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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


    本是满心欢喜赶到前堂,不过阶下听了一会儿,竟听了一耳朵郁闷,攒出满肚子火气。


    京口乱了一场,虽说戒严已除,表面的平静下仍蛰伏着未知的凶险,这样暗流涌动之时,李家人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韶音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李勖掣肘,因便约束家小谨慎行事,自己亦以身作则,虽是闲闷得不行,依旧耐着性子闭户过日。


    如此一来,这些日子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谢往等人来了三日,她竟毫不知情。


    直到今日开府设筵款待使者听到垂花门外金鼓齐鸣,韶音着人前去探问,这才知道,原来来使正是自家堂兄。


    多日不见族中亲人,她自然欢喜得紧,除此之外,心中亦有另外一桩期盼。


    李勖自历阳归来后即刻接管了徐州,如今虽掌一州机要,毕竟未经册封,尚名不正言不顺。韶音忖他诛赵功大,诏封不过早晚之事,加之父兄皆在朝,这种事上必然不会教自家人吃亏,是以便不曾将这个放在心上,也未多加过问。


    方才听说正使乃是十一郎,她便想当然地以为谢往是来给李勖送印绶册文的,因就欢天喜地过来,想亲眼目睹李刺史掌印的风采,哪成想非但没有等来册封,反倒是等来了一纸杀气腾腾的诏书!


    历阳兵变之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勖并未与她细说,方才在堂外听了里面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倒是教她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总归是一样出力,得好的是冯毅,遭猜忌的是李勖,而自家父兄不知都是怎么想的,竟然就听之任之,毫无作为!


    这个十一郎更是愚戆,前方何穆之横兵江上,三吴又报长生道泛海而来,朝廷这个时候诏命镇将进京是何用意,难不成是想杀人夺兵另换主帅


    一句“当诛九族”犹如冷水泼入油锅,直教韶音心底的火星子刺啦一下迸出来,整个人怒火燎原,劈手便夺过那一卷烂布,使足了力气,直将断茬撕得直如刀裁。


    这么一下,不光是谢往、顾章和一群建康来使大惊失色,就连卢锋、褚恭等一众武将也都瞠目结舌。


    与朝廷虚与委蛇是一回事,当面撕了圣旨却是另外一回事,夫人此举倒是痛快,做了他们这些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却不知痛快过后该如何收场。须臾震惊过后,众将齐刷刷看向李勖。


    李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身前的女郎。


    韶音的眼刀凉飕飕地刮过堂上一周,到李勖面上飞快地剜了一眼,随后看向谢往,挑眉道:“阿兄方才不是还滔滔不绝,这会怎么就缄默不语了”


    “你、你……”


    谢往脸色铁青地瞅着她手中那两片裂帛,一时难以置信,未几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指着人颤声道:“你怎敢如此!”


    这个阿妹自幼便性情顽劣,被伯父惯得不成样子,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依旧没有半分收敛,反倒愈发无法无天。她自己不成器就罢了,今日闯出弥天大祸,岂不是要整个家族跟她一道沉沦


    谢往清秀的五官遽然凑到一处,切齿道:“我代伯父打你这个不肖的东西!”


    “谢高溪!”


    韶音进前一步,昂头逼视着他,雪白的面孔因薄红的怒色显得愈发明艳照人。


    谢往的胳膊抬起来颤了半天,到底落不下来。


    他虽恃才傲物毕竟是个斯文有度之人,平日里连奴仆也不曾打骂过,对着自幼看着长大的阿妹如何能下得去手。


    这一迟疑顿时惹得韶音嗤了一声,谢往的血气一下子涌上眼眶,整个人憋得眼花脸热泪光闪闪。


    李勖的手缓缓收回。


    “又来,动不动就哭,像什么男人。”韶音看着梨花带雨的堂兄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那股邪火倒消了一些,可心中不平之意仍盘桓未去。


    掠了他一眼,双手一扬,将两半裂帛合到一处,举到他和顾章眼前晃了晃,忽而笑道:“尔等假传圣旨,当诛九族。”


    顾章脸色一变,迟疑道:“李夫人这是何意”


    堂上众人一时屏息,尽都瞪着眼睛等她的下话。


    韶音不屑地乜着顾章,“枉你还是副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帛布上可有陛下的敕批和门下省的金印”


    “这……”


    顾章顿时语塞,目光触及那裂成两半的诏书,冷汗不由涔涔滚落。


    大晋的圣旨从起草到交由有司执行大抵要经这么几个步骤:尚书省上奏或中书省起草,皇帝在草诏上敕可,下发门下省审议,审过后再呈给皇帝画“可”,如此方才生效。


    自会稽王父子把持朝政以来,永安帝成了个摆设,门下省的封驳之权亦成了具文,初时还走走过场、印画齐全自西录胜过东录,索性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由司马德明口述、掾属起草下发了事。


    韶音自幼出入宫闱台阁,自是十分熟悉这些文书,又不止一次听谢太傅背地里抱怨此事,因而一眼便瞧出了这诏书的纰漏。


    此诏上倒也有个“可”,不过那笔迹却不是出于永安帝之手。


    韶音手点着那处,笑着问顾章,“这可是陛下亲手所书”


    “这个、这个……”


    刷刷下流的汗将顾章的面脂冲出了条条白道。


    他当然知道,这个“可”不是永安帝所画,而是出自小郎君之手。


    此事原本心照不宣,可被人当众指出来就成了天大的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勖本就心思难测,这回又教他抓到这么大一个把柄,难保他不会以此为借口,忽然翻脸杀人。


    顾章也算是个心细之人,原以为京口武将大字不识几个,哪能懂得这些,却不想半途忽然杀出个李夫人来!


    这位夫人在闺中时便芳名远播,据说是将小郎君和何穆之等人迷得晕头转向,顾章乃是下品士族,没有资格参加她的燕饮,是以只知道她容貌甚美,性情人品却都无缘知晓。


    今朝得见,本该好好端详一番美人颜色,可她粉面含威,眸光迫人,周身光华耀眼,步摇环珮和璎珞流苏随着一句句清晰的吐字粲然摇动,直令顾章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慌乱之间,顾章恍惚觉得她嘴里冒出来的不是人话,而是一把把雪亮的刀片,片片都扎入了他的七寸。


    “鼠辈!”


    韶音见他唯唯诺诺,不由鄙夷地叱了一声,脸色一冷,直将那两片诏书抟起,一把掷到他脸上,厉声道:“回去告诉司马德明,想要诏我郎君入京,教他自己滚过来请!”


    顾章被她打了一个激灵,一颤过后,麻利地捡起地上两半诏书,朝着她和李勖弯腰打拱,“是、是,小人告辞,李将军和李夫人留步、留步!”


    建康众人灰溜溜地鼠蹿而出,谢往仍呆呆地愣在原地。


    韶音走回他身边,皱眉道:“我知阿兄为人清高,对我郎君成见颇深,人各有志,阿纨不能强求,可有句话我不吐不快。”


    谢往回过神来,脸色青红交加地看着她。


    “若无我夫君,此刻赵勇的大军早就杀入了建康,阿兄成了刀下亡魂,还能来到此处慷慨陈词么”


    “不错!”谢往忽然高声道,“可是他拥兵自重,趁着朝廷动乱之机生事自肥,这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阿兄言之凿凿,可是铁证如山”


    “你——”谢往一时气闷,忽然指着四周,“这刺史府就是证据!”


    “怪不得!”韶音上下打量他,恍然道:“怪不得阿兄如此激愤,原是觉得我们不配入驻叔父的旧邸。”


    “是他不是你——”


    “我们如何不配”韶音银牙一咬,口中连弩般射出一连串的诛心之言:


    “长生道作乱,叔父平不了,我郎君平得!赵勇谋反,建康一无所知,是我郎君力诛此贼!阿兄口口声声江山社稷,试问阿兄这么些年都为江山社稷做了什么尔等无能,甘为小郎君那般蠢材趋使,我夫君比他强了千万倍,为何不能据有小小徐州”


    “你、你简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总强得过阿兄亲疏不分忠奸不辨!”


    “你、你……”


    “你什么你,你这个傻豚臭犬大蠢驴!送客!”


    “——不必!”


    谢往一贯金玉相叩的朗声走了调,脸色铁青而来,眸中含泪而走,很快便消失在辕门之外。


    ……


    韶音望着他的背影,兀自气得胸口起伏,待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忽然发现满屋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乱臣贼子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竟倚靠着梁柱,一手按着环首刀乌黑的革鞘,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牙齿。


    韶音忽然觉得脸热,呸了一声甩袖便走。


    还是孟晖机灵,率先跽身拱手,高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紧接着,余下人等便齐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


    堂屋空旷,这些汉子粗声大嗓齐声高呼,响动堪比金鼓隆隆,韶音顿时满脸通红,走,嫌小家子气,留,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脚步一时局促。


    李勖大步走过来揽住她的背,含笑说了句“夫人这边请!”臂膀护着她一道出了前堂。


    绕过堂下一片老竹,穿过垂花门进入后宅,行过对开两道抄手游廊,过几方种着腊梅和冬青的花圃,经东边一座望楼,一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拦住去路。


    李勖微一矮身手臂挡住风中微微摇晃的枝干,二人便踏上了正屋前那条萦绕迂折的回廊。


    女郎的心思也如这廊道一般千回百转,刚一回到卧房就冷了脸。


    韶音踢掉云履,盘膝坐到榻上,摆出个升堂问案的姿势,眼神示意李勖近前答话。


    “历阳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一五一十老实说来,若有半句遗漏隐瞒之处,仔细你的……仔细你的……”


    李勖松了领口,扯掉腰间虎头革带,环首刀带鞘扔到妆台上,欺身上榻,将她整个人抱在膝上,“仔细李某的脑袋。”


    第72章 第72章


    山气日夕佳,没有哪处比北固山南北两峰之间的大片林麓更宜赏秋。


    晚霞铺江,岸边荻花胜雪,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时有白鸟扑簌簌惊飞而出,先是低低掠过水面,在光磨如镜的江心荡起圈圈縠皱,接着便展翅冲向天边,引吭高歌,负日而行。


    一只乌篷船静悄悄地系在岸边,炊烟袅袅而起,船身悠悠而荡。


    渔家饭香引来了一对年轻男女,男的十七八岁年纪,神情爽朗豁达,生的眉目如画,色若朗月,女的脸色略显苍白,眉心天生一颗红痣,面上好像锁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淡如烟霭般的愁绪。


    “谢郎君不是伤口疼么还是不要耽搁了,师父还在家中等着我们。”


    “无妨无妨,如此胜时胜景,若不好好赏玩一番岂不辜负”


    “谢郎君小心……”


    “嘶!——是有些痛,你快扶着我!”


    ……


    这对男女付了银钱,双双登上小舟,一面赏食山野饭蔬的质朴之味,一面餐风饮月,饱览不尽秋色。


    隔着连绵而轻柔的芦花,他们的身影也缩成了大片白茫中的两个小小墨点,看风景的人不期然地入了画,也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两骑骏马自校场方向驰来一前一后驰入山麓深处火红的枫林之中。


    小川马阿桃已经长得结实而肥壮,一身赤色的短毛在夕光下闪闪发亮,前额那一撮桃心形状的白毛也被晚风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它身披银鞍绣障,驮着刚刚才学会骑马的女主人神气活现地在前面撒着欢,一匹雄壮神俊的大宛马在它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因被主人控着辔,无法撒开四蹄尽情奔跑,马儿只能不时打两声响鼻以示不满之意。


    “我赢啦!”


    清亮的女声也如新长成的小马一般欢快,阿桃的女主人一口气跑到枫林之中,树下勒马回眸,朝着身后的男子粲然一笑,两靥生光辉,娇媚不可言。


    李勖一跃而下一把攥住她手里的缰绳,颇为无奈道:“你怎么这样好胜!”


    她在校场边骑了几圈,自以为已经掌握要领,便要求出来跑山,他一再提醒莫要逞强,她却愈发起兴,非要与他比个先后李勖怕伤了她,只好落后半步,在一侧紧紧地跟着。


    韶音喘息未定一面爱怜地抚着阿桃半长不短的红鬃,一面弯起唇娇声反驳:“不是你说的,今日只陪我,我想怎样就怎样!”


    阿桃咴咴嘶鸣,当风抖动马鬃,为女主人摇旗助威。


    “哈哈哈!好阿桃!”


    韶音被它逗得咯咯直笑,不由摸摸耳朵理理鬃毛,不停地夸它赞它,理也不理马下那个一脸无奈的男子。


    半晌才想起来似的,撩眼睇着他道:“真的不要我修书一封送到家去么——哎呀!”


    那男子一声不响地飞身翻上马背,身子微微探过来手臂一揽,韶音只觉得腰间一紧,惊叫声还未落定人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前


    他把她掳到自己的马背上,催马朝着山麓另一侧奔去。


    “这点小事也要岳父大人出面,往后教我在诸位舅子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李勖的声音伴着晚风低低地在黄昏中响起,入耳时掺了一丝半真半假的笑意。


    韶音偏过头去看他,“这岂是小事再说,本就是你该得的,凭什么不争呢”


    身后的男子忽而抿唇不语,双眸定定地望着前方,眼底深处像是被什么点亮了,自黑沉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韶音回过头,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但见粉紫色的天幕之下金色的稻菽在风中起伏成浪,犹如万顷金涛,接映着着天边无垠金辉,光芒万丈。


    原来这山谷的另一侧漫连着百里平畴,如今正值晚稻成熟的季节,累累稻实垂首成穗,入目尽是丰熟。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


    就连韶音这个不分五谷之人也看得出,今岁是个好丰年。


    “真美啊……”


    韶音不禁喃喃自语,这样朴实而壮美的风光相较于精致秀美的假山园林自有一股别样的动人心魄之处。


    “京口还是太小了。”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道,一贯沉稳的声线也如方才的眸色般热烈起来“徐州,扬州,荆州,豫州……”他在半空中准确地指出各个州郡的方位,仿佛眼前有一副清晰的地图正在缓缓展开,“江左这片天地太小了!这世间最广阔的土地、最壮美的山川、最丰熟的农田尽在淮河以北,在中原两都。”


    韶音情不自禁地回眸看他,想起他的家乡彭城正在汾淮之间。


    俄而身子一轻,忽然被他旋抱过去,与他坐成了面对面。


    “阿纨,我志不在徐州,什么刺史、什么都督,这些虚名我统统都不在乎。”


    韶音看见他眸中跃动的光辉比方才那片金色的稻田更夺人心魄。


    他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看过来,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不由感到骇然和战栗,甚至不敢追问一句“那你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那晚问他争什么,他答说争权夺利,之后问她怕不怕,韶音当时没有回答,此刻却觉得怕了。


    嫁给他时,他还只是个四品建武将军,时至今日也未曾得到新的封赏。


    可凭着直觉,韶音莫名地相信,假以时日,他想要争的一定能争到手,他的本事配得起他的野心。


    野心,野望之心,非君子之心,非忠臣良将之心……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韶音不由自主地攀上了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是一片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爱慕。


    或许她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争权夺利的野心惊骇了她,也同样燃烧了她,顾不得对与错,忠与奸,是耶非耶,成否败否……一切都被他眸中炽热的火焰融化了。


    “上官云报说长生道匪兵犯三吴,你以此为由拒绝发兵助冯,却又不即刻前往浙东,反而与我厮磨在此。”


    韶音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睫毛忽闪地看着李勖。


    “你俘虏了那几个长生道,不仅没有杀他们,反而还派上官云前去安抚。他们杀了刁扬,你借机回兵平乱,既名正言顺地夺了京口,又成功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之后便放他们回去通风报信,诱孙波发兵而来这样你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在浙东,不与何穆之作战。等到冯毅打不过了,德明一筹莫展,便只能过来求你,届时你再发兵,匡扶社稷之功无人能夺——我说的对么”


    李勖安静地看着面前容颜皎丽的女郎,眼底蓦地漾起愉悦之色。他的阿纨只是看起来娇娇柔柔,实则聪明过人、勇敢过人,她什么都懂。


    “你真是个乱臣贼子!”


    韶音从他这笑容里读懂了一切,咬唇骂道。


    “你喜不喜欢”


    他忽然欺近了问,呼吸灼热地喷洒在面上,令人浑身发烫。


    韶音红着脸拽紧了他玄色无纹的衣领,“他算计你,你为何不与我说”


    李勖明显一怔,随后立刻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韶音盯着他,只见他眉头微挑,露出个从未有过的傲然神色,垂眸反问自己,“有必要么”


    他不说,并非是因为君子胸怀不愿背后道人短长,只是不在意而已。


    “你真讨厌!”


    韶音忽然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我从前那么……那么在意他,你就一点都不吃味么”


    她忽然想起来了,他不光不吃味,好像还饶有兴趣地追问她,不停地刨根问底。


    那么多个夜晚,亏她傻乎乎地拿他作知心的友人、异乡的阿兄,将自己和王微之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股脑都告诉了他!这会儿再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李勖!你不光是个乱臣贼子,还是个阴险狡诈、用心险恶之辈,你之前拉着我问东问西,到底安的什么心”


    佳人的俏脸一日三变,此刻玉面薄红,粉唇微撅,一双盈盈美目朝着自己怒目而视,实在娇蛮得紧,可爱得紧。


    李勖灼灼而视,发现他的阿纨不唯性情独一无二,模样也美得举世无双。


    胸膛里有股豪气纵横,对上她却尽数化为柔情李勖不由朗声大笑,揽着腰将她紧紧地贴到自己胸前“我看得出来此刻阿纨的眼中唯我一人。”


    “呸!”韶音被他气得忍不住笑,“莫要自作多情!”


    “阿纨告诉我,你喜不喜欢你的郎君”


    他忍不住亲了她一口,好色之心仿佛才开了窍,顺势将人压在了马背上。


    “啊!”


    “我害怕!”


    骏马奔腾在金色的田野之中,马背上颠簸起伏不定天光云影缭乱倒错,山河草木与烟村人家都在身侧飞快退去,韶音只得手脚并用地紧紧缠住身上的男子,人像是浮在一片火红的云霞之上。


    原来他们又回到了山麓深处那片燃烧的枫林之中。


    茂密的红叶与流荡的暮色结成喜庐,阿桃哒哒哒地溜过来与大宛马一高一低并排站着,一道好奇地看着庐中纠缠的男女。


    “告诉我”,李勖的动作锲而不舍,语气不依不饶,“喜不喜欢郎君”


    “喜……欢。”


    “哪里喜欢”


    “……哪里都喜欢。”


    ……


    月出东山,碎银般的流光自红叶五角之间疏疏漏下霜辉白露同灿。韶音唇齿微张,目光迷离,依旧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只觉是在一片无垠的星河中徜徉。过了红鸾是咸池,过了咸池是九紫,无穷无尽的辉光一寸寸、一缕缕地缠绕着她,在她周身汇成一股股光的波澜。


    天为庐,地为席,山河作枕,三光同鉴。


    星河潮起潮落,千秋万载,无穷无歇。


    令人窒息的、从心到身的极致欢愉。


    过了许久,韶音方才看清楚,原来头顶不是涡流的星河,而是美丽的月色。


    “今夜竟是十五么……”


    李勖从她颈畔抬起头,看着她饱满润泽的腮,水光朦胧的眸,“嗯,是十五。”


    “骗人!”韶音被他看得害羞起来将头紧紧藏在他怀里,闷声道:“你都没看天上。”


    李勖低笑,“我看了。”


    ……


    上官云骑着乌骓寻到山麓时,谢候正半靠在上官风身上,由她搀扶着前行,走得十分虚弱无力。


    他说伤口疼痛发作,须得走三步缓一步。


    就这样从日暮走到夜深,俩人来到一片枫林之前


    枫叶如火,天上圆月清映,谢候雅兴大发,便掏出一管玉笛,在月色下吹了一支《西洲曲》。


    笛声悠扬,情意绵绵。


    上官风静静地听着,听完轻声道:“只怕这山野间会有狼虫,我们二人无力抵挡,还是快快回去为好。”


    谢候脸色一僵,默了片刻,半晌又展颜道:“无妨,便是来了吊睛大虫,我为你打跑便是,有甚可怕”


    “我知道谢郎君勇武过人”,上官风认真道,“可是郎君如今有伤在身,连走路尚且须人扶着,如何能抵得过大虫还是快些回去稳妥些,也省得师父和师公为我们挂怀。”


    “也好”,谢候点点头,“方才吹了一曲,伤口疼得愈发厉害了些,且再缓缓。”


    “那……郎君可要坐下歇歇”


    谢候顺势坐在地上,扯着衣衫一摆铺到身旁,招手道:“你也坐下歇歇!”


    上官风心里暗暗焦急,却又不好催他,只摇头道:“我不累。”


    ……


    上官云自他们身后而来骑在马背上,借着月色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一时恨得牙痒痒。


    有心冲过去狠狠打谢候这厮一顿,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将军的小舅,不好直接动手,看阿姐的模样,似乎还全然不知道谢候在骗她。


    思忖半晌,上官云忽然计上心头,冷笑一声扯起嗓子高喊道:“属下拜见李将军!”


    这一嗓子直将韶音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好在李勖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她的嘴,俩人屏住呼吸,做贼似的透过林隙看出去,外边两只马儿也齐齐望向缓坡那边。


    韶音的心咚咚直跳,只盼着他们赶紧走,盼着马儿莫要弄出响动,否则可真是丢脸到家了!


    谢候正怡然自得地坐在地上赏月,忽听这一声大喝,顿时吓得从地上蹿跳起来四周寻找,疑惑道:“我姐夫呢”


    却见斜坡上一个小矮子骑着匹黑马冲将过来近前来露出脸来却是似笑非笑的上官云。


    “遭了,中计了!”


    谢候暗道不妙,赶紧看向上官风。


    上官风正奇怪地看着他,忽然皱眉道:“谢郎君不是走不动路么,刚才为何——”


    “阿姐还不明白他骗你呢!”


    上官云翻下马背,将阿姐拦在身后冷冷道:“大军今晚开拔,谢郎君若是实在病得走不动路,在下便代你禀报将军,想必将军体恤郎君身体,定不会勉强你跟随的!”


    “我……不必了。”


    谢候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瞧着上官风得脸色,忽又捂住胸口,嘶声道:“方才果真牵到了,好痛!”


    “谢郎君捂错了”,上官风满脸失望之色,语气淡淡道:“郎君伤在另一侧。”


    谢候的脸顿时红成了猴屁股。


    “阿姐快走,和他这样的登徒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是登徒子,你们听我解释!……喂!你们、你们等等我啊!”


    乌骓马载着姐弟二人飞驰而去,谢候心急如焚,在后拔步狂奔,眼见着姐弟俩渐行渐远,这才颓丧地挺住了步伐,不住地喘着粗气。


    “咴咴!”


    “咴咴!”


    正懊恼间,忽然得几声熟悉的马鸣,回头一看,却见枫林另一侧跑过来一匹矮马,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去,顿时惊喜道:“阿桃!你怎么在这”


    韶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无声问李勖:“怎么办”


    ……


    谢候牵着阿桃,一步步向着这边而来


    “阿姐,你在么


    第73章 第73章


    深秋的衰草落叶沾了湿重的一层寒露,笏头履踩在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阿桃尥着粗短壮实的四蹄,踏出了欢快的腾腾声。小马亦识途,它认出了主人的阿弟,热情地带领着他一路往枫林这边行来


    “咴咴!咴咴!”


    阿桃边走边呼唤大宛马,想要它过来一道迎接谢候。


    大宛马前蹄动了动,还是扭头看向林中,得了主人不许动作的手势,又将前蹄无声地撂下,继续一动不动地隐身在东侧枝干掩映之中。


    一人一马的脚步声在深夜空旷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谢候靠得愈发近了。


    他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而微微晃动,清亮的月光跃动其上,不时有几点自丹枫垂落的叶隙间跳入,落到其中交覆而卧的一对男女面上。


    韶音眼前亮起光斑,霎时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绷紧了,李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本就未曾消退的战意再度雄起,惹得身吓人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你干什么呀!”


    韶音小声地呜咽,余光里,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动作。


    他摸上了散落一旁的衣物,摸到了虎头革带和那柄乌沉沉的环首刀。


    “乖,别出声。”


    他一手探到腰下,轻声与她耳语,忽然腰腹一廷,将她整个人带起,另一只手朝着林外猛掷而出


    ——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擦着面颊飞过,吓得谢候顿时怪叫了一声,就连阿桃也被唬得原地跳起老高。


    “咴咴!咴咴!”


    “什么东西!……不会……是蛇吧!”


    谢候惊魂未定,胸腔里咚咚直跳,深深吁出好几口气,这才壮着胆子朝着身后那东西落地之处慢慢走去,边走还不忘高声道“阿姐你先别过来这里好像有蛇!”


    韶音又气又羞又想笑,这个傻冬郎,寒露霜重的时节哪里有蛇!


    谢候走了两步,只见草丛里果然卧着一条粗黑的带状物,可细看之下,那头部却不像是三角形状,反而像是……像什么东西这东西似曾相识。他好奇心大胜,屏住呼息,蹑足又往前走了两步。


    明月自云后露出全貌,那“蛇头”一下子变得锃亮。


    “这不是——”


    谢候脑中灵光一现,三个字才吐出口,脑后便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紧接着便觉头晕目眩,脑中那股好不容易现出的灵光顿时烟消云散,人原地晃了两下,之后便倒地不起。


    环首刀“啪嗒”一声落到他身侧。


    韶音“呀”了一声,回头急问李勖道“你把他怎么了”


    “放心,他只是昏过去了,”李勖解释,“我没用力,他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


    “唔,那就好!”韶音顿时松了口气,方才着实是紧张得要命,若是真被阿弟撞破,羞也要羞死人了,往后如何还有颜面在人前行走!


    想着忽然又紧张起来急推着身前的男子道“快起来趁着他还没醒,咱们赶紧……”感受到他的目光,声音不由低了下去,嗫嚅道“笑什么,赶紧穿衣裳呀!”


    李勖的手牢牢地环着她纤细的腰肢,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又俯身过来亲了一口,之后低低道“也没那么快。”


    韶音一呆,忽而垂下眸吃吃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用拳捶打他,“你坏死了!”


    ……


    月上中天,清辉为不着寸褛的人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她本就生的莹白如玉,月色中浑身上下都泛着淡淡的华光。青玉玦垂落在柔软饱满的起伏之处,柳色新绿愈发衬出桃红娇艳,尖尖挺翘欲滴。


    一片八角枫叶自头顶飘忽忽地落下来覆在羞涩之处,红白分明,宛然可爱。


    纵然已经有过数次亲密,李勖仍看得血脉偾张,一时心旌摇荡,几乎爱不释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住了勃发的意念,一件件地为她穿好了衣裳。


    大红披风裹在最外,韶音偎在他怀抱里,俩人一骑,阿桃则驮着昏迷不醒的谢候,三人两马踏着月色返回家中。


    刚回到刺史府,李勖便将谢候交给了孟晖。


    “逢春野外遇蛇受到惊吓,一时昏过去了,幸好遇到了你,这才将他带回了府中。等到他缓过来直接将人带到营中集结。”


    “诺!”


    孟晖不假思索地应了,转念又觉得不对劲,什么叫“幸好遇到了你”,有心追问一句,将军已经催马绕过影壁,携夫人入了后宅。


    孟晖顿住脚步,原地琢磨了一会儿,随后吩咐左右道:“快将谢郎君抬进去,再给他热一碗姜汤!”


    ……


    卧房中。


    李勖刚把人撂到榻上,腰便被她紧紧地搂住了。


    她的声音里略带了一丝鼻腔,“你要走了对么”


    李勖的动作一顿,回手将她带到怀里,手一下下地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半晌道“这次会有些久。”


    “多久”


    “快则三月,迟则一年。”


    怀里的人忽然不说话了,夜色中只见肩头微微起伏。


    “你、你方才为何不告诉我”若不是上官云那句“大军今夜开拔”,韶音还蒙在鼓里,尚不知他今夜便要出征。


    李勖心头一片酸软,柔声道“我早一点告诉了你,你岂不是早一点难过别哭,阿纨,替我好好守着徐州,守着咱们的家。”


    韶音抬起头来胡乱抹了把眼泪,使劲点头道“好!我替你看着家,你……你早些回来!”


    正要下榻,却被李勖一把拦住。


    “不要送我,夜色这么深,你一个人回府教我如何放心快睡吧,明日一早,整个徐州就由你撑着门户了。”


    “我睡不着!”


    韶音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你侬我侬地依偎在一处,看萧萧的芦荻,金色的稻田,火红的枫叶……这会就忽然说要分别了,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


    她知道这次出征与上次不同,他要带兵进入浙东,再次与老对手长生道匪交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两线作战,一路应付长生道一路对战何穆之。


    分别在即,她如何能睡得着。


    “别哭,阿纨,别哭。”


    李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亲吻她的泪眼、她的两靥,韶音很快便开始回应他,脑后被他温热的手掌扣住,唇齿便纠缠到一处,二人双双倒在榻上。


    待到李勖重新穿好铠甲,韶音已经累得浑身酸软,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前,她听到他的脚步走到门口又去而复返,一个吻轻轻地落到额头上,之后耳边有个声音响起,他说:“等我回来”


    ……


    永安元年十一月十八日,一只不足千人的队伍自京口出发,在秋寒露重的深夜自沪渎口入海,绕过义兴、吴兴、会稽等郡,直奔长生道登陆之地——临海郡。


    两日后,建康和京口同时得到前线战报:


    孙波率长生道匪三万余人自广州番禹泛海而来于临海郡弃舟登岸。匪徒上岸后即焚烧船只,显出破釜沉舟之志,临海郡太守顾虔一不敌身亡,李勖部自京口星夜驰援,刚刚交手便失利,连战连退,直到会稽界方才勉强抵住匪徒攻势,双方僵持在始丰县北侧的天台山下。


    建康众人先前还怀疑谢往带回的消息有误,如今隔了才不到两日,匪军便已推至三吴境,进展之迅速实令人胆战心惊。


    西线战况本就吃紧,而今东线又起火,司马德明急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当此危机之时,王谢二族倒是举贤不避亲,先是高陵侯举荐十二郎王微之出任会稽内史,都督会稽、新安、东阳、永嘉、临海五郡军事,谢太傅则紧随其后,上表为族侄谢茂、现任吴兴太守求此职位。


    郗家、庾家等其他几个上品士族影从其后,纷纷为族中子弟争取会稽内史一职。


    朝堂上议论不定,各方吵得不可开交。


    不怪众人眼热,实在是会稽内史一职举足轻重。


    大晋方镇,扬本畿甸,荆地分陕,徐曰北府,豫曰西藩。江、兖、雍、梁,亦称雄剧,益、宁、交、广,斯为边寄。这些州虽轻重不同,但都有都督刺史以为镇守,是谓“军州”。军州以外,以郡的地位而得列为方镇者,只有会稽内史一职。


    一般来说,只要是战时,会稽内史都要带着都督五郡军事的头衔,也称会稽都督。


    长生道作乱以前,会稽都督由韶音的姑父、高陵侯的族弟王珩担任,自王珩战死,会稽王父子趁机将这个职位收回手中,派出宗室子弟分镇三吴诸郡,以削弱和分化士族之力。


    然而,王谢等族毕竟经营三吴多年,宗室短时间内只能牵制一二,还无法彻底掌控浙东。如今战火重燃,正是上下齐心、动员民力之时,士族便趁机要求恢复三吴治理之权,德明便是不想放手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个人选上好好下一番功夫。


    这个时候,他倒是不敢再轻信顾章等一众幕僚之言,而是终于想起了卧病多时的老父。


    会稽王还不知道荆扬战火已起,还道自己离间何冲、何穆之叔侄之计已见成效,甫见儿子过来问安,以为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一时老怀甚慰,人有了精神,竟靠着引囊坐起了身。


    就着德明的手喝了一盏药,口中的苦味还未散去,便听德明支支吾吾地道“父王容禀,儿有一事举棋不定,还望父王点拨一二。”


    司马弘一脸慈爱地看着儿子,听着听着,脸上的慈爱之色渐渐土崩瓦解,怒火自心头直冲上喉头,一口老血喷在褥上,脸色已由红转为青灰。


    “逆子!”


    司马弘颤巍巍地指着垂头跪在地上的德明,喘息一阵,忽然老泪纵横,叹息道“天要亡我司马氏啊!”


    德明抬起头来咬着牙道“父王与其在这作兴亡之语,不如早作定夺。这会稽内史一位,到底选王还是选谢”


    司马弘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力气也尽数掏空了,终于挫败道“选王,王微之。”


    建康和京口的粮草尽数仰给三吴,谢家出镇便是与女婿一道合力掌控三吴,派王家去,他们两方斗起来宗室总还有圜转的余地。


    ……


    谢迎散朝归家,第一件事便是问下人谢太傅在何处,之后便大袖摇摆,步履匆忙地寻到虚静台。


    谢太傅正跽坐在荔枝木榻上,手握着一只碧绿的玉碾,在白色锦缎铺陈的木盘上来回地研磨。身前髹漆大案上摆着几方竹笥,其中分门别类放着茅香根、苏合、龙脑等物,一只青铜莲花博山炉在角落里袅袅地吐着紫烟,尾部雕刻的蛟龙和芙蕖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一室芬芳静谧,逍遥若仙。


    谢迎在门口吸了一鼻子香,心中的急躁分毫不减,反倒愈发焦切。


    谢太傅悠然制了一合香,时辰已过了几漏,抬眼见谢迎仍垂首侍立在门外,这才淡淡道“进来吧。”


    “阿父怎么还有闲情制香!”谢迎到底还是没沉住气,“长生道匪不比州军,他们个个都是三吴旧贼、始兴溪子,本就悍勇异常,这次卷土重来定是作了万全准备。存之轻敌,是以初战不利,本就兵少将寡,王微之镇会稽后必定挟私报复,处处给他掣肘,如此一来只怕他先前的算计不成,反倒要将自己交代在浙东!”


    谢太傅静静地听着,末了道“说完了”


    谢迎上前一步,面露急切之色,“阿父现在出面阻止还来得及!谢茂在吴兴,儿愿前往吴郡,我们二人合力制衡王微之,多少也能周济一时。”


    “你看看吧。”


    谢太傅摇了摇头,将一封信递到他手里。


    谢迎皱着眉展开信纸,越看越是疑惑,最终讶然道“火不是长生道放的”


    谢太傅哼了一声,“匪徒军力数倍于我,如何能在尚未交手时便作出破釜沉舟之举这不合常理!是你的好妹婿,他一把火烧了长生道的船,教他们退无可退!”


    “这是为何”谢迎惊道“这岂不是逼着匪徒一鼓作气打到建康”


    “初战失利,偏偏退到会稽境便守住了攻势,你不觉得奇怪么”


    “阿父的意思是……”


    烟雾缭绕之中,谢太傅的声音仿佛自太虚中来淡然中透出一股严厉的教训之意:“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且看着吧。浙东这趟浑水,咱们不急着趟。”


    第74章 第74章


    清晨时分曙色一新,蔚然寒烟仍缭绕在山巅,半山腰处却已煌煌耀目,远望犹如一轮硕大的白日栖息于此,令人无法张目。


    自山脚下仰望,李字号旗遍插山岭,在这耀眼的光芒中愈发显得铺天盖地、无所不在。


    此处便是天台山南麓的走蛟岭。


    始丰天台山,方八百里,高数万仞,自古有东南天柱之称,乃是会稽郡与临海郡之间的天然藩障。若想绕过会稽郡的高广城墙和沿境守军快速攻入三吴,要么翻山越岭过天台,要么自山下狭窄的走蛟岭突入。


    孙波率领三万大军泛海而来,在临海郡几乎未遇什么像样的抵抗,直如切菜砍瓜般杀倒一片,一刀砍了临海太守顾虔一的脑袋,临海便轻而易举地攻破。


    然而,临海郡地广人稀,多处荒山野岭未经开垦,既非鱼米丰饶之乡,又非产粮结实之地,与都城建康之间更是隔着东阳、新安和宣城等数郡,并非久留之地。


    孙波手下的信众除了一少部分岭南蛮族外,大部是三吴旧人。这些人呆不惯岭南荒蛮之地,早就思乡心切,是以孙波只留下一千多人守着临海,自己则率领大部人马继续向着三吴腹地进军。


    大军一路顺利推进行至西境乐安县时突然遭遇一小股北府军,人数不足千。


    领头的是个小矮子,自称上官云,正是香主段老三信中所提之人。上官云横马于大军之前,声称要拜见孙教主,为他呈上李勖的亲笔密信。


    李勖托段老三转达里应外合之意,孙波原本就将信将疑,此次兴兵来犯也并非是因他之邀,不过是确认了荆扬开战、而北府兵又起了内乱,这才乘势而来。


    再说,大军既已入境,还传什么密信,该由李勖亲自带兵来降方显诚意。


    果然,那上官云连装也懒得装,一听孙教主不肯见他顿时翻脸,一**死个前哨,余下人等亦骤然发难。


    上官云身后一个卒子生得异常高大,相貌英挺不凡,似乎甚有威重,身手亦勇猛无匹,竟以一人之力连杀数十人,直令阵前孙军一时骇退。


    不过,孙军既早有防备,人数又数倍于敌,这一交锋倒也谈不上惊慌失措,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就组织起反攻,不多时已占据了上风。上官云见势不妙,呼喝一声便逃,舵主叶春请求带兵追击,孙波先是同意,之后又将人叫住,问道“来者约有多少人马”


    叶春道“禀教主,不足千人。”


    孙波手捏法诀沉吟半晌,忽而笑道“险些中了李勖的奸计!此人性情狡诈,极善伪装之术,此番派小股人马来扰,方一交手便退,定是有大军在前头埋伏!”转头又问:“李军往何方而退”


    “西方,东阳郡的方向。”


    “不错!”孙波目露精光,点头道“东阳守军必定已埋伏于城外,只待我军追至便倾巢而出。”说着摇头而笑,“李勖小子故技重施,焉知不是黔驴技穷传令下去,命大军一路北进直奔会稽!”


    果然,北进几十里后,前方又现出小股北府军骚扰引战,刚一交手便佯作不敌,径自往西方退去。孙波愈发坚信大晋主力集结在西线,而北部因有山峦屏障是以守备空虚,因便命大军全速行进势必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攻入会稽。


    三更时分,孙军抵达始丰县北侧的走蛟岭,斯时乌云遮月,星子黯淡,四野时闻狐笑狼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淡淡的月光自一线岭后透出,像是一道锋利的寒刃。


    孙波一时迟疑,命大军暂停行进


    一个绿袍将官越众而出,自后方来到孙波身前。此人相貌潇洒,凤目斜飞,眉宇间隐有一股不羁之意,正是长生道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


    徐凌劝道“此岭地势狭窄、易守难攻,我军人数虽众,在这一线天中亦难以施展拳脚,一旦中了敌军埋伏势必陷入被动。教主不如就地扎营,在此歇上一晚,待到明日天亮后侦察究竟再过岭不迟。”


    此言一出,顿时有四五个舵主纷纷应和。


    孙波原本也有此心,偏生徐凌多嘴,便教他心中怫然不乐。


    徐凌三十来岁年纪,本是个没落士族出身,只因一桩小事得罪了陈郡谢氏,从此在州大中正处失了照九品官人法定品的资格,进取无望,这才一时激愤入了长生道


    此人足智多谋,在军中颇有威望。前年兵败逃走之时,便是他看准了司马德明和赵勇没有追穷寇之意,献计泛海而逃,众人这才得以奔赴广州休养生息。至广州后,又是此人大败当地蛮人,之后又力劝孙波慎杀,反而收编了蛮部,使得长生道军势壮大,在当地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


    此人功绩卓然,按说应该得到孙波的信重才是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孙波对此人倚重多深,忌惮和猜疑就有多深,这倒也并非全然是因他嫉贤妒能。


    长生道众人因教结义,言必称神,教主更是以神子自诩,借以号令教众。平日里少不得装神弄鬼、画符显灵那一套,如此方能联合起广大信众举兵反晋。


    然而,徐凌这人自恃读过几本书,始终对长生道的教义嗤之以鼻,自入道至今不肯在身上纹下刺青,初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搪塞之语变了个样,只说“心中有道何必显于皮肤”云云。


    他既如此,教中便有一少部分人有样学样,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这便在长生道内部形成了教中之教,隐隐有分崩之力,因此深为孙波所忌。


    是以徐凌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旁人一应和,反倒令孙波决意反其道而行之。


    冷暗的夜色之中,徐凌维持着教徒参拜教主的稽首之势,虽看不清孙波的神情,从他口中吁出的淡淡白气便可想见,定然又是那副淡漠而似笑非笑的模样。


    “坏了。”


    徐凌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便听孙波吭哧着鼻息笑了一声,不快道“霄云不了解李勖!此人善于故布疑阵、大唱空城,对上他这样的人,万万不可依照常理行事,越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能出奇制胜。趁荆扬胶着难分,我等当速入三吴、直取建康,打司马小儿一个措手不及,多耽搁一夜便是少一分胜算!”


    战鼓一响,大军齐进


    三万方阵涌入狭窄的走蛟岭,犹如一块巨肉自动撕成条状喂入蛟龙口中。


    俄而明月高升,照得半山腰处影影绰绰,一阵惊天动地的鼙鼓号角之音忽然迸出,震得涧中碎石纷落如雨。漫山遍野杀声一片,那蛟龙窄窄的龙口忽然便生出了锋利的牙齿,将排队而入的孙军咀嚼殆尽。


    深夜之中看不清令旗,队形变换本就失序,又发生如此惊变,孙军顿时大乱,众多人马拥挤在狭窄的岭口,一时奔走呼号、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孙波亲眼目睹此状,知道中了李勖的计,又因不听徐凌之言而颜面大失,不由大为暴怒,当即猛喝了一声,一脚踹开令兵、夺过鼓槌,抡圆了膀子,亲自在后方为大军擂鼓助威。


    长生道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其余几个舵主很快便恢复镇定,命人点起火把,自己披上法衣,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摇铃做法高唱法诀: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


    渐渐地,随着有规律的鼓声和金器长一阵、短一阵地合奏,长生道军竟齐声唱诀,溃乱的队伍渐渐稳住阵脚,与守岭的李军战到一处。


    双方激战至天明,孙军依旧无法攻入,孙波只得命人鸣金收兵,撤后五里开外,就地屯驻观望。


    此刻终于天亮,孙波一面派人绕道岭西查探敌情,一面亲自带人寻了个视野开阔处遥望李军。然而李勖狡诈多端,早已抢先占据高处,并命部下于山头大张铜镜,日光照耀其上刺眼灼目,其排军布阵、营垒锅灶、人马多寡等均看不清楚,一时间竟无法察其虚实。


    徐凌以手遮阳,换了个方位眯眼看去,待看清后不由大惊失色:但见李字帅旗前,众北府军围拥着一个高大的年轻将领,此人相貌甚伟,不正是昨夜那力挑数十人的劲卒


    只恨他只闻其名却不曾与此人交手,否则昨夜如何能轻易放了他去!


    便在此时,临海郡的守军又传来消息,报说岸边停靠的船只已被李军焚烧殆尽,所幸粮草还剩半数,加上临海郡就地补给大约还可当大半月之用


    孙波又惊又怒,思量过后愈发想要速战速决,不愿自西线打旷日持久的攻城战,转而决意突破此岭。


    这回徐凌倒是与他意见一致。


    他借叶春之口道


    “北府军一共才万人出头,荆州军号称五万顺流而下,其必定分出半数以上迎击何穆之,是以,李勖手中人马至多不过五千。除了北府军外,大晋州军俱都不堪一击,只要我们不分散兵力,快速突破会稽,以士族和宗室’拥兵自保,静观其变‘的一贯做派,他们必然不会及时发兵救援,届时再取三吴便如囊中取物。”


    孙波嗯了声,“此言甚善”,抬眼看向徐凌,“从大处着眼,如此方为良将之道也。霄云素有急智,然于大端仍要略逊道始一筹。”


    徐凌忍着气,依旧稽首施礼,恭敬道“教主教训的是李勖再怎么故弄玄虚,实力如何,只消过了今晚便知分晓。我愿请命出击,明日天亮之前,必为教主取此人项上头颅!”


    ……


    半山腰处,李勖也在静静观察孙军。


    上官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匪军营垒齐整地驻扎在山脚以南五里开外的缓坡上帐幕开合,人声喧哗,令旗炫目,尘土上扬……一时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将军诱敌至此,是因此地地势狭窄,对方虽数倍于我,却正因如此而难以施展开来,反倒是因拥挤而自乱阵脚。上官云看懂了这个,却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匪徒以为他们至多有五千人马,上官云却清楚,他们此次出征才带了不到一千人,余下两千皆留守在了京口。


    如今敌众我寡,昨夜虽勉强抵挡住进攻,若敌军今夜再来,恐怕只靠地势难以为继!


    李勖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你说得不错,孙军人马众多,便如一个巨人,我军相形之下不过侏儒。如今引巨人入窄岭,是借地势削其拳脚之力,若无后招,巨人擒杀侏儒不过早晚而已。”


    上官云见他话语戛然而止,含笑望着自己,挠着脑袋想了半晌,最后只憋出一句话:“若能蒙住巨人的眼睛就好了!”


    一时觉得自己说的是不经之谈,顿时脸色涨红。


    不想李勖却并未露出责怪之意,继续循循善诱:“你说的对,不唯蒙其眼,更要塞其耳、乱其心!”


    上官云琢磨着这话,脑中忽然想起了昨夜匪徒齐唱法诀的一幕,一时苦思冥想,总觉得有什么关节就要打通。


    忽然,他眼睛一亮,拔步奔到一面大镜旁,手握着一杆令旗跑回来,兴奋道“将军,我知道了!”


    李勖目露赞赏,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观察它的眼睛、耳朵,今夜必令其五识尽失!”


    第75章 第75章


    当余霞带着最后一丝暖融消散在夜色之中,初冬的寒意便一点点在山林之间弥漫开来。


    山上山下的营盘相继亮起灯火,林霭便在昏黄的映衬下呈现出静谧的雾蓝色,人的呼吸凝结成一条条白气随着道道炊烟在其中升浮游荡。


    北府军和长生道徒的气息在夜幕降临前的片刻交织在一处,烟、雾、云、气填塞了走蛟岭上下的高差,放眼四野,人间万壑恍惚一平。


    夜色弥深,灯火弥亮,烟雾很快沉降,高处的北府旗帜和山脚下的长生教营垒重又泾渭分明


    山下,长生道营垒。


    一座青色营帐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排列于中军大帐东南侧,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不断有人从中进出。凡是曾与李勖直接或间接交手过者,无论教中位分,均被召到帐中问话,要他们将交战的经过和细节详备言说。


    营帐正中绣着玄赤二色香炉纹的门帘一次次掀开又落下,直到寒气卷着暮色一道灌入其中,帐内诸人这才发觉天色已晚,上首的绿袍堂主却浑然无觉,盯着面前大案仿佛已经入定。


    大案上摆着一方简易的沙盘,徐凌跽坐于案前,随着来人的讲述不断在沙盘上模拟双方攻势,一双手虽久未执笔墨,依旧修长干净,多年行伍磨砺出的茧子藏在掌心和指腹,手背因沾染了几丝泥土而愈发显得青白分明


    除了偶尔追问一两句外,徐凌一直凝神静气专注于手下的山川地势和队伍变幻,直到最后一人离开大帐依旧抿唇不语。


    众人见他如此一时都不敢出言相扰,两两对视之间却都从彼此的面上看出一分惕然之色,思及昨夜一场恶斗,心下未免都有些惶惶之感。


    叶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由看向徐凌,叹道“所谓兵行诡道李存之可谓是深谙此道啊!”


    徐霄云虽有雄才,可对手李勖又岂是可以小觑之辈徐堂主万万不该在孙教主跟前立下军令状,夸下必斩李勖头颅的海口!万一有个差错,虽不至于真的丢了堂主之位,到底也是授人以柄,另外两位堂主以及孙波身边的几个亲信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只盼着他行差踏错一步,好教他们趁机大做文章呢!


    徐凌兀自沉浸于推演之中,得了叶春这一句提醒方才抽出神来,凤眼一扫,见众人莫不神色忧虑,不由放声大笑。


    叶春一惊,迟疑道“堂主何故发笑”


    徐凌只管大笑不语,起身走到大帐正中,亲手点亮了攒顶下悬挂的油灯。


    灯火一燃,黑寂而沉闷的大帐似乎一下子生长出一颗跃动的心脏,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到他面上只见灯火将他的面孔映得极为清晰,眉宇间一股傲然之气隐隐随着火焰一道跃动。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勖再如何谋略过人亦一凡人也!所使之计、所行之道正如条条车辙,并非无迹可寻!”


    众人皆知徐凌本事,听他这话底气十足,一时竟也将心中惶惶驱散大半,只支起耳朵听他的下话。


    灯花蓦地爆出几声脆响,徐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面不疾不徐地以铁筷拨弄焰心一面朗声道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战前固然不应轻敌,却也更不该畏敌!而今我军数倍于他,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只要我等其心协力、同仇敌忾,饶是他有再多的手段又有何惧哉李勖能征善战,徐某亦此道中人,诸位莫要惊惶,且等着看凌的手段!”


    说罢一抛手,将铁筷准确地掷入一侧铜壶之中,撩袍落座,点将点兵,片刻之间已将今夜的攻伐进退安排妥当,上到舵主、香主,下到教中普通兄弟,无不一一点到,排布得明明白白。


    众人无不心下大安,先后领命而出,自去安排人手不提。


    教主护法官张松张葆兄弟领了前锋之职,不唯旁人,就连张氏兄弟自己都颇感意外,彼此对视一眼俱都没说什么,亦领命而去。


    待出了帐,却不照着徐凌的吩咐速去安排人马,而是径自往孙波赤红色的中军大帐去了。


    孙波正于一方红漆大榻上盘膝打坐,闻听来人并不睁眼,呼吸吐纳均匀从容,宛如一尊神像。


    半神之体自然与凡人不同,张氏兄弟早就习惯了教主的八风不动,只低着头将徐凌的安排一一道来。张葆牙尖嘴利,脑子亦灵便胜过其兄,几乎将徐凌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孙波仔细听这二人的回话,初时还心中发紧,以为徐凌能琢磨出什么精妙的对策,哪知听到最后,这“知己知彼”也不过是教人轻手利脚莫要被人发现,又额外啰嗦些守住大营、小心火烛之类的罢了。


    心里一松,孙波缓缓睁开眼来,语气淡淡道“徐堂主是咱们教中的智星,他既已立下军令状,本教主便放手教他去行事,自是对他没有不放心的。你们二人只管听他安排,又何必多此一举,到我这里饶舌一番。”


    ……


    张氏兄弟等人去后,叶春一众交好者依旧留在徐凌帐中不去,待听到外头脚步踢踏之声,知道张氏兄弟已经着手照做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孙波一贯如此,既要做出个稳坐钓鱼台、不问琐屑事的姿态,又不肯真的放手,日常靠着张氏兄弟这些护法官作耳报神,虽足不出帐,日日打坐修炼功法,教中事无论巨细却都了然于心足以施展无穷翻覆手段。


    伺候这样的主公可谓难矣,被他视作眼中钉更是难上加难。


    众人心照不宣,唯有叶春挂了相,向徐凌投去同情的目光。徐凌却目光灼灼,面上隐有跃跃之色,心思显然全都系在今夜之战上并未思及其他。


    转眼夜色深沉,穹顶淡淡月,微微星。


    张氏兄弟率领一千精兵涌出辕门,直奔白日里北府军插着帅旗的方位而去,与此同时,徐凌则率领五千人马绕后自营垒背侧而出,行进极慢。


    临出帐房之前,叶春清楚地听见徐凌吩咐手下道


    “将粮草营房周围的巡视增至三倍,火把减至从前半数以下。秘密传令各堂各舵,务必要每个香主都知晓,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无论是粮草起火还是混入细作,均要约束底下兄弟,切莫妄动,一切行动皆以旗鼓金铃为准!”


    “徐堂主……”


    叶春当时便心存疑惑,一句完整的问话还未出口,徐凌便朝他微微一笑,随后率众而出。叶春只得暂时按捺住不解,一面心里琢磨,一面随着大部人马行动。


    可是大军出营之后却并未按照先前的计策行事,照徐凌先前所说,张氏兄弟直奔走蛟岭后,他与叶春当各率两千多人自两翼包抄李勖大营,将李军尽歼于岭北。


    可不知为何,徐凌似乎忽然改了主意,直将大军一分为三,命一部匿身于营房南侧壕沟之中,另外两部则分别埋伏在东西两侧树林里,摆了个口袋阵型,并严令各部未经传令不得动作,若有发出异声者立斩不饶。


    如此,浩荡大军折腾了一回,却是未离开营盘半步,不过是从营盘之内翻到营盘之外而已。


    徐凌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有了贰心想借着攻李之名反了孙波


    一个冰凉念头流水般自心头掠过,直令叶春浑身悚然出口的话亦带了微微的颤栗,“堂主……这是何意”


    徐凌并未发觉他的异样,只是眯眼看着走蛟岭下泛着幽幽蓝光的一线天,淡笑道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而今我众敌寡,敌虽有地形之利,若无奇袭之胜,必被我们蚕食殆尽!李勖作战灵活机变,素来胆大出奇,敢于以少攻多,化被动为主动,是以徐某料定,他今夜必定前来劫我粮草,我等无须劳师动众,只需在此守株待兔,待他来了,再给他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原来如此!”


    叶春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凉汗,不由用衣袖频频擦拭额头。


    徐凌怪看了他一眼,忽然眉头微皱,冷哼一声,压低嗓音叱道“景阳当我是什么人了!旁人也就罢了,连你也这般猜忌于我,教徐凌往后如何自处!”


    “霄云!”


    叶春心中惭愧万分,顾不得上下尊卑,忙拉住徐凌的袖子,急声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解,若如你所说,我等只需以逸待劳便可,又何必派出张松张葆两个前去打草惊蛇”


    徐凌眸色锐利地盯着他,一把扯出衣袖,冷声道“方才所言乃是以我之心忖度李勖,这还不够,若要做到知己知彼,还要往下再想一层,便是忖其如何度我。”


    说着将视线从叶春面上移开,手指着岭上大亮的灯火,耐着性子道


    “此人狡诈,明明存了袭营之心却故意大张火把迷惑于我。我料他必定劫我粮草,他未必不会料到我已有防备。是以我便派出张氏兄弟打头阵,借以消除他的疑心”


    “原来如此!”叶春恍然大悟,张松张葆两个岂有先锋之才,原来不过是障眼的烟雾而已,亏他先前还为此暗暗担忧。


    徐凌如此安排,除了密不外泄、以便作成以假乱真之效外,亦有防备孙波后方掣肘之意,可谓用心良苦,缜密细致之至了!


    想到此处,叶春满腔惭愧之中又升腾起由衷的敬服,沉吟道“李军借地势窥伺于我,将我军营房看得分明霄云因便将计就计,命粮草营房灯火减半,做出守备空虚之态……”


    说着朝徐凌拱手长揖,“霄云妙算,我不如也!”


    徐凌一哂,淡淡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张松张葆二人定会扑空,过不了多久,李勖便会亲自率领主力而来,尽数入我彀中!”


    这也是他分析李勖战法得出的结论。


    今夜之战举足轻重,于李勖而言可谓存亡一系,料想他必亲自率军前来劫营。思及此人勇猛,徐凌便特意将教中几位武功卓然者带在身旁,又留了擅长近身作战的叶春在侧,只待李勖一现身口袋立刻收紧,专克他路数的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饶是他再如何神勇,今日也必定将首级留下!


    ……


    冬夜的山林本就静肃,营房灯火一燃,远近的狐狼也都避走遁逃,四野愈发空旷死寂。忽然走蛟岭的方向传来人马噪动之声,似是双方已经激战到一处。


    当——当——当——


    金器之响穿林越野而来,尖利刺耳,令人心间齐颤。


    行伍之人无不知晓,闻鼓则进,鸣金则收,叶春顾不得徐凌的禁令,忍不住探出头去遥望,只见那狭窄逼仄的一线岭中似乎有大队人马拥塞堵挤,隐有溃退之状,其状与昨夜分毫不差!


    叶春不由失色,“霄云,李军似乎仍守在岭中!”


    徐凌紧紧地盯着前方不语。


    他不相信李勖会死守着走蛟岭不动,若果真如此,此人的能耐便也有限,倒不值得他如此一番周密部署了。


    “若李军不来,霄云还是另做安排为上!”


    叶春心里仍惦记着那个军令状,大军输得起,徐凌却输不起,海口既已夸下,于他而言不赢便是输,若李勖不来,便不该继续守在此处,合该照着原计划行事才对。


    见徐凌不为所动,叶春心里愈发焦急,催促道“霄云!”


    “嘘!”徐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观察前方。叶春了解他的脾气只得住了口,随着他一道在壕沟里观望。


    一线天前的溃乱并未如昨夜般蔓延开来,短暂的后撤之后,长生道军不知为何又稳住了阵脚,重新擂鼓前进。


    叶春咋舌,“这……”


    只见徐凌眉目一舒,眸中隐隐跃动出光华,“障眼法罢了!景阳可要打起精神了,李勖一刻之内必至!”


    叶春心神一凛,还未思量出那障眼法是如何做的,便听得斜旁一阵细微的脚步之声唰唰而近,若不是久经沙场之人定会以为这声音是山风吹动百草木叶而发。


    他屏住呼吸,以耳伏地,粗略判断出来人数目大概在千人往上约摸就是李勖的主力!


    “真是神了。”


    叶春看了徐凌一眼,对他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李勖不败之名在外,今夜却要遇上克星了!想着亦与徐凌一般紧张兴奋起来,随着李军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握住刀柄的手不觉间也收紧了。


    第76章 第76章


    漆黑的夜色之中,李军队伍在几丈开外方才隐隐现出身形,如同一只黑魆魆的怪物,脚步无声而迅疾地朝着粮草大营的方向靠近。


    五丈,三丈,两丈……一丈!


    直到壕沟中埋伏的长生道军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草鞋上沾染的泥土,徐凌仍不下令进攻。


    他亲自持着令官鼓,眯眼盯着愈发接近的李军。为了掩盖行迹,避免铁甲的反光和沉重的步伐惊动长生道军,这些卒子都未穿铠甲,只身着轻便的草鞋布衣而来。


    “李勖也算是心细如发。”


    徐凌心道,依旧耐心地等待对方趋前。直到一双大脚几乎与面门近在咫尺,他忖李军该是全部入了自己张开的囊袋之中,这才猛擂战鼓,大喝道:“杀!”


    埋伏了大半夜的长生道军甫见李军现身便知徐堂主所料不错,是以士气大振,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方才屏息凝神间眼见对方愈发靠近,战意更如一张巨弓般逐渐蓄力、拉满。


    进攻鼓令一出,战意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飞射而出,这些士卒呐喊着从壕沟、林丘中现身,自四面八方朝着毫无防备的李军猛烈进攻!


    李军猝不及防,霎时间果然阵脚大乱,士卒仓惶之际相互推挤,丝毫不听长官号令,在重重包围中狼奔豕突、拼命逃窜,一只完整的队伍很快现出分崩离析之态。


    “撤退!撤退!”


    一声粗噶的号令稍稍镇住了混乱的局面,李军知道中了埋伏,想要紧急后撤,可是为时已晚——徐凌再次擂鼓,东西两翼闻声合拢,狭长的口袋阵迅速收口,将李军牢牢困在其中。


    “随我杀——出重围!”


    依旧是先前那个粗嗓,这一声暴喝之后,只见一个彪形猛将自乱军中跳将出来,直将手中一柄大刀抡得虎虎生风,眨眼间连斩数人,四周鲜血迸溅如雨!


    此人身材魁梧,膂力惊人,头戴红璎兜鍪、身披明光铠甲,虽看不清面孔,从与众不同的衣着打扮和一手杀气腾腾的刀法便可知晓,这人定是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勖无疑。


    “哼!困兽之斗罢了!”


    徐凌甩袍快步登上高处,凝神观察半晌后再次命人击鼓传号,“传令下去,斩李勖首级者赏黄金百两!”


    此令一出,一众早就准备好的擅武之士便齐齐冲上前去与李勖斗在一处。


    眼见李军败局已定,那李勖以一敌众,亦渐渐露出不支之态,徐凌仍不敢轻敌,命叶春带着侦察卒扼守住西北侧李军退却的必经之路,自己则亲率五百精兵牢牢守在南侧粮草营前。


    此战至关紧要,若不能一举将李军歼灭,长生道军即便顺利北入三吴,往后必有无穷余患。尤其是李勖,此人寒微小卒出身,白手起家,心性坚韧,自是不同于士族将帅,但凡留他一口气在,将来定有重整旗鼓之日!


    大晋如今背腹受敌,前有何氏威逼江上,后有长生道义军压境三吴,而手下可用之将不过冯毅李勖二人而已。徐凌曾与冯毅交手数次,若非教主孙波忌惮掣肘,未必会教他占到便宜,是以在他心中,值得忌惮者唯有李勖一人。


    如今浙东各郡闭门不出,任由北府将作出头鸟,摆明了是想当缩头乌龟自保,如不能借此机会彻底斩杀李部,往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良机。


    思及此处,徐凌胸中气血躁动,盯着前方仍相持不下缠斗的一团不由有些焦急。李军不愧是名将之师,虽已突围无望,阵型大乱,越打却越是呈现出乱而不溃的迹象。


    徐凌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这才发现李军几乎个个单兵成将,三五个卒子即可成阵,极为难缠。己方将士虽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围攻明显少于自己的敌人却是久攻不下,犹如猛虎捉鼠,再三不得,不免现出恼怒焦躁之态。


    “斩李勖者赏黄金千两!”


    擒贼先擒王,徐凌咬紧后槽牙,忽然厉声喝道。


    此话一出,长生道军士气一振,几个猛将的钢叉同时刺出,咣啷一声,与李勖的大刀抵在一处。李勖苦苦支撑着压顶的合力,到底气力不支,眼见着渐渐矮下身去。


    徐凌暗暗松出口气,看着阵中那员即将力竭的猛将,瞳孔微缩,心里叹一声“李存之,你走好罢!”正待见此人利刃穿心,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悠长而高亢的画角之音。


    画角长吹不绝,这是要全军警醒,中军大帐即将传号施令的意思!


    徐凌心里咯噔一声,猛然回头望向大营方向,随着一阵急促的金声,只见一杆悬着青色双灯的大招在夜色中缓缓升起,点动三下后向北连麾三次,嗡鸣重金之声随之大作。


    擂鼓则进,连鼓则冲,鸣金则收,重金速回。


    青旗号令木堂,正是徐凌所率之部,向北麾动,则是命徐部速速向北侧撤军之意。


    夫大军之中,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此为一众之法,不可更易。上到将帅,下到小卒,闻令应旗,不从者诛,此亦为军中头一等军法,威不可凌。


    徐凌凤目暴突,一对拳紧紧攥出了骨骼咯吱之声,如此紧要关头,孙波却要他撤兵,简直莫名其妙!


    不唯徐凌,叶春等随他出战的舵主和上下士卒俱都齐齐望向大营方向,进攻为之一滞。李军抓住这个空隙拼命抵抗,李勖本人更是趁机跳脱了包围,在部将保护下快速往东北一隅撤去。


    “霄云!”叶春头一个回到徐凌身侧,一手握住他的小臂,苦口劝道:“不可不应旗!否则必致大乱!”


    凡士卒初入行伍,所学的头一等紧要科目便是“教旗”,顾名思义,便是学会辨别金鼓旗令之意。诚如《管子》所云,金鼓旗乃军中三官,位如主帅,威在各部将帅之上。令鼓号之,士卒不得有违,否则便以叛逆论处。


    眼下金旗齐作,全军得令,若徐凌不许撤退,莫说远处士卒听不到这方号令,便是近处兵卒也会心思浮动,揣测上官有反叛之意,因此极易生变。


    不消叶春劝阻,徐凌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眼见着即将到口的鸭子就要飞走,他如何能甘心罢手收势。


    眼下大局明朗,但除李勖一人则万事顺矣!


    转瞬之间,徐凌心思已定,当即抽出手臂,怒喝道:“令官何在金鼓应旗!”


    徐部令官早就傻了,得了这句话方才回神,急命令卒举堂旗与中军大旗相应。


    叶春看着一面面单灯的青色小旗相继升起,向着北方麾动呼应,这才松了口气。却听徐凌话锋一转,道:“景阳,你率大部速速撤回,若教主问起,就说徐凌正在为他老人家取李勖的首级!”说话后转身就走,领着百十来个亲兵朝着李军撤退的方向疾速追去。


    “霄云!”


    叶春叫了一声,见他身影已入阵,恐其拳脚功夫不佳,万一在李勖手下吃亏便不妙,只得又将率部回师的任务交给舵主韩炳发,自己则提着长刀追了上去。


    “李勖休走!”


    叶春厉喝一声,同时一刀劈出,前头的“李勖”不躲不闪,回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这一下格挡开去,高声笑道:“你、你这人好、好不晓事!区区一——千两黄金,买你褚爷爷的头还还不够,你还想买我们将、将军的简直是痴、痴心妄想!”


    “你不是李勖!”


    徐凌大惊失色,只见这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的汉子生了张络腮胡子紫黑脸膛,分明三十来岁年纪,哪里是当时上官云身后那个二十出头的猛卒模样!


    细看之下,徐凌这才发觉,此人虽身量极为魁梧,个头却比李勖矮了几分,远处看不出来,近到跟前才知端倪。


    “糟了!”电光火石之间,徐凌一下子醒悟过来,今夜来犯者绝非李部主力,李勖大概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这才命人乔扮自己,将计就计。


    既然意图不在粮草,他到底意欲何为


    徐凌一时间头痛欲裂,一个模糊的猜测包裹在混沌的脑浆中,直搅得他头颅发烫,几欲爆裂。


    “咚——咚——咚!”


    “梆——梆——梆!”


    “嗡——”


    营中再度传来令音,锣鼓号角齐鸣,震撼天地直令人头晕目眩;回眸望去,红黄蓝白绿五色灯旗纷纷乱舞,其外黑色遮罩时隐时露,灯语变幻不定:一会儿教士卒挖壕掘土,一会儿教人就地歇息,一会儿下令盘膝打坐,一会儿又下令换岗轮勤。


    ——分明是乱打一气!


    大营中惊叫四散的混乱之声隐隐自乱鸣的金鼓间隙里浮出,愈发清晰地传到这边,先前那个在脑中混乱盘桓的念头一下子变得清晰,徐凌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惦记着李勖一人的头颅,对方却意在取长生道全军!


    亏他自作聪明,领出精兵设伏在外,临行又抽调各处守卫到粮草营前巡视,由此导致令旗营前人手不足;对方却一面派人入局缠斗,以少量兵力牵连住己方主力,一面趁着营垒空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其中,竟不知何时已牢牢控制了三军旗令。


    旗为军眼,诸军进退视其所向;金鼓为耳,诸军闻声辨意,令行禁止。如今耳目沦入敌手,五识尽失,愈是人数众多的大军,愈会混乱不堪,最终不战而溃。


    “唉!到底是我棋差一招,技不如人也!”


    徐凌后知后觉,忍不住长叹一声,随后号令左右道:“勿要恋战,快随我回营保护教主!”


    此刻并非自怨自艾之时,战事瞬息万变,置之死地尚能后生,更何况此刻还远未到那般程度。孙波虽庸碌忌刻,却极擅装神弄鬼,乃是全军上下最至关紧要的一杆大旗,只要这位教主还在,长生道军便不至覆亡。


    第77章 第77章


    纵然早有预料,大营中惨烈而混乱的景象依旧刺痛了徐凌的双目。


    但见营房之间尸首相叠,灯火之下血肉横陈,自相践踏,以至于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几何人!


    残肢断臂和盔甲兵戈迤逦一地,打翻的灯盏点燃了远近几只营帐,这边厢余烬仍热,那边厢又起新焰,一片火海烟洋之中,不消多看便可知粮草布帛一干辎重之物皆未得幸免,早就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千防万防,营帐未被敌军烧毁,却颓于己方的惊惶蹿逃之中。


    火与血交织在一处,死者肠油发出噼里啪啦的爆鸣之音,绽出一阵阵恶臭,闻之令人作呕。放眼四周,满目皆是疮痍溃象,此间宛若人间炼狱。


    在这无间阿鼻之中,尚存一息者亦如鬼魅,莫不披发跣足,于尸山火海之间呼号惊奔,李军的骑兵如入无人之地,于营垒中纵横驰骋,驱逐践踏。


    两军相争自是以命相搏,刀锋从来无情,主帅帐中一个误判,便教底下万千将士白骨曝野,尸首横陈。徐凌望着四野一片狼藉,双目赤红,流下两行血泪。


    他虽一直都以读书人自诩,内心中并未瞧得起教中这些装神弄鬼之辈,然而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同袍数年,一道揭竿而起,一道离乡背井,一道亡命天涯,如何没有几分真情真意


    “我徐凌对着诸位兄弟的尸首发誓,今生今世必当手刃李勖,否则必当万箭穿心而死!”


    “霄云!”


    徐凌字字泣血,叶春何尝不是满腹悲切,身后诸人看着他二人如此,不禁也跟着流下热泪。


    “走,救下教主要紧!”


    徐凌恨声道,挥袖揩了把眼泪,甩步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而去。


    令旗营因为至关紧要,是以靠中军帐极近,愈是靠近这两处,地上积累的尸首越多,有几处已堆叠过一人多高,望之赫然如一座座巨坟。死者的衣衫布褛仍挂在残肢上,寒风间飘摇不休,犹如一面面招魂幡,飒飒作出魂兮归来之音。


    死伤如此惨重,可知这里曾发生了何等激烈的战斗。


    “神灵庇佑,只盼教主他老人家还活着。”


    叶春见此情状,一颗心早凉了半截,唇紧紧抿住,在心中默默祈祷。


    几骑北府兵呼啸而过,众人方才从尸山后绕出来,教主的中军大帐就在眼前


    长生道尚红,是以孙波的大帐为赤红色,此刻天光依稀,众人只见大帐四周已被横七竖八的尸首挤满,中门紧闭,帐布颜色红得发黑,有几处仍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淌血。


    孙波只怕凶多吉少。


    徐凌眉目紧锁,当先分开尸首走上前去,至几步之外,便听得其中传出一阵不绝如缕的稀碎诵念之声。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感彼神子……”


    嗓音阴柔而苍老,正是孙波的声音。


    徐凌大喜,当下挑帐而入,果见孙波正端坐在正中的红漆神榻上,双目紧闭,手掐法决,口中念念有词。


    “教主!”徐凌一个箭步上前双拳举过头顶,跪下悲泣道:“属下无能,以至教主受惊,弟兄惨死,实在无颜再见教主请教主降罪!”


    “请教主降罪!”


    一行人纷纷随他跪下,以头伏地,口称万死,半晌后却迟迟不见孙波发话。叶春迟疑地抬眼看去,这才发觉孙波的异状:


    他虽身体笔直,神情姿态却离奇僵硬,细看之下便能发觉其浑身微微发颤,双唇虽不停开合,却早已抖得惨无血色,整个人不是不想动弹,而是已被吓得不能动弹了。


    徐凌也发觉了孙波的不对劲,余光扫了眼身后残部,为稳定军心,便立即道:“教主神功护体,李军方才不敢靠近,眼下他老人家神力消耗过多,一时间怕是难以恢复。此地不宜久留,为今之计,只有先撤至临海郡修生养息,待到教主恢复功力再从长计议不迟。”


    叶春领会得他的意图,当下便与他一道搀起孙波,号令余下人等迅速撤退。


    李军忙着搜检营中剩余的辎重财物,似是早将中军大帐这边忘在了脑后,徐凌一行人借着尸山血海和断帐残灶的遮掩,终于有惊无险地逃出生天背着孙波一齐向着临海郡的方向而去。


    过了不久,李军反应过来,很快便从后面追上,徐凌早有预备,边逃边收拾残部,一路上将这些兵勇分成数股,隔几里便设下一道人肉关卡,且战且退,终于拖延住了对方的脚步,于大半日后顺利抵达临海郡南门。


    长生道军登陆后很快便拿下了临海,此刻郡中尚有一千余名守军。徐凌粗粗一算,加上一路上收拾起来的残部,长生道军现在还有不足五千人马。


    三万大军泛海而来,初次交手便损失数千,二次交手则只剩数千,此败何其惨也!


    叶春亦心下戚戚,不过劫后余生之喜到底占了上风,因便催促道:“徐堂主还等什么,快些进入城中,关城门抵御李军为宜。”


    时交申初,日光正烈,饶是冬日亦有灼热之感。


    徐凌回眸望向身后来路,淡声道:“李勖不会追来。”


    叶春一愣,一时不解其意徐凌连连摇头,忽而仰天大笑,语气似是自嘲,“谁能想到,对方只凭着区区千余兵马,便将我们三万之师打得落花流水!”


    “这不可能!”叶春急忙道,“昨晚我听得分明,单单是那结巴手下的人马就在一千之上!”


    “景阳谬矣!你还记得方才路上那些盔甲和木棒吗”


    经他这么一说,叶春等人方才回想起来,距大军扎营处不远的一段崎岖小路上确实扔了十几副重甲和几十条碗口粗的木棒,方才他们急于逃命,倒是没来得及细想,此刻经徐凌提醒方才觉出蹊跷。


    徐凌见他们仍惑于李勖的障眼法便继续道:“夜色之中看不分明,只能听音辨数,对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便拖曳铠甲、手顿木棍而行,做出人数众多的假象。你们想想,若是对方人马充足,我军登陆之日,那李勖又何必伪作小卒随行在上官云身后”


    “堂主的意思是……那日先后扰战的几只人马其实都是一只”


    “不错。”


    徐凌点头,双眸忽然迸射出雪亮的杀意“从前我估他人数不足五千,如今看来,不过一千而已!”他看了眼身后一干人压低了声音又道:“中军大帐近在咫尺,孙教主手无缚鸡之力,你道李勖为何不杀”


    叶春的脑子还未转过前一道弯,他话锋一转又抛来一道,叶春便觉脑中一团浆糊,懵然道:“这是为何”


    徐凌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我军不来,此刻李勖该在何处”


    “这……”叶春迟疑片刻,“自然该在西线迎战何穆之。”


    “没错!”徐凌笑道:“可是如今在西线任平西都督的又是谁”


    “冯毅”叶春脑子里那个急转弯终于绕了过来,恍然道:“冯毅亦是士族之婿,年资官位皆与李勖相当!李勖不甘其下,便移兵浙东,名义上是与我军相斗,为朝廷守卫东藩,内里打的却是养敌自重的主意!”


    “正是如此。是以,此人先前明明可以趁机谋害教主令我军群龙无首、彻底溃亡,他却故意网开一面,方才一路上亦是追追停停,分明有骑兵在手却始终与我们隔了一射之地。他不肯痛下杀手究其缘故,皆因其意不在消灭我等,而是要将我们驱至临海郡,之后再围城慢耗,借以窥伺时机,好向建康朝廷邀爵请封!”


    “竖子狂妄至极!”舵主韩炳发听到此处不由怒发冲冠,狠狠唾出口浓痰,龀牙道:“他倒好算计,可我等亦非棋子,安能任由其摆布!之前是他故弄玄虚,我们毫无防备,这才着了他的道,如今已知他底细,我们五千人马与他一千人马就在这朗朗乾坤之下硬拼上一场,我就不信,李军又没生出三头六臂,不靠那些阴谋诡计还真能斗得过我们不成!”


    叶春嘴角一咧,心道:“不想任由摆布也任由摆布几遭了,三万人给打成了五千人还有甚话好说。”


    不料徐凌却一反常态,笑道:“韩舵主之言正合我意来人护送教主入城,其余人等随我反攻李勖!”


    叶春一惊,一把拉住徐凌,失声道:“霄云,你、你莫不是失了神智”


    韩炳发一介匹夫懂得什么将兵之法徐凌却是一贯沉敏警智,怎么今日竟也要随他斗起匹夫之勇了。


    不唯叶春这么想,孙宝昌、马伟几个舵主亦都觉得惊讶。


    徐凌无奈之余,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知音无觅的孤寂之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李军大获全胜,此刻必然志得意满,正是松懈怠惰之时,若我们此刻杀将回去,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诚如韩舵主所言,李勖诡诈多谋,人数处于下风,便将天时地利用到极致,此乃人之所长,我之所短。而今煌煌白昼,此处地势开阔,又无丘陵密林可以凭借,我们与他来个硬碰硬的肉搏,这便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任他有神鬼莫测之计亦难翻天!”


    说罢重新清点人数,特意拨出一队刀斧手一队长枪盾牌卒和一队弓箭手前后结列成阵,专门克制李军的骑兵;之后又与几位舵主细细嘱咐,重新约定号令,以炊卒丢弃在路上的刁斗为响器、以亡者衣衫为号旗。


    一番周密部署过后,时辰也不过才掠去片刻。


    长生道军余部约五千人马,重新以徐凌为首,以哀兵之志、败兵之怒,重新向着天台山下走蛟岭的方向进发。


    第78章 第78章


    兢溪之水自天台山顶蜿蜒流到这处空阔地带时,流速已完全地和缓下来,尘土泥沙为一路的草根石棱滤去水质变得清浅可掬,底部圆润堆叠的五色鹅卵石历历可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溪面上泛出星星点点的辉光,一匹浑身浅金带粉、四肢颀长矫健的汗血宝马正在溪边探头喝水。


    经了几日紧张的战斗,马儿显是渴极了,吞水声咕咚可闻,水流顺着喉管沿着颈部大脉入腹,结实而流畅的肌肉也随着水流的路线起伏,浑身上下光泽流荡,神俊非凡。


    它的主人是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将军,生得眉鬓浓黑,棱角利落,亦与这宝马一般英姿勃发,此刻正半蹲在溪边浣刀。


    清水濯流,血污一洗,刀锋重现寒光,清凌凌一道光柱落在将军眉宇之间,直峭凌厉。


    他将环首刀举到半空中端详了一阵,以指腹微微刮磨刀刃,利落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颇为满意。之后从怀里取出一方软罗帕,抖落开来,右下角露出小小的一个“纨”字。


    看了半晌,终是没舍得,又将这专门赠予他拭刀的帕子揣了回去手下一用力,咔嚓一声撕掉一方衣角,之后便用这衣角细细地揩拭刀身。


    收刀入鞘,将军站起身来走到马儿身侧,十指为它梳理长鬃,眸色爱怜。汗血宝马通晓人意,咴咴一声,亲昵地以柔软的唇轻蹭他的额,将军伸手去抚它颈侧,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柔情。


    远山高,平畴阔,日色灼,清溪亮,龙驹倜傥,将军豪彦,一股雄俊之美在此间纵横。


    上官云呆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由痴了,脚步不觉间自动移将过来,直到趋到近前方才自知自觉。


    见李勖看过来,上官云顿时面色涨红,垂首道:“将军,炊饭已熟,您过去用些吧。”


    李勖点点头,上下打量他愈发壮实的四肢,微笑着夸奖道:“不错,悍勇如烈马,初战即告捷,是块先锋将材!”


    “都是将军运筹如神,上官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上官云憨笑着挠挠头,紧走几步赶上又殷切地追问:“将军!您看我的枪法如何,与从前相比可有进益”


    他的棍法经李勖点拨后颇有心得,上阵后换了长缨枪,招式套路大体相同,加之力气见长,又经了实战,自觉是进益良多,这会儿便讨巧卖乖,切盼李勖一句肯定。


    待李勖又微笑着夸了他几句,上官云简直美得冒泡,到底少年心性竟在溪水边连翻了几个跟头,直将浑身弄的精湿。


    之后胃口更是大开,几袋干粮就着半斗热汤落入无底洞似的胃囊,依旧不见一个饱嗝打出来,直看得祖坤和褚恭等人直瞪眼


    卢锋笑着摇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矮马如今吃成了一匹小烈马,亏得咱们将军养的起!上官云,你小子一个人就吃了三个人的口粮,回头不多打几场漂亮仗,如何对得起这些米面!”


    “这个不消你说!”


    上官云吞下最后一块麦饼,袖子抹嘴,拾起跟草棍叼在口中就势躺在地上一条短腿高高翘起,摇晃着脚道:“将军都说了,某乃先锋大将之材,这回不过小试身手,往后打胜仗的时候还多着哩,你们等着瞧吧!”


    众人大笑,李勖听到耳中亦不由唇角一弯。


    午饭后正是困倦时分,战马阖目打盹,摇尾驱蝇,人则三两聚在附近稀疏的一小片灌木丛里,相互倚靠小憩,不多时已有阵阵鼾声传出。


    站岗放哨的一班卒子亦哈欠连天,有几个年纪轻的正踩着水相互打闹,一面斗嘴提神。


    戎马倥偬间难得多少这样放松的时刻,长生道匪溃如丧家之犬,李勖料他们此刻应是刚进入临海城中关上城门准备死守,己方正可趁此机会歇上半晌。因便也不忍斥责,由着他们稍息一时。


    初冬的晌午纵然亦有热意,到底岁寒时至,夜长昼短,落在岸边的日影很快便渐渐拉长。不知何时,天地之间似乎宁静得有些异常,无风的水面忽而起了似有若无的涟漪,一圈圈地向着岸边荡来。


    李勖眉心一跳,骤然眺向远处,战靴踢踏衰草扬起的黄色烟尘已从四面八方涌来,犹如四面移动的高墙。


    “速起!应战!”


    话音才落,滚滚黄烟眨眼便喷薄至面前,其中裹挟着密密匝匝的飞矢,嗖嗖一阵入肉之声,先前那十几个滩涂嬉闹的岗卒应声倒地。


    他们被包围了。


    光天化日下的平畴原野没有遮挡,最近可以凭籍掩身的山峰密林亦在十几里开外,双方人马此时厮杀到一处,拼的便是血肉之躯的蛮力和士气,哪方人数多、士气振,哪方便占据上风。


    寒风腊月,长生道匪个个袒露胸膛打着赤膊,头上缠着白布,呼喝着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兵不旋踵,气势汹汹。


    厮杀一经开始便惨烈异常,方才宁静恬适的溪畔转瞬间便烟尘激荡,溪水被鲜血染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李勖心中一恸,此次随他出征的这一千多人个个都是百战之士,若非主帅疏忽大意,何必添这些无畏牺牲!


    正所谓哀兵必胜,对方溃败如沙后竟还能迅速集结成阵,掉头来袭,其心志之坚韧,判断之准确,指挥之得法,实不可小觑。


    李勖飞身上马,定睛望向前方。


    只见对方来人约在五千左右,因旗鼓金器均被破坏殆尽,这五千人便以做饭的刁斗和捆绑着破烂衣衫的旗帜为号令,约十人一排、百人一队,前赴后继,进退有序;又专门拨出千名盾兵和箭卒排布成阵,用以克制己方骑兵。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既要收拢溃兵、安抚人心,又要做出准确判断,迅速组织应战,人员号令安排得如此周详,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兵法。


    对方旌旗之下,众将官紧密簇拥着一个青衣白面之人,生得一副潇洒相貌,似乎并非孙波。


    “那是何人”李勖沉声问道。


    上官云眼疾手快,一枪挑掉一个长生盗匪手中的大刀,将那人活捉到李勖马前。


    “我们将军问你,头前那青衣人是什么来路”


    “……那、那是我们青木堂堂主徐凌徐霄云。”


    原来他就是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李勖心中了然


    他虽未与徐凌正面交手过,却是早听过此人的大名。据他所知,此人颇有谋略,却不知为何不甚得孙波的器重。


    褚恭被几个长生道匪围在中间,激战正酣,猛力挑了几人,回马过来大声道:“将、将军,昨晚就、就是他设下的埋伏!”


    李勖心中一动:昨晚长生道军虽大败,可平心而论,对方将领的谋略却不孬,甚至可谓上乘。


    对方料到己方必定会劫营,因便周密部署,只可惜棋差一招,一心执着于粮草,反倒疏忽了旗鼓号令,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此人虽败,却又能在大溃之后冷静谋划,回头杀自己一个猝不及防,真可谓是一员良将!


    若得此人善加调教,往后必能独挡一方,大有作为。


    这念头甫一在心中升起,**的汗血宝马便已经如流星般飞驰而出,马儿扬蹄怒嘶,飞越重重人墙,直奔敌人中军而去!


    徐凌举着死去将士身上的红衣制成的中军牙旗,一面掠阵指挥,一面亲自为士兵摇旗助威。此站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己方,李军区区千人,却也能战得个稍落下风的局面,他连吃过几次亏,当下便不敢有丝毫大意。


    正聚精会神,前方滚滚烟尘之中却忽然飞来一匹龙驹,其上驮着个身穿明光铠、手持环首长刀的猛将。


    徐凌双目圆睁,只见那犹如天降的一人一马飞速奔驰,看那架势竟是直奔着自己而来,不由大吃一惊,连退几步到人群中高声道:“放箭!快放箭!”


    不必他说,密密麻麻的飞箭早在他身前结成了一道矢墙,可那将军连同他**的神驹却快如电掣,眨眼已至近前!


    徐凌只觉眼前青锋一闪,下意识紧闭双眼预想中的锐痛却并未袭来,只觉后腰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竟是被这将领单手拎起,制缚在马背上狂奔而去!


    叶春的一刀方才劈出,还未来得及收回,一人一马连带着徐凌已经隐入滚滚烟尘。


    “霄云!”


    叶春目眦欲裂,大叫一声追出十几丈开外,若非几个舵主及时将他救回,他险些就被李军中那个骑着乌骓马的小子一枪杀死。


    叶春跌足坐到地上放声大哭,素来只听闻过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却是不料有人能在两军对战时活捉对方主帅,这仗还怎么打!


    ……


    长生道余众之所以能再次凝心聚力皆因徐凌一人,余下一众不是平庸之辈便是装神弄鬼之徒,叶春等人亦不过徒有武勇而已,此刻突遭大变,一时竟都没了主意,眼巴巴地看着李勖将徐凌活活掳走,再出不来第二个人可以稳定军心。


    李军士气大振,齐呼威声,长生道军眼见着堂主被人掠在马上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从乱军之中穿过,竟也都看得一愣。


    眨眼间形势陡变,好不容易重整旗鼓的长生道军再次溃败,被李军一口气追至临海郡城门之外,刁斗烂旗腰刀弓箭扔了几里地。


    溃军一经入城即刻关门念经,城头箭纷乱入雨,不要钱似的往外飞射,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探出头来了。


    ……


    一场平地而起的波澜终于平息,徐凌被双手反绑押到中军帐前。


    玄色大帐简朴肃穆,上首之人相貌堂堂,气度迫人,虽新中箭伤,一臂缠着绷带,却丝毫不损威势,望之如有山峦之气,雄浑巍峨,仿佛可以永世屹立不倒。


    这样的主公,在己则令人心安,在敌则令人寝食难安。


    徐凌先前匆匆几瞥,对李勖不过有个模糊印象,此刻近前观看,方才发觉这人竟是如此年轻,年轻得令人生畏,生恨,生出一声唏嘘。


    可惜!


    李勖的目光亦沉沉地打量着徐凌,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忽然起身下榻,亲自上前为他松绑,接着竟拱手道:“素闻徐堂主谋略过人,近日连番交手,方知传言不虚。方才一战,李某实处于下风,若非仗着一身匹夫之力,此刻只怕已命丧九泉,还要累得全军将士与我一道败北。”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便像是讽刺,可经他这寡言少语之人一说,语气倒是极为真诚。


    徐凌凤目微挑,末了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忿然道:“成王败寇,有甚可说徐凌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李将军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无需多言!”


    李勖一笑:“千金易得,良将难求。徐堂主智勇之士,将材人杰也,李某若痛下杀手,恐遭天谴。若徐堂主不弃,不妨留在李某军中与我等共图大业,李某当以上宾之礼、袍泽之谊相待!”


    “袍泽之谊”


    徐凌嗤笑一声,仰天大笑。


    “我徐凌昨日刚当着全教兄弟的面发誓,今生今世必当取你项上人头,否则必定万箭穿心而死!今日若就降了,往后只怕日日良心煎熬,夜夜枕席不安,直到九泉之下亦被人耻笑!”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徐堂主如此谋略,长生道中的兄弟亦个个都是好汉,却落得如此惨败,可知孙波并非良主。”


    徐凌被他戳中心中痛处,当下便声色俱厉地反唇相讥道:“徐某虽微贱之人,亦知忠义二字,背信弃义者与猪狗何异将军之言,恕我不能苟同!凌今日既沦为阶下之囚,便如砧板之肉、秋末之虫,自视一鬼尔,但求一死,宁死不降!”


    李勖笑容不减,“徐堂主不妨小住几日,过后再议此事不迟。”


    往后接连三日,李勖教人好酒好菜招待徐凌,上官云卢锋等人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相劝,不料这人竟饱读诗书,满腹道理唇枪舌剑相较一腔谋略毫不逊色,奈何油盐不进,之后竟滴水不沾,滴米不食,一言不发,唯有一心求死。


    三日过后,冬日第一场雪纷纷而落,洋洋洒洒如鹅毛。


    一大早,徐凌居住的营帐中门从外开启,上官云带着一身寒气入内。


    徐凌瞥见外头一片白茫,以为李勖终于丧失了耐心,即将处死自己,倒也心中一片坦然


    上官云冷眼看着他,不知该夸他一句忠义之士,还是骂他一句不识时务。亏得将军仁义,若换做是他,早就将此人一刀结果了,省得放虎归山,往后再生事端。


    “你走吧!”


    徐凌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上官云长枪一出,将门口的帘子挑起老高,冷声道:“请吧!”


    徐凌大喜过望,一口气在大雪之中奔出数里,不知不觉间四野已是白茫茫一片。从此处到临海郡的路并不难寻,只是雪下得沟壑齐平,天地间一片空旷,似乎无边无际,无向无识,人在其中一时竟有种迷失之感。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斯时夕阳西下,徐凌跑得气喘吁吁,眼见临海郡的城门已在暮色中现出一点轮廓,胸中却忽然涌起一片悲凉,生出途穷之感。


    孙波此时应该已经恢复了神智,见他全须全尾归来,恐怕是不会有多大欢喜。


    若与他实话实说,未知能否打消他心中疑虑。


    徐凌拖着沉重的脚步曳行于大雪之中欲哭无泪,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之声,惊望过去却是一匹汗血宝马驮着员彪悍小将,几息之间旋到自己面前。


    徐凌警觉地握住了佩剑。


    上官云瞥见他的动作,嘁了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那宝马的缰绳一把塞到他手中依旧冷冷道:“我们将军说了,若徐堂主这般回去必会招来孙波猜忌,将军便将这汗血宝马赠予堂主。此马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回头徐堂主便说是窃了这马方才逃出,也好于孙波有个交代。”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拔步便走。


    “等等!”


    徐凌追上几步,高声道:“徐凌誓死不做贰臣,此志一生不易,李将军厚意,凌不能承受!”


    “你想多了!”上官云转过身来,“我们将军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大英雄,仰慕他的人多得是,帐下更是人才济济!既赠你宝马便是真心赏识,不图你别的!”


    “我……”徐凌忽觉喉头腥甜,怒道:“今日尔等不杀我,来日沙场重逢,休怪徐凌无情!待我归去必当与尔等再战!”


    “战就战,哪个怕你这世上能打的过我们将军的人还没生出来呐!”


    上官云露出孩子气的一笑,边说边冲他做了个鬼脸,嬉笑道:“你这糊涂蛋,天上掉下的馅饼都不接,等着给孙波那老糊涂蛋收尸吧!”说完便一扭身,如一匹小烈马般尥起了蹄子,跑得脚步踢踏,很快不见了踪影。


    徐凌手里紧紧握住缰绳,望着大雪中逐渐蜿蜒至天尽头的两行脚印,愣在原地。


    第79章 第79章


    丹阳郡,句容。


    鹅毛大雪自午后便开始纷扬下落,直到后半夜才渐渐露出止歇的意思。


    雪初霁时最是寒冷,加之江南空气潮湿,气温骤变之下,人不及得换上冬衣,这一冷便是要命。寒气也想寻个热地躲避一般,拼命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可惜人早已冻得从里到外透心凉,这股寒气只好又从口里喷薄出来白花花地浮到半空之中。


    谢候躺在坑底,从上空那呼气聚成的云团里看出了去年新雪时分松枝炙肉的形状,咽了口唾沫,伸手去做出抓握之状。


    还未及得抓到手,屁股上便挨了一脚。


    卢镝跳入坑底,叉着腰看他,笑容里透着三分幸灾乐祸,“这就不成了赶紧起来这点活计累不死人,若是再这么躺下去可是要冻死!”


    说着便将谢候丢在一旁的铁臿捡起,另一手薅着肩将人拎起来


    谢候仿佛没生骨头刚一提溜起来便又滑坐下去。


    “怎么累不死再这么干下去迟早累死!哼!我谢逢春宁可归于白雪,落得个生死风雅,也不愿一身泥巴臭汗活活累死!”


    “嘿!”卢镝见他耍起无赖,脾气也上了劲,“怎么,谢郎君这会儿又摆起架子了,当初怎么说的,愿为一普通小卒,绝无特殊’,才几天就忘了看看旁人,哪个不比您老人家挖的多,您老人如此鸡立鹤群,难道这就是‘绝无特殊’若是再——”


    “行了行了!”


    谢候不耐烦地打断,接下来那句话已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若是再偷奸耍滑,卢某便即刻禀告将军,谢郎君这尊大神,卢某带不动!”


    卢镝不依不饶,依旧字正腔圆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谢候从他脸上看出三分大义凛然和七分仗势欺人,无奈他所仗之人恰为自己所畏,只好又一骨碌从沟底爬起来近前低声道:“卢将军与我撂个底,咱们不上战场打长生道,反倒溜到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挖土,为的到底是哪般你说清楚了,也好教咱们兄弟出力出个明白!”


    几个月的功夫,他说话的口气已经活脱脱与这些行伍之人如出一辙了。


    卢镝眼风凌厉地刮了他一眼,“这是你一个小卒该问的么”


    谢候嘁了声,手脚并用爬上去,边抖落身上的雪土边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卢镝一跃上来“是么,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谢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牙骨素面的腰扇,抖落开来姿仪风雅,微笑道:“此地乃是丹阳郡句容县,我们要填的那沟名为破岗渎,乃是东吴年间孙权所修。赤乌八年,孙权使校尉陈勋作屯田,发屯兵三万凿句容中道,至云阳西城,以通三吴船舰,号破岗渎。自此渎开通之后,三吴粮草发往京师便可不走京口长江一线。”


    他说到此处顿住,唇边的弧度加深了几分,笑容里透出几分得意,意思不言自明


    李勖教他们将这渎给填了,自然是要逼着三吴粮草非从京口过不可的意思了!至于从京口过了会如何,这便是他未知且好奇的了。


    卢镝有些惊讶,平日见这小郎君只爱吟风弄月,入伍后也是偷奸耍滑,还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想不到腹中倒还有点东西!


    有心赞他一句,一想到临行前李勖嘱咐说谢候不堪夸,要他格外严厉些,这才又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斥道:“是又如何,与你有甚干系,还不快去挖土!”


    目光落到他手中那柄扎眼的腰扇上,一把手伸过去便欲抢,“谁教你带这些东西的!”


    谢候的身手倒是敏捷了不少,眼疾手快将那柄风雅的扇子塞回**里,猴似的弓着腰躲过了,急声道:“那渎如此深宽,填满要到几时!”


    卢镝收回手,“阁下有何高见”


    “谢候有一计,若是卢将军肯信,天明之前便可废掉此渎。”


    “我——”


    “不过”,不待卢镝说话,谢候抢先道:“若是事成,卢将军可得赏我!”


    卢镝深吸一口气,“你要什么咳咳!”


    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烧水做饭的土灶冒出浓烟来雪厚柴湿不易燃,前方扇火那女郎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她背影单薄,肩膀瘦削,身上裹了几层薄薄的粗布,却都并不御寒,手指关节和鼻头已经冻得发红,乍眼看去和眉心那红痣一般颜色了。


    谢候回过头来手指着卢镝身上披的那条狗皮袄子,“我要这个!”


    ……


    又过一日,天色响晴,约在上午巳时许,一艘艘打着官府旗号的粮船自三吴方向而来从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这些船只上必定载满了粮食。推算时间,大抵就是上个月新收的晚稻。


    今岁风调雨顺,江左大丰收。三吴鱼米之乡又是其中翘楚,单这一茬打的粮食便可供前线作战半年有余。


    徐凌逃走后,渐渐地便有流言从临海郡传出来在浙东一带甚嚣尘上:李勖有不臣之心与长生道私下往来频切,恐要谋反。


    李勖拥兵自重自是人尽皆知,可若说要谋反却也没有几个人真的肯信。不过信与不信、真反假反却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流言给了王微之一个口实。


    他号令三吴诸郡继续闭门,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不许李军入城,只教驻扎地附近几座小县送去些刚好果腹的粮食,叫李军上下饿不死而已。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微之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粮草之重。马若是吃不饱草料便跑不快,人若是吃不到饭就不止是打不动仗,更会军心浮动,若主帅处置不当,轻则逃兵结队,重则发生哗变。


    是以入主会稽之后,王微之丝毫不管长生道匪如何,只教李勖与它们狗咬狗,自己则关起门来一门心思抢收粮草。


    如今粮食既已收割,月余的晾晒舂打后,官私籴粜已毕,租米入库,接下来便要将这些粮食尽快运至西线,给冯毅作军粮之用。


    ……


    卢镝带着谢候一伙人伪作乡民,一面在远处野地里翻土薅草根,一面偷偷观察这些三吴官军。


    只见头船在破岗渎前抛锚,一个士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官吏簇拥下走出船舱,下到岸边指挥人手拖船。


    可不知为何,许是天寒地冻水中石面湿滑的缘故,四五十号民伕吭唷着号子,前拉后引大半天那船愣是过不去。


    中年男子露出急躁之色,大声吆喝了句什么,回头又教增加人手,继续拖船。


    谢候认出此人,此人名唤王建,乃是出身琅琊王氏的一位族兄,性情温和腼腆,擅画一手好竹,为人颇有竹君子之风,早在王微之领会稽都督之前,他便在督府中为官。


    谢候与他也算熟稔,却不知是他来应这次差事,乍见他一改常态的焦急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又有几分同情:任他使出牛劲,只怕这岗也是过不去的。


    原来这破岗渎是人工开凿,因地势缘故坡度极陡,水深又浅,故在中间建有一十四埭,以保证渠内有足以行船的水深。即便如此,船若要过埭,仍需用民伕或耕牛力拖过坝,再进入相邻的渠段。


    谢候为卢镝所出之策便是在这些埭上下功夫。


    无须将此渎尽数填塞,只需在埭底开出小沟往四周低洼处放水,使得水深不足,再用铁臿将缓坡的坝拍磨得光华紧实令人站不住脚便可。


    如此,一艘船或许可以靠着蛮力抬将过去,百十来艘装载满当的粮船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若想发往建康,必得绕行至京口和广陵之间,从那里入长江逆流而上才行。


    谢候从前每年夏日都要往返于建康会稽两地,对两地之间的水路航道再熟悉不过他又是个疏阔开朗性子,好奇心常盛,于这些寻常人甚少过问的稀奇古怪之事上琢磨颇多,莫论是抗活的民伕、插秧的农人还是做工的匠人,都是他请教的师父,人家看他不像寻常士族子弟那般矜骄,便也乐得与他说几句。


    如此一来他便学了一肚子这样的“雕虫小技”。


    卢镝叉腰看了会前方,又偏头看看谢候,嘴唇动了动,一句“你小子有两下子”咽回肚里,倒是痛快地将身上的袄子褪下来一把扔到他手里。


    谢候接着袄子,还来不及露出喜色,神色却是微变。


    卢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王建因迟迟不能过岗,正气急败坏地鞭打民伕。


    “相公容禀!”


    一个鹤发鸡皮的伶仃老翁挨了一鞭子,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渎中,亏得身后两个汉子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了脚。那两个汉子一时好心自己却也因此招来毒打,众民伕一时噤声,个个朝着王建怒目而视,却都敢怒不敢言。


    “相公容禀啊!”那老翁颤巍巍上前,扑通跪到王建脚下,一时老泪纵横,“这渎水深不够,坝面又滑,相公就是打死我们也是拉不过去的!”


    “奸滑刁奴,还敢说嘴!”


    王建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要绕路京口,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心里就窝火得要命。当下一巴掌掴在老翁脸上,直打得他半张脸瞬间歪斜,又朝着他佝偻的身子连踹数脚,那老翁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后再无声息了。


    “畜生!”谢候怒不可遏,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往外冒火,烧得他一刻也按捺不住,直欲冲将出去,却被卢镝一把拉住,轻轻摇头道:“不可!”


    谢候的玉面已经因愤怒而涨得发紫,咬牙盯着眼前这一幕,一时又觉难以置信。


    “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与人交往时从来是温雅谦逊,以至于招来族中儿郎嘲讽,说他过于拘礼,不够风流……我实在想不通,如此守礼之人,自幼读的皆是忠孝仁义,如何会做出这般猪狗不如之事!”


    “他是尊家宗亲”


    “是我外家王氏的旁支。”


    原来是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一样的门阀大族,卢镝心中了然,淡淡道:“卢某不文,却也听过这么一句话,说是‘礼不下庶人’,那位王郎如此,大约是他从未将这些人当作人。”


    这话似乎意味深长谢候被他说得一怔,忽然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转向,转向!”


    终于,王建发泄够了,再不甘心也还是吆喝着后头的船只掉头


    看那船的方向,估摸着是不会退回会稽,而是直接转往京口的方向而去。


    谢候心中微动,“京口那边可是提前做了安排”


    卢镝一笑,“京口有夫人坐镇,谢郎君放心”


    “你说我阿姐”谢候不由吃惊,出于担忧,语气便有些急切,“她一介女郎,如何能做这些事!”


    “这话可不对!”卢镝摇头道,“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女郎!非是我卢某说话不中听,论本事、胆色、智谋,夫人这位女郎可是比尊家几位兄长几位表兄弟都出色得多!”


    第80章 第80章


    韶音预想过许多种与阿泠表姐重逢的场景,如眼下这般情状却是始料未及。


    京口与广陵之间那横亘了四十里的宽阔江面几乎要被三方人马堵得水泄不通了:


    王建押运的一百二十艘粮船自沪渎口而来,此刻被截堵在江心;冯部和李部军队对峙在东西两侧,两位北府将出征在外,眼下掠阵号令者是他们各自的夫人、被时人艳称为林下双璧的王谢二女。


    王灵素就站在对面的船楼之上,面色被西北风吹得有些发青。


    她生得人如其名,灵秀素雅,柔婉温慧。头胎之苦将她折磨得厉害,整个人相较从前消瘦许多,本就薄薄一层皮子裹着骨肉,这一瘦便教眼窝深深陷下去,两颊也略有些凹,原本不十分明显的颧骨因此凸出来,唇色泛白,憔悴里透出几分陌生的冷薄之意


    人瘦,肚子就大得吓人,韶音怔怔地看着她隆起如小丘的腹部:原来身孕与塞隐囊是不一样的,打眼便看得出来。


    从前年幼之时,二人常扮作孕妇过家家酒。


    隐囊往罗裙下一塞,肚子向前腆,一手扶着腰作行动不便之状,一手将帕子掩在嘴边假作呕吐,捏着嗓子道一句“我如今可闻不得这些单是见了个影就反胃,快撤了!”


    学的人忍俊不禁,看的那个亦吃吃发笑,索性也跟着扮起来,两只鼓囊囊的小肚皮一对,忍不住互相撞一撞,屋里追逐开来,便如兔子似的蹦跳不休,将承尘上的积年老灰都震下来,落在两张笑嘻嘻、红扑扑的小脸上,兔子又变成了花猫。


    隐囊松了,韶音哎呦哎呦地叫,连说阿泠等等我动了胎气,可再蹦不得啦,险些将阿泠笑得岔了气;待到阿泠的隐囊掉到地上,她又拍起手,笑说恭喜阿姐喜得贵子,一面煞有介事地将隐囊抱在怀里,边打量边说,这孩子怎么长得四四方方的,与阿姐一点都不像!


    阿泠红着脸去追打她,她那会已经学了一年多的剑舞,灵巧得像只猴子,阿泠怎么也追不上。


    韶音对这个恶趣味且不知羞的小把戏百玩不厌,想起来便要拉着阿泠闹上一会儿,似有无穷趣味蕴藏其中。


    她们二人学的乃是高陵侯夫人庾氏的弟妇,阿泠的舅母,莹琼、莹瑾姊妹之母何氏。


    这位何氏日常便将大惊小怪带在身上,有孕后愈发娇贵得紧,行动坐卧、吃穿玩赏均有专人服侍,听不得、见不得、闻不得的忌讳汗牛充栋,讲究甚多。


    每每过到府中,大人便会私下里警告韶音这样的顽劣小儿,诫命他们远远地避开,莫要近前惊扰了庾夫人的胎气。


    阿泠自幼乖巧,便是何氏那般挑剔之人对她也是喜爱得紧,本不该在受诫之列,全是因韶音之故无辜受连,这才成了不得近前的一员。


    莹琼、莹瑾过来寻她,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一个说:“表姐快过来,我近日新得了一只玉珑璁,珠子便罢了,难得钿筐金粟雕琢得极精致,与你的璎珞相配极是合宜!”


    另一个说:“正好也教我们开开眼,看看你新绣的那方桌屏是怎么个巧法!”


    阿泠被她们拖着走了几步,回头见韶音仍钉在原地,急将胳膊挣脱开,过来拉着韶音道:“阿纨一道去。”


    韶音气鼓鼓地盯着庾氏姐妹,“我不去!”反手拽住阿泠,蛮声蛮气,“你也不许去!”


    “凭什么你说不去就不去”


    “阿泠是我表姐!”


    “她也是我们的表姐!”


    庾氏姐妹齐声反驳,俩人不甘示弱,合力拽住阿泠另一只胳膊。


    莹琼冲着韶音做鬼脸,“阿母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友宜慎!我们不与野孩子玩,只要阿泠表姐一个人去,与你何干”


    韶音气得小脸通红,眼泪憋在眼眶,不与庾家两个继续斗嘴下去,只咬唇威胁阿泠,“你若是去了,我便再也不和你好了!”


    阿泠自幼便善解人意处处为人着想,从不为令人难堪之举。


    一次与母亲撒娇,发觉小韶音在旁边呆呆地看着,眼里流露出艳羡之意嘴巴瘪着……阿泠往后便再未有一次当着她的面与高陵侯夫人亲昵。


    那个时候的王灵素也不过才九岁而已。


    唯一一次当面给人难堪便是这回。


    一听到“野孩子”三个字,阿泠当下便沉了小脸,站到韶音身边,冷冷地朝着庾氏姐妹道:“阿纨乃陈郡谢氏和我琅琊王氏之后,若她是野孩子,二位妹妹岂非奴仆之属哼!再莫说这样的话,否则便不必来了!”


    莹琼头回见她这般不留情面,竟被气得哇哇大哭,拉着莹瑾便去寻大人告状。


    何氏素来溺爱女儿,听女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后竟然不信,直说阿泠绝不是那样的孩子,“定是你们两个闯了祸,这才跑到这里编排表姐。”


    韶音回想到此处,唇边不由弯起一丝微笑。


    阿泠就是这么一个人,藏秀于中,宽和温静,卓而不招人妒,无论长辈平辈、男女老幼,没有不喜欢她的人。


    韶音自己却正相反,小时招厌,长大后既招妒又招恨。


    从小顽劣,人前争强好胜,人后闯祸不断,除自家长辈宽纵外,京中命妇夫人们私下提及无不欲言又止、连连撇嘴摇头。


    及至长成,容颜愈发明艳逼人,性子亦愈发娇蛮恣意独受各家郎君追捧,交好的女郎一个皆无。


    唯有阿泠一人,从小到大始终陪伴左右,分明是万人爱,却吃她这个万人嫌的威胁,成了她一人独霸的阿姐。


    惊闻阿泠婚讯,韶音心如刀割,只觉得自己的阿姐是忽然之间被人硬生生地抢了去,莫说对方是个北府武将,便是如九郎、谢往那般的郎君,她也是觉得配不上阿泠的!


    韶音为此气得大哭一场,偏又赌气不与肯与阿泠相见。


    如今想来,这番作为倒是与王微之如出一辙。


    ……


    西北风刮过脸庞,韶音忽然觉得嘴唇发干,抿一抿,两瓣唇早就冻得不像是自己身上的肉了,触觉既冰凉又麻木,有些陌生


    而今已是隆冬腊月,闺阁中那些往事却似乎都是发生在柔条芬芳的仲春,或是晚霞漫天的暮夏,去日远矣。


    与韶音相反,王灵素早就猜测到今日会有此一遇,虽在心中默默祈祷,到底未能幸免。


    九郎的书信和冯毅的口信几乎前后脚赶到,催逼得她不得不前来此处。


    如今她已怀胎八月有余,孕初的种种不适早已捱过,甲板上受了寒风的引发,此刻竟又有些反胃之感。


    “阿纨”,王灵素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隔着滚滚江流朝韶音招手,语气依旧是从前那般,被江涛哗啦声裹挟,落到韶音耳中便又显得有些飘渺不定。


    她说的是:“不认得了么过来,阿姐有话与你说。”


    韶音命人摇桨趋前。


    孟晖急忙劝阻,“夫人万万不可!有什么话在此处说便是,若冯夫人执意要粮,属下等愿全力一战,纵然粉身碎骨,亦不愿夫人身涉险地!”


    韶音摇头道:“凡战必有伤亡,若一番交涉即可避免,又何必累得将士们平白受苦”


    “夫人!”孟晖跪下,“在将军心里,夫人远比粮草紧要!此次出征,将军只带了千人,却将余下兵马尽数留在京口,如此安排正是为了夫人安危!我等深受将军重恩,何惜此身若夫人真有个三长两短,孟晖万死难辞其咎!”


    “越明言重了”,韶音命阿筠阿雀将他扶起,“冯夫人于我而言与亲姊无异,今日固有一争,她却绝不会对我不利。你们宽心,我不会有事。”


    自赵阿萱领兵来围那次之后,孟晖便对这位年轻的夫人刮目相看,谢往传旨事后,全军上下更是对她多了一分敬重。


    如今徐州刚定李勖便开往浙东,州中大小事千头万绪,虽总于温衡,却也离不开韶音坐镇。


    文教庠序,刑名钱谷,租调力役,商贾百工……这些事俱都把持在赵氏和刁氏族人手中,积弊深而牵连广,虽一朝反正若想肃清源流,彻底革除积弊,却也绝非一日之功。


    单是案牍文书、章程令规这些便不是舞枪弄棒惯了的军士所长他们却惊讶地发现,谢氏这位美貌而娇气的女郎虽年纪轻轻,于这些事上竟是百样百通。


    初时温衡不过是出于礼数考量,逢典仪方派人到后院相请,几次过后,见她胸有成算,每次过问庶务都切中要害,渐渐地就成了有商有量。


    时至今日,大抵已是韶音总揽全局,温先生和底下人专务具体而微了。


    孟晖等人起先因李勖而敬她,如今却是真心实意目她为主母,敬重里亦生出几分畏服。


    是以,她执意过到冯军船上去,孟晖也不敢强行阻拦,只教人将船移近,却不教放下小舟,而是从甲板处延伸出一丈来长的栈道,锁扣“咔哒”一声搭在对方船舷上,将两船牢牢桥接在一处。


    孟晖握着刀,亲自护卫韶音踏上栈道。


    王灵素已经扶着保母阿马的手,率先走到了这条栈道中间。


    近处相看,阿姐仍是那个阿姐,只是面色比远处看更加憔悴,腹部隆起更是触目惊心,仿佛是生了个巨大的肉瘤,直将母体的养分都抽干了一般。


    王灵素挺着八个多月的孕肚,一手扶着后腰,蹒跚着朝韶音走来。


    “留在此处,不必跟我。”


    韶音心里一热,命令孟晖道。


    提起裙角奔到王灵素身前,两两驻足相望,一时无语。四手早已紧紧交握一处,先头被寒风吹出来的冷意渐渐地回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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