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嗯?
他这是打算和她对峙?
然后趁她不备,伺机套话?
考虑到这一点,她看回来,原本收回的手也重新探出去,轻抚上他的脸。
掌心温热,热意顺着肌理向周遭迢递,红云从指尖递出,染上他眼尾。
有人强撑出来的镇定,正被热意一点点抵碎。
“怎么?”
她视线萦绕住他的,观察他略显回避的目光,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心思被我说中,大理卿这是闭口不言了?”
她越向前迫近,他越向后撤身,影子从墙壁推移至帷幔,像春夜里,月影蜿蜒,照见墙角数枝梅。
忽然,她向前迫近的动作顿住。
秦淮舟单手撑在身后,堪堪支撑住两个人倾覆的重量,另一手仍揽在她腰间。
身体间的距离极近,近乎缠绵,开口时,声音微哑,但语气是清明的。
“苏都知慧眼如炬,既然苏都知已经猜到秦某的意思,不知秦某给出的诚意,可够?”
“不知大理卿指的诚意,是什么?”
她干脆将全身的重量都卸给他,手掌轻移,离开他的脸颊,指尖从鬓角游到眼角,看他因为触碰而下意识眨动的睫羽。
贴在腰侧的手掌温度正在攀升,她有意无意动了动,意有所指,“啊,指的,这个么?”
耳边落下一声叹息,揽住她的人,手臂使力,轻而易举将两人的处境颠倒。
青丝漫开,绽出枕上涟漪,悬在上方的发梢也韧而柔的垂在枕畔。
她转头看了看,随手捧起一绺,绕在指尖,“大理卿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镇定的调子,“苏都知做什么,秦某就在做什么。”
她弯了弯眉眼,叹息似的道,“听秦卿这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
唉,深情如许的戏码,试探得多了,总是不如最初那般好用。
又听他一语双关,“秦某愚钝,既是苏都知的法子,如实照做总是没错。”
“难怪从前常听人说起大理卿聪颖善辩,既然要谈,那便起来,好好商议。”
说着,她撑起身。
手刚扶到他的手臂,还不等她示意,撑在她身侧的手臂便抬起,随后在她有些愕然的神色里,压下她的手,仍是占据上方。
“就这么说。”
就,这么,说?
她从没想过,这话有一天竟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好啊,这么说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习惯这样仰头看人,”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脖颈,将他拉下来,自己重回高位,“这样还行。”
只是身后仍被禁锢住,她这次直接把自己撑在枕边,看上去像是枕边絮语。
“大理卿今日,似乎对乌衣巷的事,格外感兴趣。”
甚至感兴趣到了,可以坦然接受她肆无忌惮的试探,抛开所有自持,无师自通从容斡旋的程度。
她梳洗过后没有再束发,这一番对峙下来,头发散落,顺着一侧垂下来,无可避免的留了些碎发挡住眉眼。
秦淮舟抬起手,自然的替她捋顺碎发,重新露出眉眼来。
跟着道,“乌衣巷能查常人所不能查之事,秦某感兴趣些,也是人之常情。”
“包括开明坊?”
“包括开明坊。”
她叹出一声,“大理卿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怕出差错,提走的人,明日就要送回。”
“明日宜耕种,若早出晚归,正可掩人耳目。”
“这么说,大理卿是准备守株待兔,亲自将人问上一回了?”
说话间,她撑得累了,却没有选择躺在一旁,而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伏在他身前。
他的心跳声刚刚好落在耳边,与他表现出来的镇定截然相反。
“……只是防患于未然。”
他的声音有些不稳,共鸣在胸腔,隔着薄的意料传至耳畔,和心跳声震到一起。
她枕住的地方都紧绷着,呼吸起伏间,有热意烘上来,烤着她的脸。
她换了个地方枕,数着他竭力想稳住的心跳声,忽然问道,“靳贤的病,好了吗?”
从靳贤府中的人口中可知,靳贤没有顽疾,更不会突然惊厥,她在乌衣巷做事这么久,从不信什么巧合,只信事在人为。
如今几乎能够确认,那能在短时间内使人抽搐的药是从刘贵处流出,但藏在大理寺的内应是谁,还未可知。
贴在她背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挨着近,身体上的接触轻而易举就会在周遭传递,她不动声色,默默通过这番举动判断秦淮舟话里的真伪。
“这几日都有郎中看过,一切如常,没再发病。”
“他上次的病,最后是怎么说的?”
“是惊厥,也许是他被关在牢中日久,怨愤始终憋在心里,无处发泄,最后受风邪所致。”
他回答这些话时,手掌一直在微微用力,热意更多的从衣料间透进肌理,又强撑着不动,假装成规矩的姿势。
她眸光微转,知道这是在分心判断她的用意,所以在开口答话时,也尽量将内情隐藏,虽滴水不漏,但身体随着思绪转动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所以,靳贤在大理寺里,一定还有其它的秘密。
这样想的时候,她向上揽在他颈边的手,也跟着随意屈指,在他颈侧敲了敲。
于是贴在她背后的手也跟着又紧了紧,“苏都知还有何指教?”
她慢悠悠撑起身,饶有兴味看着他,“与大理卿一席话,获益匪浅。”
注意到他鬓边微有汗珠,她攥着袖口,替他擦拭掉,笑问,“大理卿这又是在紧张什么?”
“……没有,”秦淮舟别过头,“多谢。”
先前锁住的目光落空,她也没再去追,错开一点身形,重新打量他。
他之前一直受制于她,只能仰面躺着,保持一种半守半攻的状态,如今脱离桎梏,却也没有立即脱身。
内室炭火烧得比外间旺一点,帐内温度也更高,他面上被热意烘出一点酡红,眼尾的红晕更深,如玉点胭脂,盖住一身淡意疏冷。
她动了动,发丝从肩上垂坠至他鬓边,与他的融成一处。
视线从织在一处的发丝间扫过,她再次生出逗弄之心,“说过了正事,不如,再说说别的?”
睫羽如振翅,声音如玉落清流,“……还请赐教。”
她俯身,目光聚在唇畔。
如今仔细看过,才发觉他的唇其实有一点薄,唇色微有些深,在灯火光晕浅照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唇色如画。
在她又靠近一点时,一直被动应承的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什么,也像悄然试探,“你今晚……”
“嗯?”她抬头,眉头稍挑,“今晚怎么?”
他哑了声,深深呼吸几个来回,目光闪了又闪,终于还是别开视线。
“你在紧张。”她将手放在他心口位置。
帐内的热意还在攀升,玉露暖香随着热度变化,催出一丝薰醉,身体上的变化总是骗不了人,她注意到一眼,顿了顿,忽然问,“你想吗?”
直白又不直白的问话。
身体随着呼吸不断起伏,在即将开口时,外面忽然有门声响起。
屋外每晚都有值夜的人,若无要紧事,值夜的宫人不会轻易敲门打扰里面的人。
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预示着今晚发生的事十分紧急,难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室内的试探和旖旎全都淡去,两人纷纷起身。
秦淮舟敲响桌上玉罄,外面听到罄声,推门走入。
今晚在外值夜的是贺兰枫,她的语气并不急促,稳稳的进来回话,“有位自称姓尹的大理评事,说有要事求见大理卿。”
秦淮舟神色一凝,“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如此深夜,尹唯突然有要事来秉,联系起大理寺监牢里关着的,除了靳贤,还有襄王一众。
两边都与长安背后的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之间,她并不好判断出事的是哪一方。
而秦淮舟去前面见过尹唯不久,就紧急和尹唯一道出府,一直到天明都不曾回来。
……
一大早,苏露青刚到乌衣巷,就见梁眠神色匆匆迎上来。
“苏都知,昨天夜里,大理寺出事了。”
从秦淮舟昨晚出府的反应来看,事情应该是大到只能靠他拿主意的地步。
“究竟出了什么事?”
梁眠压低声音,“靳贤,死了。”
“死了?”她心中多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疾步往书房那边走,“你继续说。”
“消息是晨鼓刚响的时候送来的,昨夜靳贤自尽,死前写了一封认罪血书,承认自己是杀害屈靖扬、放火烧屈府的主使,里面还交代了他也曾贪污国库钱粮,之所以要杀屈靖扬,是因为屈靖扬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必须灭口。”
梁眠再次压低了声音,“人是撞墙死的,干脆利落,当场死亡。”
苏露青听完这些,陷入沉思。
这个死法,这个认罪方式,都与年前何璞卷入赈灾粮贪污案时的下场一样,既然何璞是因事情败露被用儿子的性命做威胁认罪自尽,靳贤应该也经历了类似的威胁。
果然,梁眠也想到当初何璞的案子,在随她一道进入书房后,接着说道,
“苏都知,靳贤与何璞认罪自尽的法子一致,认罪的血书里同样都提到了国库钱粮,会不会这两件事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他很快又想到,“靳贤此前还发过一次病,既然何璞与三清丹有所牵扯,靳贤是不是知道的秘密更多,背后那人弃车保帅,这才选在这个时候将他杀害?”
她抽出几分卷宗,跟着问,“绛州一众案犯的罪名定了吗?”
梁眠摇摇头,又道,“不过有消息说,暂拟了两次罪名,但都因为量刑过重,没有通过。”
他接着说,“大理正是按谋朝篡位的罪名拟判,若罪名确定,以襄王为首的人要处腰斩,但襄王毕竟还没有发兵,大理寺那边的看法是,如此判决,有损皇家颜面。”
说是这么说,苏露青也是给宫里办事的,知道这里面也有宫中帝后的意思。
而从她在绛州查到的线索来看,靳贤与绛州联系紧密,女儿和女婿更是在襄王掌控的松鹤堂下做事,或许……
正想着,就听梁眠说,“会不会是背后这个人知道靳贤和绛州的关系,又发现贤王一案迟迟没有定罪,怀疑襄王会再供出些什么给自己脱罪,所以必须要除掉靳贤这个隐患?”
“那就要看,襄王还有什么把柄留在外面了。”
“是,属下这就带人继续查。”
梁眠走后,苏露青开始翻看刚刚抽出来的几份卷宗供词。
是当初乌衣巷奉命协查鸿胪客馆假使臣案时,当时的鸿胪卿丁承的供词。
丁承为求得家人减刑,主动交代了自己在户部任职的时候,曾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国库钱粮之事。
除了这件事,丁承明显还有更为令他忌惮的事,当初她以为这个人会是靳贤,如今看来,区区靳贤,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深吸一口气,想,还是要把那本账簿找到,破解其中信息,真相才能大白。
至于大理寺那边……
与她所料不差,靳贤一死,大理寺和刑部都难逃其咎,消息传到宫中,宫中很快传旨到乌衣巷,着乌衣巷加入其中,与大理寺、刑部组成“三司”,协作查清靳贤一案真相。
旨意是直接传给苏露青的,宫中指名定她为主事,来传旨的是凌然,在宣读完旨意以后,凌然忽然对在一旁欲言又止的鲁忠道,“鲁使君,宫中传召,命你进宫。”
鲁忠还没等再说什么,就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跟随凌然去了立政殿。
余下的人都在等待苏露青的吩咐,长礼站在前面,主动请缨,苏露青权衡一番,也就应允。
一行人当即前往大理寺。
秦淮舟同样接到了“三司会审”的旨意,看到苏露青带人前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他压下心头跳快的节奏,从容颔首。
与他相比,苏露青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靳贤的尸身何在?”
尸身仍停放在大理寺后院的厢房里。
苏露青揭开覆在尸身上的白布,看到靳贤头上一大片血污,手指有咬破的痕迹,其余地方并无明显新伤,皮肤颜色如常,的确是撞墙而死。
与她同留在停尸厢房内的,除了秦淮舟,还有刑部侍郎李闻今。
李闻今看上去很是焦急,在苏露青检查尸体的时候,他也跟在一旁转来转去,见她停下动作,连忙问道,“敢问苏都知,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摇摇头,“没有。”
而后看向秦淮舟,“不知大理寺内是谁先发现靳贤死了的?”
秦淮舟朝外示意一眼,不多时,因为带着一名狱卒进来。
“……昨晚上我和以前一样,在牢房里巡视,走到关押靳御史的牢房前时,看到里面黑乎乎的,我以为靳御史今天睡得早,没太在意,但我手里提着的灯笼刚好照到里面,我就看见靳御史倒在墙边,看着一动不动的。”
“……对,我立刻就去找了牢头,开门进去以后,就看见靳御史满脸是血,地上墙上也都是血,我俩都吓了一跳,马上就出去叫人了。”
“……当时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哦对,那封信也是我先看到的,就放在桌上,后来是杨少卿赶来,拿走了血书,又命人收拾好牢房,给上头报信儿。”
之后苏露青又看了靳贤留下的血书。
和梁眠说的一样,靳贤认罪,承认自己就是杀害屈靖扬的凶手,同时也是放火烧屈府的主使。
“这件事,二位怎么看?”
大理寺议事厅内,苏露青看向秦淮舟和李闻今,问。
李闻今对着血书看了又看,当先开口,“既然是靳御史主动认罪,我看此案可以如实上报。因其本身就牵涉此前的屈府之案,两案并案,屈府疑案真相大白,屈县令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不妥,”秦淮舟则道,“靳御史口风转变太快,即使认罪,也有受人胁迫之嫌,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出昨日与靳贤有过接触之人,逐一排查。”
两人的提议完全相反,苏露青的目光落到李闻今处,忽然问,“刑部此前就与大理寺一同协查此案,听闻李侍郎对此事颇为重视,连刑部衙署都很少去,整日在大理寺办案,严令下属查找确凿证据,如今为何仅凭一封血书,就断言可以结案呢?”
李闻今理所当然道,“若不是自知申辩无望,他怎会写下认罪血书?我猜,靳御史自从杀害岳丈大人的那天,心中就备受煎熬,如今自知无处掩藏,又不想真的面对最后的宣判,唯有以死谢罪。”
“苏都知,”李闻今接着道,“此前刑部已查出许多证据,且都与大理卿通过气,屈府之案元凶是靳贤,本就是板上钉钉,只是面对诸多证据,靳贤都闭口不谈,这才陷入僵局。如今他认罪,且已自行伏法,疑案可解,这难道还不够吗?”
苏露青似是被他说动,赞同的点头,“李侍郎说的不错,屈府疑案的确可以就此结案,不过——”
她语气一转,审视着李闻今,“现在查的,是靳贤的死因,李侍郎如此急着转移话题,是对昨夜发生之事,了如指掌吗?”
议事陷入僵局,李闻今借口刑部还有些紧急公务要处理,当先离开。
剩下苏露青和秦淮舟二人留在议事厅内,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昨晚……”
秦淮舟刚开了个头,便被她打断,“当初放火的,和如今灭口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话题被转移,跟着看到她眼中露出一种熟悉的算计,立时暗道不好。
果然,听到她问,“不如,打个赌?”
第72章 第72章
“不赌。”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出声拒绝。
苏露青讶异一瞬,泄出一声笑,“我还没说要赌什么,大理卿就这么拒绝?”
“凡沾‘赌’字,无外乎以小博大。”
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了顿,注意到议事厅外,李闻今的身影去而复返。
视线盯着外面的动向,再往下说时,语气里带出一种习以为常的了然,“更何况,苏都知设下的赌局,并不好过。”
既然无论如何都赢不成,他索性当场认输,“不知苏都知这次是什么吩咐,秦某不才,或可分忧。”
对于他的反应,苏露青倒是有些意外。
她同样注意到李闻今的身影,赶在李闻今走进来之前,再次问他,“吩咐谈不上,小赌怡情,当真不赌?”
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反应不如刚刚干脆,还有些欲言又止。
她了然。
看吧,还是好奇。
于是公布赌约,“赌今晚……”
刚起了个头,忽见他点点头,“嗯,今晚我回府。”
她忍住笑,正色道,“赌今晚,最迟明晚,别院会出事。”
这话似乎明显超出他的意料,果然就见对面的人眼中露出些许错愕,“你是说,这件事,那边也有参与?”
她不置可否,“大理卿这是打算从我这里套话?”
跟着向前又近一步,先闻到他衣上沾的广霍沉香,故意叹出一声,“现成的线索呀,我若是你,绝不会错过。”
秦淮舟掩下目光,抿一抿唇,“还是苏都知想得周到。”
李闻今这时候走进来,目光在他们身上一转,坐回之前的位置,随口问一声,“两位在说什么?”
不等她有所表示,秦淮舟已经开口,“一点家事。”
“哦?”
李闻今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倒是忘了,失礼之处,两位多担待。”
他飞快的结束寒暄,直接说起自己回来的原因,“在下方才在路上又细想了想,其实今日之事,本就是因靳御史忽然认罪自尽而引出,查其动机缘由,的确也是首要之事。”
李闻今不反对,事情得以顺利推进。
这件事虽有明旨,三方会审,但真正占主导地位的是乌衣巷,大理寺和刑部配合协查。
那些原本收在大理寺的卷宗文书也顺理成章转入乌衣巷,从中拣其精要,送到苏露青手上。
也因此,苏露青终于看到了屈府疑案的完整卷宗。
和她掌握推算的内容差不多,只是多了细节。
梁眠这时候进来,手上拿着一样东西,“苏都知,证物里面发现了这个。”
是一张地契,上面有被火烧后熏黑的痕迹,还有些深色痕迹,看起来像浸过血。
“这是从大理寺交接过来的证物里发现的,看内容是转卖的地契,田主是屈婵。”
她翻动这张残破的地契,果然在上面看到屈婵的画押。
听梁眠继续分析,“从地契上仅有的内容判断,这就是开明坊那块田,屈靖扬既然是靳贤杀的,那屈婵自然也难逃厄运,说不定整件事,都是在掩盖这块田。”
从屈府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开明坊田的事也在屈府出事不久后发生,可见秦淮舟早就知道这份地契的存在,之所以秘而不发,不过是不想被她察觉。
“还有……”梁眠犹豫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要怎么说。
“有话就说。”
“长礼带人去了开明坊,”果然发现她脸色不妙,马上又解释,“是用了缉捕贼人的名义,京中一直有雌雄双盗的风声,长安县、万年县两边都加派人手追捕,但一直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各坊对此二盗的名声十分熟悉,应该不会引起开明坊内的警觉。”
“嗯,这也是个法子,”她点点头,对于长礼的做法也算赞同,“以缉捕贼人的名义,公开搜查里坊,转移他们的注意,若因此再发现些什么,还能引出幕后之人。”
“但长礼毕竟是鲁使君那边的人,他查到的东西,想来也会向鲁使君汇报。”
“无妨,”她回想那天晚上与鲁忠交谈的情形,轻点了点桌上的残破地契,“那边有林丛盯着。”
梁眠立即应道,“是,两边同时安插人手,相当于没安插,哦还有,开明坊那边,我们的人也在其中,不怕他隐瞒。”
苏露青垂眸继续看着桌上的地契,“玄都观,如今情况如何?”
“倒是没什么异常,自从元日那时陛下在玄都观遇刺,从前裴相的长随将三清殿炸毁之后,玄都观一直被勒令闭观,如今周围都还有禁军把守在外,观内一众道士也不得进出。那道观里有自己的农田,平时观内吃食也基本自给自足,暂时还没生什么乱子。”
梁眠说到这里,又叹一口气,“如今只剩下开明坊田种的东西还不清楚,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好把王逢直接带去开明坊,那边如果察觉不对,提前把种上的苗都换掉,我们可就全白忙活了……”
“找机会再去就是,”她翻过一页卷宗,忽然问,“怎么不见靳贤在牢房里的脉案?”
年前靳贤曾自尽未遂过一次,之后又在她问话时忽然惊厥,两次应该都有郎中来看,脉案也会随同放进卷宗,但她并没有看到这份脉案。
梁眠诧异道,“都在这里啊。”
他上手从自己送来的卷宗里找了半晌,奇道,“我担心底下的人手脚不利索,自己挑的,还专门做过记号,确保第一眼就能找到,怎么会……”
她心中一沉,“中间可有人经手过?”
梁眠笃定摇头,“没有,我一直拿在手里,整理好以后一路过来,并没有碰到什么人……我再去一趟值房!”
梁眠这次离开的时间久了些,苏露青将剩下的卷宗看完,就见梁眠垂头丧气回来,“属下办事不利,还请苏都知重罚。”
“脉案没有了?”
梁眠紧皱着眉,“所有地方都找过,脉案不翼而飞,值房里的几个文书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一时还不好判断。”
她沉声道,“短时间内,东西传不出去。”
“是,属下这就再去查。”
正在这时,一名亲事官忽然来秉,“苏都知,万年县刚接到靳府管事的报案,称家中忽然多出五具尸体。”
比一回家看到家里多了五个死人更诡异的是,这些尸体背后都刻着血淋淋的六个字:天星摇,世出妖。
附近的亲事官探到此事,立即来回禀,此时万年县令娄非也察觉命案诡异,立即将此事上报。
宫中密旨几乎和亲事官的回禀同时来到,命她查清此事,勘破血字谶言。
听说苏露青亲自到了万年县,娄非也从里面亲迎出来。
两人寒暄客套几句,便说起这件案子。
娄非一面示意底下人去带来报案的靳府管事,自己将情况简言道,“万年县也是刚刚接到报案,此事最诡异之处,就是那两句谶言。”
说到这里,娄非叹出一声,“如今天星谶在坊间流传越来越多,衙差日日巡查,也不曾将这股流言压下,加之眼下命案又起,恐怕明日,又会有新的流言传开。”
天星谶的传言是自绛州之事过后,随着灵药的问题一起炸开,尽管官府一直压制,仍堵不住悠悠众口。
如今京中百姓人人自危,都说这是圣主失德,引来上天降罪。
“……苏都知,万年县衙上下为此想尽法子,但都是杯水车薪。如今宫中既有旨意,将此案交接给苏都知,娄某定会带领同僚全力配合,助苏都知早日破获此案。”
娄非漂亮话说了一堆,迅速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她,此时前来报案的靳府管事也已带到,在底下听候吩咐。
“如今尸身何在?”她先问。
娄非道,“事发突然,尸身都还留在那宅子里。”
她闻言点点头,率人带上靳府管事和靖善坊武侯中郎将,一同往靖善坊事发的宅子而去。
靳府管事名叫郭福,是靳府的老管事,平时起居都在靳府,今早听说主君在牢内自尽,一时六神无主,本打算回家收拾细软另寻出路,哪知一推门,就看到自己的屋子里并排躺着五个人。
郭福走到门边,心有余悸,只站在门口说,“五具尸体都在里面,府君当心……”
梁眠推开门,先进去查看一番,出来对苏露青说,“苏都知,屋内情形与万年县所说一致。”
尸体看上去像是一家五口,一名老妇,一名中年女子,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
五个人都是被一刀毙命,看颈上刀痕的整齐程度,应该是被同时杀害。
“这里不是命案现场,”梁眠在屋内转了几圈,“屋内没有大量喷出的血迹,也没有流出的血泊,这几人应该是被抬进这里。”
这时,负责查看院内的一名亲事官进来回禀,“苏都知,厨房发现血迹。”
梁眠跟着苏露青查看一圈,简单分析一番,“看情形,这些人之前是被看管在厨房,而后于昨夜遇害。凶手在他们的背后刻过字,再将尸身抬进屋内,如果不是郭福突然回来发现,这几具尸身或许还不会被人发现。”
“不,是郭福一定会回来,他们才会这么做。”苏露青说。
梁眠不解,“这么说的话,郭福和凶手认识?”
这样说的时候,梁眠转头往郭福那边看去一眼。
郭福接连得知噩耗,整个人大受打击,如今就呆呆的坐在一旁,任由旁人在家中搜查。
“靳府的人,如今都在何处?”忽听苏露青问。
梁眠连忙回道,“靳贤自尽的消息传出以后,他府中的仆从就乱作一团,老管事做主,把卖身契都发回本人,之后他们就各自寻找出路,郭福也是因此才选择回自己的宅子。”
说到这里,他恍然,“也就是说,凶手知道靳贤昨夜会死,专门等在这里将人杀害,等郭福回家发现!”
又有新的不解,“但这五个人又是谁?他们被关押至此,上报失踪的人里却没有他们的特征。”
苏露青重新回到屋子,揭开襁褓,看着婴孩背上的刻字,“你之前说,刘贵去城隍庙,为幼子求平安福,那孩子多大?”
梁眠正跟着她一起看那刻字,六个字刻了婴孩满背,看入刀习惯,刻字之人似是故意用的左手。
听到这话,仍是看着刻字,答,“就和这孩子差不多——”
说到这里忽然止了声,满眼愕然,“刘贵一家六口,二子一女,和这五人正好对得上!”
“那就把刘贵叫来,认认。”
医官刘贵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乌衣巷内,不曾回家,这会儿被带到靖善坊内,初时还一头雾水,在看到屋内的五个人以后,他先是愣了许久,突然放声痛哭。
死的都是他的家人,但当梁眠询问他家人的情况时,刘贵却又闭口不言。
一直到日落之时,梁眠来回禀,“刘贵虽然开口说话,但他满嘴都只有‘报应’两个字,问多了,他就开始寻死。”
苏露青了然,“把人看住,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人接近他。”
“苏都知,你是不是怀疑,大理寺那边给靳贤的药,是从刘贵手中流出的?”
苏露青没有回答,而是道,“说说你的判断。”
“那人以家眷做威胁,逼刘贵就范,接头地点应该是在城隍庙,刘贵谎称给幼子求平安福,实则将药交给那人,他原以为,事后那人会将家人放还,没想到会被那人灭口。”
梁眠说完,拧眉思索着,“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或许刘贵接触的那人,就是能直接接触靳贤还不被怀疑的人。”
苏露青闻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说的不错,天色不早,你安排好这些,就回去吧。”
梁眠还有些担忧,“这么一来,那人就知道刘贵一定会供出事情,如果让他抢占先机怎么办?”
“他占不了,”苏露青的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摞卷宗上,“他的路,已经堵得差不多了。”
……
万年县上报宫中的案子,很快就通过各个途径传到各处。
苏露青回府以后,见秦淮舟换过一身寝衣却没有歇息,而是坐在桌边看书,就知道他也已经听说此事。
她捏了捏鼻梁,只作无事发生,梳洗一番就往里间去。
经过秦淮舟身边时,便听到他说,“靳府仆从得了自由身,今日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如今还留在靳府,商量着另寻出路。”
她的步子一顿,回身往他那边看,“大理卿查的很细致呀。”
“这些人都在花名册上核对过,没有出入,”秦淮舟说完这话,放下手里的书,同样转身看向她,“苏都知没有核查过吗?”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审视。
她目光向旁移过,看着不断跳跃的烛火,“既是大理寺已经核查过,自是确凿无误,几方协作,想来此案不日就能水落石出。”
她作势说出客套之语,又干脆折身,坐到桌边,径直问道,“所以,除了花名册上的人核对无误,大理卿想来还核查了些不在花名册上的?”
她似是听到一声轻叹,但抬眼看过去时,对面的人坐得端正,神色也极为认真,“靳府之中,没有死士。”
“未必只有做脏活儿的才是死士,有些死士伪装起来,就是府中得力的家仆。”
秦淮舟摇摇头,“虽有这种可能,但不适用靳府,所以我觉得,你说放火和灭口靳贤的是同一人,是对的。”
这话若是放到平时,或许能有七分可信,但摆在这时候,七分里又要划出六分拐弯抹角的试探来。
她单手托腮,目光望进他眼里,看他眼里映着的跃动烛火,“所以?”
秦淮舟缓声道,“所以,此人还指使大理寺内一人,喂了靳贤能够即刻发病的药。”
“是谁呢?”
“开明坊?”
她嗤笑一声,“如果我没记错,宫中旨意,大理寺会同刑部、乌衣巷,三司会审,查的,是靳贤的死因。”
秦淮舟坦然点头,“是。”
“是吗?”
回答依然笃定,“是的。”
她又叹出一声,“假公济私呀,大理卿。”
“苏都知此言差矣,如今所查皆是靳贤自尽的缘由,其中证据越详细,结果越准确。”
她神情玩味,“你不妨直说?”
“此案所涉物证,如今都已交接给乌衣巷,苏都知若看过物证,应该已经看过一张地契。”
她点点头,“嗯,继续。”
“靳贤因地契杀人灭口,再往前推,屈靖扬也因地契做出类似做法,如今轮到靳贤,可见其最大的死因,仍是地契。”
“果然还是开明坊。”
她拿走秦淮舟手边压着的书,随意翻开两页,“我是不是可以断言,你在开明坊查到的线索,断了?”
一直迎向她的视线,忽地向旁边折去。
向来从容镇定的人,难得露出些许被拆穿后的难为情。
看来,她猜对了。
“求人呢,要拿出一个求人的态度。”
她以眼神描摹他周身,在他似比往日要更敞开些的衣襟处,略顿了顿。
神色自然的接道,“你不给我些好处,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过河拆桥?”
第73章 第73章
屋内烛火忽地一晃,烛光落在桌上杯盏里,茶汤映着烛火,随涟漪泛出金影。
她的视线被茶汤涟漪吸引,从他身上移走,跟着听到对面人略重一点的呼吸声。
说话语气仍是严肃的,仿佛这里不是府中居所,而是朝堂衙署,“……绛州一众的判决还不曾全部判定,论理,此时不宜将人犯提审出去。乌衣巷虽有明令,但两者相较,仍是不合时宜。”
说白了就是,他破例把人给她,自己担着风险。
想到这里,她将茶盘内的空杯子都拿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这几只茶杯都和他手边的放在一起。
“若是不合时宜,当初乌衣巷凭手令去调人时,大理寺为何不阻拦?”
她问的快,他答的也快,“苏都知当真想让大理寺阻拦吗?”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又各怀心思的移开。
苏露青没再开口,继续将注意放在自己摆弄的杯子上。
本是一排四个,但放到最后一个时,她却把最后一个轻轻巧巧的往上一只杯子上一叩。
瓷壁相撞,发出一道清脆声响。
做完这件事,她满意的收回手,欣赏自己的杰作,也静待对面秦淮舟的变化。
三只杯子歪歪扭扭排成一排,最后一只又比前两个高出一截,既不成双,也不成行,对面的人下意识蹙起眉。
秦淮舟抬起手,小心地拿起最后摞在上面的杯子,整整齐齐摆好,这才浅浅呼出一口气。
苏露青将这番举动尽收眼底,才回答起他刚刚的话,“现在人还在我手里,什么时候送回去,自然也是我说了算。”
她笑了笑,看住他的眼睛,“大理卿与其提醒我记得这份人情,不如仔细查查,大理寺内究竟是谁暗中与靳贤接触,让他心甘情愿认罪自尽。”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秦淮舟张了张口,最后只叹出一口气,将面前这几只杯子拿起,放回茶盘。
“自然要查。”
顿了顿,他另提一个话题,“开明坊山腹私仓里那些无名尸首,已经有了眉目,此案应该还在乌衣巷查问的范围内,人证虽不能提走,口供还在。”
说着,他迎向她的目光,“这份诚意,苏都知以为如何?”
夜色又浓了些,苏露青打了个呵欠,“不巧,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查到了。”
她面露遗憾,“真是可惜呀,大理卿难得主动提供口供,却没了用处。”
对于这个回答,秦淮舟意外又不意外。
他抿了下唇,似是主动低头,“开明坊一事,事关重大,若想查明原委,只有将坊内之事掌握完全,哪怕稍有疏漏都会功亏一篑,不知苏都知想要什么,才肯相助?”
“这个么……我要想想。”
秦淮舟这话相当于将主动权完全拱手相让,一切任她吩咐,不过……
她忽地起身,走向对面的人。
影子被烛火照着,落在墙壁上,然后会随着烛火的晃动、人的走动,改变影子的方位。
当影子无限挨近时,苏露青已经坐在他身旁位置。
她侧身面向着他,目光仿佛化作小钩,从他眼里勾出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打算。
被她盯着看得久了,被看的人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怎么了?”
她这才往下说,“我若是答应,往后查到开明坊的任何事,你都能名正言顺的接手;我若质疑,你会用我已经同意相助,反过来堵我的嘴。”
说到这里,煞有介事长叹一声,“思来想去,怎么都是你占好处呀,大理卿。”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广霍沉香与干净到极致的山泉糅到一起,催生出一种清醒又惑人的意味。
秦淮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但,反过来说,苏都知同样占尽先机。”
“真想知道,大理卿在查的,究竟是桩什么案子,”她叹气,“难不成是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举国大案?”
“苏都知难道不是么?”
从何璞开始,无论查到哪里,两边总会基于种种可能相遇。
目光审视目光,在静室里无声碰撞。
半晌,她直起身子,换了个方向坐,“这么说,你也好奇?很想知道?”
“求之不得。”
她没再开口,但视线一直落在秦淮舟的身上。
他今晚看上去有些不同。
春日里一天比一天暖,屋内还燃着炭火,烘出的热意更浓,寝衣于是也换得更薄一些。
衣襟因暖意太盛而更大的敞开,露出一片玉色,又随着呼吸的节奏,与领口衣料若即若离。
灯火晃到他周身,于是玉色也添上柔暖。
“苏都知在看什么?”
安静太久的地方,骤然响起的声音便如静湖生涟漪,置身灯火之下的人略动了动,像是打算起身。
但被她的话音止住。
“我若说看的是你,秦卿会不会觉得失礼?”
她听到重了一些的呼吸声,“……那,苏卿还要继续?”
“继续?”
她眼中笑意更盛,抬手轻抚在他脸侧,挑眉道,“继续看吗?”
掌心触到脸侧皮肤,热意顺着肌理延伸,有热的呼吸扑洒至腕上。
他没动,她也没动,只有目光在半空僵持,赌谁会先退缩。
而谁也没有退缩。
有风吹进来,烛火又是一晃。
她抚在他侧脸的手动了动,手指屈起,以指尖在上面勾勒轮廓,指尖触及之处,只觉得细腻似触玉。
暖意烘着指尖,毫无阻隔的顺着颈侧下滑,最后轻轻点在凸起的喉结上。
不期然看到喉结下意识滑动一个来回。
当她的手还要继续下滑时,腕上传来阻力。
她被他抓着,没有再进一步,而是开口道,“如果坊内所种全部都是麦苗,你打算如何?”
抓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力道却仍和之前一样,秦淮舟大概是在考虑应该先松手,还是先回答,最后他选择了抓紧她,防止她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跟着才道,“若种下的全是麦苗,其一可以说明背后之人有所忌惮,准备避过风头;其二,也可看做绛州一事有了结果,主使者就是襄王。”
苏露青也依然没有挣脱,保持着被抓着的手腕的姿态,或许是觉得累了,她干脆更近的靠近他,想了想,直接坐到他腿上。
身体上的距离极近,语气却仍是如常,一本正经探讨这个话题,“襄王可还在大理寺里关着呢,如今判决迟迟不定,是因为襄王不配合吧?”
“判决要力求公正,不可因一时之快就随意拟判。”
这番回答,和没回答区别不大。
她正要继续追问,忽觉秦淮舟在她腰上托了一把。
察觉到她眼中透出的疑问,秦淮舟轻咳一声。
“……换个方向。”
因着这番动作,衣襟敞开的更大,她摸到衣襟处,只觉得指下触及的地方又在紧绷。
甚至原本还抓着她手腕的手,也被她轻轻一挣,就挣开了。
她神色如常的替秦淮舟将衣襟拢住,手却没松,在注意到衣上经灯火晃出的暗纹后,改为去描绘那些暗纹。
还一心二用,“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原本流畅的暗纹线条,因着呼吸的起伏,错开一点。
她在描画的那条线被迫断掉,不免叹了一口气。
只得重新另找一处,在衣上顺着纹理轻划,“别动。”
秦淮舟的手再次抓上来,“敢问苏都知想要提醒的,是什么事?”
她看着再次因他的动作而中断的暗纹线条,又皱了皱眉。
而后抬头,看向他。
说,“赌约。”
秦淮舟记起来,她断言别院会出事,不是今晚,就是明晚。
坐在身前的人不太老实,即使被他抓住手,也还会变出千百种其它法子来戏弄他。
“不过呢,要提醒的是这个。”
比如此时,她另一只手悄然探到他身后。
因着动作,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有呼吸清浅的落在颈侧。
秦淮舟下意识想向后撤身,“你……”
“别动,这里没有纸笔,所以我写,你猜。”
说着话,她开始在他背后反手写字。
隔着一层寝衣,她的指尖在上面勾画,他尽力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她勾画的那些字上,但……
指尖如火,带起的笔画也如火,火有燎原之势,风吹又生。
苏露青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写完,就被他托起来,抱着往里间帐内走去。
“字还没写完,秦卿这是何意?”她明知故问,手已经自然的勾在他颈上。
秦淮舟不答。
“不猜了?”她顺势靠在他身前,能轻而易举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急促有力,像隔着腔子控诉。
从外间走到里间并不远,躺进帐内,烛火照不到这么远,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看不清也无妨,她抓住他的衣袖,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
“判决迟迟不下,除了要考虑帝后会不会满意,还要知道襄王究竟还知道什么。”
她说回之前的话题,接着把人继续往自己的方向拉,捕捉他神色间的变化,“绛州和长安的种种,不可能是巧合,其中一定需要有个中间人,代两边传话,这个人,是靳贤。”
秦淮舟被她拉扯,被动的靠向她。
明知她种种举动都是故意的,却还是不自觉的任由她胡来。
连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像这样被她牵动着,试探着,在这样仿佛无休无止的拉锯间,某些纷乱的东西反而更加清明。
在最后一下扯动间,他被她彻底拽倒,跌进帐内。
然后视线颠倒,抬眼看到她抵在身前,再往上看到叠瓣重莲的帐顶。
“所以,你想查开明坊,却又不方便直接插手,这才故意卖个破绽,让我的人顺利把人提走,而你正好稳坐钓鱼台,只结果一到手,就继续去判襄王的罪名。”
抵住他的人,说这话时笑得笃定,锁住他的目光,仿佛能一直望进他心底。
而那目光太过势在必得,他自觉难以抵挡,干脆垂下眼眸。
这样的距离,这一番变化骗不了苏露青。
她点点头,又道,“原本你计划的很好,可惜,靳贤死了,这说明绛州不是主导,长安才是,而你依然不能立即判处襄王,是因为你也想知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襄王还有什么把柄能被捏住,才让他在连靳贤‘认罪’以后,还是什么都不说。”
身下的人轻轻叹着气,半晌才说,“苏都知这样,倒是让秦某疑心自己是乌衣巷里的犯官。”
她伏在他身前,笑得玩味,“想当乌衣巷的犯官,要有铜筋铁骨,秦卿是冰肌玉骨,还是别沾这些为好。”
说着话,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他的衣襟,一点点向外扩。
下一刻被他抓着手,停在身前,*“苏都知既已猜着,这件事,就是答应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是吗?”
他再次握住,“不是吗?”
这次她迟迟没有开口,末了才叹道,“啧,赔本的买卖呀。”
“苏卿若要补偿,秦某随时听从差遣。”
但赶在她反应之前,及时补充,“衙署除外。”
她微眯起眼,似有杀气,“秦卿这话,可是当真?”
这次轮到秦淮舟叹气,“苏卿误会了,秦某的意思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这还像话。
“不知苏卿刚刚的提醒,可否再写一次?”
“不可以,”她一口回绝,“机会只有一次,你不珍惜,就错过了。”
秦淮舟正打算说些什么,外间又传来叩门声,是有事要秉。
苏露青这次没有起身,侧身往里面躺去,背对着他,“你去吧。”
“还不知是什么事。”
她提醒两个字,“赌约。”
“那苏都知就更要去了。”
秦淮舟又补充道,“无论如何,别院里安置的是女眷,苏都知出面,比我适合。”
……
来的是苏嬷嬷。
虽然她尽量拾掇了一番,但头发上沾着的灰尘,脸上没有完全擦净的熏黑,还有衣摆上像被火烧去一块的破损,全都落在苏露青眼里。
“侯爷救命啊!”
苏嬷嬷一看到秦淮舟,什么也顾不上,扑过去大哭,“别院失火,我家一娘子被困火海,就要被烧死了!”
苏嬷嬷说得夸张,等两人到了别院,看到别院被烧的几乎就剩了个空架子,彼此都有些震惊。
秦淮舟看着闻讯出来的管事娘子,“别院为何会失火?”
管事娘子因着一直在指挥救火,看上去也有些狼狈,先行了一礼,“回侯爷,起火时,众人都在休息,发现不对时已经蔓延了一片,如今火情不明,武侯已经在查起火点了。”
“可有人伤亡?”
管事娘子摇摇头,“万幸,只是有几人受了轻伤,不过没有大碍。”
这时候武侯也来回禀,说是起火点在厨房,应该是有火星崩到柴草上,继而蔓延成片。
苏嬷嬷在秦淮舟身后偷偷抹泪,“这是什么无妄之灾,说不定就是有人看不惯我家一娘子,故意放火要烧死她——”
管事娘子颇为不赞同的往苏嬷嬷处投去一眼,而后对苏露青二人说,“如今别院被烧,还请侯爷与苏都知示下,院中的人,要往何处安排?”
别院大部分都被烧了个干净,最后别院的人都被带回侯府,暂时安顿下来。
老秦侯得知这场意外,叹了一声,只说府中的事让二人看着办,自己继续在屋内清修。
苏露青坐在临时拨给裴昭的院子里,看众人忙前忙后,裴昭则一直站在她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就说。”
一直站在身旁的人忽然跪下去,“苏都知明鉴,小女只是想说,小女对老秦侯的安排十分感激,已经答应认老秦侯作义父,以义女的身份留在侯府,将来定当尽心尽力侍奉老秦侯、义兄和嫂嫂。”
这番转变尤其的迅速,她不用看也知道,应该是秦淮舟过来了。
果然,跟着就听到怯弱哀婉的一声,“义兄。”
身份定下,侯府便为裴昭办了一场及笄礼。
前来观礼的都是平素与侯府关系极近的宾客,因着日前裴氏遗孤的消息已在京中传过一轮,如今裴氏遗孤成为侯府义女,宫中帝后也派了晋阳公主前来观礼,算是给这场旧日唏嘘之事一个仁慈的安排。
但在及笄礼即将开始时,苏嬷嬷忽然神色慌张的将苏露青叫离席间,低声道,“苏都知,大事不好,一娘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
前来观礼的都是各府上的大娘子,及笄礼上众人都身着礼仪,以示对成年小娘子的重视,这时候及笄礼的主角忽然失踪,之后的流程也会因此受扰。
“半个时辰前,一娘子发现冠笄少了一支,着人去找,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一娘子也不见了,去寻冠笄的婢子回来也说,沿路都没看到一娘子。”
“我只当一娘子心中紧张,到别处散心,时辰到了自会回来,没想到……”
苏露青一皱眉,“府中各处都找了?”
“刚刚已经让人到各处去找了,”苏嬷嬷满脸自责,“都是我不好,一娘子从昨晚就一直说心中紧张,担心及笄礼上出岔子,给侯府丢脸,我只是安慰她几句,今早开始忙着这些事,怕给她压力,也没太跟着她……哎!我真应该一步也不落的跟着她的!”
这时候,又有一名侍女面色古怪的跑来,先看了一眼苏嬷嬷,又看向苏露青,“苏都知……一娘子找到了。”
“找到就把人带过来,及笄礼要开始了。”
“不,一娘子找到了,就在她的房中,但是——”
那侍女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害怕,连声音都不自觉高了许多,立刻就引来席间靠近这边的几名宾客的注意。
“唉,此事……苏都知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第74章 第74章
裴昭所住的是独立于侯府中的一处安静院落,要穿过一片长长廊庑,过府中一片开阔人工湖,之后再转过一个弯,古朴气息十足的院门就掩映在一丛梧桐之后。
来回禀的侍女是府中新拨给裴昭的,这次也是她领着几个人沿途去寻掉落的冠笄。
“……婢子沿途找了许久,始终不见冠笄的影子,又想着会不会是落在房中了,便急着回去找。哪知道一娘子的房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了,婢子找不到钥匙,仗着胆子打开窗子翻进去,看见——”
“你快说,你看见一娘子怎么了?”苏嬷嬷急得不行,边走边催问。
“一娘子倒在房里,满脸都是血!”
“啊?!”苏嬷嬷听到这话,干脆跑了起来,“一娘子别怕!嬷嬷这就来了!你可千万别有事!”
这边的事本就引起众人注意,苏嬷嬷这么一喊,旁人不明所以,担心真出了什么事,也跟着过来照应。
一群人就这么到了院中,苏嬷嬷已经搬起石头砸开门上的锁,哭天抢地的冲进屋里。
又惊慌失措的跑出来,精准的扑到苏露青身边,“苏都知,里面的不是我家一娘子!”
屋子里重新布置过,完全是侯门贵女闺房的模样,在装潢秀雅的屋子里,却有个小娘子倒在织花地毯上,满面鲜血,人事不省。
“你刚刚说,她不是你家一娘子?若不是,为何会穿着一娘子才会穿到的采衣?”
苏露青蹲身查看昏迷中的小娘子,问旁边的苏嬷嬷。
这名小娘子身上正穿着行及笄礼前的采衣,黑色镶朱红锦边,在之后的及笄礼上,她会在赞礼娘子的主持下,再在外依次添上钗冠礼衣,预示着自此成人。
苏嬷嬷嗫嚅着,“我也觉得奇怪……一娘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认错,她的确不是我家一娘子。”
“这身衣服,府上做了几套?”她问随行的管事娘子。
管事娘子恭敬回道,“因着日子赶得急,府中只准备了一套。”
苏露青看着地上的人,若有所思,这时候苏嬷嬷忽然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胳膊,“苏都知……她、她好像没气儿了……”
细看之下,这满脸是血的小娘子的确一动不动,一丝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侯府的及笄礼上发生命案,此事可大可小,她看向管事娘子,“守住府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命令可都传下去了?”
管事娘子应道,“已经传下去了,现在各处都增派人手把守着,老秦侯那边也着人去禀告了,只是及笄礼马上就要开始,席上都是前来观礼的各府大娘子,如今裴娘子却下落不明,这事……”
苏露青闻言往四周看了一圈,跟着同来的也有几位大娘子,这会儿乍一见屋里出了死人,已经吓得面色发白,强做镇定。
她示意管事娘子,“先请几位大娘子去客房歇息。”
而后向着候在院外的梁眠使了个眼色,梁眠会意,带人离去。
等人都送走,苏嬷嬷再次来到她身边,“苏都知,我家一娘子还没找到呢,这小蹄子偷了一娘子的采衣穿,死了也是活该——”
她打断苏嬷嬷的话,“裴娘子如今还下落不明,你仔细想想,裴娘子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啊……一娘子就是有些紧张,不知道侯府认她做义女以后,要怎么安置她,和我说的也都是这些话……”
“清远伯世子后来可有去过别院?”
“他?”苏嬷嬷啐了一声,“知道我家一娘子不愿意没名没分的跟着他,除了那次献殷勤,送了把琵琶来以后,就再也没露过面,差人传话那更是一句也没有。”
说到一半,忽然见苏露青一脸审视的盯着她,不由得磕绊起来,“苏、苏都知这么看我干什么?”
此时屋内只有她们两人,为后续查案考虑,地上的尸体还没有挪动。
两人站在外间门口,苏露青看着苏嬷嬷一脸防备的表情,面露玩味之色,“你家一娘子在及笄礼前突然失踪,你看到尸体以后,一不担心,二不害怕,倒好像忘了裴娘子这个大活人还没有找到,是知道什么,在替她拖延时间吧?”
“我、我当然着急了!但这里不是有苏都知你在主事,我就算再着急,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啊——”
……
与此同时,及笄礼的时辰已到。
赞礼娘子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裴昭的身影出现,连苏露青等人也不曾回来,她心中焦急,目光不由自主落向正宾那边。
今日的正宾是晋阳公主,此时已端坐在正堂,等待见证这场及笄礼。
老秦侯也已落座,礼乐声已经奏过一阵,该出现的人却始终不见,他心下诧异,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身边管事悄悄来到赞礼娘子那边,“怎么回事?吉时都到了,人也齐了,裴娘子怎么还没来?”
“似是出事了,裴娘子一直不见踪迹,方才苏都知已经带人去寻了。”
“这可怎生是好,你再拖上一拖,我去回禀。”
听到管事的回话,老秦侯沉思着端起手边茶盏,喝了一口。
茶汤刚刚咽下,老秦侯忽然捂上心口,只觉得心口闷的仿佛被糊进一团膏泥,跟着眼前就是一黑。
管事吓了一跳,立即叫人,“快来人!老秦侯出事了!”
一场及笄礼因着接二连三的意外,彻底中止。
众人七手八脚将老秦侯扶去最近的厢房,然而刚推开门,就闻见里面莫名飘出的浓重香气。
“快,把窗子都打开通风,老秦侯闻不了这么重的熏香。”
“等等!屋子里有人?!这是……诶?侯爷?”
“里边这是……裴娘子……?”
“这、这……血?啊啊啊啊啊!”
仆从侍女各种惊呼声一时间混在一起,虽然众人都竭力让自己小声,但各式各样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还是将周遭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苏露青赶到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番情形。
桌上放着一把染了血的匕首。
秦淮舟被几名侍从小心的扶着,勉强坐在桌边,他身形有些不稳,整个人似是有些脱力,满身血迹。
裴昭则蜷缩在床帐里,衣衫不整,啜泣自责着,“……是我不好,我不该随意闯进来……”
“一娘子!!”
苏嬷嬷猛地扑到床帐边,抓过一件散落在外的外裳,一下子把她整个蒙住。
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我可怜的一娘子,今日这般大喜的日子,怎会成了这样……呜呜……我该怎么向夫人交代啊……呜呜呜……”
苏露青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
屋内都是侯府的仆从,外面的人虽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但只要打发身边人前来探听一番,就会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发生的太巧,手段安排太过拙劣,但该有的效果已经达到——如果不算那间屋子里突然多出的一具女尸的话。
她先安排人出去安顿好前来观礼的宾客,又将两个管事叫到一旁,交代几句,
之后问过老秦侯那边的情况,得知郎中正在看诊,郎中说老秦侯许是犯了心疾,这才导致的突然昏迷。
多少放下心来。
她再次看向秦淮舟。
秦淮舟察觉到她看过来,挽起一侧衣袖,露出手臂上新划出的血痕,对她摇摇头。
帐内,苏嬷嬷仍在抱着裴昭痛哭。
裴昭则挣扎着放开苏嬷嬷,往苏露青这边行了一礼,“苏都知,我……”
苏露青抬手止住她的话,先问,“可有哪里不适?”
裴昭点点头,又快速摇摇头,“没、没有……”
然后俯身拜下去,“今日之事,全是阿昭的错,是阿昭误闯进这里,才……”
她说不下去了,又开始啜泣。
“秦侯呢?为何在此?”
“……席间不慎被打翻了茶碗,前来更衣。”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担心伤人,担心铸成大错,唯有自伤保持清明。”
她走到桌边,简单查看一番秦淮舟的伤势。
刀伤都在手臂,左臂上的伤口深些,右臂虽也有几道划伤,但看入刀浅出刀深的走势,应该是用左手划出的。
在她靠近秦淮舟时,恰好也听到秦淮舟低声对她说,“香炉,门,有问题。”
她不动声色退开,正好这时候管事娘子叩门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点点头,“知道了,把人带进来,就在这里查。”
门外进来几名上了年纪的老仆。
“苏都知这是何意?”苏嬷嬷看着往这边走来的两个嬷嬷,立刻拦在裴昭身前,警惕的看向苏露青。
“屋子里发生的事,有些说不清,”她看了看裴昭,又看向秦淮舟,“查验一番,可以吧?”
秦淮舟点点头,“请。”
然后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向屏风后面,坦然接受查验。
帐边僵持了半晌,最终帐帘还是被拉起,苏嬷嬷被留在外面,眉头紧皱,似有担忧。
两边都验过,得到无事发生的答复后,苏露青先示意管事娘子将裴昭带去别处安顿,另将苏嬷嬷单独安顿至另一处,又着人取来伤药,给秦淮舟包扎。
自己则走到香炉边,揭开盖子,捻出一点香灰,放在鼻端仔细闻了闻。
一股惑人幽香直冲颅顶,似有催情效果。
她把里面的香灰倒在帕子上,包好,做进一步查验。
又不动声色走到门边,看门栓的摆放。
里侧门栓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外侧的则露出一点,看距离堪堪能将门打开。
她在心中推演一番,应该是事先有人从外面把门栓拉上,然后在推门时,为了不被察觉,只稍稍拨开门栓,再快速推开门。
这样看来,府中不止一个内应。
看过这些,她迈步走出屋子,往另一边的厢房走去。
元尧一见到她,立即上前来问,“阿青,那间屋子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会儿才过来?还有,你……可还好?”
苏露青先行了一礼,“殿下久等。”
之后将及笄礼前后的事回禀一遍。
元尧皱着眉头,“看来这次是冲着侯府来的,和玄都观的事有关系吗?”
她摇摇头,“如今尚不能确定,不过府中出了这样的事,还有一条人命尚待确认身份,殿下不宜久留,还请殿下速速回宫。”
“我知道了,今天来观礼的这些人,也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不必担心这些,安心查案就是。”
元尧想了想,又道,“阿爷阿娘那边,可要我先替你瞒着?”
今日这场及笄礼,本就有宫中授意,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论理该如实秉明,但……
她还是决定,“此事蹊跷颇多,还请殿下暂代遮掩一番。”
晋阳公主等一众宾客安然离开侯府,苏露青将香灰交给梁眠,命他去查香料来源。
然后她再次去了裴昭的院子,查看那具女尸。
梁眠在一旁道,“苏都知,府中侍女都按花名册核对过了,所有人都在。”
所有人都在,说明这个人不是府中人。
苏露青仔细检查这具尸身,头部有被砸伤的痕迹,血是从头顶蔓延下来,淌了满脸,但并非致命伤;
手微微握着,张开手掌,便看到掌上有刀痕。
“……应该是她与人搏命,用手遮挡时所伤。”
梁眠也在一旁看到伤口,一边推测着,一边跟着搜寻致命伤处,忽然,他指着尸身腹部,“是这里。”
伤在腹部,皮肉卷凸出来,先前因被衣袖挡住,加上血迹洇在黑衣上并不明显,这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
苏露青将女尸脸上的血迹擦去,在看到露出的面容时,忽地一怔。
这个人……她见过。
门外有脚步声响,回身见是秦淮舟。
梁眠思索片刻,悄无声息退出去,屋内剩下他们两人。
“我不曾——”
“你可还认得她?”苏露青示意他去看那张脸。
要说的话被打断,秦淮舟顿了一顿,先顺着她的话,看一眼尸身,同样目光一凝。
“似是张武侯的儿媳。”
说完,他再次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道,“我不曾做过出格的事,你放心。”
两人的视线交汇一瞬,她猛地收回目光,开口说的却是,“……张武侯的儿媳无故现身侯府,又莫名身死,这件事,你怎么看?”
第75章 第75章
再次说回正题,秦淮舟整了整神色,“开明坊内,的确少了些人。
这话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之前她的人去开明坊,并未提过此事。
当即问道,“什么时候?”
“刚送出的消息,”秦淮舟低头看一眼地上的尸身,“至少少了十余户,坊内武侯并未上报,可见是自己人动的手。”
她将这话在心中理了理,继续问,“这里面,包括张武侯一家?”
秦淮舟摇摇头,“如今还不能确定,但她出现在这里,或许张武侯一家同样凶多吉少……”
说到这时,忽觉面前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后面的话顺势顿住,眸光流转过来,递去一个疑问的神情,“怎么了?”
苏露青一脸了然看着他,随即起身,查看起屋内布置。
在看到靠近里间的隔扇处溅到的血痕时,才开口道,“我说呢,你主动说出这件事,果然是在等我的人带回后半段消息。不过……大理卿这么拐弯抹角的问话,连耐心都没了,到底还想知道什么呀?”
目的被拆穿,秦淮舟神色如常,这时候跟在她身后,同样查看这间屋子里的痕迹。
口中跟着道,“……苏都知这话实在冤枉秦某,开明坊的事,你我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两边互行方便,协同查案?”
“更何况,”他又补充,“此举也是在查靳贤的死因,越早查清,便能越早结案。”
“共同查案不假,但,”她回身,与他对面而站,“你敢打包票,说你没藏一点私心么?”
原本迎向她的目光,这时候略微躲闪。
答案一目了然。
私心么,人人都有,她并不那么感兴趣。
只道,“开明坊那边,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大可放心。”
然后她转回身,从隔扇上的血迹看起,再顺着这个方向,看到一侧地毯上洒落的血迹。
结合尸身最初发现时所处的位置,她大概猜出当时的情形。
心中有了打算,重新抬眼看他,“说回今日这件事,你中暗算,被困在厢房中,是在收到消息前,还是之后?”
秦淮舟沉思一番,也将心中的思量说明,“消息是今早送到的,当时府中正忙着今日的仪式,论理,府中都是自己人,即便看到什么,也不会多嘴。”
所以,是谁策划这一切,一目了然。
两人的目光交汇,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但。
“缺少动机。”秦淮舟还是说道。
“为什么?”
“杀人,共处一室设计被外人撞见,单独来看,哪一件事都成立。但这两件事,于一天之内同时发生,有些矛盾。”
“的确,”她点点头,“矛盾重重,却也勉强能算声东击西。”
见秦淮舟面露疑惑,她走到桌边坐下,“起先有人故意误导,让我以为你们会在这间屋子里,当时已经有几名观礼宾客或是担心或是单纯想看热闹,一同跟来,然后就看到了屋子里的女尸。”
想到张武侯的儿媳莫名死在这里,她心中的疑问再次如被浓雾遮住的路一般,暂时抓不出方向。
顿了顿,才接着说,“及笄礼上笄者不露面,已然引起众人猜疑,老秦侯喝了加料的茶,诱发心疾,情急之下只能就近安置,最顺路的一间屋子,就是你被困住的那间。”
后面的事情,自是不用她再说。
秦淮舟不动声色在她对面落座,袖口随着动作卷起一些,露出包扎过后的纱布,纱布上渗了些血迹,昭示着此前伤势之重。
“外席的宾客看上去与平时无异,我当时正与泰王世子说禅,世子受其父泰王影响,自小便出家入道,交谈中,世子不慎碰落了茶盏。我因着要招待外席宾客,不能离席太久,因此更衣时只就近选了一处厢房。”
“这么说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像是临时起意?”
秦淮舟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屋内陷入安静,她将这些话在心中整理一番,露出一抹佩服的笑,“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这么一番安排,此人的手段,可见一斑。”
她起身准备往外走,目光在那具女尸上停留片刻,看向秦淮舟,“劳烦大理卿安排一下,将这具尸身好生安置。”
“你要去哪儿?”
“继续查案。”
从屋子里出来,等在外面的梁眠立即上前,跟在她身边,“苏都知,开明坊那边暂时还没有新消息送出,眼下出了这件事,是不是先和坊里的人通个气儿?”
苏露青摆摆手,先问,“王逢现在如何?”
“他已经跟着我们的人,在开明坊里种了几日田,差不多和坊里的人混熟了,过两日在坊内别处走动,应该也不会引起太多怀疑,到时候他就能查看田间种下的究竟是不是栗缨了。”
“很好,留在坊里的人只需要做这一件事,至于其它的,”她想到秦淮舟方才所说泰王世子不慎碰落茶盏的事,“去查查,泰王世子近日都接触过什么人。”
“是。”梁眠领命。
……
侯府的这场及笄礼最后还是悄然办过,虽没有了当日身份贵重的宾客观礼,裴昭这个侯府义女的身份,却也是就此尘埃落定。
原本因着别院失火,老秦侯又念着她已经是侯府义女,日后少不了要替她安排与京中各处走动,便拨了府中一处单独的院落给她;
但此番出了这样的事,这处院落不宜再立即住人,老秦侯另着人安排了一处挨着侯府的宅子,把她妥善安置,另将之前别院里的人都分到这处宅子,供她差使。
裴昭自是又千言万谢,之后每日都会专门到侯府来向老秦侯请安尽孝。
苏露青这几日都留在乌衣巷内。
开明坊中的消息接连送过来,先是得知坊内种下的都是麦苗,没有一株栗缨;而后确认坊内有十余户人家无故消失,其中就包括张武侯一家。
“还有一件事,属下觉得有些奇怪,”梁眠接着说道,“开明坊内的武侯像是换人了,留在坊内的人还说,北曲的百姓看上去和之前也不太一样,每日畏手畏脚,像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查到原因?”
梁眠摇摇头,“没有,里坊送出的消息称,坊内变故颇多,武侯巡查越来越严,很多地方都有人把守,若有人擅自闯入,恐有性命之危。”
“张武侯的儿媳叫什么名字?她家里的人可有知会过?”
“这也是件怪事,”梁眠面上带出疑惑,“查不到她的名字,只从之前的侧面打探来看,他们都叫她三娘。至于她家里的人,属下着人查过,自从上次观礼之后,嘉会坊就再没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按说坊内无故失踪这么一大家子人,武侯应该上报才是,他们失踪却不见上报,想来一直都是坊中的流动人口,不曾上过户籍。”
“这么说,他们不是嘉会坊里的人,”她沉思着,“说不定这个三娘,也根本不是什么儿媳,只是一群人捆在一起做戏给外人看。”
梁眠听了咋舌,“如果真是这样,那开明坊里的那些人,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苏露青想起山腹私仓里的那些尸身,随手点了点手边的卷宗,“不管是什么东西,也该露出马脚了。”
又几日,阆国公寿辰,众臣皆收到请帖,前去祝寿。
苏露青审人犯审得迟了,回府时,日头已经西斜。
秦淮舟在外间等她换好衣服,又说起这几日的发现,“靳贤在认罪血书上交代的事,据查都已属实,但他贪赃国库钱粮的那些东西,却并未在靳府账册中表现出来。”
“当初的何璞不也是如此?”
苏露青披上披帛,仔细整理,将其中一端收进腰间,“他自认曾贪污国库钱粮,却又自尽,说明这只是他犯的事里动静最小的,至于其它,就算将来再查出什么来,也可以来个死无对证。”
她从里间走出,扫一眼秦淮舟身上与自己同色的衣衫。
又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道,“比如,他明明没有死士,又是如何动用死士,将屈府烧成平地的?”
两人说着话,从房中走出。
天边已被暮色染成金红,一墙之隔的阆国公府已是宾客满堂,那边的热闹顺着院墙迢递,间或有丝竹管弦声相和。
秦淮舟听了一耳朵,接着方才的话说,“乌衣巷送来的卷宗,我已都看过,结合之前发生的种种来看,可以确定,那个提前将药给靳贤服下,导致他突然惊厥,躲过你问话的人,就是将靳贤灭口之人。或者说,对此人更适合的说法,应该是奉命执行之人。”
苏露青往他那边瞥去一眼,若有所思。
听到他问,“怎么?可是我说的有哪里不对?”
“没有,”她目视前方,走得不疾不徐,随口道,“我还以为,得知开明坊里种的全都是麦苗以后,大理卿会一蹶不振。”
耳边似是传来一声轻笑。
她这次没转头,听着身边的人叹道,“看来长安这边的反应,比我们想的还要快,也更果决。”
灵药带来的收入不菲,绛州被一锅端以后,长安这边相当于直接被剜掉一块肉。
若想填补上这个窟窿,只有想办法让灵药在长安范围更广的蔓延开,再由长安向邯郸一带挺进,就像当初夏家对各地代理之人的规划一样。
事实上,长安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天星教扩张的速度极快,如今教众人数已经与袄教相差不多。
这些教众在举行义诊以后,发放的丹药就是三清丹的变种,当这些药被吃完,黑市之中就又多了一批灵药的买主,继而屡禁不止。
“不如,再打个赌?”
她绕到秦淮舟身前,拦住他的去路。
秦淮舟的步子被迫停住,他站在原地,不解她为何忽然有此提议,“还要堵?”
跟着便问,“你想要什么?”
她随意瞥一眼阆国公府的方向。
这些天,她查到些不一样的东西,细思下来,得出一句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谜底就在谜面上。
如果她猜对了……
她在心中又叹出一口气,道,“这条绳上的蚂蚱,就快要抓完了,在这桩案子没破之前,所有的意外,都来自同一人的授意。”
“所以,”秦淮舟猜测,“你想赌,靳贤背后的那个人,是所有案子的最大主使?”
“不,”她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些都只是表象,我赌,我和你真正在查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句话,一起涌进他心头。
秦淮舟听她毫不避讳说出这话,思索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语气轻松,“至于赌注么,不如就拿这场婚事。”
“什么婚事?”他不自觉皱起眉。
苏露青点了点他,又反手点了一下自己,“天家赐婚——”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淮舟打断。
他声音比平时要沉上些许,又不全然是郑重,“天家赐婚,岂是儿戏?苏都知以此为赌注,太过草率。”
第76章 第76章
这次不欢而散,不是因为案子。
苏露青站在原地,看前面已经快要远得看不见的身影,叹出一口气。
她话还没说完呢,这人走这么快,这就不算失礼了?
不过在阆国府门前,她再次看到秦淮舟的身影。
长身玉立在斜*阳余晖下,如蟾宫丹桂,衬得一身浮玉皎皎。
两人的视线隔着一段距离对上,远处的人却倏地收回目光。
不过举止上骗不了人,他仍是静立在原地,一看就是在等人。
她走上前,瞟去一眼,“不是都走了?怎么不进去?”
身侧的人默了一下,没有跟着开口回答。
她了然,偏偏拆穿,“等我呀?”
身边的呼吸声稍重一些,“……请帖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秦侯还真是严谨。”
阆国府的管事候在门前,见到两人前来,立即上前迎接。
客套一番,便有仆从上前,为二人引路,往筵席处去。
因着今日是阆国公寿诞,府中的热闹一整日都没有停过,到这时候正宴开始,众人纷纷入席。
苏露青往席中去时,习惯性将周围看了一遍,前来赴宴的俱是朝中的熟悉面孔,看众人的殷勤程度,想是对这位上柱国兼太常寺卿的宁公,十分亲近。
此时主位上还空着,另一侧挨着主位的坐席上,则坐着一名身穿道袍头戴逍遥巾的青年。
似是注意到他们这边,那青年抬眼看过来,微微颔首。
这边两人点头示意,在仆从的侍奉下落座。
苏露青听着周遭随意的交谈声,借着整理披帛的动作,开口道,“元融身边的位置还空着,看来今日泰王也会来。”
“嗯,宁公毕竟是泰王的外祖父,这样的日子,泰王自然要出面庆贺。”
想到元日时候玄都观的那场爆炸,泰王和老秦侯一同挺身护在帝后之前,却也因此重伤,至今一直在府中休养的事。
她点点头,说,“泰王若露面,想来他的身体已恢复如常,宫中也能因此放心了。”
秦淮舟从刚刚开始,一直话音平淡,“听闻泰王虽一直在府中休养,但编撰医书一事并未停歇,已然整理出了民间失传药方的第一册。全书若成,便是泽披天下,如今已有不少医者自发为泰王收集良方,道观修行之人也在研制丹药,佐证这些方子。”
“这么说,这些事也都是泰王世子在出面处理?”
说着话,她看到有人往元融那边去,两人相谈甚欢,似是顷刻间达成了什么共识。
“嗯,编撰医书所耗成本过大,泰王又婉拒了陛下让户部拨银给他的想法,这些与他一同做事的,大半都是自发前来,分文不取,也有人觉得这是攀附关系的好时机,提出捐一份功德,助成此事。”
秦淮舟同样也看到了元融那边的情形,顺势说道,“便如此刻。”
果然,元融朝那人打了个稽首,那人同样诚惶诚恐的回礼,然后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苏露青仔细看了看那人,忽然又道,“捐功德那位,像是卫尉少卿。”
“卫尉少卿冯贞。”秦淮舟刚说了一句,忽听席上安静下来,转头正见阆国公宁苡奉在几人的搀扶下,坐到主位。
话题因此暂时中止。
苏露青将这个名字和刚才看到那人对上号,也跟着众人一道看向宁苡奉那边。
这位老国公已年过古稀,如今虽不算精神矍铄,但也依稀能看出些当年领兵时候的影子。
搀扶着宁苡奉,小心扶着他落座的,是位身着道袍头戴庄子巾的人,看举止一派方外之人的逍遥模样,正是泰王元信。
宁苡奉和元信一入席,席间立时又是一片祝贺恭维声,等酒过三巡,戏台上的表演也热络起来,众人也都放下顾忌,自然的与身边人闲谈起来。
苏露青本打算给自己再倒一杯酒,身后的侍从见状,立即上前,正要拿起酒壶,但旁边已经伸来一只手,拿起酒壶,同时对那侍从道,
“这里不用你,先退下吧。”
侍从领命,重新退到后面。
苏露青看着杯中被逐渐倒满的酒,略显诧异的挑眉问道,“大理卿这是何意?有事相求?”
复又笑道,“若只是倒一杯酒,可不容易。”
“有事请教,如此可算相求?”
秦淮舟倒过一杯酒,将酒壶放至一旁,目光随意落向临时搭起的台子上。
伶人正在台上表演杂耍,于细竿架起的悬空索上,翻飞出各种兼具美与灵活的舞姿,顷刻便吸引众人的目光。
于是在一众醉心宴饮的宾客里面,他们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露青也看向伶人那边,面上是沉浸于伶人表演的新奇,口中说道,“那就要听听,你请教的是什么了。”
“靳贤一案的卷宗,大理寺已按规矩摘录一份,送入乌衣巷。此案既是三司协作,无论查到任何线索,都该汇于一处,由三司长官共同审理。”
“嗯?你想说什么?”她转头看他一眼。
“王逢可是还在开明坊?”
听上去毫无关联的两句话,她略一思忖,明白了。
倒满酒的杯子被她拿开,她叹出一声,“果然,大理卿亲自倒的酒,还真是喝不得呀。”
这时候伶人在打铁花,火树银花于高空坠落,夜幕也被染亮半边,与席间灯影糅在一处,映的人面俱是半明半暗。
“既不是有事请教,也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有事查问,对吧?”
铁花消散,如银河凋零,地上几朵残喘的花映在秦淮舟眼里,又随着他睫羽的眨动,完全消失。
在下一轮铁花扬起的时候,他才开口道,“开明坊和嘉会坊的情况,你应该也查到了,从文牒来,上面也没有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名字,可见所有人都是流民,当初那场婚事,更像是做给外人看的。”
“所以呢?”她没表态,只问。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那块田上,因为田产主人换了,坊里的人发现我们不是过去所熟悉的那群人,为免走漏风声,他们故意联合起来,演了一场戏。”
“既然如此,我也有事请教。”
她说着,将那杯斟满酒的酒杯放到他手边,“那块田,你究竟是从何人手中买来的?”
秦淮舟去拿酒杯的动作一顿。
他放弃了,摇头浅叹道,“看来苏都知也并非请教。”
“既然都不是请教,不如还按老规矩?”
秦淮舟反应极大,“不赌。”
“大理卿误会了,就算要赌,赌的也不是这个,”她看着那只孤零零摆在食案上的酒杯,“方才问的这两件事,互相交换,如何?”
“没有其他条件?”
“要条件?也不是不行。”
“不必,”秦淮舟干脆地道,“就这样,交换。”
达成一致,苏露青转而拿起那只酒杯,朝他示意一下。
秦淮舟见状举杯,与她相碰,算是成交。
正这时,外面有侍从进来,面上满是喜色,先向管事交代一番,管事走到宁苡奉身边,恭敬道,“国公,陛下的仪仗到了。”
臣子寿宴,若有天子仪仗加持,预示着无上的荣耀。
宁苡奉大喜过望,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起身相迎。
其余人也都起身,恭敬迎候天子仪仗。
来的是元康健,传过天子口谕,元康健向后一摆手,手捧佳肴的宫人依次上前。
宫中赐下十二道菜,等宁苡奉领旨谢恩,元康健便准备告辞离开。
正在这时,忽有一簇流火自天边划落,速度飞快。
苏露青神色一凝,盯住流火降落的方向。
起先众人以为这是之前看过的打铁花,并未太多关注,然而当那簇流火准确无误的落在倚仗的华盖上后,就见华盖忽地腾起一片火光,负责举华盖的宫人似是被火烫到,手一松,华盖也跟着倒下来。
“快!救火!”宁苡奉也吃了一惊,连忙指挥府中众人。
变故几乎只在一瞬间,冲起的火光随着华盖倒落,也很快熄灭,地上只剩下一块烧红的东西,不知是华盖的余烬,还是别的什么。
苏露青飞身跃向仪仗处,查看华盖处的东西。
那名原本拿着华盖的宫人,此时正抖着身子跪在一旁,元康健走到他身前,刚呵斥一声,“怎么回事?”
便听到苏露青说,“西南方向。”
元康健心中一惊,他瞪了那宫人一眼,走向苏露青,同样也看到了燃烧的华盖下,掉落的那样东西,“苏都知,你说西南什么?”
“这块流火飞石,是从西南方向飞来,烦请公公迟些回宫,等我调些人来。”
她来阆国府是赴宴,身边并没有带乌衣巷的亲事官,元康健虽然带了宫人前来,但这些宫人平素做的都是日常事,只够控制住场面。
听她这么说,元康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即道,“苏都知放心,陛下仪仗无故被毁,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即刻查清。”
宁苡奉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很快恢复如常,着人来找元康健说话,同时命府中家丁把守四周,严查周围异样之事。
泰王从旁坐镇,给元融使了个眼色,元融会意,起身道,“阿爷,曾祖父,我去查看。”
席上其余人这时候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留在席间,等候消息。
秦淮舟走到苏露青这边,见她一直在看地上那块烧红了的石头,便问,“情况如何?”
苏露青拿一根木棍拨弄地上的石块,石块不知被烧了多久,又红又烫,但却未碎裂,木棍触在上面,即刻就会泛起一阵青烟。
她示意秦淮舟去看石块上的痕迹,“和千秋宴上那次一样。”
石块被她拨弄到另一边,露出上面刻着的六个熟悉的篆体字:天星摇,世出妖。
如果说之前这些带有谶言的“凶兆”都是危言耸听,那这次这个精准打在天子仪仗华盖上的“凶兆”,无疑是最骇人的。
“秦侯,苏都知。”忽然,元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两人起身与元融相互见过礼,就听元融问道,“如今府中各处都已查过,并未发现异样,至于府外,我已知会过武侯中郎将,他正带领武侯在坊中西南一带巡查,但……或许是贼人狡猾,暂时还没有任何发现。”
元融接着问道,“我见二位一直在看这块石头,可是有什么异常?”
烧红的石块,单凭用手还触碰不得,元融一眼扫到上面的字,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啊,这是……”
“嗯,”苏露青点点头,“宁公寿宴上,突然出现凶兆,此凶兆又恰好砸中天子仪仗,此事干系重大,在场众人又多是举足轻重,今晚发生的这件事,还请世子代为协调。”
“苏都知说得有理,今晚之事,只需留在围墙之内,至于其它的,还请苏都知定夺。”
附近的一队亲事官看到苏露青发出的信号,赶到阆国府,将这块刻有谶言的石块小心装起。
苏露青带人与元康健一同回宫,秦淮舟则留在阆国府内,协同安排府中后续事宜。
……
立政殿内。
元康健将阆国府中发生的事回禀一遍,小心的候在一旁,观察元俭的神色。
元俭只静静看着装在盒子里的石块,拧眉不语。
半晌才问道,“都查到什么了?”
苏露青恭敬回道,“这种石块的大小,若要精准投掷,在距离上边也要精准测算,简单的工具也无法达成天降流火的效果,臣初步推测,应是一种小型的投石车。”
元俭撑着桌沿,听到这话,抬指在桌沿上敲点几下,“西南方向,在坊内还是坊外?”
“还要进一步细查。”
“好,查。”元俭猛地一挥手,扣上盒盖。
殿内几人垂首,不敢目视天威。
但又听到元俭长呼出一口气,开口时,语气里带着疲惫,“朕不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投到仪仗上的,查到幕后主使,揪出来,再来回禀。”
“是。”苏露青应下一声。
旨意下达的那一刻,苏露青立即安排一众亲事官分头去查几处。
“……那个时辰,已经快宵禁了,能从西南方投出石块,且刚好投进阆国府的地方,只有西市码头一带。西市已经闭市,留在里面的只有巡查的武侯,投石做准备这些即便再如何隐秘,码头一带开阔,总会引来武侯的注意。”
梁眠说到这里,接着猜测道,“如果地点是在码头,武侯也难逃其咎,有内应之嫌,但我等查验下来,码头处并没有什么异常痕迹。”
“码头没有,渡口之内总会有空船停留,那些船只,可都查过?”
梁眠眨眨眼,“船浮水上,目标会随船身晃动出现偏差,应该不会……吧?”
苏露青瞥他一眼,“码头空旷,投石车藏不住,船上也希望渺茫,但西南方向最有可能的地方,只有西市,还不明白吗?”
梁眠恍然,“啊……明白了!属下这就派几个人继续去西市,仔细的查。”
她心中还记挂着阆国府后面的反应,在交代完这些以后,立即赶回府中。
秦淮舟也刚刚回府。
看她匆匆进门,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开口道,“阆国府内一切如常,但各处府门的守卫增多了。”
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府中突降流石,又不知是何人下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加强戒备。
“宁公如何?”她问。
“宁公受了些惊吓,府中人奉命去请郎中来看诊,如今泰王父子留在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她慢慢坐在桌边,“倒也正常。”
“所以,你真正在查的,是这个?”秦淮舟虽是问话,但语气笃定。
“哪个?”她眸光流转。
秦淮舟:“谶言。”
她不答反笑,起身走到他身侧,旧事重提,“这么说,这个赌约,你应下了?”
听到赌约两个字,秦淮舟皱一皱眉,“……赌注,换一个。”
第77章 77章
苏露青从茶盘里拿出一只杯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啜饮几次,转眸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
“你是怕输?”
灯芯许久没有剪过,最顶端的灯芯翻卷下去,烛光渐渐不像之前那么亮。
她看秦淮舟沉默着掀开琉璃灯罩,剪下一朵灯花儿。
烛焰跳跃着重新绽起,他的眉眼也在灯火映衬下,恍若群星着锦。
烛剪仍被他拿在手里,捏着尾端的手,指骨分明,手背上青筋和血管的脉络清晰分明,蜿蜒进袖口深处,
烛剪尖的那端对着他自己,放回烛盘上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咯嗒”声。
他的话音是随着这一声响起的,在春夜暖室里,像玉击清泉,
“凡赌,自是有输有赢,若是因怕而不做,不如不做。”
她意味深长,“既然如此,那赌注也没有换的必要——”
话音刚落,就听他紧随其后,道,“理由我已说过。”
秦淮舟的确说过,这是天家赐婚,不可草率,更不能做儿戏,不过……
她笑道,“如果有个机会摆在你眼前,可以让你自行做主一次,你不要吗?”
“秦某只信眼前的绝对,至于苏都知所说之事,若以假设来赌未知,又与空中楼阁何异?”
她叹一口气,“不试试,怎么知道它不会成真?”
屋内静了一瞬,秦淮舟径直往里间帐内走,留下清晰的三个字,“它不会。”
珠帘被掀起,留下一串清促碎响,她看着秦淮舟顷刻隐在珠帘后的身影,若有所思。
半晌,她梳洗完毕,掀开珠帘走进内室,见里面灯烛都还亮着,帐帘并未放下,秦淮舟靠坐在床栏边上,手里擎着一卷书,正借着榻边灯火细读。
想了想,她移走那盏灯。
光源变弱,书上的字迹看着不慎清晰,秦淮舟折起书页一角,传出一些纸张被翻动折叠的声音。
他放下手里的书,给她让了一个方便上来的位置。
苏露青看着空出的位置,吹熄里间的灯,屋内一瞬间变得昏暗。
两人都没有开口,内室静的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幽光透进来,她踏着月色走到帐边,借着提起一桩旧案,压下心中自方才起就不断泛出的一点波澜。
“大理卿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屈府疑案,乌衣巷至少能查一半。”
屋内没有灯火,声音在昏暗中也不自觉压低一些。
秦淮舟听着身侧的动静,闻言点点头,“……记得。”
跟着又道,“事到如今,种种证据都指向靳贤,唯有一件事,至今死无对证,不知苏都知查到的那一半里,是否包括此事?”
她躺进里侧,鼻端萦绕着帐内的玉露暖香,“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理卿。”
身边跟着响起一阵衣料与被褥混杂的窸窸窣窣声,秦淮舟同样躺下来,大概是仰面躺着,声音是平稳的在耳畔响起,
“苏都知突然提起此事,可是有不能当着刑部提起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不过,”她忽然转身,面对着秦淮舟,看他顿挫停匀的侧脸,“有些事呢,我也想单独听听大理卿的看法。”
帐帘没有拉紧,外面的月光溶进来,在他眨动双眼时,那些月色会落在他的眼睛里,点出一抹清亮。
这抹清亮随着她的话颤了一颤,末了,忽见他撑身坐起来,尽管已经就寝,但姿态仍是端谨,“苏都知请讲。”
她也跟着坐起身,锦被搭在身上,她随手抓过被角,放在手里把玩。
“你也查到些线索,说明放火的人和屈靖扬之间关系匪浅吧?”
秦淮舟没有否认,“那场大火,所有参宴之人都排查过一遍,表面看上去,只有靳贤一人与屈靖扬之间有牵扯,但若顺着‘曾在户部任职’这一点细究,还能再找出几人。”
她意有所指,“所以,这几个人里,再往下排除,又能留下一个。”
秦淮舟:“但这个人,和靳贤一样,未必养得起死士。”
她紧接着也道,“他养不起,他背后那个人,一定养得起。”
“那人手段高明,所有的事都不直接经他的手,即使因此派出死士,也有把握让死士永远开不了口,”秦淮舟说到这里,忽然令提起一件事,“说到死士,苏都知对那人应该更为熟悉才是。”
“嗯?”
“千秋宴上飞火流星,乌衣巷因此捉拿的人,不正是一名死士?”
秦淮舟从她没有立即反驳的态度里,推测说其中蹊跷,笑了一声,“原来苏都知今晚不是真的想要同秦某探讨案中隐秘之事,而是想从秦某这里打探消息的。”
那死士虽然交代出一些东西,却也只是杯水车薪,后来因着被关的时间太长,他拿不到主家的解药,已接近疯癫,如今虽有医官给他用药吊着命,但人也近乎废了。
想到这里,苏露青在心中暗叹一口气。
原本是她套话,如今反倒被他将了一军,
不过,目的虽被拆穿,她仍是神色如常,“大理卿何必这般防备呢,我不过是想听听大理卿的看法,你若觉得我另有目的,可以自便。”
似乎就为等着她这一句,身侧的人神态自然的重新躺回去,当真开始闭目休息。
她愕然回头看去一眼。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秦淮舟仍闭着眼睛,对她说,“明日三司要一同审理这段时间查到的东西,苏都知当真没有什么话,要提前再说了?”
“有啊,”她径直俯身在他耳畔,“明日,我打算借大理寺的公堂一用,大理卿意下如何?”
秦淮舟睁开眼睛看向她,眼里带着疑惑,“你要借大理寺的公堂?”
两人的距离极近,互相遮挡住落向对方的光,只剩下眼神交织,呼吸相闻。
最初的诧异很快被一种新的燥意取代,他别过头,声音比方才稍低一些,“公堂问案,苏都知准备审谁?”
“这个么,”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还要看明日商谈的结果。”
声音落在耳畔,被暗夜无限放大,又似在瞬间催出实感,烫着他的耳朵。
“……公堂不比他处,你别乱来。”
说完话,秦淮舟干脆整个人都背过身去。
人虽整个转过去,看呼吸起伏,倒是显得有些忙乱。
苏露青仍在原处没动,“你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秦淮舟没做声,只是呼吸声略重了些,算作回应。
“那,赌约——”
这次不等她说完,呼吸声更重了一些,回绝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不赌。”
……
清早下了场雨,雨后独有的洇湿气息从窗外漫进来,天光不甚足,总让人身上发懒。
宫人送了水进来,两人各自梳洗过后,沉默着用过早膳,一同往大理寺去。
李闻今来得早,他们到大理寺的时候,李闻今已经在议事厅里等候多时,他手边摆着几份卷宗,俱是先前三方经过商议以后,各自负责查找的线索。
几人先简单寒暄几句,随即展开正题。
“……我命人查过户部各处的文牒,永嘉二年,靳贤曾任仓部员外郎。”
李闻今说着话,将其中一份卷宗抽出来,放在两人面前,接着又道,“在此之前,屈靖扬已经任仓部郎中。因为这件事,朝中曾有御史上疏,说翁婿在同一司中,恐有相互包庇之嫌,还借此弹劾吏部不经核查胡乱任用,有扰乱朝局之嫌。”
苏露青看着那份卷宗,“看情形,朝中似乎并未立即将二人调开。”
“不错,”李闻今点点头,“当年相州一带连日暴雨,很快就闹起洪灾,户部因此要计算拨粮赈灾数目,整个仓部官吏通宵达旦,人手严重不足,此时抽调任何一人,都会耽搁赈灾之事。而靳贤在其中表现突出,不但将粮食担数计算完毕,还很快就根据相州各县情况,做出细分,为此替相州抢出不少准备时间,赈灾粮转运的比计划中要更快,那次赈灾,也比以往更为顺利。”
“这么说,靳贤也是立功一件。”
“可以这么说,”李闻今接着道,“不过从那段时间的账目来看,靳贤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偷换国库米粮,是事实。”
这就从侧面印证靳贤的那封认罪血书里说的是真的。
李闻今见两人都没有疑义,便提议,“如此证据确凿,又与靳贤那封认罪血书内容一致,可见他虽然强撑了这么久,终归还是因昔日过错负罪难熬,这才自行认罪,这桩犯官监牢自尽案,我想,可以结案了。”
“李侍郎所言有理,”苏露青似是十分赞同,她将那几份卷宗大致翻看一遍,看向秦淮舟,“大理卿以为呢?”
秦淮舟同样拿起一份卷宗,“大理寺所查,也是如此。”
“如此甚好,如此也算将靳贤做过的事大白于众。”
李闻今长舒一口气,复又皱眉道,“只是他如今已然自尽,府中亲眷又都早亡,再如何判决,也判不到什么了,对朝中而言,未必能起到警示作用。”
“天网恢恢,所犯刑案既能浮出水面,对旁人而言,也是一种敲打,”秦淮舟将议事厅内的卷宗都仔细整理一遍,“此案既已查明,余下的事,便劳烦苏都知呈与宫中。”
苏露青点点头,几人各自散去。
没过一会儿,苏露青去而复返,果然见秦淮舟还留在议事厅内,看到她回来,也不曾露出惊讶之色。
只在她在刚刚的位置坐下来以后,才说道,“如今只能说明靳贤在血书中交代的是真的,但他究竟为何而死,并不算彻底查清,苏都知为何这么急着附和李侍郎?”
“怎么?大理卿难道没有吗?”
两人的目光相对,彼此都已了然。
她表明来意,“靳贤的案子结了,我来借公堂一用。”
“案子虽结,但刑部的人并未完全撤离,苏都知不担心他去而又返,扰乱你行事?”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反悔?”
“苏都知多虑了,”秦淮舟看一眼两人所处的议事厅,“这里僻静,少有人往,比之公堂更为私密,苏都知不如改用这里?”
“那也好,”苏露青很自然的接受这个提议,而后看着秦淮舟,思索了一会儿,“有劳大理卿当个见证。”
没过多久,梁眠一身便装,带着医官刘贵进入议事厅。
这段时间,刘贵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浑浑噩噩跟着梁眠进来,看到苏露青,他忽然跪倒在地,满脸悲戚,“下官糊涂!还请苏都知定罪!”
“这是何意?”苏露青看着跪在下面的刘贵。
“……下官受人威胁,做了糊涂事,如今却都报应在家眷身上,下官实难为人,恳请苏都知定下官的罪,下官绝无怨言!”
“你的事,确有苦衷,我今日给你一个机会,当着大理卿的面,说说你是怎么做的糊涂事,若说得令大理卿满意,大理卿自会给你做主。”
秦淮舟听到这话,眉头一皱,看向她:
(苏都知慎言。)
她端起茶盏,浅浅朝他一举杯:
(大理卿稍安勿躁。)
刘贵缓缓直起身,“……下官刘贵,是乌衣巷的医官,曾受人威胁,以家中老母妻儿的性命,逼下官交出一种药。”
秦淮舟心中一动,“是什么药?”
“此药服下以后,会根据药量做出不同反应,控制药效发作的时间,药效发作时,服用之人会出现惊厥之状,郎中即便号脉望闻,也看不出端倪,只当做寻常惊厥之症。”
这般情形,与当初靳贤突然发病惊厥时一样,秦淮舟的目光在刘贵等人身上徘徊一番,最后落在苏露青身上。
后者回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而后先于他,问刘贵,“你把药,交给了什么人?”
“……下官不认得此人,只是在城隍庙见过他一面,当时他带着帷帽,下官只注意到,他习惯用左手。”
习惯用左手,逼迫刘贵给出一种服下就能发作惊厥的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大理寺监牢,轻而易举接触到靳贤——
一个人选,在秦淮舟心中呼之欲出。
他沉声道,“既然受人逼迫,有家眷在其手中,你现在说出此事,岂不是将家眷至于危险中?”
而刘贵已经泣不成声,“下官的家人,全都被那人残害了!”
刘贵被梁眠悄然带走后,秦淮舟仍坐在议事厅内不语。
苏露青在一旁坐下,“主动送一条鱼给你,我这个诚意,如何?”
秦淮舟看着她,神色平静,只道,“苏都知的好意,我却不知该不该领。”
“你在怕什么?”
“那就要看,苏都知又想从我这里,换走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她作势叹一声,忽然换了一副明媚笑颜。
明眸流转,似带出无边春色,然而春色之间裹挟着旋涡,让人想要沉溺的同时,无端生出警醒。
又是这种熟悉的算计……
秦淮舟暗道一声不妙。
这时候再想回避,已经晚了。
“与我同去开明坊吧,裴郎?”
第78章 第78章
时隔数月,再去开明坊,恍若隔世。
马车在坊门处停留许久,守在坊门处的武侯似是拿不定主意,先派了个人进坊内去请示武侯中郎将。
苏露青悄然将一侧车帘掀开一点,向外看了看。
的确如梁眠之前所说——现在的开明坊,进去难,出去也难,看上去完全不像寻常里坊,倒像是哪个藩镇幕府。
见车夫还在车外等候,她想了想,干脆摆出一副任性娘子的款儿,出声催道,“裴林,到底怎么回事?”
车夫立即走到车边,看似是回话,实则拿捏着音量,确保坊门处的人也能在不经意间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
“大娘子再等一等,武侯已经进去核查了,如今正是春耕繁重的时候,里面全是农田,各处都马虎不得。”
秦淮舟的声音也在这之后适时响起,“横竖多等等就是,来,再吃些点心。”
车帘放下,马车里的光亮比方才暗上一些。
秦淮舟坐在另一边,感知到她的视线,转头看过来,低声道,“坊内情况不明,我的人传递一次消息也要隔上许久,如今张武侯又不在坊中,一会儿进入坊中,还是要见机行事。你……”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在她身上匆匆扫过,“等下车时,扶稳些。”
来时要做的事,他们事先排演过一遍,但这时候看他如此,苏露青忽然起了调侃的心思。
倾身过去,截住他的目光,笑问,“扶稳什么?”
不等秦淮舟开口,外面又有了新的动静,是去请示的人得了传令回来,交代放马车进坊。
马车在开明坊内又走了一段路,缓缓停下,是到了田边,车夫在外面等两人下车。
苏露青将车帘又稍稍掀起一点,看到有几名武侯一直跟随在马车两旁。
与其说是引路,更像是监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秦淮舟当先下车,然后回身向她伸出手,在她下车的时候,一直小心的关注她的动作。
看她要习惯性的往下跳,更是加紧上前一步,稳住她,*“当心,注意身子。”
苏露青自然的扶着他的手臂,下车以后状似抱怨的说道,“我这不是还没事吗,连郎中都说了,如今月份已经稳了,不用再像之前那么小心。再说,我都憋在家中这么久了,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裴郎却这也不让、那也不许的。”
说着话,不免有些置气。
“好好好,都依你,”秦淮舟动作间仍是小心翼翼,扶着她慢慢朝前走,“今日天气好,你想走多久都行。”
田间长满了麦苗,这时候麦苗还没有长得太高,一眼望去像一片草场,风吹来时,这些麦苗随着风的方向摇摆,又像低低涌起的水浪。
田垄间时不时能看到农人的身影,这样看的时候,又觉得坊内情形与别处并无不同。
两人沿着田边慢慢往自己那片田里走,在无人察觉处,苏露青正不动声色打量着附近的武侯。
这些武侯原是紧盯他们的举止,但看他们全然一副寻常商贾来看田里进度的模样,加上两人演的夫君紧张有身孕娘子的戏码十分逼真,监视的便也不像最初那么严密。
又走过一段田间土路,她假意看着一侧麦田,用一副在府中憋了许久终于能出来走走的欣喜模样,说,
“……令行禁止,目标明确,如今这些武侯,应该是受过训练的兵卒。”
“不错,”秦淮舟虚揽着她,仔细拣着平整的地方走,同样低声,“这些人看衣着比寻常武侯要魁梧一些,应该是在衣服下衬着软甲,还有,腰间的佩刀和我在绛州时看到私铸的佩刀很像,这一点若要查证,还需得找到王逢。”
听到王逢这个名字,她哂笑一声,“难怪大理卿这么痛快就答应同行,原来是另有目的。”
“阿昭误会了。”秦淮舟忽然扬起一点声音。
果然,她同样也在余光里瞥到武侯的身影,是往他们这边来的。
便接着秦淮舟刚刚的话,做出嗔怒的模样,“那裴郎自己说说,若不是今日碰巧被我抓住,你是不是又要把我一人丢在府里,自己出去逍遥?”
“冤枉啊,我在和一个波斯商人谈生意,这笔买卖要是谈成了,足足能赚这个数——”
秦淮舟随手比出一个数字,注意到武侯已经距离他们更近了,继续往下说道,“你不是说,看中一套宅子,打算买下吗?等这笔生意成了,我就替你买下那套宅子,以后我们的孩儿出生,一家人便住在那里,好不好?”
苏露青听到这话,这才转怒为喜。
“裴郎君,”这时候武侯也走上前来,“你们的田在那边。”
秦淮舟诧异道,“真是对不住,这田地乍一看都长一个模样,多谢小哥儿提醒。”
见那武侯板着脸点点头,转身似是要给他们带路,又自身后叫了那武侯一声,“敢问这位小哥儿,今日怎么没见张武侯?”
“哪个张武侯?”前面的武侯没有转身,只有声音传回来。
“就是一位老哥,住在这坊里,他家里有两个儿子,前不久他家小儿子刚刚成亲。”
“啊,他啊,”引路的武侯语气里没什么变化,硬邦邦的说,“回老家探亲了。”
两人的目光对上,彼此换了个眼神。
之前听张武侯说话,得知他就是长安人,一直在开明坊里住,如今这武侯却说他回乡探亲,结合开明坊内无故失踪十余户的消息来看,张武侯已是凶多吉少。
“你们和张武侯相熟?”忽见引路的武侯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他们。
秦淮舟思量一瞬,“之前说过几句话。”
那武侯没什么表示,只漠然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你们的田快到了,这边走。”
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他们的这片田边,田地左右分工明确,一边种麦子,一边种花生,花生的秧子比麦苗要矮一些,在开明坊成片的麦田之间,格外好认。
田间的人都打扮做农人的模样,卖力的忙活着。
苏露青站在天边,从中找寻王逢的身影,底下的一名亲事官看到她来,连忙上前,“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另有人拎了个胡床来,让她坐下。
见那武侯看向别处,苏露青低声问,“王逢呢?”
亲事官张望一会儿,不着痕迹指了个方向,“在那儿。”
然后给那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不多时,王逢就被带着,自然的出现在田边,等候安排。
跟着又道,“坊内各处都探查过,没有发现张武侯的踪迹,那几户失踪人家也不曾发现什么踪影,如果不是被带离开明坊,就是在山腹之内。”
苏露青略一思忖,“山腹呢?现在是什么情形?”
“有人把守,比之前那次更严密,而且这些天,一直都有武侯监视我们。这些武侯都被换过一遍,没有一个是熟面孔,而且看他们的反应,似乎打算一直监视下去。”
“苏都知,”亲事官谨慎看了看周围,再次压低声音,“看坊内的情形,属下等怀疑,这里藏有私兵。”
“消息可靠吗?”
这句话刚问出,目光不经意间与带他们来此的武侯对上。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换上属于“阿昭”的神情,好奇打量这一片花生田,然后再做出一副,刚刚注意到武侯看向自己的样子,点头示意一下。
接着,她叫来不远处的秦淮舟,献宝似的让他仔细看自己负责的这片花生田。
“裴郎快看,这些花生长得多好呀!”
秦淮舟在她身侧半蹲下来,又朝身后示意,立即就有仆从送了水囊上前。
他打开木塞,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木碗,倒了半碗水给她。
苏露青眸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意外,接过小木碗,接着喝水的动作做掩饰,道,“不愧是大理卿,连做戏都会举一反三。”
“苏都知过奖。”
喝过水,秦淮舟又让人递上食盒,里面装着一碟蜜酥,旁边另放着一双小箸。
她看着蜜酥,没有动手。
“不喜欢?”
她眸光一转,极为自然的说,“裴郎,我累了,不想抬手。”
身侧的人从容拿起小箸,夹起一块蜜酥,递到她唇边,“……尝尝。”
她坐着,秦淮舟半蹲着,身形高度错落的明显,所有的动作都会一览无余。
她于是俯身低头,秦淮舟顺势抬高些手臂,刚好挡住武侯投过来的视线。
过近的距离,无论从哪边看,都透着一种亲昵。
察觉到武侯渐渐不再凌厉的注视,她才道,“这里的人都被换过,武侯警惕性很高,现在要想从这里带个人出去,不太容易。”
而后她顺势咬下一口蜜酥,慢慢直起身,细细品尝蜜酥的味道。
嘴角忽然多了一抹巾帕的触感,转头见秦淮舟拿起帕子,正在替她轻拭嘴角沾到的酥屑,同时话音也隐秘的传过来,
“这几片田里的人,看上去不太像寻常农人,举止与坊内这些武侯相似,应该都是受过训练的兵卒。”
“的确,坊内有私兵,如今还不确定这些人听从何人指令,若想顺利离开,就不能被他们发现任何端倪。”
她又被秦淮舟喂着吃下半块蜜酥,见武侯看过来的神色逐渐懈怠,低声道,“秦侯可准备好了?”
“苏都知请便。”
话音落,苏露青忽然捂住自己的小腹,眉头紧皱起来。
“阿昭?阿昭?怎么了?”
秦淮舟迅速进入状态,手里的点心碟子直接丢开,接住摇摇欲坠的人。
苏露青抬眼飞快的扫过那边的武侯,就见几名武侯被动静吸引,全都往这边走来。
她紧紧攀住秦淮舟,似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痛苦的大喘着气,只堪堪摆出一个口型。
角度刁钻,刚好能被那些武侯关注到。
“快,把马车赶过来,大娘子动了胎气,得立刻回去找郎中来看!”秦淮舟急声吩咐。
最近的那名亲事官立即拉上王逢,准备离开。
“等等,”武侯赶来这里,见一群人风风火火离开田地,伸手拦人,“你们去哪里?”
“我家大娘子动了胎气,得立刻去找郎中,我们去把马车赶过来,再抬个担架,送大娘子上车!”
“怎会这么巧?”武侯仍是面露狐疑。
“人命关天啊!你老拦着我干啥?”
亲事官嚷嚷起来,“我家大娘子要是真出了事,你给做主啊?”
武侯还打算再看,另一边的秦淮舟已经把人抱起来,面上满是惊惶。
一边往马车的方向跑,一边急声道,“阿昭,你撑住!我们这就回府找郎中了——”
春日里,衣衫已逐渐单薄,任何变化都会轻易被注意到,是以等两人越来越近,武侯也一眼就注意到苏露青裙裾似有血迹,不疑有他,立即让开路。
亲事官趁乱将王逢推上马车,与另几个亲事官一起将马车赶到田边,几乎是在马车停下的瞬间,便将苏露青也送上马车。
秦淮舟紧随其后,途中不忘与那武侯打过招呼,一行人就这样风风火火离开开明坊,拐进另一处街巷。
一上车,苏露青恢复本来的状态,匕首从袖中划出,抵在王逢的脖子上。
锋刃带着凉意划在脖子上,王逢没敢动,僵着身子在车厢内,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开口说话。
苏露青见状,威胁意味十足的道,“闭嘴。”
王逢立刻闭紧嘴,连眼睛也闭紧了。
好半晌,马车坊外偏僻处停下,有人等在这里,三人换过车,一路拐进义宁坊。
行至大理寺的后门,尹唯正等在那里,他按着事先的安排,自去将王逢带回牢房。
车内,苏露青懒散靠在车厢边,“此番将人完璧归赵,大理卿可以放心了?”
车里光线昏暗,两人都避开光亮坐着,彼此看不清眼中神色。
她目光落向秦淮舟处,打量他的反应,却只听到他淡淡道,“人虽回来了,但水,也被苏都知搅得更浑了。”
“怎么会?”她作势诧异,“大理卿如此说,是打算过河拆桥?”
秦淮舟摇摇头,将这些天的事,缓缓道出一遍,“靳贤的案子,表面上刚刚结案,苏都知就选在这个时候借大理寺的公堂审万年县上报的旧案,此案与乌衣巷医官联系紧密,医官又曾给大理寺某人送药,以致靳贤服药发病,避过问询,最终自尽缄口。”
她听到这里,笑了笑,“所以呢?这个人,不也是你一直在查的人?”
“是,”秦淮舟向她看过来,车内的光亮落在他面上,她看到他眼里的探究,“此人与靳贤自尽之案息息相关,但当着刑部的面,你并未提过。”
“你不是也没有?”她同样带出审视,“既然你也提防李闻今,这股浑水,你敢说,你没做过手脚?”
秦淮舟叹出一声,“李闻今刚走,大理寺就爆出内应,加上你我又去了开明坊,背后那人总会有所察觉,你手上还有天子仪仗遇刺的案子,你就不怕那人对你下手?”
“那又如何,兵来将挡罢了,”她往车内阴影处又挪了挪,“时候不早,你还不下车?”
车厢昏暗,但落在她裙摆处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就捕捉到。
她眉头微挑,“还有事?”
对面的人伸手,虚虚指向裙上那些乍一看惊心动魄的血迹,“还有,之前排演时,你没说有血。”
“你说这个啊,”她解下腰间一只小小瓷瓶,抛给他,“鸡血。”
瓷瓶稳稳落在他手上,拔下瓶塞,能闻到从里面冲出的一股血腥气,瓶口处残留着血色,里面的东西早已经在开明坊倒掉了,现在只剩一只空瓶。
他握着空瓶,没说话,半晌忽然一掀车帘,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下车走了。
苏露青撩开侧面车帘,也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颀长背影,很快隐进后门里。
她挑着车帘的手顿了顿,看着远处那道疾步渐远的身影,指尖在车帘上点了点,眉间略蹙。
他突然发的什么疯?
第79章 第79章
苏露青回到乌衣巷时,已换回一身乌衣皂靴装束。
之前在开明坊耽搁半日,此时已过午后,春光慵懒,引人生闲,衙署院内却仍是一派冷寂,值勤的亲事官在各处巡视,看到她回来,纷纷退避行礼。
梁眠跟上前来,先说过刑部结案后的动静,而后便说起天子仪仗遇刺案的进展:
“……西市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这些天渡口码头还是船来船往,那里的武侯全都听说刺客操纵的应该是一部小型投石车,探查的目标也都是能存放这种投石车的地方。”
“……属下派人将码头一带的仓房顺势探查一遍,里面没有栗缨,我想,这些栗缨不是被销毁了,就是全部被转移了。”
苏露青听他说完这些,在心中思索一番,又问,“阆国府呢?如今什么反应?”
“自从寿宴上闹出刺客,整个阆国府闭门谢客,如履薄冰,看这架势,刺客一日不落网,国公府大门就一日不开了。”
宁苡奉寿宴那日,前来祝寿的宾客众多,本该是宾主尽欢的一天,却因天子仪仗突然遇刺,如今不光阆国公府脱不开嫌疑,甚至连参宴众臣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指控与刺客有关。
而且,宁苡奉因受惊病重,已经往朝中告了假,近几日都没去参加早朝。
“寿宴那日损毁的华盖,还有那块石头,如今放在何处?”她问。
梁眠飞快回想一番,“在公廨后面的厢房,今早宫中将东西送来以后,属下已经按吩咐,派专人在那边值守,没有专门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去看看。”她说着,当先往公廨后走去。
厢房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搬走,如今这里只放着被损毁的仪仗,和那块刻有谶言的石头。
梁眠又递来一叠供词,“苏都知,这些是出事那日,所有宫人的供词。”
苏露青接来看过,供词几乎没什么出入,
这些宫人跟随元康健从宫里出来到阆国公府的一路上也不曾遇到异常,只有当他们进入阆国公府以后,才突然遇到天降流火,目睹流火砸中天子仪仗。
看过供词,她走到仪仗处,查看那个被流火砸中的华盖,口中问道,“如今这些宫人都在何处?”
“暂时都安置在禁苑梨园之内,现在可要将他们提来?”
“不用。”
苏露青看过华盖烧毁处,目光略顿,转而拿起那块石头,在平整的那一面敲了敲。
石块被敲击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无异,但她敲过一面以后,又换了一处地方,继续敲了敲。
“苏都知,这石头有问题?”
苏露青起身,拿着那石头往地上砸去。
喀嚓一声,石块不堪一击,整个被摔成碎块。
一旁的梁眠瞠目结舌,“这石头碎成这样,难道是因为之前被烧了太久,烧坏了?”
苏露青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示意梁眠,“你看看那碎块是什么东西。”
梁眠蹲在碎石块边,捡起一小块碎石块,眼中从狐疑转为怀疑,他手上使力,一撵,尖锐的触感在指尖炸开,但那种感觉绝不像是普通的碎石块。
这时候再去看碎开的东西,碎末很少,碎裂的东西很规则,更像是作坊里做出来的什么东西。
他眉头皱得几乎能拧起来,有些不敢置信,“这竟然是……陶做的?”
这时候再去回想寿宴那日,因是晚上,周围虽点起灯火,到底不如白昼,看岔了也情有可原。
加上这看上去像石头的东西,当时烧得通红,根本无法用手触碰,之后又被即刻当做证物收起,送进宫中,中途鲁忠揽走差事,如此又搁置了几天。
如果不是被摔碎了,恐怕任是谁都只将它当做一块普通的石头。
虽然想明白这些,梁眠依然带着疑问,“但如果是陶,那晚砸上华盖时,这东西应该就已经碎了才对。”
苏露青拿起那些供词,随意往掌中敲了几下,“现在,可以去提人了。”
亲事官去禁苑梨园提人,去了许久,却是空手回来。
“苏都知,梨园的人对不上,那晚持华盖的宫人,不在里面。”
“……属下去查问过,当晚出宫的所有宫人都有记录,事后这些人没有再回立政殿,而是直接被送往禁苑梨园,听候查问。”
“……鲁使君揽走差事后,并未将人带离,只将差事交给探事司。探事司是在梨园问的话,如今总衙掌握的这些供词,全都是探事司那边送来的。”
“探事司也没单独提审过什么人?”她问。
“没有,”那名亲事官摇摇头,“梨园进出都有腰牌,按名册核对,梨园的管事女官十分肯定,送进梨园的人,绝没有离开的。”
“可知那人叫什么?”
“这就更奇怪了,”亲事官说到这里,面上浮起一层古怪,“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属下按名册核查众人,发现这些宫人全都能与名册对上,每人负责什么也都有记录,但其中并未记录有华盖。”
天子出行,随行仪仗自有定数,宁苡奉寿宴那晚天子赐菜,随行仪仗虽从简,也会配有一队孔雀扇、一队方扇,有时还会再添上一队华盖。
但这次的名册里面并没有华盖,仪仗里又凭空出现一个华盖,的确有些突兀。
只不过天家威仪,寿宴当晚无人会直视,因此竟无人意识到怪异。
“……啊?怎会如此?”
元康健十分诧异,“咱家带宫人出宫时,明明白白点过一遍人数,一共十二人,六人捧御赐菜肴,两人孔雀扇,两人方扇,两人华盖,名册上怎会少了华盖?”
苏露青闻言,跟着又问,“元总管可还记得,华盖是哪两人?”
“嘶……是掖庭刚选上来的两个孩子,苏都知有所不知,这几日立政殿内事忙,人手不太够,这些宫人都是刚刚从掖庭选来的,要说名字么,咱家也不太记得,还得问问底下的孩子。”
元康健忽地又想起来,“哦,不过这两个华盖,咱家记得还是鲁使君送来的,说是他在掖庭看好的苗子,本来打算自己用着,这次听说立政殿需要人,专门给送来的。”
鲁忠送的?
她略一思忖,与元康健道谢,自行离去。
梁眠见她出来,立即上前,“苏都知,现在要怎么办?”
“鲁忠是回哪个宅子休养了?”
“好像是翊善坊,鲁使君这几日精神不济,接手案子没几日,就出宫静养去了。”
能让鲁忠都不得不出宫休养的病……
“医官局里是谁给鲁忠诊的脉?取他的脉案来。”
不多时,梁眠将鲁忠的脉案取来。
苏露青仔细看过脉案,上面记载的病症虽繁杂,但与鲁忠之前所患病症无二,她想到鲁忠前不久曾精神焕发过的模样,心中一动。
她阖上脉案,示意梁眠到近前来,低声吩咐他几句。
梁眠听后,恭敬应下一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隐秘字条,“还有件事,这是方才收到的,上面说,账簿曾在灵妙观出现。”
她接过字条,看过里面内容,不着痕迹的将字条销毁。
“颁政坊里那座?”
“正是,”梁眠低声道,“未免打草惊蛇,眼下我们的人只在灵妙观一带观望,还不曾进观。”
先是玄都观,如今又来一个灵妙观,两者之间或许有些联系。
她想了想,“继续盯着,看他们都与何处来往密切。”
“还有……”梁眠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知道后面的话究竟该不该说。
苏露青顺着宫中甬路边走边想着事,见状扫去一眼,“还有什么?”
“查账簿的线索时,属下撞见过秦侯手下的人几次……”
秦淮舟一直也有密案在查,对于两边的人总会查到同一处的事,她并不意外。
却见梁眠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的说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什么?”
梁眠期期艾艾的道,“……就是,秦侯这几次都出入同一座院落……”
或许是线人,时常接触几次,并不稀奇。
“嗯……像是别院……”
线人不愿暴露身份,两边互通消息时,选个单独的所在,便于隐匿行迹,她手下的人也常常如此。
“……里面那个小娘子,与秦侯的关系似是不一般,听附近的人说,别院里住着的,似是……咳、哪位外室……”
梁眠越到后面,声音愈发的低,最后更是有些后悔,这种事……好像还是不说比较好。
他谨慎观察苏露青的神色,却见她好像并不受影响,正好这会儿有亲事官来秉,说安置在梨园的宫人已被带回乌衣巷。
经仔细询问,有人说出当晚的另一桩怪事。
“……我等出宫往阆国公府去的路上,我数过走在前面的人,不算元总管的话,共有八人;但被一众亲事官带回宫时,仪仗乱了,所有人都被围在一起走,我心中不安,又数了下人数,却发现周围似是多了几人。”
苏露青听后,奇道,“多了几个?”
这宫人是持方扇的,在仪仗里走在华盖之前,“好像多了两三个人。”
“什么样的人,能看得出么?”
“嗯……比常人要高,要瘦,看着就像在地上飘一样……”
这宫人越说越怕,加上地牢阴森,火把的光亮不时跃动,将一些阴影照出各种形状,他说着说着,竟直接晕了过去。
从地牢里出来,梁眠咂摸着方扇宫人刚刚说过的话,默默道,“苏都知,听那宫人话里的意思,他似是撞鬼了。不过,那晚我等带人回宫时,可没有见过他说的什么比人高、比人瘦,还飘着走的‘人’。”
她轻哂,“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
梁眠连忙跟着点头,“或许那两个华盖宫人就是趁夜逃的,他看到的身影,应该是那两人的伪装。”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她卷起那份供词,往翊善坊的方向看去。
余光里看到长礼带着两名亲事官前来,随手将供词塞给梁眠,“这几日,叫巡查的亲事官多注意坊间流言。”
梁眠会意,接下供词退至一旁。
另一边,长礼快步走来,神色看起来格外严肃,“苏都知,宫外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长礼将在外巡查时得知的事秉明,“……就是这样,报案的是颁政坊灵妙观的都管,此人去泰王别院给世子送道家孤本,进门没多久,就听说世子死在卧房。”
泰王世子元融,受泰王元信的影响,自小对炼丹修行颇感兴趣。
他及冠那年,更是直接出家入道,这些年与其父一同编撰医书,很受寺观修行道人的称赞。
长礼接着又道,“事关亲王世子,长安县令不敢耽搁,立即上报宫中,此事原委尚不能确认,但世子遇害,其中定有内情,想来宫中会命乌衣巷接下此案,还请苏都知允下官同行。”
长礼自请查案,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又补了一句,“此事鲁使君并不知情。”
她闻言轻笑,“鲁使君统管乌衣巷事务,即便他不在总衙,你不说,就没有别人前去通传?”
“没有人会传。”长礼语气笃定。
这时候,有亲事官来秉,“苏都知,宫中来人了。”
宫人来传口谕,泰王世子遇害,命乌衣巷查清案情,缉拿杀害世子的凶徒。
……
颁政坊紧邻灵妙观的一座雅致别院,此时把守着几队衙差,看到苏露青等人过来,衙差让出路,其中一人跟在她身后,将别院中的情况说明。
“仵作来验过,世子大概是夜半遇害,致命伤在颈侧,看凶器留下的痕迹,像是簪子。”
苏露青神色一凝,“府中无人知晓?”
“府中管事说,世子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在房中参禅,不许旁人接近,这期间除非他自己从屋内出来,否则,若有人私自进门相扰,会惹世子震怒,受到重罚。”
“今日世子没有出来,他们又是怎么进屋发现的?”
“是有人在府内发现半枚血脚印,管事担心府中出事,这才冒死前去世子房中,当时灵妙观的都管也在,他们二人一同进的屋子,也是都管先发现世子遇害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主院,苏露青迈步走进屋内,却见里面有人。
听到动静,秀挺身形一转,往她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她挥退身后的人,走到那人近前,“你怎么在这儿?”
秦淮舟神色自然的道,“碰巧听说别院出了事,我与世子有几分交情,进来看看。”
“无端踏入命案现场,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还请苏都知通融一二。”秦淮舟说着话,递给她一样东西。
她接过,见是一片衣料,从质感判断,应是外裳,深青的颜色,在没有光亮的时候,能轻易与暗色融为一体。
“在哪发现的?”
“窗下,”秦淮舟走到床帐对面的窗边,“跳下时,不慎被窗边勾住,此人应该是直接挣开的,这才留了一小片衣料下来。”
她捏着那片衣料,在屋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暂时停放在帐内的元融身上。
元融只着里衣,衣襟敞开,皮肤上留有一点浅色斑痕。
仵作验尸的结果是致命伤在颈上,元融被一击失了反抗能力,最终失血而亡。
她查验的结果与仵作一样,待看过尸身情况,结合屋内一切如常的布置,她目光停留在元融颈侧的血窟窿上,若有所思。
看过现场,又问询过别院众人,回府时又到深夜。
进屋见秦淮舟端正坐在桌边,她心中了然,“你今天突然到别院,不止是因为与元融有些交情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说话间,她走到窗边矮榻,歪靠在榻边。
秦淮舟点点头,直接承认,“是有些事,想请苏都知帮忙。”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桌边灯影摇曳,她以眼神示意,“不是有求于我?那就过来说。”
秦淮舟抬眼看过去,她身上穿着乌衣巷指挥使的常服,头上梳的利落高髻,此时随意歪靠在榻边,像暂憩于枝上的鹰,神色是从不掩饰的锐利,这样看过来时,有些睥睨。
迎向这样的目光,总让人疑心自己是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在这样的目光里从容起身,同样坐到榻边。
见他过来,苏露青忽然开口问道,“看到元融的致命伤时,你似乎并不惊讶,是知道什么?”
“苏都知这话,是问询吗?”
“也可以是请教。”
秦淮舟笑了一下,开始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能留下那样的致命伤,不像临时起意。”
是熟人,她在看到致命伤的时候,曾这样想道。
她看着秦淮舟的神色,继续问,“你与元融相熟,可知道他平素都与什么人来往?”
“寻常友人,即使相处时再如何没有防备,也不会轻易让人近身,”秦淮舟意有所指,“更何况,咽喉最为脆弱,稍有察觉不对,无论是谁,都会立刻做出反击。”
“有道理啊。”她点点头。
“不过……”
忽然又猛然拽过秦淮舟的腰带。
“你——”
秦淮舟猝不及防被扯过去,又竭力撑在榻上,勉强半跪在她身侧。
气息因此忽地迫近,她趁他身形还不稳时,借力把他往自己这边再次猛拽一下。
玉山倾覆,虽尽力保持平稳,最终还是被她按于身下。
周遭景象倏忽颠倒,秦淮舟被按住的片刻,有些许的失神。
等视线重归平稳时,他望向上方的人。
臻首娥眉,眸若寒刀,危险与蛊惑并重……
而苏露青在上盯住他的眼眸,同时拔掉头上一根簪子,抵在他咽喉,是一个几近相同的位置。
然后接着方才的话,问,“如果,他是这样遇害的呢?”
微凉簪尖若有似无的抵着咽喉上的脆弱薄肤,带来一股本能的危机。
他谨慎呼吸几番,趁她注意都在自己咽喉处的时候,拧身使力,与她颠倒位置。
簪尖被他握住,危机解除。
他挑眉,调侃里还有挑衅意味,“苏都知的身手,似乎弱了。”
“大理卿还真是出其不意。”
她叹出一声,感受着簪尖处传来的阻力,并未与他在手上对峙。
目光落在他说话时随之滑动的喉结,心中已有打算。
察觉到他握住簪尖的力道略有松动,她忽然仰头,轻轻巧巧亲在他喉结。
果然见他浑身一僵。
她趁机推开他,起身,又居高临下回看一眼,一语双关,“软肋要藏好,尤其是,在我面前。”
秦淮舟只顺势倒在榻上,盯着她出神。
她起身时,衣摆还拖在榻沿儿,这会儿刚刚迈出一步,就觉出身后有一道相反的阻力。
秦淮舟不知何时撑身起来,轻轻一压衣摆,同样一语双关的回,“尾巴,也是。
第80章 第80章
烛影摇曳,春夜细润的风悄然席卷而过。
身后的*阻力依然在,苏露青步子受阻,干脆停下来,转身往回看。
乌色衣摆仍被秦淮舟压在掌下,衣摆在榻边绷起一个平直的形态,仿佛自混沌初始便生于他掌根,而她才是那个凭空打破平衡的人。
“怎么?”
她退回一步,重新坐回去,指尖在他手背上意有所指的点上几下,“秦侯还有指教?”
之前梁眠曾说,乌衣巷在追查线索时,撞见过几次秦淮舟的人,之后更是秘密追踪过几次,以秦淮舟带出的人的谨慎程度,想来这几次也都有所察觉。
两人都绝口不提此事,不代表事情就这么轻轻揭过。
她慢慢往回抽衣摆,目光仍笼在他眼上,以眼神无声催促。
秦淮舟回视她半晌,稍稍松了手。
衣料从掌下抽出,韧的纹理擦过掌心,他的话音在这时候响起,“那日进入开明坊时,除了在明处监视我们的武侯,暗处还有几支指向我们的弓弩。”
她并不意外,“既然有所防备,说明他们早就知道,王逢会被带进开明坊,查看这些农田。”
秦淮舟点头,“有所防备,说明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将人就地灭口,但他们没有。”
所以,答案不言而喻。
她就着坐在榻边的动作,微微倾身,往秦淮舟的方向侧去,像是感兴趣的催问,更像明知故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想知道,这片水究竟被搅到了什么程度。”
听到这话,她整了整神色,仔细打量起面前的人。
即使是并不端正的姿态,由他做来,依然给人端正清雅的错觉,如暂时被灵禽驻足的竹枝,虽挺立不再,仍能想象最初的韧直。
大概是她许久没有给出回应,这次轮到他以眼神无声催促。
两人的目光交汇,她忽然笑出一声,“求人呢,要拿出求人的诚意,你再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忽听秦淮舟叹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苏都知引来的。”
她闻言诧异,“我?”
“正是,”秦淮舟直起身,有意无意覆过她的气息,“若非苏都知忽然来借大理寺的公堂,开明坊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苏露青不怒反笑,抬手往他心口处虚虚点了两下,“你自己听听,这话有依据么?”
跟着又道一声,“大理卿自诩断案判案有理有据,怎么换到自己身上,就开始漫天胡言了?”
“不是胡言,”秦淮舟正色道,“那日刘贵的指证,看似言辞恳切,但如今想来,却是破绽百出。”
“大理卿的意思是,我断的案子,你认为结果不对?”
秦淮舟摇摇头,“结果对,但动机不对。”
她挑眉,“动机如何不对?”
语速极快的质疑与防守,秦淮舟忽然顿住要说的话,目光微移,落向桌上书灯,叹息似的吐出四个字,“目的不纯。”
意图被拆开,苏露青倒不觉得如何挫败,她从榻边起身,随意走到一侧书柜旁,从里面抽出一卷书,摆弄两下。
然后才道,“哦?既然如此,还请大理卿赐教。”
秦淮舟以目光追逐她的身影,语气不疾不徐,“若当真是为断案而来,原告已在,被告如何还能放任在外?我听闻,苏都知手上的这件案子,还出现了指向宫中的谶言——这等大事,又事关宫中,若能结案,自是刻不容缓。但……”
话音忽地一停,是注意到已经被她随手弄乱的书柜一角。
他抿了抿唇,起身走过去,抽走她新拿在手里把玩乱翻的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然后才继续道,“你只让刘贵说了接头人的特征,却没有要求大理寺配合,交出这个人。”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也整理好了这一角摆放的书册,只是手臂还悬在半空,指尖搭在书脊上,就这么转头看着她。
身形也随着这样的动作侧过来,挡住一角烛光,将她一同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烛光悉数落在他背后,书柜这侧的天地仿佛被单独隔开,而他岿然如山岳,低头看她时,柔和目光里带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迫人之色。
是审视,探究,有如雷霆千钧,直击心底,恍若能荡碎一切掩饰与申辩。
她于是也借此管中窥豹,看到那个公堂之上明察秋毫的、铁面无私的,真正的大理卿。
半晌,苏露青迎向这样的目光,眼中神色变了又变,忽地笑出一声,“所以呢?”
“这不合常理,”秦淮舟没动,只语气平稳的陈述事实,“若按你的性子,案子在你手中,一旦有进展,便要一鼓作气,当场论断,但是这次,你没有。”
“唉……”
她忽地收回目光,直接叹起气来,摇摇头,“都说近朱者赤,我与秦卿成婚许久,查案时学着秦卿的样子,严谨一些,也有错吗?”
说这话时,她蹙起眉,再次抬头看向他,面上全然一副被误解的模样。
秦淮舟被这样的目光看得面上生热,轻咳一声,先解释一句,“苏卿所言在理,案情无大小,无论如何都应严谨相待。”
不等她开口,话锋忽地一转,“但……苏卿给我设局,又该如何解释?”
她一哂,见避无可避,干脆承认,“原来不是有事相求,是兴师问罪呀。”
跟着推开身侧的人,重新走在灯下,“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织花地毯上跟着又显出一道影子,是秦淮舟跟在她身后,也往桌边来。
两人重新对面而坐,秦淮舟思索一番,在开口之前,复又叹出一声,“守株待兔。”
如今守株待兔不成,唯有另寻法子。
她略一思忖,心下了然,“这么看来,你我怀疑的,是同一人。”
“所以,秦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进入正题,秦淮舟跟着正色道,“此案,苏都知可否再次审理一次?”
“既然审过,为何又审?”
“被告不在,之前在大理寺那次,只能算问询。”
“理由?”
“水既已被搅浑,是浑水摸鱼,还是再投石激起千层浪,想来苏都知比我更早有答案。”
虽说她可以拒绝,但,
“你说得对,浑水摸鱼固然有趣,但,我也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撒网呢。”
……
隔日下了早朝,各处官员同往常一样,前去各自的衙署处理公务,商议各方事宜。
大理寺内却是剑拔弩张。
一众乌衣巷亲事官闯入衙署,为首的林丛手持手令,声称请大理少卿杨甘前去说话。
以往其它衙署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只是别处多是派身边胥吏前来相请,所谈之事也的确与公务有关,但像今日这般做出缉拿人犯架势的,还是头一回。
偏偏大理卿秦淮舟还在宫中面见帝后,衙署里出了这样的事,众人又不敢直接得罪乌衣巷,一时便有些焦急。
几名大理丞聚在杨甘的书房内,商议半晌,提议,“杨少卿,如今乌衣巷究竟是何事相请,还不甚明了,不如让我等再去打探一番,之后再做打算。”
杨甘却叹息着摇摇头,“乌衣巷明显是有备而来,尔等不要再阻拦,我同他们走一趟就是。”
“可是、可是如今朝中有风声传出,乌衣巷又在大肆抓捕谋反之人,这当口若进了乌衣巷,恐怕有屈打成招的风险,杨少卿三思啊!”
杨甘又叹一声,“如今谁不知道,乌衣巷如此行事,全因背后有宫中那位撑腰,吾等食君之禄,若想不被宫中那位猜忌,唯有顺从。”
“哎!我等行得正,站得直,还怕被捏造罪名不成!”
其余人也道,“不错,杨少卿尽管放心,大理卿应当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等将此事回禀,定会请大理卿出面作保!”
“……我只担心,如今大理卿被迫与乌衣巷那酷吏绑在一起,恐怕平日里也是如履薄。”
“怕什么?我等身为大理寺内一员,自当秉公持正,荡清污名,那帮酷吏便是想要捏造罪名,也得掂量掂量!”
“诸位同僚的好意,杨某心领,不过,我走以后,若就此失去音信,还请各位替我转达大理卿,千万不要贸然替我开脱。”
杨甘说完,压下众人还要再说什么的举动,从容跟随林丛,前往乌衣巷。
毫不意外的,杨甘被带进地牢。
外面是阳春时节,到处是鸟鸣花香,乌衣巷的地牢里却仍是湿寒,夹杂着经年累月的血腥之气。
杨甘看着牢门栏杆之外随意坐在案后的女子,语气从容,“不知杨某所犯何事,竟引得苏都知亲自审问。”
苏露青坐在外面,象征性的朝他抱拳行了一礼,“贸然请杨少卿来此,还望杨少卿多担待,另外还有个人,想请杨少卿认一认。”
“不知……苏都知所指,是何人?”
苏露青拍了拍掌,刘贵被带到近前,她一指里面的杨甘,问他,“是他吧?”
刘贵乍一看到杨甘,猛地抓住栏杆,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苏都知,正是此人!”
然而杨甘却面露疑惑,“你是何人?”
“就是你!你拿了我送去的药!却背弃承诺,杀我全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杨甘越过他,看向苏露青,扬起声音,“苏都知这是打算随便弄来个人证,冤屈朝廷命官么?”
“不敢,同为审理疑案之人,杨少卿应该清楚,遇事最忌无端揣测。”
苏露青口中说着恭敬的话,手上做的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她起身走向后面的石壁,按动机关,石壁向两侧移开,露出藏于其后的一室刑具。
“不过呢,乌衣巷和别处不太一样,来这里的人,都有两个选择,杨少卿自然也可以选,”她回身看着牢房里的人,笑得坦诚,指指自己,再指指身后的密室,“杨少卿是想让我问,还是让它问?”
牢房里的人陷入沉默,她也不着急,目光顺势落向另一边。
果然,隐于暗处的那人,面上带着千百种不赞同。
她不动声色递去一个眼神:
(要不你来?)
秦淮舟皱一皱眉,小幅度的动了动,是一个文臣常行的拱手礼。
(……证据为重,苏都知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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