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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第154章


    李军刚刚走远,鲜卑人就迫不及待地出城争抢他们遗留在营地的粮草和辎重。


    饿红了眼的鲜卑士兵将李军来不及带走的食物视为长生天的恩赐,还在营地里便大把大把地往口中塞,空瘪的胃囊早就已经忘记了饱的感觉,越吃越饿,许多人都因为吃得太多、太快而弯腰呕吐。


    随着军士一道涌出城门的还有饥肠辘辘的民众,他们抢不过身强力壮的军士,只能在一旁捡食些残羹剩饭,有些人干脆放弃了李军的营盘,向更远处的乡村寻找食物。


    李军去而复返时,城外的搬运已经接近了尾声,鲜卑士兵和出城民众多数已满载而归。


    蔽日的旌旗像一片黑云,向着邺城的上空迅速飞来,瞭望台上响起嗡嗡的钲声,燕军值卒大喊:“快关城门!”


    随着吊桥悬起,钢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邺城沉重的城门再次紧闭。犹如沸开的水面忽然被人泼了一桶冰水,城中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第二次被围困的邺城军民看着刚刚搬运回来的粮草辎重,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绝望。


    慕容康命乞扶铭为使带上一份厚礼,出城劝说李勖。


    这份礼物显然用了心,除了成箱的金银珠宝外,还有一件熟悉的旧物:金蛇信。


    乞扶铭打量着李勖身旁那个明丽照人的汉人女子,猜到此人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谢韶音,见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金蛇信,心中稍稍松缓,语气谦卑道:


    “金蛇信乃是我们鲜卑王族的圣物,遗失多年,多方寻找不得。前蒙李公惠赐,大燕重获此宝,我王感激不尽。近日听闻,此物在江南时一直由李夫人带在身边,我王知晓此事后心中实在不安,特命小人将此物送回,赠还夫人还望夫人笑纳。”


    见李勖和谢韶音都没有说话,乞扶铭又奉上一只白玉瓶,叩头道:


    “我王为奸人蒙蔽,一时糊涂,言辞有辱李公事后每思及此莫不懊悔万分,以至于寝食难安。这瓶中之物乃是上好的伤药,可去腐生肌、活血化瘀,我王命小人将此药献给李公聊表歉疚之意。”


    阿筠将白玉瓶接过,递给上官风,上官风揭开瓶塞嗅了嗅,冲她微微点头


    乞扶铭余光里看到这一幕,趁热打铁道:“李公当世之英雄也,英明睿断,神武非凡,我王早就将公引为知己,常以不能把酒言欢为人生一大憾事。自洛阳、黎阳战后,我大燕君臣莫不对李公心悦诚服,不敢再与李公为敌。方今魏人趁晋燕交兵之际,阴攻上党、偷袭关中,用心不可谓不险恶,若晋燕继续自相残杀,只能教魏人坐收渔利。”


    他偷偷瞄了一眼上首的年轻夫妇,终于说出此行的来意:“我王遣小使叩辕,正是想向明公转达修好之意。燕愿割青州、兖州一十五城,向大晋称臣,恳请明公不计前嫌,撤去邺城之围。我王甘为一郡太守,为明公守邺城。”


    乞扶铭这话可谓是谦卑到泥土里了非是他没骨气,城下之盟向来如此,为了拼得一线生机,就是李勖要他喊阿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喊出口,只要李勖愿意听,他就是手舞足蹈地唱出来都行。


    然而,乞扶铭不知道的是,李勖夫妇并不想收下他这个一脸褶子的老儿子,反倒是因为金蛇信想起了自己的亲儿子。


    韶音眼眸微红,面带薄怒,扬手将金蛇信掷到地上,冷声道:“你们燕人的东西不祥,带着它,滚出去。”


    乞扶铭大惊,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如何就忽然变了脸,他疑惑地打量着谢韶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李勖沉声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要逼我破例,滚!”


    “李公息怒!”乞扶铭怎肯轻易放弃,忍着惧怕伏在地上苦苦哀求:“关中告急,河套形势不明,兖州战况激烈……公内外交兵,已是自身难保,何必意气用事!若是撤兵而去,燕人不仅感恩戴德,还会将土地拱手相让,公亦可安心回援关中,如此两厢便宜之事,何乐而不为恳请明公三思!”


    韶音被金蛇信惹得泪水涟涟,李勖握住她的手,压抑着怒气道:“回去告诉慕容康,邺城,我要定了教他赶紧准备后事吧!”


    乞扶铭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尘土,冷声道:“邺城坚固,得李公馈赠,新得的粮草还可以再支撑月余,一个月过后,只怕关中已经无力回天。李公苦苦相逼,大燕君臣必定死守城池,与公拼一个鱼死网破!”


    李勖掏出绢帕给韶音擦泪,闻言嘴角微勾:“李某奉陪到底。”


    乞扶铭带回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时已是傍晚,慕容康听后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去了铜雀台。他在那座华丽的高台上沉默地看完了一场落日,随后快步向毓秀殿而去。


    邺城的宫室太空旷,毓秀殿作为皇后的寝殿尤其宽敞,说句话似乎都有回音。可足浑氏不喜欢这里,说这里不像家,慕容康却很喜欢,因为邺都比破败的洛阳宫更有皇家气象。


    他安慰可足浑氏,等到他一统天下,如今闲置的司署宫局就会填满了人宫娥鱼贯、内侍摩肩,届时只怕她要嫌弃宫里太吵。


    可足浑氏当时附和地笑了笑,那个笑容令慕容康感到有些扫兴。


    现在,可足浑氏那个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在残败的暮色中走入毓秀殿,忽然发觉可足浑是对的这里的确太大了不像家。


    慕容康最近总是能梦到洛阳的金城王府,梦见他与令华和灵徽一家三口共享天伦的时日。


    “灵徽……”


    慕容康想起了女儿,这些日子他一直没有踏足毓秀殿,不仅冷落了妻子,也将女儿忘在了脑后。“灵徽在哪里”慕容康用目光在空荡荡的深宫里寻找,他的女儿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白玉阑干旁边玩耍,那里只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内侍。


    小内侍不知礼数,好奇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鲜卑男子,嘴唇抿着,脸颊上似乎有个酒窝。


    慕容康忽然觉得这个酒窝似曾相识,他心中一震,立即大步上前,将这小内侍的下颏钳在手里,左右细看。


    灵奴的下巴都快要被他掐碎了却是一声都不敢哭。小孩子就像小兽,虽然不知道来人的身份,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捕食者的危险气息。


    慕容康心中浮现出李勖的面孔,越看越觉得这孩子跟他挂相,不过,当看清了灵奴左颊上的不是酒窝而是疤痕后,慕容康放开了手。


    儿子可以继承老子的酒窝,却不能继承他的疤痕,再说,李勖的儿子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来到大燕的后宫。慕容康想到此处,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果然已经与大燕一样,露出了末日的气象,开始没由来地疑神疑鬼了


    可足浑氏已经在里头等着他了


    知道李军去而复返的消息后,可足浑氏就知道,慕容康今晚一定会来。她卸去了皇后的首饰,脱去了皇后的衣裳,重新穿了一身王府时的浅蓝色旧服,坐在窗边静静地等待。灵徽也被她约束在房里,不允许跑出去玩耍。


    灵徽很沮丧,一见到父亲,脸上顿时亮起了雀跃之色。


    “父王!”她飞扑过去,没留意到自己不小心称呼错了


    慕容康将女儿抱起来,目光径直落在可足浑氏面上。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彼此沉默无言。


    “灵徽好久都没见到父王了好想父王!”灵徽抱着慕容康的脖子撒娇,“父王今日散朝真早,是新园子已经修好了么”


    慕容康喉头艰涩,许久哑声道:“父王来接你和母妃回家。”


    灵徽一愣,很快就明白家指的是曾经的王府,“太好啦!灵徽也很想家,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灵徽!”可足浑氏泪流满面,过来抱天真的女儿,被慕容康一并拥入怀中。


    灵徽看着父母相拥而泣,有些害怕地问道:“回家不好吗父王和母妃为什么不高兴”


    可足浑氏勉力忍住哽咽,抬起头微笑道:“没有不高兴,母妃是……是太高兴了”


    灵徽打量双亲,觉得他们并不高兴,她想哄一哄他们,于是便道:“父王,灵徽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吧!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他会写字,会爬树,还会泅水、射箭,可厉害啦!”


    “是么,真好,父王也为你高兴。”慕容康猜想,女儿说的一定就是外头那个脸颊有疤的小内侍。


    “我们回家也一并带上他好不好”


    “好。”


    灵徽这下放心了又咧开嘴嘻嘻笑道:“再告诉父王一件更好玩的事吧!张油又叫灵奴,灵奴又叫李杲——一个日,一个木,那个字念‘杲’!李杲说,他阿父不叫张中,而是叫李勖,还说李勖不是大魔头是个大好人!他不吃人也不会将邺城变成大澡盆!”


    灵徽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父王和母妃的脸色都变了她这才想起朋友的嘱托,赶紧道:“这是个秘密,父王和母妃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灵奴就不和我玩了!”


    父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笑容,他将她放了下去,转身就走。


    灵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足浑氏忽然拉住了慕容康的衣袖,“这怎么可能呢,也许只是孩子胡说……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灵徽也是个孩子!慕容氏有多少孩子放开我!”慕容康因为兴奋而变得暴怒,他猛地甩开可足浑氏的手,像一只濒临死亡却又忽然嗅到食物气息的野兽,循着这最后一丝希望,饿虎扑食一般冲向殿外。


    可足浑氏跌坐在地上,不知道这件事是福是祸,灵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灵奴躲了起来。


    方才那个鲜卑男子的眼神太可怕了虽然他最后放开了手,灵奴还是吓得瑟瑟发抖。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小肥羊,已经被一只大老虎给盯上了趁着大老虎进入毓秀殿,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否则,大老虎迟早都会将他给一口吃了


    这个地方就很安全,除了他和灵徽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间屋子很大,堆着满满当当的杂物,有各式各样的兵器,还有一只只大木桶,里面盛着味道刺鼻的桐油。刺鼻是灵徽说的灵奴反倒很喜欢这个味道。


    他翕张着小鼻子,努力嗅着熟悉的油味,心里面稍稍感觉安全了些。


    天已经慢慢地黑了外头什么声音都没有,灵奴一个人呆在这里,感觉有点害怕,还有点饿。等到四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灵奴躲不下去了他想,大老虎也要睡觉,不会再想着吃自己了自己得去找灵徽讨点心吃。


    “灵奴,你在这里吗”


    灵奴才要往外走,忽然听到了灵徽的声音,心里一喜,立刻应道:“灵徽,我在这儿!你有点心么”


    “你真馋!”灵徽撅起嘴,依旧递过来一只包着点心的帕子,“快吃吧,吃完了和我一起回家,我父皇正到处找你呢!”


    “这不就是你家么”


    “回洛阳那个家。”


    灵奴咽下一口糕,犹豫道:“我见到了一只大老虎,不敢出去。”


    “我家没有大老虎,就算有,我父皇也会保护咱们的别害怕。”


    “好吧”,灵奴将点心几口吃完,拉上灵徽的手往外走,灵徽耸起鼻尖使劲嗅,“什么味道咳咳!好呛人!”


    两个孩子从兵器架子和废弃木桶搭成的小窝里钻出来,发现门外亮起了一片火光,滚滚浓烟顺着门窗缝隙扑进来,眨眼之间就将他们淹没了


    断裂的房梁和掉落的砖瓦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火舌舔向室内,朝着桐油桶的方向延伸,灵奴和灵徽吓得哇哇大哭。


    外头有一道清朗的嗓音用鲜卑语大喊:“不好了兵械库走水了!”


    过一会儿又有人喊:“李军打进城了快跑啊!”


    喧哗声一下子就被掀了起来,混乱的呼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将原本寂静的夜晚填得满满当当,两个孩子的哭声被挤压在无人知晓的缝隙里,渐渐微弱下去。


    谢候见目的达成,带着人准备悄悄撤出铜雀园。


    忽然,一侧的库房中似乎传来了微弱的猫叫,谢候脚步一滞,仔细分辨,这才听出是小儿凄惨的啼哭声。


    军令绝非儿戏,不可有一刻耽搁,他狠下心肠,准备继续撤离,可两只脚却不听使唤。不知为何,他觉得其中一道声音似乎甚为熟悉。


    谢候掉头返回,一脚踹开窗户,寻到一处火焰阙口,纵身跳入其中。


    “孩子,你在哪”他用鲜卑语问。


    才往前迈了一步,大腿忽然被人抱住,有个熟悉的声音对他哭喊:“小舅父!呜呜呜……小舅父……救命啊……”


    谢候浑身一僵,缓缓低下头去,只见滚滚浓烟中,一张沾满了鼻涕眼泪和灰尘的小花脸儿正对着他哇哇大哭。


    他差点惊叫出一声“鬼啊”,外甥已经将满脸鼻涕都蹭在了他袖子上,潮乎乎的带着活人体温的新鲜鼻涕!


    “他妈的!”谢候摸了一手鼻涕,狂喜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兴奋地大骂了一声,一把将外甥扛上肩头想说“舅父带你回家”,一张嘴声音全走了调,他也跟灵奴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外头警戒的卒子看见哇哇大哭的谢将军扛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儿出来,不由满头雾水,疑惑问道:“怎么了这、这孩子是谁”


    谢候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在灵奴的小花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道:“谁太子认不认识太子!”


    卒子们也惊呆了


    “小舅父”,灵奴想起来灵徽,“我的好朋友还在里头”


    慕容康也想起了灵徽。


    他疯了一样在宫里寻找李勖的儿子,一直找到天黑还没找到,这才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准备回头去毓秀殿找自己的女儿。灵徽日日与那小儿在一处玩耍,一定知道他藏在哪里。


    或许是上天存心捉弄,还未走到毓秀殿,侍卫便惊慌失措地进来禀报:“李军入城了已经打到了宫门外!”


    “你说什么”慕容康踉跄了几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经料想到了这个结局,却没有料想到结局来得如此迅速。邺城易守难攻,李军怎么会这么快就打进城,除非是有细作!


    “是谁”慕容康厉声喝问,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


    “启禀陛下,城中混入了李军,他们先是去铜雀园的油库放了火,之后趁着城中大乱之机,打开了城门,他们……他们大概是趁着我军出城搬运粮草时混进来的”


    慕容康冷不丁地笑了起来,他中计了


    李勖就像一条疯狗,既然咬住了大燕,怎么会轻易撒口,他故意撤离,不过是个圈套而已。


    侍卫看着神态如狂的皇帝,流泪道:“陛下,宫门的守军撑不了多久,您快走吧,臣护送您出城!”


    慕容康木然地摇了摇头按着宝剑,一步步朝着毓秀殿走去。


    ……


    韶音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那个唤自己为阿母的小郎,全然不知所措,直到谢候轻声提醒,她方才如梦初醒般猛地抱住了灵奴。


    这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搂到怀里,浑身的肉都在颤抖,浑身的血都在激荡,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他原本就是这些血肉和骨骼造就的所以它们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韶音拼命地抱着他,一刻都不敢撒手,似乎不将他重新揉到自己的血肉里不能罢休。


    灵奴都被她抱得喘不过气了一边挣扎一边抽噎:“阿母轻一点,灵奴疼了”


    “疼了哪里疼,啊”韶音这才将他放开,也不管孩子乐不乐意,搬着脑袋看,拎着胳膊看,抻着腿看,掀起衣衫看,褪下裤子看……灵奴害羞地捂住小鸟,“阿母不要这样,羞!”


    “臭小子!”韶音愤怒起来,她快要气疯了咬牙道:“谁让你乱跑的看我不打花你的屁股!麈尾呢麈尾呢!”


    阿母又哭又笑地追着他打,灵奴害怕地躲闪,谢候赶紧拦着,韶音气得连他一块打,谢候被她打得嘻嘻直笑。


    灵奴躲在小舅父的身后,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求饶:“呜呜呜……漂亮阿妹还看着呢,阿母给孩儿留点颜面吧!”


    韶音累得一身大汗,弯着腰喘气,一偏头这才看见儿子口中的漂亮阿妹: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鲜卑小女郎。


    灵徽被浓烟呛昏迷了无知无觉地被谢候一路扛出城,送到李军大帐中,这会才醒过来。


    “灵奴,我害怕。”她躲到了灵奴身边。


    “不怕不怕”,灵奴牵起她的手,“这是我阿母。”冲着韶音又道:“阿母,这是我的好朋友灵徽。要不是她,我就净身了——净身就是割小鸟的意思——她还陪我一起玩。对了!还有皇后姨母,她给我点心吃。”


    整个大帐的人都愕然地看向灵奴口中的好朋友。


    半晌,韶音走到灵徽身前蹲下,轻声问:“孩子,你姓什么”


    灵徽怯生生道:“我姓慕容,我叫慕容灵徽。”看着眼前的漂亮妇人她又道:“谢姨母,我听说过你,灵奴说你是天下第二美人”


    韶音按捺住心头的震惊,“告诉谢姨母,天下第一美人是谁”


    灵徽用翡翠绿的大眼睛看了眼灵奴,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声道:“是、是我。”


    韶音派出的人赶到邺城皇宫时,慕容康和可足浑氏已经双双自尽。韶音得知后叹息了一声,命人将他们以帝后之礼厚葬。


    可足浑氏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善,李勖夫妇将会对她的女儿视如己出,灵徽不仅保住了性命,还会在一个崭新而强大的一统王朝里继续做公主


    可足浑氏更不知道,她保住的不仅是灵徽一个人还有整个可足浑氏,慕容氏,岂伏氏……鲜卑贵族没有落得氐羌贵族同样的下场,皆因一个女人的一念之善。


    韶音也是女人女人之间自有女人的义气,灵徽失去了生母,多了一位尽心竭力的养母,她会是韶音和李勖唯一的女儿。


    李勖还不知道韶音正在焦急地寻找他。


    算上建康、长安和洛阳,邺城已经是他攻克的第四座都城了占领皇宫后如何收尾,如何接管官府、安抚民众,一应事宜早就驾轻就熟。


    报信的人在皇宫扑了个空,赶紧又追到外城寻找,李勖一无所知,他正按着环首刀,带着几个部下沿着城中的几条要道巡视。


    这些事原本无需他亲力亲为,他一边巡视,一边平静地思考局势。


    慕容康自尽,大燕覆灭,取得余下城池不过早晚之事。魏人耍了个小聪明,放弃了上党,那么他便将上党、河东地和中原腹地一并笑纳。


    至于关中,李勖并不着急回师,元健想要牵着他的鼻子走,他的鼻子可不是那么好牵的他要亲自教一教那个改了汉姓的拓跋鲜卑,真正的‘制敌而不制于敌’该是怎样的打法。


    中原的冬夜十分干冷,高燃的火把将空气烧得更为干燥,李勖感觉鼻腔里的微小血管一个接着一个地裂开,鼻尖萦绕着一股空寂的味道。


    他将之后的打算都在心里想了一遍,将该部署的事情都一一部署下去,心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平静得发空。


    当年攻入建康时的那种兴奋已经不会再有了至于长安……长安是个大喜大悲之地,他在那里踌躇满志,也在那里得到了锥心一击,他现在不敢想长安了而洛阳,洛阳是在梦里得到的清醒时已经不记得洛阳的样貌。


    李勖心里边忽然空得发慌。


    龙门,他大概是可以越过去的只是在化龙的半途,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尾搁浅的鱼。


    他是个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人他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是阿纨。李勖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慌了搁浅的鱼渴望水,她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水源,他必须立刻过到她身边,只有她能救他的命。


    李勖抿着干裂的嘴唇,焦躁地往中军大帐而去。


    四野像是漫了一层水银,铁血营盘在银色的波涛中浮荡,李勖走得口干舌燥,脚步凌乱。他没注意到,天上一轮明月始终辉映着他,已经温柔地在他干燥的肌肤上披了一层轻纱。


    “阿纨!”


    还没到中门,他已经急不可耐地喊了出来,他少年老成,二十出头时也不曾有这般的毛躁。


    “阿纨!”


    他继续呼唤她,“阿纨,我想你了!”他一把撩开厚重的毡门,还没来得及张开双臂,一大一小已经结结实实地撞入了他的怀抱。


    “阿父!呜呜呜……阿父!阿父抱抱!”


    潮湿的眼泪缓了他的急渴,是谁在叫他阿父


    李勖愣住了他被这句话施了定身术,一动都动弹不得。


    这一切都太像是一场梦,他害怕稍微一动,梦就醒了


    迎面而来的拥抱一下子填满了他空荡荡的心,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无数血管在那里缠绕、合并,胸腔正在重新长出一颗鲜活的心脏。“砰砰!”“砰砰!”李勖听见自己耳膜上有涛涛的血流之声,疼痛和声音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气血翻涌,不能自已,耳畔的血流声终于歇落时,他听见纨妹哽咽的提醒,“阿兄,你傻了孩儿回来了咱们的孩儿回来了!”


    李勖猛地抱住他的一大一小,他的心和他的命。


    灵奴还是头一次看见,无所不能的阿父哭了阿父低沉的哭声像是经霜的画角,听得他的眼泪也吧嗒吧嗒直掉。他又发现,阿父的头发也落了一层银霜。


    “阿父阿母,我错了我再也不偷着往外跑了!”


    “阿父,你……你也抱疼我了!”


    “李勖!你松开,别没轻没重的……哎!……”


    李勖欢喜疯了他抱着他的一大一小不撒手,亲亲这个亲亲那个将这个扛起来、那个抛起来,弄得中军大帐里天怒人怨,鸡飞狗跳。


    纨妹的大眼睛肿成了核桃,灵奴的小脸蛋皲成了山药,他自己的嗓子哑成了一头驴,笑起来嗯昂嗯昂,十分难听。


    嗯昂嗯昂的犟驴非要抱着他的一大一小到野地里看月亮,那一大一小不解风情,双双在他的披风里发出了鼾声。


    他就这么看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辽远山河在曙色里露出崭新的轮廓。


    ……


    永安九年九月,李勖灭魏,扫清残余割据,统一南北,于长安称帝,定国号为“夏”,改元“天和”,大赦天下。


    温衡,徐凌,上官云,卢锋,卢镝,祖坤,褚恭……这些大功臣的名字皆被百姓熟知,他们的传奇也被说书人编成了一段段故事,在茶肆酒楼里演绎。


    皇后的阿兄和阿弟为了推让“淮南王”的封号,彼此争得不可开交。最后,阿弟没有争过阿兄,成为新朝唯一的异姓王,王爵世袭罔替。


    这些故事当中,最令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当今太子,这位太子的传奇之处不仅仅是起死回生那么简单,更与皇帝陛下灭魏息息相关。


    据说,当年的李军在得知太子归来后,整个军营都沸腾了他们在营地里举着火把齐声欢呼:


    “太子!太子!太子!”


    就连军马也跟着“咴咴”“咴咴”地嘶鸣,听着也像是在欢呼“太子”。


    皇帝陛下当时也高兴懵了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皇后,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据说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老子还没登基呢,儿子先被部下拥立为太子,岂有此理!


    又据说,皇后闻言掐着他胳膊问:“怎么,你不愿意”皇帝陛下立即改口,“我说的是‘好有道理’。”


    ——后面这两个据说未必是真的毕竟谁都没有趴在帝后的床榻底下亲耳听到他们的对话。


    不过,大家伙都觉得这件事有几分可信之处,因为世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惧内,后宫里唯有皇后一人就连上朝时俩人也是同升御辇,这件事可是板上钉钉,就连皇帝本人也抵赖不得!


    话说回太子刚刚归来那个时候,李军都说这是天命眷顾的征兆,本来低迷的士气大振,破邺之后,很快就一举荡平了燕境。


    远在河套的上官云和徐凌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思大定,没有回兵救援关中,而是一鼓作气打到了雁门关,直逼魏都平城。


    于是,形式就变得很耐人寻味:魏王偷了关中,李军直扑魏都。


    长安城郊的一座茶馆里正讲到这一段。


    “列位客官您仔细听着,听听小老儿说得对不对。这个时候可就是比拼君王的气度和君臣默契的时候了!想那魏王元健也是一位雄主他从阴山苦寒之地起家,统一了阴山脚下七个部落,这才一点点壮大势力,定都平城,自立魏王。这一路走来,着实是不容易。”


    说书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摇着羽毛扇继续道:“唉!也正是这份不容易,教他在关键时刻做错了选择!


    得知魏人偷了关中,咱们陛下当时就说,‘区区关中,弹丸之地,朕既能打下一次,就能打下第二次,诸君不必惊慌,大不了回到京口,重新来过!’”


    说书人说到此处不由啧啧了两声,以示对皇帝陛下这份气魄的景仰之情,扫了眼座中茶客,他眉飞色舞道:


    “咱们陛下敢舍弃关中,魏王却不敢舍弃平城。那个时候留在平城监国的是汉人尚书崔嵬,魏王信赖他,魏王的兄弟们却不放心。他们一个劲地怂恿魏王回兵,魏王本来就舍不得平城,最后也被说动了亲率主力回援。他这一走啊,可就坏了!”


    “啪嗒”一声,说书人将羽毛扇往高几上一撂,不说了


    围观人群正听得入神,纷纷问他:“怎么坏了快往下说啊!”


    说书人面露狡黠,又呷了一口茶,气定神闲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一对高挑的夫妇随着人群走出茶馆,女郎挽着男子的手臂,言语间颇有些忿忿之意:“真讨厌,重新来过那句话可是我说的怎么老是安到你头上还有,一到节骨眼上就‘下回分解’,正听得有趣呢!”


    男子闻言笑道:“下回如何,你亲身经历,还要听旁人胡诹”


    “我忘了不行么”那女郎容颜艳昳,将头往男子的宽肩上一靠,神情娇俏问:“下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男子一笑,语气似是轻哄:“下回,自然是所向披靡,战无不克,恢复故土,一统天下。”


    “是么,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有个人打了我一巴掌,对我说,她只嫁英雄,不嫁懦夫,李某永志不忘,不敢不厉害。”


    韶音笑着用眼波荡他,“你记仇!”


    “嗯,我不光记仇,还好色”,李勖微微弯下腰,低头凑近了些,“你喜不喜欢”


    长安集市人流熙攘,往来如织,街道和人群都在他身后模糊成一道道霓虹似地线条,他好像是一直都站在她身前,反复不厌地问这个傻问题。


    “你喜不喜欢”


    韶音的明眸一点点地漾起光来,那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早就不必再说答案。


    “阿妹张嘴!”


    忽然,有两个孩子不请自来,不客气地挤入了他们阿母的视野。


    俊朗的小郎君说着话,将手里的柿饼递到绿眼睛的小女郎嘴边。小女郎刚一张嘴,他的手立刻往回撤了半寸,再咬,他又撤。


    “哼!不吃了!”小女郎生气了绷着脸扭过头去,那坏心眼的小郎君嘻嘻一笑,忽然凑到她脸蛋上亲了一口。


    韶音大怒,“臭小子,你找打!”


    灵奴神色大变,将柿饼塞到嘴里撒腿就跑,侍卫们在后苦苦追赶,灵徽回头看了父皇和母后一眼,原地踯躅了一会,竟然也追着跑了出去。


    “傻姑娘!”韶音真是恨铁不成钢,挽起袖子就要追,李勖一把将她拉住,求情道:“息怒息怒,回家再说。”


    “都怪你!”韶音皱起鼻子,瞪了他一眼。


    李勖笑道:“对不起,都怪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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