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足矣!
太孙夫妻求见时,顺安帝此时正在静思大事。
他不喜被人压迫,尤其是手下败将的降国亡命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敌人倾巢而出,把大半丈高的女子派出来羞辱他这个卫国大皇帝,他是感受到了危险,也经由此,判断出了敌人的愚蠢。
已败,还不知放下身段,非要以趾高气昂的姿势来王者前面耀武扬威,一个国家的王,做出如此行径,不会让人觉得他聪明,只会让人认为他愚蠢至极。
顺安帝因此还被他们败了几分收服他们几国的兴。
一个国家的最高当权者,愚蠢至斯,灭亡本该就是他们的命运,不该他浪费卫国的粮草钱财,还有往后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收归他们。
他该等到这些国家死绝了,卫国强大到人都住下不了,才该派子民去他们这些寸草不生的愚蠢之地看一看。
而不是如今,他还得想办法,把他们理所那当然地消失在卫国。
顺安帝不屑理会这些败国之将在卫都死得不明不白,可卫国是有法理的国家,他得给他的民众有一个交待,是以,他得多周全一二,把帝王该掌控的方向定下了,方才方便手下人行事。
按理,后宫要是有人来打断他,他一概不理,可这些年后宫没人有胆来打断他,而唯一能打断他的人,轻易不来,来了也是跟前朝大臣一样,是与他来商议大事的,是以,孙媳妇求见,顺安帝没有想太多,吩咐太监叫她进来。
待到孙媳妇带着太孙过来了,先前没听到太孙也要来的顺安帝见到嫡孙,面上不显,仅淡淡一笑,朝孙媳妇道:“何事?”
佩梅道明来了来意。
把三将军叫她来,她也想来的想法,一一说予了帝王,末了道:“她们是妇者,梅娘也为人妇,您让我接待她们,是对她们的体恤,也是对梅娘体恤……”
对女将军们的体恤,是太孙妃出面代替皇帝面见她们,哪怕她们碍于女子的身份没有见过皇帝,可皇帝也是派了掌管后宫的亲孙媳妇自己面见过她们,这在外面的人看来,这与她们亲见皇帝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对她们是荣耀,也是一种庇护。
这是皇帝对她们的无形嘉奖。
而皇帝对太孙妃的体恤,无疑就是让世人皆知,太孙妃重要到能替代他,重赏女臣。
可对佩梅尤其重要的一点,是皇帝给予了她一个见到国家有功之臣的女者的身份,她给她们赐赏,说来是皇帝对她们的赐赏,可女将们从此也知道了她,女将们头上的大将军,也知道了太孙妃这个代替皇帝给了她们赏赐的人。
女将们有退隐的一天,可三将军,她横空出世替卫国征战多年,便是连男子也服她,她是卫国战魂之一,她也是士兵们的兵神之一,她一呼百应,卫国像她这样的将军,不超过一个巴掌。
在三将军心下留下印迹,还能让三将军当一回事的事,那就是尤其难得的事,便是皇祖母在世,也只能面见下三将军,说些体己话,万不敢做出超过规格的事来收拢三将军。
可皇帝给了太孙妃这个机会,三将军也给了,佩梅能做的,便是把天时地利人和与她造就的福运坦陈出来,与皇帝说道:“三将军一心想护她麾下女将能得百年善终,想来是此前她们在前线拿的钱太多了,您的一时宽待护不往她们,三将军便想从您这里要点实物,守她们后世平安。”
顺安帝听了不住发笑,笑道:“你知晓她们手里抢了多少银子?”
佩梅摇首,沉静看向皇帝。
皇帝指指太孙,“你给你媳妇说说。”
卫诩朝祖父拱手,侧首跟妻子道:“一开始,女将军们得的跟镖骑大将军们的部下得的差不多,只是她们有三将军坐镇,末了,她们把大将军们部下抢的那些也施计抢入了囊中,还假装不是她们抢的,如此犯了众怒,告到了常侯面前,常侯说他管不了,便把三将军送到了卫都让皇爷爷管,是以这次三将军便带着她的麾下将领来了卫都。”
佩梅这才对三将军口中所谓的能讨几十个上门女婿的钱财数目有了具体的概念,不过,她听到诩儿口中所说对她的提示了,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看向皇帝,道:“侯爷又给您出难题了。”
这才是顺安帝这几日心中最不顺的地方,他朝这半年能与他说些贴心话的孙媳妇叹道:“你这个表姐夫,明着是把你表姐押在了都城不离去当朕的质子,可他心里恨极了朕,可朕也不是非要你表姐留下,他把他媳妇当心肝,他带走就是,把儿女留给朕就是,他怨朕不信他,让侯夫人吃苦受委屈,那是他的无能不舍,与朕何干?朕宁肯要他的儿女当朕的质子。”
可表姐把儿女当心肝,愿意以她的性命换取儿女的自由与往后,这确实是表姐夫和表姐的取舍不一造就的事情了,不是皇祖父的不是,佩梅握嘴一笑,朝他施以一礼,道:“您多包容,梅娘想来这也不是常侯特地想为难您,而是由他经手千难百难再三调解也解决不了的事,经您的手,也不过是二三道便能彻底解决的事,您俩的身份不一样。”
顺安帝知晓她这是特地说出来给他听的,却也乐得听到这等的话。
他是皇帝不假,可高处不胜寒,他一生杀生无数,把自己架在了戮帝的位置上,世人恐他不假,可他们谁也不会多想到,他才是他们生存到如今的原因,他们怕他,胜过于爱戴他,只有朝廷里的二三臣,还有后宫这个为二三臣后代子孙的孙媳妇,能知他一二。
佩门史家,世代读书的人家,无论男子女子,还是有很多不同于普通书香世家子弟子女不同的地方。
他是受了蛊惑,把男子女子分得太清楚,把她的稚嫩当了天真,把她的善良当了软弱,由此才看不起她。
实则,她吃得起苦,受得住搓磨冷落轻视,也深谙人心懂得随机应变,且因着她身为女子,时时刻刻通达女子的生存不易,不敢在他面前狂妄自负自视过高,更不敢在他面前瞒天过海行一手遮天之事。
她到底是史家女。
且,胆小有胆小的好处。
顺安帝不好说他已看透了她,却也知,这个知进退且谨慎还怕事的孙媳妇,是卫国皇室如今最难找到的明白人,只有她坐镇,才把治得住后宫,且还在他的扶持下,威摄镇住整个卫家宗族皇室,合六国为一国,让大卫国成为真正的一统六国的卫国天下。
他需抬举她。
他叹道:“不说常侯了,且说你,你要多把刀剑?”
佩梅闻言不禁一笑,朝皇帝跪下,低头磕头,道:“您赏几把,孙媳妇便接几把。”
又一个小狐狸,顺安帝头疼,问亲孙子:“苏三带了几个人进来?”
卫诩也不敢抬头,头埋得低低地,“如若孙儿记得不错,带大将军在内,一共九人。”
皇孙再不济,也不可能记错人,九人便是九人,顺安帝当即便要说赏,又听垂首的太孙道:“三将军麾下十三人为一小队,十三小队为一大队,三将军旗下计二十大队,共三千三百八十人。”
皇帝瞪他,问他:“那朕,你皇爷爷老子,理应给几把?”
卫诩低头垂首,跪到了他妻子身边,跟他妻子一样作磕首状,头碰着砖头不说话。
皇帝掉头便想找吴英,想让吴英出面说话把不孝孙拖出去宰了,可一眼瞧去,吴英不在……
老公公老了,病了。
能帮他的,能继承他大统的,就是这一两个不按他的心意走,却想继承他真正的大统的孙媳妇,孙子在了。
顺安帝便收回身子,缩在他的龙座中,两手拢进袖中想了半晌,方才缓慢回身,在桌子上用手支着头,淡淡道:“要几把你们跟朕说一说,朕不是考你们,苏三还好只有三千余死士,她要是再多几千几万名女兵,朕不用打仗了,朕等着内乱即可,朕不是不喜她们,朕只是想,朕在位前线数十年,死伤无数,一千人中,女子死者唯一尔,可后线要是没有她们生养,朕那一千人当中九百九十九名的男战士,从何而来?每一个人,无论男子女子,皆是朕的子民,皆想一一公平处之,可朕无能,这世道无能,人道无能,天道也不给我们尽善尽美的解决办法,你说如何?”
皇帝说的话太犀利,卫诩心中有答案却不敢答,他怕这是帝王问,他答错了,一生与帝王无缘,这厢,磕着头不动的佩梅却是抬起了头直起了身,跟她听到的想要一个答复的婆家皇祖父道:“三将军共二十大队,您赐二十把便足,战场上,无论男子女子,还是叟童老幼,人人皆要为国争光,为君效力,卫国女子一人顶半边天,是卫国之强,是卫国之威,她们立了战功,您赏之有理,她们受之有功,足矣!足矣!”
足矣!
她字字皆轻脆,尤如家雀脆啼鸿鹄之志,有过于嘹亮的地方,也让人知晓,她不是金丝雀,她是卫国后宫一个为了卫国昌盛愿意以手代足砥砺前行的女子。
她是卫家的媳妇,是顺安帝这一代的孙媳妇。
顺安帝颔首,道:“二十把,成,你去叫三将军和她的麾下过来,朕带她们去内库挑选。”
第242章 后头的日子,愈发地要难了。
皇帝要带苏三去内库挑剑,佩梅回去请人,那些异国来的女将们也想来,好在皇帝之前吩咐过,要是她们也想跟着,便带她们来即可。
路上三将军还跟佩梅说些玩笑话,不停赞许太孙妃的面子大,把佩梅逗得面红耳臊。
等到了内务府兵器库,见过顺安帝,进入兵器库内之后,看着那些在墙上挂着的刀剑枪斧矛戈锤鞭叉钩在浅黄的灯光中冒着寒光熠熠生辉,女将军那嘴边一直挂着的谑笑消失了。
她麾下有女将此时就像魔怔了一把,竟朝那挂在兵器库中心大屏上的一把大弓扑身而去,路过站在边上的佩梅时,好险被佩梅拉住。
太孙妃此时气急,狠狠拉住女将护甲手下那垂落在外的袖子,低喝一声:“将军!”
那女将被人一拉,方才反应过来,连脖子带脸皆一片红臊,她歉意地看了下对她们甚好的太孙妃一眼,眼睛投向她们的大将。
站在皇帝身边的苏三叹了口气,朝皇帝拱手,低声与皇帝解释:“她是见箭心喜,她乃我营中弓箭手,她手中那把大弓,前前后后替我取下数十位马上强敌将领,最差的也是校尉级别,年初她手中那把弓为了救被敌军围杀的我军将士,一时连射了近百道,弓弦弓身皆碎了。”
“弓身也碎了?”
“是。”
“她手如何了?”顺安帝注意到,那位被太孙妃拉着手的女将军手是垂直的。
“拉弓的那只手骨头碎了个粉碎,她舍不得断,还是被军医截了。”
“单臂将军啊。”
苏三笑叹一口气,垂头应了“是。”
然又道:“她只是见弓心喜,着了魔的喜欢,还请陛下谅解。”
这厢,抓手抓了个空,只抓了一个袖子佩梅反应了过来。
今天来的女将军们除了一身劲装的三将军,个个是穿了盔甲过来的,她们手上也戴着护手,铁护手皆是按手臂打造,在外面能瞧到她们的皆是完好无缺的两只手。
佩梅没想到她一抓,是抓了个断了手臂的女将,她迅速松开女将军的袖子,飞快朝女将军一福,道:“对不住您。”
那一脸黝黑,黑中带着臊红的女将军笑了,朝太孙妃摇头,用带着家乡口音的官话回她道:“没得事,又看不出来,您又不知道。”
这厢,顺安帝吩咐身边的太监,“去把大弓取给那位为国断臂的女将军。”
“是!”
太监去也,苏三诧异,立马回皇帝:“她无法拉弓了,用不着了,陛下不用赏她。”
“为何不赏?朕皇宫里的大弓,天生就是赏给为朕守国门的弓箭手的。”
兵器库内的女将们,包括前来国都耀武扬威的异国女巨人将领,这厢皆纷纷朝皇帝看起来。
这时,佩梅见大家皆看向了皇帝,只是看着不动,便马上弯膝跪地,与此同时,与她站在一起的卫诩在她弯膝的片刻,也做出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动作。
夫妻俩不约而同悄然跪下,尤其是眼里瞧到了对皇宫一切皆颇有些生疏的女将们的反应的佩梅嘴间这时轻念着:“吾皇圣明,吾皇……”
有他们带头,那些膝盖和她们的性情一样直的女将军们方才幡然醒悟,赶紧跪下,跟着大呼:“我皇圣明,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们跟着念,还是念错了。
好在“我皇”与“吾皇”皆一个意思,太孙妃悄悄松了一口气,偷偷朝身边的太孙看去,恰好太孙此时也朝她看来,他神色如常,眼里却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意。
太孙妃抿嘴轻轻一笑。
顺安帝把这一切收入眼中,摇头失笑,叫了她们起来,又带着她们,一一去取她们想要的武器。
取到第二十把时,顺安帝让她们再拿一把,苏三听罢,斗胆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眼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悲悯与怜爱,铁血女将军眼睛蓦地一红,转过背去,朝她带来的那个断臂女将道:“你去替同袍再取一把大刀。”
“是!”
三将军不是个矫情的,她麾下女将亦如此,有命领命,当即执行。
很快,一行人从内宫新打造不久的武器库走了出去。
顺安帝能带她们来,是因着内务府的武器库将将填满不久,皆用的是从敌国拉回来的铁石炼化,经兵部打造而成,主锻造师还是前面从赵国请回来的天下第一锻造、佩准、鲁家人。
兵器库寒光闪烁,寒气入骨,大家一出来,晒着外面的太阳,就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一样,身上有了温度。
那几个长得高的降国女将们,此时也垂头丧气得就像失了魂一样,身上再没有了那种要与人大干一架的杀气。
这厢,守在门外的太监与皇帝禀道开夏亭的午宴已经准备完毕,待皇帝前去开席,皇帝转头与苏三道:“你与朕一道前去罢,朕路上想跟你聊聊。”
苏三低头拱手,“末将领命。”
顺安帝便召来太孙妃,见孙媳妇过来,太孙也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他目光一时柔和了不少。
太孙胆子大了不少,没之前的谨小慎微,胆颤心惊又步步为营的胆怯阴险之感了。
男子就该坦荡一点,诚然皇家之人要有心术,可即阴险狡诈又贪生怕死,还要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受害者的作派,当真令人作呕,这等人,绝无人信他有能当上皇帝的胆魄与正气。
现在便好,想跟着媳妇露个脸,便跟着来了,坦荡便是胆量与勇气。
这身体好了,胆量也跟着上来了,这出去一趟也是有用的,顺安帝先是与他说话:“你和你媳妇带着三将军的人回去把这些女子招待好,晚上戌时过来与朕一道用晚膳。”
卫诩只是梅娘动了便跟着她动了,他回来才将将见到她,只想她走到哪他便跟到哪,与她寸步不离,末了没想到他这一过来,居然莫名得了皇祖父的青睐,随即他脑后一热,当即想跪下谢恩,可转念一想在场还有许多女将们在看着他,尤其还有降国派来的女将,他不能动不动就下跪失了卫国皇太孙的威仪,便一心沉住气,按下心中躁动,仅仅垂首应道一声:“是。”
孙儿确实与此前不一样了,顺安帝很是满意,这厢方与孙媳妇道:“且去忙,忙不过来就叫小吴子和小拾八过去给你打下手。”
内务府这些日子不仅给佩梅面子,且还能被佩梅调动一二,皆因着皇帝字里行间的明示,方才让佩梅得了这权力。
佩梅也知皇帝可能即将有大任交给她,这一步一步的放宽权力让她经手内府务的事情,是在练她的手。
后头的日子,愈发地要难了。
她深吸一口气,朝皇帝福身,“孙媳遵旨!”
第243章 她说到做到。
这厢,顺安帝走在路上,与卫国的女镇国大将军问起了攻打三国的事。
大将军负责了攻打长陵、都都达、铁马三国的大仗,受禄衣侯指挥,乃禄衣侯亲信,原本她乃禄衣侯夫人娘家人的家奴,是侯夫人的陪嫁。
她原名胡招娣,乃胡家三女儿,又名胡三姐,后感念侯夫人常苏氏放她入边疆参军,在立功受赏之后,请了主家的姓,改名为苏三。
当年她来顺安帝面前改姓,就与顺安帝说了诸多大逆不道的话,说是父母给她的命,那个名叫胡招娣胡三姐的人早已经死透透了,她早就死在了父母给她的命之下,而苏三镇国将军的命是苏氏苑娘给她,她想姓苏,把这条该属于苏氏的命,回归苏氏。
胡三姐应该有苦难的一生,在她父母的膝下,过完了,苏三有通天达志的一生,是主家娘子给她的,她该还给主嫁娘子。
她回主嫁娘子面前请姓,顺安帝听下面的人说,就因着这个,常苏姓那个长年不生一通气的菩萨娘子,狠狠抽了苏三一顿。
可苏三冥顽不灵,犟过了主家娘子,把姓请到了手。
常苏氏是泥菩萨,木菩萨,她做的很多事毫无道理,可常侯爷可不是个善人,顺安帝知晓他巴不得他妻子有大将军作为后盾,是以,顺安帝为安抚爱臣,给苏三改了姓。
顺安帝以为苏三从此是侯府的家奴了,却也不是,三将军为国尽忠,顺安帝指哪打哪,她说她是卫国的打手,至多是与国同身的皇帝的打手,从不是哪姓哪府的打手,她说到做到,这些年,听从的从来是顺安帝的话。
这话说来也长,因着让她听皇帝的话的,是禄衣侯夫人,是苏三之前的娘子主人告诫她去尽的顺安帝的忠。
这和民间的母亲,告知孩儿为国尽责为国尽忠无甚区别。
顺安帝自来对她心绪繁杂。
路上问起女将军话来,女将军答的话,与递上来的折子无太大区别,有区别的,也是细节处,比如,折子上一句话带过的“略有损伤在三将军这,也是死伤不多,三五百人而已,只是,死伤三五百人也是一场恶战,有副将为护她脑袋被长箭爆头,血染三将军的面容,有人为护身边同袍,身中长箭倒下还不忘跳起来为同袍再挡最后一箭……
捷报寥寥几句之中,是无数人的拼死血杀。
顺安帝不是狼心狗肺之人,是以这些年,他短自己的吃穿,也不短士兵的军饷,内库空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短前线士兵的活路,只是想尽办法,多杀几个家里有钱的人。
他背负杀戮,养了卫国百万军队,是为己,亦为国,也为百姓。
他知道拿着血肉之躯以身护国之人的苦,可听女将军这般浅浅淡淡说来,他胸腔自有波浪翻滚,末了,他道:“你们身为女子,不比男儿怯懦……”
他还要大肆称赞女将军及其麾下几句,却见女将军摇头淡道:“男子也不怯懦,战场前无男女,但凡再是最懦弱最卑劣的人到了战场,惟恐战友是因自己而死,怯懦之下也会生大勇,陛下,到了那个份上,我们不仅是为自己而战,为您而战,更是为卫国千千万万百姓而战,便是只蚂蚁那时也会生出铁甲来,我们是为卫国而战,不分男女,不分种族,您这时候就是派我们卫国最矜贵的公主上战场,她便是哭着,也会拿刀刃上前杀敌。”
顺安帝听罢,半晌无语,末了道:“善!”
……
此厢,佩梅带了降国来的女将军们回了凤栖宫。
女将军们垂头丧气,到了凤栖宫,方才像是回复了一点活力,七嘴八舌跟佩梅说话,佩梅听不懂,好在有好心亲近她的卫国女将军们前来跟她翻译这些女巨人们说的话。
有女巨人问:“你们的烧铁匠是哪个?”
有女巨人问:“是活佛转世到了你们这里了吗?”
有女巨人问:“有神降临在宫里了吗?他在哪?我想去给他生孩子。”
有女巨人问:“你们这的佛子打不打人?”
佩梅瞠目结舌,不让自家的将军们翻译了,她问给她翻译的两个女将军:“她们的神和佛子,想生孩子,还打人?”
“和我们的大人见人乱生,不听话,拖出去打板子一个样。”女将军们喝着凤栖宫女官大人们给她们端来的酒,咯咯大笑。
人性在有些所谓神佛的人面前也一个样。
太孙妃静默半刻,问她们:“那这些将军们喝多了,打不打人?”
“不打,她们哭,她们在外面打仗,在家里又做奴,心里苦,让她们喝罢。”女将军们又变得怜悯,“她们比我们以前还活得不像个人。”
佩梅不说话了,上前给她们添酒,见她们又跟她激动说了许多话,她一句听不懂,好在宫人们又端来吃食,堵上了她们的嘴。
她不喝酒,太孙也不喝,太孙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做的事也不多,就是听话,他以往也是这般跟着佩梅,年少的爱恋经不住生死的考验,可它毕竟就是如此般动人心弦,方才让少女动了心,动了意,佩梅没有去看他的举止,却把他的举止纳入心间,记在了心里,这厢,在显然饿极了的女将军们在端来的食物前大快朵颐时,问道不端面前酒杯的太孙:“怎地不喝?”
“不喝,我在外面滴酒不沾。”太孙说罢,仔细一想,靠近妻子,悄悄道:“侯爷设兴师宴,百将在座,我跟着喝过大许三次,每次喝了一两口,侯爷和大将军们的眼不好瞒。”
就跟在皇祖父面前那般不好瞒一般,不喝也得喝上一两口。
只要不是坏事,他与梅娘无话不说,以前他用这个笼络了妻子的心,如今惯性难逃,还是一如既往。
佩梅如今也大约明了了他报喜不报忧的心如何而来,她颔首轻轻道:“要少喝,你身子如何了?”
太孙卫诩一听,看看酒,又看看她,肃容道:“不喝酒也可以!”
太孙妃抬手以袖掩面,桌下脚上用力,轻轻踩了他一脚,孟浪鬼!
不过,她不是神佛,她要生,她想只生一个。
生男,她助他为帝。
生女,她倾尽所有,哪怕化身为刀剑箭矢,燃尽她所有,她也会为她的女儿扫光一切阻碍,助女为女帝!
她说到做到。
没有人去做过的事,她愿意去做。
没有人去走过的路,她愿意去走。
没有人去趟过的险坎,她愿意作为前车之鉴,替那后人去趟一趟。
她佩梅,佩氏之女,愿以一世芳华,替前人行无人行过之路。
第244章 守成帝五十五年,太子女明静为帝。
次年七月,小凤栖宫所在的翼和殿中,一个男娃呱呱落地,太孙卫诩在屋外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又一年,在皇曾孙卫康满一周岁后,皇曾孙入住始央宫。
同年六月,太孙卫诩在始央宫前跪了三天三夜,同入始央宫入住,太孙妃佩梅从夫妻俩所住的翼和殿,再次搬入皇后所住的凤栖宫。
其后,太孙在始央宫养病三月,九月方才在朝廷中出现。
同期民野传言,太孙与子争宠,要灭子求存,方才有了他跪于?*?始央宫前的一幕。
而后世史官在佩家子孙所著的卫史当中记载,孙妃佩氏思子心切,生病入魇,魂不守舍,太孙前去凤栖宫求子未遂,后佩氏祖父携子佩准入宫,以佩家长孙佩兴楠之后子孙不入朝为官为诺,两者中和,由太孙卫诩入住始央宫,代妻养子,太孙妃佩氏方才得已每半月见子一次的机会。
顺安帝八十五岁那年,皇曾孙卫康娶妻,娶的是顺安帝其逝去的其师年幼失怙恃的曾孙女,其女由太孙妃佩氏自幼扶养成人,两儿自小青梅竹马,由顺安帝指婚成亲,同年,太孙卫诩,被顺安帝立为太孙太子。
这一年,太孙太子妃,由凤栖宫搬入了太子所住的东宫,在东宫中主掌后宫事务。
次年,顺安帝,薨。
太孙太子卫诩继承帝位,同日封其子卫康为太子。
同年,十月,宜乐帝卫诩,薨。
同年,其子守成帝卫康继位。
人将其死,不用到六十,其言也随心所欲,且卫诩这一生,从低处到高点,至低时,他一个皇太孙,便连宫中的奴婢也敢让他看脸色,最高时,他当了皇帝,此时,他便是最高无上的皇帝,他便是规矩,他没规矩也是规矩,是以,他在死前,把这些年他在皇祖父眼皮子底下一寸一尺抢到手里的兵权,放到了妻子手中。
为此兵权,最是难的时候,他皇祖父还日思夜想过要夺掉他性命,祖父不喜欢一个病恹恹还觊觎兵权的孙子,而卫诩发了狠地想要兵权,一心认为只有兵权,方才能护住妻儿性命,祖孙俩因此一度反目成仇,末了以老人退让告终。
祖孙对峙期间,卫诩笑容满面,表面恭谦温俭让,实则一步不退,祖父退让一步,给了他想要的十万兵权那日,太孙依旧笑容满面,泪也流了他满脸。
他问其祖父:“您说,是您当年养兵难,还是今日诩儿夺兵难?”
顺安帝双眼阴鸷望着他,却在他走后,跟身边的公公道:“让康儿这段时间就跟着他父亲,学学他父亲的狠劲。”
顺安帝不在乎他孙儿在死前夺他的权,相反,他开始欣赏他这个活不了几年发了狠地要为其妻其子奠定他们俩在其身死之后安全的孙子。
当皇帝的,没这个心魄,卫氏顶多传到三代打止。
后人能享的,是前人积累的福,前人不为后代着想,后代再是能耐,无非撑到后代这一代为止。
顺安帝没想到的是,他以为其孙会把兵权放到其一手养大的儿子手中,却未想,宜乐帝死前,把兵权交给了他的妻子。
这些年,由皇帝直统的卫国大军的将领,每次领命上任,皆见过当时的太孙妃,后来的太子妃,如今的国母佩氏。
且任命他们之前,卫诩皆与妻子商量过,她认识大军上上下下数百将领,且对他们知根知底,任命他们,罢免他们,她皆能找到他们的优势与缺口,她知晓如何控制他们。
宜乐帝把兵符给了妻子,且握着妻子的手笑问道:“康儿还小,可用为夫与康儿商量,在他上位之前,让他母亲当几日女皇尝一尝不用为奴为婢,无需为夫为子胆颤心惊,让世人为她胆颤心惊的日子?”
他说得戏谑,眼神却是再认真不过,佩梅在最是绝望的时候,她没有等到儿子回到她怀里,那时候,她便是连父亲祖父还有这世上最是对她心存良善的表姐也恨上了,那也是她一生当中,最是痛恨她嫁给了太孙卫诩的时候,那时,她万念俱灭,每日嘴间左右念叨的便是那句,“不如死去……”
不如死去……
她把握不住她的命运,不由死去。
那一年,成冠不久将将得一子的太孙白了半头头发,前去始央宫死跪,舍了命,也舍了求了二十多年的前程,只为成全她心愿。
人生呐,难呀,难于上青天,用情愈深,割舍情爱,愈是痛不欲生。
佩梅那年,哭干了眼,哭断了魂,再见到儿子,她愈发沉静,把太孙装到了眼底,太孙笑她陪着,太孙痛她也陪着,陪了十余年,太孙也要去了。
太孙这些年用了太多药,近几年,他便是小小一记咳嗽,咳出来的也是紫黑色的血,往往她在时当着她的面喝下的药粥,在她离去不到瞬间,他便能连粥带黑血咳出来。
他身上是紫黑的,这些年禁止佩梅睡在他身侧,佩梅便睡在侧殿,夜夜竖耳听着他的动静入睡。
佩梅愿意他去死,如若不是祖父年迈,也就几年的事,她也是要策划宫变的,可饶是知晓老皇帝活不了几年,要如何平安弑君的想法,日日盘旋在她脑海。
故人心易变,她从太孙妃变成了太子妃,胆子也从太孙妃的胆子变成了太子妃的胆子,为了太子早死,她便想让皇帝早死。
这便是她佩氏梅娘的下半生,娘家的父母兄长妥了,她最惦念的,便是让丈夫活着的时候少些痛苦。
至于她的痛,她的苦,在重要的时候重要过,余下的,不重要也罢。
“我不当女皇,我为你进宫,此生做了这一件事,余生只想尽善尽美,”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想让将将成为皇帝的丈夫赶紧死去的皇后罢,佩后却是如此想到的,她把丈夫给她的兵符放置一边,与他道:“等你合眼了,我便送你离开,等我死了,我便让康儿把我送去你身边,尽我们这一世夫妻之缘。”
她小时便甚是温婉沉静,小时便深沉的卫诩也从来只觉那些娇俏憨态的少女刺眼愚蠢,他另有目地接近这个师门的小师妹,觉她美,觉她傻,觉她天真无知,也觉她沉稳厚重。
他爱慕她,也知他非她良君。
她少时不知,后来皆知晓,她的聪慧,没让她愚钝太久。
可饶是如此,她每往前大走一步,却频频回头看向他,她大可去父留子,可她在康儿一年愈发一年得曾祖父喜爱时,她走向了孤独无助的他。
明明康儿才是那个令她发狂,让她疯掉了的人,可等她清醒过来,她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她可怜的等待着她注视的丈夫。
卫诩愿意把江山交给他的儿子,但他苦苦拿下的江山,若是交给妻子,只要因此能博得她一笑,他也愿意。
“你有治好这天下之能,”妻子不要,要他,卫诩瞧着她微笑道:“这些年来,你遭受的比我只多不少。”
闻言,佩梅颔首,她小心地拉过被子,盖住他发黑的脖子,看着他发着黑还不忘朝她微笑的脸,道:“下辈子若是不想做人,便不去做人,要是做人,你要记得跟那送你投生的大人说,要去一个惦记你身子康健的人家。”
“诩儿,”佩后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皇帝道:“今生尝过的苦,你尝过一遍,无人能替你苦,你知晓有多痛,上天不会让你再尝了,让你尝也不要尝,去说服它,我下辈子还想再遇见你,那时候你要康健强壮,等我来找到你,再好生疼你。”
宜乐帝含笑而去。
其妻佩后静默无语,其子在侧,痛哭流涕。
守成帝二十五年,立其长女明静为太子,朝臣皆反对,佩太后效仿高祖顺安帝,血洗朝廷,当年,卫都三千官员,被太后佩氏杀到只余九百余。
次年,佩太后,薨,出殡那日,路过卫都街道,民众皆投石掷之。
守成帝五十五年,太子女明静为帝。
明静帝在帝位二十年,百国来贺,卫国疆土从高祖的六国五十六州,扩为八国七十二州,乃历史上下四千年大国疆土之最,民间丰衣足食,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明静帝在世,追其祖母为大贤大孝大尊大贵帝母,其死后,其子卫枚为帝。
枚帝之后,卫国十一代而亡,卫国时存共计一千零九十年,乃后世史上朝代最年长的一国。
《佩后》终
第245章 太后执起了她的剑。
番外:公公拾八
曾孙周岁礼毕,拾八奉旨前去翼和殿请曾孙入住始央宫,那日,太孙妃哭得肝肠寸断,前来追人,拾八抱着曾孙跑了两步,被太孙妃哭得泪眼朦胧,当下脑子一片空白,停下脚步,转身把曾孙还给了太孙妃。
随同的太监在侧急喊“陛下在始央殿等着曾孙拾八惶恐不安,朝太孙望去,只见太孙这时双眼含泪,满眼血丝,悲戚望着妻儿,那一刻,惶恐无助的拾八朝太孙夫妻跪,乞求他们悲悯。
陛下让他来请曾孙,他不把曾孙带回去,便是他无能,从此他拾八在这宫里也就要活不下去了。
他乞求心善的太孙妃行行好,把太孙交给他,让他带回去交差。
无能的奴婢便是如此,不当那恶人,性命便捏在主人手里,拾八不善,在这宫里,善人是活不了太久的,可他怜惜太孙妃,不愿当那恶人,便只能当那乞求主人善心大发的奴婢。
好在太孙妃是那个太孙妃,她大哭着弯下了腰,倒在了地上,把曾孙给了他。
在她怀里哇哇大哭的太孙在他母亲把他交给拾八的那一刻,嘴里尖叫着大哭,那尖刻的声音划进了拾八的脑海,直到拾八年迈体衰,生命临终的那一刻还记忆犹新,犹记得当年守成帝到自己怀里那一刻悲戚绝望的哭嚎。
小儿绝啼,太孙妃在那一刻昏了过去。
太孙的身子,抖得就像深秋的落叶,寒又孤绝。
再见到太孙妃,拾八以为他与太孙妃不能再复往日,可太孙妃看着他笑意吟吟,她的眼睛悲伤而又温暖,还是有着以往看着他时那柔软的光。
宫人擅伪装,宫妃也没有几个真情实意的,这宫里,单纯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可拾八被太孙牵过手,被太孙妃送过吃食,惦记过身子的冷暖,他们是拾八的主人之一,也是拾八心里认下的哥嫂,拾八不忍相信太孙妃对他有恨意,是以,太孙妃看着他是笑的,他便相信太孙妃对他还是善的。
他照顾着曾孙,也照顾着住进了始央宫的太孙,他是始央宫的奴婢,却皆被老吴公公和小吴公公叫过去敲打过,让他的心和忠诚别放错了地方。
可人心哪是那般好管的,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偏心太孙父子,尤其曾孙的尿布是他带着奶娘换,是他扶着曾孙走的路,他给曾孙当马骑,他驮着曾孙,抱着曾孙,背着曾孙,曾孙也是他的孩子。
他把曾孙当孩子,太孙妃了悟了他的心思,没有憎怨,更无责怪,她跟他说:你且把康儿当成是你的孩儿养,他长大了还是会认你的。
太孙是皇家太孙,内有丘壑,他学的是帝王术,行的也是帝王手段,为防止曾孙吃了奶娘的奶,忘了天天背负着刻骨之痛的为保全他们一家三口的亲生母亲,太孙对曾孙的奶娘秉承着三月一换的规矩,便是奶娘再是不好找,让曾孙饿着,去宫外面给曾孙讨奶喝,太孙也绝不允许奶娘在曾孙面前撑过九十日。
拾八无奶,却也是与奶娘无异,除了没给曾孙喂过奶,带大曾孙的每一件事,他皆做了,而太孙妃与他说道的便是:你且把曾孙当成是你的孩儿养。
太孙妃发了话,太孙便默认了曾孙对他的依赖,他们让拾八当了曾孙的半个父亲。
人心不可控,拾八认的义父让他跟着太孙带曾孙,是为着替老陛下人带好曾孙,拾八带着带着,便把心带给了太孙夫妻俩,为着曾孙好,为着太孙的性命的长久,为着太孙妃在凤栖宫能等到曾孙过去看她,他争权夺利,左右逢源,被临终前的老吴公公,他应该喊一声爷的吴英公公道了一声“青出于蓝胜于蓝。”
吴公公死于一年寒冬,临终前便下不了床,老陛下天天夜晚到他房间看望他,多年不入宫的禄衣侯侯夫人也会日间进宫来,跟老吴公公说说诗书,有一日,在侯夫人抱来了她的孙女,一个叫常念英的孩子后,吴公公含笑合上了双眼。
侯夫人跟老公公说,民间寻常人等能记得自己爷爷叫什么名字的人说来不多,可念英至死都知道,她有一个曾爷爷叫吴英,她的名字因他而起,在她活着的时候,她的父母知道她的名字因何而起,她的丈夫子女也会知晓她的名字从何而来,上下三代,他会被活人惦念至少百年,请他笑着而去。
吴公公果真笑着而去,死前拉着小英女的手,小英女毫不畏惧,替他合上眼,娇声娇气道:“曾爷走好,好好睡觉,睡饱了再醒来,到英女家来做儿,到时候再让英女好生照顾你。”
便是在侧合着双眼的老陛下此时也睁开了眼,看了英女一眼,让随侍把英女抱上了他膝盖。
老吴公公死时,陛下在,禄衣侯夫妇在,小吴公公在,便是拾八这个半路捡到手的义孙,也在身前。
陛下驾崩后,老吴公公随着皇后与丁姑姑一同进了皇陵,在太孙成为皇帝没有几天也跟着走了之后,太孙与陛下一入皇陵,皇陵便被封住了。
封陵之后,皇陵大动,翻了三天的地龙,皇陵淹入地下,霞光照了天边半月,拾八在宫里还听到有人说,陛下在太阳西下中的霞光中走出,漫游万里江山,身后跟的便是吴公公,吴公公的满头白发长眉,在风中飘飘洒洒,就像一个老神仙。
这是极大的善终,拾八闻言内心艳羡不已,渴望着有朝一日,他能有老吴公公的半分福气。
他又回过头来,把眼睛定在了他服侍的帝皇身上。
他也有他献上了他的忠心的帝皇。
这年,远在铁马的老杨公公正式回宫,把铁马百万兵权交到了当年的太孙妃,如今的太后手里,那日,久不哭泣,便是在太孙死那一日也不见掉泪的太孙妃嚎啕大哭,在病床上躺了一年,还是皇帝抬来了太孙死前为她所写的列国周游记,方才救回她一命。
当年的太孙,死去的宜乐帝一生只出过两次宫,一次是为探寻西北古国遗址前去了漠北,恰好赶上了战事;一次是在吴公公临终前,太孙跟着皇帝带着曾孙,由禄衣侯夫妇伴随,在外微服私访了大半年,大半年后,皇帝他们回去了,太孙带着曾孙,还有拾八,在外面过了两年,两年的下半年,太孙妃出宫,出他们同游了半年,他们一行人方才回卫都。
那半年,是拾八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候。
太孙妃来了,太孙有了妻子,皇曾孙有了母亲,他拾八有了如母亲一般的长嫂,太孙妃就像是一个人的魂,魂来了,人身上就都有了活气,会哭会笑会闹,皇曾孙会把太孙气得摔书,太孙会把太孙妃气得笑骂“岂有此理,”太孙妃会安慰傻呼呼替父子俩着急的拾八“别理他们。”
这般好的一家,该是人间至美景,可回了宫,两地分割,子不见母,夫不见妻,太孙便问拾八:“权力到底是什么?”
拾八不知如何答,又听太孙自问自答,喃喃自语:“没有权力,便是半年也不可得,我没有性命,康儿没有未来,只是苦了她,她何罪之有?”
拾八还是不知如何答。
他见过太孙妃笑颜脸上眼里的泪,为了成全太孙,为了成全曾孙的以后,她好像确实乃在日日煎熬,苦中作乐。
太孙死后,再见到她脸上的泪,拾八又仿佛懂得了她的煎熬也不那么煎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再问这世间真情为何物,叫人不生死相许却也胜过生死相许。
太孙妃没随太孙去,彼时的太后,看着太孙在多年前为写她的书,品着太孙在多年后才在书中与她诉说的绵绵情意,沉心静气地,活在内宫之中。
她养育大了新皇与新皇后,养育大了她的孙子们,在她手刃皇孙,被他们一手养大的孩子质问她“于心何忍”之时,她回卫康儿:“如同你质问我此般时的忍心……”
皇帝宠妃所生皇子拿刀刺杀皇长女姐姐,便连对相挡的皇祖母为痛下杀手,皇孙连祖母都杀,而皇帝却质问母亲,于心何忍。
太后迎来了母子俩的第一次反目成仇,拾八却知,若是太孙在世,太孙是不会允许曾孙如此对待他的妻子的。
拾八前去问太后心里痛不痛,太后老了,脸上全是细纹,她还是温婉如旧,她回拾八道:“不痛,拾八,我的大半个心,早就随着诩儿走了就走了,剩下的这小半心,再是痛起来也不如何,我活着,于我重要的是,守护好卫国,这是高祖和诩儿还有我一起看着建立起来的卫国,在我的有生之年,谁也毁灭不了它,也毁灭不了我,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儿子。”
拾八回去便告知皇帝,你从此失去了你的母亲,一同失去了你的父亲。
随太孙长大的皇帝瞠目结舌,拿刀抵住了拾八的脖子,质问拾八“你到底是谁的奴婢拾八泪流满面。
他是奴婢不假,可太孙在时,他是太孙以诚相待的家人,是太孙妃当自家人一般照顾的弟弟。
便是如今,他在太后面前,还是那个太后不忍心与他说谎话的生死至交。
他拾八为了太孙一家,献上了他所有的忠诚。
皇曾孙却是问他,你到底是谁的奴婢,是我父母的奴婢,还是我的奴婢……
曾孙到底是变了。
没有不变的人,更没有不变的皇帝。
太后是对的,心痛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强权,方才能维固卫国的统治。
前有老皇师进宫托孤,把曾孙女托与太孙妃,那一年,老皇师问太孙妃,你可还想育有一子陪伴在身侧。
太孙妃没要,她与老皇师请求,想请老皇师前去皇帝面前说一说,让老皇帝像带亲儿子一样,带太孙三月,只要三月足矣。
太孙没被太子带过,太孙妃便舍了那个能再得一子的机会,让太孙去当尝一尝当皇家亲儿子的滋味。
太孙尝到了,至死都忘不了太孙妃的好。
皇曾孙也尝到了父母对他倾其所有的关爱,如今,他忘了一家人对他的用心,他愤恨不满足他心意的母亲,还有小时候那扶他走路让他当马骑的老奴婢。
奴婢到底还是奴婢。
拾八没有老吴公公的福气,那一刻,他万念俱灰,抬头迎向刀刃,皇帝却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刀掉在了地上,皇帝抱着脑袋朝他喊道:“可是拾八叔,朕也有朕的威严呐,江山是父皇母后和你替朕谋下的不假,可朕才是皇帝啊!朕才是这个皇宫的主人啊!朕也要说话算数的!朕不想杀你们!可江山是朕的!”
路,便又重新开始了。
他们要让路,让出一个强大的皇帝来。
这时,皇宫只有太孙妃和拾八在了,那个挡在他们前面当刽子手、当引路人的太孙,不在了。
太后执起了她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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