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误会
这下子姜静行想不通了, 到底是何原因阻挠了这门婚事,家世不菲,才干人品具佳, 还长相俊美, 按理来说,只要能满足这四条,都是不错的婚事。
除非姜静行又想到一点,她问道:“那人可是身份与你有碍?”
她这侄女, 不会是看上哪位皇子了吧。
在姜静行脸色略显凝重的注视下, 朴玲有一瞬间的慌乱, 她很想叫春明过来, 然后逃回自己院子里去。
但不行, 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掐着手心站起来, 缓步走在姜静行面前, 想要说什么, 却一直说不出来。
姜静行没有催她,言行逼迫一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吐露心声,未免有些残忍了, 她只是用眼神鼓励她说出来。
朴玲的确被鼓励到了,小姑娘依旧张不开嘴,但行动却是十足的大胆。
她不管不顾地扑到姜静行怀里,伸手环住她的腰,颤声道:“姑父, 玲儿不愿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姑父娶了玲儿好不好?”
姜静行两眼茫然, 低头看向怀中小姑娘,愣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
所以说,她就是那位意中人!?
反应过来的姜静行瞬间绷直身体,感觉像被雷劈了一样,上次她有这种感觉,还是陆筠对她告白的时候。
姜静行倒吸一口凉气,不行,我得缓缓!
她手下动作轻柔,但态度强硬地推开怀里娇俏的少女,“你先起来。”
朴玲被推到一旁,紧张地捏着衣角,小脸通红,但还是用尽所有勇气与她对视。
姜静行被她羞答答的眼神看的蹙眉,知道要是自己处理不好,可能又是一场孽缘,而陆筠给她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要先问清楚小姑娘怎么想的,是害怕嫁给陌生人,所以一时冲动,还是真对她有男女之情。
姜静行踌躇,不知如何问出口。
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朴玲自己开口了。
她垂首落泪,哽咽道:“姑父,玲儿只喜欢你一人,我娘总说让我嫁得如意郎君,可那些男子与姑父相比,样样比不上姑父,又怎么能算如意呢。”
骤然得知真相,姜静行感觉胸口被插了一刀:“”
怪我太优秀了!?
沉默一会儿,她快刀斩乱麻,漠然直言:“我不能娶你。”
朴玲脸色一白,眼泪顿时流的更凶。
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在亭中飘荡,远处等候的春明听出是自家小姐的声音,不禁面露焦急,想要过去看看,可碍于朴玲的吩咐,根本不敢冒然过去。
“小姐怎么哭了,难道是被国公爷训斥了?”春明自言自语。
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红润的面颊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朴玲哭得让人心软,可姜静行堪称铁石心肠,势要掐断这点儿刚刚冒头的孽缘。
所以她不仅没柔声安抚,还趁机说教道:“你应当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假,但也要与对方两情相悦才好。我是你姑父,虽不知你为何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但我对你无意。若是哪处惹你会错了意,也是看在你是月娘侄女的份儿上。”
“所以此事莫要再提,对你名声不好。”姜静行淡淡道。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凉亭,只留朴玲一人伤心哭着。
春明看到姜静行离开了,赶紧走出来,快步去寻自家小姐,谁知刚靠近,便见朴玲一人坐在凉亭里哭泣。
“小姐,你怎么哭了?”春明快步走到朴玲身边,递上手中锦帕,小心问道。
朴玲侧身躲开,她知道自己哭得狼狈,她也不想在丫鬟面前丢脸,可心底难以遏制的悲伤,让她忍不住落泪。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干脆仗着亭子偏远无人,放声大哭出来。
哭声传出凉亭,也传到了还未走远的姜静行耳中。
借着花木与夜色遮挡,姜静行站在亭子不远处,将凉亭中景象看的一清二楚,自然也没错过丫鬟走进去。
听着朴玲发泄般的哭声,她呼出一口气,心中稍安,转身向主院走去。
虽然刚才她话说的无情,但留一个告白被拒的小姑娘在水池旁边,她还真担心对方一时想不开,如今能哭出来就好,说明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时间长了,慢慢也就走出来了。
万幸两个人接触不多,就算朴玲对她有些爱慕之情,也深不到哪里去。
但这件事还是提醒了姜静行一件事,她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等将来不得已暴露了,怕是要反噬自身。
还有她和陆执徐的感情,她今日的隐瞒,也是个不小的隐患。
随着两个人感情加深,身体上接触的机会也多了,这份隐患也会越来越大,以小皇子的聪明,日后难免察觉到什么异样。
她倒是可以像在泰安楼那几次一样,先找理由糊弄过去,可她也不能每次都做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吧,次数多了,小皇子怀疑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办!
姜静行不禁叹了一口气,看来,小情郎太热情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朴玲的哭声逐渐远离,姜静行伴着月色走回自己院子,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朝局不稳,皇子们争储的心思,已经算是摆到了明面上,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随之多了起来。
靖国公府若想平安度过此次风波,同时确保日后,再无人能威胁到自己,最起码五年之内,她女人的身份不能暴露。
也许,她该减少和小皇子见面的次数,慢慢断了两个人的联系。
想到这,姜静行翻个了身,眼神清明幽深,毫无睡意。
不行,她舍不得。
或者,她也可以找个理由,慢慢把真相告诉小皇子。
反正他自己说过:阴阳交合只是世俗,与真情无碍。想来小皇子知道真相后,接受起来应当不难。
至于陆执徐不能接受怎么办,姜静行也不担心。
她毫无心里负担地想到,说句不好听的,两人都在一条船上,而小皇子向来能屈能伸的很,两个人最初在一起,本就有做交易的意味,所以即便怨恨她欺骗他,也只能咬牙忍了。
况且以小皇子对她的情意,她不信他能轻易割舍,直接与她情断义绝,到时候她好好哄哄,说不定这件事很快就翻篇了。
想到这,姜静行又翻了个身,睁眼盯着帷幔上的花纹出神,主要还是事情说清后,她也不用忍了。
想到陆执徐的青涩和嘴硬,她抬臂捂脸失笑:“小情郎哪里是用来看的。”
话音落下,屋里陷入沉默,姜静行躺在床上,保持着抬臂的动作不变,突然喟叹一声。
看来,她已经在武德帝和小皇子父子身上,做出抉择了。
*
翌日,天朗气清。
姜静行下朝回来,正好赶上府中午膳。
今日是赈灾钦差离京的日子,随着宫中圣旨传出,京都的百姓也知晓荆州遭了水灾,不过半日,便民意沸腾,各种猜测谣言传的满天飞。
主院偏厅,姜静行坐上主位,侍女在一旁小心布菜。
姜璇将一碗鲜肉蒸蛋摆到姜静行手边,也问起荆州水灾一事。
她小时候村里遭旱灾,也体会到过饿肚子的滋味,那种抓心挠肝的痛苦,让她至今难忘。
姜静行见她好奇,便将一些内情说与她听。
听完,姜璇面露愤然:“那些贪官污吏真的该杀,还有那康家,说是诗书传家,可做的这些事,真是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骂完那些贪官污吏,姜璇还是气愤:“也不知道他们要那么多银钱作甚,真是贪心不足,也不怕遭了天谴,倒是应了那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
说到此处,姜璇一下子想不起合适的词,姜绾替她接上:“路有饿死骨。”
“正是。”姜璇颔首,摸摸侄女的发髻,也给她递了一碗蒸蛋。
布菜侍女躬身退下,厅里只余三人用膳。
姜静行听着姑侄二人痛斥那些人,不由得短促地笑了一声。
这声嗤笑惹来二人询问的视线。
姜静行用调羹戳了戳碗中蛋羹,感叹道:“是啊,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
这问题问的好。
敛财是世家豪强的通病,越是枝繁叶茂,越是难以避免,即便当家人没这意思,也很很难避开,手下人的孝敬,有求之人的谢礼,还有遍布荆州周围郡县的生意,都是来钱的路子。
私盐的买卖虽然来钱快,可风险也高,若是小买卖,又不值得冒险,若是做大了,又容易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所以买卖私盐,世家大族很少亲自下场去做。
康家扎根荆州近百年,一向行事谨慎,这也是武德帝,一直没对三大世家动手的缘由。
可这一次,荆州水灾闹得这么大,一半要归功于当地官吏的隐瞒,按理来说,今年雨水频繁,各地水灾不少,荆州有水灾上报就是。
如果说他们瞒着,是怕被武德帝认为治理不当,那也说不通。
这是天灾,武德帝不是个昏庸的皇帝,不会因为天灾将官员砍了。所以,他们隐瞒什么呢?
从剧情里看,康家想要隐藏的,正是康家买卖私盐,甚至倒卖官盐一事。
姜璇推推她的手臂:“兄长怎么不说话。”
姜静行低头舀起一勺蛋羹,感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银子吗,自然是手里越多越好。”
闻言,姜璇认可地点点头:“话是这样说不假,不过这样造孽的事,听来便让人心生不忍,咱们府上也许久未做善事了,不如下月在城外摆个摊子,施粥送药几日吧。”
“你拿主意便好。”做善事,姜静行自无不可。
姜绾也应好:“下月十五便是表姐及笄的日子,府上施粥几日,也算是为表姐积福了。”
姜绾嘴里的表姐自然就是朴玲,姜静行夹菜的动作一顿,又很快掩饰过去,可菜到了嘴边,她却迟迟未送到口中。
她在思索朴玲的婚事,虽然她昨夜拒绝了朴玲的告白,但日后该如何做,她一时还拿不准。
不管朴邻是放不下她,一直拖着不嫁人,还是心灰意冷之下,随意嫁出去,都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姜璇见她一直未动,问道:“鲤鱼不是兄长最爱的菜吗,怎么不吃?”
姜静行食不知味:“朴家最近是不是在为朴玲相看婚事?”
“是啊。大嫂相看了许多人家,可玲儿一直不满意,大嫂真是心急的不行,我也带她去了几家宴会,宴上不少英年才俊,可这姑娘挑剔,一直不满意。”
“不过咱们府上的姑娘都是顶好的,挑剔一些没什么。”她看向朴玲,眼中是促狭的笑意。
姜绾装作害羞地笑了笑,然后赶紧埋头吃菜,她根本不想嫁人,又哪里会去挑剔。
似是想到了什么,姜璇突然搁下玉箸,惊喜道:“兄长可是看上了哪家好儿郎。”
“怎会。”姜静行无奈道。
她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又哪来的心思关系侄女的婚事,顶多朴家选好了人,她让人去查查,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朴家,尽量避免盲婚哑嫁。
只是现在朴玲把心思把放在她身上,她想着给人找些事做,也好把小姑娘的注意力转移走。
姜静行思忖片刻,“既然她不满意,那就多看看吧,她年岁还小,挑剔一些也是好事,选个合心意的出来,婚后日子也更美满。”
少年人的爱恋,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见的人多了,很快就移情别恋了呢。
“是这个理。”姜璇听了她的话,心里认同,想着一会儿用完膳,再去朴夫人院里瞧瞧,也好宽慰她几句。
一顿午膳用完,姜静行回到书房处理公务。
等将桌案上文书批阅好,她命人给陆执徐送去一封信。
信上写了两件事,一是约他今日见面,问他有没有时间。二是,若他不空闲,就在信上回答她,他到底作何打算。
信里字里行间,露出几分写信之人心中的怒气,姜静行也的确有些不满。
缘由便是今日早朝。
今日早朝,继续了昨日朝会的争论。
武德帝先是下旨,命刑部侍郎年鸣英前往荆州彻查水灾,紧接着又说起他欲抚慰民心,想派遣皇子前往,问朝臣何人可去。
而她昨日的担忧也落了地。
武德帝心中的人选,果然不是陆执徐,因为武德帝直接以辰王身体孱弱,将人排除在了人选之外。
听到这句话,她当时心情就不好了。
小皇子身体不好,那是辰王府故意放出去的消息,似是而非,永远没落到实处,可随着这半年他在三法司做出了政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皇子身体好的很。
况且前几日,他还在大朝会上露了面,脸色红润有神,连上次桃林遇袭受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
底下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看出几分内情的朝臣,则事不关己地站好。
端王一派的大臣头一个跳出来,纷纷站出来举荐端王,声势出乎寻常的浩大。她看出来,这里面许多人并不偏向端王,之所以此时站出来,怕是听了李伯同这位丞相的吩咐。
吏部尚书正色道:“陛下,端王殿下年岁最长,入朝多年未有大错,可担此重任。”
武德帝颔首,却没说好,只是又问起安王如何。
在文官中,安王素来有着不错的名声,偶尔传出几首诗赋,也备受民间文人追捧,因此也有不少人看好。
姜静行看着两派的人你来我往,你揭我的短,我揪你的小辫子,真是热闹得很。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立太子呢。
她猜测,头顶上武德帝脸色不变,可心中的怒火,怕是不小。
可让她惊讶的不是安王,而是燕王。
因为这次没等武德帝主动问,便有大臣主动走出来举荐他,不是旁人,正是陆执徐几位心腹,人虽不多,却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这便是让姜静行不满的地方了,因为举荐燕王一事,她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此事完全是陆执徐瞒着她做的。
而燕王和靖国公府的恩怨,陆执徐不是不清楚。
一想到她昨晚还在纠结,要不要找个机会,透露透露自己是女人的事,谁知今早就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真是当头一棒!
姜静行窝在书房里生闷气,却不知,此时陆执徐也是气的不轻。
自从和姜静行定情后,本着互相信任的想法,他便将派去靖国公府的几个暗桩,分批撤了出来。
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架不住最后一人,在临走前结识了红锦。
你问红锦是谁?
姜静行觉得耳熟,但要论最熟悉此人的,当属绿阁。
身为同被派来主院的四位侍女里的一个,绿阁本来和红锦住在一间屋子里,绿阁没搬走前,二人可谓是矛盾不断。
绿阁做事稳重,得姜静行看重,在主子跟前时常露脸,而红锦是抱着做姨娘的心思来的,自觉被抢了机会,自然处处看她不顺眼。
后来绿阁细作的身份暴露,姜静行故意表露对她的特殊,又将人单独安置了一个院子,还把其他三人调走了,此举更是惹来了不少人不满绿阁,红锦尤为不忿。
暗桩故意拿此事激她,红锦顿时怒气上头,哪里还记得谨言慎行,当即便把绿阁贬低了一番,言语间满是嫉妒,更是将绿阁说成了,靠着爬姜静行床上位,颇有心机的女子。
暗桩半信半疑,又和其他人打听了几处细节,见也能对得上,便将此事记在心里。
等上报到陆执徐面前,便成了靖国公时常夜宿书房,与侍女红袖添香,恩爱非常,事后将其安置在主院,不日便要收做妾室。
第112章 我想
窗外阳光明媚, 陆执徐倚在窗柩旁,第一反应是不信,他沉声问身后暗桩:“可属实?”
长相平平的女子低头, 肯定道:“属下探查过, 那名叫绿阁的侍女,的确已在靖国公院中住下。”
女子恭谨地递上暗报,心中不解,主子为何如此在意靖国公房中事。
陆执徐自然不会为她解答, 他伸手接过暗报, 指甲挑开, 草草看过, 嘴角顿时噙起冷笑。
等视线落在“玉佩”二字上, 更是怒上心头, 竟还有定情信物!
“好!真是好!”陆执徐气的眼角飘起一抹浅红, 他本就肤色白皙如玉, 这样一看,更是清艳动人。
恰逢姜静行的书信送到,打开来看, 又是满篇质问之语,陆执徐沉着脸,当即便将信扔到窗外。
他对送信的人怒道:“既然你主子不解,本王便亲自上门解答,今夜亥时, 让她等着!”
靖国公府的暗卫身形一顿, 转身便走。
等暗卫离开, 陆执徐挥手示意暗桩退下,一人在窗边站着, 脸上不喜不怒,却无端得让人心里发寒。
孤身一人站了许久后,他走出屋外,将姜静行送来的书信捡起,抖抖上面的土后返回屋里,放到一个黑漆木匣里。
木匣打开,可以看到里面全是书信。
他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用笔墨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小人,寥寥几笔,却将人的身形外貌勾勒的生动鲜明。
只要在宫宴上见过陆执徐,还有他那身亲王蟒袍,便能一眼认出是他。
陆执徐将匣子合上,往日甜蜜在眼前浮现,眉眼渐渐温柔,又恢复到常日的清俊温雅,他自言自语道:“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不然”
不然,他不能把姜静行怎么样,但那名叫绿阁的侍女,绝对留不得了!
另一边。
靖国公的暗卫是一等一的好手,脚程快的很,不到半个时辰,陆执徐的话便送到了姜静行耳朵里。
姜静行正在埋头处理军务。她揉了揉耳朵,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暗卫重复一遍:“辰王殿下说,今夜亥时,亲自上门解答。”
姜静行搁笔沉默,思索这话什么意思。
靖国公府的侍卫外面三层,里面三层,别说来个闯空门的,大罗神仙来了,都甭想毫发无伤地退走。
“你下去吧。”
暗卫退下,走到门口时又被叫住:“今晚你们兄弟休息一日,主院不用值夜了,也告诉外院的兄弟一声。”
暗卫眼神飘忽,点点头推门走了。
姜静行一手支在桌案上,扶额哭笑不得,好嘛,这下她还怎么生气,心思全放到晚上了。
不得不说,小情郎半夜翻墙来见她,真的好让人期待。
*
亥时的月色十分皎洁,一向守卫严密的靖国公府,此时却大开方便之门。
除了府主人,其他人早已入睡,主院书房亮着灯盏,姜静行盘腿坐在窗边软塌上,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
灯下人白衣墨发,一派闲适慵懒。
房门轻吱一声,打开又合上,陆执徐缓步走进来,神态自若,就像是走在辰王府的书房里。他一边走一遍打量,目光在书架上扫过,又在剑架停留。
“夜阑剑?”
陆执徐看向姜静行,在她对面落座,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剑是陆奕炳的私藏。”
言外之意,何时送你的?又为何送你?
姜静行翻书的动作一顿。这话不太好接,就算她是根木头,也知道这是个危险的话题,说得多了,又会绕到武德帝对她的心思上。
“你就这么走进来的?”姜静行从书里抬起头,好笑地看他。
陆执徐淡淡道:“是有如何?”
“不如何。”姜静行放下手里的书。
她翻身下榻,光着脚走在地板上,将人拽到窗边,手拉手一起坐好,“主要是怕有人看见,对你名声不好。”
陆执徐任她牵着自己,侧头看她,说道:“知道的人还少吗,你府上的暗卫,我府上的侍从,泰安楼的下人,我与你厮混,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何况我明知你美妾在怀,还不愿挑明放手,如此深情,自己都觉得可笑。
姜静行听出他话中微微的自弃,皱眉道:“你管他们作甚,谁说了什么?”
“没有。”陆执徐否认,还没人这么不怕死,敢在他面前说什么。
姜静行笑道:“那你不满什么?再说了,怎么就厮混了,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
“是吗?”
陆执徐姿势端正地坐在软塌上,忽地俯身凑近她,颤着眼睫,冷声道:“那你说说,绿阁是谁?”
“我怎么知道她是”话题转的太快,姜静行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离得太近,她只觉得受到了小情郎盛世美颜的诱惑,险些招架不住。
不过幸好,小情郎眼中的冷意让她回了神,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但她还是不明白,这和绿阁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之前猜错了,绿阁不是安王府的人,而是辰王府派来的?
胡思乱想了片刻,姜静行脸上的表情很是多变,一会儿不解,一会儿生气,一会儿纠结,最后定格在心虚上。
她还没忘记,自己为了钓鱼,小小地出卖了一下美色,还送了一块贴身的玉佩出去。
姜静行摩挲掌中手指,迟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执徐一直注视着她,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心虚。他心中抽痛,一下子抽回自己的手掩在袖中。
顶着小情郎想掐死她的目光,姜静行赶紧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和那绿阁什么都没有。她是个细作,但我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将人留在身边,完全是为了引出她背后的人。”
陆执徐见她着急解释,心里信了八分,却还是嘴硬:“但愿如此。”
姜静行明白过来这就是个误会,无奈道:“真的不能再真。你若不信,我对天起誓,我若在此事上骗你,便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便要伸手立誓。
对君权神授的古人来讲,“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无疑是最恶毒的誓言,陆执徐哪里舍得,当即伸手,用手指堵住她的嘴。
“我相信你,你别胡乱起誓。”陆执徐不满道。
姜静行点点头,眼中笑意荡开。
陆执徐想将手收回来,却被她一把攥住,往自己坐的地方拽了拽。陆执徐知道她什么意思,犹豫一瞬,脱掉外衫上榻,俯身过去。
两人靠在一起,挤在一方小榻上,交换一个缠绵悱恻的吻,片刻后,姜静行将人微微推开,努力平稳呼吸。
她暗自在心里苦笑,再亲下去,又要把持不住了。真是进退两难。
陆执徐垂眸退开,用手背擦拭过唇畔,幽幽道:“不过,你要是真有了爱妾,我也不会多生气。”
“嗯?!”姜静行惊愕,小皇子何时如此体贴大度了。又见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得磨了磨牙,“为何?”
她沉声道:“怎么,扶摇后悔那日说出的话了?还是见了什么佳人,知晓了温香软玉的妙处,想要一亲芳泽,所以推己及人,对我也宽容几分?”
闻言,陆执徐斜睨她,“都不是。”
他轻哼,语调凉凉道:“只是长夜慢慢,怕你孤单寂寞,大不了,你娶一个,我杀一个,你看如何?”
姜静行:“”
造孽!
“倒也不至于如此。”姜静行面露为难,实则心口彭彭直跳,不得不说,毫不掩饰占有欲的小皇子,更勾人了。
没听到想听的答案,陆执徐脸色渐冷。姜静行察觉出来,赶紧哄他:“我都有你了,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话落,她将关于绿阁的前因后果托盘而出,终于打消了陆执徐心里那点不满。
“那你何时将玉佩拿回来?”那块玉佩,始终梗陆执徐在心头,让他心中不满。
姜静行微笑道:“快了,等荆州水灾查清吧。”
说到荆州水灾,姜静行总算想起来,今晚和人见面的缘由在哪。
“说起来,你说今晚亲自上门解答,这都好一会儿过去了,都是你问我答,不知扶摇心中疑惑可解,何时回答我的问题?”
陆执徐一顿,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放心,我会去荆州的。”
“你父皇明显不想让你去,你有什么把握?”姜静行歪头笑看他,她喜欢这样自信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小皇子。于是忍不住捏捏他的脸,等捏出了红印子,又心疼了,用指腹揉揉刚才捏的地方。
“怎么脸皮这么薄?”
陆执徐不将这点痛感放在心上,他捉住她乱摸的手,只道:“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姜静行手肘支在窗槛上,撑着头,轻轻笑了两声:“行,我不多问你。”
她话头一转:“不过你举荐燕王一事,事先并未告诉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说好的,我有事不瞒着你,你也不瞒着我。你说,你该不该补偿我。”
“对了,还有绿阁。”姜静行嘴角笑容越发明显,“既然她不是你派来的探子,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嗯?说实话。”
看她促狭的眼神,陆执徐心知她是故意的,但这两件事的确是他的过失,他解释不了,只好无奈说道:“你想如何?”
却不知姜静行也很无奈,她心道,能看不能吃,她能如何。只是看小皇子这么乖,她心里实在喜欢的不行,更想好好欺负他了。
姜静行看着灯下如玉的美人,心里蠢蠢欲动。
夏日天热,衣裳也单薄的很,她此时便只穿着一身单衣,只是单衣做的宽大,这才掩饰住她的身形。
可皇室最讲究仪态,即便脱了外衫,薄纱制成的里衫也是层层叠叠,看着就让人心里烦闷,也亏书房角落放着冰鉴,这才没让陆执徐浑身湿透。不过时间长了,那点冰块也化得差不多了。
她摸摸陆执徐的额头,果然有了湿意,“热吗?”
陆执徐向后躲开,嘴里吐出一个字:“脏。”
姜静行好笑道:“你要是不怕被人知道,我倒是可以叫人送水进来。”
陆执徐扯动嘴角:“不必。”
“热就把衣服脱了。”姜静行随口道。不顾陆执徐瞬间僵硬的身体,又说道:“天色晚了,你回王府可要半个时辰呢,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陆执徐眼神闪烁,抿唇道:“明日是大朝会,我还要上朝。”
“巧了,我也要上朝。”
说完,姜静行还是支着头笑看他,看样子,就等着他脱衣服躺下。
陆执徐知道她在逗自己,但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耳朵,脸上热气上涌,更热了。
姜静行看他被逼的额角冒汗,终于心疼了:“好了,不逗你了。”
她坐直身体,下榻去寻木屐,“我叫人送温水和冰鉴进来,给你放到里间,安心睡吧,明早我叫你。”
“你去哪?”陆执徐拉住她。
姜静行看他一眼,叹息道:“你又不肯脱衣服,长夜漫漫,自然是回房睡觉,不然还能做什么?”
陆执徐挑眉:“明明每次退缩的都是你,何故怨我?”
他也不是个傻子,一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以往在泰安楼,每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姜静行都会转移话题,顺便把他的注意力也转移走,或是克制住自己,及时抽身离开,好让两个人冷静下来。
想到前几次,陆执徐皱眉,目光下移,迟疑问道:“伯屿,你…是不是……”可想到姜绾的存在,他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可就是未尽之语,才格外的意味深长。
姜静行抽了抽嘴角,看吧,看吧,这就是做柳下惠的后果。
她咬牙假笑:“我是体谅你,你可倒好,想着法撩拨我,你连衣裳都不敢脱,我能如何。”
可说着说着,她嘴角的笑容苦涩几分,“扶摇啊,你何时才能不嘴硬。你若是不知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今晚还会来吗?”
姜静行叹息一声,这也是她想说破自己女人身份的原因之一了。她知道,即便小皇子心里有她,但有些事,可以做,不代表就愿意做。
而她喜欢小皇子,自然不想逼迫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不然,哪怕不暴露身份,她也有的是办法,让小皇子体会到什么是欲生欲死。
想到这,姜静行摇摇头,拂开他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她不想在这件事上深究。深究到底,两个人都有错,她错在隐瞒,陆执徐错在算计。
美人计什么的,的确是个好计谋,美人或喜或嗔,总是更容易达成目的。她都不知道心软之下,答应了小皇子多少事了,尤其她还是个柳下惠,这美人计用起来,自然更是无所顾忌。
被人一语点破心里隐秘,陆执徐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反手握住姜静行的手,让她不要走。
姜静行抽了抽,不仅没抽动,反而攥得更紧了。
她只好又叹息道:“好了,这怪不得你,人之常情罢了。就像你说的,我也有退缩的时候,我说这些话,只是想让你对我坦诚些,你若想让我做什么,大可以直接说出来。”
“你不怨我?”
姜静行捏捏他宛若白玉的耳垂,笑道:“哪里舍得。”
陆执徐深深看她几眼,松开手:“我知道,你去吧。”
姜静行敏锐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可话都说开了,她说了不在意,小皇子也松手了,好像也没哪里不对劲。
她只好道:“那我走了,我就在隔壁,别多想,好好睡吧。”
陆执徐颔首,目送她离开,好似此事就此翻篇。
可等姜静行推门出去了,他还是坐在塌上,维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宛若香案上供着土培胚泥塑。若不是眼神太过幽深,便真和死物一般无二了。
直到房门被叩响,陆执徐才惊醒,侧耳去听门外的声响。
“公子,可要沐浴更衣?”
靖国公的下人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虽说主家在主屋睡下了,却命人给书房里间送了水,但什么能问,什么能看,什么能说,众人心里都有数。
“进来。”
下人目不斜视,将温水并干净衣物放好,便行礼退下。
等人走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水温渐渐冷却,陆执徐站起身解开衣衫,整个人浸入已然毫无温度的冷水中。
片刻后,他从水中冒出头,心底的情绪已经消失的一点不剩了。
沐浴更衣不过一柱香,若是平时,一柱香的时间自然不够,可出浴后的陆执徐披头散发,并未走去榻上安寝,而是随手披了件纱衣,转身向门外走去。
隔壁房间,姜静行睡的香甜。
陆执徐特意放轻步伐,挑起床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等他坐在床边时,姜静行感觉到有人靠近,朦朦胧胧地醒来。
她翻身一摸,温润如玉的肌肤触手生凉,然后整个人就惊醒了,熟悉的气息让她脱口而出:“扶摇!”
姜静行侧身看去,果然,床边坐着的人正是陆执徐。她又躺回去,问道:“怎么了?”
“睡不着。”陆执徐掀开薄被一角,起身平躺上去。
姜静行往旁边靠靠,给他分出一半床榻来,不过睡意很快溜了回来,她闭眼嘟囔道:“为何睡不着?”
身边一阵淅淅索索,姜静行迟迟没有等到回答,正要睁眼去看怎么回事,却不想被人紧紧抱住了。
她本能抱回去,可没想到,入手的居然是一截柔韧温热的腰身。
这下她彻底清醒了。
睁眼扭头一看,陆执徐正赤着上身看着她,腰腹以下搭着薄被,因为床帐捂得严实,帐中光线昏暗,她没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陆执徐俯身去亲她,姜静行反应不及,被亲了个正着。
她用手隔在两人身前,一边和人接吻一边想,眼前这是个什么情景:莫不是刚才那番话给人带来的冲击太大,还是小皇子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她,特地来补偿她?
唇角被咬了一口,刺痛传来,姜静行微微蹙眉。陆执徐唇舌移到她耳边,轻声道:“专心。”
姜静行搂着他,手下是微微弓起的脊背,发丝上的水滴流到她手背上,她伸手抓了一把发梢,居然还在淌水。
“怎么不擦干?”
姜静行按住还在往前凑的陆执徐,伸手去掀开床帐,可刚碰到纱帘,就被陆执徐抬手抓住手腕,“不要掀开。”
不知是不是夜色的原因,姜静行觉得他的声音格外低沉。
她放下手,无奈道:“好了,扶摇。你明日还要上朝,今晚先睡觉吧,你若是不想在书房睡,就在这儿睡。”
“你不想吗?”陆执徐的声音格外轻柔,在夜色中格外诱人,不过更诱人的,还是手下温热的肌肤,光滑柔韧,宛若供人把玩的美玉。
我想。姜静行在心里答道。不过我现在更想睡觉。
第113章 小气
她把薄被往上拽了拽, 将人遮住,同时翻身下床,陆执徐想要阻止,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床帐外是姜静行吩咐侍女留下的一盏灯盏, 一灯如豆,微弱的光亮驱散了满室黑暗,也照清了床上的人。
姜静行转过身,本想看看床上人是何表情, 可映入眼帘的景象, 却让她呼吸暂顿, 眼神晦暗不明。
“这是谁弄的?”姜静行眼睛盯在陆执徐胸膛上, 一道狰狞伤疤, 从锁骨下方, 直直贯穿到腰腹。
“少年意外。”陆执徐倚在床头, 一语带过。
姜静行想到刚才手下的触感, 直接坐回床上,强硬地将人翻过身。果不其然,上面鞭痕灰白斑斓, 她一眼看出,同刚才那道伤痕一样,都是陈年旧伤。
修长如玉的身躯上,布满伤痕。
可姜静行不觉得狰狞,只觉得心疼。
好歹是个皇子, 能将他伤到这种地步的, 能有几人?
姜静行的好心情瞬间消失了, 沉着脸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谁弄的?”
床上,陆执徐面色如常, 拽过上衣穿好,解释道:“曾经宫里有个良嫔,出身长恩侯府,也算是我表姑。”
姜静行打断他:“我知道,后来她给你下毒,被仗杀了。”
“是啊,已经死了。”陆执徐坐到她身边,懒声道,“当年之所以仗杀她,是因为证据确凿,太后也救不了她,所以她死了。”
不过,大多数时候,太后都能救她,比起不得她心的孙子,自然还是亲侄女更受偏爱,毕竟太后不缺孙子。
良嫔是长恩侯府年岁最小的嫡女,现任长恩侯李贽玄的亲妹妹,也是武德帝的表妹,更是及笄年便封为了郡主。有着如何显赫的家世,良嫔养出嚣张跋扈的性子也就不奇怪了,更何况,这嚣张跋扈只对外人,对太后自然是最温柔贴心不过。
这样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眼光也不是一般的高,寻常贵公子她嫌弃才干不够,有才之人又嫌弃家世比不上自己。就这样挑了一年,郡主入宫观礼,看上了皇后的位置,闹着进了宫。
更是刚进宫,便让人活生生打死了一位低位妃嫔,可偏偏有太后撑腰,良嫔只禁了一个的月足,就被放出来了。
身为武德帝唯一的嫡子,陆执徐自然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被针对也就很平常了。
一日,正值酷热难忍的夏季,陆执徐走去自己母后宫中请安,途径御花园假山,身后窜出一位内监,直接将他推了下去。
当然,他也不是傻子,滚下去之前拉住内监,直接把人当做了肉垫。
山下乱石嶙峋,凸出尖石划破衣衫,同样也划破了衣衫下的皮肉,若不是动静太大引来了宫人,他就死在乱石堆里了,至于推他的内监,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至于背后的鞭痕,也很简单。冲撞良嫔,太后以他不敬庶母为由,按宫规,打了他十鞭子。
陆执徐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说道:“比起良嫔命人将我推下山,太后还是手下留情了。”
姜静行没他这么乐观,她将人搂住,问道:“你母后呢?”
“我母后自身难保。”
“也对。”姜静行自语道。若是皇后能保护好儿子,小皇子也不会遭遇这些事。
随着陆执徐讲述过往,屋内的缱绻之情所剩无几。
二人坐在床上,相顾无言,姜静行不知怎么安慰他,迟疑半晌,只好将人抱住,轻拍他的脊背,又在几处凸起的疤痕上按了按。
“我府中有些去除疤痕的好药,明日我让人送到你府上。”
陆执徐埋头在她肩颈,并没有很开心。他心知肚明,姜静行喜爱他的容貌,同理,身体也是一样,这些陈年旧伤,在床榻上难免扰人兴致。
他低语:“很难看。”
姜静行翻了个白眼:“扶摇怕是忘了,我是个将军。”
将军吗,总是要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上留下几道伤也是常事。
陆执徐抬头,他盯着那一盏晃动的灯盏,声音压低:“那,继续?”
姜静行无语凝噎,片刻后才说道:“还是睡觉吧。”她眼神飘忽,转移话题的意思很明显:“明早可是大朝会,你我还要上朝,早些安寝吧。”
说着她将人放开,一把扯下床帐,在床上躺好,还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地方,微笑道:“来,我们一起睡。”
陆执徐看着她不动,若有所思的样子,时间长了,姜静行嘴角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她在心里叹气,知道这事是真的不能再脱了,小皇子都如此主动了,她若是再拒绝,真就坐实自己不行了。
姜静行心里暗骂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喝酒误事啊。
那天她要是不喝酒,就不会醉意上头,也不会没把持住把人给亲了,更不会什么都没考虑就和人谈恋爱,今天她也就不会进退两难。
陆执徐忽地俯身,张开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姜静行被他吓得扬起下颚。陆执徐说道:“你说我嘴硬,我看是你自己才是。”
丢下一句嘲讽后,他翻身在旁边躺下,还是背对着姜静行。
姜静行在黑暗中眨眨眼,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人不想说话,这才伸手拿起薄被盖在两个人身上,然后闭眼酝酿睡意。
一刻钟后,姜静行刷的一下睁开眼,不行,她睡不着,小皇子那身骨肉匀称的上半身,时不时在她眼前晃一下,晃的她心潮澎湃,根本睡不着。
她翻身,往床里凑了凑,然后贴上身边人的后背,果然凉快了不少。
身后的温度不可忽视,陆执徐绷直脊背,在昏暗的床帐中睁开眼,强忍着没有乱动,可心跳声掩饰不住,一声又一声,让他真想问问身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很可惜,“得寸进尺”四个字就是为姜静行量身定做的,她伸手撩开陆执徐的里衣,手掌贴上胸膛,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块渗着凉意的玉石一样,姜静行舒服地叹喂一声。
陆执徐被她摸得全身僵硬,咬牙问道:“你干什么?”
姜静行摸了一把手下的肌肤,身上的热意被驱散,睡意便来的极快,她迷迷糊糊地回道:“太热了,你身上凉。”
陆执徐额头青筋跳了跳,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也是男人。”
听到这句话,姜静行最初没有反应过来。
也不怪她,她年长陆执徐七八岁,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陆执徐在她眼中,永远都是漂亮的小皇子,无论他在别人眼中如何尊贵威严,在她看来,还是需要她时常哄着的少年郎。
所以,刻板印象害死人,姜静行没明白陆执徐的意思,她好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男人,嗯,龙精虎猛的很,我那日手都酸了。”
闻言,陆执徐面无表情,也没说什么,只是手上用力,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拽下来,然后在姜静行茫然的目光中站起来,下床向房门走去。
姜静行捏着薄被一角,疑惑问道:“扶摇,你去哪?”
“睡觉。”
陆执徐打开房门,回头看她,嘲讽了一句:“想来这偌大的靖国公府,缺不了一桶冷水。”
说完便施施然走了,只留姜静行在床上懵逼,她想了想,还是没想到陆执徐为何生气。
难道是不想让自己抱,让自己去洗冷水澡?姜静行想不明白。
凉如玉的美人走了,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酝酿出来一点睡意,睡着前还嘟囔着抱怨道:“抱一抱怎么了。小气。”
第114章 不行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姜静行做了一个梦,她过去很少做梦。
梦中场景不甚清晰,她只记得自己走在廊下, 周身无人,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出现一道人影,那人虽背对着她,但身形太过熟悉, 她一眼便认出是陆执徐。
她叫了一声:“扶摇。”
人影转过身来, 果然是眉眼如画的小皇子, 正张开双臂, 笑着唤她:伯屿, 你来了。”
她开心地走过去, 一把将人抱住, 笑问道:“你怎么在这?”
情郎入梦来, 有情人于睡梦中耳鬓厮磨,这梦做到这里,还是一出美梦。谁料, 之后的画风,却是直转而下。
只听陆执徐冷冷道:“我心中伤感,特来问问你。”
姜静行很疑惑,问问什么?可还不等她问出口,男子清越的嗓音便在耳边逐渐缥缈, “绿阁是谁?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这几句话一下子把她问懵了, 绿阁的事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可梦中不管这些, 她刚要开口再解释一遍,喉咙却像黏住了一样, 怎么都开不了口,于是她更懵了。
梦中的陆执徐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由温柔转为冷漠,又变得悲伤,最后是愤恨。她从未见过陆执徐如此精彩的脸色,一时稀奇,不由愣住了。
就在此时,那道缥缈的声音再次出现:“骗子,还给我!”
她满头雾水,不解道:“还你什么!”
“是我的心。”说这话时,陆执徐满脸悲戚,连她看了,都觉得难受。
正难受着,便见梦中的陆执徐冷着脸,突然抬手直直掐住她脖颈,力气越来越来大。
她心急的不行,可做梦吗,自然是要多离奇有多离奇。
“你且安心,等你去了,我也去陪你,我们同生共死,生生世世在一起。”
听到这话,梦中的姜静行心里冒出来一个想法:这话虽说肉麻了点儿,可怕了点儿,却是小皇子能说出来的。
现实中,纱帐隔出一方密闭的空间,屋里静谧无声。
“靠!”姜静行瞬间被吓醒了,她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姜静行摸着砰砰直跳的心脏,环顾四周,是自己的房间没错,瞬间松了一口气。回想刚才的梦境,她忍不住骂道:“该死的贼老天,做什么梦不好,做这个!”
现在好了,她是一点睡意都没了。
姜静行呼出一口气,平复好心情,翻身下床走到轩窗前,推窗一看,外头天空灰蒙,亮光微薄,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
晨间的凉意让她清醒几分,也有了心思思索刚才的梦境。
难不成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潜意识在提醒她,她和小皇子的事不能再拖了,再由事情发展下去,怕是要到了她不能掌控的地步。
姜静行望着窗外的花木沉思,看来,真到了她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就算现在不分手,也要慢慢减少见面的次数,让两个人的感情淡一淡,至于理由,武德帝的猜忌无疑是个完美的借口。
可话是这样说,真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很难下定决心。
姜静行盯着窗外一片落叶,看了良久,直到屋外有人来叫,她才闭眼下定决心,等睁开眼,眼中的伤感已经被藏好。
她披好架子上的外衫,去了隔壁书房,谁知绕过屏风进了里间,里面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叫来门外的侍从,她问道:“昨夜里间可住了人?”
侍从恭敬道:“回大人,那位公子昨夜住下了,半夜还叫了凉水。”
闻言,姜静行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昨晚陆执徐那话什么意思。她哑然失笑,看来进退两难的不只是她,小皇子也是孤枕难眠。
她又问侍从:“他何时走的?”
侍从答道:“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小半个时辰?姜静行心里一算,从昨夜入睡到离去,那不是只睡了两个半时辰,还真是精力十足。
侍从见她不说话,不由问道:“大人可要现在用早膳?奴婢去厨房将膳食端来。”
姜静行点头应好,然后向外走去,经过侍从身边时,她停了一下,眼神淡淡,道:“管好你们的嘴。”
*
姜静行用完早膳便上朝去了。
今日是大朝会,她走进太极殿时,殿中百官齐全,几位皇子早早便站在了前列,陆执徐自然也在,正微笑着和身旁的御史中丞说话。
御史中丞双手插袖,直白问他:“许久未见殿下了,如今荆州水灾闹得人心惶惶,民间谣言四起,臣听闻,陛下本想下旨严查这些搬弄是非的小人,却被殿下进言阻止了,不知殿下可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离得近的几位朝臣凝神,眼角余光纷纷撇向陆执徐。
陆执徐站的安稳,身上是一身亲王蟒袍,玉冠华袍,不笑的时候尊贵端方,一笑起来,更添几分雅致温和,不过即便笑着,也是十分浅淡的笑。
“本王能有什么好法子。”陆执徐不欲多言,他看到门口进来的姜静行,嘴角的弧度变大了一点,“只是觉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若是大开杀戒,有损威名。”
这话不太好接,既是为武德帝的名声好,那做臣子的自然就不能明着反驳了。
御史中丞眯眼笑笑,不再多问,转身又去找其他人了。
突然,中间插进来一道温和嗓音:“四哥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陆执徐回头,安王见他向自己看来,只好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只是平日注重仪容的人,今日却难掩苍白的脸色,陆执徐靠近几步,更是闻到一股药味。
他在安王身前站定,关心道:“五弟这是病了吗?怎的脸色这般难看。”
安王扯动嘴角,道:“多谢四哥关心,只是偶感风寒。”
陆执徐闻言笑笑:“那便好。虽是夏日了,可夜间风凉,你还是要好好保重自身才是,也省的父皇关心你。”
安王嘴角的笑容更淡:“劳烦四哥挂念。”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外人看来,自是好一番兄弟情深。几步外的端王瞥见,不屑地移开眼神,他最烦陆执徐笑,谁不知道章皇后为何病逝,对着仇人的儿子都能笑出来,它看着就烦。
心中的烦躁催着端王移开视线,等看到燕王,这才感兴趣地多看了两眼,比起虚情假意的两人,他还是更忌惮这个有位宠妃做生母的弟弟。
想到自己今日的打算,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安排好的御史,御史察觉到,隐晦地点点头。
再说燕王自己,依旧事不关己地冷着脸。
话说燕王,如今距离他府中那名叫玢柔的侍妾生产,也没几个月了。
玢柔能将人笼络了这么长时间,自然本事不小,她不能左右武德帝和姜静行,也不能把云贵妃如何,但取得燕王的原谅,只是时间问题。
这几个月里,在她先是不吃不喝以表悔恨,又是割腕取血以表钟情的手段下,哪怕燕王再恨她,也很难不怜惜她。
而男人原谅一个依附自己的女人,这点怜惜就够了。
更何况她本就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
想到府中待产的玢柔,燕王心中一狠,这段时间,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天威难测,什么叫墙倒众人推,还有他那位好母妃。
想到云贵妃,燕王心里恨得滴血。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母妃一点都不喜欢他,可他没想到,在玢柔怀着她唯一的孙儿,病的连身都起不了时,她竟然也能冷眼旁观,任他如何哀求,都不肯松口让玢柔做侧妃。
他虽不知昨日早朝为何有人举荐他,但这是个好机会——他挽回圣意的好机会。
玢柔说的不错,无子又如何,只要他成了太子,他们就再也不需要看人脸色做事,再说,皇室最不缺的便是子嗣,大不了,他们过继一个,何况太医也说了,玢柔腹中很可能是一位皇孙。
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真的走到了绝境,燕王暗暗咬牙安慰自己,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在兄弟几个心思各异的时候,姜静行悄声走到了霍辛身边,两个人说起了悄悄话。
霍辛眼神在几个皇子身上来回转悠,啧啧道:“兄弟,你看着吧,今天这早朝啊,不比西大街的早集差,肯定热闹的很。”
姜静行随口嗯了一声,眼神在陆执徐身上扫过,一眼便看出他微笑下的不耐烦。
霍辛抬起笏板,遮住自己嘴唇,又道:“李相今日又病了,我听说,听说啊,李相在家里大发雷霆,把几个帮端王说话的侍郎骂的狗血淋头,看来这祖孙俩关系也不好啊。”
姜静行一脸的高深莫测,心道,能好才怪呢,自己还死呢,身边人就开始找下家了,换了谁,谁心情都不好。
“燕王怎么回事?”她看向燕王,发现人阴郁了不少。
“你看安王。”霍辛示意她看几个人,姜静行看过去,发现上个月还是俊朗青年的安王,今日居然一副病重的样子。
霍辛解释道:“这事我也是刚知道的,有个翰林说这事,我听了一耳朵。前不久韩妃不是因为触犯宫规被圈禁了吗。”
姜静行颔首表示自己清楚,韩妃如今还在昏迷,到底是皇家丑事,武德帝对外只说韩妃触犯宫规,被圈禁了,至于哪条宫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人脑复杂的很,看这昏了几个月的架势,韩妃大概率是醒不了了。
“昨天韩妃被打入冷宫了。”霍辛道。
姜静行:“韩妃?”
霍辛点点头,一脸你也很惊讶对不对。
姜静行也点点头,不瞒你说,我真的很惊讶。韩妃这是,醒了?
她下意识看向陆执徐,眉心微皱,她现在只想知道,韩妃醒来这件事,小皇子知道吗?若是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又该多伤心。
想到自己想和人断了打算,姜静行忽然叹了口气,之前她还可以安慰自己当断则断,可现在,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来自身边人的伤害,总是最刻骨,最痛心的。
给小皇子初恋留下这么大的阴影,她不忍心。
姜静行心里纠结,面上却很端得住,起码霍辛没看出什么异样。
姜静行回忆和陆执徐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不得不说,她很开心,又想到他那身伤疤,姜静行心中一痛,目光阴沉几分,原本坚定地念头也跟着动摇。
也许,她可以再拖上几年。
大不了,以后亲热的时候,她不要脸了,就说自己不行!
第115章 试探
为官者眼色是缺不得的, 姜静行和霍辛身为朝中重臣,即便大庭广众之下窃窃私语,惹得人抓心挠肺, 也无人敢冒然上前打扰。
闲话说完, 霍辛深知皇家的笑话轻易看不得,他眼神扫过殿中几位皇子,又压着声音道:“你看着吧,今日的朝会啊, 不比西大街的早集差, 保准热闹的很。”
这话中意思太多, 姜静行注意力跑偏一瞬, 她轻笑:“这倒不假。”
与今日大朝会要朝议的事情相比, 她和小皇子那点儿女情长, 倒是显得无足轻重了。
只能说真情惹人恼, 要是以前, 她哪会摇摆不定这么长时间。
不过她心态好,既然下定不了决心,她也不逼自己。甚至还能找出些话来自我安慰:作为凡夫俗子, 若是能轻易割舍心爱之物,她就不会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不然早成圣人了,既然如此,放不下就放不下吧, 何必强求自己。
等清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将感情撇到一边, 姜静行的思绪也回到正事上。
韩妃早不醒,晚不醒, 偏偏现在醒,谁说不是为了把安王留在京中,只是不知背后之人是谁。或者说,韩妃是不是一直醒着。
她猜着,后者可能性不小,不然哪能说醒说醒。
若是如此,那逼得韩妃醒来的又是谁呢?
韩妃昏睡月余,寻常人就算盯着后宫,也不敢轻易靠近,毕竟武德帝派去盯人的羽林卫也是精锐。其次,韩妃若是装病,也必定万分小心,将各种破绽思量周全了。
细想下来,能在后宫中瞒过武德帝的人姜静行脸色一僵,脚下动了动,她心里头冒出来一个猜测,不会是云贵妃那女人吧。
难道是借机钳制安王,帮亲儿子一回?
也不怪姜静行有如此猜测,只能说她小看了陆执徐,或是说,她看到的,只是陆执徐想让她看到的。
心里那点疑影越来越大,姜静行左想右想,心里没底,她总觉得云贵妃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实话说,她倒是不担心自己,后宫妃嫔和前朝大臣没什么交集,云家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家族,不能将她如何。
至于枕头风,姜静行更是不怕。
说句让人侧目的话,论起吹武德帝的枕头风,也许云贵妃还不如她说话管用呢。
说到底,她主要是担心武德帝,史书往前翻翻,死在妃嫔手中的皇帝可不少。枕边人的算计防不胜防,到时候,他可别真阴沟里翻船,倒在后宫女人的阴司手段上。
思忖着此事,姜静行走了两步,回到自己的位置,离陆执徐也近了。
可偏偏就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像话本里的银河,硬生生隔开了一对有情人。
周围朝臣见她过来,连连上前寒暄,她也不端着,也一一寒暄回去,等一群人说完闲话,姜静行得了片刻安静,这才笑吟吟地上前搭话。
见她走过来,陆执徐身边的人退开几步,给让出了路。
一路的问好声充耳不闻,姜静行只顾向陆执徐走去,然后在他身前站定。
好似寻常人家打招呼般,她语气随意,背着一只手问道:“辰王殿下可好?”
从未在人前接触皇子的靖国公头回主动搭话,着实惊了不少人的心,各种猜测打量直奔陆执徐而来。
陆执徐微微侧身,颔首道:“小王安好,多谢国公那日舍命相救。”
姜静行笑的客气,说话更客气:“殿下言重了,臣府上有些好药,对内伤有奇效,若是殿下不嫌弃,不如吃上几瓶试试。”
陆执徐一顿,十分有礼地抬手致谢,道:“小王多谢国公美意,不过小伤,用不上什么珍贵药材。”
姜静行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暗暗发笑。
小皇子可爱的地方很多,除了长的好,能面不改色说瞎话外,就数嘴硬这一点,最为动人。
她嘴里的药自然是好药,只是不是对内伤,而是对淡化经年的疤痕有奇效。
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说起来,这药来的也是巧合。
是一次姜璇见了她身上的伤疤,心疼的落了一场泪,事后打着为自己美容养颜的幌子,专门寻了名医做好的药膏,她试了几次,效果非同一般的好。
当着满殿聪明人的面,姜静行没给陆执徐拒绝的机会,说的多了,难免被人从言行看出些端倪。因而只道:“殿下莫要推辞,也不是什么珍贵药材,总归是有些用处的,等下了朝,臣吩咐人送到殿下府上。”
陆执徐多周全的人,知道她这是想把送药一事过了明路,因而也不再推辞,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浅淡:“小王却之不恭。”
这话姜静行听得舒心,小皇子那身伤疤,她看着就难受,若是不做点什么,就更难受了,也幸好只是皮外伤,不然,她非得把人再杀一次不行。
她正要再说几句话时,却听到外头武德帝圣架通传的叫喊。
姜静行无奈,只好转身,不慌不忙地原路走回去。
殿外天光郎朗,君王銮驾按时抵达,今日早朝如常。
武德帝进来,陆执徐退到自己几个兄弟身边,随着众人下跪。
姜静行打起精神,预备着看出好戏。
她还是信任陆执徐的,因而很好奇,他到底哪来的把握,能让轻易不改主意的武德帝派他去荆州。
韩妃是进了冷宫不假,可正因为如此,安王才更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在武德帝面前挽回几分,且就事态而言,彻查荆州一事拖不得了,康白礼和年鸣英已经启程,若是再选不出主事的人,这满朝工臣岂不成了笑话。
所以想来,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人选一定会选出来。
巧得很,除陆执徐外,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
但事实是,今日早朝出乎意料的平淡,甚至热闹程度连昨日都比不上。
半个时辰过去,唯一的一点波折还是出自燕王,几位御史弹劾燕王手底下的人,燕王虽争辩了几句,却还是被武德帝勒令闭门思过。
就连刑部尚书明言请旨,再遣三法司官员彻查荆州郡守康白乾,也被武德帝三言两语拨了回去,只道年鸣英年少才高,无需多言,好似从未说过再遣个皇子去一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燕王被弹劾,多半是端王作祟,至于缘由,还是二人都想去荆州得利。
可武德帝将人选搁置,实在让人感叹帝心难测。
头顶君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外乎是不让皇子们去了,那朝臣们自然不会上赶着。再往深里想想,说不定,武德帝本就没打算让皇子去,只是想探一探儿子们的心思。
虽然这猜测有点荒谬,但的确有不少人这样揣测。
姜静行倒是没这样想过,她心中惊奇,抬眼看向龙椅上的人,武德帝竟然一点都不急,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宝座上的男人没有与她对视,姜静行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于是她又明目张胆地看向几位皇子。燕王刚被弹劾,此时神色郁郁,端王悠闲,却难掩眼中喜意,安王大病初愈,脸色一直苍白,至于陆执徐,更是从容淡定,好似全然置身事外。
等姜静行收回视线,紧锁的眉头落在武德帝眼中。
君臣二人对视,武德帝移开视线,不作任何表示。
姜静行更是不解,可也只在心里想着。
事实上,武德帝对她的疑惑心知肚明,但有些事,哪怕是姜静行,他也不会推心置腹,尤其二人还有着一层君臣的身份在。
虽说武德帝全无慈父胸怀,可面对不争气的儿子,也会怒极生悲,若大雍二世而斩,他便是名留史书的笑话。
他捏着手中扳指,打量过自己几个儿子,视线独独在陆执徐身上停留片刻。
陆执徐神色不变,好似没有察觉。
望着那张与他有三分相像的面容,武德帝嘴角忽地浮起冷笑。
真不愧是他的儿子,倒是自己小看他了。
原来,武德帝将此事搁置,也是无可奈何。
前几日看守韩妃的羽林卫来报,韩妃醒了,武德帝对她没什么情意,连见都懒得见,这次没将人一杯毒酒送走,完全是看在她是安王生母的份儿上。
想到此事,武德帝心里翻上来怒火,可随之又罩上一层欣慰,这才堪堪阻止了他大发雷霆。
韩妃什么时候醒的,他一清二楚,之所以把人留着,一是因为她身上的事还没查清,二是为了安王。
相比云贵妃和燕王,安王和韩妃之间的母子亲情算得上情深,他还真怕自己走了,自己母妃无声无息死在冷宫里。
所以不管是真是假,安王总归病重了,荆州肯定是去不了了。
身为帝王,皇子们互相算计,窥视他手中的权力,武德帝自然恼怒。可身为君父,他又很满意陆执徐的手段。
用端王牵制燕王,又用韩妃牵制安王,偏偏他也没做什么,只是将一些事摆在了明面上,事态发展成今日的模样,全是几人自己的选择。
武德帝知道,这是这个儿子在彰显自己的能力,而他也的确满意。
若是几个儿子能势均力敌的争一争,他还会有所迟疑,可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他这儿子,明显不把自己几个兄弟放在眼里,不然哪会毫不掩饰,将所以算计在他眼前摊开。
又想起姜静行几次夸赞陆执徐,武德帝不由失笑,姜伯屿啊姜伯屿,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光。
这对父子间的暗流涌动无人察觉,姜静行察觉到一些,但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下朝,便有内监来请几位重臣前往明光殿,姜静行自然也在里面。
她看了一眼陆执徐的背影,只好压下心中的疑虑,先随着内监过去。
今日议的还是荆州水患一事。
事情说完,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再次启奏道:“荆州水患一事重大,年鸣英虽有才名,可年少薄名,陛下可否再斟酌人选,以防出了什么差错。”
话落,又有几人附议,说的头头是道,连姜静行都听得忍不住点头,有这样为国为民的同僚,倒是显得她冷漠无情了。
不过,她认为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毕竟不是所有明君都是仁慈的皇帝,能够顺着臣子的心意来。
果然,上面的武德帝喜怒不行于色,面色淡淡道:“辰王在三法司素有功绩,那便辰王去吧。”
众臣闻言惊愕,姜静行也随着抬头看向御案后的人。
她真是越来越摸不清武德帝的心思了。
*
夏日多蝉,明光殿外种着花树,一阵阵的蝉鸣声响起,听的人心烦。
陆执徐走上殿外石阶,正巧遇上几位尚书出来,纵然都是经年的老狐狸了,也是忍不住脸色微变,尤其是刚才反驳武德帝的几人,脸色尤为不善。
可见真是背后说不得人,谁能想到,一出门就遇到当事人。
隔着一段距离,御史中丞率先行礼,客气道:“参见殿下,不曾想会遇上殿下,殿下可是受召而来?”
一旁的刑部尚书接上下半句:“靖国公还在与陛下议事,殿下可要等等了。”
陆执徐脚步停顿,他下意识看一眼大开的花窗,可惜角度不对,根本看不到他想见的人。
等走近了,他颔首回礼,温和说道:“既是如此,本王等一等便是。”
御史中丞嘴角含笑,点点头告辞离开,周围一干重臣也纷纷告辞,纵然脸皮够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当着诸多同僚的面上前搭话。
等人都走了,门口候着的内监上前,却没将人请去偏殿,而是直接将人请到主殿里。
陆执徐没动,冷眼看向内监,问道:“靖国公可在殿中?”
内监不敢撒谎,低头道:“回殿下,靖国公却在殿中。”
“既然陛下与靖国公有要事相商,本王去偏殿才是,何故去主殿。”陆执徐目光冷沉,只要与姜静行有关,他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屋外的热气一股接着一股,内监额角冒汗,回道:“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事先早有嘱咐,奴婢这才请殿下在主殿等候。”
听到是武德帝的吩咐,陆执徐微微蹙眉,拢在衣袖中的指尖微动。
内监催促道:“屋外天热,主殿冷气最足,这是陛下怜爱殿下呢,殿下快进殿吧。”
陆执徐心知哪里不对,但事到临头,他已经退不了了。
索性,殿中还有着姜静行。
彼时殿中还保持着原状,见只剩下她和武德帝了,姜静行打破沉默,问道:“陛下怎么改了主意,又要辰王殿下去了?”
“你觉得辰王如何?”武德帝面色温和不少,他是真心想知道姜静行是怎么想的,“朕有意立储,你对他一向称赞有加,可是觉得他可当大任?”
听出此话深意后,姜静行一时心惊,事关立储,不管她和武德帝关系如何,也万万没有询问臣子的道理。
武德帝注视着她,明明是少有的温柔,却让姜静行心口一缩。
“臣怎么想不重要,毕竟臣与几位殿下接触不多。”沉吟片刻,姜静行说道。
她笑笑,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几位殿下是陛下的亲儿子,想来陛下才是最清楚几位殿下才干的人,陛下又何必来问臣。”
武德帝与她对视,姜静行不漏一点破绽,依旧是眉眼含笑,依旧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好似她从未插手几位皇子夺嫡一般。
良久,忽听武德帝笑出声,虽然笑声很轻,却让姜静行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她淡声问道:“陛下笑什么?”
武德帝看着她,喜怒不明道:“伯屿,这么多年了,你一向是有话直说,何时会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你实话告诉朕,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若是担心日后大权旁落,朕也给了你封太傅的圣旨,你大可安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挑明了。
武德越说心中越气,二人关系本就岌岌可危,他本不想与人闹得太难看,可这封奏折触到他心中隐秘,让他难以自控。
若是姜静行早有疑心,背着他私下接触皇子,那他给予的信任,岂不就是场笑话。
“陛下何出此言?”姜静行平静道。
见她装傻,武德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他拿起案上一封奏折,丢到她脚下,冷声问道:“有人弹劾你与辰王来往甚密,多次与他私下见面,更有甚者,说你结党营私,左右立储,这便是你说的接触不多!”
要说左右立储,武德帝自是不信的,可私下接触皇子,武德帝心里也有疑虑,此时说出来,也是希望能从姜静行嘴里得到解释。
至于这解释是真是假,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不是朕将此事压下,就凭这奏折里所言,庭杖你都是轻的。”武德帝怒道。
姜静行顶着武德帝眼中的审视,弯腰捡起奏折。
打开一看,洋洋洒洒几页纸,全是弹劾她为臣不忠,说她和小皇子曾在泰安楼饮酒作乐,又说小皇子曾借手中权利,给予她擅入天牢的权力,最后借桃林一同遇袭的事说话,桩桩件件罗列在一起,还真像她与小皇子结党营私。
虽然这的确是真的。
至于落款,是御史台几位御史联名。
姜静行心中哀叹,真是难为她那些政敌了,盯了她这么久,除了没发现她和陆执徐真正的关系,还是知道了不少事的。
想到这,姜静行失笑,她将奏折拿在手里,正要说什么,门口帘子掀开,有人无召闯了进来。
她暗道这人胆子真是不小,扭头一看,不由得皱眉,居然是小皇子来了。
陆执徐身上还是那身亲王蟒袍,可见是一下朝便被叫过来了,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门口站着的内监神色慌张,连忙跪下请罪:“奴婢拦不住殿下,陛下恕罪!”
没人在意内监的请罪,无人说起身,内监只好继续跪着,装作自己是个哑巴聋子,以防丢了小命。
武德帝凝视着这个儿子,不言不语,陆执徐神色淡定地上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谁让你进来的。”武德帝沉声道,也不叫起。
陆执徐只好跪着,他看了姜静行一眼,才垂眸回道:“儿臣自知失礼,可有些话儿臣不得不说。”
不等武德帝开口准许,他就继续道:“如今荆州水患未除,朝臣心思杂乱,朝局多有动荡,父皇若因这些捕风捉影的话疑心靖国公,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还望父皇莫要听信谗言。”
“谗言?”武德帝冷笑,打量着这位嫡子,“你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御史台几位御史的奏疏,到你嘴里就成谗言了!”
姜静行皱眉,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武德帝单独留下她,又将小皇子叫来,也许有试探她的意思,但更多,怕还是想试探试探自己儿子的心思。
这对父子之间,一定还有什么她不清楚的事存在。
陆执徐抬头,直视御案后高大的君王,将他眼中的冷意看的分明。
他也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这是在试探他,只是事关姜静行,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因为不用想,他也知道姜静行会如何说,不外乎是将所有事解释一遍,再为了把他摘干净,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即便他清楚,武德帝不会将姜静行怎么样,也许像上次一样,罚跪几个时辰,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他就是不想忍了。
他谨言慎行这么多年,任性一回又如何,他宁愿自己受罚,也不愿姜静行为了他低头,尤其还是对着武德帝低头。
就好像,自己已经输了一样。
一次冲撞,影响不了大局。
何况,受罚了才好,这样某人也能更心疼他,别总是想着离开他。
也不知是不是皇家子孙的天性,天生的狼子野心,陆执徐算计手足时毫无心理负担,如今更是淡然。
抱着惹怒武德帝的心态,陆执徐难得的少年意气,他挑起嘴角,冷嘲道:“挑拨是非,不是谗言是什么,儿臣在三法司多月,见过了严刑酷吏,可即便是屈打成招,也讲究个对簿公堂,父皇仅因只言片语便问罪靖国公,岂是明君所为。”
其实陆执徐更想说,你身为君父,漠视发妻受辱,嫡子受人欺压,身为君王,又枉顾人伦,为一己私欲,再三施压臣子,种种所为,算是上什么明君。可一想到自己和姜静行,论关系,他们也算得上君臣叔侄,真要说起来,他们更不堪,毕竟他们真有私情。
陆执徐为此自嘲,可心里又隐隐生起一种自暴自弃,自觉荒唐却又隐秘的痛快。
姜静行皱眉看他,小皇子做事一向稳重,怎么今天说话这么阴阳怪气。当看到父子二人对视,谁也不肯低头时,她又隐隐明悟。
看着气度不输武德帝的青年,姜静行突然意识到,原来,小皇子真的长大了。
武德帝目光沉沉,吐出几句话,砸在陆执徐身上,“朕只以为你像你母后,酷爱礼佛,没想到还有巧言令色的本事,也不知你母后都教了你什么。”
话落,满室寂静,陆执徐忽然嗤笑。
果然,伤你最深的,永远都是最亲的人,父子做到这份儿上,也是一出笑话。
姜静行心道不好,刚想起身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别人不知道,她可再清楚不过,早逝的先皇后,永远都是小皇子心中的隐痛,容不得任何人触碰,何况还是由武德帝,这位算得上是半个凶手的人主动提起。
“母后教了儿臣不少东西,不过记在心中的,不过天理伦常四字。”
说着,他看了姜静行一眼,眼中意味不明,不过落在武德帝眼中,便是莫大的嘲讽。
姜静行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龙椅上,武德帝的脸色更是难看。
父慈子孝本是最讲究天理伦常的事,此刻被儿子嘲笑不顾天理伦常,武德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心中的恼怒瞬间压过对继承人的满意,他气的失控,将手边的茶盏径直扔向陆执徐。
骂道:“逆子!”
陆执徐垂眸跪在地上,夏日衣衫单薄,跪了这么久,膝盖的刺痛越发明显,让他很难站起来躲开,不过他也没有躲避的意思。
见他不躲开,姜静行心中一惊,赶紧伸手阻拦,只可惜手边没有可做暗器的东西,无奈,她只好同样掷起手边的茶杯。
两只上好的白瓷杯在空中相碰,杯中残留的茶水泼了陆执徐一身。
碎裂的瓷片在他身边溅开,他偏头,躲过擦着眼角飞过的瓷片,至于其他,却是躲闪不急,还有一片溅到手上,顺着他白皙的手背上滑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武德帝站起身,目光阴冷地盯着地上的人,仿佛看的不是儿子,而是仇人一般。
父子二人皆被触到心中痛楚,此刻谁都不好受。
门口跪着的内监瑟瑟发抖,他身后的宫人也赶紧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至于地上跪着的陆执徐,没一个人敢提。
对于一位皇子而来,这份狼狈的样子显于人前,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他们不敢,姜静行敢。
她踩着满地的碎片,站到陆执徐身前,将人挡在身后,然后对着武德帝冷声道:“陛下可是气消了,若没有消气,不如传唤庭杖,打臣三十棍如何,也省得陛下亲自动手。”
听了这话,武德帝心中是又惊又怒,可等看清姜静行皱起的眉头时,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只是想借此敲打儿子,也借机试探一下二人的关系,还是那句话,与姜静行形同陌路,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情。
“伯屿说笑了,朕一时气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姜静行见武德帝气息逐渐平和,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看向身后的小皇子,却只看到微颤的睫羽,和紧抿的唇角。
她心中一抽,瞬间又酸又涩,心疼的不行,更别说有和人分手的念头,她现在就一个想法,没了她,她的小情郎还要受多少苦。
这让她如何割舍的下。
姜静行动动手指,忍下将人抱住的冲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把人救起来。
事到如今,武德帝敲打儿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垂眸想想,片刻后说道:“臣心领了殿下一片好心,只是做事总要讲究个章法,殿下无召闯入陛下宫室,实在失礼,陛下一时怒急,也是常理,还望殿下记得这次教训。”
这番话听来,句句都是偏向武德帝,陆执徐心情如何不可知,武德帝却是心情不错。
他平复好心绪,终于再次正眼看向陆执徐,不管如何,这是他几个子嗣中最出众的,注定不能轻易舍弃。
想到这,武德帝眼中的阴冷消退不少,那句天理伦常让他恼怒,可也让安心。章皇后的死,是横在他们父子心间的一根刺,可仔细想想,又何尝不是横在他这儿子和姜静行之间的阻碍。
姜静行手中的权力太重要,她若是投靠了哪位皇子,无疑是场灾难。
他可以接受子嗣们争权夺利,天家子孙,自古如此。可姜静行不一样,武德帝不能忍受他的儿子沾染他的人,更不能忍受姜静行过于亲近哪位皇子,这不仅是感情上的不安,更是源于他皇帝的身份。
姜静行又道:“殿下一向进退有礼,这回也是事出有因,一时冲动,陛下气也消了,便就此作罢吧。”
武德帝闻言嗤笑:“这因在你,我与一个毛头小子生什么气。”
说到这,似是想起陆执徐刚刚及冠不久,且幼年丧母,武德帝眉心微动,说道:罢了,既然靖国公为你说话,此事就此掀过。”
“多谢陛下。”姜静行嘴角含笑,躬身行礼。
武德帝笑笑,他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不复刚才的温和,“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执徐垂眸不言语,他看向手背上涌出的血珠,他受过的伤大大小小,比这严重的不知凡几,可远不如这回让他觉得耻辱。
不为别的,只因是在姜静行面前。
陆执徐盯着挡在身前的人影,俊秀的面容一片冷然。
一个实情摆着他眼前,他还是太弱了,所以姜静行才会把他护在身后。君臣父子,先是君臣再是父子,可笑他过去只知其意,现在才记在心里。
在武德帝将人轰走之前,陆执徐突然抬头,眼圈微红,低声道:“儿臣知错,是儿臣冲动了,惹得父皇惊怒动气,儿臣自请避府思过,只恳求父皇恕罪。”
姜静行目光微闪,没有说话,避一避也好,正好武德帝让人去荆州,反倒能得个清净。
武德帝也没说话,反而凝神看了他一会儿,似要透过这张恍若神人的面容,看出皮囊下的所思所想。
“既然你有心思过,那便避府三日吧。”武德帝说完这句话,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退下吧。”
“儿臣告退。”陆执徐起身,全程没有看姜静行一眼,转身便走。
等他走后,姜静行也告辞离去。
武德帝未允,让她坐下,又吩咐宫人进来收拾满地的狼藉。
趁着宫人收拾的这片刻时间,姜静行拿出那封奏折,本意是想着解释了一番。
谁知武德帝阻止了她,说道:“朕今日气昏了头,伯屿不要放在心上。”
今日这事虽始料不及,但总归顺了他的打算,他心中的怀疑减轻了大半,如今再看姜静行,自然舍不得她受任何委屈,那封奏折,也只当看不见。
“陛下总不至于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臣。”姜静行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陛下还是听听吧。”
武德帝看着她,笑道:“既然你有心说,那便说吧。”
姜静行回忆往事,将事情一件件说来,从泰安楼李二仗势欺人,陆执徐路见不平派人想助,再到天牢审问刺客,她探望侄子,还有桃林遇刺,路遇古安小师傅,桩桩件件,都有着无可指责的理由。
听她说完,武德帝还是平常语调,只意味不明地叹道:“你倒是与他有缘。”
姜静行突然怔然,转而又是笑而不语,别人要是不说,她也想不到这句话。
她和小皇子,可不就是有缘吗。
屈起指尖弹弹奏折,她说道:“陛下说臣对辰王殿下称赞有加,到是不假,可也是就事论事罢了。”
武德帝点头,君臣二人一时默然。
直到宫人进来问是否传膳,姜静行起身再次请辞。
这回武德帝没挽留她,只等和人一起用完午膳,便将人放走了,甚至那封弹劾她的奏折,也一并留给了她,让她带走。
第116章 科举
荆州水患最后以辰王三日后启程离京告一段落, 朝臣心中如何想尚不可知,姜静行的心情却算的上好,也不知是不是那日被武德帝刺激到了, 这几日小皇子格外的粘人, 两人几乎日日伴在一起。
就好比今日。
主院的侍从不多,仅有的几人也被赶到几十步开外。
夏日炎炎,窗外一丝微风也无,本应是午睡的好时光, 姜静行却不得不先紧着都督府送来的公务处理。
角落里的冰鉴化了大半, 下人进来更换, 又将桌上的凉茶换了一盏。
待她将手中文书批阅完, 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堪堪压下案牍带来的烦躁, 这才抬头看向窗前摆着的软塌。
花窗半敞, 窗外是一株玉兰, 枝叶翠绿,嫩芽点点,窗前玉质的凉席沁着寒意, 倒是与斜卧在上面的青衫贵公子相得益彰。
夏日衣衫单薄,又在室内,衣带随意系着,勾勒出男子劲瘦的腰身,陆执徐执曲腿靠在窗边, 执着棋子自娱自乐, 抬臂间衣袖起伏, 露出一截肌理流畅的小臂。
即便这样懒散的姿态,也难掩清越风采。
本应在王府闭门思过的辰王殿下, 却冒着大不韪,窝在靖国公府主人的书房里,可见那日武德帝的猜忌,是一点儿都没入亲儿子的心。
他正要落下一子,却被人攥住手腕。
姜静行坐在他身后,让人倚在自己怀中。
看着他那张如玉清绝的脸,有心警告他几句,但又觉得没必要。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说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有些事我不说,但你也应该长个教训。”
陆执徐垂眸不语,姜静行抚着他腰身,继续道:“彰显自己的才能没错,但现在他是君父,你是臣子,该退则退,不然你也落不到好。”
“你觉得我做错了?”陆执徐低着头,语气淡淡,让人摸不清他心中真实情绪,“可我主办荆州水患一案,不是你期望的吗?”
姜静行看着他,只摸了一下他手背的伤痕,很浅很淡,是那日被飞溅的瓷片划伤的:“不是你错了,也不怪你,我只是不明白,你明明能将事情做得更隐秘些,为何还留下那么多破绽,白白惹你父皇猜忌。”
停顿一下,接着道:“还故意激怒他,伤了你自己。”
陆执徐不作任何回答,他伸手勾过窗外花枝,指尖捻着上面的绿叶,反问道:“人人皆道靖国公乃是天子心腹,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伯屿,你又何必装作不知。”
姜静行不置可否,要说她明不明白,那自然是明白的。
那日武德帝叫人在门外听着,本来就是试探,若是他不进去,武德帝也许不会说什么,但心底的怀疑却会日益加深,反倒不如进去争辩几句,也好让人知道,两人只是寻常交情。
更别说那些故意激怒武德帝的话,才是真的打消了他心里的怀疑。
同理,若是小皇子做事一点破绽都无,那才真让武德帝心惊。
对于年富力强的君王来说,一个有才干,但性格高傲,偶有意气的皇子,可远远比城府深沉,算无遗策要来的顺眼。
陆执徐仰头,正好姜静行低头,将他眼中的嘲意看的分明,惹的她敲了敲他的额角:“我是担心你。”
敲完又揉揉,转而笑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陆执徐嘴角上翘,眉眼含着笑意,显然很受用这句话。
他松开手中花枝,合上那半扇花窗,一晃眼,便勾上了身后人的脖颈,姜静行顺着他的力道低头,二人借着花窗遮掩,好一番亲热。
片刻后,姜静行直起腰,沉静的目光掠过陆执徐白皙的面颊,她再次推开花窗,说起康白礼来。
主要说他和康家的恩怨。
陆执徐问道:“即便他和主家有龌龊,那也是一家人,难免牵扯在其中,朝中多有能臣,你为何举荐他?”
“惜才罢了。”姜静行看着窗外花木景色,简单说了几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看好他,现在施以援手,也是为了日后,正好你与他共事,若是能为你所用,那最好。”
陆执徐闻言深思,他相信姜静行看人的眼光,这位新科状元任职翰林院,他不好接触,也从未在意,如今看来,倒是自己错失良才了。
说完康白礼,姜静行本想再说说荆州的局势,也好给人提个醒,可刚张嘴,便被门外的动静打断。
“你们不在父亲身边侍候,都站在廊下作何?”
清凌凌的嗓音传到屋里,姜静行脊背微僵,是姜绾的声音。
紧接着传来侍女的解释:“小姐,奴婢不敢偷懒,是大人说屋里闷得慌,让奴婢们不要在跟前伺候,若不叫人,只需隔上一个时辰去添冰就好。”
“父亲可在书房?”
“大人正要书房处理公务呢,奴婢去给小姐通禀。”
“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女儿过来了。
姜静行略带苦恼揉地揉额角,她低头看向陆执徐,面露为难道:“要不,扶摇你先去里间躲躲”
闻言,陆执徐嗤笑一声,却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启唇,也不看身后可怜兮兮的老父亲,无情地吐出一句话:“不去,里间热。”
听到这话,姜静行不禁挑眉,小皇子为人谨慎,又一向在意两个人的名声,怎么今日这么无所谓。
不过,她转眼便看出小情郎是故意为难自己,于是忍不住磨牙,说道:“那好,你别后悔。”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敲响:“爹爹,您在里面吗?”
姜静行为难地看向陆执徐,低声道:“真不去?”
陆执徐没理她,捡起一枚棋子,续上了刚才那盘残局。
这是用行动表明自己懒得动。
门外的姜绾等了几息,听无人应道,不由看向跟来的侍女。
侍女赶紧说道:“奴婢出来时,大人是在的,奴婢也没见大人出来。”
姜绾皱眉,只好又问道:“父亲,绾儿进来了。”
门口的对话传到姜静行耳中,她无奈,只好先应道:“我在。”
姜绾没在意这一小插曲,只以为刚才父亲没听到。
她拎着食盒走进来,还没见到父亲,便开心地卖乖:“爹爹,女儿新得了果饮方子,味道极好,最合适天热的时候饮用了,爹爹快尝尝。”
“绾儿你先别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姜静行急忙出声,赶在姜绾绕过屏风前把人叫住。
“爹爹,怎么了?”姜绾止步,疑惑问道。
姜静行眼皮子直跳,真是万幸书房够大,为了美观,摆了扇屏风,也万幸两人坐在窗边,刚好挡住了女儿看向这边的视线。
可现在新的难题又摆在了眼前,她该找什么理由把女儿拦住呢。
要是女儿再往前走两步,看到亲爹和男人在塌上厮混了一想到那时的情景,姜静行就忍不住闭眼。
她都不敢想象,这会给纯洁的小姑娘带来多大的打击。
一阵布料摩擦的索索声,屏风外的姜绾有些茫然,不解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今日为何不让自己进去。
虽说书房是紧要重地,等闲人轻易进不得,可她身为府中小姐,一直来去自如。
她迟疑问道:“爹爹,可是女儿打扰了爹爹做事?”
“不是。”姜静行扶额,拍拍衣摆压出的褶皱,“之前我在里间午睡,眼下有些衣衫不整,你且等等。”
姜绾眨眨眼,乖巧地应了声好,又怕果饮失了凉爽,便将食盒放在冰鉴旁。
见从来掌握全局的人左支右绌,陆执徐差点笑出声,但为了不被外面的小姑娘察觉,也为两人的名声好,他只得闷在心中。
可男人眸中的笑意,还是泄露了几分看笑话的意味。
气的姜静行一把将人推倒在塌上,在薄唇上亲了一口,然后拿过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衫,将人蒙头盖上。
嘴角的温热消失,陆执徐眼前一黑,熟悉的味道在鼻尖萦绕,让他下意识攥紧身上的衣料,等意识到这是什么后,顿时抿紧嘴唇。
屏风外,姜绾坐了片刻,她打开盖子,捧出一盏碧绿的果汁,并一碗酥山和一碗撒着糖霜的冰元子。
“这都是你做的?”
姜绾被吓了一下,转身俏声道:“爹爹怎么不出声,险些洒出去了。”
姜静行笑笑,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想逗你玩儿罢了。”
姜绾嗔怪地看她一眼,不过,她也知父亲偶尔的不稳重,所以并未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只随口问道:“爹爹怎的在书房午睡?不热吗?”
主屋坐北朝南,冬暖夏凉,书房却在右侧,此时正对着午间的太阳,晒人的很,着实不是午睡的好地方。
姜静行端起手边青玉盏,先一口气喝了半杯,等压下心头的心虚,这才回道:“还好,也不热,里面摆着冰鉴,倒是你,外头太阳这么大,吩咐一声下人来就好,何需自己走一趟。”
说着,又端起玉盏喝了一口,清爽的滋味在口腔蔓延,让她舒服地叹喂一声:“好喝,绾儿手艺极佳。”
听到这句夸赞,姜绾抿唇笑笑,又见父亲喜欢,便催着她再尝尝别的。
姜静行拿起那碗冰元子,舀起一勺放在口中,夸了一句“香甜软糯,生津止渴,当为消暑圣品。”不过她不爱吃甜食,因此只吃了几口便放下,转而和女儿说起闲话来。
姜绾一边舀着雪酥,一边回话,她今日又穿了一身红裙,此情此景,温婉中也添了几分活泼灵动。
姜静行看在眼中,只觉老怀宽慰。
她居然真养大了一个小姑娘,还把她养的这样好。
屏风后,陆执徐听着父女二人闲聊,心绪颇为复杂,暗道还真是难得的慈父,看这疼宠的样子,也难怪有让独女承爵的念头。
姜绾心知父亲公务繁忙,也不敢拉着人多说,只在书房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收拾食盒离开了。
待她走后,姜静行未动,她坐在原位,慢腾腾搅动那碗没吃完的冰元子。
女儿有孝心,她总不好辜负,何况还特意按着她的喜好少放了糖。
陆执徐绕过屏风走出,见她吃的不紧不慢,当即伸手拦下,劝道:“既然不愿吃,那就不要吃了。”
“味道还不错,吃着也凉快。”姜静行将碗递过去,有些牙疼地说道,“只是绾儿爱吃甜食,即便少放了糖,我尝着也过于甜腻了。”
话落,端着碗的手往前递了递:“要不要尝尝,好歹是女儿的一片孝心,别浪费了。”
这话有些深意,女儿是谁的没说清,陆执徐听出来了,斜睨了她一眼。
若是寻常,他一个皇子自然不会吃旁人已经用过的东西,可姜静行不是旁人,所以他顺从地接过,也顺着力道搅了搅。
冰元子是黄豆粉和砂糖捏成的,时间长了,有几颗已经黏在了一处。
姜静行收到这一眼,无辜歪头看回去,好似在问怎么了。
为了避免被人说自作多情,陆执徐移开眼,不再多问。
小小的白玉碗握在掌心,一时竟不知哪处更像玉做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陆执徐突然问道:“她自幼长在江南,来京都不到一年,在京城长大的贵女,这般年岁,已然要准备相看婚事了,你可有看好哪家?”
姜静行摇头:“没有。”
陆执徐说了几家权贵:“魏国公府的长孙胡重光年少有名,建威伯府也有嫡子未婚配,或是文质彬彬的郎君,京中也有不少,她喜欢什么样的?”
姜静行叹气:“不太清楚。”
同时心中默默叹道,以前倒是可能喜欢你这样的,至于现在吗,她这当爹的也拿不准。
陆执徐蹙眉,又问道:“那她平日都学些什么,女红还是掌家?琴棋书画可精通?”
听他问起这些,姜静行啧了一声,回道:“都会一点儿,尤其擅画。不过绾儿随我,于武学上颇有天赋,我教了她不过半年,便顶的上其他人三年,若是再练上三五年,也能跻身一流高手。”
见当爹的这么不靠谱,陆执徐眉头紧皱,说道:“即便她文韬武略,你也该知晓,权贵家的贵女最忌讳名声,等她将来嫁了人,难不成靠着武力收服人心,强逼着夫婿琴瑟和鸣?”
“若是再出了李二的事,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说到李二,陆执徐想起燕王,他顿了顿,提议道:“以她的出身,王妃也能做得,你若是想让她荣华富贵一辈子,不如请女官教她宫规礼仪。”
听出他话中对姜绾的担忧,姜静行蓦然笑了:“听你处处为她打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亲生的了。”
陆执徐脸色微冷:“我是为她好。”
姜静行不置可否,也没认同他的主意。
屋里有了几息的沉默,良久,她才说道:“扶摇,你其实清楚,我根本没想让绾儿嫁人。”
陆执徐看她,淡淡道:“你也知道,这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她只是你女儿,不是你,若她有功勋在身,封她做女武侯又如何。”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这就是最难得地方,若是女子能科举,以姜绾的才干和毅力,出头只是时间问题,可若是想继承靖国公府,就要拿出能堵住所有人嘴的理由。
姜静行发散思维,突然道:“等你登基了,让绾儿去参加科举如何?”
此言太过离经叛道,陆执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涩声道:“你真这样想?若是真如你所愿,便是千夫所指。”
姜静行点头,她确实这样想,再说,千夫所指算什么,死在她手里的,怕都不止千人。
第117章 失踪
约莫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陆执徐冷哼道:“这只是你的打算,你自然不怕,可你女儿心中如何想的, 你可曾问过?”
“她若是只愿与一良人白首, 你当如何?”
说到这里,陆执徐似有无奈:“科举不是易事,即便是苦读多年的人,也不见得能登上太极殿, 若是她有这等毅力, 我便让她科举又有何碍, 只是这并非坦途, 也需她不会半途而废才好。”
这回换成姜静行沉默了, 因为陆执徐说的不无道理, 她做这些决定, 总要姜绾自己愿意才好。
大概这就是做父母的吧, 既想子女出众,又不想她们受苦。
不过女子科举一事不能只问一人愿不愿意,即便姜绾没这个念头, 姜静行也觉得,这世上会有女子愿意的。
另外,小皇子的开明,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姜静行侧首看向身边人,试图看清他的真实想法:“你倒是答应的快, 古往今来, 可从来没有女子参加科举, 说句不好听的,这可是枉顾圣人之言, 你也不怕被文官指着鼻子骂。”
陆执徐神色不变,继续搅着冰元子,调羹撞在玉碗上,发出清脆的泠泠声。
比之更清冷的,却是他的嗓音:“宫女也有女官,多有贤能之辈,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句笑话。何况”
陆执徐话说半句,面色冷凝,仿佛不想继续说了。
姜静行好奇:“何况什么?”
“圣人还道天地君亲师。”他将手中玉碗磕在桌上,扭头问道,“可你我又做到那些了?”
天地衍生伦常,阴阳交合是其一,他未曾做到。
武德帝是君父,忠君二字于他而言是虚妄,若是忠君,他便不会争夺皇位。
至于亲人,他母后早已仙逝,陆奕炳对他甚少温情,仅有的血脉亲人,又是一群互相算计的异母兄弟。
陆执徐思索自己说的话,忽地说道:“我只做到了尊师重道,你呢?”
真是个好问题,姜静行琢磨了一下,心道,我还比不上你呢。
在她看来,“天地君亲师”五字,只是嘴边的一句空话而已,她连听都不听,又怎么会去做呢。
于是,姜静行笑吟吟回答:“这世上,有谁真正做到了,你要是都做到了,还做什么王爷,早直接成仙成圣了。”
隔着半臂方几,她探身过去,安抚般捏了捏小情郎温润的耳垂。宽慰道:“别想那么多,都是凡夫俗子,若事事学做圣人,岂不是自讨苦吃,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陆执徐微愣,转而又变得云淡风轻:“你说的对。”
姜静行没错过这点变化,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便有意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
她看向那半碗冰元子,问道:“还吃吗?”
陆执徐不答,只垂眸端起来,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冰镇过的元子略微弹牙,吃起来更加香甜可口,伴着碎冰化在口中,一扫周身暑气。
姜绾的手艺确实好,陆执徐吃的满意,心情都好了几分。
外头暑气蒸腾,屋里的冰鉴在水里打着转,两人坐在书房,一同吃着一碗冰元子。
待搁下玉碗,姜静行瞥到角落,叫来下人换上新冰,又拉着人坐回到窗边的软塌上。
她倚在塌上养神,陆执徐坐在一旁,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棋局,偶有凝神思索。
看着动作优雅闲适的小皇子,姜静行忍不住摸了摸他泛着凉意的脸颊,说道:“明日我要前往郊外督军,不能去给你送行,荆州事态复杂难明,万事小心,切记以自身安危为重。”
陆执徐颔首:“我知晓。”
*
翌日,朝上争执多日的事稀里糊涂地结了尾,随着辰王府的车架出京,各处风波渐消。
荆州水患过去月余,三伏天已至,树荫渐浓。
也不知是有心无力,还是夏日苦热,不愿出门平白遭罪,长安街上,平日最好打马游街的权贵子弟都不见多少人影。
今年府中多了几位主子,靖国公窖中的冰块是肉眼可见的下去,管家算了算,若是不省着点用,便要预备着去府外买冰了。
姜璇心里惦记着此事,寻到管家,二人商量了几句。
正说着话呢,她身边的大丫鬟来报,说是府外有人递了请帖,来人打着魏国公府的名号,门房不敢怠慢,赶紧请了进来。
今日姜静行被武德帝叫进宫听政,家中能做主的只姜璇一人,她接过帖子一看,一式两份,一份是给她和姜璇并朴家兄妹,另一份儿则不同,言语要更加恭敬些,竟是请了姜静行这位国公前去。
等买冰的事安排好后,姜璇将人请到偏厅,笑问道:“不知这夏日宴可有什么讲究,可是魏国公他老人家的意思。”
来送帖子的是魏国公府的管家,这人在魏国公跟前也有几分脸面,早年随主家改了胡姓,也算半个胡家人。
正是如此,才显得郑重。
胡管家客气道:“娘子可问到根子上了,这夏日宴乃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殿下与五小姐投缘,又知小姐有一处避暑的好园子,便将这宴会办在了自家府上,届时,各家的女郎公子也能凉快几日。”
魏国公子嗣繁茂,但嫡女却只有一人,便是在家中行五的胡绮楠。
自上回在宫宴认识后,姜绾和胡绮楠已然成了闺中密友,二人时常约着出门。因此,姜璇也知晓他口中五小姐姓甚名谁。
她顺着问道:“既是些年轻人,又怎会请兄长,可是长公主的意思?”
“正是,正是。”魏国公府的管家连连点头,“殿下说这夏日宴热闹些才好,不能只吟诗作对,武艺也要比一比才好,便做主请了几位将军和尚书大人们一同做裁判呢。”
末了,又问了一句:“宫里几位殿下也收了帖子,说是要来,不知国公可有闲暇。”
听他说完,姜璇察觉出几分端倪,她捏着帕子遮在鼻尖,眉间微微蹙起。
以陆筠的身份,自是可以请几位重臣来宴会撑场子,可请到姜静行头上,那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陆筠半月前回的公主府,就这半个月来,往靖国公府递的帖子都不下三次,姜璇去过几次,总是避不开聊起姜静行。
次数多了,她也就明白了,长公主这是还没放下呢。
等姜璇放下帕子,心里也有了主意。
男女之情最忌拖拖拉拉,拖得时间长了,不是思念更深,爱意更甚,便是心生怨恨,满腹怨气,还是早些断干净的好。
“公主殿下是一番好意,只可惜这夏日宴选的日子不巧。”
不等人细问,姜璇已经找好了借口:“兄长这几日忧心荆州水患,朝中紧要的公事又分去不少心神,这些日子实在累的不行,怕是去不了了。”
“这”闻言,胡管事面露难色。
他来之前,主家是特意吩咐过的,命他务必要请靖国公来,这不仅是顺着长公主的意思,也是胡家自己的意思。
他们老国公已经卧床多日,眼瞅着就要不好了,可现在魏国公府能担事的,挑来挑去,只他们孙少爷一人。
可孙少爷到底年少,婚事都还没定下呢,头上又有叔伯压着,哪里能做一家之主,若要继承魏国公的爵位,定要好好筹谋一番,所以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迎新妇进门,赶紧生个嫡子出来。
膝下有了子嗣,也就有了成家立业的说头,再不济,长孙成婚生子,也能给老国公冲喜。
管事是看着胡重光长大的,自然是希望他能做靖国公的乘龙快婿,可人家不接招,他也无可奈何。
姜绾尚不知父女俩都被盯上了,此时见他还不放弃,干脆端起手边茶水,摆出送客的姿态。
“这不,都是用晚膳的时候了,兄长还在宫中议事呢,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胡管事也是识趣的人,听出这是送他出门的意思,也不说些有的没的,干净利落起身告辞,姜璇也不挽留,随意指了个人送他出去。
等魏国公府的马车离开后,前后脚的功夫,还不过一刻钟,姜静行的车架便拐进了长明街。
姜璇提前得了消息,先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前院迎人,自己则起身走去后院,吩咐下人摆上膳食。
姜静行闻着饭菜的香味,风尘仆仆来到偏厅,刚一落座,便有侍女端来清水给她净手。
趁着这会儿功夫,姜璇说起刚才胡管事的来意,说完后,还玩笑两句:“你只求着那日有个郎君是文武双全的,最好比你出众,还能吟上两句诗,也好让公主移心。”
姜静行听完,眼露疲惫,只笑笑没有说话。
她身在局中,自然要比姜璇这位旁观者知道更多内情。
想到恩师,她默默叹了口气。
前一段时间,她特意抽时间去拜访过魏国公。
老人家年级大了,身上的隐疾借着这次风寒,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如今只能卧床养着。能养好那最好,若是养不好,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今正是风雨欲来的关头,胡家这艘大船若真失了掌舵人,一不小心便会触礁,落个船毁人亡的下场,这种时候,他们想借着长孙亲事寻一层保障,也是人之长情罢了。
只是,她能理解,但不会配合。
魏国公对她有恩不假,可她也提携过胡重光,算是保住了胡家的来日,既是如此,又凭什么要她再赔个女儿进去,这胡家人未免想的也太好了。
她若真去了,还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如果老国公主动提起两家婚事,她应还是不应。应了,她不愿意,不应,她又怕让恩师心灰意冷,再撒手人寰了,就更是她的罪过。
这样一想,与其左右为难,倒不如避开省事,虽然也很无情,但不会撕破两家的情面。
净完手,侍女递上锦帕。
姜静行漠然垂眸,接过擦拭手上水滴,说道:“你寻个理由帮我拒了吧,这几日朝政繁忙,我去不了。”
“巧了不是。”姜璇给她夹了一筷子嫩笋,笑道,“我就是这样说的,说你忧心荆州水患,可分不出心神了。”
姜静行夹菜的动作一顿,嘴角一阵苦笑:“你还真说准了。”
见她面色不对,姜璇一愣,招手示意周身的侍女们都下去,等人走干净了,这才问道:“兄长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出了差错,遭了陛下训斥?”
“怎会。”姜静行摇头,想起今日武德帝说起的密信,她也没了吃饭的胃口。
她沉下脸,冷冷道:“辰王在荆州失踪了。”
第118章 哪是你能后悔就后悔的
姜璇惊奇:“这难不成何时发生的事?”
“前日吧。”
姜静行掐掐眉心, 靠在椅背上,“据说是查案路上遇到流民袭击,辰王的车架被冲散了。”
“荆州竟乱了, 连王爷都丢了。”别说是姜静行, 就连姜璇都知道此事不对劲,“侍卫们呢?”
不说流民有多少,单论跟着去的一干侍卫,刀剑精良, 具是一等一的好手。
别说冒然靠近, 普通百姓连多看一眼都忧心小命, 又怎会连护着主子退开的实力都没有, 难不成都站的不动, 眼睁睁看着主人被裹挟走。
不对劲的何止一处, 姜静行长叹:“谁知道怎么回事。”
康白礼和年鸣英都一路顺风到了荆州, 怎么换成小皇子, 就这么多波折,要不是系统告诉她人没死,她早就
姜静行一时被噎住了, 她早什么?
她在上京城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别说去荆州,就是离开上京城,武德帝都会过问她两句。
到了眼前的局面,只能寄托于小皇子自己的本事了。
被人挟制的感觉并不好受, 正如圈在笼子里的猛兽, 纵然整日懒洋洋的趴着, 也消磨不了撕扯猎物的冲动。
姜静行的心情并不好,便只好借着摩挲眉心的小动作, 遮掩好眼中的冷然。可姜璇跟在她身边多年,又怎会看不出她此时的烦躁,甚至是她隐隐约约的担忧。
女人的第六感让姜璇意识到什么,她持着玉箸的手指一僵,神色不变,转而搁在一旁,拿起调羹,盛好一碗绿豆汤递给姜静行。
“兄长先用膳吧,辰王殿下身份贵重,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但愿吧。”姜静行兴致不高,但妹妹一番好意,她也不会拒绝。等接过绿豆汤饮尽,席间的谈话才算结束了。
这顿晚膳,二人用的食不知味。
姜静行忧心陆执徐的安危,亦忧心荆州的局势失控,私情是一回事,天下苍生又是一回事,她不是无情无欲的神佛,做不到心如止水。
至于姜璇,则是忧心姜静行的心情。
不过她不会直言问出来,正如她从不过问主院偶尔的异样,她只需记得,眼前这人是她的天,是给这一家子遮风挡雨的人,因而,不管姜静行做出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
天色渐晚,月落繁星漫天。
晚膳用尽,下人收拾桌椅,姜静行正要离开,姜璇却突然拉住她衣袖:“兄长,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乍闻此言,姜静行嘴唇微动,姜璇轻轻拽动衣袖,示意她听自己说完。
“人人都道荣华富贵好,可哪能事事都圆满呢,我知兄长并不慕名利,做事多是身不由己,过去的事改不好,可以后的日子”温柔的女声有着母亲般的慈悲:“以后的日子,兄长与其顺着他人意,不如顺着自己的心思。我和绾儿只愿你平安喜乐,至于其他,我们别无所求。”
姜静行喉头梗塞,良久才道:“好。”
软弱只是一时的,她赶紧侧头低垂眼眸,不让姜璇看到自己微红的眼圈,“你们放心。”
她拍拍姜璇拉住自己衣袖的手,转身向主院走去。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姜璇眉眼笼上忧愁,轻不可闻地叹气。荷叶斟酌着走上前,小声道:“大小姐,您怎么了?”
姜璇对她笑笑:“无事,只是忙了一天,有些累了对了,绾儿可是用膳了?”
荷叶应道:“小姐刚从府外回来,正用膳呢。”
“眼下天气热,小姐难免贪凉,你让清晖阁的丫鬟们上心,用心伺候着,别染了风寒。”
“奴婢记着呢,您就放心吧。”荷叶身为姜璇的大丫鬟,做事一向得力,“今日魏国公府送的帖子也遣人送过去了,奴婢让人烧了热水,小姐您泡上半个时辰,去去乏,早些安寝吧。”
“你做事最细心。”姜璇眼露赞许,笑道,“绿阁最稳重,当年你和她来我身边,一晃眼,都过去好些年了。”
突然听小姐说道绿阁,荷叶也想起这位许久未见的好姐妹,不禁沉默下来。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可绿阁的造化,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姜璇看她神色不对,也知晓怎么回事。
她虽不知绿阁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姜静行是女人,既然如此,绿阁一事便蹊跷了。
不知起了何种心思,荷叶突然道:“小姐,奴婢听说绿阁病了,奴婢可否明日去看看她。”
这是小事,姜璇自然不会拒绝,只是
“你去看看吧,不过你也知晓她得兄长喜爱,住在主院里总之,去看看吧,也是姐妹一场。”
终究不忍,姜璇还是让她去了。
等荷叶行礼退下后,她不禁自嘲般笑笑。人都是偏心的,不管绿阁有没有害了姜静行,她都留不得她了,最起码日后的靖国公府,是没有绿阁的容身之地了。
彼时姜静行也回了主院,刚进书房,暗卫便奉上一封密信。
“大人,扬州韩总兵送来密信。”
姜静行接过拿在手中:“何时送到的?”
“午时便至。”暗卫道。
姜静行拿着信绕到桌案后打开,一目十行扫过,紧皱的眉头松开大半。看完后,她掀开灯罩,将信点燃:“下去吧,盯紧荆州来信。”
暗卫领命退下。
看着蹿起的火焰,姜静行崩了一天的脊背松懈下来,往圈椅里靠了靠。忍了又忍,还是怒道:“陆扶摇,你真好样的,我说的话你是一句都不听!”
扬州紧邻荆州,世人常将二州并在一起称呼,就连出身此地的官员,也时常自称荆扬人士,可见这两处州郡的密不可分。
扬州总兵姓韩,单名燕,字无异,乃是姜静行的心腹。
说起此人,也是一桩奇闻。
韩燕十几岁时被前朝抓了壮丁,后来寻机逃回家,却正好目睹全村被屠。等摸黑跑回家,躺在门口的却是自己的母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冲动之下,韩燕提着战场捡来的短剑,便不管不顾追着匪兵而去。
最终,在村口孤身迎上一群壮汉。
可半大的少年郎哪里打的过一群人,没过几招,便被人砍了几刀,最后一刀更是对准了他的脖子,要不姜静行射箭的准头好,保准又是一条刀下亡魂。
目睹少年的拼死一搏,姜静行很是欣赏,当即便将人收进了亲军,也靠着这点赏识和运气,韩燕屡次升迁,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扬州总兵的位置。
再说这份密信。
一月前,姜静行去信扬州,原因有二。一是向韩燕了解荆州的局势,二则是要他派人接应辰王车架,在适当的时候出手相助。
和聪明人说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韩燕虽是武将出身,可混迹官场多年,又能成为姜静行的心腹,哪会看不清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依信中所言,一直派人在暗中保护陆执徐。
可架不住某人胆子大,竟然用自身做饵钓鱼。
姜静行环顾书房,盯着窗下软塌看了一会儿,颓然扶额,突然有种无力感。
武德帝已经在怀疑她了,上次明光殿的试探被她躲过去了,可今日入宫,武德帝又拿陆执徐失踪的事试探了她一回。也不知哪里露了破绽,她离开时,武德帝的神情算不上好。
系统不是人,但和人相处久了,也对人性有点了解。
它小心问道:“宿主你是不是后悔了?”
姜静行扣心自问,是不是后悔了?
好像从她和小皇子在泰安楼见面后,一切都走上了歧路,走上了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路。
如今一子错,满盘近落索。靖国公府和辰王府早已上了一条船,若是以前,她大可冷眼旁观,如同武德帝一样,看着别人厮杀,可偏偏她和小皇子心意相通,再难抽身离开。
第119章 我又不是恋爱脑
朝中风雨欲来, 这些暗中的风雨却沾不上女郎们翩飞的裙角。
夏日多宴,姜绾流连在各家的夏日宴上,就连朴玲, 也借着参宴的幌子, 从朴夫人的催婚声中清闲了几日。
借着长公主的势,魏国公府夏日宴的请帖洒满了京城,虽说请不动姜静行这尊大神,能请来几位皇子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昨日魏国公府送到靖国公府的请帖, 姜璇拒了一份, 也应了一份。
应的那份是姜绾等人的。
因着和胡绮楠的关系, 姜绾并不把小姐妹家的请帖放在心上, 只将此次宴会看做寻常, 也没出风头的打算。最近她忙的很:泰安楼的生意要做起来, 人手也要安排好, 除了府外的事, 每日清晨还不忘扎半个时辰的马步,有一日姜静行见了,又教了女儿几招防身的招式, 也被她排进了每日的日程。
姜绾的日子过得繁忙又充实。
等到了赴宴当日,她随意挽好发髻,换了一身新衣裙,便带着一众侍女出门了。
她本意是转一圈就寻个理由回来,却在去外院的路上遇见了盛装打扮的朴玲。
姜绾拉着她转了一圈, 笑吟吟道:“表姐今日真好看, 衣裳漂亮, 妆容也美,尤其是额间的花钿, 看着就精巧。不过啊,还是人最美!表姐有这么手巧的侍女,日后可得记得遣人来我院里,让我也用用。”
被姜绾这么一打趣,朴玲沉闷的心情稍稍减退,她勉强笑笑:“都是我娘的主意,我不过是像根木头一样,坐着不动,等着她们给我上妆。”
她本来就是个娇俏的姑娘,之前是为了贴近自己姑姑,好引起姜静行的注意,才整日淡妆着素。今日被朴夫人吩咐换了鲜艳衣裙,出门前还被侍女在额间用丹脂描了花样,再饰以金箔,远远看去,便绚丽夺目的很。
朴玲拂过额间花钿,说道:“人是我娘从清河带来的,你若喜欢,我便让她们去清晖堂。”
姜绾笑着应好,却没顺着这一话题继续聊,而是转头说起二人要去的夏日宴。
毕竟她又不是真缺手巧的侍女,何况朴夫人虽是她的亲舅母,但对她向来只有面子情,她又怎么会主动讨要呢。
其实对于自己生母与舅母的恩怨,姜绾也知晓一二,虽过去许多年了,但偌大一个朴家,总有几个多嘴的下人。换位想一想,若是她看着仇人女儿整日在眼前晃荡,怕是没有朴夫人这份良善。
不过她作为女儿,不想评价自己娘亲是对是错,斯人已逝,说再多都是无用。
而且从旁人的言语中,姜绾也隐隐明悟,自己的脾性大约是随了生母,只是长在父亲膝下,又多了几分克制。
姐妹二人边走边聊,姜绾见朴玲没个笑模样,稍加思考,便明了她并不愿意这样浓妆艳抹。她这位表姐是有几分高傲在身上的,以前在清河郡都是被人捧着,各色宴会上也人逢迎,根本不需要靠着妆容来引人注目,今日悉心梳妆,怕是有人强逼着。
想到此处,姜绾轻巧地转着手中团扇,分出几分心思来,思索最近府上有何事发生。
家里人少,日子也清净,只偶尔席间姜璇会提起二人的婚事,可她和燕王的婚约在前,虽然已经作废,但没有父亲的发话,根本无人敢冒然上府向她提亲。和靖国公府相比,朴家倒是相看不少人家,只是听说都不满意,惹得不少丫鬟嘴碎,说朴家小姐挑剔,心比天高。
看来,舅母如此要求,八成为了女儿的婚事。
理清思绪后,姜绾有心宽慰朴玲几句,又怕人心中多想,再让两人本就一般的姐妹情淡上几分。
恰好一队侍女捧着一叠文书过来,她将人叫到跟前,问道:“你们是哪院的丫鬟,去做什么?”
为首的侍女上前行礼,回道:“回小姐,是大小姐吩咐,前几日大小姐和朴夫人请了女冠上府,为玲儿小姐及笄择定吉日,今日女冠定了日子,正要送过去呢。”
姜绾面露惊讶,转而对着朴玲笑道:“好巧,过几日就是表姐的及笄礼了,不如我们先看看是哪日?”
大雍女郎的及笄礼一般是在十五岁生辰之后,先请人择定吉日后行礼,且根据女者有无婚嫁,又分为“未嫁之笄”与“许嫁之笄”,由此决定是否要取字。许嫁之笄因为要取表字,所以仪式较为隆重,若无婚约在身,也可以由父母决定是否取字。
朴玲是后者,但作为靖国公府仅有的两个姑娘,姜璇和朴夫人都有意大办,因而当日要用的彩衣发钗,酒具香烛,各色物件早就准备妥当,就等定下吉日了。
姜绾拿起写着吉日的红帖,递给朴玲,催道:“表姐快看看。”
朴玲抿唇接过,并不在意地打开,姜绾凑过来,小声念道:“……七月九日,岂不是没几天了,绮南家的夏日宴少说也要三日,等夏日宴过去了,再过三日就是表姐的及笄礼了。”
朴玲点点头,合上红贴递还给侍女,心情又低沉几分。
若说之前她还对自己及笄礼有几分期待,可在那晚被姜静行冷言拒绝后,她便无所谓了,等她及笄礼过后,她娘只会逼她逼得更紧。
如今她还能借着眼光挑剔的理由拒绝,可再拖下去,她娘怕是会直接为她定下人家。
想到这些事,朴玲不免心灰意冷。她语气低落道:“绾儿,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
姜绾颔首,姐妹二人携手向外院走去。路上姜绾有意岔开话题,提议道:“姑姑过几日要去郊外的庄子上小住,我听闻那里风景秀美,不如等及笄礼过后,表姐随我去庄子上小住几日?”
朴玲笑笑,露出脸上小巧的酒窝,应了一声好。
靖国公府曲廊环绕,府里也有代步的轿子,但两人都无意闷在轿子了,一路上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外院。
等二人坐上门口等候已久的车架,刚才捧着红贴的侍女也寻到了姜璇。
屋里朴夫人正和姜璇说着话,二人谈论的也是朴玲的及笄礼,等过了小半个时辰,屋里有人来叫,侍女将写着良辰吉日的红贴递上,朴夫人这才笑着离去。
等朴家的人走了,侍女提起路上偶遇姜绾姐妹的事,姜璇不由得追问两句,“表少爷没在?”
侍女摇头不知,姜璇只好让她退下,将得力的荷叶叫进来,问道:“绾儿她们什么时辰走的?律霖可是随行?”
荷叶点头,解释道:“朴家的管事说府外的铺子出了事,表少爷在外头管事呢,就不去夏日宴了。”
姜璇听了,点点头没往心里去,有靖国公府的名号护着,家里几个小辈总归出不了什么大事。
胡家素来和靖国公府交好,宴上又有长公主在,所以哪怕只姜绾和朴玲两个人去,她也不担心,转眼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荷叶退下后,她又将后厨管事唤来,随口问了几句午膳的菜色,又加了一道姜静行爱喝的汤,便带人去了主院。
离陆执徐失踪已过去了五日,这段日子,姜静行一直按部就班的上朝,下朝,处理公务,回家吃饭,看似没什么异样,但姜璇就是知道她心情不好。
今日是沐休日,又是个艳阳天,姜静行少见的睡了个懒觉,直到姜璇来到房门外,她才伸了个懒腰,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姜璇则坐在一旁看着,随意说着自己听来的一些逸闻趣事。
姜静行也随意听着,偶尔应上两句,算是表示自己在听。
待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抬头看向姜璇,正好对上姜璇眼中的盈盈水光。
“这里没有外人,兄长若是心里苦闷,不如说与我听听。”姜璇温柔一笑,用帕子按按眼角,同时柔声道,“只要你保证你能平平安安的。”
姜静行放下茶盏,低声道:“会平安的,我能出什么事。”
沉默一会儿后,她才说道:“阿璇,我过几日要去荆州一段时间,归期未定,到时候你和绾儿要好好照顾自己。”
姜璇想了想,不解道:“我听张御史的夫人说荆州的水患已经大好了,兄长是武将,陛下怎么让兄长去?”
姜静行摩挲着瓷杯莹润的杯壁,又沉默了一会,看似是在思量这事怎么解释,但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只是很难开口。
可总是要说的。
“陛下并未让我去荆州。”有些话开了个口子,之后的话也就好说了,她也不管姜璇能不能听懂,干脆一口气说完,“辰王在荆州的情况不太好,陛下派人去找,一直都没找到人,昨日朝中有大臣提议再遣御史去荆州,既是主持荆州赈灾事宜,也是为了确定辰王的死讯。”
听完这番话,姜璇失态地站起来,她不在意辰王有没有死,她只知道,武将私自出京,是不能赦的死罪!
而且荆州是什么地方,辰王的车架都能冲散,何况是一个人去!
“不行!”
她匆匆上前几步,站到姜静行身前,一改昔日柔情,十分强硬地说道:“既然陛下已经要再遣御史了,兄长还掺和什么,我知兄长心系百姓,但这是天灾,荆州百姓和咱们府上无亲无故的,兄长去那里做什么!”
姜静神色未变,她知道姜璇担心自己,但已经做好决定的事,她不会轻易改变。
姜璇也知她的性子,此时见她不为所动,便知此事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姜璇神不守舍地跌落在软塌上,小声啜泣起来。
姜静行叹口气,安慰道:“我何时食言过,我既然说了会平安的,那就一定能平安归来。况且我出京前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明日我便以暗疾复发为由告病去庄子上养伤,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你放心,我是先去扬州,扬州总兵韩燕是我心腹,他会给我一队兵马,我带兵的本事,你还不清楚?”
姜静行故作轻松,想着打消这事对妹妹的冲击。
可姜璇不吃她这一套,“我不清楚!”
姜璇红着眼圈抬头,恨恨道:“我就是一寻常妇人,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门我都担心受怕,怕你死在外头,偌大的府宅就剩我一个!”
姜静行本能地张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在真心的担忧面前,什么安慰都是苍白的。所以她最后只能说一句:“我知道。”
听到这句话,姜璇眼角的泪珠怎么也止不住,她心疼道:“这么多年,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清楚吗,你又不是真的……咱们一家已是富贵至极了,你还那么不要命作甚?”
姜静行无奈笑笑,朝堂上的事太复杂,一时半会儿她解释不清。
“正是富贵至极了,才不能退。”
听她这么说,姜璇擦擦眼泪,犹豫着问道:“兄长为何一定要去荆州?是不是……为了辰王?”
“不全是。”姜静行面上笑意浅淡,语气也很淡,“也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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