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幺子从定下婚事到最终出嫁,只用了短短半月。
那时,王城已经传出了些许风声——有人说,顾家要倒了。
沈随安不清楚朝中局势,也不关心自己待嫁夫郎的家境,她只希望那人别太难相处,至于容貌如何,她不在乎。
这桩婚事由家主沈路拍板决定,母亲的侧君李氏一手操办。沈府主君早已过世,李氏执掌中馈多年,从未苛待子女,办事也利落细心,将大姐跟她都视如己出,所以从李氏那里,她也知道了点情况。
顾家现在已经岌岌可危,用不了太久,就会变成空中楼阁,甚至可能面临灭族的危险。顾家家主顾渊早已察觉到形势不对,奈何有些事情已经无力回天。仗着跟沈路少年时有点交情,顾母希望借沈家,保住她最为疼爱的幺子。
所以这次嫁子,其实是急嫁。顾家准备的嫁妆实在算不上丰厚,还是沈家出了一些充场面的东西,才让她们的幺子不至于被悠悠众口奚落。似乎所有人都喜欢看那些站在高处的人跌落泥潭,但沈随安听到这些,只是在想,那位顾家小公子,好像也挺可怜。
这场婚礼的规模并不大,但在沈家的帮助下,该有的东西都一样不差。新婚那天,沈随安看见了长长的车队,看见了顾母强行撑起喜色的脸与眼中的忧虑,看见了顾家的女儿们疲惫的脸,最后,是那位遮住容颜的公子……这个人,便是她的夫郎。
一瞬间,沈随安觉得有点恍惚。她从未跟这人见过面,但今天,她们就要结婚了。
觥筹交错后,女子们调笑着拍拍沈随安的肩膀,暗示让她今晚收着点力,别第一次就把自己的漂亮夫郎欺负过头。沈随安因为酒涨红了脸,随口应付几句,被一声声恭喜送出了宴席,来到远离喧嚣的厢房。
浅淡的醉意氤氲了沈随安的思绪。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被青兰搀着走回去的,只记得在被大红色装饰起来的新房中,那位独自坐在榻上,沉默不语的小郎君被她轻轻掀起盖头,露出了让人惊艳的容颜。
她甚至可以看见面前人眼中的水光。
“……母亲说,你会照顾好我的,”眼前红着眼眶的少年指尖都在发抖,像受了什么莫大的欺辱,可他偏生得那样好看,这种表情只会格外惹人怜爱,“……我不相信。”
烛火轻晃,身着新人礼服的沈随安微怔,察觉到了眼前人的不安。
“我会竭尽所能,”她慢慢地拿过顾云熙的右手,放在手心,半蹲下身与他对视,语气极为认真,“只要你还是我的夫郎,就可以信我。”
“我不是自愿嫁过来的,”似乎是被这视线烫到了,顾云熙别开眼神,“你、你不能强迫我……”
“当然,”眼前的女人弯了眉眼,她只要稍微放松,脸上就好像带了笑意,语气温柔地安抚,“在这里,你也是主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都能自己决定。”
“你可以对我好吗……?”
他问。
“可以的。”
她说。
“那我……”小公子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转而去攥住自己的衣摆,声音干巴巴的,“我,不要圆房。”
随后,他抬眼,望向沈随安,眼中的抗拒足够清晰,情绪也比刚刚稳定了几分,又一次重复道:“沈随安……我不想圆房。”
*
想来,去是不去这种问题已经不需要问了。沈随安看向顾云熙,心中暗自感叹。要是顾云熙不打算参加,肯定是不会这么早起床捯饬的。
“墨竹呢?”顾云熙开口问。
“拿早饭,”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有点僵硬的双手,不准备在门口停留,关上门径直走到屋内的小桌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起来,“等吃完就准备出门吧,今天天冷,多穿几层。”
“知道了。”他的回答一向简练。
感受到沈随安在自己身边经过,从室外带进来的冷意让顾云熙微不可查地躲了躲,片刻后才示意晚黛继续帮他梳妆打扮。
沈随安没能察觉对方那点微妙的情绪,她坐在顾云熙身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将茶盏往旁边挪去,抱着胳膊找个舒服的姿势,就趴在桌子上小憩。她今天起得早,刚才画画时又一直开着窗户,让凉意刺激自己的精神来维持状态,这下猝然进了室内,温暖的炭火让身体很快放松下来,不由得就开始犯困。
一时间屋里只有梳妆台那边的轻响,还有沈随安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公子,完成了。”晚黛轻声提醒。他一向心灵手巧,话也不算多,是顾云熙从顾府唯一带走的陪嫁男侍。
镜前人收回了思绪,调整角度检查一圈自己的外表后,满意地勾起唇角。这抹笑容让顾云熙的美丽变得更为张扬,他一向懂得自己在外表上的优势,也很了解那些女人的心思。
顾云熙站起身,走到沈随安对面,神色如常地落座,安静地给自己斟一杯茶,小口小口抿着。闭目休息的人听到了声响,还是趴在桌上没动,一直到对方放下茶盏,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怎么这次可以出去?”顾云熙轻声问。
沈随安有点无奈,从桌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咕哝着回答:“不是你自己想出去的吗?”
“是吗?”他并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话。
“上次你说,那些小聚会去不去都没什么差别……既然看不上,那就去点大的宴会,”女人像是在说着平常的小事,“今年你一直没怎么出门,我记着的。”
“嗯,”顾云熙声音平静,“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让我去。”
“为什么不让?”沈随安反问。
“呵,”顾云熙笑了一声,像是嘲讽她的明知故问,但他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了另一件事,“你不会告诉我母亲吧。”
那双漂亮的凤眼像是刀子一样看向她,不需要仔细去辨认,就能感受到强烈的怀疑。但对于沈随安来说,他的眼神还不具备太强的攻击性,只是这份好像理所当然的怀疑,让她很不舒服。
沈随安收敛了几分温和,少见地冷了声:“除了你的身体状况之外,我没有跟她说过其他关于你的事情。”
“……谁知道呢。”
顾云熙的回复很平淡,他还是只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随意放下一句话,将视线挪向别处,避开了她的目光。见对方油盐不进,沈随安不愿和他继续争辩,干脆当做没事发生,安心趴着等早餐。
“沈二小姐还是注意点仪态,”面前传来一声轻飘飘的提醒,“在沈府就算了,一会儿可别在宴会上丢了面子,害得我也跟着您蒙了羞。”
“你也晓得这里是沈府,”沈随安被说多了,早已习惯,没有起身的意思,懒懒地回了句嘴,“又不是戏班子表演,哪有那么多人看我。”
“牙尖嘴利。”
“事实而已。”
这句话让顾云熙忍不住轻哼一了声,微微蹙起眉,难得感到了些许恼怒。
诚然,沈随安的态度远远算不上过分,但一向顺着他的毛撸的女人突然和他对呛,还是让他十分不满。不过这份怒意,在顾云熙冷淡的脸上,很难看出半分来。除了白皙的面颊似乎更红了一点之外,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顾云熙,”趴在桌上的女人仍然没动,那声音从她手臂间传出,闷闷的,听不出情绪,“一会儿我要去看小涵。”
“嗯。”顾云熙心情不好,不想理她,随口应着。
“他这几日病一直不见好,总说对不起我,”沈随安也不在意对方的敷衍,自顾自地说下去,“还说,要和你道歉。”
“所以?”
“就这一次,去祈寿院,你要和我一起。”
女人不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甚至都没用疑问句,只是和平常叙述一样,帮顾云熙做好了决定。
“……为什么?”顾云熙攥紧了衣角,声音带上几分质问,明显是不情愿的。
“因为比起身体上的病,心病才是最难解开的,”沈随安慢慢说道,“小涵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你……”
“这与我何干,”冷硬的回复打断了沈随安未尽的话语,“我不会去的。”
在桌上趴了一会儿都沈随安总算起了身子,抬头望向顾云熙,神色认真。
“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顾云熙。但只要这次同我过去,那些事都没关系了。”
“如你所愿,乌裘已经离开。但小涵是我的弟弟,你不能让他一直难过。”
“……我说了,”沉默了几秒后,顾云熙并不打算改变主意,他眼中的冷意从未掩饰过,“不去。”
沈随安叹了口气,半晌,她像是妥协了一般低声回答。
“行。”
有些事,在这时已经定下了结局。
*
小公子的房门前,一位老公公不停地来回踱步,一直等到年轻女人的身影出现,他脸上的焦躁才总算散了几分。
“二小姐,您可算来了,”已经年迈的石公公佝偻着腰,匆匆迎上去,语气尊敬而克制,“小公子昨晚又遭了梦魇,今天状态也不算太好,一直念叨着您呢……”
“石公公,”沈随安走来,温声问道,“小涵喝药了吗?”
“还没,刚刚李侧君过来哄小公子喝药,但他难过得太厉害,怎么也喝不下去,好不容易喝下一点,又全都吐了出来……”石公公看着沈涵从小到大,语气中满是心疼跟担忧,“大夫说他心中有郁结,小公子身体本就孱弱,这样下去怕是……”
“药给我。”她伸出手。
“好、好……”
石公公匆匆答应着,他身边的男侍很有眼力地递过了碗,碗中浑浊的药水尚且温热,稍微离得近点都能闻到那浓浓的苦涩。而后,石公公颤抖着手将房门拉开一人宽的通道,只是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房间中的暖意。
“不必担心,”沈随安注意到了老人的忧虑,她声音平和,像是在宽慰,“小涵会好起来的。”
“有二小姐这句话,老奴就放心了。”石公公眼含热泪,目送沈随安进入房间。
这间居室住着沈随安的弟弟,也是沈府的幺子,沈涵。因为儿时落水的经历,导致了沈涵自小体弱多病,这里常年都弥漫着药草的味道,已经浸透了每一件家具。
面色苍白的少年躺在榻上,蜷成一小团,而他身边的大夫正在给他说着些什么,但显然,少年眼神空洞,完全没有听进去。一直到沈随安坐在了塌边,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小少年才缓缓转过头,通红的眼眶又开始积攒泪水。
“……二姐。”沈涵声音颤抖,只看了一眼,就又将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
“小涵,”沈随安没有着急喂药,将药递给大夫,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少年露出来的头发,“不是你的错,姐姐知道的。”
被子里的少年摇摇头,已然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不过在听到沈随安的下一句话,他又立刻掀开了被子,脸蛋上还挂着泪,茫然又暗含希望地看着沈随安。
“姐姐已经找到乌裘了。”
他好像听到了乌裘的名字……乌裘,没有丢吗,已经被找到了……?
二姐的声音像是给他讲故事一样,轻轻的,慢慢的,在他耳边响起。
“乌裘不是被小涵弄丢的。”
“等到小涵病好了,姐姐就把乌裘带回来,陪小涵玩。”
沈随安的话语顿了顿,继续说道。
“还有……如果你害怕顾云熙,我们就不见他了,好不好?”
“以后,他就不住在沈府了。”
“所以小涵不许难过了,乖,起来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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