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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


    会稽郡人人皆知,王太守与李都督二人不合。


    个中缘由虽然是讳莫如深,有心人只要稍微打听并不难探知一二,这矛盾的根子系出在一位红颜女郎身上


    表兄与妹婿之间水火不容,州府和督府两拨人马亦剑拔弩张。暗流一连涌动了多日,到今日终于浮出了水面。


    游食子弟纷纷奔走相告:“不好啦!王太守带着一大群武吏往驿馆去了!”引得街头巷陌骚动如潮。


    稍有些见地的人家生怕殃及池鱼,没一个敢凑这份热闹,闾里坊内接连关门闭户,临街的商铺也都早早卸了门板,挂上了打烊歇业的木牌。更有那高瞻远瞩、思虑周详者,干脆教家人收拾起行囊,预备城里一旦乱起来就跑去乡下避难。


    紧张的气息迅速在全郡蔓延开来,至傍晚时,李都督下榻的驿舍里竟传出了阵阵丝竹管弦之声,门口对峙的武吏和军卒也都散了开去。


    人们惊疑不定,有胆子大的率先出了门,到附近一打听,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关键时刻,有个排难解纷的调停之人及时赶到。


    此刻这人就坐在堂上主位,正是王太守的表兄、李都督的舅子,谢家六郎谢迎。


    谢迎此次前来是为了一件紧要差事,此事十分棘手,头一样为难之处就是将王微之与李勖这二人延至一席。李勖倒好说,关键是王微之,以谢迎对他的了解,要他与李勖把酒言欢怕是比杀了他还难。


    谢迎正为这事苦恼,可巧天助于他,不消多费心力,这两人自己就凑到了一块,尽管各自看起来都不是很愉悦。


    凑到一处就好说,下一步便是说服王微之,这才是此行最棘手之处。


    谢迎为此打了一夜腹稿,几乎绞尽脑汁,就在见到韶音前的一刻还忐忑着,下一刻却如释重负:天佑大晋,阿妹既到,说服王微之则胜券在握。


    谢迎将心撂回了肚子里,以长兄之尊稳稳坐上主位,自斟自饮了一杯后,笑着问分列左右的两位:“存之,九郎,二位皆是公务缠身之人,今日怎么有空会聚一处,可是平匪之事有了新的进展”


    一句话问得王微之脸黑如釜底。


    先头那传话的青衣小吏侍奉在他身侧,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直吓成了一个斗鸡眼,生怕太守的怒气撒到自己身上


    盯梢的人说,孔女从驿舍出来时十分不对劲,走路打晃,似乎双腿发软,眸中盈泪,看着似有娇弱不胜之状。这番言传由他意会,扼要地转述给了太守,太守顿时勃然大怒,因便有了午后那场兴师动众的捉奸。


    太守虽气昏了头,依旧记得捉奸捉双的道理,教人半途将孔女劫住,直接五花大绑到了驿舍门口


    “长身贼!”——这是王太守为李都督取的别号——“做下这等好事!”


    李都督很快从里面出来,其时穿了一身靛色便服,头顶未曾簪冠,两鬓的黑发略有些凌乱,腰间革带亦束得松垮。


    这副模样落到王太守眼里,直将他一张玉面气得黑了又红、红了又青,简直惨无人色,指着人破口大骂:“负心的草鞋奴!忘义的彭城狗!她待你一片真心,你竟这般对她,就不怕天谴降临,教你沙场上身首异处万箭穿心而死!”


    李都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是身后忽然闪出来的李夫人直接皱起了眉头。


    “王微之,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李夫人老实不客气地直呼太守大名王太守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神色极为复杂。


    李夫人似是嫌他之前的话不吉利,一句话之后,她又朝着王太守连啐了好几口


    小吏当时偷眼望去,只见太守的脸色已惨白如纸,整个人似有娇弱不胜之状,令人不忍卒观。


    好在这场误会最终无兵而解,只是可怜那孔女,好端端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卷到这么一件事里,本身就已经够不光彩,又被五花大绑着任由观摩,眼瞧着便有了痴傻之状,两眼直勾勾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还是李夫人动了恻隐之心,教人给她松了绑,又派了一辆并车将人给送回了孔府。


    再往后,谢六郎便恰逢其时地来了。


    ……


    王微之缄口不答,李勖道:“王太守甚是关怀在下的安危,这驿舍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劳动得他屈尊移驾。”


    “彼此彼此!”王微之响亮地嗤了一声,“李都督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围着太守府烧,才几日的功夫,不唯府库的卫士换了一批新的,就连王某下榻之处也多了许多生面孔。郡中大事小情,无论分内分外,李都督都要操心过问一二,这番心意王某铭感五内!”


    他说得激愤,却也句句非虚。


    谢迎轻咳了一声,打起了圆场:“存之初次履职,文牍庶务难免生疏,于职分上想必也有一些……模糊不清之处,所幸你们二人是兄弟,既是一家人,误会说开了便好。”


    说着看向李勖,眼神示意他敬酒。


    李勖笑笑,坐直了身,朝着王微之道:“表兄宽宏,李勖敬你。”


    王微之斜了眼他手中的茶盏,没吭声。


    韶音自斟了一觞酒,“表兄有所不知,存之不能饮酒,只能以茶相代阿纨与他一道敬你。望表兄宽宏大量,不计较我们从前不周之处。”


    王微之看着她持觞的一只玉手,半晌没动,良久以后忽然一把推开小觞,喝令换上大碗,之后将满满一碗浊酒一饮而尽。


    谢迎心里一松,面露笑容,跟着陪了一觞。一杯落肚后,又长叹一声道:


    “西线节节败退,日前已有一小股何军打到了白石垒,再往前几十里就到了石头城!最后虽被官军击退,算是有惊无险,可照我看来,若是一直这么打下去,何军攻入建康不过早晚而已!近日朝中也是人心惶惶,已经有人上表陈请迁都三吴,庾氏、顾氏几家态度暧昧,似乎也动了迁都之念。”


    “荒唐!”王微之将酒碗重重撂在案上“建康一旦攻破,三吴能守几时这还只是其次,眼下何逆刚起,益州、梁州便蠢蠢欲动,观望之意再明显不过,只怕迁都的风声一出,这些人便会立即割据自立,届时整个大晋就会分崩离析,不战而亡!”


    “是啊!”谢迎点点头,“迁都的确是下策,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难道能眼睁睁地等着何军打过来”


    他说着又看向李勖,“存之以为如何”


    李勖笑道:“迁有理、不迁亦有理,某一介武夫,不懂社稷之事。”


    “说得好哇!”王微之骤然接话,“我观阁下所作所为,胸怀中确乎不存江山社稷。”


    李勖颔首,“李某胸怀里只有带兵打仗。”


    王微之酒气上脸,闻言不由讥讽道:“长生道匪龟缩于临海,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士气萎靡,李都督如今手握浙东五郡兵马,却是迟迟打不下来,胸怀里还真是只有带兵打仗!”


    韶音刚要反驳,手被李勖用力握了握,到底没做声。


    王微之盯着他们二人案下交握一处的手,双目被刺得狠狠一痛,仰头又干了一大碗酒,撂下酒碗时已是面色虚白,双目通红。


    他的酒量其实远不及谢家兄弟,莫说千杯不醉的谢迎,就连韶音也是比不过的。旁人越喝脸色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色越白,像这样青白交错,双眼发直,那便是已濒极限了。


    韶音的手微微动了动,李勖一下子用了力,铁钳一般,将她攥得不能抽离分毫。


    看他,他神色如常,从容为她拣了一箸炙肉。


    谢迎见王微之嘴不饶人,李勖又一味装傻,心里不禁暗暗着急,思来想去,索性便将话挑得更明白些。


    “为今之计,只有换下冯毅,改由存之领兵,危局或可逆转。”


    “好啊”,王微之向后靠在凭几上乜斜着眼笑,“李都督安心去打何穆之,临海的残匪交给王某即可。”


    李勖抬眼,“你”


    王微之心底那股怒火蹭地一下窜了上来,一瞬间恨不得将对面的武夫置于死地千压万抑方才勉强忍下,握笔的双手已发出了咯吱咯吱的骨节之声。


    谢迎赶紧走下坐榻,挡在两人中间。


    地当间来回踱了几步,谢迎沉吟道:“不瞒二位,我这趟动身之前已经拜访过舅父,舅父的意思,与我阿父是一样的。国之不存,家之焉附,我们自家人一切都好说,当务之急是击退何氏,匡扶社稷。”


    门阀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各家此消彼长大致平衡,谁若是想破坏了这份平衡,必然招致群起而攻,譬如当今的何氏。


    反过来说,一旦何氏篡位,平衡打破,各家也就没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过。


    所以,不是谢家逼着王家放弃浙东,而是时势逼人,不得不如此而已。


    这个道理,谢迎相信王微之明白。


    “我道六郎是来干什么的,原来是给他做说客,要赶我走的!”王微之又饮了一碗,之后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得一个徐州还不够,还要将浙东五郡一并吞入腹中,今日我若是不答应,你们便会继续拖延下去,对么”


    谢迎默然无语。


    李勖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想要马儿跑,就得教马儿吃草,先食其禄,后任其事,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么”


    “小人!”王微之勃然大怒,他已是彻底地醉了,或许是从刚入席那一刻就醉了,亦或是更早,从她喜结良缘的那一日起他就醉了,醉得风流尽失,气度全无,昏招频出,醉到一把将几案掀翻,踉跄着来到李勖身前,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李勖,你就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


    “你疯了!”


    韶音低声叱他。


    他的目光一触到她面上人便愈发癫狂了,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狞笑道:“阿纨,他能娶到你,不就是乘人之危么否则,就凭他,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他怎配与我们同案而食!”


    “住口!你放开我!”


    韶音使劲挣开他,余光看见李勖的手已经按在了环首刀上刀锋出鞘三寸。


    王微之浑然未觉李勖眸中的杀意被韶音推得向后一连趔趄了几步,扶着柱子才站定了,又放声大笑起来。


    “如今,他不止要与你同案而食,还要与你同榻而眠!阿纨,你抚琴时他可会踏歌你出联时他可能答对你起舞时他可有横笛你作画时他可会题诗阿纨,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是了,你是疯了,从前那些你通通都忘了,如今的你,满心满眼都是官位、地盘、粮草、租调、权力!你和他一样了……怎么,我说的不对哈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就听不得了,你要护着他,对么”


    “李勖!”王微之挣开阻拦在身前的谢迎,又冲到李勖案前,盯着他道:“令阃如此维护,你满意了么软饭之味可好,赘婿做得可还痛快!”


    “王微之!”韶音忍无可忍,使了大力将他推开,“你逼阿泠来劫粮草时,可曾想过她怀有身孕你们凭本事争抢不过,便要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到底谁才是靠女人吃饭,谁才是小人”


    “你说我是小人”


    王微之跌坐于地失魂落魄。


    “对,你就是小人,无能小人!”面前那个与他一道长大、一道笑闹了十七年的女郎一字一顿地回答,“失信亭中,我郎君诛杀赵勇之时,你与冯毅说了什么,难道你忘了么天台山下,他领着将士们浴血奋战时,是谁紧闭城门不出,难道不是你么”


    ……


    她向来是说不过他的。


    可是今天,她只用一句话就教他一败涂地


    王微之已经听不清她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耳中只有四个字,如同磐石之钟、夔牛之鼓,嗡鸣不休:无——能——小——人——


    她说他是无能小人。


    她说的对,不消她提醒,早在她定亲之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无能了。


    江上遇匪那日,眼睁睁地看着匪徒欲加凌辱,他却偏偏手无缚鸡之力,那种屈辱的感觉就是无能。


    待到她为李勖所救,当着他的面,忘情地投入那人的怀抱时,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能。


    谁能想到,惊才绝艳的王家九郎,到头来竟是个无能之辈!


    到底是他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


    往事纷至沓来,教时空错乱,昼夜颠倒。


    王微之晕乎乎、踉跄跄地往回走,不知不觉间日色阴晦,如席大雪早已换了天地


    他忽然想横笛一曲,手摸腰间却寻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管平日从不离身的玉笛已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也许是在太守府那一摞山高的文牍中间,也许是在尚书台汪洋似的账册之上也许,是在送她出嫁那晚的沉香密林之中。


    玉笛玉笛,连你也弃我而去了


    王微之仰天大笑,落了满头满脸的风雪。


    谢迎看得不忍,过来扶他,他将人奋力推开,迎着大雪高声唱道:


    飞雪飞雪,纷纷何为


    寒冬将尽,时不我与!


    流光流光,电电何之


    顾我复我,与汝同归!


    没了玉笛,他还有一张绣口还有一身无能无用的才华。


    谢迎不禁落下泪来,“九郎,你何必如此!”


    方才一席混乱,王微之与李勖之间高下早分。


    李勖虽寡言,每一句却都切中要害,引得王微之频频失态,以至癫狂错乱、口不择言。


    处于上风的明明一直都是李勖,引得阿纨挺身相护的还是他。


    谢迎在这一刻,真心实意地同情起王微之来。


    一片迷蒙之中,王微之仿佛看见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正撑着一柄油纸伞朝他而来。


    “阿纨!”他欣喜若狂,拔步奔向她,“你来接我了,这么大的雪,你怎么——”


    油纸伞移到他头上底下露出一张关切的面孔。


    “原来是你”,王微之不由失望,接着又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雪,也只能是你了。”


    静书的泪水夺眶而出,无言撑起他的身子,一路扶持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风雪,又从风雪里走入太守府暖烘烘的卧房。


    “别走。”王微之拉住她,将她压在了身下。


    吻落下来时,静书浑身都在颤抖。王微之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女郎柔软的唇,奇异的触感如水一般温滑,亦如漩涡一般引着他寸寸沦陷。


    他哆嗦着去解静书的衣带,意乱情迷地呢喃:“阿纨,阿纨。”


    身下如水的女郎忽然变成了一块坚冰。


    她用双臂阻拒在胸前,冷冰冰地说:“我不是她。”


    王微之惊讶地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出了是谁,目光里的癫狂又像是依旧醉着。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质问:“你就不能是她么为什么,啊你说你是她好不好”


    他的动作粗鲁起来,在身上气急败坏地啃咬。静书缓缓闭上了眼睛,流下两行清泪。


    王微之尝到满口咸涩,忽地起身,跳下了地


    “你不是她。”


    “她在哪呢”


    他边说边往外屋走去,见到端着醒酒汤进来的默棋,眼睛顿时一亮,默棋惊叫了一声,被他按在隔扇上乱啃。


    很快,他又将默棋丢下,换上阿卮、阿茵、出岫、入风,再往后,连前院守夜的小吏也不得幸免。


    头前传话那青衣小吏被他啃得连声怪叫。


    “女人的滋味,男人的滋味,我都尝过了,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最终,王微之喘着气总结道,一屁股坐在地当间的红氍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老僧入定。


    阖府的侍女下人都离得他老远,生怕他什么时候再次发疯。


    只有静书和默棋两个,依旧坐在他身后,看着他默默垂泪。


    夜色渐深,王微之的酒终于醒了。


    “收拾行囊,回建康。”


    他沉声吩咐道。


    默棋惊讶地看着他,“郎君,现在还是深夜。”


    王微之转头看向深蓝色的菱花窗,轻轻“嗯”了一声,“夜深雪重,你们俩明日再启程不迟。”


    在两个侍女惊讶的目光中,他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江左多少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驿舍薄薄的土坯墙壁抵不住这般的严寒,几个火盆旺旺地烧着,空气依旧是冷浸浸的,凉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屋里最御寒的一尊火炉就在身旁坐着,韶音却不想捱过去,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方才在厅堂里声嘶力竭地说了那么许多,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这会儿疲惫得懒待做任何事,只是闷闷地在榻上呆坐。


    出神的功夫,先是红了鼻尖,后又揣了手,接着便觉出双足凉得发僵,想要盘在腿下。


    刚动了动,那火炉便自己移将过来,到身前了蹲下去,逐一剥掉她足上两只白绫韈,之后便将两只冰凉的脚丫往怀里带。


    韶音向后缩,他捉着不放,只好由了他。


    暖意自他厚实的胸膛渡到足底,再经小腿一点点地蔓延上来,韶音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可心里还是堵的。


    那一点力气全用在了委屈上便将眼眸垂得低低,浓密的睫毛挡在前头,是关门谢客的意思。


    他探手过来,在鼻子上刮了刮,算是敲门。


    “你与他恶语相向,又教六郎拖他走,是怕我怒极伤人,对不对”


    韶音撅起嘴巴,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醉酒失态,你看在眼里,心中难受。”


    “也不是难受,只是……只是不大舒服。”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么,怎样才能高兴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知道。”


    韶音嘟囔着,发泄似的胡乱蹬了两下脚,他又重新将两只作怪的脚丫捉住,逐一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些嫌弃地“唔”了一声,评价说:“酸臭。”


    “你才臭!”韶音撩眼瞪过去,“人家才刚沐浴过的,分明就很香!”


    李勖呵呵地笑了起来,“是么,让我好好闻闻……嗯!果然是香的,一股酸香。”话落将两只白嫩的脚丫挨个亲了一口


    韶音不由弯起了嘴角,很快又觉得懊恼极了,“别逗我笑,人家现在不想笑!”


    “人非草木,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都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过,你如何能心无波澜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


    他的眸光柔和又锐利,像是一柄温柔刀,将心底沉闷发堵的一处撬开了一个小豁口


    韶音又“嗯”了一声。


    “的确是人之常情,其实我对孔女……”


    “你敢!”


    韶音怒目瞪他,这才发觉他眉眼促狭,还是在逗弄她。


    “你怎么意思”韶音忽然觉得理亏,人便愈发恼了,“你对她如何,怎么不说下去”


    “阿纨”,他笑着由她拧耳朵,“我也会在意也会难过,我的心和你一样。”


    他的唇畔仍噙着个浅浅的微笑,左颊上的剑痕又凹成了梨涡,两道浓眉却紧锁着,眸光里悲欣交集。


    这样的神情与他那张坚毅的面孔格格不入。


    “你怎么了”韶音放开手,心忽然有些发慌,“你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看不出来吗”李勖语气涩然,像是羞于启齿,“我是在向你乞怜。”


    “你……”


    韶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垂下眼眸,小声道:“你有什么可怜,你不是……已经赢了么。”


    “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若非乘人之危,本是不配与你结为夫妇。”


    “他的话如何能当真你——”


    他摇头打断,“抚琴踏歌,出联答对,起舞横笛,作画题诗,这些,我皆不如他。”


    “……我又岂是在意这些的”韶音的心也被他说得涩涩然了,咬了唇又道:“你……你莫不是在装可怜吧”


    李勖忽地将头脸埋伏在她小小的怀抱里,姿势像是个大孩子。


    “阿纨,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兄弟、表兄弟,他们今日面临的不过是兵临城下的恐慌,而你的郎君,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做的就是卖命的营生。每一次出征都是直面兵戈,用性命换前程。”


    “你说这个做什么呀!”


    韶音的心酸软得一塌糊涂,嘴里埋怨着,手已经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黑发。


    他的头发韧而浓密,发丝很硬,鬓角黑得发青。


    “你还要记住,在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胜过任何人,包括王微之,也包括你的父兄。”


    他甚少用这样口吻与她说话,可是话虽说得霸道,人却跪在身前,头紧紧依偎着怀抱。


    “好了好了”,韶音心底里蓦地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像是母亲纵容孩儿一般,她抚着他的脸,轻声道:“我知道了,我怜惜你好吗”


    “冷”,怀抱中的男子得寸进尺,他身子明明热得像火炉,嘴上却连声呼冷,“抱紧我。”


    “抱着呢,还要怎么抱呀。”韶音无暇再想其他,不觉间已开始哄他了。


    ……


    两日后,建康旨意下达,封李勖为徐州刺史,兼会稽太守,都督扬州、徐州和浙东五郡军事,领二品车骑将军,使持节,总统东西两线平叛诸事。特命即日出征,不得有误。


    旨意下达之时,韶音正在花厅用饭,谢迎和谢候纷纷起身祝贺李勖。


    谢迎难掩激动,拍着李勖的肩膀道:“存之,社稷存亡全都系于你一身了!”


    李勖一笑。


    卢锋匆匆进来,眼见屏风后头还有两位谢家郎君,面上顿时现出迟疑之色。


    “什么事”李勖沉声问。


    “属下有要事禀报,请都督移步。”


    李勖看了眼韶音,加重了语气“就在这里说!”


    “……何穆之派使者来了。”


    第92章 第92章


    韶音与李勖在一起时话总是格外地多,李勖想要缄口倾听却也做不到,她会一连串地发问。


    譬如此刻,她端着肩膀倚靠在马房前,学着军卒的模样嘴里叼一根稻草,一边欣赏他的劳作,一边提问:“荆州这个时候派使者来做什么”绕着腰上下打量的眼神算不得上流。


    “自然是来试探,若能将我策反,两下夹击,则建康克日可破,何穆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勖将踏雪固定在榉木架中间,挂绳牵起一只蹄子卸掉已经磨损严重的旧马掌,重新换了防滑的新掌。


    回头见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俊不禁道:“营中不成体统的习气都教你学去了。”


    韶音“呸”地吐掉口中草棍,到他脸上狠狠摸了一把“本夫人不光看你,还要摸你,你待如何”


    “莫要捣乱。”李勖一手将她整个人抗起来,轻轻撂到旁边铺了软垫的胡床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为何见都不见直接就将人给斩了可怜一条性命!便是不答应他,戏耍他玩不好么打发他回去传个假消息,还能教何穆之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


    “我若是见了,不待小郎君起疑心,恐怕岳父大人就头一个坐不住了。”


    “阿父又不懂如何领兵作战,管他作甚!”


    韶音将胡床拖得更近些,一眨不眨地看他给踏雪修蹄子锉刀在他手里熟练地翻飞,马蹄最外一层脏兮兮的角质片下来,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部分一刀刀修剪整齐,像是在给萝卜削皮。


    韶音看着看着,忽然叹了口气。


    李勖偏头,见她托着腮,将两只杏核大眼挤成了两道斜缝,嘴巴撅着,像一只惆怅的小狐狸。


    凑过去在狐狸嘴巴上亲了一口,“现在不是还没出征么,待会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好不好”


    韶音得他轻声安慰,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好吧,不想这些!”使劲拍拍脸,打起精神问:“这些教底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李勖已经修好了三只,只剩最后一只后蹄了,踏雪乖乖地由着他动作,悠闲地在寒风里磨牙。


    不管什么样的烈马,一到他手底下都会变得很温驯。


    他听了这话,爱怜地抚了抚马儿的肚子“战马驮着战士出生入死,亲手伺候它是应该的”


    “那你怎么还将大宛马给送人了”韶音忍不住为那匹极通人性的汗血宝马抱不平,“哼!你好狠的心呀,都不问问马儿乐不乐意!有朝一日,若是有利可图,你会不会将我也给舍出去”


    “再胡说试试”李勖已经换完四只马掌,能够腾出手来捉人。


    韶音嬉笑着躲开他的黑手,一溜烟跑回房去更衣了。


    从刺史府到山阴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至傍山带江处,谢氏绵延百余里的大片庄园别业呈现于眼前,韶音一一为李勖指点。


    东坡下为白雪覆盖、一望无际的大片平地乃是农田,当此休农息役时节,荫客不在田间地头耕作,而是分散在附近的农舍里合耦田器,分拣种子或是在西陂下的花园里栽种竹、漆、桐、柏等耐寒树木;大多数则被派往牧场放牧,南面原隰上斑斑点点,皆是谢氏的牛羊;其余人则分散到庄园各处,从事养蚕缫丝、酿酒治圃、修筑谷仓工事一应杂役。


    像王谢两家这样的大族庄园,外围皆有手持兵戈的部曲看护,内里除了农田林场别业以外,更有果园、药田、纺苑、水碓、鱼池、土窟、家学和集市,衣食住行、求学看病,莫不自给自足,几成独立王国。


    李勖顺着韶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僮仆客户所居之屋鳞次栉比,仅靠目测便约有千万之数,而山麓后方还有多少尚未可知,若是细细查点起来,恐怕与会稽郡的正常民户相差无几。


    如此庞大的奴仆部曲显然远超律令所准,这些人为一姓耕作,不向官府缴纳租调,积年累月如此府库想不空虚也难。


    难怪仅凭一族之力撑得起一只队伍的粮草之需!


    “你在想什么”


    怀抱里的人忽然回过头来,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照着他。


    “没什么。”李勖下意识垂下眼帘。


    “哼!”韶音蹙起眉头,“不去春在堂了,总归是重新修葺的比不上从前就是了,没甚意思!”


    春在堂毁于长生道之乱,战事平息后得以重建,是她的陪嫁之一。算起来已有三年未曾过去了,这次故地重游本也是她的提议,这会儿却忽然又意兴索然地说不想去了。


    “阿纨,你怎么了”


    李勖敞开披风,将她整个人揽在怀抱中,这才发觉她双手冰凉,似是已经冻透了。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知道你的”


    韶音挣开他,当先跳下了马背,地上抟起一只大雪球,咻地一下朝他掷了过去。


    李勖没躲,雪球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鼻梁上,摔了一脸冰凉的雪沫。


    “为何不躲闪”韶音愈发生气,“因为你心虚!你心里就是那般想的!”


    “我如何想的”


    马背上的男子一跃而下,迈开两条长腿走了过来,一手扯开领口,将披风解下,罩在她身上。


    韶音使劲耸肩,他手下稍微用了些力气,在她领口打了个死结。


    目光沉沉地望过来,“你说,我怎么想的”


    “……你还记得那晚么,你问我为何忽然来会稽寻你,现在我告诉你,是因为刁文德的一句话,他说,谢氏、王氏这些门阀士族才是整个大晋最该被拔除的痈瘤。”


    李勖静静地听她讲述,心底里五味杂陈。


    他的小姑娘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明得令人心生不忍。


    “所以,你刚才所想,正如我在徐州所想,对不对”


    李勖没说话,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抱里,不待动作,她已经自动地挪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我好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之所以为难,正是因为心底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韶音仰起头,将下颏垫在他胸膛上,他正垂视过来,指腹落在脸颊上一点点揩拭,“公心与私心相斥,的确教人为难。这个时候,别问自己想做什么,问问自己该做什么。阿纨,你告诉我身为一方之长万军之帅,我应该怎么做”


    ……


    谢迎匆匆来到刺史府,不意扑了个空,不唯没见到李勖,连韶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锋的答话也模棱两可,“呃……将军和夫人好像是去了山阴,又好像是去了兰亭,也许是往天台山那边去了,这个在下也说不准。”


    朝廷催征的旨意已经下了第二道,谢迎也是催了无数遍,李勖总有理由搪塞,千言万语总起来一句话:还在准备。


    可是谢迎冷眼瞧着,总觉得李勖不像是要出兵的意思,若非如此怎地还有闲情逸致与阿妹一起游山玩水!


    谢迎憋着一肚子窝火闷头往外走,一个小卒在甬路尽头迎面而来,他往左躲,那小卒也往左来,往右去,他也跟着往右,谢迎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恼,抬起头呵斥:“怎么走路的”


    对方呲着牙冲他乐,却是谢候。


    他自填了破岗渎后便随着卢镝来到会稽,如今也随着上官云和褚恭等将驻扎在临海城下的营帐之中。


    听闻将军夫人和谢六郎前来,卢镝特意准了他两日假,教他与兄姊团聚。今日却是第三日,他是奉命入城来寻李都督的


    谢迎头一回瞧见他这副打扮,愣神看了半晌没说话。


    谢候原地转了一圈,“六郎,你看看我如今威风不威风”


    谢迎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看出来。”


    “这都看不出来我如今可是荣升队主了,手底下管着一百二十号人呢!”谢候不满地撇了撇嘴。


    谢迎心里一动,觑着四下无人,将他拉到廊柱后,低声道:“冬郎,临海那边如今是怎么个情形,可真如旁人传的那样你姐夫只教人围了三面,特地留了个豁口”


    谢候斜眼看他,“怎么,你也以为我姐夫是姑息养匪”


    “要不然呢”


    谢候嗤了一声,“别听旁人乱说,他们懂什么!如今长生道匪士气低下,城中又已断了粮草补给,撑不得几时了!若是困得太死,难免将他们逼出鱼死网破的念头来,不如网开一面,教他们自己逃出来,不必去打他,人自己就跑空了!”


    “那岂不是旷日持久不如直接攻取来的痛快。”


    “你说的倒痛快,真是不拿我们这些小卒的性命当回事!”谢候气哼哼地反驳,“兵者,诡道也较量的是谋略,不是蛮力。匪徒多是浙东人士,这几年窜逃海曲,早就思乡心切,我姐夫一面教人往城中传递消息,告诉他们投降不杀,回去还有田地可种,一面又教围城网开一面,他们早就没有斗志了,打不过就跑,也不至于祸害临海城里的百姓。”


    谢候说到这咽了口唾沫,得意地总结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叫大将之风,你懂什么呀!”


    谢迎好气又好笑,“……你个臭小子!真是不得了,这才多久不见一口一个你姐夫!怎么,如今全然适应了,不觉得苦了”


    谢候笑道:“军中自有颜如玉,我快活得很。”


    “我问你”,谢迎没把这句玩笑当回事收敛了笑容又问他:“这几日,军中可有开拔前往西线的动作”


    “你问这个做什么”谢候眨了眨眼,几步蹿得老远,回过头来道:“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否则将你当细作捉了,军法处置!”


    不待谢迎叫他,他已跑的没影了。


    谢迎望着雪地上一串脚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阿父算的还真准,李勖果然是还有别的打算。


    看来,阿父非得亲自走上一遭不可了。


    第93章 第93章


    谢太傅要是不来这一趟,韶音几乎已经将他的生辰忘得一干二净。


    眼下忽然想起来,这寿礼送什么就成了难题,头都要想破了,最终泄气道:“算了算了!阿父总归是不会与我计较的,他老人家想必是一看到我就会很开心了,届时我便为他跳上一曲麻姑献寿,他定会明白我的孝心!”


    李勖撂下手里的《尉缭子》,将她一把抱到膝上,打趣道:“若是天下女儿都如你这般孝顺,咱们往后还是只生男孩罢!”


    韶音蓦地瞪他,“少说风凉话!你说送什么时间这般仓促,我倒是想送些可他心意的,实在是来不及嘛!”


    “好了好了,别再为这个伤神了”,李勖不再逗她“寿礼我早就教人备下了,你去看看可还合适。”


    “真的”韶音心里一喜,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嘴里不吝夸奖:“李郎真是周到!我时常觉得你不像我的郎君,反倒像我的奶母!”


    “什么话!”李勖一时间哭笑不得,看她提着裙角往前堂跑去,不多时便又重新跑回书房。


    “不对劲”,韶音在门外踢掉云头履,一进来便用脚踩着氍毹上的卷草纹绕圈,“如今战事正紧张,阿父为何非要回到会稽过寿,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勖的目光尽数落在手中的兵书上,话接得有些心不在焉,“岳父大人不是说了么,因时局紧张,不想大操大办,若在建康难免人事应酬,因便想回到会稽来,与亲族家人共叙天伦。”


    “这话你也信反正我是不信。建康有建康的往来,会稽也有会稽的应酬,想来祝寿的,便是躲到深山老林里也还是会来的,我总觉得阿父还有旁的目的。”


    李勖翻了一页,没再接话。


    韶音忽然凑到他鼻尖底下盯着他看,这人一张面孔生得棱角分明,严肃起来格外唬人


    ——却是瞒不过她


    一把将他手里的书抢了,“你知道对不对”


    李勖抬眼,半晌道:“岳父他老人家,大概是过来催我的。”


    ……


    韶音说的果然没错,谢公大寿,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想要来的人还是会来。


    偌大的春在堂几乎被前来贺寿的宾客挤满,除了从建康赶来的门生故吏,还有会稽一众族亲,远近士族亦遣了不少人过来,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孔继隐。


    寿堂设在韶音的春在堂,李勖这个女婿便要亲自接待各方宾朋,孔继隐见了他一如往昔,恭敬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直到人少时方才又踅过身边来,歉然道:“小女年幼无知,都督不与她计较,在下感激不尽。”


    李勖一笑,“小事而已”,教人领他入席。


    谢氏人丁兴旺,旁枝子弟多得令人咋舌,许多人李勖也是头一次得见,卢锋随在身边,倒是一眼认出几个熟面孔来。


    “将军快看”,卢锋朝着斜后方努嘴。


    李勖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冠鹤氅的儒雅文士被几人围在当间,正在高谈阔论。


    “那是谢明纶,从前在何威军府里做参军,如今虽已卸任,仍在何穆之帐下出谋划策。您再看那个负着琴匣的,他叫谢滂,与您的泰山公乃是平辈,如今也在何穆之帐下为幕僚。”


    李勖盯着这两人看了一会,摇头道:“不必理会。”


    寿宴进行到掌灯时分,前来祝寿的宾客走了一大半,堂中剩下的多是谢家近枝宗亲。女眷便也不必与男宾分席,都请过来按照宗服顺序坐了,一道在厅堂里叙话。


    韶音新婚,又是头一次与夫婿一道出现自进来便成了目光之焦,议论之的。


    对于她这桩婚事,族中不甚看好者大有人在,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时至今日也有许多人在暗地里发表些不入耳的议论。


    不过照着眼下这般情况,这些议论也只能继续隐匿在暗地里。


    刚成婚时,李勖还只是个四品建武将军,如今已成了赫赫二品车骑将军,不唯镇守一方,更是左右时局的关键人物无论是看在谢公的面上,还是只冲着李勖这个人的本事,谢家一众也只能客气些,开明些的不时过来敬酒,因循之人也不得不闭口不言,保持体面的沉默。


    韶音本是大方性子耳听着族人一口一个“伉俪”、“鸳侣”、“天造地设”,竟然也害羞起来。偷眼打量身旁高大威武的郎君,见他亦眸光噙笑地望着自己脸便红到了脖子根。


    满堂宾客言笑晏晏,一室灯火通明,一对小夫妻旁若无人地打起了眉眼官司,谢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当初气愤愤地指责父亲卖女求荣的是她,如今有了郎君忘了老父的也是她大约这便是儿女冤孽,这辈子专门来向他讨的。


    谢公想到此处,倒也释然一笑。


    不多时,谢五行色匆匆步入厅堂,附耳说了句话。几乎就在同时,孟晖来到李勖身后。


    “存之若是军府有事,你便自行去吧,莫要耽搁了正事。”


    谢公喝得红光满面,双眸却依旧清明,看过来时精光逼人。韶音那双神采飞扬的大眼大抵就是从她阿父处得来的。


    李勖坐直了身,敛容道:“确有一件棘手事,正好岳父在此,恳为小婿参详一二。”


    谢公闻言摇起麈尾,与左右笑道:“我已久不问庶务,你军府中事自行拿主意便是问我可是问错了人呐!”


    半晌才又道:“罢了,你且说来听听。”


    李勖召孟晖上前,“你将事情仔细禀与太傅。”


    孟晖应诺,朝着上首行了礼,之后道:“回禀太傅,因战事紧急,军中连日来皆为出征之事做筹,方才清点府库时才发现郡中一应账册文书皆被销毁,如此一来,不唯武器、粮草难以清点核对,就连郡中人户、田亩等亦无处可查。春税未收,如此便无凭可依,若是战事短时间难以结束,只怕于我军不利。”


    谢太傅眼皮一跳,“还有这回事,存之你有何打算啊”


    “阿父……”


    “我没问你!”


    韶音刚一开口便被谢太傅沉声打断,见父亲神色前所未有地严厉,一时便噤了声。


    李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斟酌回道:“岳父也知,此次与何氏之战只能赢、不能败,既举全国之兵,粮草亦必得有充足准备,此非为一时之用,实乃长久之策也是以李勖以为,应在大军开拔前尽快将土地人口重新清丈造册,如此方能稳定军心。”


    此话一出满堂交谈顿时沉寂,谢家各枝耆老青壮均紧张地看着翁婿二人


    谢太傅笑了笑,“你说的不错,只怕时不待人”


    李勖立刻拱手道:“据我所知,谢氏田亩、人口均占本郡半数以上,若得岳父首肯,李勖斗胆请求将族中账册借给州府一用,如此一来,想必清丈之事很快就能结束。”


    言外未尽之意很明白,谢氏主动上交,自行削减僮仆土地免了兵戈相见。


    自然,什么账册销毁之语都是托词罢了。


    落针可闻的厅堂里顿时沸腾起来,谢氏族人议论纷纷。


    谢太傅仍保持着慈和的微笑,静静地端详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婿。


    本事不凡之人必也有不凡的野心,当初择婿之时,谢太傅便隐约预料到了会有这一日。


    能耐和听话不可兼得,他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个有能耐的。


    李勖要的不止是一个方伯的名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要彻底掌握整个浙东,将王家、谢家这些门户在会稽的势力通通攥在手里。


    一年前他便有这个潜力,而如今,他已有了这个实力。


    谢太傅这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相人今日看来,这个女婿果真如他当时料想的一般无二。


    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


    谢太傅看着女儿担忧的一张小脸,最终只觉无可奈何


    世事总归在变,没有千古不衰的家族,也没有永不移易的郡望,人事尽到最后也不过是顺应天命。


    “损益盈虚,与时偕行。”


    谢太傅声音浑厚,钟鼓一般歇了满堂喧哗,“世道变,谢氏也得跟着变。存之你去吧,早些将事情办妥,早些出征。存亡在此一战,绝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后半句陡然严厉。


    李勖肃然下拜,“多谢岳父!”正待起身离去,谢太傅忽然又将他叫住,“今日时辰不早,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翁婿俩连同谢迎三人前后入了静室。


    谢公摒退下人温和地教李勖坐。


    “若是在平时,你们婚后三月就该归宁,如今战事频仍、时局动荡,我们翁婿二人也难得相见。听闻你近日读了不少书,今日既然聚首,咱们便随意谈谈诗书。”


    李勖一愣,没想到谢太傅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


    “不瞒岳父,我能识得文牍、写得书信,这还是多亏了阿纨,如今也不过是读些兵法和史书,每遇文意晦涩处,常常自觉资质浅陋,恐怕是经受不起岳父的考教。”


    “诶,不必紧张。”谢公摆手笑道,“人的心性见识未必就与读书多寡有关,咱们只是随意谈论,又不是察举征辟,你心里怎么想,嘴里如何答便是”


    李勖应是


    谢公轻摇麈尾,缓缓道:“本朝之祸始于八王之乱,今人钩沉往事,往往持有两议,一曰祸根在后宫乱政,一曰在士族清谈误国。你怎么看啊”


    “二世之国,虽有外戚干政,庸官尸位,然老臣尚在,国库初盈,唯阙一雄主耳。小婿浅薄,以为祸根实在君王无能。”


    李勖答的不假思索。


    谢太傅微微一笑,“你既说到君主,那我们就来议一议为君之道。法家、儒家主张有为而治,至于本朝,玄学大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相应地评价君主的标准也就有了变化。譬如本朝郭象就认为,圣明君主当无迹、无心、无为,也就是无为而治。有为无为,这二者孰优孰劣,你来说说。”


    李勖敛眉沉吟,半晌道:“儒法玄诸子百家经注浩繁,李勖连一部论语都未曾读过,不敢在岳父面前妄加议论。不过据我所知,郭象此人虽主张君主无为,自己却是个任职当权之人那么所谓的无为而治,说得再明白些,就是君王垂拱、臣子擅权罢了。”


    自然,还可以说得更透彻些,那便是君王垂拱,士族擅权。


    谢太傅笑了起来。


    “圣人说观其言还要察其行,你虽未读过论语,倒是自己就领会了这个道理,不错。”


    李勖为他筛了一觞酒。


    谢太傅喝了一口,又道:“嗯,咱们还是照你说的往下议,你刚才提到臣子须知历朝历代选贤举能皆有标准,谓忠孝、谓德才,可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德才极难兼备,这便又生出忠与孝、德与才孰先孰后的争论。存之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待”


    谢迎一直在旁边沉默地听着,直到这会方才笑道:“单独一个忠孝之辩,即可成为一试之题,洋洒千言恐怕还不能说透,阿父却又加上个德才之辩,教人一起答两个,可知是难为人了。”


    静室只烧了一盏落地的摇枝灯,谢迎离得近,头上白玉冠被照得接近透明,一张明秀面孔愈发显得温和平正看起来颇有些古君子之风。李勖与他并排而坐,同样的年轻面孔,轮廓却更深邃,气度更是迥异。


    谢太傅看得心中一叹。


    李勖道:“如青山所言,这两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不过我想,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在一处必有道理,李勖试为一答。”


    “先说忠孝。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当无疑义,然而本朝却格外推崇孝道,似乎有……亲先于君、孝先于忠之意。至于德才之辩,魏武帝时唯才是举,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尚功能’,到了本朝则又反其道而行之官员鄙薄事功,中正品第则以出身为重,德行其次,才能最次。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大约是想问李勖,本朝为何有此一变。”


    谢太傅深深地看着他,“为何”


    烛影投射在地下所铺的桃笙之上,随着人的呼吸而微微颤动,李勖看着乱影,一时沉吟。


    司马氏篡权弑君,自然无颜再提忠诚,只能推崇孝道,此为风气之肇始;门阀士族崇孝抑忠,自是有样学样,个个皆以家族利益为先,社稷次之九品官人法则以门第为依据,进一步垄断仕途,为阀阅增色。


    说来说去,根子仍在四个字:门阀士族。


    可门阀又何以能与司马氏共天下


    李勖眉目微缩,不觉间露出锐利之色,沉声道:“小婿以为,种种非常之变,皆因司马氏得国不正”


    这话顿时惹得谢迎大惊失色,“存之慎言!”


    谢太傅倒是面色不该,追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依你之见,忠孝、德才,到底孰高孰低”


    李勖未曾多想,笑着拱手道:“岳父大人这回可将我问住了,窃以为,忠孝德才并无一定之评,哪个于我有利,我便以哪个为先就是了!”


    谢太傅面色微变,良久无语,手中麈尾一时静止。


    李勖心思一动,“方才岳父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心里也有一事不明,恳请岳父指教。”


    谢太傅抬眼,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吧。”


    ……


    谢迎将人送出门外,一回到静室,谢太傅便问他,“六郎,你觉得方才他的答对如何”


    谢迎饮了一口驱寒的椒柏酒,搓着手道:“存之从不讳言学问浅薄,倒是极为坦率。可毕竟是行伍之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答对亦无甚法度。譬如忠孝之辩,他若是读过礼记,这问题自可迎刃而解,‘门内之政恩掩义,门外之政义断恩’……”


    “父亲,您笑什么”谢迎忽然住了口,疑惑地看着谢太傅。


    谢太傅边笑边摇头,麈尾点在他额上,“你呀,书生之见!”


    “……那存之呢”


    “他”谢太傅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你还在想孰是孰非,他已经在想,如何取而用之你以为,这是什么心术”


    谢迎怔住,“什么心术”


    蜡短焰长,黯淡火光之下儿子的面孔年轻得耀眼,一双眼黑白分明,谢太傅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六郎,为父今天说的话你要牢记在心。我在世时,谢家仍要力图保住祖宗荣耀,听天命,尽人事;我过世以后,你就是谢氏的家主,届时你千万记得,凡事莫要与你妹婿相争。”


    谢迎还未想通父亲之前那句话,人便再一次怔住。


    忽然,谢五带着一身寒气从外而入,衣衫带起的风几乎将残烛吹灭。明暗驳杂中,谢太傅听着他附耳密语,脸色陡变。


    谢迎还从未见过父亲脸上出现这样难看的神色,急切道:“阿父,出了何事”


    谢太傅面上的褶皱全都聚在了一处,似乎是在紧急商议对策。


    “唉,也没什么,预料之中,是西线又败了。”


    半晌后,他答道,语气如常沉缓,动作却甚急,话音才落人就到了门口。


    两只笏头履在门外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却无论如何也穿不上。


    谢迎压抑着惊惶,跪下去,一一为他穿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


    ……


    夜里又下起了雪,粒粒似霰,落地成沙。


    春在堂灯火辉煌,在夜雪里看着,像是会稽山手中提着的一只巨大灯盏,将方圆几里照得亮如白昼。


    门前空地上铺了一层雪沙,都督府的马车停在此处。


    李勖才要携着韶音登车,忽听到谢迎从后高声呼唤,“存之!阿纨!”


    二人双双驻足回望。


    “唉,西线又有败讯传回,阿父一听就坐不住了,连夜就要赶回建康。”谢迎走到近前,有些无奈道。


    韶音不由皱眉,“这样寒冷的天气如何能赶路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夜。”


    “阿父的脾气你如何不知莫要劝了,去送送他吧。”


    谢太傅意思坚决,李勖和韶音挽留不得,只得由他。


    临到城门,谢太傅旧话重提:“存之建康已危在旦夕,不可再耽搁了!”


    李勖颔首,神色郑重道:“岳父放心,李勖明白。”


    谢太傅点点头,拍着他的肩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转头看向泪眼盈盈的爱女,复又慈爱一笑,“都已经嫁人了,还这样动不动就哭鼻子丢不丢人!”


    “阿父怎地这么快就要走……”


    韶音抽抽搭搭地牵着他的衣袖不放。


    自她婚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父亲,从前十几年里,何曾有过这样长的分别。


    谢太傅身兼父母,爱女之情更甚常人见她如此不舍,亦湿润了眼眶。


    “罢了罢了,就让她上车送我一程,我们父女也有许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李勖只得应是回头召人备马。


    “夜深雪大,一来一回难免耽搁,你就不必送我了。”谢太傅不要他送,“天亮时大约走到钱塘,届时我自会派可靠之人将她送回,你放心。”


    李勖略觉不妥,笑道:“深夜左右无事,我也想再送岳父一程。”


    “存之”谢太傅忽然沉了脸,“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社稷存亡在此一战,这个时候还是要以军务为重。”


    李勖一顿,看着韶音。


    她已经扶着谢太傅坐进了马车,正依偎在父亲身旁冲他偷偷做鬼脸。


    “你莫送了,有阿父在,还有这么多太傅府的护卫,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


    谢太傅的马车碾过雪沙,留下两道蜿蜒的车辙,自辉煌的春在堂一路向着夜色深处延伸,直到消失无踪。


    李勖收回视线,沉声吩咐孟晖:“带一队人马远远跟着,务必保护夫人和太傅的安全。”


    孟晖领命而去。


    马车从深夜行至东方微白。


    谢太傅已经靠着车壁打起了瞌睡,韶音便悄悄掀起后帘回望,目之所及,早就不见了灯笼一般的春在堂,满眼尽是天色将明前的幽幽蓝色。


    雪粒将山川河流连成了一片无边无向的白色大漠,人行其中,很难辨得清哪里是会稽,哪里是徐州。


    韶音莫名有些怅然。


    “女大不中留,这才与阿父呆了多久,就开始思念起夫婿了”谢太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韶音脸一红,立刻摔了车帘,“看景罢了!”


    谢太傅呵呵一笑,“好啊,那便与阿父一道回建康可好”


    “好!阿纨永远陪在阿父身边,早晚孝敬您,教您日日开怀,长命百岁!”韶音嘴甜起来,格外哄人


    谢太傅受用地听着,忽然扬声吩咐车夫,“走富春,快。”


    “您不是说走钱塘么”


    韶音有些惊讶,还以为谢太傅仍在打趣。


    谢太傅的脸色已经陡然变了。


    “阿父!”韶音心里一紧,仍觉得不可思议,“您真要带我回建康这是为何”


    谢太傅冷笑一声,“傻孩子你还蒙在鼓里。你那好夫婿,他根本就没打算出兵!”


    第94章 第94章


    “不可能!”


    短暂的震惊过后韶音下意识反驳。


    马车已调转了方向,行驶的速度明显变快了,前后车轮碾过同一处坑洼,车厢接连颠簸了两回,带着人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阿父,他没有必要瞒我。”


    韶音顺势伏在谢太傅的膝上,试图让他明白,李勖绝不可能骗她。


    “您想,就连清丈族中土地僮仆之事他都坦诚相告,出征之事又何必遮掩您不了解他,他虽寡言少语,看着城府颇深,内里实则是个极洒脱磊落之人,向来是言出必行对女儿更是坦荡!我们……我们二人无话不谈,是夫妻亦是知己,他就算有心欺骗阿父,也绝不可能欺骗于我!”


    “你才多大年岁,见过几个人,经过多少事,与他相处才多久,就敢在为父面前口口声声说你了解他。”


    谢太傅自负善于相人,大半辈子以来,看人从未走眼,可饶是如此,这回也差点就被李勖瞒了过去,足见那年轻人心思之深。


    这样的人,又岂是一个涉世未深且一往情深的女儿家能看透的!


    谢太傅打心底里发出一声苦笑感慨道:“若非证据确凿,我也不敢相信,他的野心竟已膨胀至此!——谢五,你进来!告诉十七娘,你在府库后的仓屋中发现了谁!”


    “回禀太傅、十七娘,小人在仓屋里看见了荆州使者。”


    “不可能!荆州使者早就被枭首示众了!”


    韶音的反驳声在黎明来临前的山野里显得格外高亢,车厢里听着十分刺耳,连她自己也被吵得皱了眉头。


    可是谢五平静而低缓的声音到底还是将她的声嘶力竭盖了过去。


    “十七娘容禀,小人已经探听分明,挂在辕门上的尸首只不过是个幌子,真实身份其实是个死囚,只是被人特地换上了荆州的号服而已。而真正的荆州使者吴佾仍好端端地待在会稽,小人亲眼所见,那仓房门口把守之人生了张紫黑脸膛,说话有些口吃,旁边的卒子都称他为褚将军……”


    谢五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她先前那句斩钉截铁的“不可能”被车壁拦住,化成了无休无止的回音,在车厢里狼狈乱窜。


    就在三日前,问他为何不见来使,他当时正专心致志地修理马掌,闻言便笑着回答说:“我若是见了,不待小郎君起疑心,恐怕岳父大人就头一个坐不住了。”


    她信以为真,还埋怨他想的太多。


    原来是她想的太少么


    记忆中男子熟悉的嗓音与谢五笃定的回禀交织在一处,连同她自己发出的尖锐回音,一起在耳畔混乱嗡鸣。


    韶音感到一阵眩晕。


    ……


    雪将黎明前的世界下得婆娑,十来个铠甲侍卫簇拥着一个眉眼深沉的玄袍男子行走在晦暗的天光里,淡蓝色的新雪上印下一行行脚印,围着会稽府库绕了一圈,至仓屋外停住。


    “见、见过将军!”


    褚恭行了礼,打开上锁的房门待人步入其中,又在外面将门重新关好继续警觉地把守在门旁。


    荆州使者一到会稽就被秘密关押起来,至今已有三天。


    副使终日忐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正使吴佾却泰然处之他心里想的明白,李勖非多疑少决之人,关押不见绝非是因为举棋不定,恐怕还是为了掩人耳目。


    李勖这会儿亲自来见,已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吴佾一骨碌从草榻上爬起来,朝着来人深施一礼,之后才细细打量起来,笑道:“传言果然不虚,李将军气度不凡,令人心折。”


    李勖淡笑道:“匪乱未平,无暇他顾,招待上使不周,还望海涵。”


    吴佾连道不敢,一来一往之间心思已然大定,因便斟酌着道出来意。


    “凡人之衰必有症候,世之穷末亦有征兆。奸佞当道其一,残害忠良其二,赏罚不公其三。如今会稽王父子弄权,逼得故南郡公何威郁郁而终,李将军虽有平匪锄奸之功却迟迟不得封赏,可见晋室三兆俱全,已病入膏肓,气数将尽矣!方今天下分裂,神器合该为有能者得之我主何穆之仁义而有雄才,深孚人望,实为天命之人。”


    吴佾边说边观察李勖的反应,见他面色平静,便继续道:“然,九鼎神器何其重也!天命之王必也得宰辅襄佐、英雄影随,如此方能成就大业。我主久慕将军之威名,愿与将军携手成事,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不待李勖答话,随他一道进来的银袍小将抢先道:“你啰哩巴嗦这么一大堆,到底什么意思,明白回话!”


    “这个……”吴佾顿时一噎,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这小将和李勖面上来回打量,“我们主公的意思是,希望李将军能够弃暗投明,与荆州联手合攻建康。”


    “你家主公想的倒挺美!”


    那小将生得短小精悍,瞪人时须得翻着眼睛,他此刻便是翻着白眼,恬不知耻地问:“我们将军若真如此,可有什么好处么”


    “吕不韦倾家荡产也要扶持异人,可知从龙之功有多重!那好处自然是数不胜数啊!”吴佾呵呵一笑面上难免露出一丝轻视之意,打量李勖道:“李将军应当明白。”


    “什么一人两人,小爷听不懂!小爷只知道,想要空手套白狼可不行!”


    那小将甚是无礼,显是得了李勖的授意。


    “……我们主公说了,事成之后当拜将军为太尉,封侯赐爵,食邑两千户。”


    银袍小将听了这话便拿眼瞅李勖,见他仍不做声,便又继续追问:“那事前呢”


    “小人这次前来,已为将军备了百两黄金和十位美人。”吴佾将后槽牙咬得发酸。


    “才百两”小将陡然提高了调门吓了吴佾一跳。


    擦了一把汗,吴佾觑着李勖道:“如今战事紧张,我主虽有心奉上千金,然——”


    “千金好!千金才像话嘛!”那小将立即截过话头,转眼间已眉开眼笑


    吴佾哑然失声。


    李勖的嘴像是才学会说话,这时才冲着那小将低斥了一声“不得无礼”,之后淡笑道:“多谢厚赐。”


    吴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原以为李勖也算是一世英雄,若不能为主公所用必成大患,今日一见才知,此人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鼠目寸光之辈,再能征善战也是匹夫之勇罢了,与那三姓家奴吕布无异。如此主公问鼎之后再收拾此人倒也不难。


    显然,不止吴佾自己这么想,副使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不料这事还没完,鼠目寸光之辈自有蝇营狗苟的算计,落到身上教人又气又恨。


    李勖前脚出门那银袍小将后脚便掉头回返,嬉笑着说:“我们将军说了,长生道匪猖獗,我们眼下既无暇顾及建康,也无暇顾及荆州。”


    吴佾气得险些吐血,在心里将长身贼、草鞋奴恶狠狠地骂了一百遍,嘴上却只能道:“李将军不助纣为孽便是大功,小人代主公谢过李将军。”


    “那太尉和食邑还有一千两黄金可还作数”


    “这个……自然是作数的!”


    ……


    上官云办了一回痛快差事,自觉有趣,回来便将荆州使者的脸色学得惟妙惟肖,惹得众将哈哈大笑李勖亦忍俊不禁。


    回想使者提到的礼物,上官云便问道:“将军,那十个美人怎么处置,总不能一直关着。”


    他若不提,李勖早将这回事忘了,思量后道:“问她们可愿配给未婚将士,若是不愿,每人给些钱打发了就是。”


    “那一定是、是愿——意的!”


    褚恭立即接过话,紫黑脸儿笑出了桃花色。


    “将军说的是未婚将士,有你什么事”上官云抢白一句还不过瘾,乜着人又补了一句,“你都能当人家的爹了!”


    “小矮马这就不懂了吧女人,多多益善!我们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比你会的可多着呐!……”


    卢锋几个早就娶妻之人也跟着起哄,一群汉子挤眉弄眼,越说越起劲,言语益发不不堪入耳。直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嗓子,他们这才察觉自己得意忘形,看着李勖的脸色,齐刷刷地闭了嘴。


    李勖严厉地扫了褚恭一眼,“人先关着,任何人不得擅做主张,等夫人回来再做处置。”


    “将军”,卢锋忽然觉得不妥,小心翼翼道:“如此一来,夫人岂不是就知道了实情”


    “我何时说过要瞒着夫人”李勖负手看向远处。


    雪霰沙沙之中,不觉天色微蒙,铅灰的晨光换了婆娑的夜色。快到卯时了,韶音和谢太傅的马车应该已到钱塘。


    “备马,随我去接夫人。”


    “……是。”


    卢锋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紧了辔,跟上了前头的乌骓马,悄声问上官云:“小矮马,将军方才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上官云得意地为他解惑,“谢家是谢家,夫人是夫人!”


    卢锋马背上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大悟:原来头前瞒着夫人只是为了应付谢太傅和谢六郎。


    ……


    一行人沿着官道往建康方向疾驰而去,快到永兴界时,李勖忽然勒住奔马,望着一片茫茫雪原皱起了浓眉。


    “将军怎么不走了”上官云不解地看向前方,视线所及一片坦途,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不对!


    自会稽一路延伸过来的车辙印和马蹄印到此处忽然分了岔,虽被大雪掩盖得七七八八,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来:马车印一路转西,一路继续向北;马蹄印则径直往北而去。


    那串马蹄印大概是孟晖的人留下的。


    而马车印……若是谢太傅临时起意,想改道富春,又何必派出一辆车继续往北侧的钱塘走


    上官云还没想通就里,便听李勖沉声问,“此处距钱塘还有多远”


    “还有二十多里。”


    “距富春呢”


    “不到四十里。”


    四十里路,先行了一夜的时间……一股怒气自心底里勃然而升,李勖脸色阴沉,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他现在无暇去想谢太傅是如何发觉的,只能凝神去想从会稽至建康的山川地形,那些纵横交错的官道野道。


    “上官云、卢锋,你二人即刻前往富春,沿路搜寻官驿客栈;祖坤、褚恭,你二人抄小路至临安界截人;其余人随我来!”


    第95章 第95章


    谢太傅一夜之间换了数次马车,每换一次,原来的马车仍照着原路行进。如此一来,自出了富春界后,前路怕是已有十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路上狂奔。


    莫说是孟晖,就是李勖亲自赶到,看到一路上愈来愈杂乱的车辙,恐怕也会晕头转向。


    在这期间,韶音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车而逃,更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趁机做下记号,然而知女莫若父,谢太傅当初既有办法防住她逃婚,这一路上便有办法将她看得严严实实。


    最终,韶音也折腾得泄了气,冷眼瞅着谢太傅道:“阿父若把劫持女儿的本事用在战场上,区区何穆之岂在话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逼迫女婿出兵。”


    谢太傅涵养甚佳,只将这话当做恭维听,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摇着麈尾回了一句,“阿父有这点本事就足够保住大晋的社稷了。”


    气得韶音小脸煞白。


    谢迎这会儿没半点心思与父亲和阿妹说笑,何穆之打到建康只在早晚,若是李勖真与他勾结起来,那建康无异于案上之肉,大晋的气数恐怕就真的要断送在这个寒冬,任是大罗神仙也保不住。


    “李勖不会打建康。”


    谢太傅受够了儿子脸上的疑惑之色,淡淡道。


    “扶持何氏篡位,他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高官厚禄而已这些东西,他不谋逆也一样能够得到。更何况,匡扶社稷、解救倒悬之功,无论是从实看,还是从名看,都比附逆强的多。”


    谢迎心里也不愿意相信李勖会倒戈于何穆之,可是谨慎起见,也不能完全排出这种可能。


    “阿父说的没错,可阿父只想到了功,却未曾想到力。荆州兵强马壮,远非长生道匪可比,当年赵勇便是畏于与何氏争锋,不舍得折损兵马财力,这才临阵倒戈。”


    谢迎想到谢候说过的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继续道:“据我所知,存之作战向来是爱惜兵马,能取巧便取巧,鲜少以实力相拼。”


    韶音本已气得不愿再说话,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上攻伐谋,其次伐兵,怎么到阿兄口中就成了取巧!”


    谢迎一噎,刚想教训她几句,被她一双雪亮亮的眸子瞪着,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了下去。


    心道:阿父本想以美人计笼络李勖,如今看来,反倒是阿纨中了美男计,这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折田地窝囊极了!


    自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宣之于口。


    “他不会他不是赵勇。”谢太傅语气笃定,缓缓做出判断:“无须倒戈,只需见死不救,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见死不救……”谢迎沉吟起来,“阿父的意思是说,他想等到何穆之篡位之后再起兵”


    谢太傅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是啊,打着光复晋室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起兵反何,一旦事成,此功无人可匹,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统统都要排在李氏之后。接下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禅代自立了。”


    谢太傅说到此处笑了笑,感慨道:“‘司马氏得国不正’,他读的书不多,倒是都读透了!”


    这一番话之后,不只谢迎感到震惊,就连韶音也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在她心目之中,李勖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温存情郎,是护她容她的宽厚兄长,也是冒着箭雨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来的盖世英雄。


    他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什么是想做的,什么是该做的。


    自遇他后,人生豁然开朗,她发觉除了燕饮交游歌舞诗画以外,人生还可以有另一重开阔境界。


    他像是一座山,巍峨,壮美,雄峙世间,令人一看到就觉得心安。


    心安……心安,是了,在他身旁总是心安的。也许正因如此,她差点就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出身寒微、一穷二白,只凭着一口刀、一个人就走到今日的草莽。


    杀赵勇,夺京口,定徐州,诱道匪,得浙东……这样的人岂能没有深沉的城府。


    山也是陡峭险峻的,一不留神便会摔死人。


    他的确亲口说过野心,说过江左这片天地太小了,她当时意乱情迷地看着他,以为他想做的是第二个何威——赫赫方伯,北伐中原,收复失地青史留名。


    原来他还想更进一步。


    韶音出神地想着这些,目光空空地对着虚空中的一点,似已失焦。


    谢太傅眼见爱女这副呆呆的模样,心里好生不忍,叹口气劝慰道:“有道是‘至亲至疏夫妻’,阿纨,你往后就懂得了,男子的心里揣着功业,绝不会如小女儿一般耽溺情爱,你以为的无话不谈——”


    “谢氏为何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呢”


    谢太傅的语重心长忽然被她打断。


    韶音脸色仍是煞白的,眸光却已变得晶亮,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很快就接受了李勖的想法,忽然便觉得那个位置由他来坐简直再合适不过。


    “阿父!他做了皇帝不好吗您既将我许配给他,正是因为赏识他、看中他,为何不能再往前走一步——辅佐于他呢”


    韶音整个人都被这个想法激荡得热腾腾了,长长的睫毛,两鬓柔软的碎发,连同耳垂上的细小绒毛,一道在寒气里悄然舒张。


    这回轮到了谢太傅发呆,他看着神态如狂的女儿,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迎疾言厉色地训斥,“休要胡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韶音仍双眼晶亮地看着谢太傅,“阿父,如今皇帝衰微,小郎君当政,将整个大晋搞得乱七八糟,您难道没看见么德明这样的庸碌之辈尚可柄国,我的郎君英雄盖世,为何不能南面称帝若是您助他一臂之力——”


    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脸上,将余下的话打成了未尽的尾音。


    寒风从车壁缝隙里钻进来,冰冷地吹在一侧脸上,好烫。


    韶音试探地伸出手去触碰方才被打之处,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太傅,许久后才缓过神来,轻轻道:“阿父打我。”


    十七年来,第一次。


    “阿父为何打我!”


    韶音愤怒得不行,咬紧一口银牙,忍着眸中鼓囊囊的泪,脸红得像是斗鸡火红的冠。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打你!”谢太傅气得胡须颤,麈尾颤,声音也跟着颤,第二个巴掌也颤颤巍巍地伸了过来,却是悬在半空再也下不了手。


    谢迎赶紧将父亲抱住,回头急声道:“清丈土地是事关阖族的大事,你既早就知道,为何不提前告知家中寿宴上与李勖一起咄咄相逼,你心里可还有父亲!此事已令父亲伤心至极,他忍耐不与你计较,你怎的没有丝毫愧意!


    阿纨,你莫忘了自己姓什么,‘谢氏子孙,生来便享荣华富贵,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力’,这是你出嫁那日亲口所言,难道现在全然忘了吗李勖今日便能对谢氏下手,他日若真登临大位,他岂能容留我辈!”


    “他不会的”,韶音哭着反驳,“他答应过我,只是收回我们多占的田地和奴仆,仅此而已!既是多占,本就该夺,否则州府何以自立,百姓何以安居,他有什么错!”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他若果真对你坦诚相待,荆州来使一事又为何瞒你!”


    谢迎觉得王微之说得没错,阿妹简直疯魔了,一面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快说些软话,一面为谢太傅顺气,谢太傅却将他一把推开。


    “他瞒不瞒我,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韶音不躲不闪,反倒迎上前去,将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高高仰起,“阿父打吧,您就算打死我,我也依旧这么想!”


    “我……好、好!我不打你!”谢太傅气得脱了力,颓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喘息。


    歇了一会他重新睁开了眼,麈尾指着韶音,“糊涂东西,你既如此痴心,那便等着看,看何穆之攻破建康之前,他可会来救你!”


    韶音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银针倏然钻入,先是微微一刺,接着便由里而外地起了钝痛。


    果然是知女莫若父,谢太傅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句话便准确地戳中。


    她自然盼着李勖来救他,却又不忍坏了他的打算。


    左右为难。


    模糊的视线之中,谢太傅的面孔渐渐变得平静无波,以至冷酷无情。韶音恨恨地用袖子抹了眼泪,忽然劈手将他那柄秃了毛的老麈尾夺到手中,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撕了个稀巴烂。


    凌乱的羽毛纷纷洒洒,皆被她扬手散到了车窗外的寒风里。


    ……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一如外头铅灰色的天幕。


    上首主帅的脸色比天色更难看十分。


    孟晖跪在下方,额头紧紧抵着地祖坤褚恭等将皆垂着首,温衡不在,这种时候,他们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孟晖无能,跟丢了夫人,造成如此被动局面,实在罪该万死!孟晖愿意领受任何责罚!”


    李勖盯着手中那片灰褐色的麈尾碎羽,抿唇无话。


    良久过后,孟晖忽然抬起头,高声道:“蒙将军信任,两次将夫人安危托付于我,我却接连两次负托,如此无能辱命,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不必将军下令,孟晖自去领刑,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只盼与将军仍有聚首之日!”


    话落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来,拔步便往帐外而去。


    “站住。”


    李勖沉声叫住他,松开手,那片麈尾碎羽飘飘而落,被炭盆上方的火舌一舔,瞬间化为灰烬。


    “我教你起来了么!”李勖面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转为凌厉之色。


    孟晖膝盖一软,重又跪了下去,眼眶憋得通红。


    李勖凝视着他,一步步走到他身侧,缓声道:“此事错在我未能及时发觉,怪不得你。”


    “将军……将军!”孟晖丈八大汉,竟然哭得涕泗横流。


    李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威严地扫视重将,之后撩袍重新坐回上位。


    “事已至此,诸位,咱们接下来便议一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第96章 第96章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地析分时局,七嘴八舌归拢起来依旧是一个问题:建康,救,还是不救。


    救,则计划全盘打乱,不甘;不救,何穆之眼下遣使缔盟不过缓兵之计,一旦攻入建康,必会以谢氏相威胁。


    若是李勖真能狠下心肠,这威胁也就起不到作用,可是他与谢韶音婚后种种,众人皆看在眼里,只怕是难以轻易割舍。


    面对这样的两难之选,究竟如何抉择,旁人谁都无法多言,还得由李勖亲自决定。


    卢锋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一时又咽不下去。


    除了祖褚二人以外,他们这些将领大多是从小卒起便追随李勖,李勖从队主一步步升至官长、军侯、校尉、将军,直至今日的二品方伯,他们这些追随者也从当初的京口兵痞蜕变为能够独挡一方的大将


    三年前第一次打长生道时,李勖约束他们,不许他们抢劫财物、淫掠妇女。


    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以身作则,素来洁身自好,在一众五毒俱全的北府将中可谓是独树一帜,在那时就已经威望甚重。


    言犹在耳,他当时亲手杀了一个犯纪的卒子手中环首刀仍滴着血,朝着一众兄弟慨然道:“谁无父母妻儿,怜贫惜弱、恤老爱幼,人同此心烧杀劫掠与禽兽何异!李勖不领禽兽之师,诸位若想靠着这个发财,还请即刻投奔别部,我绝不阻拦!”


    当时的确走了一大批人,所谓人以群分,留下来的人多少都有几分豪壮之气,不愿一生浑噩,与世同流。


    转眼徐州初定,悒悒顿舒,众人远非昔比,豪侠客也难免踌躇满志,以为清苦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享福的时候,于是纷纷动了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念头,撺掇李勖乘势打下广陵,固守徐州、待机而动,步踵何威。


    然而他却警告说,乱世无安隅,固守必取灭亡,一静不如一动。


    那个时候,大家都渐渐察觉出来,将军心中的志向不可言说。


    自那以后,诱战长生道,西入会稽府,与建康和王谢二族周旋斗智,他步步为营,几乎算无遗策,自温衡起,亲信之人不再讳言大业,全军上下同心同德,只为覆晋祚、取天下!


    好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汉子们的心被他彻底点燃了,李勖的志向也是他们的志向,因为李勖的功业同样也是他们的功业。


    ——若他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乱了原定的计议,众将虽不至于就此离心离德,到底深为遗憾!


    卢锋看向上首沉默思索之人,心里竟然破天荒地紧张起来。


    恶仗打过无数,惟有此次最险。


    英雄难过美人关,此非敌我之战,而是自我之伐。


    将军能否打赢这场仗,全在一念之间。


    呶呶议论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帐中静得异乎寻常,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首主帅。


    李勖素来心事深藏,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只是沉默思索,面上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


    忽然,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探手摸上马靴,“唰”地抽出一柄匕首。那匕首乃是青铜铸造,刀身呈三角形,两面开刃,刀柄一面雕刻云雷纹,一面饰以狞厉饕餮。


    李勖将尖刃抵在身前的大案上,沿着上头的乌木纹里一寸寸移动。


    “谢氏的账册上交了么”


    他开口问道,嗓音沉稳,音量不高不低,在这一刻安静的大帐内却显得格外清朗,众将皆觉如雷贯耳,个个精神振奋。


    将军终于做出了决断!


    卢锋大喜过望,立刻高声回道:“禀将军,已经上交!”


    孟晖则惊讶地看着主帅,似乎欲言又止,上官云已经起了手势,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褚恭拽了一下,摇头示意他不可。


    李勖仍专注于木纹的走向,并未察觉到底下将领们的反应。


    “王氏可有上交”他继续问道。


    “王家回说账册积年未经清理,还需要仔细核对,百般拖延,至今未曾上交。其余几姓已由孔家一一知会,日前已将账册全部交到了刺史府。”


    “很好。”


    李勖应了一声,只见他手腕一抖,那匕首即刻入木三分,尾端竖直朝上,发出嗡嗡的震鸣之声。


    众人心神一肃。


    “众将听令!卢锋卢镝,我命你二人统管丈量土地、清理僮客一事,浙东五郡,除临海外,凡我管辖之内,务使得一切圈占之田、封锢之山归于州府,暂为公地,待民户籍册重新计数后再行分发。记住,只夺侵占,勿扰百姓,若有横加阻拦者杀!”


    “是!末将领命!”卢氏兄弟同时答道。


    “祖坤,你带一队有经验的斥候,沿着从会稽经吴兴至丹阳的最短路径,征用驿舍,每隔三十里置一岗哨,时刻盯紧东线战况,特别是秦淮河口、石头城和覆舟山这三处。每日两报,不得延误!”


    “诺!”


    “褚恭、上官云!你二人依前行事,继续围守临海!”


    “诺!”


    ……


    一番布置之后,诸将各自领命,却是滞在帐中不去。


    李勖抬眼看过去,眉峰微耸,“诸位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


    话音刚落,以卢锋为首,卢镝其次,孟晖、祖坤、褚恭,连同上官云一众,忽然纷纷跪地。


    众将齐声高呼:“主公英明!我等愿誓死追随主公,建功立业,青史垂名!”


    李勖怔住。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官衔不断变换,太守、刺史、都督,可是他们依旧愿意亲切地称呼他一声“将军”,就与他尚且籍籍无名时一般无二。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忽然改口,称他为主公。


    言辞的确微妙,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李勖的目光挨个掠过他们的面孔,从各人脸上依稀辨出各样的情绪:兴奋,崇敬,期待,释然,遗憾……他明白过来,这些人会错了意。


    一个微妙的误会。


    一种同样微妙的感觉沿着背脊缓缓爬上来,似是极热,又似是极寒,蛛网一般生发出千丝万缕,将人不松不紧地缚住,不待感受分明,它已收回触角,化作无形,不声不响地压在了肩头,力逾千钧。


    还未坐上那个位置,李勖已提前感知了那个位置的身不由己。


    怔然只是一瞬,李勖很快便沉声道:“都起来。”没有一丝多余的表示,随后吩咐卢镝,“教谢候过来见我。”


    ……


    谢候匆匆步入大帐,帐中意外地只有李勖一人,正支起一只膝随意地坐在乌木案前,姿势舒适而松弛,一担宽肩亦微微斜着。许是多年征伐、积威深重的缘故,这副仪容在旁人身上是松垮,在他身上倒是莫名地潇洒落拓。


    李勖今天看起来与平日不大一样,谢候心里那根弦莫名地绷紧了,小步趋前,地正中停住,拱手叫了一声“将军”——营中向来如此,没有郎舅,只有将军和士卒。


    “冬郎,你坐过来。”


    李勖抬眼看过来,眸中似有一点漆光,像是大雪中铅灰色的日曜般黑白混沌,嘴角略带着温和笑意。


    谢候心里益发打起了鼓,依言坐了过去,“姐夫唤我来是有何事”


    李勖亲手为他舀了一碗热酒递过去。


    谢候一惊,忙将碗接过来撂到一侧,“营中禁酒,谢候不敢犯禁。”


    视线垂落,这才发现身前的乌木大案上伤痕斑斑,天生地长的和谐纹路似被什么锐物生生截断,望之颇有些触目惊心


    李勖的目光自截断的纹路上一掠而过,停在谢候的脸,微笑道:“这几日发生的事你可听说了”


    谢候摇头,面色疑惑,他守着队主的本分,一直老老实实地驻扎在临海城外,的确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勖点了点头,“我已决意留守浙东,不会发兵西线。”


    犹如一声惊雷紧贴着耳畔炸响,谢候周身陡然一凛,瞪圆了眼。


    “岳父为此恼我,带走了你阿姐。”


    还未等他将上一个惊雷之讯消化下去,第二个炸雷已紧接着劈下。


    “姐夫,你……”


    李勖笑着抬手止住他,话锋一转:“岳父生辰那日,他老人家一连问了我三个问题,分别之前,我也向他请教了一个困惑之处。”


    “我问他,谢往既是五叔之子乃是族中近亲,为何对我颇有敌意,却对冯毅格外亲厚,这是其一。更令我不解的是谢滂和谢明伦二人,谢氏鼎力保全晋祚,他们却公然效力于何氏,岳父既为家主,何不施加约束,免得族人为祸而不知。”


    “岳父回答说,谢氏子孙繁茂,家风历来开明,人各有志,这种事不好强求。”


    “我又接着问他,那两人许是细作,可要就地截下,收关军牢。”


    “岳父十分不快,教训说,‘存之,你要明白,万事皆有法度,兵法,家法,社稷之法,决不可混淆。你如今贵为方伯,参与社稷之事,便要懂得这个道理,不可事事皆从兵法看待,反而坏了社稷之法。”


    “岳父这番话不仅没有释明我心中疑惑,反倒教我一头雾水,迷陷逾深。”


    “可就在刚才,我忽然明白了他老人家的话,不唯如此,甚至想通了另一个困惑我许久的问题。”


    李勖双目湛湛,曲指敲击乌木大案,示意谢候看过来。


    “门阀的确枝繁叶茂,互为姻亲,子弟在朝分布各处,令人眼花缭乱,正如这木上纹理,纵横交错,细密冗繁。然而,纹路看似复杂,其实每一条走向都有它的道理,都有规律可循,这便是岳父所说的法。”


    谢候心跳如擂,“姐夫到底想说什么”


    李勖罕见地情绪外露,击案大笑道:“你当真不明白何氏造衅之前,王氏、庾氏、谢氏皆曾出过谋逆之臣,搅得社稷不宁、尸骨遍野!可那又如何,不管士卒流了多少血,门阀依旧是门阀,依旧可以高歌宴乐,把酒言欢!这便是岳父所说的法,将江山社稷视同儿戏,将百姓和将士的身家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法!”


    谢候呆呆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难怪心底里对这个姐夫总是存有一丝畏惧,直觉果真是对的,藏锋的剑也是剑,也是杀人的凶器。


    谢候的目光再次触及桌案上利刃划出的道道痕迹,惊惧到极处反而不再慌乱,只是面无表情地淡声陈述:“我明白了,姐夫是要斩草除根。”


    指腹沿着纹路摩挲,遇到一截截断茬,上面凸起的木刺毫不留情地扎入皮肉,谢候心中一痛,忽然怒上心头,“姐夫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何穆之的大军踏破建康,看着我谢家老小皆死于兵戈之下”


    “不会”,李勖轻轻摇头,语气沉缓,不容置疑地纠正,“冬郎,你谢家绝无以身殉国之忠,无论太庙里供奉的是哪家的皇帝,岳父大概都是跪在第一排的功勋重臣。”


    “你——”谢候憋得面红耳赤,忽地跳将起来,居高临下指着李勖,“姐夫既如此鄙薄谢氏,当初又何必与谢氏联姻,昨日身受其惠,今朝翻脸无情,岂非小人之举!”


    “联姻本为相互借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李勖抬眼看他,丝毫不以为忤,神情平静地继续道:“我欲登临高位,不愿与人共天下,必覆士族。”


    “那我阿姐呢!”


    谢候毕竟年轻,此前一直将李勖这个姐夫视为英雄,对他既畏又敬,岂料事态陡转直下,竟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一时实在难以接受。


    他眼中已饱含热泪,愤怒地质问李勖:“何穆之对她有意,你不是不知,一但他占领建康,我阿姐会遭遇什么,姐夫其心何忍!她对你一往情深,姐夫对她难道就没有半分真意”


    “所以”,李勖淡淡地接过他的话,“我召你来,便是要你回去与岳父大人传达我的意思。烦你转告他,他老人家看透了李勖,李勖亦然。我平生最恨旁人威胁,也最不耐威胁,还望岳父大人体谅,能在三日内将我夫人送回。”


    谢候一愣,“否则呢”


    “否则”,李勖轻轻一笑,“大丈夫何患无妻,李某仁至义尽,爱莫能助。”


    谢候仔细地打量着座上说话的男子忽觉他的嘴脸格外陌生,仿佛是第一次结识。


    这一声轻笑已将心中最后一点期待破灭殆尽,谢候不必他催促,自行转身而去。


    行到中门,他还是停住脚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姐……李将军可还有话带给我阿姐”


    身后是一片令人失望的静默,入耳唯有风雪之声。


    胸腔里的一颗心彻底变成了冰凉的铅块,沉沉地坠了下去,谢候甩起袍袖,毫不留恋地奔出大帐。


    李勖沉默地望着中门摇晃的帘影,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牙关咬得酸胀麻木。回手抽出佩刀,一刀过去,将沉重的乌木大案劈作两截。


    第97章 第97章


    谢候闷头快行,迎风冒雪一口气走出了快有一里地,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接着便调转脚步,更快更急地往回赶。


    随军医士的帐房紧挨着炊卒帐,扎在营地东南角,外侧是一条几人深的壕沟,他无法在外面接近,只能再次从辕门而入。


    身上李军的号服还没换下,腰间又悬着队主木牌,辕门守卒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便将他放了进去。


    谢候暗自吐出一口气,竟然有些心虚,脚步不由缓了下来。


    一路上营垒齐整,每一座大帐前都有一班肃穆武士持矛把守,银甲和盾牌打磨得锃光瓦亮。李军纪律严明,守卫不得擅离岗位,不得随意交谈,值守时须得站成一株笔直的松,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谢候就在这由人站成的熟悉松林间穿行,每隔几步便能遇见一方兵兰,刚来浙东时这些兵兰还大多都空着,如今武备越来越充足,上面已长短武器齐全,每一样他都拎起来试过。


    偶有神色机敏的斥候小跑着往来于大帐和各营之间其中有几个人虽叫不出名字,俨然已是熟面孔,彼此点头而过。


    谢候仔仔细细地看着路上的一切,半年前刚入军营时还觉得陌生,此刻竟已生出留恋之感。


    炊营那头冒出了一缕缕青烟,饭香和呛人的柴火味混在一处,只一闻到,人还没饿,肚子便忍不住先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


    连肠胃都已经适应了这里,谢候叹口气,摸了摸瘪瘪的肚肠,心里默默劝慰道:“行了,你还没完没了了。”脚下步伐不觉间迅疾如飞。临行之前,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他大约是永远都忘不了住在温衡家里养伤那段时日,彼时他整日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上官风则守在窗外,一遍遍地背着冗长的方剂歌诀。


    问她做随军医士不觉得苦吗她回答说,“习得一技之长,寻得前行之路,这怎么能是苦呢,这是我的福分。”


    这话一直都印在谢候心里,不光记得每一个字,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那般温柔而坚定。


    被提拔为队主的那一日,他简直欣喜若狂,很想大笑几声,仰天大喊说,“我谢候如今也找到了自己的路!真痛快!”可是碍于底下还有一百来个兄弟,他只能压抑住心头的喜悦,深沉地朝着他们略略点头,学着李勖的神态说,“弟兄们,好好干!”


    那天过去寻她,趁温嫂不在,便问她,“能不能亲亲你”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眉心的小痣晕染开,整张脸都染红了。


    她垂下头轻声说,“你升了队主,恭喜你,我、我也很高兴。”


    谢候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正要再问一遍,温嫂回来了。


    若是温嫂能晚一刻回来,她是不是就答应了


    她当时的神情,好像是并不讨厌他。


    谢候想的发狂,走得飞快,直将双腿倒得酸痛,只恨两肋不能生出翅膀!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上官风,想当面问她一句话——若是再不问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站住。”


    一个细高个突然出现,大大喇喇地拦在身前。


    谢候抬起头来,认出来人是戊部校尉刘赞。


    “见过刘校尉”,他后退两步,朝着他行礼。


    刘赞上下打量他,“这么行色匆匆的是要到哪去”


    “奉将军之命,去医士营。”


    “好端端的去那做什么”刘赞端起胳膊,嘴角斜吊着,笑得不怀好意。


    谢候淡笑道:“将军之命,不便告知,刘校尉,咱们就此别过。”


    “别呀!”刘赞横跨一步,再次拦到身前。


    “将军之命……啧啧!”他与左右对视一眼,彼此都嗤笑起来,“真当我们不知道呢,你平日里有事没事总往医士营跑,不就是为了上官娘子么上官娘子是谁,人家可是上官云的阿姐,你呢你倒是说啊,你是哪个”


    刘赞说着逼近一步。


    谢候向后避开,“属下是卢镝将军帐下队主谢候。”


    “得了吧!”刘赞用胳膊肘顶了他一把,沉下脸道:“谁不知道咱们将军已经与谢家决裂,今日将你叫去,便是要将你驱逐出去!你竟然还敢假传军令,活腻了快滚!否则将你当细作斩了!”


    谢候趔趄了一步,站定后沉默地看着他。


    刘赞“嘶”了一声,眯起眼端详,“怎么,你不服”


    濯如春柳的玉面郎君颜色几变,最终只是眉头微动,长揖到地,“只为与故人话别,还望刘大兄通融一二。”


    “大兄你们听听,他管我叫大兄!”刘赞大笑“哎呀呀,我可不敢当谢郎君这一声大兄!陈郡谢氏何等甲族,草民高攀不起!”鄙夷地掠了一眼,随即吩咐左右,“你们几个,去把他这身皮扒了,队主令牌撤下来,赶出营去!”


    谢候被几个卒子架着,连推带搡地往外走。


    他没有得罪过他们,也没有丝毫反抗,他们的拳脚仍不客气地砸了下来,怀着仇恨一般,专往头脸上打。


    谢候似乎是傻了,既不觉得疼,也没有怒气,挨打的时候抽空望了望天连绵的雪将天空下成了铅灰色,他想,或许这就是天意。


    上官风是上官云的阿姐,他们姐弟二人早已今非昔比,不久的将来,她会有一个很美满的姻缘,嫁一个年轻有为的将官,门当户对,比跟着他强,也比阿姐和李勖强。


    既然再无相见之日,又何必节外生枝,扰了她的安宁。


    幸好那日温嫂及时回来了……等到那个眉心生了红痣的姑娘嫁为人妇,在她闲极无聊的时候,或许也会想起来,从前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她必也会发出与他一样的感慨:幸好温嫂及时回来了。


    谢候心里作着不着边际的痴想,失魂落魄地被推到辕门之外。


    他状若痴傻,站在原地望了营盘许久,刚想挪动地方,这才发觉手脚已经冻僵,原来外袍早就被人尽数剥去了,此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腰间悬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巨光剑。


    门卒看得不忍,将自己身上的棉袍解下来送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葫芦温酒,教他在路上慢慢喝。


    谢候朝着卒子深深一揖,“敢问台甫,来日必当报答。”


    卒子一笑“天色不早,谢郎君还是快些赶路吧,咱们只怕是后会无期,保重!”


    ……


    虚静台里一片狼藉。


    博山炉翻倒,带着余烬的香灰撒了一地,沾到干燥的红氍毹上很快蹿起小火苗,星星点点,眼看有燎原之势。


    谢迎垫着袖子掇起炉上烧得通红的双耳茶釜,烫得龇牙咧嘴,这里浇一点、那里浇一点,一浇一股黑烟。


    “你还不过来帮忙!”


    他在百忙中抽空训斥谢候,谢候不闻不问依旧笔直跽坐,像是神游天外去了。


    谢太傅做了大半辈子的风流名士,还是头一次如此失态,这会儿也在乌烟瘴气里出神,沉默得水火不侵,满屋子里只有谢迎一个最狼狈。


    最终,谢迎也不管了,手一松,茶釜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谢迎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到底该如何是好,阿父还是早做定夺。”


    谢太傅伸出手去摸索,摸到一手湿灰,这才想起来,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老麈尾早就灰飞烟灭了。


    “唉”了一声,谢太傅忽然道:“冬郎,你把巨光给我看看。”


    谢候将佩剑解下,双手递上。


    谢太傅没有接,只是就着儿子的手,一寸寸地抚过象征着谢氏荣光的祖传宝剑,末了道:“你收回去吧,往后巨光就是你的了。”


    谢候抬眼看父亲,总觉得这话里还有未尽之意。


    谢太傅笑了笑又拍了拍身旁谢迎的肩,“行了,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莫要再做无用的感慨,凡事还要往前看。人世变幻莫测,福祸岂有定数,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我儿当振作。”


    谢迎眼睛一亮,“阿父的意思是”


    谢太傅摇摇头,“我问你,欲将一户门阀甲族斩草除根,都需要做些什么”


    “这个……”谢迎叹口气,“谢氏之厄起于长生道匪,自五叔、十七叔相继亡故,我们彻底丧失了兵权,就只能与北府武人联姻。”说到此处苦笑一声,“不想却是引狼入室,李勖步步紧逼,夺我田产奴仆,距离斩草除根,只差最后一步白刃相向了!”


    谢太傅道:“先失兵权,后失财力,谢氏的确江河日下,可是还远未到灭族之地。六郎、冬郎,你们记住,欲灭一甲族,这最后一步绝非兵戈相见、诛杀九族,而是毁其声望!我谢氏之所以起家,凭籍的正是声望啊!”


    谢候浑身一震,“何穆之欲登大位,必要阿父和舅父这样的老臣为他捧玺奉祓,必要六郎和王九郎这样的甲族之秀为他歌功颂德。如此一来,荣华虽在,声望不存,又无兵马可凭,谢氏的阀阅……恐怕就要断了。”


    “你说的不错!”谢太傅眼中迸出精光,“这便是你姐夫的条件,他要我们留在建康做贰臣,亲手毁了谢氏的声望,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好个李存之!”谢迎如遭重击,脸色变得惨白,“阿父是要妥协了么”


    “何氏小儿沽名钓誉,坐不稳江左这片江山。”谢太傅捋着胡须淡淡道,再度沉默下去。


    半晌后再开口,声音里老态毕现,“冬郎,送你阿姐回去吧!”


    “阿父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父”,谢候面露悲戚,“如今的李勖还值得阿姐托付么,他翻脸无情,对我阿姐……”


    “行了!”谢太傅挥手打断他的话,“别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这些都无关宏旨,快去。”


    谢候将头别开,“他已将我驱逐出营,怕是不想再见到我,阿父还是教六郎走这一趟为好。”


    “不一定要你去。”谢太傅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看在你阿姐的份上,你姐夫会留下你。你还是与从前一样,只当自己是他帐下一个寻常队主,老实听命,建立军功,至于朝廷如何、谢家如何,你都不要管,记住了么”


    “……阿父,此事是不是还要问过我阿姐的意思才好”


    谢太傅厉声道:“我问你记住了么!”


    谢候愣住,慢慢垂下头去,“儿记住了。”


    “去吧”,谢太傅疲惫地向后靠去,“见了你阿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要懂得分寸。”


    谢候正欲起身忽然听到外头脚步嘈杂,一抬眼,司马德明已来到了阁楼入口,身后带着一队披甲持刀的禁卫军。


    司马德明朝着谢太傅一揖,“听闻十七娘归来,某特地拨了些人手过来护卫她的安全,谢太傅不会介意吧”


    第98章 第98章


    德明带来的禁卫军将谢家围得水泄不通,往日繁华热闹的乌衣巷口已经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麻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府中倒是并未派兵入驻,德明到底没将事情做绝,特意嘱咐左卫将军顾词不得难为谢家上下,只消守住十七娘一人


    谢候躲了大半日,提前将韶音会问的话都想了个遍,这才鼓起勇气踏上了琼英阁夹植竹梅的甬道


    韶音果然是在阁顶木栈上,她自小便是这样心气不顺的时候总要到此处舞剑,不到筋疲力竭不休,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人便好了。


    出嫁那日是个例外,还不到筋疲力竭的时候,人便上了送亲的马车;今日也是个例外,她盼了会稽的消息许久,一听到谢候喊“阿姐”,连软剑也不及得收,飞也似地跑了下来。


    “阿姐慢些!”


    谢候站在覆满白雪的甘棠树下,看着阿姐提着石榴色裙角朝自己飞奔而来,眼眶一热。多滑的石头、多陡的台阶都能被她灵巧地越过,看得人心惊胆战,与未出嫁时一般无二。


    “臭冬郎!你拖到这会儿才来见我!存之教你回来做什么他使的什么法子阿父怎地忽然就同意我回去了”


    “阿姐一口气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了!”


    谢候吸吸鼻子当先走上回廊,“今冬可真冷,回房再说。”


    “你怎么了”


    韶音忽然凑近了看他。


    “许是着凉了,我不是一直都如此旁人是咳嗽、发热,我却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涕泗横流。”


    谢候揉揉眼睛,愈发将鼻涕吸得响亮。


    韶音蹙起眉,“我问的是你脸上的伤。”


    谢候一惊,真是越紧张越出错,千算万算,怎么就忘了这回事!


    “军中汉子总有个拳脚相见的时候,一打泯恩仇,阿姐莫再问了。”


    他做出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含混过去,进屋后立即提起了别的话,“阿泠表姐三日前回到建康,我到不久,她又启程回了广陵。”


    韶音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跌打损伤药,小心地上在他的颧骨上,闻言顿时疑惑,“她刚生产过,既冒寒回来一次,为何不多留几日”


    “她是要与冯毅离绝的,可是舅父和九郎都不同意,正好冯家过来接人就半劝半撵地将人送走了。——嘶!”


    韶音手下失了轻重,疼得谢候倒抽了一口凉气跟着冷笑道:“王家也和我们一样失了兵权,能倚仗的只有冯毅,自然不愿意放手。”


    “那就不顾阿泠的死活了么!”


    韶音将药瓶重重撂在几上,回想起上次与阿泠相见种种,忽觉肚肠都绞到了一处,翻滚着直往心口上涌,不待起身,人已扶着几案干呕起来。


    “阿姐,你怎么了!”谢候慌忙将她扶住,“要不要唤府医”


    “我只是觉得恶心!”


    韶音胃囊空空,什么都没呕出来,只呕出了两眼热泪,“舅父比冯毅更恶心!还有王微之!为了权,为了利,他们连亲女亲姊都能舍得出去了么!”


    谢候被她说得呆了呆,脸红了又白直到嘴唇的血色也褪了大半,蠕动了两下,干巴巴道:“我虽不知冯毅对阿泠做了什么,或许……或许人事本就没有圆满,稀里糊涂地过下去,要比锱铢必较强上许多。”


    “混账话!”韶音恼怒地拧了他一下,“宁可明明白白地死了,也不要稀里糊涂地将就过活!”


    “……我只是随口一说,阿姐莫要动气”


    韶音忽地抬眸看他,“冬郎,你知道阿父为何偏偏教你从军么,因为一众兄弟里,唯有你性情最爽朗率直,你姐夫容得下你。你不擅长掩饰,适才我在外头问你的问题,你到现在还没有回答我。”


    “阿姐……”谢候嗫嚅着不敢对上韶音的眼睛,“阿父不教我说。总归、总归现在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便告诉你吧,你可千万别……”


    谢候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可笑的废话。


    韶音如何能不往心里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柄尖锐的匕首,一下下,将她的心戳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大丈夫何患无妻。”


    韶音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冬郎,你当真没有听错么”


    谢候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姐,一席话的功夫,她面上的光艳和眸中的神采倏忽不见,像是庙里金漆彩绘的神明突遭天劫,一夕之间只剩木胎土坯。


    “姐夫他或许是气话,这样说只是为了逼迫阿父!”谢候慌得手脚无措,话也说得前后矛盾,刚为李勖辩解几句,又咬牙切齿地骂开:“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值得阿姐为他如此!此番总算见了他的真面目,也算是祸福相倚!阿姐,我们不回去了,现在不回去、往后也不回去了……你放心,就算阿父和六郎都赶你走,我也会护着你……”


    韶音弓着腰,呕得浑身痉挛,一浪高过一浪的恶心自心底里翻涌而上,教她难以自抑,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往事仍在无情喷薄,跗骨蚀肉,不死不休。


    “别跟着我!”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谢候拒在身后,一步步挪回卧房更衣。


    卧房里,南窗的明纸隐隐透出对面檐角的轮廓,此时一轮橙日歇挂其上,恍惚间像是出嫁那日。


    朦朦胧胧的光晕里,韶音似乎看到了一个翩然起舞的少女,那少女以为将嫁的郎君是个粗鲁凶暴的莽夫,故意在屋瓦上拖延出行的时辰。


    少女的脸儿紧绷着,热汗顺着两鬓往下淌,浑身腾腾冒气依旧将手里的软剑舞得气冲冲、意忿忿。她全部的烦恼都只是出嫁这件事,边舞边琢磨着如何才能重回建康。


    韶音情不自禁地羡慕起她来,想与她说句话,可刚一推开南窗便被扑了一身寒气


    她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此际已不是彩霞漫天的晚夏,而是淫雪无绝的隆冬。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照着如今这个样子下去,来年恐要遭灾。


    韶音将身子探出轩窗大半,掌心向上摊开,看着一片片雪花融化成露,心里琢磨的尽是明年的稻谷和麦穗。


    万一遭了灾,府库中的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须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她想着,提起裙角,准备迈步而出。


    “小娘子!”


    阿雀冲上来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三楼,你要做什么呀!您别这样难受就哭出来,别吓我们,小娘子!”


    韶音被她拖着坐回榻上,愣神了一瞬,很快又开始干呕。


    她这些日子瘦了些,前腰薄薄地贴着后腰,呕起来能看见肋骨随着整个胸腔起伏,一会像要鼓出来,下一刻又深深凹陷下去。


    阿雀哭着喊人“快去传府医!”回头抱住韶音的肩,“您快哭啊,哭出来就好了,这样憋是会憋坏的!”


    “先别惊动府医,你们都下去吧。”阿筠低声制止了去请府医的侍女,走过来,神色凝重,“小娘子您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韶音止了呕,怔怔地看向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会稽驿舍里那个忘乎所以的夜晚,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很快变形成了失声痛哭。


    从前为阿泠不值,原来自己也和她是一样的。


    或许还比不上阿泠,冯毅冒死救过她么,送过她生母的遗物么,与她亲口说过“你才是我的家人”么,信里写过“思卿如狂”么,承诺过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个么


    想必是没有,那便很好,阿泠比自己幸运。


    阿父那一巴掌打得对,阿兄说得也对,自己果真是疯魔了。


    他要斩草除根,要逼阿父和阿兄做贰臣呢。


    韶音哭得双眼发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一句话而已,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阿筠哽咽道:“小娘子郎主素日待您的好不像是假的,如今您有了身孕,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派兵来解健康之围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韶音睁着空洞的大眼反问,“不能告诉他,谁都不能告诉,包括冬郎和阿父。”


    “您这是何苦!”


    阿筠和阿雀都不解地看着她。


    韶音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双手覆在眼上捂着,再放下时已神色平静,像是将能做的表情都一一抹除了。


    看着两个哭红了眼的侍女,她一字一顿道:“此事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打水来,咱们三个都净一净面。”


    韶音从内室出来,换了身令人眼睛清亮的玉色缘边翡翠交窬裙,神情淡然,只是眼睛红得厉害。


    谢候稍微松了口气看着她仍不放心道:“情急致病,阿姐方才呕得那样厉害,只怕是急火伤了肝胃,可要传府医过来看看”


    “我没事了。”


    韶音露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不待他再说话,忽然道:“冬郎,如今可有办法向外头传递消息”


    谢候愣了愣,继而点头道:“守卫虽多,却不严格,这次带兵过来的是左卫将军顾词,他兄长就是顾章,与九郎走得甚近。”


    “怎会派了他来我记得禁军中的右卫将军是宗室的司马脩,护军将军由丹阳尹司马衡之兼领,德明为何偏教顾词过来”


    “那两个一个驻在白石,一个守着淮口,都防着何军呢!禁军人数本就不多,连游击将军也被派去守了石头,如今城中各门只留下三五个卒子把守,云龙门和中黄堂都是空的,要是外头挡住了都好说,一旦没挡住”,谢候哼了一声,冷笑道:“取建康易如反掌!小郎君实在昏聩!”


    韶音心念一动“这么说来,如今城里只有顾词这一只禁军”


    “宿卫内廷的应该还有百人左右。”


    “殿中监是谁”


    “王家的悯之——阿姐问这些做什么”


    谢候奇怪地看着韶音。


    韶音干枯的眸里渐渐迸射出另一种神采,“冬郎,我要你将消息送给两个人一个是九郎,另外一个是温衡。”


    谢候听她说完一番话,神色不由大变,“阿姐,此事干系甚大,是否告知阿父和六郎”


    “不可”,韶音摇头,“我谢氏家风谦忍,阿父做事亦向来求稳,这几年退居虚静台,愈发没了从前的锐气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不会同意冒险,眼下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


    ……


    德明一早就想见韶音,前两次都被她拒了,这次主动相邀,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一见到人仍是如从前一般痴眼,“十七娘,你、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不一样是比以前更美了。”


    韶音掩口一笑,斜着他道:“阶下囚而已,分明憔悴许多,你怎么还如以前那般瞪眼说瞎话”


    “我也是不得已。”德明迫不及待脱靴。


    “到琼英阁来还带着这么多人也是不得已”韶音下颏微扬,朝着廊下的黑影努了努。


    他停了手上动作,冲她笑笑,扬声道:“你们都出去候着,不传不许进来!”打发了侍卫,自动凑到对面坐下,双手捧住韶音五根纤纤指头,“十七娘,你似是瘦了一些。”话落便往唇边送。


    “你近来胆量见长。”韶音冷笑一声,“既有求于我夫君还敢这般行事,不怕他杀了你”


    德明一顿,嬉笑道:“你生得这般美丽,莫要总是将打杀挂在嘴边。”


    韶音抽回手,“何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进来,到时候就算是不想说打杀也不成了。”


    “我都要为这些事烦死了,你怎么也说!”德明顿时面露不快,埋怨她扫兴,转眼又堆了笑,“今日故人重逢,我们不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可好”


    “我听说之前有人提议迁都,如今看是来不及了,可若是将人撤走,倒也就是一夜的功夫。”


    “不行不行”,德明连连摆手,“你不懂,建康是什么地方王气升腾之地、天下富贵之乡,岂是会稽能比的,绝不能白白送给何穆之!”


    “这些比性命还重要么”


    “不是还有你”德明咧嘴笑开,“你可莫要哄我,我是绝不会将你放走的!”


    “万一我没那么重要,李勖不来呢以你的能耐,能抵挡何穆之几时”


    “……十七娘!你今日莫不是专门寻我扫兴的”


    德明有些生气了。


    韶音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德明,你蠢得不彻底,坏得也不彻底,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做个富贵草包也就罢了,可惜造化弄人偏教你坐上了这个位子你知道么,高位者是不能愚蠢的,愚蠢有罪。”


    德明被她骂得笑逐颜开,“我宁可听你这般说话,满京城还有哪家的女郎敢这么与我说话,只有你!你说我蠢,敢问比陛下如何——欸,你怎么了”


    “阿筠,上酒!”


    韶音转头掩饰住发热的眼,回过头来笑道:“你从前向我讨过数次的松花玉浮粱,今日尽可开怀畅饮了。”


    德明惊喜异常,“来来来,换上琉璃盏,今日与十七娘不醉不休!”几盏下去,目光迷离。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德明大起舌头,露出一贯的憨厚草包模样“酒后乱性,我再喝,怕是、怕是要把持不住!你从前打我的耳光,我现在还疼着,不敢了、不敢了!”


    韶音已翩然起身,走到灯火之下,“喝吧,一盏酒,一支舞,为君作饯。”


    德明嘻嘻地笑起来,眯眼贪看她一双水色晶亮的眸,“莫急着赶我走,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便舍命陪君子!”


    这是一个有月辉清映的雪夜。


    月下有起舞的人地上有缭乱的影,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李勖披着一身雪气一步步朝着月光下的舞姬而去。


    一曲终了,那舞姬已雪花一般自动旋到怀抱里,娇娇怯怯一声“将军”,横波含情,垂眼带羞。


    她身姿高挑,远看确有几分像是韶音。


    谢家该在三日内将人送回今日已是第二日的深夜,仍然没有一点消息。


    一股怒气腾地蹿上心头,李勖强自压抑着火气沉声问:“谁教你来的”


    舞姬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已经提前想好了回答,娇声道:“今夜月色甚好,将军何必扫兴,不若珍重佳时,与妾共度良宵。”大着胆子欲要再贴上来,一把刀已经抵在了胸口。


    李勖沉着脸又问了一遍,“谁教你来的!”


    “回都督,是……刘校尉,刘赞。”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盯着胸前雪亮的刀尖一动不敢动


    “刘赞!”


    李勖一声怒喝,不远处的刘赞连滚带爬过来,眼见着他面若黑云、蕴带怒雷,心里顿时慌得不行,还没说话腿已发软了。


    “今夜是你值营”


    “……是。”


    “值营的规矩你还记得”


    “……记得,属下只是看您这些天都宿在营中,夙夜繁忙忧甚,人似乎清减了不少,想着您身旁也应该有个人伺候,就、就自作主张,找来个女郎为您分忧。属下一时糊涂,还请都督恕罪!”


    “你似乎很会揣摩上意。”李勖看着他,将环首刀插回刀鞘,“那你再来猜一猜,待会我会如何处置你。”


    刘赞慌得扑通跪在地上,一瞬间分不清是拔刀之声还是收刀之声,牙关已格格作响,哆嗦道:“属下、值营犯禁,该领、三十军棍。”


    “你猜错了。”李勖淡淡地为他揭晓谜底,“夜值懈怠,扰乱军心,当斩。”


    “啊!”刘赞惊得一屁股委在雪地上,回过神来连连磕头求饶,“都督饶命啊!”


    卢锋、褚恭等人早得报信,纷纷赶到这处。


    祖坤为刘赞求情,“主公向来御下宽仁,爱兵如子刘校尉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请主公三思!”


    “他罪该万死,你亦有管教不严之责,自去领三十军棍!刑官何在还不执行军法,等着军法处置”


    李勖语气不容争辩,显是已经怒极,众将眼睁睁地看着刘赞被刑官拖走,雪地里划出一道腥臊的黄线,纷纷转过头去,谁都不敢再为他求情。


    “你们给我记住”,李勖目光严厉地一一扫过他们,“夫人永远都是夫人!”看向祖坤,“再有一次,我连你一道斩了!”


    祖坤一震,“末将不敢!”


    “报!”一个斥候小跑着过到近前,跪呈一札,“建康来信!”


    “可是谢府”


    “不是,是西录府!”


    李勖打开信札,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来信。


    他翻身上马的功夫,余下人已将信件传阅一遍,见他控着辔头欲往辕门而去,急急追赶上来,围在马前。


    卢锋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他的缰绳,“主公莫要为一女子坏了大计!”


    李勖怒喝:“让开!”


    “末将不让!”


    卢锋直挺挺跪在马前,“主公若执意要去,就从末将身上踏过去!”


    “你真以为我不敢”李勖猛勒缰绳,踏雪扬蹄长嘶,落下时只与卢锋的鼻尖差了一寸。


    褚恭等人大惊失色,齐齐上来,按手臂的按手臂,抱大腿的抱大腿,“主公息怒!”“主公三思啊!”


    李勖恼怒地振开衣袖,将他们一个个甩落下去,扯开领口,索性将身上的明光铠一道扔下。


    “好!”他看着倒地的众位部将“身为你们的主公,我的确不该儿女情长,你们直言敢谏,做得对!可是身为她的夫君,我若不去救她,那便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往后还有何颜面行走人世,沙场上自当万箭穿心而亡!”


    “所以”,李勖重新控辔,“今夜李某不带一兵一卒,亲自去接我的夫人诸位不必再劝!”


    话音刚落,踏雪已在夜色中跃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流星一般冲出辕门


    众将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呆愣,上官云率先跨上乌骓马,大声道:“诸位还等什么主公若是无情无义之人如何值得我等追随!今夜不为李都督效力,当为李大兄助力,与他一道迎回嫂夫人!”


    孟晖率先响应,“对!助兄长迎回嫂夫人!”


    卢锋垂下头,拍打着马鞍,“诸位如此,卢某若是再加阻拦,那便是枉活了一世!”话落吆喝祖坤,“莫急着挨军棍,留着你的一膀子力气先将夫人接回来再说!”


    祖坤大笑,“好!咱们兄弟一道,为兄长迎回嫂夫人!夫人若是回来了,祖某也就有人给求情了!”


    众将纷纷上马,追随李勖身后,一齐朝着建康奔去。


    建康的夜色正深。


    德明终于躺在了从前心心念念的琼英阁的香软锦褥之上,头上蒙着条喧软的丝被。


    韶音颤着手,一寸寸将丝被揭开,德明肿胀发绀的脸渐渐曝露于世,他双目圆睁,瞳孔里渗出了斑斑血点。


    阿雀惊叫一声,摔倒在绣着两小无猜戏虫图的金屏前,阿筠则捂着嘴,浑身抖如筛糠。


    外头的侍卫久不见德明出来,按捺不住进院察看,在廊下听到这声惊叫,立时在外头将门砸得山响。


    “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不客气了!”


    屋内侍女都吓得不轻,韶音教她们都到身后坐着,自己则抽出德明的佩剑,紧张地盯着门口。


    “陛下在此,谁敢造次!”


    就在门闩快要支撑不住之时,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砸门声顿时止住。


    韶音手一软,剑哐啷一下掉到地上。


    房门打开,王微之带着顾章、左卫将军顾词和殿中监王悯之立在门口,中间拥着神色仓皇的永安帝司马文昭。


    韶音将德明未瞑的双目阖上,走到门口的寒风里,神色木然道:“德明死了。”流下两行清泪。


    王微之将她揽入怀抱,一下下拍她的背。


    韶音将他推开,走到永安帝身前跪下,高声道:“陛下,司马德明弄权擅政,荼毒社稷,现已伏诛。何军即将破城,请陛下立即降旨,移驾会稽避祸。”


    羸弱的皇帝早被寒风吹得脸色发白得知德明的死讯益发骇得唇无血色。德明淫占后宫,多年来肆意欺凌天子他死了本是好事,可王谢二族连宗室都敢杀,对他这个皇帝又能好到哪去。接下来,也不过是将他送到另外一个德明手里罢了。


    多年的傀儡生涯令永安帝修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韶音请求移驾会稽,他回答前先看向王微之。


    王微之看着韶音的神色格外复杂,良久后点了点头。


    王家楼船载着建康众人自新亭渡入江。


    从建康到会稽有水陆两条路,王微之说,若是走陆路,恐怕难以避开宗室的禁卫军,水路则要安全得多,守军皆在上游防备何军,新亭渡以北无人顺流而下很快就能抵达会稽。


    这话禁不起推敲,既然挟了永安帝在手,宗室那两个禁卫将军纵然知道德明死讯,必也没有胆量阻拦天子是以,陆路不是不能走。


    王微之坚持,韶音便没有固请,只是临行前教阿筠回房去,将那坛子精心酿造的松枝浮粮酒带上。


    王谢家中各有一老,此番皆是蒙在鼓里、被动行事,待船只解缆,王微之才教解了二老的禁,挨个跪下谢罪。


    谢太傅脸色沉郁地看着韶音和谢候,“你们跟我过来。”


    待到二人入室,谢太傅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谢家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你们以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韶音道:“阿父说的我都明白您放心,我早有安排。”


    谢太傅眼角的皱纹一抖,“你如何安排的,有几成把握”


    韶音没说话,只伸出一只白玉似的手掌,晃了晃五根嫩生生的指头。


    “你、你呀!”谢太傅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低低骂道:“张狂小儿!你怎么敢!”


    “阿父不能什么都想要,既想保住谢家的权势和地位,又不甘于冒险,到头来只能任人鱼肉。死守建康不如冒险一搏,成与不成且看天命吧。”


    谢太傅似乎重新了认识自己的爱女。


    在父亲惊讶的目光中,韶音朝着他施了一礼,淡声道:“阿父就莫要再操心了,冬郎,你扶着阿父回去歇息。”


    女墙上江风劲急,将她头顶的惊鹤髻吹得凌空欲飞,身后衣带飘扬,宛若天女。


    王微之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那张脸依旧明艳照人年轻的骨肉写着韶龄,骗不得人只是眉宇间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股威仪,此刻看着愈发盛重了。


    王微之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江流,天色将明,楼船就快行到广陵与京口之间了。


    “冷不冷”


    他嘴上问着,手已将鹤氅解下,披到韶音肩头。


    韶音歪着头看过来,似笑非笑地打量,像是玩笑又像是讥讽,“从前若想要你解衣,只怕是要承受许多个’不过尔尔‘。”


    王微之笑了笑,躲开她的视线。


    “走吧,我带了浮粮酒,喝一点暖身。”回到舱室,韶音亲手为他筛了一盏酒。


    王微之要她一起。


    韶音摇头,垂眸道:“适才已经饮了许多,腹中难受,不能再饮了。”


    王微之没再说话,接过她递来的酒盏,放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末了赞了一句“好酒”,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忽然掀起眼帘看向她,重新将酒盏放下。


    韶音的手暗暗攥紧了帕子微笑道:“怎么了,难道是这松枝浮梁酒的味道不对昨日才从甘棠树下挖出来的,你尝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不,不是了。”王微之晃动盏中浑浊的液体,叹息道:“不是从前的味道。”


    韶音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


    笑容跑到了王微之面上,他轻笑道:“阿纨,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是啊,我也想问表兄,你我之间何至于此!船快到沪渎口了吧,表兄是准备让这船继续往会稽而行,还是直接开往广陵呢”


    “所以,你就给我下药。”


    韶音别过头去,王微之看见她的手下意识地向着腰间摸索。


    “你想找这个。”


    他将一样金光粼粼的软物扔过去。


    “金蛇信!”韶音大惊,“这金蛇信不是被当日那伙鲜卑人抢走了,怎会在你手中”


    “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拼蛮力,连你也打不过。”王微之的表情看不出是自嘲、自怜,还是自负,“你看,你下药不成,下一刻想到的便是以武力制我。阿纨,连你都如此对我,我不多动动脑子如何得了”


    “你勾结胡人!”


    “要不然这样吧,”王微之不理会她的指责,又叹了一口气他这日叹的气似乎比以往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你既如此想要我喝,那我便喝,只是有个条件,须得要你以口渡给我,你看如何”


    韶音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忽然端起酒盏,猛含了一大口,拽起王微之的脖领便凑了上去。


    王微之再也笑不出来,他如遭雷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又活着,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将死将活,不死不活,一大口下了麻药的酒落入腹中,滚烫灼热。他将设计害自己的女郎紧紧抱住,纵容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韶音拼命挣扎,他体力不如她,又喝了一口掺杂烈性迷药的酒,这会儿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抱着她不放,毫无章法的吻求生一般执着,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


    韶音的唇也沾上了迷药,挣扎纠缠之间,她忽略了甲板上杂乱的脚步声和兵戈相撞的锐音。


    砰的一声,舱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寒风呼啸灌入,一个高大的玄袍男子钉立在门口,手里是一柄滴血的环首刀,背后是长江上空大片的鱼肚白


    王微之药性发作,终于被韶音推开。


    昏倒之前,他笑着对来人道:“王某平生足矣,李勖,你杀了我吧。”


    第99章 第99章


    从会稽到建康最短也有几百里,李勖沿途换了三次马,一口气未歇,终于在夜半时分抵达东府城外,一路上接连经过建春门和清明门俱都静得可疑,直令李勖怀疑是不是德明设下的空城计。


    直到绕过丹阳郡城,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乌衣巷口,李勖方才确定,建康城里已经没有一兵一卒。


    夜色下的建康城不似白日喧嚣,到处都是静悄悄地,千家万户沉睡正酣,丝毫未觉禁卫军和皇帝都已经离开了都城。


    李勖在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永安帝外奔,可能是司马德明的主张,也可能是王氏的主意,唯独不可能是谢家。


    禁卫六军没有一只在谢家手里,依照谢太傅的一贯作为,他不可能铤而走险。


    那么,如果韶音果真不在建康,她会被带到哪去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李勖心里的恼恨便如岩浆上涌,将五脏六腑都灼成一片滚烫的灰烬:若非他托大,寄望于谢太傅能将韶音送回,事情何至于如此!


    谢府留守的奴仆印证了他的猜测,是王微之带着右卫将军顾词的营兵和殿中监王悯之的宿卫兵劫走了韶音和永安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罢了,王微之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劫李勖的夫人!


    “去广陵!”


    李勖怒喝一声,当先飞马出城,至于新亭渡口才发现,码头上的舟楫全都被凿穿了底,应该是为了防止追兵故意而为。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向南迂回了十几里,从淮口守军处夺得一艘快舟,这才得以入江。


    所幸建康到广陵有上游之利,加之顺风行舟,竟然很快便抵达中途的罗落桥。便是在那里,温衡派出的斥候认出了李勖,告知他夫人日前曾往京口送过信,命京口守军在沪渎口备战。


    李勖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又喜又惊,韶音既能提前派人到京口送信,那么这次出奔就并非全然被动,她心里有了准备,一路上受的惊吓想必会少上一些。


    ——可她既能往京口送信,为何不直接往会稽知会于他


    若是受制于人,那么对方意欲何为


    李勖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头一次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猜不透,便是脱离掌控,这种感觉令人不安,将军对抗不安的本能是杀戮,这样的本能比箭在弦上的情谷欠更煎熬百倍,也更难以忍受。


    快舟虽已疾如飞马,将滚滚江流落在桨棹之后,李勖仍恨不得一头跳入江水之中,立刻出现在她身边。


    万幸,他到的还算不晚。


    冯军果然已经从上游陆续撤下来,一只百来人的先锋队伍率先开往广陵,预备在半途劫人,因韶音的一封信,温衡早有准备,已经率领京口守军将敌军团团围住,另一只快舟营则往上游而去,将后续追赶过来的冯军拦腰截断。


    王家楼船上的禁卫军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眼见着冯军不敌,仍不知以弓箭掩护,依旧死守在船上警戒。李勖的快舟已经咬上了楼船的船舷,禁卫军这才蜂拥过来,毫无章法地阻止他们登舟。


    禁军所用的武器多是短刀,上官云、祖坤等人却都带着长矛,又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两下里一经交手,禁卫军即刻被撕出一道豁口。


    李勖一跃攀住船墙,猿猱一般跳上甲板,立刻有禁军围拦在前,大声呵斥,“陛下在此,再敢进前一步视同谋逆!”


    李勖沉默地向前走,环首刀代他答话,刀锋过处无一存者,骇得一众禁军连连后退,竟然没有一个敢再上前。


    这楼船共有五层,舱室百十来间,李勖从第一层寻到第五层,一间间找过去,始终不见心里那人。


    “韶音,你在哪我来接你了!”


    他心里的焦灼和怒意几乎压抑不住,一刀劈开开南面最宽敞的那间舱室,里头躲着个冕旒衮服的白脸小儿,他盯着滴血的环首刀,哆哆嗦嗦地回答说:“阿纨表妹在、在九郎房里,最、最头上那间!”


    李勖欣喜若狂,一时间来不及觉得他们两个在一处有什么不对,只是勉力控制自己,不敢流露出丝毫喜色——不到将敌军彻底打败的一刻不得有丝毫松懈,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用兵之道


    他便在这样折磨人的期待中大步如飞地来到了王微之的门外,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终于,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活脱脱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正与王微之拥吻在一处,吻得两眼水汪汪,小脸红扑扑,玲珑而饱满的嘴唇因肿胀而显得愈发娇艳。


    她看到他时只是慌乱了很短的一瞬,紧接着便换上了一张理直气壮的冷脸,冷冰冰地问:“你怎么来了”


    一瞬间,李勖心底翻滚的岩浆凉透,四肢百骸冰得发麻。


    守在舱门口的禁卫军早被他那柄环首刀杀得惊惧四散,此刻见他忽然驻足不动,人像是被什么封印住了,便又都悄悄地自后头合围上来。


    一人已至近前,双手将钢刀高高擎过头顶,慑于他周身凛冽之气,竟然又畏畏缩缩地不敢往下劈;另一侧又有一人蹑足过来,咬紧了牙关,照着他的头颅一刀砍下!


    可惜,他生得比寻常男子高大许多,这人握刀的又手太紧,落下时便失了准头,没有砍中头颅,只深深地劈入距颈侧大脉三寸许的肩部。


    剧烈的疼痛唤醒了李勖的血性,腾腾杀气灌入四肢百骸,“找死!”他暴喝一声,转头朝那禁卫瞋目而视。


    他的目光不像是人,像是嗜血的猛兽,那人顿时被骇得倒退了一大步,只觉得眼睛一晃,手中刀已为人所夺。


    刀锋闪过,空气中尚余残影,一颗新鲜的头颅已经滚落到船板之上。先头举刀犹豫之人慌得转身就跑,却是不小心将上半截和下半截跑分了家。


    余下几个禁卫军吓得腿软,正犹豫是跑是战,上官云的长枪已当胸刺来,连挑数人。


    “主公没事吧”


    上官云问,转头掠了一眼船舱,看见梨花带雨的夫人和站得僵直的主公之间竟还横卧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王九郎,他心里顿时一惊,回手便将舱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褚恭杀出包围,过来道“夫人可、可找到了”


    上官云点头,“主公还有要事处理咱们先将这几个人料理了!”


    褚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大笑起来,“那、那就好,包在老、老褚身上!”


    ……


    船舱之中,李勖提着刀,盯着那只娇艳欲滴的红唇,步步靠近。血顺着肩胛骨淌过手臂,沿着刀身蜿蜒而下汇聚在刀尖,淅沥如注。


    一步一印。


    韶音先一步挡在王微之前面,“你要干什么”质问的语气,防备里透着不耐。


    “你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她毫不退让,大言不惭。


    李勖这一刻的怒气只有兵刀可解,“让开!”他朝她怒喝,一夜未歇的双目暴出道道血丝。


    他这一声自浑厚的胸膛发出,雷鸣一般直震得韶音头皮发麻,浑身上下每一根绒毛都悚然而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从未以这样的面目示于她前,韶音本能地感到害怕,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她更清楚,他一身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死她。


    可是韶音依旧纹丝不动地挡在他身前,仰起脸,挑衅地看着他,“我不让。”


    她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在他盛怒之下竟还敢贴得这么近,近得能教李勖清晰地看见她唇上未消的齿痕。


    那是另一个男子留下的,就在刚刚,他们拥在一起唇齿交缠!


    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含着泪,水光里映出的分明是自己,却为何要如此行事!


    李勖真想和她同归于尽。


    “韶音,我做错什么了岳父一声不吭地将你带走,我发觉之后急忙追赶,已经来不及了;我心急如焚,焦灼地思索对策,之后便遣冬郎回家捎信,希望岳父能将你送回来;昨夜西录府来人,我这才知道你已被德明软禁,我一刻未停地赶到建康,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琼英阁;我猜你是为人胁迫,一想到你可能落入冯毅和王微之手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大意,我便恨不能自刎谢世!我顺着水路追赶过来,不敢想若是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会不会就永远失去了你!”


    李勖深深地看着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我终于找到了你可你却与他在一处。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竟教你如此相待。”


    “你哪里错了”


    韶音气极反笑,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真是劳烦你了,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追赶。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死了,你大可另娶一房妻室,娇妻美妾,坐拥天下岂不美哉”


    李勖怔住,随即气急败坏道“那话岂能当真!我若流露出一丝软弱之意,岳父便会继续以你相威胁,绝不会放你回来!阿纨,你那般聪明,怎会为了一句假话气恼至此,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失望教韶音顾不上伪装,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否则我怎么会相信你的话,你答应过我,只收缴谢家多占的田地和僮仆,仅此而已!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要斩草除根,要我谢家声名扫地,要我阿父和兄长做贰臣!敢问李将军,这也是你的假话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早就说过,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他理屈词穷,索性承认了。


    “我姓谢,我身体里流着谢氏的血,我是谢韶音!”


    “可你如今是我的,韶音,我只有你我可以为你豁出性命,可以把我的心完完整整地给你可以陪你一辈子!可他们不能!我说过,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当时没有否认!”


    “你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


    韶音被他气得发疯,拾起金蛇信便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一鞭,他没有躲,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淋淋的长痕。


    “你自私透顶,只想着你自己,可曾有半分顾及过我”韶音牙关都在发抖,“我自幼丧母,是阿父一人将我带大,若无阿父便无今日之我!我的兄长宽仁、阿弟友悌,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你怎能忍心教我割舍!”


    韶音声嘶而力竭,觉得疲惫极了,不管他明不明白,她只能淡淡地告诉他:“李勖,我不是谁的人,我就是我,我不会只为了一个人而活,哪怕那个人是你我爱你也爱我的家人,这两种爱不能比较,也没法取舍。你若是非要逼我取舍,那便一刀给我个痛快吧,除了刀锋,没有谁能将谢韶音一分为二。”


    李勖胸中巨震,她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晰,连在一起却令他倍感疑惑。


    为何不能取舍,爱与爱难道不能比较么怎么他就可以!


    火辣辣的鞭伤教他注意到那把金蛇信,他蓦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王微之,忽然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那伙鲜卑人自送入建康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他在搞鬼!”李勖义愤填膺,“阿纨,他勾结胡人,我今天必须除此国贼!”


    “去你的吧。”


    她皱眉看着他,忽然轻俏地冷笑了一声,小手不轻不重地照着他的胸膛推了一把。


    李勖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


    “那又如何”她反问道


    “那又如何”李勖怕她听不懂此事的严重,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他勾结胡人,罪不容恕。”


    “你这会儿莫不是又要与我讲公心与私心吧”


    韶音步步向前,边走边逼视着他,她想要看看,他那对深沉的眼眸里是否真的只有坦荡。


    “你告诉过我,公心与私心相斥时,别问自己想做什么,问问自己该做什么。这话说的真有道理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那简直是一派胡言!李将军说得大义凛然,不过是因为那公心恰好满足了你的私心,你该做的正是你想要的,可我不是!”


    “你是因为鲜卑人才想杀他么不是,是因为他吻了我!”


    李勖被她逼得节节后退,直到背抵舱门退无可退。


    “你说的对”,他脸色阴沉地握紧了刀,“我就是因为这个想要杀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那就先杀我吧。”


    韶音平静地握上他流血的手腕,将刀尖抵在自己胸口,“来吧。”


    李勖蓦地向后抽手,“为什么,是我不够好,还不足以教你将他完全放下”


    韶音叹了口气,他耍心机时说的话好像比谁都通达,实则偏执得要命,好像是真的不明白人之常情


    “因为我做不到你那般冷酷无情我喜欢过他,即便不再喜欢,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明白么”


    李勖的两道浓眉皱成了一团墨,像是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他尝试着去解,不但徒劳无功,还将自己弄得痛苦万分。


    最终,他只好放弃,放过眉、也放过手,环首刀落到地上。


    “阿纨”,他忽然合拢臂弯,将韶音紧紧搂入怀中——若不是他生得太高,这姿势更像是依偎——他弯下腰,将下颏垫在韶音颈窝里,哽咽道“我亦自幼丧母,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家了。阿父,李勉,四娘……他们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对他们实在没有多少情分,也许是我真的冷血罢。直到遇见你我的心才又像个人了,你重新给了我一个家,于我而言,你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无人可比!……我大概是永远都理解不了你了,可若是我改,你可能谅我”


    他身上有热流汩汩涌出,滚烫地滴落在韶音的皮肤上。


    “你别推我。”他又故技重施,装起了可怜。


    “你何时变得这么啰嗦。”


    韶音狠心将他推开,咬牙撕下片衣裙内衬,绕着他的前胸后背包了几圈,末了在肩头打了个大大的死结。


    她的动作里透着一股恶狠狠的泄愤劲儿,李勖被她弄得疼极了,咬牙忍着,心里却一点点享受起这种令人心安的痛楚来。


    “还有这里。”


    李勖指着鞭痕,牵住她的手,韶音很凶地瞪视过来,甩开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


    ……


    一场恶战已经落下帷幕,冯师溃撤广陵,楼船上的禁卫军死的死、伤的伤,顾章、顾词被杀,王悯之带着余下禁军缴械投降。


    天色大亮,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在长江浩荡无垠的水面上洒下大片晨辉,难得的晴朗似乎昭示着连绵一冬的大雪就要停了。


    甲板上立着两伙人。


    温衡、卢锋等人集结在一侧,另一侧则远远站着谢太傅、高陵侯和一脸麻木的永安帝众人。


    舱门打开,韶音和李勖一先一后走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韶音走到永安帝身侧,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高声道“李勖接旨。”


    初升的阳光将她娇媚的面孔照得愈发艳丽夺目,李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不看那个战战兢兢的孱弱皇帝,只看着她。


    他到她身前站定,不说话也不下跪,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没有半分聆听圣训的样子。


    韶音瞪了他一眼,继续宣读圣旨,“何氏造逆,京师危在旦夕,朕为保大晋宗庙社稷移驾会稽。内政外军一切要务均委于骁骑将军李勖,李卿其勉之。永安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宣。”


    “你这是要逼我当忠臣。”


    李勖又靠近一步,用只有他和韶音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听闻李将军平生最恨旁人威胁,也最不耐威胁,我便偏要威胁你你待如何”


    她说话时微微仰着头,明眸里流溢着光艳神采,像是在撩人,又像是在逼迫。


    李勖俯下身,唇凑到她耳畔,低低道“你已将小皇帝和老岳父都接回来了,我还能如何”


    后退一步,正要弯膝,却听他的小姑娘娇声叱道“大胆,本使尚未宣读完毕,你不要插嘴!”


    李勖挑眉,只见她连装也懒得装,索性不看圣旨,转而直视着他的眼睛,脆生生道“如今禁军十营九空,朕心实在不安,就敕封你的小舅谢候为……嗯,领军将军,统带六部禁军,即日起招兵买马,充实军营,宿卫行宫。”


    李勖顿时愣住。


    禁军虽少,关键时刻却可以起大作用,今日便是一例。


    他往后必定常年在外征伐,禁军统领一定得是心腹之人,否则血汗空流一场,极有可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韶音不满他的作为,她要谢候掌禁军,其实就是在向他要权。只是谢候是否合适还需斟酌,李勖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沉沉打量起来。


    相比于谢家其他人,谢候豁达率直,倒是颇得他喜欢,人也算机灵,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所不足处便是太过年轻,打的仗太少。


    不待李勖应,温衡已先一步走过来,“如今战事频仍,州府动荡不安,为保陛下安全,禁军统帅还是应由经验丰富的将领担当更为稳妥。臣以为,孟晖将军比谢郎君更合适。”


    谢候听出阿姐这个所谓的圣旨后半部分乃是她临时所诹,一时也颇为震惊,待到缓过神来,忙上前道“温先生所言有理谢候原不过是一名百卒队主,恐怕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他看了一眼李勖,又朗声道“谢候虽不才,却也不愿凭出身受禄,愿与弟兄们一样,凭本事建功立业!”


    谢太傅顿时咳嗽了一声,韶音亦气得直瞪他,他装聋作哑,梗着脖子只作没听到、没看到。


    李勖确实没料到他能有这样的心气,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不如这样,领军将军一职暂由李某兼任,谢候孟晖二人分为左右卫将军。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如今比阶下囚好不了太多,只盼着这个骁骑将军能容自己活下去便好,对他的请求自然是无所不应。


    永安帝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就按李卿说的办!”


    韶音道“若是李将军带兵外征,领军将军岂不空悬”


    “这……”永安帝冒出一脑门汗,不知该如何做答,又看向李勖。


    李勖叹了口气,“届时便将鱼符交由内子掌管,陛下可还满意”


    永安帝如释重负,“满意,再满意不过!”爱交给谁交给谁,哪怕是大殿外的柱子、屋檐下的枋头!


    韶音的嘴角悄悄地翘了翘,在李勖含笑看过来时又落了回去,威严地睨他,“还不接旨”


    李勖一抖衣袍,在她正前方笔直跪下朗声道“臣李勖接旨!”


    ……


    船只抵达会稽时已经是傍晚。


    冬日里难得彩霞漫天,水天相接处的晚照几乎与迎娶韶音那日别无二致,大朵大朵的云霓又像是她去而复返那个黄昏所见,彼时江滨小路上二人共乘一骑,在秋日的山林间信马而行。


    那两次的晚霞无疑也是美丽的,却都不如今日。


    今日的晚霞成全人的痴心,寒天冻地里提早报来春讯,岸边的柳芽已经在一片半是荒寒、半是辉煌的光晕中悄悄吐绿了。


    李勖看着身前行走的女郎,心尖颤动。


    这次的心动不是一见钟情之欢,也非失而复得之喜,而是另一种更深沉的情感。


    她的降临成全了他的人生而今日,他也开始学着成全她的心意。在她嘴角翘起时,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


    彼此成全,互为弥补,合而为一,是为夫妇。


    上官云等人理会得主公的意思,知趣地安排其他人先走,为他和夫人留下了踏雪。


    韶音目不斜视地从李勖身旁走过,被他拉住,一把带到怀里。


    他凑近了,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意思不言而喻。


    韶音被他眼里的温柔看得心软,还没想好要不要拒绝他,一股恶心忽然涌上来,忍不住转头干呕。


    李勖慌忙为她抚背,“你怎么了,可是昨夜着凉了”


    韶音好不容易止住呕吐,回眸见他一脸无知的蠢相,顿时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就是你教我恶心!”


    随后快走几步,上了谢太傅的马车。


    李勖怔怔地立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


    第100章 第100章


    李勖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已经是三日后,在此之前,他为征讨何穆之做了最后一项准备——拔掉临海郡那根刺。


    之前网开一面的策略收效显著,临海郡如今已是十巷九空,匪徒中除了少部分岭南籍的蛮人仍在负隅顽抗外浙东本地籍贯者早就偷跑得差不多了。


    李勖命有司布露告文,凡主动上缴兵戈、入官府登记者,前罪一律赦免,不追究其亲友隐匿之责,并为这些归乡者重新造册分田,低息贷给一笔安家之赀,五年后再行结清。


    初时,多数人都以为这招是引蛇出洞,是为了秋后算账做准备的,大多观望不敢出;零星有几个生计无望者壮了胆子到官府去自首,不想竟真的重新落籍得了田地,安家的赀息亦比世家大族的邸舍低上许多。


    闾里巷末口耳相传,效仿者陆续增多,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仗还没打完,俘虏已经先行安置妥当。浙东百姓交口称赞,无人不说李都督仁义守信,不消李军额外花费力气,早就有先前的长生道徒偷偷向临海郡的同乡送信,劝说他们早日归降。


    教主孙波在天台山下受了一场大惊,逃到临海后魔怔了好几日才能辨人,清醒后的脾气愈发喜怒无常,经常疑神疑鬼,假借作法之名屠戮兵卒、虐杀百姓。


    暴虐岂得人心,他越是将人看得紧,想走的人就越是多,饶是那些对长生道教义深信不疑者亦对这个教主失望透顶。


    即便孙波真是天神之子,将人逼急了,人也是要杀神的。


    有些老卒畏惧教主余威,不敢当面顶撞,背地里却毁坏法器泄愤,街道上常有烧黑的法锣和毁坏的教旗。


    探子将这事报给李勖,李勖与左右笑道:“灭一撮道徒易如反掌,难的是彻底消灭他们心中的歪门邪道,否则灭了这一撮还有下一撮,后患无穷。你们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攻城,我告诉你们,现在就是时候了!”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拂晓,李军向死守多日的临海郡发动了总攻。


    孙波自知大限将至,亲手杀了几个想跑的亲随后,竟然丧心病狂地下令屠城。他在劫难逃,想教临海郡剩下的百姓给他陪葬。


    徐凌阳奉阴违,命人假借屠城之名,埋伏于城中民户家里和街巷隐匿之处,随后教人洞开城门准备与李军展开巷战。


    李勖与他交手几次,已经熟悉了他的战术,知道此人心性坚韧,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罢手。他命士兵着重铠、备厚盾,防备流矢,一队斩杀孙波,迅速占领州府要地,一队守住街坊出口,挨家挨户搜捕。


    余匪的确个个凶顽,宁死不降,一场摧枯拉朽的战役直从黎明打到正午方才落下帷幕。


    徐凌不愧是一条好汉,竟以一己之力战至最后,直到被李军的弓箭手团团包围,面上依旧不见丝毫畏色。


    他腿上多处负伤,早就无力支撑躯体只能靠着一条长槊勉强维持站立。


    这是宁死不跪二主的意思。


    上官云在马上朝他喊话,“徐凌!孙波已死,长生道大势已去此乃天命!我家主公宽仁容众,唯才是用,必不会教你有志难伸,此时不投明主更待何时”


    徐凌大笑,将手中槊缨一振,朗声道:“誓若可违,人尚人乎某与李将军有缘无分!废话少说,请速赐徐凌一死!”


    上官云为难地看向身后,李勖面沉如水,沉声道:“放箭!”


    话音才落,万道飞矢犹如蝗虫般朝着那个宁死不折的败军之将扑去徐凌面朝烈日,闭上双目,坦然等待死亡的到来。


    耳畔有羽箭破空的锐鸣,一声接着一声穿过,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钝响,他的前胸后背犹如两面鼙鼓,被千万枝飞箭密麻敲击。


    徐凌蓦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周围已经落了一地的羽箭,而那些箭却都被人提前拗去了箭簇!


    他猛地朝上官云身后那人看去只见他目光炯炯,朝着自己微笑道:“徐将军曾在阵前立下重誓,若不能手刃李某,为兄弟报仇,必当万箭穿心而死。今朝既已应誓,也算无愧于故人,是否也该放下前尘,且看来日”


    徐凌怔然。


    就在这时,一匹浑身金粉流光的宝驹自废墟里奔驰而来,越过道道断壁残垣,踏过一地的砖头瓦砾,到李勖身前停蹄,“咴咴”一声,以头蹭他的脸,不停地舔他,依依之情胜于人言。


    这马正是李勖先前赠与徐凌的汗血宝马。


    徐凌对它珍爱至极,城中粮草短缺,他便以自己的口粮相饲,哪知这马儿思念旧主心切,一连几日不吃不喝,险些没命。后来无论他怎么亲近安抚,它始终不肯认主,一脱了缰绳就想逃走。


    李军攻入临海之前,徐凌抚摸了它许久,最后亲自为它卸了一身羁束,教它自去寻主。


    宝马果然通晓人意,它大约是出城后苦寻李勖不得,又循着气息找到了此处。


    李勖双手抱住大宛马的头,在它额上亲了一口,又在它耳边说了句什么,那马儿便渐渐停止了撒欢,只是依恋地紧贴他而站。


    徐凌眼见这一幕,不由长叹一声:“宝马亦识英雄,徐某不如也。”


    说罢忽然双膝跪地,流泪道:“将军擒我放我,败我赦我,对我仁至义尽,徐凌若再不归降,当为天下有识之士耻笑!”一个头磕到地上,“徐凌愿为主公驱驰,赴荡蹈火,在所不辞!”


    李勖开怀大笑,急步上前将他扶起,“得霄云一人,胜过千军万马。”随后与他携手而行朗声吩咐左右,“回营设宴,某要为徐将军接风洗尘!”


    徐凌心中感动不已,又拱手道:“徐凌还有一不情之请,望主公恩准。”


    李勖笑道:“你说。”


    徐凌面露愧色,“大宛马是当世龙驹,徐凌不能驾驭。恳请主公别赐一马,好教徐凌心安。”


    李勖自然不会答应,“既已赠出,如何还有索回之理。畜牲而已,霄云不必思虑太多。”


    上官云左右看看,忽然小跑着将孔家所献的踏雪牵来,笑嘻嘻道:“主公看重将军,必然不肯收回所赠,可如此一来,马儿和徐将军又都为难,上官云倒是想出个两全之法,主公恕罪,徐将军姑且一听。将军请看这匹踏雪,它也是主公的坐骑,可日行八百夜行六百,绝不在大宛马之下,你可还满意”


    徐凌哪有不满意的,当下又重新下跪谢过。


    李勖将他扶住,含笑看了上官云一眼,一跃上了大宛马背。


    “回营!”


    令官相继吹起凯旋的号角,昂扬而振奋的鼓乐声里,一行人马踏着浅浅春草,走入早春明朗的日色之中。


    ……


    李勖回房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时分了。


    他虽滴酒未沾,在酒气冲天的汉子们中间浸了一整夜,这会儿也有些熏熏然。


    “是你教我恶心。”


    这话像句魔咒,出了她的口,入了他的耳,脑海中盘桓不去征战时勉强压下,这会儿被酒气一催,又上了头。


    廊道两侧缠枝灯下跪着守夜的婢女,身影交互成一条静谧的通路,李勖穿过这条通路,进入卧房,轻轻坐在榻上。等她醒了,他要立刻向她求证,她说的话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韶音睡得正香,他不在侧,被子尽是她一个人的,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蜷着,将被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谁要与她抢一样。


    她许是睡得冷了,嗯哼一声,手下意识地寻找遮盖之物,被自己藏起来的东西哪能找得到,于是那两条眉毛便不自觉地皱了,看着有些委屈。


    李勖好笑地帮了她一把,她翻了身换了个仰卧的姿势继续好梦,覆在小腹上的锦被看起来光滑而平坦。


    李勖的目光落在那处,伸出手去摸了摸,看着她娇憨的睡颜,转念又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


    楼船上的情形刻骨铭心,她该是被自己气得狠了,伤心得狠了,才会那般行事。


    或许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呢


    从前他一回府,她便像只小鸟一般老远飞扑过来,如今却是淡淡的,一步步行得稳当,好像是只为了看看他是否还活着,看过一眼便放了心,再没有旁的话了。


    有孕固然可以解释,若是真的厌了,似乎也能说得通。


    李勖带惯了兵,凡事总将坏处想到前面,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一她真的厌了自己,他得想个法子将她的心再抢回来。


    他想得煎熬,韶音却不知梦到了什么,微微弯了唇角,嘴里模糊地吐出个字,听着好像是“吃”。


    李勖忽然恨得牙痒痒,很想将她唤醒,是死是活,赶紧给个痛快。


    她却又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纱衣早就滚得不能弊体圆润的臀有一半裸在外头。


    李勖手也跟着痒了,有种在上面拍一巴掌的冲动,忍了又忍,还是叹了口气,又给她盖了一回被子。


    韶音的确做了个美梦。


    白日里食欲不振,闻见什么都想吐,睡梦里却胃口大开,见什么都馋。她梦见了京口营房里的大碗小炒,看着红红绿绿泛着油花的菹菜炒肉馋得直流口水。


    “啊,好吃。”


    这回的梦话吐字清晰,刚一说完,人就醒了。


    睁开眼来,明晃晃的日光里坐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宽肩阔背,头只差顶到了承尘,韶音睡眼惺忪也能分辨得出他是谁。


    “我想吃菹菜炒肉,加多多的醯,多多的饧。”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俩人几乎同时出声,又同时怔住。


    韶音没听懂他的话,揉了揉眼睛,鼻子先皱了起来,“你身上有一股酒味,好难闻呀!”


    李勖将革带抽出,外衣扯脱,一股脑都扔到床帷之外“你说我教你恶心,这话是什么意思”


    韶音的视野渐渐清晰,从这人脸上看出一股急不可耐的焦灼之意。


    “你听不懂么”


    她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故意冷着脸道,一面仔细端详他的神情。


    他生了张刚毅英挺的面孔,薄薄的皮肉紧紧贴覆着骨骼,转角凌厉,起势险峻。除了靥上的小疤痕是为微笑准备的,余下各处都写着严肃,紧急调动起来可以形成愤怒,却是没有几分悲伤的空间。


    他听了这话之后,表情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看着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似乎那些轩昂的起势一瞬间调转过来,都变成了颓势。


    韶音第一次在旁人的脸上看见比哭还悲伤的神色,心顿时就软了,有些后悔和他开这个玩笑。


    李勖的不折不挠倒也出乎人的意料,他忽然将那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凑得极近。


    韶音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呀”


    他将目光直勾勾地锚在她的唇上,“你再试试,没试过怎么知道我教你恶心。”


    “去你的!”


    韶音红着脸将他推得远远的,睃了他一眼,咬唇道:“不是已经试过许多回了。”


    李勖从她这垂眸一笑里窥探到一线生机,忽然又凑上前来,对着她的红唇啄了一口,急不可耐道:“快告诉我,你怎么恶心了”


    他亲了一下还不够,还要亲第二下、第三下,余下的吻像春雨一般密密麻麻地落在韶音的额上,眉上,眼上,他不知足,接着又用胡茬去蹭她佩戴青玉珏之处。


    韶音被他弄得咯咯直笑,实在受不住了,便抱住他乱蹭的脑袋,像是抱着个毬形的隐囊,轻声道:“我说的还够不明白么,你几时变得这样傻了。”


    那颗毬在怀里明显一滞,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它已经弹到了地上,看着是想一蹦老高的架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又重新弹了回来。


    李勖重新坐在床榻,胸口像是有一面战鼓擂动。


    他欢喜疯了,很想像上官云那样在地上翻个大跟斗,可是他做不出来;更想将她抱到怀里狠狠亲一万遍,抛起来、接住了,转一万个圈,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敢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冲着她傻乐。


    韶音抿着嘴儿乐不可支,“你就这么高兴”


    李勖的嘴已经合不拢,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益发像是被褚恭传染了口吃,舌头打着结说:“当然、我当然高兴!阿纨,我、我要高兴死了!”


    韶音也忍不住跟着他笑,用手指头去戳他靥上那个深深的小涡,“至于嘛!”


    李勖将脸贴在她的掌心上,语气里竟然有了几分文人骚客的善感,“等到我们都死了,还有个孩子替我们活着,往后还有孙儿、重孙……”


    “少胡说!”


    韶音现在格外忌讳他说生啊死的,轻轻掐了他一把。


    李勖面露赧色,“是我词不达意,阿纨,你明白我的意思。”


    “好了,我明白你心里的想的什么,我都明白”


    韶音将他抱到自己小小的胸怀里,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也和他想的一样,从今往后,就算是死也不能将他们分开了。人寿总有尽时,可是他们的子孙却可以代代延续,他们身上留着他和她的血,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从黎明到清晨,从清晨到午正,两人并排坐在床榻上,头抵着头、脚对着脚,在早春大好的天光里,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将什么荆州何穆之、江北胡人、江左士族统统抛在脑后,他们这会儿只是一对寻常的年轻夫妇,沉浸在孩儿降临的巨大喜悦之中,一会儿相互依偎着给对方抹眼泪,一会儿又看着彼此傻乐。


    过了许久,李勖才从惊喜里回过神来,“你适才说想吃什么我教人给你做。”


    韶音想了想“菹菜炒肉”四个字刚到嘴边,一阵恶心就跟了上来,她将李勖关在门外一个人在净室里呕得惊天动地,出来后就给他下了一道严令,“往后在我面前不许提吃——呕!”


    ……


    李勖这一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诡异的焦灼之中,像是极高兴,又像是极不安,像是急匆匆地想要出门又像是一步也挪不动脚。


    午饭后,他教人备了几大车礼,亲驾轼车,声势浩大地出门而去眼角眉梢带着藏不住的喜色,嘴又刻意抿成一道线,也不知是要对谁表达谢忱,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孟晖偷着瞅了他好几眼,一时也没敢多问,直到跟着他寻到了姑母温嫂跟前,孟晖这才恍然大悟:啧啧,原来是夫人有了,怪不得!


    李勖请温嫂入府试脉息,照着她的推荐又延请了两位长于妇人科的府医,还想着人聘请合适的保母厨娘,温嫂提醒他,这个最好要谢家来办,世家大族于养育事上自有他们的长处,比自己挑选来得牢靠。


    李勖正想着去给岳父报喜,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有理,转身便要往山阴而去刚迈出一步才想起来还未与温嫂辞行于是又回过头来道:“多谢阿嫂。”


    “将军快去吧!”温嫂笑早就得不行忍不住又揶揄他一句,“再耽搁一会儿,怕是误了回府的时辰!”


    李勖笑出了几分腼腆,趁着春风将车驾起了一道几丈高的烟。


    ……


    谢太傅一回到会稽就住进了山阴的春在堂,摆明是与世无争的姿态。


    与女婿一番交锋下来,他是没有完全落败,认真算起来,还算是靠着女儿扭转败局,最后转败为胜了。可经了这么一场事后,他老人家到底是有些心灰意冷。


    女婿手段狠绝就罢了,爱女和幼子竟然也胆大包天连问都没有问他一句,就干出了先杀主政大臣后挟天子令诸侯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


    李勖最后竟然妥协了,这也有些出乎他老人家的意料,年轻人的行事,他真是有些看不准了。


    谢太傅从前颇自得于旁人对他的评价,“老谋深算”,如今却觉得这个老字很是刺耳。人就是这样,不愿服老的时候便是已经老了,得劝着自己耳顺。


    闻听下人来报,说是李勖拜访,且未携韶音,谢太傅便也不打算给他脸面,直接教人将他挡在了外头,“告诉他,老夫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请李将军回吧。”


    如今的李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糟老头子,在他面前自然不值一提。


    不过,老人家也有老人家的权力,谢太傅与权力打了一辈子交道,早已深谙其中三昧,即便最后只落得一个老人家的权力,他也得好生使用,保不准会有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下人不一会儿又进来,“太傅,郎主说他有要事相告,恳请一见。”说着呈上一柄象牙麈尾,“这是他特地为您寻的。”


    谢太傅掀起眼皮,朝着那柄麈尾睨了一眼,半晌后淡淡道:“教他进来吧。”


    李勖早就料到岳父不会给好脸色看,也绝不会说出什么顺耳之言,果然,谢太傅见到他之后,第一句说的就是:“嗬!老夫当年果然是没有看错人。”


    不善言辞者往往极善聆听,李勖拿出坚守不战的耐心,任谢太傅说什么,他始终不愠不怒,到紧要处才会微笑着回上一句。


    譬如在谢太傅说他“你好大的本事”时,恭敬地回上一句,“全赖岳父提携”。


    如此,翁婿二人不阴不阳地来往了几句后,各自都在心中为对方下了评语。


    李勖的评语无甚新意,仍是那句“老狐狸”;谢太傅肚子里的学问比他吃过的盐还多,月旦人物亦恰切得多。他观李勖,原是龙骧虎步,天日之表,没想到这小子的真身竟是一条蛟龙,许是兴风作浪多了,再怎么闷声不吭地蜷着,看起来也透着一股凉飕飕的阴气。


    “行了,我也乏了,当下紧要关头,军中必是离不得你,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在这里空耗,老夫也该颐养天年。”


    谢太傅将后半句“眼不见为净”咽了回去


    他夹枪带棒地发作了一通,碰上李勖这么个闷葫芦,自觉有些无趣,既失了名士风度,也有损长辈威严,索性就下了逐客令。


    李勖却不想走,好不容易等到岳父将火气撒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才是报喜的良机。


    他直起身来,朝着谢太傅一揖,两句话将老岳父说得老泪纵横。


    第一句话是:“岳父于李勖有大恩,李勖却恩将仇报,对不住岳父。”


    这句话倒是没教谢太傅掉眼泪,只是心里头松快了不少。


    他自问对这个女婿不错,虽然招他为婿的确是图他的兵马,赌注也并未只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可是谢家也将能给他的都给他了,更别提还嫁出去个如珠如宝的女儿。


    谢太傅一想到韶音,又觉得吃亏的还是自己。


    李勖听到岳父淡淡地“哼”了一声,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如今初为人父,虽说孩子还没落生,倒也稍稍能体会得一丝父亲的用心。诚如阿纨所说,若是没有谢太傅这个父亲,哪能有今日的她,所以他方才那句“大恩”确是发自肺腑。


    李勖的第二句话是:“请岳父看在外孙的份上,宽宥小婿。”


    这话出口之后,身前的老人半晌都没有再吭声,李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岳父已经老泪纵横。


    谢太傅这一哭,就从太傅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老人家、纯粹的岳父,反倒教李勖有些尴尬无措。


    他只会哄阿纨,可不会哄她的阿父。


    半晌过后,谢太傅叹息一声,看着他道:“这才哪儿到哪,等到你的孩子出生了,你看着它从襁褓婴儿长到能跑会跳,逐渐会哄人、会顶嘴,再到它也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你就明白我的心情了。”


    李勖垂首应了一声是。


    他实在想象不出亡父为了自己落泪是什么模样,自然,亡父那样的人也是决计不会为了谁而落泪的。李勖也想象不出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只是为谢太傅这一哭所震,心头的滋味有些复杂。


    “你扶我起来”,谢太傅忽然朝他招手,“我要去看看我的女儿。”


    李勖忙扶上他,劝道:“天色已晚,路途也不甚近,阿纨必会心疼,岳父且待一夜,明日一早我再来接您。”


    谢太傅坐回去看他稍微顺眼了一些,将地上那柄麈尾拿到手中,端详了一会,轻轻摇了起来。


    博山炉烟气袅袅,随着麈尾的挥动变幻成莫测形状,谢太傅的面孔云遮雾罩,李勖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只听岳父再次开口,问道:“存之,你可知阿纨为何隐瞒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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