——”
下一秒,系统播报:完整度-1。
紧接着,跟敲木鱼似的,有节奏地播报起来:
完整度-1
完整度-1
完整度-1
……
“师尊!!”
“嗯?”
夜妄卿一抬头,只见小徒弟朝他扑来,殷切着急,抱着他的手往岸上拉,一改方才的铁石心肠,仿佛刚才推他进河里的另有其人。
她抓过叠好的外袍给他擦头发,动作娴熟凝练,态度热情而真挚。
他被她瞬息万变的态度搞得有点懵,说自己擦就行,但奈何小徒弟满心满眼的关切,他连句话都插不上,只能任由她在他身上胡乱地擦,心说良心发现得是不是有点快。
与此同时,岁菱凛终于听见了系统停止播报,完整度停留在-10。
月光下,她捉着手里的貌美水妖,第八百遍痛骂系统。
脆皮师尊有节奏地掉血,到夜市时已经因轻微伤寒-15。
担心夜妄卿多走两步血就该掉没了,岁菱凛让师尊在原地等她,她跑去找裁缝店。
夏夜街巷繁盛浩闹,灯烛新奇,茶坊酒肆笑闹声不断。
一家裁缝店出售成衣,岁菱凛在选衣服上没花什么时间,他穿什么都好看的,要不是考虑到保暖,她本来打算抓个麻袋给他套上去。
纸伞摊前没看见熟悉身影,岁菱凛有点惊慌,快走了两步,就在糖人摊前看见师尊。
周边挤着群半高的小孩子,一伙人专心看糖人师傅秀技艺,他静静站在边上,分外引人注目。
一位个子娇小的小姑娘一直往前挤,他垂眸看一眼,便往后站给她腾开位置。
小姑娘抬头,奶声奶气的,“谢谢哥哥。”
夜妄卿弯腰,“我也谢谢你呀。”
小姑娘疑惑,“为什么?”
他唇角微弯,“别的小姑娘看见我就跑了。”
小姑娘问:“因为你是水妖吗。”
听到这形容,他有点意外,又“嗯”一声,故意吓小孩似的,问:“怕不怕?”
小姑娘摇摇头,追问道:“你吓走谁了啊?”
“也是一个小姑娘。”夜妄卿笑了声,“还是很漂亮的小姑娘。”
他回头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戏谑又故意。
岁菱凛:“……”
她突然明白了林门主的心情,这种想要吵架又明白注定吵不过的无力感。
裁缝店掌柜借了后院给夜妄卿简单清洗。
逼仄小院落里有一口井,岁菱凛把打上来的水往木盆里倒,符箓贴在木盆边缘加热,她摸了摸水温,还不够烫。
啪嗒轻微声响,湿漉漉衣服掉落青石板,她无意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师尊裸着上半身正擦湿漉漉的长发,不被墨发遮挡的身体赤裸展示在月光底下,线条性感,薄薄的肌肉分布均匀好看,力量感十足。
他转身用水,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岁菱凛立刻移开视线,又往木盆上加了一道符箓,心里催促水热得快一点。
似乎是瞧见了她的不自在,夜妄卿主动问道:“正好有事要问你。”
岁菱凛故作镇定:“什么?”
“你怎么会闯进幻境里?”
“……”
岁菱凛身体一僵,还以为他忘了这茬。
夜妄卿声音不咸不淡,“去那里做什么?”
“……”
她这下真正不自在了。
糖人摊前傻白甜的水妖仿佛是错觉,一旦涉及正经事,他又变成心思缜密,捉摸不透的人。
岁菱凛想了想,遮掩道,“出来散步,不小心就闯进去了。”
夜妄卿看了眼她手边的乾坤袋,“东西都带齐了出来散步?”
“那不是……万一……”
清明冷静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无声无息地,仿佛心中早有猜疑。
半晌,岁菱凛妥协了,但她想到一个绝妙借口,“听说慕容他们的考核比较难,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加分机会。”
她想偷瞄他表情,又听见布巾擦拭发梢的摩擦声音,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方才的画面,晶莹大颗水珠从他白皙肩颈滚落,再一路淌落到结实胸膛上……
好在夜妄卿并没有让她等太久,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啊……”
语气平常,听不出情绪,但岁菱凛没也没有猜测的心思。
水正好热了,她匆匆道,“师尊你别着凉。我去外面等你。”
脑海中画面一遍遍浮现,她有些气恼,明明之前也给青岫上过药,又不是没看过,岁菱凛在街边站着,看着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耳边是欢乐笑闹,晚风习习,却仿佛怎么也消除不了刚才那阵莫名的焦躁不安。
过了一会夜妄卿出来了,他素衣青衫,以竹钗简单束发,容颜清俊,谪仙般的眉眼,看起来像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她鼻尖似乎还嗅到淡淡的竹叶青香。他仍然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站在她面前微微俯下身,眼眸中是柔和笑意,“谢谢小徒弟给我买新衣裳。”
岁菱凛:“……”
明明钱都是出发前,他偷偷往她乾坤袋里塞的。
分数已经不再往下掉,她安心许多,见师尊对夜市有浓厚兴趣,她就陪着他从头到尾又走了一遍,他好奇看着每一个小摊,和她刚来时一样新奇。
“师尊,你很少来成城镇里么?”
“嗯。先前和青岫出来过几次,晚上也会出来看看,后来就不爱逛了。”
岁菱凛:“为什么?”
他犹豫一下,“总是遇上迷路的姑娘。”
岁菱凛:“……”
夜妄卿:“可我也不清楚这些地方,久了就不大愿意出来了。”
方才糖人摊附近看似蠢蠢欲动的姑娘们不是她错觉,大抵是被水妖造型给劝退犹豫了。
路还没逛到一半,师尊就不肯走了,他在糖人摊前走不动道,非要看完画龙。
岁菱凛对糖人兴趣不大,视线很快被首饰摊勾了去。
她问了价格,还算公道,正要美滋滋付账,一摸口袋,买完衣裳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小徒弟。”夜妄卿向她招了招手。
岁菱凛走了过去,他指了指边上,小朋友手里正拿着一串龙。他说:“我也想要。”
她第一次在师尊脸上看见羡慕的表情,对着长忆殿满屋子金银财宝,他的态度也从来都是谁爱拿谁拿,岁菱凛顿时感到肩膀一沉,身负带霸总吃好一顿麻辣烫的重大使命,可一摸钱袋子,空空荡荡。
见她犹疑,他轻声问:“不行吗?”
岁菱凛低声说了没钱的事。
“我知道了。”夜妄卿轻轻叹了一口气。
眼睫毛轻微颤动,自有一种我见犹怜的脆弱感,那语气更是轻软得岁菱凛直接上头了,满脑子都是买!给他买!一整个摊子的龙都要包下来!
“师尊你等着!”
她撸起袖子,“我这就去边上支棱个摊子,别的没有,药管够,随便卖出一瓶,买个糖人摊不成问题!”
她二话不说开始忙活,先是问铺里的店家借来笔,又在地上捡了块破板子,抵着墙开始写小广告。
夜妄卿单肩靠着墙,姿态懒懒散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他的视线闲散得很,从她的手落到板子上,又从板子看到她脸上,放平日里她也就随便他看了,可今天岁菱凛莫名被看得耳根发烫,于是不客气地赶人,“师尊,你挡着我光了。”
她一本正经地威胁道,“让开些,没法写字了,还想不想吃糖人了。”
“可我是来买东西的。”他微勾唇角,“开张了么。”
他真的很少出来市井,今天玩上头,还要和她角色扮演。
岁菱凛心下觉得好笑,配合着道,“要买什么。”
他想了想,问:“秋萍叶有么?”
岁菱凛:“有啊,两百金一片,要么?”
夜妄卿嗯了一声,又问:“但我没钱,用别的付行么。”
“用什么?”
“以物换物可以么?”
岁菱凛扬了扬眉,“我东西很贵的。”
夜妄卿语气温和,“那劳烦看看,这个合适么。”
他手里握着什么,示意她也伸出手。
岁菱凛心说还挺入戏,于是张开掌心,等待验货。
修长的手盖到她手上,真有东西落在掌心里了,很轻,抓在手里也有点痒。
等夜妄卿移开手,岁菱凛看了一眼,心里突然软了一下。
他给她的正是两只粉色小耳坠,是她刚才在摊上询问的。
他唇角弯了起来,“够换么。”
岁菱凛安静了几秒,点点头。
夜妄卿:“心情有好一点么。”
岁菱凛抿着唇,又轻轻地嗯了一下。
这小首饰普普通通的,一点也不贵重,和长忆殿随便拎出的碗具都没法比,可她手里就是突然沉甸甸的,有点无措,有点慌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人把如此简单普通的小细节都记挂在心上。
“考核的事没问题的,晚上还是和他们待在一块更安全。”
灯笼光映照在他冷白肌肤上,他微笑着看她,连下颌线弧度都是好看的。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小徒弟很厉害,运气也好,想要的都会得到的,不用担心。”
晚上,岁菱凛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手伸到枕头底下,又取出那对粉色耳坠。
他真的以为她在为考核的事忧心,还给她送小礼物,对她没有任何怀疑。
岁菱凛良心轻微地痛了一下,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妙的心情,像是有什么不曾体会过的情绪隐隐要破土而出。
河边漫天的星辰应该是很好看的,她躺在床上,仿佛颈边还扎着细细密密的草尖,呼吸间是熟悉的清冷香气,她看不见漫天星星闪烁,视线被他吸引,只记得他含笑看着她的漆黑眼眸。
岁菱凛拉过被子,蒙住头,记忆乱糟糟的,又变成春日会,他接住摔下来的她,风快速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怀里依旧安全,稳稳地带她降落在地面。
又想起他轻瞥的一眼,语气故意的“我是挺偏心的”。
她还亲过他。
岁菱凛睁开了眼,她还亲过他!
她以前怎么敢的?!
一触即分的触感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隔了许久后知后觉的羞耻感跟蚂蚁似的爬在她身上,岁菱凛靠着床边,脸埋在膝盖里闷头生气,最后严严实实缩进被子里。他最好也别记得了。
等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她扯下被子喘气,又突然想起,其实他对青岫也很好。
考核开始前他就带着青岫去大大小小的秘境训练,每次青岫都累得跟狗似的回来,但肉眼可见的,他射箭的精度越发准,运灵力的稳定力也更强,神采之中的自信从来不会骗人的。
这么一想,他对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像青岫一直说的,师尊是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岁菱凛松口气,终于能平静下来了。
她侧过身满意地闭眼睡觉。
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来。
有点纠结但又老老实实地顺从心意,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抓出小耳坠看了一会。
她重新闭上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次日,他们按照昨日的线索,上山找灵兽,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前一天勘探出来的痕迹一夜之间,统统消失了,就像是刻意被人抹去痕迹。
四个人在树林间翻找,卜修往土地埋了六个符卦都没有反应,丹修和她的引灵药粉也不管用,山上山下都悄无声息的,仿佛就不存在任何小灵兽,这让原本顺利的事情突然拐了弯,果然任务不会过于简单,四人商量一下,得出新的结论,或许这棂已修炼成精,且智力开化,聪明绝顶,昨日打听到有人在寻它,因而特意抹除了痕迹。
一般这等灵性生物的异常,都和未完成的执念之事相关,于是四人又回城打听,听闻东街富商一家有一少爷近日重疾,便计划次日登门拜访。
今天的事仿佛一记警钟,大家商量晚上好好休息,防备明天事情或许会变得棘手。
晚膳用得差不多了,沈炽开口道,“对了,我等会打算去一趟城东街市。”
岁菱凛立刻警觉,问道:“去做什么?”
沈炽咬一口金丝卷,“买介绳,那玩意儿绑灵兽结实。”
他问:“你们有什么要买的么?我一并带回来。”
岁菱凛握紧了筷子,他一旦去了,必触发剧情任务,撞上疯癫守剑人。
明忱乐得清闲,拱手道,“那劳烦沈兄跑一趟了。”
易灵灵拿出一纸清单,都是些甜点吃食,让沈炽看着帮忙带,他看了一眼,随即点点头,折叠好后收进袖口里。
岁菱凛说:“我和你一起去。”
沈炽喝茶的动作一顿,匪夷所思地看着岁菱凛,像是活见鬼。
他看了她一会,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也没问她跟着去要做什么,“行,那走吧。”
说着就提剑朝外走,岁菱凛跟着到门口,又突然想起身上还带着美人画。
“你等等,我放个东西。”
沈炽催促:“快点啊,那猎户晚了可就回家了。”
岁菱凛小跑上楼,紧张盘算等会怎么支开沈炽,这东西原本就是注定让他拿去的,可若真落他手里,将极大增加虚镜暴露的风险。
刚到房门口,又听沈炽在大堂说,“算了还是我去吧。”
“昨天看慕容他们一脸血的,谁知道入夜了会不会撞上什么事。”
眼看他大步迈过门槛,岁菱凛更慌了,“你别走!”
她推门而入,快速解下乾坤袋,因为着急半天差点解不开,取出美人画的卷轴放桌上,匆匆忙忙要往外赶,突然听见掉落声响。
随之而来是身体撞到桌子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双眼睁大,师尊赫然出现在房间里。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夜妄卿先是打量一圈环境,再走到窗外向下看了一眼,天边云霞灿烂,街巷热闹非凡。
他又看向岁菱凛,她维持要出门的动作,一脸茫然,似乎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岁菱凛:“师尊,你怎么……”又来了啊?
夜妄卿也有点困惑,“你遇到危险了?”
岁菱凛:“没有啊。”
他问:“真的?”
岁菱凛点点头,“我就在客栈里,正要出去买点东西。”
卷轴掉落在地上,她捡起来放到桌上,“它坏了?”
夜妄卿仔细打量她,也不像在故意遮掩,于是向她解释美人画传送的依据是她心神稳定程度,若是遇上极度慌乱的事,他就会被灵力牵引而来。
岁菱凛默默点头,目光飞快扫了一眼美人画,有点庆幸还好是先回房了。
但沈炽速度很快,再耽误一会,怕是都该拿到剑了。
岁菱凛开口道:“师尊,那你……”
夜妄卿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倒了两盏茶,往她面前推了一盏,闲闲地开口,“刚来一会,连茶都没喝完,小没良心的就要赶我走?”
岁菱凛忙说:“当然没有,师尊来我很高兴的。”
他唇角弯起清浅弧度,懒懒支着脸,“真的?”
“千真万确。”岁菱凛说:“但我这不是要去买东西了,等会他们谁上来撞见了,就不好了。”
夜妄卿想了想,问道,“让你着急的事,和要去买的东西有关?”
岁菱凛:“……”
她一时哑口无言,现在真有点慌了。
“咚咚咚”门突然敲响。
沈炽在外面道:“算了,一起去吧,你快些出来。”
第26章 第26章
“等会!”
岁菱凛对门外喊道。
美人画卷轴铺桌展开,她小声和夜妄卿说着买介绳的事,边抓过他的手往画上按,紧张等灵力闪现,把他塞回去。
门“咚咚”敲了敲,沈炽故意道:“快点啊。”
“知道了!”
岁菱凛没好气地应声,摁着师尊冰凉的手,可画上没有任何反应。
等了几秒,依旧没有传送的灵光闪现。
岁菱凛皱眉小声,“师尊,它肯定是坏了啊。”
夜妄卿任由她摆弄他一只手,另一手懒懒端起茶水,轻声开口:“他不会贸然进来的。”
“卖介绳那家既是任务相关,也不会很快关门。”
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了,岁菱凛点了点头,心情也平静下来。
但她很快想到,她是要去找疯癫守剑人啊,又轻声催促,“那你也得赶紧……”
“我走不了。”夜妄卿轻声说。
“为什么?”
她小声问,视线不自觉看向他的薄唇,唇形好看,此刻沾过茶水,湿润得水光潋滟。
突然他反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岁菱凛猝不及防被带着俯下身,肩膀抵靠上他的,相碰的一个瞬间,来不及分心多想,就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因为……”
……
沈炽抱臂靠在门边,指节敲点在手臂上。
这都多久了,麻烦死了,以前这妮子就磨磨蹭蹭的。
他正又要敲门催促,却听里面哐当一声响,仿佛摔东西了。
“岁菱凛?”他立刻问道。
砰砰砰地敲上门,匆匆脚步声接近,紧闭着的门开了。
岁菱凛低着头走出来,神色紧张,反手把门关了,沈炽什么也没看见。
他被她推搡着下楼,回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磕到桌子了。”岁菱凛把他推向门口,“不是着急么,快走了。”
黄昏光影照在长长的街边,熙熙攘攘似昨日,岁菱凛和沈炽并肩穿过其中。
沈炽奇怪打量岁菱凛奇怪行径,岁菱凛故作平常,偷偷揉了揉撞疼的手肘,过了一会,又不经意地把额边碎发撩到耳后,趁机捏了捏耳根。
方才师尊轻声说话的温热气息仿佛还没散去,她不自在极了,明明讲的是正经事,她反应也太大了。
因为美人画特殊的传送属性,需要在她心绪平稳后才能再次触发。
于是,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小吃街两边叫卖声不断,沈炽拿出易灵灵给的单子,四处打量街摊,心里记下位置,方便回程之时一次性买回去。
岁菱凛探头看了一眼清单,指了指路边,“单子上第三个春叶甜丝这家有,第六个夏荷卷饼好像没有……哦也有,在前面那家。”
她装模作样说这话,借着找店的空档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心都要提起来了。
盛夏的晚霞在天边烧红,如瑰色布匹泛着蔓延的光,辽阔晚霞铺盖之下,夜妄卿跟在他们不远处,正看着卖小兔子的摊位,和昨晚的狼狈水妖不同,今天的他白衣翩跹,不染纤尘,黄昏烟霞光影落在他肩上,愣是没一点凡间气息,莹白得像落入凡间的皎洁月光,来往的人但凡多看了他一眼,就会好奇将视线停留更久。
沈炽:“秋糖甜霜?这听起来甜掉牙啊。”
岁菱凛一个激灵回神,看了一眼单子,“但应该挺好吃吧?”
沈炽冷笑两声,看她一眼,表情里尽是嫌弃,“以前你怎么没这么喜欢甜食。”
岁菱凛扯了扯嘴角,“以前难道不是因为吃不起。”
沈炽笑了笑,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道了句“也是”。
沈炽对着单子发表他对甜腻食物的不满,岁菱凛心不在焉地附和,又悄悄回头。
这一看,又差点被吓一跳。
不知不觉中,师尊四周围上来了许多人了。
他们正经逛着街,又好奇地偷偷打量他。
他对自己的长相简直没有一个清楚认知,颀长身影站在摊位前,浑然不觉他人视线,专心地看着小兔子,那叫一个全神贯注,一心一意,仿佛世界上没有比看兔子更重要的事了。
老板拍拍笼子,仰头问道:“公子,买只回去呗,给你便宜点。”
夜妄卿摇摇头,微笑:“怕养不好。”
等岁菱凛再回头时,他已经转身去了对面,深情专注的目光改变了对象,一心一意看乌龟,光影下的侧影线条漂亮,岁菱凛硬生生看出了深情至极,一眼万年的意味。
而对象甚至只是一只慢慢爬的乌龟,这简直太离谱了。
那乌龟如果有灵性,恐怕上下三辈子都得记得这份深情对视。
“行了,差不多能给她带一半回去。”沈炽把单子一收,“走吧,去买介绳。”
“走。”
岁菱凛最后回头看一眼,师尊站在糖画摊前,纹丝不动。
她放心下来,很好,别动了。
突然,一位水蓝色衣服姑娘走到夜妄卿面前,面庞微扬,表情我见犹怜,怯生生的。
岁菱凛:“……”
该不会是问路的吧。
见身旁人没跟上来,沈炽回头找人,“岁菱凛?”
岁菱凛立刻回神,推搡沈炽肩膀,不让他回头看,“走了走了。”
沈炽踉跄一下,半弓着身子,“岁菱凛你做什么?”
她指向前方,“哎呀快点,掌柜的进去了,是不是要关门了。”
沈炽:“你说话就说话,老拽着我做什么!喂!岁菱凛!”
夜妄卿微笑听着小姑娘轻声慢语,余光瞥见人突然跑了,视线追随过去,只见岁菱凛抓住沈炽胳膊,两人推搡互闹,娴熟得像是做过许多遍。
“……就是这样和他们走散了,您能帮帮我吗?”
姑娘小心翼翼,只见容貌俊美的男人收回了视线,看向她,表情在一瞬间不似方才温润友好,让她心里涌起莫名的逃跑冲动,可很快,方才的表情如同错觉,他微笑“嗯”了一声。
一路小跑到店门口,岁菱凛推着沈炽进去问店家做买卖。
她靠在门边招牌,只见长街尽头,师尊正和姑娘说着话,过了一会,两人离开了。
岁菱凛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想了想,对着店里叫一句,“沈炽!”
“做什么?”沈炽扯着介绳,头也没抬地应话。
“等会咱们茶楼见,我想去买个东西!”
“你别乱跑啊。”沈炽一抬头,门口人来人往,早没了岁菱凛的影子。
岁菱凛穿回热闹夜街,经过每条街巷都看两眼,师尊在人群之中是非常显眼的,但偏偏哪里都没有那一抹清冷身影。
夜色逐渐弥漫开来,天边晚霞渐渐退去艳丽颜色,叫卖声嘈杂。
夜市上迎面而来的一张张面孔扫过去,岁菱凛有点着急了。
她不能耽误太久。
尽管理智上也清楚,就算是没有灵力状态下,作为普通人的师尊也不至于出什么事……
经过一昏暗巷口,一只手突然从边上伸来,将她拉过去。
岁菱凛身体一斜,靠在熟悉的怀抱里,墨色长发垂落在手背上,有点痒。
入眼是白皙锁骨,往上是纤长优美的脖颈,惊鸿一瞥的精致容貌,山河作的眉眼比晚霞更美艳。
他弯弯唇角,“小徒弟是在找我吗?”
岁菱凛松口气,没好气地问:“师尊,你还真给人指路去了?”
他笑而不语。岁菱凛问:“你认路吗?”
夜妄卿摇摇头,说道,“那姑娘只是一个人害怕,我就陪她走了一段路。”
“……”
岁菱凛抬头,天边云霞还没完全暗呢。
但她决定不以恶意揣测他人动机。
于是沉默了半天,挤出一句,“师尊,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是个普通人。而普通人是很容易被妖怪抓走的。”
夜妄卿轻笑一声,故意问:“是昨日见过的水妖么?”
岁菱凛噎了一下,没想到他拿自己开玩笑,又照搬他昨日的话,“是啊,怕不怕?”
夜妄卿笑了一声,又低垂眼睫,定定看了她一会,“怕。”
岁菱凛:“那就记住了,在外面不要随便跟着其他人走。”
“知道了。”
漆黑眼眸里闪动笑意,夜妄卿温和道,“那就只跟着小徒弟。”
“……”
岁菱凛突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明明是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让她听出了暧昧的意思来。
夜妄卿低眼看着她,桃花眼潋滟漂亮,细碎的笑意轻易将人勾引,落入浮想联翩的陷阱中。
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空气就在这样若有似无的暧昧之中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泛热气的氛围,越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岁菱凛别开脸,却察觉他视线还落在她脸上。
岁菱凛瞥见不远处,卖鹦鹉的摊子边上围着许多人,突然就想起,刚才他看乌龟和兔子也是这么深情又专注。
“……”
暧昧的粉红泡泡一下子破得干干净净。
岁菱凛从乾坤袋中掏出美人画,“再试试,看看现在能回去吗?”
夜妄卿按住她的手,“可以再等一会么。”
岁菱凛:“还要做什么?”
夜妄卿看向街市,岁菱凛循着视线看去,一眼看见那明亮的小摊子,左右亮着两个灯笼,中间木招牌上歪歪扭扭招牌写着糖画二字。
“……”
买糖画的队伍很长,他们等在队伍尾端。
岁菱凛东张西望,远远看见沈炽走进茶楼,肩上挂着粗粗的一圈介绳。
担心剧情之力会把他引向疯癫守剑人,岁菱凛扭头强调,“师尊,吃完糖画就要回去了哦。”
夜妄卿正盯着路过小姑娘手里的兔子糖画,闻言转过头看她。
对视片刻,他眼睫低垂,眉眼间淡淡忧伤,似有失落,但还是应了一声。
岁菱凛良心一痛,师尊看起来活像是要被她赶出家门的小兔子,可怜兮兮的。
正要说点什么话弥补挽救,一个小女童跑了过来,扯着夜妄卿袖摆,扭头喊道,“娘亲!就是他!”
她扯着嗓子,“昨天的水妖哥哥!”
周围人纷纷扭头,看见小女童抓着的是位相貌俊俏的公子,又都大笑起来。
小女童的娘亲跑来,尴尬把她抱起,连声致歉。
小女童丝毫没觉得不对,还奶声奶气地说故事:“娘亲,他被抛弃了好可怜啊。”
女童娘亲尴尬道:“闺女别说了。”
“……”夜妄卿压了压唇角,“是我太黏人了。”
岁菱凛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下一秒,师尊的视线就这么轻飘飘落在她身上,语气含着淡淡悲伤,“所以被抛弃也是自然的事吧……”
周围群众的指责目光就这么水灵灵地跟着过来了。
岁菱凛:“……”
她收回刚才一瞬间涌出的热烈自责。
人群中,不知谁问了一句,“姑娘,我认得你!你昨天是不是写了牌子要卖东西啊?”
这声音大声问道:“你夫君卖吗?”
岁菱凛:“……”
这简直是直接撞上来的出气筒,岁菱凛撸起袖子,冲上去就要跟人干架,“你!买!不!起!”
夜妄卿笑着把人往身边揽,“好了好了,我不胡来了。”
云霞渐渐变深,快与夜色融为一体,眼见最后一点光芒也要消失了,岁菱凛心急如焚。
不好让沈炽等太久,但发生了刚才的事,她也不好意思让师尊一个人等糖画。
“小徒弟在找什么?”清冷嗓音问道。
“没有啊,我就是随意看看。”岁菱凛回道,“介绳也买到了,我就看看沈炽,免得他出来看见我们。”
她装作对鹦鹉很有兴趣的样子,避开夜妄卿探究视线。
可手指下意识揪着袖口边缘,着急紧张的小动作出卖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
好不容易排到他们了,一共点了两个兔子糖画。
一个先画好了,师尊递给她,岁菱凛没什么心思吃,就拿在手上。
目光时不时望着茶楼方向,再看一看东街口,那疯癫老头的居处。
这时,东街口竟真有了动静,那老头举着把剑出来了,跟npc似的开始执行任务,他先是在街口徘徊,距离茶楼也不过几十米距离,岁菱凛一颗心简直提起,生怕他和沈炽磁铁相吸,下一秒就会交换道具。
“小徒弟。”夜妄卿轻声叫她。
“嗯?”岁菱凛随口应一声,视线就集中徘徊在小老头和茶楼之间。
“如果你一直看其他地方的话……”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话却没说完,故意要引起她注意似的。
岁菱凛回过头,就见突如其来的美颜暴击,师尊忽然低头欺近她,距离缩短的每分每秒都像是慢动作,岁菱凛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
轻微咔嚓声响,糖兔耳朵被咬掉一小块。
夜妄卿直起身来,唇边染着糖画甜腻色泽。
他舌尖轻轻舔舐一下,目光却是看着她的。师尊的唇色鲜艳,触感仿佛也很柔软。
空气一瞬间变得稀薄,好像要呼吸不过来。
岁菱凛抿抿唇,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兔耳朵就这么没有了。
吃掉了。就这么被无情吃掉了!
她还打算拿回去给易灵灵看的。
岁菱凛好气又好笑,抬头道:“师尊,你等会就有一个自己的……”
话没说完,她突然不敢继续说了。
因为夜妄卿垂眸看着她,漆黑眼底里并没有任何笑意。
“……”
过了一会,她小声开口,试探着问:“师尊你是生气了吗?是我的问题,不该因为一个糖人跟你这么计较。”
他垂眸看她,安静了几秒,唇角轻扯,“说笑的。”
正好这时候另一个糖画也好了,他接过,声音温柔如常,“去忙吧。”
岁菱凛看了一眼茶楼,那疯癫老头快跑到茶楼门口了。
她心里一慌,把美人画卷轴塞到他怀里,“那你早点回去。”
少女越跑越远,连头都不回,眨眼间就跑进明亮茶楼。
脚步声明明远得听不见了,他却还能在脑海内响起声音。
多少次她在长忆殿里也是这么跑来跑去的。
不过在长忆殿时,她大多时候是跑着来找他。
夜色彻底降临了,热闹街巷叫卖声依旧不断。
夜妄卿从茶楼又看向东街方向,他一早认出那佝偻老头曾是虚镜守护者之一。
夜色深深笼罩在他身上,他轻轻咬一口糖画,舌尖一卷,口齿里是甜腻味道。
甜食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可他看了茶楼一会,唇角微弯,却是有点冷漠的。
高挂着的灯笼暖光映出他冷淡面容,纤长眼睫低低垂着,无人猜得透他此刻的情绪。
第27章 第27章
溯洄宗,听谏殿灯火通明,氛围凝重。
二十来名精英情报探子焦头烂额,翻看卷宗,门里门外不时跑进出暗卫,禀报获得的一手消息。
暗卫们脸上并无喜色,一次次摇头意味着无新消息,连带听谏门主冷汗涔涔。
魔宗踪迹消弭,据点空档,平静得诡异。
上一次如此销声匿迹,还是老魔宗生死未卜,内部大动乱,没过多久后新崛起势力肆意作乱,八宗里足有三个宗被偷袭,殃及十来座城池,民不聊生。
听完情况汇报,元晞摆摆手,“明日有了新线索再议吧。”
深夜笼罩听谏殿,探子们陆陆续续离开,脸色疲惫。
转眼,殿宇空空荡荡,元晞靠着太师椅休息,撑着脸打了个哈欠,躺了一会也起身离开,跨过门槛,瞄到角落处干净整洁的位置,原本坐那儿的人,开始议事没多久就跑了。
观星楼,最顶层天圆地方,抬头便是浩瀚星空,月如明镜高悬。
顶层一角,倚靠着一削瘦身影,一言不发地看着月亮。
“就知道你跑了。”
闻声,夜妄卿回头,元晞烦躁扯开衣襟最上的系扣,“你去哪里了?我一说话你就跑。”
他语含埋怨,扬起下巴,“还连着两次!”
夜妄卿声音淡淡:“讨论出结果了?”
元晞:“……”
元晞:“没有。”
夜妄卿睨他一眼,“那我听一天做什么。”
元晞:“……”
他想说镇场子,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与其说镇场子,不如说近一年来,夜妄卿都在减少干预宗门事务,大小事务皆让他做决断。
数年前,他被直接任命为宗主,宗门上下充斥不满声音,宗内外蠢蠢欲动之人不在少数,但这些都被夜妄卿隐秘有力的手段一一压下。他就像沉默有力的守护者,默不作声地处理些不和谐声音,数年如一日,一心一意为宗门献出所有。
但正如纸包不住火,安心很快转变为担忧。
时有传言他实际没有扛起一宗能力,这个位置该是夜妄卿的。
表象服从永远不代表内心顺应,他心底也并不是没有过阴暗想法。
摇摆不定,渴望夜妄卿永远不变的暗中相助,又嫉妒他拥有他一辈子追赶不上的才能。
这种变扭渴望,在一次次流言蜚语中,逐渐变成对绝对力量的近一步渴望。
只是在他付诸行动之前,夜妄卿突然起身离开了棋局。
就像是预判到他阴暗念头一般,他离开整整一年,断开与宗门的诸多联系。
说实话,他甚至嫉妒夜妄卿聪明到更快一步意识到危机,作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选择。
两人望了一会月亮。
元晞从小就好奇,为什么夜妄卿喜欢看月亮。
他一度怀疑过汲取月光精华能大幅度提高情绪稳定力,可晒了三个月毫无长进后,他放弃了。
“宗主!”门推开,一名暗卫站在门口,神色匆忙。
得到首肯后,暗卫走到元晞身边,小声说话。
元晞眉头轻皱,片刻思索后,挥手让人退下。
他等着夜妄卿开口询问,但他似乎毫无兴趣,连一眼都懒得看他。
元晞主动开口,“烟蓝在林野城发现情况,有魔宗行迹,情况紧急,她已经秘密跟着去了。”
他顿了顿,“所以,原本烟蓝负责的考核后的……”
夜妄卿唇角微勾,那是一个很好看却有点奇怪的微笑,像是一早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想法被一瞬间看破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元晞选择忽视心中的不快,他说道:“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落问接下她负责的事。”
元晞:“我知道,你不喜欢落问宗。”
当年师叔和宗主先后离奇死亡,随后落问离宗自立门户,一直大肆传言当年宗主之死与夜妄卿有关,甚至暗示是夜妄卿下的手。
元晞正色:“那些传言你不必当真,我自然是不会怀疑你的。”
夜妄卿笑了一下,终于是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多年共同成长的时光在空中流动,化作不再如当年的亲密,隔阂蔓延开来。
夜妄卿:“你最好怀疑我。”
元晞:“……”
夜妄卿:“以免日后会失望。”
两人擦肩而过,元晞目送他离开。
希望是最伤人的钝刀子。
与其在漫长黑夜里求而不得,不如一早开膛破腹,来个痛快。
与此同时,明乐城客栈里鸡飞狗跳。
掌柜和小二满头大汗,想要劝架又根本插不上话,只能看着椅子和桌子被丢来丢去,在空中扬起一道道优美抛物线。
“沈炽,你把剑给我!”
“凭什么!人家是给我的!”
木椅砸过去,沈炽好身手接下,顺手放地上,还抽空给掌柜一个“你安心吧”的笑容。
岁菱凛双手拍在桌子上,“我不管!是我先看见的!”
易灵灵和明忱快步下楼,“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
傍晚,岁菱凛抵达茶楼,那疯老头正好撞到下楼沈炽身上。
沈炽一把扶住老头,“老人家小心些。”
“你好!你人真好!”那老头夸了两句,看了他一会,突然兴奋摸沈炽的手,眼放精光,“你!是你!”
“我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
老头大笑,手舞足蹈。
沈炽人还在发懵呢,店小二走来小声说,“这老人家疯癫许久。”
沈炽点点头,“那我送您回去吧。”
见这年轻人非但不排斥,还要送老人回去,茶楼的常客都惊了。
疯老头更是得意:“好!太好了!”
不等沈炽搀扶,他把手里的断剑交给他。
……
于是现在,打烊后的客栈分外热闹,沈炽坐桌上翘起二郎腿,问易灵灵和明忱,“你们听过奇遇么。”
“说书先生最爱讲的!”他对着岁菱凛晃了晃断剑,耀武扬威,“奇遇!我的!”
“什么你的!分明是我的!”
岁菱凛还要去抢,易灵灵和明忱赶紧拉住,“不闹啊,一切好商量!”
而这一通瞎闹,半夜停歇一会,到次日早上又继续了。
清晨的成府门口,剑气扫荡,灯笼晃荡。
沈炽故意用剑敲门,气得岁菱凛直跺脚。
过了一会,成府大门打开,一位瘦小家丁看了看他们,“几位是?”
明忱道:“我们乃宗门修士,下山行善修德,听闻贵府公子重病不愈,特意来看看。”
家丁的目光充满怀疑,摇摇头就要关门,“不了,去别家吧。”
易灵灵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我们是城南张医仙家介绍来的,你们不必担忧我们来历,大可去问问他。”
说着话把玉牌递了过去。
家丁翻看玉牌,又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问问掌事的。”
大门关上,岁菱凛和沈炽又互相瞪眼。
过了一会,门开了,家丁道:“各位请进。”
府邸宽阔明亮,院落景别特色,山水石头都有讲究。
明忱问道:“府上在煎药?”
家丁应声:“公子病重,从去年开始煎药不断。”
岁菱凛道:“似乎不止一种?”
家丁露出惊讶神色,这回语气积极许多,“姑娘厉害,我们家老爷病重多年,若非得算起来,怕是三年前就开始煎药了,因而这院落里常有药味。”
岁菱凛和明忱互相看一眼,这药从味道上来说,怕是掺了不少毒的成分在里头。
到了公子房门口,家丁与婢女说了情况,婢女推门而入,过了一会又出来,“请往这边。”
四人入了房,公子虚弱起身,“劳烦各位了……”
公子抬头一看,登时脸色惨白。
沈炽扭头,“明忱,关门。”
明忱在门口和婢女们说了些话,院落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公子立刻下床求饶,“别别别,各位大仙大神,我没做恶啊,我就一病弱之身,真没干坏事啊!”
岁菱凛:“……”
倒也没想到“棂”这么快就滑跪。
而且他苍白虚弱,哪里是棂该有的样子。
棂:“只是家父病重,我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沈炽皱眉:“你在给他续命?”
“但我没用黑心法子啊!我只是上山求了树神,我寿命长,可以换些给他。”
棂叹口气,“各位仙长四处打听时,我便猜到该有今日,我也不强求什么,不过渴望多陪伴几日。”
四人心中有了猜测,他应该是以精怪之法,用自身二十年寿命折换他人的人间一年。
这法对施法者歹毒,作法前准备的消耗等待时间长,且得长期服毒作引,才导致他如今境况。
“我化灵后被捡回来,他们一直视我如己出……”
棂抬头,真切道:“三日,只再需三日时间,把最后三十年换给父亲,我就跟你们走。”
四人互相看一眼,该相信他吗,若三日他跑了该如何。
岁菱凛:“一般来说,棂是不说谎的。”
沈炽:“他一般么?他还知道隐去踪迹,还会上山调查。”
明忱思索片刻:“这样,我和沈炽公子呆在府上,轮流看他三日。”
众人一致同意。
正要走时,岁菱凛还在想棂口中所说的非黑心之法。
她对精怪祈福之学了解不多,但这交换寿命本就违逆天意,哪有不糟反噬之说……
正奇怪着,又见棂格外紧张,额头冒冷汗,明明他们都答应放过他。
他好紧张。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岁菱凛:“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
棂一个激灵抬头,又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床。
沈炽立刻上前掀开被单,只见那被子里,竟还藏着一副人骨架!
触目惊心!
沈炽怒骂:“老子这就收了你!”
棂跳下床,慌张抱头,“捡的,捡的!”
一通乱斗,棂被五花大绑在床上,额头淤青,呲牙咧嘴,这才老老实实交代完整。
与山灵的交易自然不简单,逆天之法终有报应,他开始嗜血,渴望人骨香气,这种冲动和欲望是压制不了的,这也是为什么落问探查此事后,会将其化为考核任务,若拖下去,棂必然会踩到罪不可赦的红线。
沈炽抓着棂的头发,“真没对人下手。”
棂叫了声疼,“真没有。”
岁菱凛和明忱刺破棂的血,滴在符箓上,确实是未吃过人的。
沈炽放开手,嫌弃地看一眼干干净净白骨,“你抱着玩意儿出来干嘛。”
棂委屈:“望梅止渴啊,心里总是惦念的……”
沈炽扯了扯唇角,“你都不藏好点。”
棂笑道:“我在家里,外面都是家里人,怕什么?”
“……”
家里人都得被你吓死啊。
棂认真道:“我父亲母亲都是知书达理的,外面的婢女小厮都与我情同手足,就算让他们看见了,也断然不会引起误会。”
“这种事啊,三言两语就能交代清楚,如今只是父亲病危,我不愿让他劳心在此处,才隐瞒住。”
“我又不害人,问心无愧,怕什么?”
“就你有爹娘了不起?别得瑟了,少说点话。”
沈炽把绳子一捆,说道,“你们俩回去吧,我和明忱一定悉心照看小公子。”
棂瑟瑟发抖。
回去的路上,岁菱凛和易灵灵聊天,两人相处下来很是投缘,逮着机会就天南海北地聊,衣裳首饰喜欢的书,聊着聊着,又聊到了今天发生的事。
易灵灵:“这棂可真神奇,他似乎不觉得自己是精怪一事或许是吓人的。”
岁菱凛:“自幼生长在普通人家吧,若不是父亲病危,或许他将平凡过完这一生。”
易灵灵:“你说,若是他家人看见那尸骨,能相信他没做恶吗?”
岁菱凛想了想,“把符箓原理讲给他们听?再给他们看?”
易灵灵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难。”
岁菱凛问:“不能证明吗?搬出宗门担保也不行?”
易灵灵:“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们这些人,与他没什么实质关系。”
“他是好是坏,不过是要不要收宗处理的事,因而做起决定来也都轻飘飘的。”
“若东窗事发,别提信任了,恐怕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愿意给吧……”
听着易灵灵的话,岁菱凛沉默了。
信任很脆弱,有时候轻微一丝的怀疑,就能将数年的信任毁于一旦。
希望别出事吧,找个由头,把棂带回去,落问宗说不定还有解决办法。
天色阴沉,两人刚回到客栈,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漫天瓢泼,散去盛夏暑热。
易灵灵:“你喜欢下雨吗。”
岁菱凛:“挺喜欢的。”
易灵灵:“应该很少人不喜欢?”
岁菱凛:“我师尊和师兄都不喜欢。”
易灵灵笑了笑,“不过你们那儿下雨也不多,落问倒是挺多,他们若是去了落问,恐怕得不自在了。”
岁菱凛心想,师尊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下雪,只要晚上看不见月亮,他心情就不太好,别人挑食,他挑天气,他只喜欢看月亮。
易灵灵上楼休息,岁菱凛拿着小凳子坐在屋檐下看雨落,这雨落得舒适,朦朦胧胧要引人入睡,岁菱凛心里装着事,东想西想,莫名想起离宗前几天,也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
那天她从枫林苑回长忆殿,半路上落雨,匆匆躲往树底下,闷头撞上一人。
师尊撑一把玉骨伞,皎白衣摆微动,宽大袖摆露出清瘦手腕,稳而有力地伸出,扶住险些滑倒的她。
两人共撑一把伞慢慢在雨里走着,简单说着话,大部分是她在说的,他认真听着,淡色玉带束发,墨发倾垂,唇边一抹淡淡笑容。
“岁菱凛!”连柠远远喊住她。
连柠小步跑来,向夜妄卿问候后,伞檐相碰,遮挡雨水,岁菱凛被拉去她伞下,连柠神神秘秘告诉她,春日会上做荔枝蜜特别厉害的厨子,此番也会去落问,岁菱凛一下子心情美滋滋。
她双手挡雨跑回师尊伞底下,他正看着炼法天坛,雨水连绵,成排守卫立于雨中,是溯洄宗最精锐的一批修士正接受训练。
她曾经听说过,早年夜妄卿对许多事亲力亲为,这些人里面,估摸有不少是他一手带起来的。
他听见她哼着歌,瞥了她一眼,“小徒弟很开心?”
岁菱凛:“是啊。”
“要离宗了,这么开心?”
“也没有。”岁菱凛把荔枝蜜的事说给夜妄卿听,又说道,“如果要离宗了,师尊肯定不会开心吧。”
她觉得她是了解他的,夜妄卿却是笑了一下,撑着伞往回走,声音含着淡淡讥讽,“有什么舍不得的?”
“……”
长忆殿的廊外繁花盛开,大朵灿烂,雨水滴落,花瓣娇艳欲滴,让短暂的花期更美丽绽放。
茶室里,岁菱凛整理桌上散乱符箓。
夜妄卿支着脸,懒懒翻着古书。
她有点在意他刚才的话,但见师尊专心看书,又不好多问。
从一角到另一角都收拾干净后,岁菱凛转身,见师尊支着脸看着窗外落雨。
檀香木静静燃烧,一缕青烟淡淡升腾。
岁菱凛看了一会,小声说,“师尊如果待得不开心,也可以离开的。”
鸦羽般乌黑的眼睫微抬弧度,目光温柔流转地看向她。
过了一会,夜妄卿语气温和地问道:“小徒弟想去哪里吗。”
没想到他会问她,岁菱凛捏着下巴想了一会,灵机一动,自认为想出一个绝妙无错的回答。
她说:“去师尊想去的地方。”
她毫不吝啬地殷勤道,“师尊想去哪里,我和师兄都会跟着你的。”
夜妄卿唇角弧度收敛了些。
在岁菱凛困惑目光中,他认真道,“我以后要去的地方不好,小徒弟不要去了。”
“……”
他微笑:“找一个山水俊秀的地方吧,你会喜欢。”
岁菱凛捏着符箓,他倒是给她安排起以后了。
她想问他是笃定未来要去做什么吗?
氛围太沉默了,纠结犹豫中,她应了一句“那我等师尊回来”。
夜妄卿笑了笑,说“好”。
他眼眸里有清润的笑意,她很少看他笑得如此明媚,语调愉悦,声音温柔,尾音微微上扬。
或许正是因为比平常灿烂,以至于听起来言不由衷,话不从心。
仿佛正不遗余力地编织假话,缠绕出一个轻巧美丽的谎言。
……
上一次分别得太过匆忙,不知道师尊回去之后怎么样了。
他应该不会记仇她吧,岁菱凛郁闷地想。再一想到剑还在沈炽手里,烦恼皆化作长长一声叹息。
冰凉雨汽无情吞没整个世界,连绵不断,如同再也不会停歇。
岁菱凛仰着头看了一会,溯洄宗离得远,应该没有下雨吧。
希望师尊今晚也有月亮可以看。
同一片天空之下,溯洄宗最后一批人抵达落问宗。
暴雨不断,天空阴暗,雷声滚滚。
落问宗沿袭溯洄宗许多习惯,其中就有苛刻限制灵力使用范围,包括不允许以灵力躲雨,时刻提醒弟子仍然为普通人的生活习惯。
一把把油纸伞漂浮入宗,轻盈如水中飘荡的花朵。
落问宗领路人是个中气十足的男人,他热情介绍落问宗新增的石碑、天坛、炼剑处,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与自豪。
经过一处问罪碑,夜妄卿停下脚步。
那领路人立刻热情道,“这也是咱们宗主上半年花了大价钱搞的!”
林知寒扯了扯嘴角,看一眼那黑色“问罪碑”三字,就嫌弃移开视线,嘟囔一句“晦气”。
他往前走,身边人没跟上来,他又倒退回来,问夜妄卿,“你看什么呢。”
夜妄卿若有所思,“原来它白天是这样的。”
林知寒莫名:“怎么?”
夜妄卿:“我一直以为是它是红色的。”
林知寒:“你看错了吧,人家说新造的,要是曾经是红色,就那家伙那张嘴,不得把来龙去脉个讲个清楚,肯定一直是黑色的。”
夜妄卿点点头。
林知寒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偷偷来过了?”
夜妄卿轻扯唇角,“梦里。”
“……”林知寒说,“行,成天敷衍我。”
夜妄卿伸手,雨水落在掌心,从指缝间滑落。
梦里的夜晚,石碑是血色的,天地间弥漫血腥气息,连落下的雨也是红色的。
第28章 第28章
三天后。
岁菱凛和易灵灵进入成府,门口三个小厮扫地,抬头看见他们就躲避开来,从正门到院落几乎没见到什么人。
两人加快脚步,以为出了事。
走到檐下,听见沈炽骂道:“三天了!还不肯走!”
棂:“可我父亲没有好起来啊,哎哟,哎哟,别砸,求仙长再给一天就好!”
沈炽:“明日复明日,你小子算盘打得可真好!”
棂:“我发誓,肯定走,再多给我一天,只要我父亲好起来——”
吵闹声越来越大,易灵灵两人进了房,岁菱凛赶紧关上门。
沈炽:“还真当我们好心啊,陪你三天了,我看你爹根本不想见你,就打发你!”
棂:“他是怕传染恶疾给我!”
沈炽气笑:“你这小子,你怎么不说是怕你传染给他呢。”
棂:“最后一天,就一天!”
“我们也是为你好。”明忱无奈扶额,“跟着我们回去,还能以人身修行,若吃了人肉喝了人血,就再无回头路了。”
沈炽挑过凳子坐下,睨一眼蹲角落里的棂,“你撑不了多久的。”
易灵灵也劝道:“活下去,才能更久地陪家人。”
岁菱凛看了眼床铺,移开视线,“而且这东西不宜久留,你赶紧毁了。”
棂委屈:“我只是每天抱着它解解馋,看两眼也好呀,而且我都有洗得很干净……”
棂相貌清秀,清瘦孱弱,光看这外表,谁能想到是被单底下藏白骨的狠人。
众人劝着棂,沈炽闲闲吃橘子,突然,他眼皮掀了掀,目光凌厉扫向门口。
静默片刻,他上前开门,一把抓过要逃跑的小厮。
小厮一头撞在门上,鼻青脸肿,“哎哟哎哟。”
见沈炽一脸凶恶,吓得直喊“饶命饶命!”
棂看清门口事情,快步走来把人扶起,诧异道,“丁六,你在门口做什么?”
“他发现了吧。”明忱幽幽掏出一根绳子。
丁六吓得魂飞魄散:“没、没有啊!”
绳子一扭,圈成圆形。
丁六:“发现了发现了!”
众人脸色一变,丁六慌乱道:“但、但我们都是担心啊!”
他神色慌张,“老爷夫人早发现公子不对劲,我们、我们都是担心公子啊!”
这话出乎意料,一下子大家都愣住了。
听说过杀妖捉妖的,没听说过家里人明知不可为还帮着隐瞒的。
棂最先反应过来,他笑容满面,“我就说了,我爹娘都是通情达理的。”
“行行行,就你有爹娘。”沈炽打开门,推着棂和小厮往外,“行吧,再给你一天时间,别出府就行。”
棂在小厮搀扶之下往院落外走,虚弱身体还有些摇晃,声音却是明亮的,“父亲今天好些了?可以见我了?”
沈炽看着,目光难掩艳羡。
棂回头看他,还得意道,“我跟我父亲说些贴己话,你们别跟着来啊!”
沈炽嗤笑:“你跑,跑快点,不然迟早让我抓到。”
“谁想跑了。”棂笑一声,不再理沈炽。
沈炽坐回桌边吃橘子,明忱打趣道,“你不担心他跑了?”
“他就是个二傻子,门敞着都不会跑。”
易灵灵撑着脸,“倒是没想到会是好结果。”
岁菱凛:“是啊,放在志怪故事里都是难得的好事。”
易灵灵:“人与精怪能有信任可不多见,要知道,人和人之间都少有信任。”
明忱:“幸亏咱们之间都挺信任的,任务合作起来也愉快。”
“是吗?”沈炽笑一声。
唰一声,他抽走桌边的剑,岁菱凛的手抓了个空。
两人对峙,目光凶恶,火花四溅。
活脱脱反面教材,信任崩塌现场。
沈炽笑眯眯:“又偷我剑?”
岁菱凛:“我的!”
她用力拍桌,认真道:“沈炽,我向你买,跟你换,只要你愿意把这剑让给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沈炽略一挑眉,盯了岁菱凛一会,像是来了兴趣,他慢吞吞问道,“要你做什么都行?”
“对!”
两人对视一会,沈炽唇边笑意越来越深,他声音压低,“那……”
他凑到岁菱凛耳边,轻声道:“也不行。”
岁菱凛:“……”
他笑道:“我可得把这剑带进棺材里。”
他一字一顿,故意道:“就不给你。”
岁菱凛:“……”
简直想掐死他让他现在就进棺材。
她耐着脾气,“一把断剑你要了做什么?”
沈炽:“你又拿来做什么?”
岁菱凛:“我有用,大用处。”
“不给。”沈炽拖长音调,“怎么,又要打我?”
他指了指脸上淡疤,挑衅道,“再来一下子?”
“砰!”
院落里传来惊天巨响,如重物从高空坠落。
随即是阵阵经文念咒声,刺耳尖锐。
四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迅速往外跑。
美丽园林被砸了个烂,山石满地狼藉,一道镇山光压在“棂”身上,他痛苦扭曲身体。
屋檐上站了三个道士模样之人,正诵念经文。
别院的门打开一道缝隙,一老妇人哭诉,“他,就是他,他上了我儿的身!”
丁六大叫:“大仙们别放过他,他吃人!”
一中年男人咳了几声,“他房里有、有死人!”
“是我啊……”
棂俯趴地上,艰难抬头,“父亲、母亲……是我啊……”
老妇人哭诉:“道长,救救我们啊,就因为他,老爷的病才迟迟不好啊——”
话音落地,那镇山光向下压深,三道灵箭脱弓而出,直直扎进棂的背部,他身体一僵,眼睛瞪大,如同被钉死在地上。
第四道箭被握在手上,沈炽档在棂面前,用力掰断,“别太欺负人了!”
为首道士问:“何人?”
“你们问清楚事情了吗!”沈炽怒视老夫妇,正要破口大骂,肩上搭上一只沉稳的手。
明忱挡在沈炽身前,对三位道士作揖,一一介绍了四人来自何宗何派,解释此棂是他们此番的考核任务。
“如此。”屋檐上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客气道,“那这面子是要给的。”
“此妖就交由你们了。”
棂被岁菱凛和易灵灵搀扶起来,视线还看着别院方向,爹娘身影摇晃,他们追着三位道士,不愿他们离去,待人走楼空,他们看他一眼,害怕地躲回门里,关上了门。
棂昏了过去。
……
任务完成了,却没有人高兴得起来。
客栈里一片沉默。
易灵灵:“我给他送点饭菜上去,顺便看看他醒了没有。”
岁菱凛:“我也去。”
房间安静,棂还没醒,比之前更苍白虚弱,带血的衣服丢在地上,触目惊心。
岁菱凛还能回忆起方才替他治疗之时,他见气氛沉默,虚弱打趣道:“小伤,没事的。不影响和你们回去。”
连话最多的沈炽都沉默了。
岁菱凛:“疼的话,就喊出来。”
棂笑了一下,“不疼。”
伤口清理干净,她又听见他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好像还是有点疼。”
喃喃得像自言自语,“不过也就一点。”
……
或许是卜修缘故,易灵灵比常人更为敏感,感同身受棂的痛楚,眼眶红红的,推说困乏回房休息了。
打烊后的客栈冷清,岁菱凛坐回桌边,明忱推给她一盏热茶,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其实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些事儿了,家里是行医的,听过的离谱事多了去了,还有妻子为丈夫换药,找了三份生计,却被婆婆误会在外找人,问都不问直接推进井里的。”
他把玩杯盏,“人间这些事啊……”
“我当初上山修行就想学些改变法子,可到底什么也改变不了。”
沈炽意味不明笑了一下,“我后来还是去找那老夫妇算账了。”
岁菱凛和明忱看向他,沈炽笑道:“他根本不想听我解释,只一个劲问我,房里是不是有骷髅,骷髅又是不是那孽畜的。”
“这会儿倒是中气十足,活到百年不成问题。”
这事越说越难受,明忱也推说困了,上楼休息。
大堂安静,只剩岁菱凛和沈炽。
她看向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他当时也没给她解释机会。
后来也没有。
哪怕现在也不愿意用她的药。
或许因为信任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越在意越难有理智的判断。
只有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心平气和,不带偏见地听完来龙去脉。
岁菱凛盯得久了,沈炽下意识摸了摸脸上那道疤。
岁菱凛移开视线,沈炽却盯着她,脑海中浮现了许多两人曾经的画面,破败屋子漏雨,就一人端个碗,比一比谁接的水多,他若是接的比她多,她就趁他不注意,把他碗里的水倒进她碗里。那些过去被冲刷得模糊不清,成为如今看似毫不相干两人的沉默无言。
“……”
断剑被卸下,沈炽把它丢到岁菱凛面前。
岁菱凛抬头:“做什么?”
沈炽:“给你。”
“……”
沈炽:“人生苦短,你想要的就给你。”
岁菱凛拿过断剑,此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目送沈炽上了楼,他回头看她一眼,“难怪那人总说,皆如浮云,确实都挺没意思的。”
岁菱凛问:“谁?”
沈炽懒懒道了句“明天见”。
房间安静。
断剑放在桌上,岁菱凛提起乾坤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灵块,琥珀色,透明状,里面是“虚妖”的灵。
这“虚妖”的灵,是棂给她的。
她回房前又去看了棂一眼,他靠着床,清醒了一些,一言不发地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但大抵是令人伤心的回忆。
岁菱凛确认了他伤口没有继续溃烂,他喊住要离开的她,把这灵块给了她。
这是拜树神献祭血灵后的化物,本是给他父亲治病,如今他们也不愿再收他的东西。棂说这东西饱含他最纯的灵力,交给落问宗不如给她,就当是感谢救治。岁菱凛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哪里都打探不到虚妖消息,而原文里沈炽却轻易得到了。
灵块搭上断剑,淡绿色的光芒亮起,逐渐融合成光点,合为一块传送令牌。
以灵力驱动令牌,将直接把她传送到虚镜所在地。
她打算等棂身体再恢复一些,他们回了落问,她再使用。
烛光摇曳,岁菱凛看着传送令牌,还有点不敢相信,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两件东西,就这么到手了。
她沉默看了很久,心中的躁郁与不安越积越多。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落屋檐,她推开窗向外看,这雨来势汹汹,如同要吞没天地。
今日发生在棂身上的事,和未来师尊会经历的痛楚是相似的。
魔宗察觉烟蓝秘密跟随,设计陷害,一行人落入包围,整个城池的百姓沦为人质,夜妄卿是意外收到烟蓝的求救信号,难以辨析是否是敌人所设陷阱,宗内上下还在紧急讨论,他担忧师妹安危,孤身一人闯入魔宗,将烟蓝与其他人救下,自身重伤。
他并不是贸然行事,对能力过于自信,而是本说好的应援迟迟没到,再厉害的人都扛不住苦撑。
溃败魔宗,安置烟蓝与百姓,他心忧援兵未到是因溯洄被落问控制,于是伤未痊愈就赶了回去。
一脚踏入问罪碑境界,道道咒文符箓由地面爬起,沿着他脚踝向上,尽是专门对付金系修士的狠戾符文,他不敌巨大灵压压迫,身形踉跄一晃,单膝跪地,口吐鲜血,浑身伤口向外冒血,乌云密布,滚滚雷声浩荡,天地间漫下瓢泼大雨,冲刷他一身腥红色。
雨水重重,元晞领百名精锐修士包围,沉声问他关于前任宗主之死一事。
“师兄,当时只有你在场,无论是师叔或是前宗主死亡之地,都只有你一人在场。”
这时的夜妄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撑着痛楚抬头,“对,只有我在。”
元晞问:“是你下的手吗。”
夜妄卿皱眉。
虚镜丢掷地上,滚落到他脚边,夜妄卿神色微微一变。
元晞:“我们都看见了!你亲手杀害了师叔!师叔对你对我从来都视如己出,你如何下得了手?难道是觊觎他尊主之位?”
“……”
“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那虚镜投影画面,所有人愕然,看着平日里皎洁如月的人是变了副模样,冷酷无情,利落杀死了前一任尊主。
元晞声音发抖:“所以,前宗主也是你杀害的?”
夜妄卿眼睫颤了颤,微微抬起,声音无力,“如果我说是,会怎么样?”
所有人哗然,浓密乌云轰隆阵阵,都为这惊世骇俗的答案所惊。
夜妄卿弯了弯唇角,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又轻声道,“如果我说不是呢?”
“……”
容色自然,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耍他们玩。
元晞沉默一会,“我们会知道的。”
他抬手,身边有一个人走来。
夜妄卿气血微弱,此时全靠一把剑撑着才没有像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耳边嗡鸣声不断,气力渐弱,雨水快速带走他体内血液,等他回过神来,林知寒已经站在他身边,他手里握着一把剔透小刀,刀尖割在后背,尖锐冰凉之物用力抵上脊椎,隐隐要刺破进去。
“知寒?”夜妄卿气若游丝地问。
林知寒紧紧闭眼,半天才睁开眼来,“清者自清,师兄。”
背脊刺针以灵力探言语虚实,这是最痛但却无错的试探之法。
林知寒咬着牙道:“如果换了是我,我也是愿意的。”
“……”
夜妄卿笑了一下,“……清者自清。”
林知寒不忍再看。
针尖刺破肌肤,戳入脊椎骨。
他的手都在不自觉颤抖,只希望这场闹剧尽快结束,还师兄一个清白。
夜妄卿反手捉住他的手腕。
林知寒浑身一颤,对视上夜妄卿回头的目光,他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仿佛无坚不摧,永远沉静可靠的人眼里,流溢祈求的目光,“……如果你相信我。”
他脸色苍白,声音虚弱无力,“……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对我下手。”
空气一瞬间冰冷,雨水冲刷在每一个静静等待真相的人身上。
他眼眸里还含着清浅笑意。
元晞怒道:“林知寒,你在做什么!”
微微颤抖的手,终于还是用力戳刺入骨头里。
伴随着林知寒沉重的一句,“师兄,对不起……”
“清者自清。”
……
梦醒。
夜妄卿眼皮动了动,用力地睁开眼。
一室静谧,只有仿佛濒死边缘挣扎出的喘气声。
夜妄卿用力地喘了几口气,耳边嗡鸣阵阵,恍惚听见不间断雨声,一声又一声敲打屋檐,噼里啪啦像是要把天地都砸碎。
冰凉的手扶着滚烫的额头,背脊如同被刀刺尖锐划过,明明没有伤口,却很痛。
推窗向外,繁星满天,明月高悬。
他双手撑在窗台,还以为落雨了,原来也没有。
很痛。密密麻麻的痛。浑身热汗。
不是没有受过伤,只是第一次这么痛,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轻巧木盒,缓缓打开。
看清里面的东西还在后,平缓地松了一口气。
里面摆着一面镜子。
正是“虚镜”。
“……”
受不了一室压抑窒息,夜妄卿披上外袍推门而出。
想见师尊。
岁菱凛抱着膝盖,被这阵阵雨声烦得睡不着。
她一闭眼,就会想起原文画面,发生在棂身上的事如同一面镜子,映射师尊的未来,让她清晰看清楚,倘若虚镜不砸碎,事情当真会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连亲人之间当下了如此狠手……
她想见他,想抱抱他。
左右是睡不着了,岁菱凛下了床,擦擦桌子浇浇花,把窗户关严实了,不让雨声溢进。
桌边乾坤袋碰掉在地上,捡起时掉出一本厚重的书,《溯洄宗宗规》。
岁菱凛看了一会,想起来是她带来的。
这不是普通的宗规,是她没舍得毁尸灭迹,偷偷留存下来的一本,里面是见不得人的美人图。
这种东西放没人的长忆殿她都不安心,万一她没能回去,被人发现了,她这辈子就丸啦!
“……”
岁菱凛把书放回乾坤袋,手顿了顿,又抽了回出来。
她盯着肃穆的宗规二字看。
巧了。
她想见师尊,它就自己掉出来了。
一切都是天意。
烛光摇晃,岁菱凛深呼吸,鬼鬼祟祟翻开一页,这何尝不是一种纯情的睹物思人。
突然,一道灵力光芒亮起,伴随着系统机械音的一句:「奖励发放中」
岁菱凛消失在了房内。
白玉砌成的温泉池冒着氤氲热气,夜妄卿靠在温泉边,长发随意用木钗束起,垂落在外面,莹白色削瘦肩头露出水面,一盏长明灯幽幽照着他白皙背脊,光滑如玉,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白玉抑或是他更剔透晶莹。
空了一半的青瓷酒搭在池边,修长的手懒懒摩挲杯沿。
热气蒸腾,鸦羽般眼睫轻抬,眼眸湿润,深黑色,沉静如一汪深潭。
本以为提前藏好虚镜,梦魇就不会缠身,不想依旧夜夜难寐。
或许是到了落问,或许是这不断的落雨,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意外发现,小徒弟似乎也在找虚镜。
原本书房那次还以为她只是好奇翻阅,两次出现在守剑人附近,绕是他也骗不了自己。
他不知道岁菱凛为何要虚镜,但倘若这东西必然要见天日,他绝不想让她看见。
他害怕地等待,每时每刻都惊惧她找齐两件物品,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想见她的,但如今更害怕见她。
夜妄卿轻轻闭上了眼。
“扑通!”
水面溅起大朵水花!
一人竟平白出现在泉池里!
绕是自认为见多了离奇场景的夜妄卿,也在这一瞬间愣住了。
只见熟悉的娇小身影背对着他,双手撑着白玉泉池,勉强攀出水面。
岁菱凛浑身上下湿透了,一缕缕湿漉漉黑发撩在脸上、肩上,她抹开脸上的水,大声“咳咳咳”了几下。
她被送到哪里来了啊。
系统这什么奖励卡牌啊。
一眼看去,深山老林,暗得深不见底,绝不是溯洄宗。
麻了,她还得问路走回去啊。
多远啊。
一摸腰带,坏了,乾坤袋也没带来。
还真得走回去了。
岁菱凛叹口气,慢腾腾爬上台子,弯腰捡起地上那本宗规。
翻开看了两眼,这下好了,连师尊也和她一起湿透了。
小心地捧在怀里,岁菱凛叹气,郁闷转身。
直接撞上了温热坚硬的胸膛。
“……”
扑面而来的清冽香气,温热的肌肤触感,岁菱凛踉跄往后退一步,抬头看一眼,表情立刻变了,目光愕然。
夜妄卿裸着上半身,低眸看她,视线很快移到她手上那本宗规,眉头轻皱,表情更奇怪了。
“小徒弟,你怎么会……”
“师尊!”
岁菱凛把手往后一背,迅速把宗规往后方丢。
夜妄卿看她一眼,绕过她,要去捡丢开的东西。
“师尊!!”
岁菱凛顾不得其他,双手抱住夜妄卿的胳膊不让他去捡。
两人僵持,夜妄卿微眯起了眼,“小徒弟藏着什么秘密,如此心虚?”
“师尊……师尊我好想见你!”
岁菱凛一个熊抱就直直抱了上去,谎言张口就来,“呜呜呜我在外面受委屈了,师尊,你不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她闷在他怀里,用力缠着他的腰,要把他拖往别的地方。
浑然不记得自己一身湿透,两人是过于紧密的肌肤相贴。
少女躯体柔软,和之前简单拥抱截然不同,充满了侵略性,尤其她还不断地在他身上蹭动。
夜妄卿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敏感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些变化。
“岁菱凛。”
他耳根微红,呼吸也急促了一点,用力按住她的肩,“你先放开我!”
“我不要!”
岁菱凛抱得更紧了。
第29章 第29章
然后,岁菱凛感觉师尊肌肤滚烫,身体紧绷得不像话,十分极其不自然地想要远离她。
她敏感察觉撞上了什么。
是什么?
她低头要看。
“岁菱凛。”
他低声叫她名字,声音比平常沙哑许多,同样透着紧绷,如要拉到极致的弓箭。
岁菱凛抬头看他。
师尊眼眸更湿润了,氤氲水汽仿佛要溢出来,漫着轻佻潋滟,连视线都是滚烫的。
两人目光对上,夜妄卿闭上了眼,如同下定决心。
岁菱凛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她的身体倾斜,被师尊用力往边上一带。
“哗啦——!”。
泉池水花四溅。
两人同时沦为落汤鸡。
……
溯洄宗的寝殿里,一盏盏长明灯落在床榻边。
“师尊,你怎么会来落问?”
岁菱凛换下湿透的衣服,拨开水淋淋的长发。
她的灵力被限制,任务结束前没办法在其他地方使用。
灯影照着花鸟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身影,夜妄卿看一眼便移开视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不久前看过的她的样子,湿透衣袍轻易勾勒玲珑曲线,少女白净小脸上挂着水珠,紧贴上来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
夜妄卿把干净衣物放在屏风外的圆椅上。
“师尊?”
岁菱凛捡起椅上衣服,往屏风外看了一眼,见他似要离开,又出声叫了一句,“你要走吗?”
“怎么?”
夜妄卿身形微顿,平静问道,“什么事?”
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沙哑。
岁菱凛换着衣服,“你怎么来落问了?”
夜妄卿声音淡淡:“出了些事。”
“哦。”
估计和魔宗相关吧。
岁菱凛伸手穿过外袍袖子,低头系上腰带,师尊的衣服很宽大,穿在她身上尺寸不合适,挂在肩膀上有点沉。但却像是被亲密环绕在他清冽的气息里,岁菱凛唇角微微上扬。
她走出屏风,夜妄卿冷静看着手中册本,昏暗烛光跳跃一下,纤长眼睫毛并不自然地颤动。
岁菱凛在他对面落座,他低声:“头发擦干。”
岁菱凛:“风吹一会就会干的。”
夜妄卿:“会着凉。”
“头发太长了,算了。”岁菱凛丢开缎布,“以前都是用灵力的。”
她瞅一眼桌上摊开的书,密密麻麻看了头疼,视线转向周围,打量寝殿,在心中和长忆殿暗暗做比较。
肩膀上按住温柔的手,抬头看去,师尊站在她身后。
修长白皙的手上拿着缎布,看起来是要替她擦头发。
岁菱凛缓慢眨眼,有点受宠若惊,“不用吧?我身强体壮的。”
“你现在是个普通人。”缎布抚过青丝,夜妄卿嗓音清冷,“普通人会着凉。”
岁菱凛:“……”
她想说现在是夏天,但手脚并不是很热,这空旷寝殿是有点冰凉。
寝殿太安静了,生出一种怪异的无声氛围。
见桌上有一盘没动过的荔枝蜜,岁菱凛回头看了师尊一眼,他心领神会地颔首,岁菱凛拿过荔枝蜜小口吃,心说青岫肯定没过这待遇,说给他听肯定能气死他,但转念一想,这绝对不是适合与他人说的事。
只一口,岁菱凛两眼放光,
她声音都带了几分喜悦:“是之前那厨子做的对不对。”
夜妄卿扫一眼少女鼓鼓囊囊的颊边,唇边漾开清浅微笑,“当真有区别?”
岁菱凛:“真的啊,师尊你试试。”
她拿起一小块,往师尊唇边送。
他轻微张开唇,指尖碰到了水润的唇,几乎是轻微地含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两人都愣了一下。
荔枝蜜在唇齿间碾出汁水,滴在他薄唇上,落在她指尖。
岁菱凛的心急促地漏跳一拍。
“咚咚咚。”
门突然敲响。
外面有人喊道:“夜尊主,有急事要向您禀报。”
门扉打开,外面站着元晞身边的暗卫,恭敬递出一封信。
关上门,夜妄卿唇边勾起略带讥嘲的弧度,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一抬头,桌边的娇小身影不见了。
密信随意丢在桌上,夜妄卿往房间里走,屏风后的床榻上也空无一人。
正要怀疑她是跳窗逃跑了,却见床帘后鬼鬼祟祟探出一个头来。
岁菱凛小声,“谁啊?”
夜妄卿:“……”
岁菱凛:“怎么了?”
他轻扯唇角,“怎么不干脆躲柜子里?”
“……”
岁菱凛心领神会,“那等会再有人来,我就躲柜子里。”
夜妄卿:“……”
房内外一时安静。
夜妄卿走到床榻边坐下,岁菱凛松开床帘,半湿长发贴在脸侧,往旁边给他挪了一个位置。
她抱着膝盖,苦恼道:“外面是不是都是人?”
夜妄卿“嗯”了一声。
她郁闷:“我等会怎么回去啊。”
夜妄卿垂着眼,问道:“你怎么来的。”
岁菱凛浑身一僵,低头去抓系床帘的穗带,“美人图送我来的。”
夜妄卿笑了一下,情绪有点意味不明。
“没骗我?”
“没有啊……”
他没有再说话,空气显然更凝重了,氛围古怪不自然。
岁菱凛揪着穗带,悄悄抬头。
夜妄卿唇角微勾,看起来是要气笑了,“你有美人图?”
岁菱凛硬着头皮,“对啊。”
美人图应该不止一卷轴吧?
“师尊,你带走的是你的,其实之前,我有偷偷去藏宝阁拿。”
她一鼓作气,“你还记得吧?三十多道令把你找回来那次。”
夜妄卿弯了弯唇角,“记得,怎么不记得。”
他取过绸缎,又耐心擦拭起她的长发,“你知道为什么叫美人图么?”
岁菱凛抬头:“因为师尊你太好看了?”
夜妄卿瞥了她一眼,唇边笑意收敛,似有微微愠怒。
看来是不喜欢被人夸美人。岁菱凛立刻改口道:“那为什么叫美人图啊?”
“绘这画的人叫美人。”夜妄卿动作温柔,“是一个以画作灵力的修士。”
岁菱凛:“……”
原文情报也没给那么详细,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故事。
岁菱凛试探问道:“那应该不止画了师尊你一个人吧?”
“嗯。”夜妄卿应一声,“门主级别以上的都有一副画用以传送。”
押对了。岁菱凛松开手上的绑绳。
“但数年前,藏宝阁发生一场大火。”
夜妄卿慢条斯理撩起手中长发,温热的手攀过雪白脖颈,暧昧按上岁菱凛的肩颈,把她向后往他怀里扣。
岁菱凛被迫仰起头,师尊垂眸看她,“只有我的那一副留存下来。”
她下意识要逃跑,肩膀被禁锢住,师尊另一手绕过她腰侧,严严实实把她留在怀里。
动弹不得,岁菱凛有点慌了。
她就这样仰着头和他对视,仿佛已经看见宗规大白于天下,她私藏师尊暧昧图册,甚至没法解释哪里来的,要被他用异样眼光看待,光想一想就绝望得要死。
不知不觉眼眶微红,羞耻得要冒眼泪。
“……”
夜妄卿眼眸微动,似乎没想到要从她口中听一句真话,会把她逼成这样。
漆黑眼眸盯着她看了一会,随即身上的禁锢松开。
修长的手挑起发丝,依旧耐心擦拭,声音淡淡,“头发还没干,跑什么。”
这时候谁还管头发啊。
岁菱凛简直羞愤欲死。
夜妄卿:“这么害怕让我看见你丢的东西?”
岁菱凛抿抿唇,小声道,“丢都丢了,师尊你就别计较了……”
“丢了?”夜妄卿睨她一眼,“我怎么记得你偷偷捡回来了。”
岁菱凛不吭声了。这么点小动作都被看见了啊。
长发干得差不多了,夜妄卿丢开缎布,“不说也没关系。”
岁菱凛:“真的?”
夜妄卿弯弯唇角,“嗯。”
下一秒,岁菱凛身体一轻,突然被他抱起。
她被他放进床榻最里面,人还没反应过来,柔软被褥就这么盖了下来,纱帘垂落,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空气也跟着变得稀薄。
师尊支着手臂侧躺在她身侧,墨色长发垂落在她颈侧,她微一抬眼,就能看见他漂亮妖孽的一张脸,离得是多么得近。
他轻瞥她一眼,声音懒散,“长夜漫漫,反正小徒弟哪里也去不了,正好可以慢慢想。”
他闲闲地给她掖了掖被子,“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开口也不迟。”
岁菱凛:“如果一直不说呢。”
夜妄卿弯起眼,笑了起来,饶有兴致似的。
岁菱凛:“……”
她不想听回答了。
……
长明灯微弱亮着光。
岁菱凛本以为自己是极其淡定的狠人,所以让她睡,那她就顺其自然地闭眼,盘算等师尊也睡着了就想办法偷溜回去。
可她闭眼了一会,竭力镇定却难以入眠,来自师尊的直白视线,实在是过于让人难以忽视。
呼吸间又都是他身上清冽香气,一想到她正躺在他床上,他还就在边上注视着她……
岁菱凛睁开了眼。
夜妄卿依旧是刚才的姿势,自上而下地看着她,笑了一声,“这就醒了?”
岁菱凛不做声。但凡那本册子正经一点,哪怕到后面是布料越来越严实,她都立刻上交。
两人无声对峙,深夜静谧,雷鸣轰隆一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
岁菱凛率先败下阵来,自暴自弃地又要闭上眼。
冰凉指尖抚摸上她的脸颊,她睁开眼,师尊微微俯身,绮丽的容颜离她更近了一点,岁菱凛不自觉抿紧了唇。
“你在找虚镜。”他轻声说,是肯定句。
岁菱凛愣住了。
他温声:“传送令牌带你来的?那本宗规里装着令牌?”
岁菱凛完全没预料到他会提虚镜,人都惊呆了。
好半天才找回一点意识,“师尊你是看见那个疯癫的守剑人了?”
“嗯。”夜妄卿盯着她看,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细节,“为什么要虚镜?”
“因为……”岁菱凛说着话,还在想借口,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更离奇的事。
她坐起身,“师尊,虚镜在你这里?”
“嗯。”他把她按回床上,掖好被子。
岁菱凛瞪大了眼看床顶,想不通,为什么会在他这里啊。
夜妄卿温柔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板向她,“别想着糊弄过去,为什么要找虚镜?”
“因为……”电光火石间,岁菱凛想出绝妙借口,“我想见爹娘。”
她说:“我听说虚镜可以看见执念之人的事情,我想试试能不能从虚镜里再一次看看他们。”
气氛不可避免地变得沉重一些。
夜妄卿沉默一会,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他们是什么人?”
岁菱凛挠了挠眼下肌肤,挤出两个字,“好人。”
“哪里的人?”
“张村吧,弓长张。”她恍惚记得一闪而过的张村招牌。
夜妄卿面露疑惑,“你姓岁。”
岁菱凛:“哦,那就是山夕岁村。”
她编不下去了,随意扯道,“可能就是因为没怎么相处过,所以才想要见。”
她抓紧追问道:“师尊你为什么会有虚镜。”
夜妄卿没说话,岁菱凛又坐起来,诚恳地问:“可以给我吗。”
他的衣服太大了,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她稍一动弹,衣服就容易滑落,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夜妄卿神经一跳,按着她又塞回被子里,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可以。”
岁菱凛:“……”
如果面前的人是沈炽,她就打过去了。
可是这人是师尊,所以岁菱凛再郁闷也只是“哦”一声。
她盯着角落长明灯看了一会,思绪漫游,但很快想到更重要的事,“那……”你可以砸掉吗。
修长手指轻压在她唇上,“不许说话了。”
声音低沉又性感,岁菱凛往被子里躲了躲,盯着沉静黑眸,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夜妄卿移开手,岁菱凛问:“师尊你困了?”
夜妄卿:“……”
他有点无奈:“嗯。”
他说:“闭眼,睡觉了。”
岁菱凛:“可我睡不着,回不去怎么办。”
“无论是美人图或是令牌的传送都有时限的,睡着了就回去了。”
……
长明灯最后微弱的光也熄灭了。
岁菱凛扯开被子,“师尊,我还是睡不着。”
夜妄卿看着她锁骨下方一闪而过的白皙肌肤,用力拉过被子,把她严实盖上。
昏暗房间空荡安静,岁菱凛被压在被子底下,嘀嘀咕咕声音不断,闷而模糊。
“师尊你很困吗?”
“师尊聊天吗。”
“师尊……”
夜妄卿把被子往下扯一点,“不困,不聊。”
岁菱凛:“那……”
夜妄卿垂眸,“只许再问一个了。”
岁菱凛想了想:“师尊你今天是不是还喝了酒?刚到泉池那时候,好像也有闻到酒味。”
夜妄卿沉默一会,“嗯。”
岁菱凛:“为什么喝酒,心情不好么。”
夜妄卿看了她一会,好笑道,“你以前有那么多问题吗?”
岁菱凛温温吞吞道:“以前那不是不敢……”
今天她有点兴奋,或许是知道虚镜在他这里,让她分外安心。又或许是因为现在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让她紧张又不知所措。
夜妄卿捏了捏岁菱凛的脸颊,故意冷声,“现在也不许敢。”
她还要说话,他叹一口气,以一个几乎是揽过她在怀里的姿势,隔着被子拍着她的背,“不说话了,若明早没回去,被人发现了,考核就作废了。”
外面雨声淅沥,被子上轻重恰好的轻拍,交织成入梦乡的轻快节奏。
夜妄卿安静注视岁菱凛睡容,漆黑眼眸闪动复杂情绪。
她在春日会上保护他,辛苦认真地为他炼一把剑。若是下雨了,她会捧着伞来找他,晴日夜晚也喜欢和他一起看月亮,平日里总爱买茶楼点心一样样地给他吃,想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他的前半生好像都在为别人尽心尽力,可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他心里涌动难言的思绪,可当他觉得一切皆有转机时,她在找虚镜一事仿佛是一根针,戳在他的心上,刺痛提醒他事情的必然与不可挽回。
近日梦里,他想起许多事。
想起预言最后,他死后的那座光秃秃的坟。
或许也说不上是坟。
他最后尸骨无存,只有一把融入他精魂的千重剑。
最后慕容他们一行人把千重剑安葬入剑冢。
立一块碑,就算是他的坟了。
冰冷刺骨的荒凉之地,常年下着令人烦躁的雨。
落叶一年又一年飘落,雨水打湿剑身,地上长了苔,冷硬石头更显凄凉。
没有人来看过他,只有一只凛冬鸟飞来过一次。
它在剑上盘旋停歇,像是在找他,却找不到他。
最后这只小鸟停驻在剑上,凄厉地小声叫了许久。
那是最后陪伴过他的生灵了。
他低眸看她。
她像是他临死前所渴望的大梦一场。
寝殿本就空旷刺寒,夜深的雨越发凉了。
夜妄卿在桌后坐了许久,侧影孤傲又冰冷。
听见岁菱凛小声梦呓,他才恍若回神,起身坐回床榻。她就像幼鸟寻找热源,闭着眼也无意识挨上他,脸颊磨蹭是他的手。
他拢了拢被单,把她裹得更紧了。
要起身离开,她握着他的手不肯放。
眼睫低垂一道纤长弧度,在黑夜里薄得像是易碎蝴蝶翼,夜妄卿安静看了她一会,侧躺回床榻,把她拢过怀里,轻柔打开她的手,把虚镜放入掌心。
岁菱凛向热源处贴近,喃喃说着梦话,“睡着了真的能回去吗……”
“会回去的。”
他抚摸上她的长发,额头轻轻抵上她的,弯了弯唇角,“醒来后,你就不在这里了。”
第30章 第30章
揉碎在淡青色月光里的清晨。
浓黑色羽睫轻颤一下,夜妄卿缓缓睁开眼,抱在怀里的被褥陷下干瘪的一部分,温热却空荡。
枕头上还残留有很淡的气味,是岁菱凛长发上的很好闻的香气。
被褥紧紧抱在怀里,白皙侧脸贴着最后的温热,夜妄卿疲惫地闭上了眼。
像梦一样,他已经抓不住她了。
与此同时。
霞光初照,映射窗棂,阳光直直照在少女的脸上。
岁菱凛眼皮动了动,下意识先抬手挡光,涣散的意识在强烈的光线照耀下回笼。
鸟鸣清脆啼叫,昨晚一夜落雨,把树叶都洗刷得清新。
她撑着桌子坐起身,一手揉硬化的肩颈,发现手里握着一面小镜子。
是虚镜。
“……”
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她眨了眨眼,有点愣神。
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也是师尊的。
所以,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是梦。
共入泉池、相依而眠、他隔着被子抱她……都是真的。
房间清幽,岁菱凛坐在其中,呆若木鸡。
隔壁房间传来细碎声响,过了一会,门扉吱嘎一声打开,大抵是易灵灵出门了。
枝头鸟雀叫得更欢,安静的世界渐渐有了声光。
但种种嘈杂声响,都没有她胸腔底下的一颗心跳得热烈,一下、一下、一下……几乎快淹没感官的后知后觉。
岁菱凛把脸埋进臂弯里,用力地呼吸了一下。
唇边还没来得及勾起笑容,只听系统播报一声。
师尊完整度:-20
“……”
岁菱凛脖子一扭,人僵住了。
她揉着后颈,表情复杂。
“啊?”
她是抢他被子让他着凉了还是怎么着。
三日后,棂身体恢复,他们启程回了落问宗,完成了任务。
他们是最早一批完成考核的修士,之后只需在落问等待其他修士一并返回。
次日一早,一行人又前往落问殿接受任务二次询问,确认是否有人浑水摸鱼。
岁菱凛和沈炽是最早完成答疑的,两人在亭台里等易灵灵和明忱。
沈炽:“他们问你什么了?”
岁菱凛:“主要问的棂的事,然后问遇见的是什么道士,哪门哪派,是否有他人暗中相助之类的。”
沈炽点头:“和我的差不多,不过他们还问我是否了解慕容那边的事。”
岁菱凛:“慕容他们怎么了?”
沈炽:“出事了吧,我们离开后,明乐城结界出了问题,他们被关在里面,不过具体细节他们也没说。”
岁菱凛心下奇怪,她以为这段剧情也规避过去了。
这段日子他们都待在客栈里,沈炽没有单独行动过。
如果他没堕入邪道,也没和魔宗搭上关系,又是谁暗中作梗?
“元宗主、夜尊主。”
对面明夜楼里走出两人,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修士,守殿门的守卫们毕恭毕敬问候。
岁菱凛抬头看一眼,见是师尊和宗主,他们一同往落问殿方向。
阳光下的师尊尤其好看,玉钗简单束起墨发,侧影线条漂亮,肌肤白皙得像是透明。
他听着宗主说话,神色有些淡漠,无意间流露出的漫不经心。
岁菱凛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想和他打招呼,但见他在忙,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夜妄卿眼睫抬了抬,视线若有似无看向亭台。
双目对视上之时,他弯了弯唇角。
这抹淡笑十分清浅,一闪而过,很快被落问殿的婆娑娑树影遮挡住。
岁菱凛忍不住扬起唇角,但想到沈炽还在边上,于是她咳了咳,故意地压平唇线,若无其事坐回去。
“你师尊真好。”沈炽支着脸,随口道。
岁菱凛愣了一下,看向他,“你也认识他?”
原文里,沈炽和夜妄卿毫无交集啊。
她一度觉得,在沈炽堕入黑暗绝望,被旁人无尽打压比较时,有一个人愿意伸手拉他一把,他都不至于到最后那般癫狂疯魔。
他运气不好。
连慕容在至暗时刻得到过夜妄卿的帮助,他却从头到尾都是孤身一人,一路被否定。
沈炽抬眼,“想知道啊?”
岁菱凛点头。
沈炽勾了勾手,“过来。”
岁菱凛无情拍开他的爪子,“爱说不说。”
她怎么觉得沈炽也和以前也不太一样,这都是跟谁学的。
沈炽耸肩,“那算了。”
岁菱凛:“……”
过了一会,架不住好奇,岁菱凛撑在石桌上,认真看他,“如果你要是敢耍我……”
“耍你做什么?”沈炽好笑道。
他起身,贴近她耳边,手势做喇叭状,小声道,“——秘密。”
岁菱凛一拳头挥过去。
她迟早把他沉塘。
师尊很忙,岁菱凛一直没见到他,在落问宗百无聊赖,靠一天八顿吃荔枝蜜度日。
过了两日,高阶修士们陆续回来了。
岁菱凛迫不及待想见青岫,于是小跑着去找结界口等他。
阳光热烈,下午炎热得很,处处火绒似的热。
远远的,岁菱凛瞧见城墙底下站着一位姑娘。
她一身白衣脏兮兮的,手举在额头处,面无表情望着太阳。
因为行为举止奇怪,来往人纷纷投来视线。
岁菱凛愣了一下,逐渐放慢脚步,这么怕太阳的,她只知道一个人。
小说女主角,陆璃。
但她不该是现在上线啊……
陆璃背着厚重行囊,她是来找人的,没想到进了落问地界,一路上太阳都要晒干人,本以为进了城里就好,谁知道门口到殿门口,连遮阳的树都没有。
陆璃木着脸,打算贴着城墙站到黄昏。
忽然,一把伞撑过她头上。
她看过去,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修,白白净净的,眼睛特别好看。
女修问:“你不喜欢晒太阳吗?”
陆璃点头。
“那我送你过去吧。”
两人走在路上,交换了彼此姓名。
岁菱凛试图旁敲侧击问点信息,陆璃面露为难,小声解释那人不让她说,岁菱凛立刻收了话头,不勉强多问。
她看了眼陆璃身后,一把用旧布包起的长剑,那是万般。
没想到魔宗发展比原文更猖獗,小说女主更是提前上线。
陆璃以后会是师尊最后收的一位徒弟,也正是为了彻底击溃魔宗,让小说男女主能救苍生于水火,师尊才殒身化剑,重塑千重。
她本自信剧情绝不会走到那一步,如今心中忐忑。
陆璃钻到树下阴影,九十度鞠躬向她道谢,声音洪亮有力,“谢谢姐姐!”
岁菱凛吓一跳,赶紧把人扶起来。
陆璃蹿跑不同的树影下,闷头往前跑。
岁菱凛看着她背上摇晃的剑,第一次觉得自己站在了迷雾里。
之前只觉得一切是任务,担心要她的命,可这一瞬间,她突然真情实感地害怕了。
如果她什么都不能改变,师尊就会被剧情推着往前走,直到悬崖边,直到堕剑。
他会永远成为别人故事里的存在。
微不足道的,轻描淡写的,连两滴热泪都赚不来的存在。
八宗联合商议追踪魔宗行迹一事僵持了许多天,情势每况愈下,本以为要牺牲烟蓝,不想一小姑娘来找夜尊主,意外送来情报。
元晞问二人是如何认识的,陆璃看了眼夜妄卿,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开口道有救命之恩,别的话也不再提。元晞奇怪,但想到他去年四方游走,救一个小姑娘也不稀奇,便也不再追问。
有了确切计划,宗门联合派出精锐修士围救,被围困多日的烟蓝门主及一城池的人无人重伤,宗门上下紧绷氛围渐散。
当晚,月朗星稀,夜妄卿手头没什么要紧的事,正要出门找岁菱凛和青岫,却见林知寒站在门外,维持着要敲门的姿势。
半个时辰后,酒肆飘香,林知寒抓着琉璃杯用力敲在桌子上,打了一个酒嗝。
夜妄卿嫌弃地看他一眼,起身要走。
林知寒抓住他的袖子不让离开,说话醉醺醺的:“你到底为什么,对我和宗主那么不满?”
夜妄卿扯了扯唇角,只当听不明白地“嗯?”一声。
林知寒脸颊通红,“你对烟蓝就没那么凶!”
夜妄卿略一挑眉,“是吗?”
“是啊!”林知寒非得给夜妄卿的琉璃杯里也倒满酒,“我和她差不多啊。”
夜妄卿推开杯盏,淡声道:“不一样。”
林知寒不解,眼巴巴看着他,仿佛随时眼泪就要决堤,借着醉酒发疯嚎哭一场。
夜妄卿揉了揉眉心,一抬头看见的就是林知寒苦兮兮的模样,“……”
他缓声说道,“你对我太信任了。”
“烟蓝对我其实没有那么信任的。”
“所以……她后来也没有对我特别失望。”
林知寒皱着眉,头晕脑胀,已经听不懂了。
他头枕在手臂上,声音迷迷糊糊,“那……嗝……那你还在乎我们……在乎溯洄吗……”
酒肆里有一半是熟悉面孔,因为烟蓝与魔宗一事,溯洄宗来了许多精锐修士,他们见林门主和夜尊主喝酒,带着酒杯上来打了招呼。
夜妄卿提着杯盏微笑。
林知寒见人走了,抓住夜妄卿手腕,又问了一遍,“还在乎吗?”
“……”
林知寒眼睛通红,血丝遍布,不舒服地揉了揉,人又倒桌上了。
夜妄卿低笑一声,“谁在乎啊?”
可惜林知寒已经晕过去,听不见了。
或许听不见才更好。
林知寒整张脸涨得通红,夜妄卿懒懒支着脸,无聊地把喝空了的酒杯往他脸上放,因为懒得把他拖回去,干脆好耐心地等他醒来。
中途不时有人来敬酒,夜妄卿也就喝一口。
喉结上下滚动,酒精与苦涩全都咽下。
“……谁在乎。”
无人听见的暗光处,他很轻地又重复了一遍回答。
……
他自幼生长溯洄宗,不知道自己哪里来,日后又该去哪里。
宗主对他很好,也一直告诉他,溯洄宗是他的全部,他也一直记得,要保护好溯洄宗,照顾好师弟师妹。
很长一段时间,溯洄宗就是他的全部。
后来,师叔修行迟迟未有突破,走了偏法入了魔,烟蓝生辰特殊,他抓了她要炼药,为了救烟蓝,他杀死了师叔。
后来听闻烟蓝梦魇害怕,整夜睡不着,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自己是不可以被发现的,这是一件会吓到人的错事,后来他不再轻易表露,时刻提醒自己要小心藏好,不能再吓到人了。
他以为他伪装得很好,不会让谁再坠入噩梦。
没想到,此后被缠绕梦网里逃不出的会是他自己。
师叔对突破修为的执念过深,才会融入用作献祭的虚镜里,而虚镜……
是无法被销毁的。
古朴房间里乱成一团,锤子、短剑、长刀堆满地上,岁菱凛手持狼牙棒,对着虚镜干瞪眼,彻底懵了。
销毁不了。
这玩意儿被古怪结界包住,当真是砸都砸不碎。
岁菱凛满头大汗,本以为是她前段时间下手太温柔,怕被人发现动静而不够狠,今天拼了命,怎么都砸不烂。
她冷静思考片刻,迅速起身把虚镜装进乾坤袋里。
去找师尊,师尊一定有办法——
半柱香后,岁菱凛陷入了更深的绝望里。
酒肆旗幡招摇,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守卫一路领着她穿过嘈杂酒桌,来到一桌子边上。
林门主已经喝晕过去了,师尊撑着额头,俊美的脸上染着微红,他像是很难受,人看起来半梦半醒。
守卫小声道:“夜尊主、夜尊主?”
岁菱凛深呼吸,向守卫道谢,说没事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夜妄卿眼皮动了动,懒懒地抬起头。
岁菱凛小声问:“师尊你醒了?”
他撑着脸看了她一会,喝醉了的缘故,漆黑眼眸氤氲潋滟水汽。
修长的手抬起,径直去摸她的脸,温热指尖直白地碰上脸颊。
周围还有好多人!
岁菱凛吓一跳,赶紧往后退一步。
他也不愠怒,眉眼弯弯,像是确认了是她来了。
视线聚焦彻底看清楚人了,他勾了勾唇角,声音软绵绵的,透着酒精发酵后的浓浓性感,“小徒弟。”
岁菱凛四处看一眼,许多人手里握着杯盏,视线都有意无意瞥过来。
她赶紧把师尊拎起来,守卫忙帮她扶着,一路搀扶回了寝殿。
关了门,她独自扛着师尊,磕磕绊绊走到床边,用力把人放下。
直起腰喘气没一会,手突然被人一拉,整个扑倒到床上,被拥入温热的怀抱里。
岁菱凛耳根发烫,用力推开他,“师尊!”
“嗯?”夜妄卿下巴抵着她发顶,还要把她往怀里揽。
见她要躲还好脾气拍一拍她的背,温声安抚,“别闹。”
岁菱凛脸烫得发红,到底谁在闹。
她挤出一句,“师尊你耍流氓!”
夜妄卿声音懒懒的,染着醉意,“我没有。”
岁菱凛:“你有。”
夜妄卿拖长音调,故意回了句一模一样的话,“你有。”
岁菱凛:“……”
怎么喝醉了也吵不过他。
他的衣服早在回来路上蹭开,衣襟大敞,泰山压顶般靠在她身上,牢牢把她禁锢在床上,结实有力胸膛就这么贴着她的脸颊,她的手无措推搡他的腹肌,紧致的触感让她下意识捏了捏,一捏他就闷哼,低声喘气,好像很舒服,岁菱凛立刻把手蒙到眼睛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修长的手抓开她的手,露出岁菱凛水雾蒙蒙的眼睛。
他眉眼弯弯对她笑一下。
然后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把她的手往他身上带。
岁菱凛感觉快烧着了,呆若木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她的手搭在他腰上,他人也往她身上更凑近了,亲昵得欺近。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一个求抱抱的姿势。
他埋在她颈侧,贴着她耳后说话,“陪我一会。”
热气氤氲滚烫,声音低哑,仿佛是在她身体里说话。
岁菱凛浑身酥酥麻麻,小心地抬手,慢慢地抱紧他。
他更用力地回抱,强势而极具侵略感,仿佛是怕有人会把她偷走,而恨不得揉进身体里。
他低头看她,额头温热贴着她的。
两人离得是那么近,距离暧昧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岁菱凛抬起眼眸,对视上漆黑漂亮的一双眼,桃花眼一如往常,泛着清浅笑意。
他轻声道,“我可能快醒了。”
像是在和她说一个积压在心底太久太久,沉重着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秘密。
“师尊……”
岁菱凛摸了摸他的脸,带一点安抚的意思,他轻轻阖上眼,眼睫毛纤长颤动,顺从地贴着她的掌心蹭了蹭,像是寻求慰藉的无助小动物。
岁菱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师尊今天的一反常态是酒精所致,还是他平日里总压抑的情绪终于如洪水决堤。
她只觉得师尊好像很痛苦,像是被困在长久的梦魇里出不来,又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跑入美梦里,却意识到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水中月镜中花,美好的幻象随时都会被偷走。
她心里酸涩难受,抬手用力地抱了回去。
然后——
她僵硬住了。
抱就抱,师尊为什么要蹭她。
而且越来越过分了……
他的鼻尖蹭在她颈侧,像是小动物一样在确认气味,泛在岁菱凛身上就成了若有似无的痒,他的发丝也勾缠着她肌肤,挠得她心乱糟糟的,磕磕绊绊地问,“师尊……你在做什么。”
微微喘息的声音沿着颈侧一路向上,若有似无的触碰,蓄意又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擦过,在岁菱凛心跳都快要停止的瞬间,终于慢吞吞地停留在她耳边,“你上次也这么蹭我的……”
他低声笑了一下,仿佛回忆起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岁菱凛脸颊红得跟番茄似的,几乎能滴出水来,“我哪有!”
他声音压低,温柔地指责,“你有的。”
岁菱凛羞愤:“没有!”
夜妄卿低眸看她,目光温柔如水,仿佛不介意她的小狡辩。
他认真道,“那天你在这张床上,就是这么蹭我的。”
她!哪!有!
岁菱凛甚至认真思考了一瞬间,但翻找脑海中记忆,百分百确定他在胡扯,她向来倒头就睡,睡相得体。
正要为自己博一个清白,柔软指尖压上她的唇。
师尊看着她,眼眸潋滟勾人,含着缠绵笑意。
“有的。”
他温热的呼吸撩拨在她颈侧,薄唇擦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轻缓道:“……在我梦里。”
“……”
“!!!”
寝殿门敲响三下。
青岫徘徊在外,局促不安。
听闻师尊和林门主对酒,喝得有点多,不知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无人应答,或许是睡了。
青岫正要离开。
突然,寝殿大门打开,他回头一看,竟是岁菱凛。
她整张脸发红,看起来像是鲜艳欲滴的番茄,倒进热锅里就要爆炸了。
“小师妹?”他疑惑看一眼房内,“你怎么会在……”
“师兄!”岁菱凛抓着青岫的手,一脸羞愤:“师尊疯掉了!”
……
床上,夜妄卿已经醉酒睡过去了。
“我就知道,师尊酒量不好,喝多了就会情绪大变。”青岫叹口气,看向耳根还在红的岁菱凛,“他是不是……”
岁菱凛浑身一僵,“是、是什么?”
青岫无奈道:“是不是对你笑一晚上了?”
“……”
“哎我就知道,谁扛得住他一声不吭地对人笑,还是直勾勾的盯着你笑。”青岫捏着下巴,“前几年还有些人特意想灌醉师尊,就为了看他醉后对别人笑。”
他提醒岁菱凛,“以后听说他喝酒,可得保护好他。”
岁菱凛:“……”
但听闻这或许勉强也算是正常操作,她狂跳不止的心也算是稍微平静一点了。
她捏着耳根问,“那现在怎么办啊?”
青岫:“我给他喂了醒酒药,过一会就好了。”
岁菱凛点点头。
青岫问:“你找师尊做什么?”
岁菱凛想了想,把虚镜拿出来,“师兄,你砸过灵器吗?”
青岫困惑:“好好的东西,你砸它做什么?”
岁菱凛严肃:“这玩意儿招灾。”
青岫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有什么难的,交给我了。”
哐哐一通乱砸。
整个寝殿空旷,回荡暴力拆砸声响。
声音由浅及深,由轻到重,从有节奏到毫无章法,伴随着越来越多的骂骂咧咧。
声音太吵了,很快,夜妄卿渐醒。
视线朦胧中,他看见青岫和岁菱凛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嘀嘀咕咕说着话。
岁菱凛:“箭都碎了三根了,师兄,你真的能行吗?”
青岫:“再试试刀,你边上那把最大的给我。”
岁菱凛:“刀我之前就试过了,还问别的宗门借了不同属性的,都砍不进它结界里。”
青岫沉吟:“要不你再炸一个?”
岁菱凛托腮:“我也想过,但这又不是溯洄宗,给落问爆一个窟窿,会不会炸出外交麻烦啊……”
青岫哐哐砸,“怕什么?天塌下来,长忆殿送俩瓶子就完了呗。”
“你们在做什么?”
师尊暗哑的声音响起,两人回头。
岁菱凛:“师尊,吵到你了?”
青岫举起虚镜:“师尊,就是这东西,砸不坏啊。”
虚镜突然嗡嗡震动,如同得到感应,镜面亮出一道淡色灵力光。
岁菱凛惊了,她先前怎么折腾虚镜都不启用,她还以为是被师尊做过手脚。
她急忙拉扯青岫,“师兄你别对着师尊!”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淡色光芒越发浓厚,很快空荡寝殿里亮起画面,把执念之人的故事投影出来。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岁菱凛大脑一片空白。
上辈子青岫病重,很早下线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画面。
夜妄卿指节下意识蜷了蜷,如同猝不及防就被推入冰窖之中,落入万丈深渊。
岁菱凛下意识觉得要说点什么,或许推说这是她的恶作剧,总之,千万不能让青岫——
青岫皱眉问道:“这什么玩意儿?”
岁菱凛开口道:“这一定有原因的!”
她声音紧绷,前所未有的紧张,“师兄,你——”
青岫却看向师尊:“师尊,之前宗门一直流传的前任尊主之死,真是您做的?”
夜妄卿声音沙哑,“青岫……”
他闭了闭眼,眼睫颤动,过了一会才睁开眼来,眼里一片沉静,含着决绝。
他轻声问:“如果是真的呢?”
青岫捡起地上的锤子,往上面贴符箓,“那师尊一定有理由。”
他无所谓道:“前尊主活该。”
夜妄卿愣住了,岁菱凛也呆住了。
青岫没有一瞬间的犹豫,甚至没有任何怀疑,心思已经放在了如何捣碎这容易引起人误会的小玩意儿来。
青岫全心全意地相信师尊。
岁菱凛不知道师尊是怎么想的,但她的眼泪都差点被吓出来。
原文里,青岫病重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他一辈子都没能让师尊听见的,他是多么相信他。
青岫并不知道房间里另外两人的复杂心绪,认真分析道,“所以是谁要拿这个陷害师尊,被你发现了,你才要毁了它?”
岁菱凛看了一眼师尊,他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起伏。
她说:“对,我也相信师尊。”
青岫想了一会,突然把岁菱凛拉起,“走。”
岁菱凛被扯着往门口,“去哪里啊?”
“找出卑鄙小人,掀了落问!”
“……”
“师兄。”岁菱凛把他拉回来,“师兄你太极端了。”
青岫:“怕什么?”
岁菱凛:“师兄你低调一点。”
青岫:“谁要是对师尊图谋不轨,先从我们俩的尸体上踏过去。”
岁菱凛:“……”
就算论战斗力,也是师尊保护他们吧。
青岫:“走不走?赶紧调查了,搞出这东西的人心肠太恶毒了。”
岁菱凛:“师兄你跟我凶什么?”
青岫被震撼到了,“我哪里凶你了。”
岁菱凛:“你有!”
两人斗嘴,吵着吵着又变成要打赌谁能先砸了这虚镜。
夜妄卿头还有点晕,扶着床沿浑身无力,只能靠着床柱看他们两人。
他无数次在噩梦徘徊间想过,在那一个雨夜里,有没有人能斩钉截铁的,坚定不移地相信他。
哪怕只有一个人。
指尖陷入掌心,痛觉让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长达一年的反复折磨,挥之不去的流血梦境,他终于,第一次从噩梦里真正地醒过来了。
他闭上眼,很轻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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