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凌乱,衣衫散乱地丢在地上。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撩开帷幔,温明珠光脚下地,往偏室里走去。
热气缭绕,他将自己浸没在水中,乌发.漂浮在水面上。
温明珠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的条痕,那是温明诲刚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留下的。
脏,太脏了。他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层皮都给剥下来。
侍人鱼贯而入,娴熟地将床榻上的被褥撤下,换成另一套新的,随后轻启窗棂,进行焚香。此等事务每隔七、八日便需重复,对他们来说已是驾轻就熟了。
叮叮当当的银铃声在廊下响起,屋内的侍人们皆都脸色一变,垂下头,跪拜在地上。
伺候这里的侍人都知道,每当阁主来此处一趟,天青阁的蛊医便会紧接而来,名目是“调理身体”。
随着银铃声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此人,头发是不讲礼法般,没有用发簪亦或是银扣盘起,而是随意的披散着,额上带着一个异样头饰,该头饰由多条细绳编织而成,细绳之下,悬挂着点点细碎铜色水滴状的珠子。左右两耳各带一枚银色耳环。
此人着一身暗红色内衬,外搭一件金色刺绣宽襟,一根三尺宽的玄色腰带束在腰间。这便是那位给程铃下蛊之人,名为谢离愁。
谢离愁手提着一个食盒,抬右脚走进,脚踝上的银铃脚环又泠泠作响。
叮铃叮铃。
一只黑色小蛇从宽大的裤管里钻了出来,吐着蛇信子,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银铃脚环的叮铃声与蛇行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
伏在地上的侍人们听着“嘶”的蛇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怕引起蛇的注意。
“出去,把门带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宛如大赦一般,不敢多停留一刻,伺候的儿郎们皆立马爬起身,弓着身退出去。
温明珠从偏室内走出,水滴从湿漉漉的发尾向下滴着,看向谢离愁,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出发?”
谢离愁将食盒打开,从里头端出一碗药羹,递至温明珠身前:“江凤缨已回到天青阁,我欲打算让她带着我去一趟楼外楼,确定消息后再出发。”
温明珠颔首,轻执银勺,缓缓搅动食物,浅尝一口,嘴巴内泛着淡淡的苦涩味。
谢离愁:“温哥哥,其实这药羹不吃也罢,连续食用这么多年,它已深入骨髓,再无孕育之望。”
温明珠仰头将其全部吞下,拿出手帕擦拭嘴角:“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心。我绝对不能怀上温明诲的孩子,若是怀上,它将会是我一生的耻辱。”
他将碗放到桌上,看向谢离愁,叮嘱道:“此次出行,恐有危险,你自己多加小心。”
当看到谢离愁迎面向她走来的那一刻,江凤缨头皮发麻,再看到肩膀上匍匐爬行的小蛇,两眼一黑,觉得脑子都在冒烟。
如果有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想跟这个男人打交道,因为他太毒了,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定就往你身上下蛊。再说道他身上那小蛇,是拿着数百种毒药喂出来的,咬上那么一口这辈子估计就完了。
蛇蝎美人,说的就是谢离愁这种。
她将那柄掠火长枪往身后一收,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到演武场了?”
“东风。”
演武场位于西边角,而场上插满的旗帜都向西边飘,倒还真的是东风。
江凤缨收回视线,一下子就与一对金色竖瞳打了个招呼,伴随着“嘶”的一声,蛇吐了吐红色的蛇信子。她差点没忍住跳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就不能管管它!快把它拿走!”
“回来。”
一声命令,小蛇乖顺地沿着谢离愁的手臂,往下爬行至袖管中。
谢离愁理理衣袖:“我有件事想向楼外楼打听。可否代为引荐?”
江凤缨很想拒绝,但看到又探出来的那蛇,干笑两声,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三个字“没问题”。
……
贺问寻在百里府忙得很,早上去给百里家主针灸治病,下午去看百里奚的伤势,夜间去看看裴玉清,抽空还须得收集药材调制祛疤膏。
一天三个病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又多在百里府待了三日后,贺问寻带着裴玉清启程前往木云城。出发前,贺问寻往驿站寄去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囊括了百里府所发生之事,并且告知自己即将前往楼外楼,收信的地址是都城顾家。
离别那日,百里奚特地出来相送。在一番寒暄后,百里奚特意送上一些银票以示感谢。
贺问寻没有客气,直接收入囊中,道:“若百里府再有事相求,还请百里公子届时送信至医庐。”
百里奚轻微一俯身行礼:“愿娘子此行顺利。”
贺问寻拱手示意,转身回到马车内。周大娘拿起鞭子拍打马尾,喊一声“驾”,马车缓缓而动。
裴玉清看着倚靠车壁闭目养息的贺问寻,从怀中拿出一枚香囊。此物小巧精致,上绣着凌冽梅花,花瓣层层叠叠,针线紧密。他微靠过去,道:“上次说好给你绣的……”
香囊一词还未说出,车轮碾压过一颗石子,车身一个晃荡,裴玉清猝不及防,重心不稳向前倒——贺问寻眼睛都不带睁,双臂展开,熟练地将裴玉清捞到怀里,动作行云流水,自然亲昵。
香气扑满怀,心神微荡漾。
裴玉清按捺住雷鸣般的心跳,紧绷着神色,装作无事发生,从对坐改为坐在贺问寻身边。他伸手将香囊别到贺问寻的腰间,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贺问寻睁眼,垂首抚摸香囊,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裴玉清身上的香气顺着风往贺问寻脸上打去,伴着颠簸的车,贺问寻又是一脸昏昏欲睡。
她的脑袋朝下一点一点,裴玉清伸出手,直接将贺问寻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贺问寻眨眨眼,一下子秒懂裴玉清的用意,拿头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更为自在、放心地倚靠着,道:“裴郎,你真好。”
有这么一个温馨宜人,还让人靠着睡觉的车搭子,她真的太有福气了。
裴玉清丝毫不掩饰嘴角的笑意,轻咳一声:“你知道就好。”
他偏过头,垂眸扫过贺问寻肩头上的衣衫,针线崩开,看来得找个机会给她的衣衫进行缝补。
又特意等了许久,等到完全确定贺问寻安然入睡,他低首,轻轻地,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
一下还不够,得多亲几下,要不然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就没机会了。
抵达木云城的时候,是在一个日头明朗的上午。
两人稍作休息,便立马前往楼外楼。
贺问寻抬头看着匾额上的“楼外楼”,又上下扫视了一番此楼,为一座楼阁式塔,统共五重,朱柱素壁,朴素典雅。
进进出出的人,不论女男,皆是一身蓝色衣衫,以一根发带在后脑处将头发盘成一个圆。
一小郎从楼内走出,着小碎步到贺问寻跟前后行礼,接过那枚凤凰玉珏:“江娘子已打过招呼,我们家楼主已在内恭候多时,还请娘子并这位公子进去。”
两人随着小郎走去,一观内里,大为震撼。
中央空间宽敞而明亮,两侧设立两座旋转木梯,供人上下行走。四周墙壁上,无数细如发丝的丝线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却又井然有序的蜘蛛网。
抬头望去,四重与五重的菱格窗户处,皆有小郎守着,轻轻从信鸽腿上取下绑着的信件,低头摘抄后,将纸张收于竹筒中。
竹筒随后由一条缠绕着木牌的细线环绕,沿着旁边那道设计巧妙的窄小管道——那管道宛如一条精致的滑梯,将竹筒送往楼下,另有专人收纳整理。
“凤缨那小崽子和我说,有个小娘子要找药材,”一股慵懒的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上传下来的,回荡在整个楼内,声声传递。
本来还在各司其职的众人顿时停下手中的活,齐刷刷起身,抬头挺胸,声音颇为整齐地喊道:“楼主好。”
…这怎么给人一种“领导至室,群工谄媚”之态。
紧接着,五重的一扇厚重的门扉轰然洞开,一位身着简约素白中衣的女郎大步而出,她手中轻摇酒壶,吊儿郎当地、毫不在意地先是打了个响响的酒隔,“隔——”声传四方,随即豪迈地一挥手臂,声音中气十足:“哈哈哈哈,干得好,真是给我长脸,大家继续,别懈怠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默契地再次挺直腰板、齐刷刷坐下去,埋头苦干。
江多鹤酒劲还没醒,头微仰,酒壶直接对唇,又是一阵畅饮,几缕酒液不慎滑落嘴角,洇湿了衣襟。她轻敲手中酒壶,靠着木栏,摇首道:“我这儿又不是药房,来我这里找什么药材?罢了罢了,你们两个上来吧。”
话毕,她利落地合上门扉,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顶着贺问寻、裴玉清的视线,刚才引路的小郎不由地开口解释道:“我们家楼主性情率真,不拘小节,向来如此。”
…懂了懂了,这是一种特殊的企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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