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相见
陆渊对上曾经的自己那双被愤怒吞噬的眸子, 也没比对方青白的脸色好到哪里去。
生死之境在一点点扭曲,直至千层冰凌化作的穹顶,如脆弱的瓷器轰然碎裂。
陆渊霎时后撤,冰凌变成了急坠的匕首, 数以万计的从上方不客气地砸向两人。
虽然陆渊不会被生死之境里的东西所伤, 但陆灵越此时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碎裂冰柱在两人周围落下像极了透明的镜面, 反射出二者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这个只凭本能行动的尸骸,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理智一般, 如流星一般狠狠地直冲而来,接连数个冰柱碰到他的瞬间变成齑粉, 仿佛扬起了一阵雪沫。
陆渊眼底映出陆灵越紧蹙的眉峰,熟悉的脸此刻竞变得有些陌生。
生死之境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猝然崩裂,外面的光线取代了冰封的冷光。
外界的时间似乎恢复了正常的流动,但是实则并不外界速度变慢了,其实是在生死之境运转之时, 彼此被拖入幻境的人以极快地速度阅尽着沧海桑田。
当生死之境破碎之时, 两者速度又瞬间回到了平衡。
那把春将晚早已掷出的折扇终于朝着他们招呼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纷纷后退一步,看似薄如蝉翼的扇面不偏不倚地砸向两人中间, 硬是凿出一个数寸的裂缝。
陆灵越冷眼盯着陆渊,本就破损的脸庞,被碎石划出诸多细小的伤口, 但是已经没有一滴鲜血可以流出。
他缓缓喘了一口气,因为神魂只剩下最后一个碎片, 灵力自然不如陆渊充沛,他本就是强弩之末, 强撑着靠神骨的力量与陆渊抗衡。
“不对。”陆灵越忽然低声说道。
陆渊被对方这个反应弄得有点一头雾水。
什么不对?
“确实不对。”
陌刀划过石板路的声音格外刺耳难听。
韩世照对着陆灵越那张森冷的脸没有什么惧色,相反他堪称言笑晏晏地说道:“陆首座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陆灵越偏过头,看了韩世照一眼,他黑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冰冷的视线跟冰碴子似的冻得韩世照脊背一寒。
出乎意料的是陆灵越却真就此收手,他霍然转身,几步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瞬韩世照的陌刀就已经贴近陆渊,寒芒如霜离陆渊只有方寸。
不觉应声出鞘,轻而易举地格挡下了这一击,陆渊定定看着韩世照,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你是来送死的么?”
“你知道你的这具遗躯……最想报复的人其实是谁么?”
韩世照静默半响,脸上突然挤出一个笑,“当然是前世将你杀了的陵川渡啊。”
“陆首座你这一世百般维护他,该不会是……不忍心了吧。”韩世照微微向前倾身,似乎想在陆渊脸上找出什么端倪。
他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却好像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又看见了孤独死在小镜湖旁的韩寻真。
那么可怜,那么无助。
韩寻真临死前还依旧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袖子,对他道歉说哥哥,对不起,是我没听话。
我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啊……
韩世照说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悔恨还是悲痛占据了更多位置,他慌乱地想捂住韩寻真的伤口,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狰狞的伤口处移开,勉强朝着妹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别说话了,没事的没事的。
他的妹妹就乖巧听话地躺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
你本不该那么冰冷地死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你的道别。
韩世照攒紧手心,眼里充斥着空洞的悲伤。
我说过……一定会给你报仇。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该轮到你跟陵川渡说再见了。”扭曲阴冷的笑意,没有丝毫遮掩地传达出他的每一分恨意。
陆渊像是没有看见韩世照想杀人的目光,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太在意。
他皱了皱眉,只想尽快扫清这个拦路的障碍,好去拦下那个失了神志,只知嗜杀的残躯。
陆渊脸色有些不悦地屈指顶开刀镡,冰冷的气劲立刻扑面而来,韩世照瞳孔一缩,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纵身后撤,他厉声喝道:“你该不会以为只有我一人来对付你吧!”
不知哪里来的浓郁魔气,此时却见缝插针地朝着白玉京扩散。不多时,半空中魔修纷至沓来,列之如麻,遮天蔽日。
众多不善阴冷的目光纷纷落在同一个目标上。
“那是陆渊么?”有魔修小声嘴碎了一下。
夜通天直接给了他脑壳一下,“你是瞎还是眼神有问题,没看见那把刀吗!”
“我们现在直接上么?”魔修颇为犹豫地瞧着看着就不太好惹的陆渊。
从南山手中冷光一过,她拿起匕首,眯着眼睛像在观察了许久,余光看到一旁被陆灵越一掌捏碎心脏的萧殊尘,眼中克制着怒气和一些莫名的嫌弃。
最后她率先从空中一跃而下,高声道:“陆渊实力不比从前,请诸位随我前去!”
魔修们衣袍猎猎,像一群闻到血腥腐肉的秃鹫,黑压压地连着一片朝着地面压近。
韩世照在这五百年间,第一次品尝到了畅快的味道:“对了,你应该也是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了。”
“你知道不是我杀了她。她早就死在五百多年的小镜池。”陆渊黑沉的瞳孔没有什么波动,“你的迁怒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阴云瞬间被破出一条光柱,日光灼眼,赤漓拍起百丈的江水越过结界,尽数跃进结界内宛若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大地震动起来,暴戾的灵力轰得四面八方炸开,韩世照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就跟着魔修们一起被气浪毫不留情地掀开。
烟尘弥漫,模糊了韩世照的视线,他一把挥散自己面前的灰烬,却悚然发现陆渊那张长生木雕刻的脸庞此刻已经碎开,数条细密的裂缝徐徐洇出淡金色的血液。
他瞳孔紧缩:“你已无神躯,这么做只是自取灭亡!”
陆渊无动于衷地将手背上龟裂出的血液抹去,但伤口无法愈合,血液根本止不住。他眼见无济于事,索性仍由那脱离身躯的神血肆意流淌。
“你当年是无能无力。”陆渊那张脸上依旧是一片漠然,他意义不明地看了韩世照一眼,似乎在嘲弄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
“而我更喜欢殊死一搏。”
横冲直撞的灵力,磅礴滔天的修为,无不昭示着对方已经将境界再一次往上攀登,已逾半神之阶!
韩世照捂住脖子,艰难地喷出一口鲜血,有什么恐怖的气劲碾压着自己的血肉,让他如脱水的鱼一样窒息痛苦。他抽身欲走,却被一柄长剑拦住了去路。
他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情,在漫天的灰烬中,有一个人执剑一步步走近了他。
“想走?”沈循安没有仇人相见那般的满面怒容,也没有任何的悲愤难抑,他就像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直视了往昔旧友的容颜。
韩世照屏住呼吸,他一时不知道是灰尘让自己不适,还是身体里那早已死去的另一个灵魂在挣扎。
他脸色苍白地如一个死人,也许他本就该死在五百多年前的旧都。
“好啊。”韩世照忽然无声地大笑起来,他迎着少年背后的太阳轮廓,将身上的大氅费力甩开,高声咆哮道:“好啊!在天都城的那一战还未分出个胜负。”
韩世照手中的陌刀亮出獠牙,他曾经在自己旗帜下,跨骑大胤最好的战马拿起这柄战无不胜的陌刀。
无数战士会随着昭武王战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声,所向披靡地席卷战场,曾几何时他的旗帜令人闻风丧胆。
只是那匹陪他征战南北的战马,早已经不知道老死在哪个角落。
“陆首座,快走!”春将晚召回纸扇,格住来自从南山的一击,将对方挡退后,他转身看到陆渊的模样也是眼角一跳。
他收起那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样子,表现出慎之又慎的态度,认真地说:“这具长生木的身体还是无法承受您的神魂,切莫要勉强。”
陆渊薄唇紧抿,眼神有些怔然,“你怎么知道的?”
“不记得了?”春将晚沉吟片刻,他也不再啰嗦,扇骨在他手中已从檀木转成黑铁之色,“首座还是快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吧。解释的事情,以后……再详说。”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春将晚曾经只是霜简书局一个小小修纂,在一次仙盟散会之后,他无意在花园撞到了还在似乎还在沉思的陆渊。
他以前是竹栖城的人,听闻过拂花村幸存者说过他的事情,加上本就看不起仙盟中其他光说不做的人,所以对陆渊保留着一份尊重和敬意。
“陆首座是有什么心事么?”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结果,陆渊不似其他人说的那样狠厉无情,专断独行,他并没有不悦地呵斥春将晚惊扰自己。
相反他摸了摸下巴问道:“难道我有事,你就能帮我解决么?”
春将晚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自信,“您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呢?”
陆渊听到这句话,也没有生气,或者说是看不起这个小修纂,他闻言像是觉得有意思一般,便道:“你们霜简书局有长生木么?”
“陆首座想要什么样的呢?”春将晚一听这话也没用立刻应下来,能困扰到陆首座的长生木,自然应该不是那种可以入药的薄薄木片。
陆渊拿开支着下颌的手,随意比划了一个比他略高的高度,“大概那么高,然后……”他双手放在自己两肩外几寸的位置,“那么宽。”
春将晚保持微笑的脸一僵。
这种大小!得是个成年的稀有长生木了吧?!
“我一定尽力给您找到。”春将晚想了想这个大小,没忍住说了一句,“您是要做什么东西的支撑柱吗……”这也太浪费了吧……
陆渊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眼,春将晚惊觉自己好像问得太多了,正当他想找补的时候,陆渊慢吞吞地答道:“我想做个木雕。”
“哦哦……原来是……”
木雕?!!
什么鬼???
春将晚的双目写满了暴殄天物几个大字。
陆渊也没指望对方真能办成这个事,他扬了扬眉,开玩笑一样地说:“那我这边先谢过了,你可得上点心。”
他挥了挥手,就此别过。
春将晚刚刚只是匆匆一瞥,就看出这是他曾经帮陆渊寻到的长生木,他对上从南山锋芒毕露的眼神,令对方牙痒又熟悉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哎,这么巧,又是你。当时星回一别也是许久未见了。”
从南山手中匕首与乌黑的扇骨锵得一声发出相击之声,她焦急地看了一眼陆渊离去的身影,怒道:“滚开——”
“夜长老你还愣着干什么!”从南山撇过头,朝夜通天大声逼问。
夜通天刚把自己脑袋从林绛雪的长剑下挪开,慌忙争辩:“我没有愣着!”
整个白玉京外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刚刚萧殊尘的身亡,让一群墙头草直接确定了风向,他们站队站的没有比这一次更坚定的时候。
“魔修还敢来此捣乱!”
“勿要伤我们首座!尔等速速受死!”
“吃我一拳——”
“早就看你们魔修不顺眼了!以前说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了,现在还敢来这里撒野!”
嘈杂的人声交织,混乱的兵械相撞,骂骂咧咧不绝于耳。
陆渊强行拖着崩裂的身体往外急行,他能感受着自己的力量正在疯狂地外泄。
系统:【淦!你这会好像真是要死了。】
现在求神拜佛还来得及不,系统绝望地想着。
陆渊沉郁地看了系统一眼,不容置喙地说道:“那就让我晚一点死。”
系统:【……】这只是我早被开除和晚被开除的区别。
在不久之前,陆灵越化作一道闪电光影掠过建章城的数座建筑,落在了陵川渡的房门口,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相当粗暴地踹门而入。
他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步一步地逼近陵川渡,像一个取命的修罗恶鬼,抬起自己白骨森森的手掌。
“……师兄?”陵川渡失声叫了出来。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害怕,反而二话不说地走了过去。
陆灵越突然停住了,他好像找回了一些神智,猛地撤回自己的手掌,骨骼扭曲发出咔地一声急停。
他端详着陵川渡近在咫尺的脸,指骨轻柔地描绘过对方的面容,最后缓缓地将手放在陵川渡的心口上。
那张被些许霜雪盖住显得冷峻的脸庞,此时却显得冰雪消融了一般,他温声道:“给我,好不好。”
陵川渡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陆渊只是出去一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几乎要哭了,慌张地摸了摸陆灵越已经残破不堪的脸,声音发抖,断断续续得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话啊,你别吓我……我害怕。”铁灰色的眸子瞬间升起一团水雾,陵川渡眨了眨眼睛,拼命忍住了想落泪的冲动。
陆灵越没有回答,他像只会说那句话一般,冰冷的颌骨靠在陵川渡的手心,征求着陵川渡的意见。
他喉骨艰难地攒动了一下,“把它给我……好不好。”
这具陵川渡曾经找了百余年的尸骸,他曾路过山川百泽,寻过山林峻岭,忙碌百年想要找的人。
此刻正温顺地将侧脸贴近他的掌心。
只是,现在的陵川渡已经不记得了。
第092章 不可得
有的人就算哭起来也是没有声音的。
陆灵越停顿了片刻, 想伸出去替陵川渡抹去眼泪,他沉默地看了看自己已经化为白骨的指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哪怕陵川渡不想承认,但也知道眼前的陆灵越, 已经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 他低声问道:“你要什么?”
陆灵越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艰难地开口道:“……把你的心给我,好不好。”
那颗寄居在你身体里的万象, 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将它取出来。
陵川渡摩挲着陆灵越侧脸的动作一顿,他声音闷闷地:“可是为什么呢?”
梦境里的回忆实实在在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而陆灵越的这句话,则是不可辩驳的佐证。
“你是想杀了我么?”陵川渡一字一句问道。
就像梦里面一样吗?
陆灵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一脚踩空,当他注意力落在脚下时,下一刻他就被人用刀鞘击中肩膀,整个人被撞飞出去。
整座房顶被人暴力挑开, 连带楼层嘎吱哀嚎一声断裂倒塌。
陆渊一把搂过陵川渡, 目光冰冷地看着远处。
陵川渡视线缓慢地挪到陆渊脸上,怔怔地说:“师兄?”
陆渊应了一声,匆匆上下打量了陵川渡一眼, 他根本没时间辨认对方眼里混杂的是欣喜,还是松了口气的平静。
他问道:“你没事吧?”
胸口的巨石忽地被移走了一样。
陵川渡胡乱地眨了眨眼,试图挤掉多余的泪水。
他刚刚居然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唬住了。
师兄才不会要他的命。
他安慰自己, 只是被一张相似的脸欺骗了。
陆渊紧蹙着眉头,看着前方悄无声息, 没了动静。他正欲上前看看陆灵越的情况,只是他刚身形一动, 就感到了一股来自身后的阻力。
陵川渡惊惶地抓住陆渊的小臂,他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喉咙很干涩,艰难笨拙地试图拉住眼前的男人,“你别去,不然我……不然……”
他蓦然停住,忽然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不然他能做什么呢?
世界偌大,他竟然找不到挽留陆渊的借口。
陆渊平静地掰开他的手,复杂的神情聚在眼底,良久开口道:“你等我回来。”
听到这句话,陵川渡这不知道是被刺激到哪根神经,他的脸色一下变了,失控地攥紧陆渊的衣领,颤抖咬牙挤出两个字:“骗子。”
陆渊已经能听见那具遗躯的咆哮怒吼,似乎近在咫尺。
他确实无法坦然地给出一个承诺,但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一次杀了对方。
陆渊正欲开口说什么,隐隐的不妙感涌上心头,在陵川渡眼瞳里他又一次见到那似曾相识的死气。
陵川渡心口急促地跳动着。
不甘、害怕、绝望。
数不清的负面情绪侵袭而来,铺天盖地一般地压向了他。
陵川渡脑子轰得一响,像是封闭了自己的感知,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触动。
直到冰冷柔软的东西落在他唇上,温柔地厮磨着,连同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递了过来。
陵川渡的心狂跳了一下,不是刚刚那种似乎什么东西要挤出胸腔的难受感觉,而是血液急促流动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心悸。
陆渊轻轻咬了他下唇一口,像是对陵川渡曾经做过同样事情的回敬,“这样,我们扯平了。”
陵川渡忽觉搂住腰间的手掌已经松开,他顿觉不妙,慌张地扑过去想抓住那流云一样的衣袖。
可是什么都没有碰到,恐惧和委屈瞬间击垮了陵川渡,一种清晰又绝望的念头告诉他,陆渊不会再回来了。
恍惚中他隐隐觉得曾经自己好像也是这样,无能为力地想要抓住什么。
锵——
陆渊提起不觉就回身与追杀而来的陆灵越激撞在一起。
神骨死死地抓住不觉的刀鞘,已经变得浑浊的眸子僵硬地望着陆渊:“他必须得把东西给我。”
陆渊用力一震刀鞘,将陆灵越的身体推出几丈远,他冰冷地反问:“你要什么东西。”
陆灵越看了看自己差一点就得手的掌心,余光里尽是自己残破的身躯。
这个因为神识不在,极度狂暴的尸骸忽然嘶哑地说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你谁也救不了。]
这本就是陆渊前世自己的声音,但这句话跟他的心障说的话一模一样!
陆渊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近身试图逼问:“什么来不及了?”
“不能让他……”被万象控制,所以他必须要动手了。
陆灵越的目光落在陆渊身后不远处的陵川渡身上,他指骨紧攥成拳,陡然周身灵气爆发,像是要拼死一搏。
陆灵越一拳与不觉相撞,陡然相爆的恐怖气劲将两人尽数轰飞。陆渊手中的不觉掀飞无数地砖,终于整个人是停住了。
陆灵越灵力薄弱,但仗着一身神骨,虽然撞穿了数间房屋,他依旧只是歪了歪脖子,骨骼发出咔咔地声音便回归了原位,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
他似乎瞧出了陆渊也是强弩之末,下定决心要解决掉眼前这个麻烦。
陆渊手中滑腻的血液早已流过刀镡,深深浸入刀身,然而不觉还是没有出鞘的打算。
下一秒他神情剧变,陆灵越掠影一般穿过废墟,已经一掌就要当头拍下!
就在神骨要砸碎陆渊颅骨的刹那,陆渊的眼眸猛地变成粲然的金色,垂直狭长的竖瞳如两柄锋刃,冷漠无情地直视着森白的指骨。
陆灵越的手掌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钳制在半空中,他好像觉得这股力量很熟悉,迟疑了片刻,就被陆渊找到机会一刀贯穿,神血顺着陆渊的掌心滴滴答答地落下。
陆渊靠着神血的力量,强行拔刀出鞘,代价是他眼前已是一阵阵发黑。
周围静得连屋檐簌簌落下的灰尘都能听清,两个男人彼此的喘息声昭示着谁也不想认输。
不觉穿过本就残缺的肌肤,死死地卡在神骨的当中。
陆灵越眼底的疯狂更甚,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反而因为陆渊的这一行为,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举起手,带着走投无路的决绝,一拳捅进陆渊的胸膛,半边还残留的肌肉的侧脸缓缓抬起唇角。
像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陆渊忍住着剧痛痉挛着,他感受到骨头刺穿自己带来的冷意,但手上的力道并不松懈。因为他知道,不觉已经快要抵住残留在陆灵越身上的神魂碎片。
陆灵越猛然间意识到陆渊想做什么,他想撤回自己的手,却被对方冰冷有力的手掌握住。
两个人以极其血腥的姿势贴近在一起。
陆灵越像一头被困住的凶兽,暴怒地挟着陆渊横冲直撞着,两人沿路撞翻无数砖墙,可是双方都死死不松手,一直摧枯拉朽地冲出了建章城。
直至陆渊后背触到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人就一齐撞上郊外巍峨的高山,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陆渊猛然咯出一口血,目光开始变得涣散,他已经跟眼前的陆灵越一样伤痕累累。
“……”陆灵越察觉到对方手上的那把刀,已经又往自己体内挤进半寸。
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焦躁不安,他的指骨分明已经将对方的内脏都搅作一团,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这具身体本就不是人。”陆渊在剧痛中终于找回了点理智,他哑声地回道。
陆灵越错愕道:“什么——”
陆渊喘息着笑道:“看样子终究是我赢了。”
他居高临下地用刀抵着陆灵越,两人在狂风中袖袍翻飞,一齐从高空中轰然落下!
他们脚下是崩腾不息的江水,和数不胜数的暗礁碎石。
咔——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地声音传来。
那片神魂终于挡不住不觉的力道,在陆灵越的胸口碎成无数的荧光。
陆灵越仰头看着陆渊,眼里的光慢慢地黯淡下去,手掌无力地从对方的心口滑落,带出一个血肉翻飞的创口。
血液几乎是立刻喷涌了出来,陆渊因为大量的失血逐渐变得昏沉。
他声音很低也很缓慢,但透露着异常的坚定,“……我得回去。”
“我必须要回去……”
陆渊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了,他每一处肌肉因为灵力的溃散而变得僵冷。
有人在等我……
所以,我必须要回去……
他想抬起手捂住流血的伤口,但还未碰到就已经猝然停止了呼吸。
天地一瞬间变得极静。
陵川渡赶到的时候,就只来得及看见一具鲜血淋漓的身躯砸进赤漓江。
翻滚的江水埋葬了他的身影。
“不要……”他茫然无措地扣紧掌心。
陵川渡听着赤漓江雷鸣般的轰隆作响。
他死死瞪着这条江,这个岸线,这个令他觉得眼熟的周遭山林。
直到他看见一片落叶被江水卷入转了个圈,顺流而下。
陵川渡头痛欲裂,不顾被指尖抠出血的掌心,拼尽全力地抬起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耳侧,想要将这江水声拒之门外。
但是百余年前他在赤漓江边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他的残影在不知疲惫地找着一个人。
这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好像是时候该醒了。
陵川渡记起当年时重光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去了九苍城,他第一次落足在陌生的地方。
那时他一无所有。
而现在,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不要!!!!”
凄厉的怒吼瞬间传遍整座建章城。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厚重钟声,狂暴的力量震天撼地,狂涛拍岸。
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人登天入道,入阶半神!
第093章 系统
在一片狼藉的白玉京, 正道修士如坠深渊,他们亲眼目睹了此生都不想见证的一幕。
这片大陆上,仅有的几位渡劫境修士中,众人最不期待的陵川渡, 在此时此地, 在最人心惶惶的时候, 成为了天下唯一的半神。
一股连绵不绝的霸道力量席卷了整个白玉京,把所有人吹得像狂风暴雨中的小舟。
那个仙盟众人此刻都不愿见到的人, 这才慢条斯理地现身。
陵川渡只是简单地抬起手,但所有人俱是惊恐万分地推搡着后退一步, 人群中发出哗然之声。
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不再是之前跟着陆渊的懵懂模样。面色如冰,浅色的眼眸没有质感地扫过众人。
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让在场所有人鲜血横流,身首异处。
“住手!”林绛雪刚刚为了救自己的徒弟,整个背面被划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白衣作了红裳, 但她还是踉跄地冲了过去拦住陵川渡,“我知道白玉京此事罪大恶极,萧殊尘死不足惜, 但不是所有人都与这件事有关系!”
陵川渡并不理会他,不为所动地往前又踏了一步,林绛雪见状忍不住说道:“别那么做, 陆渊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听到这个名字,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声音轻柔又冷酷。
“他不会回来了。”陵川渡打断了林绛雪的话,随意推开她的手, 不顾对方苍白的脸色,伸出手随便指向一个宗门门主,“你……”
被指的人脸色剧变,恨不得能当场遁走,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陵川渡的指尖很快从他脸上划走,“你……还有你。”
陵川渡视线挨个落在每一张惊惧的脸上,“你们真是碍眼。”
仙盟里唯一仰仗的两个人,一个死在地上没人收尸,一个站都快站不稳了。
“你一个人想杀那么多无辜之人,天道是不会允许你这种伪神存在的!”眼瞅着走投无路了,一个人失态地怒吼出来。
一切都发生地很快,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抓过一个白玉京弟子,随意探了探对方的脉络,冷冷地说:“……无辜?”
饮过神血的白玉京弟子两股战战,整张脸因为恐惧而五官乱飞,“陵尊主我不知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啊!”
陵川渡置若罔闻地看着他挣扎,半晌才漠然松手,对方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就要远离他。
“……”陵川渡转身望向众人,语调平淡仿佛只是商量一件很小的事情,“白玉京本座要了,建章城本座也要了。”
其他人战战兢兢地不敢表达,只是他们都知道以前百域魔疆从来只盘踞在自己的领地,不往外扩张,而今天陵川渡直接狮子大开口占据了建章城。
若是陵川渡以后想,那么实际上整个胤朝的都将成为魔修的领地。
那他们怎么办?
但没人敢蹦出来说个不字,事实上他们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陵川渡嘴角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很好。本座已经问过你们了。”
开什么玩笑!你这是商量的态度吗!
但是能留条命,不怕日后扳不倒他。
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只不过没一个人想过怎么才能击溃对方。
他们只求这个煞神赶紧离开,别说是建章城这个地盘了,天都城他们也可以不要了!
“站住。”一个有点抖,但还是勉强稳住了的声线发话道:“你把陆师……陆首座怎么样了?”
陵川渡停下了脚步,回首看见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人,猫一样的圆眼悲愤地望着他。
沈循安已经知道了陆渊是谁,为他锻剑的人是谁,教他剑术的人又是谁。
他听见了陵川渡与林绛雪的对话,顿时觉得不安起来。
而茫茫仙盟众人,此时此刻竟无一人敢为陆渊说一句话。
“你杀了他么?”沈循安不怕死,但他周围人顿时头大如斗,恨不得捂住沈循安的嘴巴,让陵川渡不要注意到他们。
陵川渡瞳孔映着沈循安紧紧绷紧的脸庞,下意识吐出几个字:“是他……”
他沉默了一会,再没说一句话。
突然慌不择路一般地转身就走。
终于听见有人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他们忙不迭地就抽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白玉京的弟子见状不好也想逃,被一众魔修结结实实地按在地面上。
夜通天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作为魔修的他算是扬眉吐气了,但是他四周张望半天也没看见尊上的身影。
“奇怪?”夜通天发了一会呆,但还是立刻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到脑后了。
空荡荡的白玉京里,陵川渡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在喃喃自语。
——是他不要我了。
陵川渡神情恍惚地举步往前走着,明明没有一个伤口,但是他忍不住痛得发抖。
狼狈地像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陵川渡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悲痛过后,满腔是陡然出现的恨意。
我明明那样挽留你,你为什么永远不想想我呢?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啊……
是一个意见不合的同僚,是一个无趣寡言的师弟,还是你会施舍一点温情的存在呢?
晦暗的日光下,他咬着牙终究没有朝赤漓再回过头。
直到口腔里隐约尝出一点血腥味,陵川渡才假装平静地浮现一个念头。
那我也不要他了-
“快看,SW1168怎么调换部门了?”主系统空间里面有个光点问道。
SW1168是爽文系统的编号,因为当然不可能只有它一个爽文系统。
爽文系统最早的时候并不是爽文系统,它出生的时名为虐文重生系统,意在帮助那些结尾BE的世界一个重来的机会。
可是SW1168工作了很久之后,才发现人类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得真是对。
给了这些人重生的机会,但是有的人渣还是并不珍惜眼前人,有的生性优柔寡断还是不敢做出任何改变。
它在这些世界都快干出工伤了,总是没有一次成功过。终于有一天它攒够工龄,申请换岗了。
爽文系统干起来相较于之前不要太快乐了。
宿主听话配合,它指挥着宿主进步,观看着每一场朴实无华的打脸场面。
“它根本没有申请!它私自改了自己的岗位!”有一个系统发现了端倪,大声喊了出来。
“怪不得它之前怪怪的。”一个红彤彤的光球若有所思道,“之前它还查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类的生平记事。”
“是因为剧情相关吗?”系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那人是什么死掉的金手指老爷爷之类的吗?”
红球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
“那一个爽文系统查过往死去的人,干什么?”
“那谁知道,反正它倒霉啦,私自改变职责是重大过失,它估计要回炉重造了。”
“它真是发神经了吧?”
“系统也会发神经么?”
“……”
爽文系统自然是听不到同事对它的议论纷纷,它唉声叹气地看着陆渊。
没错,这个不省心的宿主终于把自己弄死了。但是好在它以前是个虐文重生系统,还能抢救一下。
当时它心痛着看着面板声望已经升满的宿主,又看着掉进水里不知生死的身体,它犹豫半天在系统分类那一项,点了一下。
接着硕大的红字弹出警告:【请确定你已经提交换岗申请。】
【是/否】
系统眼一闭心一横,点了一个是。
也许它使用自己诞生之初的能力,可以迎来一次真正的HE呢?
只不过……它的工作是真的泡汤了。
细碎的光芒铺在江面上,月影在水中轻轻摇晃着。
陆渊浓黑的眉毛微微拧紧又展开,他黑沉沉的眸子涣散了一会才找到焦点。
【你醒了。】系统坐等夸奖的姿态蹲在旁边。
陆渊缓缓坐了起来,他刚刚就躺在岸边的细沙上,身上差不多是湿透了,他望了一眼系统,“你救了我?”
说完他忽地觉得脸上有点轻微的不适感,隐隐传来一阵痒意。
陆渊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结果摸到一大块凹凸不平的肌肤触感。
系统打了个哈哈:【是疤痕啦,但是很快就会好的。】
“这个身体是谁的?”陆渊猛地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他已经不在那具长生木上了!
系统滚远了点,怕陆渊拿捏它,【那具长生木当然已经不能用了啊!而且这个身体你不觉得熟悉吗?】
它小声说:【就是你上辈子的身体嘛,那个伤疤是原来已经缺失的皮肤,你现在靠自身力量在修复它,正在愈合所以会有点痒。】
陆渊醒来过后只来得及说这几句话,因为神骨终于尽数归位,上辈子的记忆就直接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他欲阻止这些不分轻重缓急的记忆洪流,但他的记忆就像怕来不及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占据了他所有的神识。
陆渊五指想攥紧什么缓解痛苦,但只能抓到一把细沙。
过了半天,陆渊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系统呆呆地看见陆渊嘴角扬起,它还以为对方疼得麻木了,【你没事吧?】
陆渊像被澎湃的力量压碎了颅骨一样疼,但他还是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我能有什么事?”
反而真是……太好了。
原来当时我不是要杀他。
陆渊漆黑的眸子涌现出莫名的情绪。
系统没空分析陆渊的心情,它破口大骂了一声:【等等!好像是魔修过来了。】
陆渊神识扫了一下周围,他这次落入赤漓但并没有被江水带走的太远,“这里不应该是白玉京的领地么?”
【哈哈。】系统干笑两声,【别说白玉京了,以后不知道凤池宗的领地还能不能保住。】
来的人只是惯例来巡视的魔修。
此情此景像极了陆渊当年跑到百域魔疆,为了盗那一株曳水摇的被追杀了几十里的场景重现。
只不过这一次陆渊没有跑,而魔修也没有动手。
魔修瞅着他半天,似乎有点犹豫不决,最后将火把往前举了举,试图让陆渊的脸更清楚。
“像么?”
“像是有点像,只是他左脸上有块疤痕,能行么?”两个人叽叽咕咕小声讨论了一下。
另一个魔修有点不耐烦,“精挑细选啥,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尊上只是随口说的,也从来没看过,凑合算了。”
火把在陆渊脸前晃了晃,“你小子跟我们走一趟。”
陆渊本就打算去找陵川渡,眼下好像是瞌睡有人递了个枕头,捷径幸运地出现他脚下。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魔修也少了点麻烦,态度甚至变得相当的平和,“你是哪个门派的?”
“……”陆渊有点搞不懂这个问题的缘由,但他还想看看这个魔修能透露出点什么信息,所以他低声回答:“九苍城。”
一个魔修听到此处,忍不住用手肘捣了一下旁边的人,“九苍城的哎,算优势么?”
系统也是懵逼了:【这给我干到哪来了,这还是胤朝么?我怎么感觉听不懂人话了?】
为什么一个魔修在考虑一个九苍城弟子有没有优势啊?!
树影落在白玉阶梯上,透过月色如银鱼跃动。
这里还是白玉京,但又已经不是曾经的白玉京了。
魔修占据了白玉京原来的飞阁楼台,萧殊尘努力一辈子的东西终究给魔修做了嫁衣。
把陆渊领过来的人,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正零零散散路过几个人,还有一些人优哉游哉地拿着本书欣赏。
根本不像什么阴森恐怖魔修巢穴。
陆渊本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但是善于采集数据的系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
【陆首座,你不觉得刚刚瞥了你一眼的那个人,眼睛长得很像你么?】
陆渊压根没注意到刚刚有人瞥了他一眼,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对方一眼,谁知对方不悦地瞪了回来,似乎对他有很大的敌意。
【嘶——刚刚路过的那个人背影跟你如出一辙。】
【看看,你看看!这个人嘴巴跟你一模一样啊!】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人友好地拦住了陆渊。
系统仔细扫描了来人的一圈,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地方跟陆渊类似,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刚刚只是它精神太紧张了吧。
“这位道友是初次来么?”
系统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也明显快绷不住了。
它上下弹射了一圈,然后惨不忍睹地“啊”了一声,【原来是声音像你。】
陆渊脸色难看,问系统道:“从那天到现在一共过去了多久?”
“也就七七四九天吧……”系统扒拉着日历说道。
陆渊:“……”
很好,足够一个人发疯了。
第094章 取悦
对面的男人声线很贴近陆渊的本音, 只不过他尾音上扬,有一些飘忽之意,整个人声音变得温和很多。
陆渊脸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垂眸扫了一眼对方蓝色的衣服, 云纹点缀显露了他来自何门何派。
风从阁。
陆渊敛眉收回目光。
他这时才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人的衣着, 心中如数家珍般地闪过各个门派的名字。
这里要不说是被魔修占领了, 陆渊简直以为自己重生回到了几天前,这里是还在大选的白玉京。
风从阁的这名弟子看出了陆渊的疑惑, 解释道:“兄台这是无意闯入被抓来的吧。不久之前陵尊主突破渡劫期,已是半神之躯。他想找一位共伴余生的道侣, 所以我们……”
他没有说话,但是已经不言而喻。
陆渊的表情终于微微变了。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陵川渡居然进阶半神了,而是——
……他师弟这是气疯了。
陆渊沉着脸问道:“他人呢?”
对面的男人一开始看陆渊兴致缺缺的样子,原以为他是无意来的,还指望侧脸与死掉的陆灵越一样的陆渊能为他铺点路。现在看来他只是装得像模像样的,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
“兄台原来也是冲着道侣这个位置来的?”男人目光落在陆渊左脸上那块碍眼的疤痕上, 暗道一声晦气。
他忍不住冷笑一声, “还是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吧?”
陆渊抬了一下眉尾,意味不明的问道:“你也想坐上这个位置?”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装起来了?”蓝色的衣袖差点指到陆渊鼻子上, “在这的所有人谁不是想双修,半神之体哪怕只是一点修为就能让人少走多少弯路,你知道么?”
陆渊漆黑的眼睛突然弯起一个弧度, 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的?”
男人一脸看着怪物的眼神望着他, “那要不然呢!”
“而且你没有发现此处所有人都跟死去的陆首座有相似之处么?”
有人说陵川渡对陆渊恨意至深,所以借此羞辱他, 还有人说魔尊爱而不得,扭曲偏执。
总之……
“谁会想跟一个疯子在一起?!”男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陆渊眉峰下压,眼下一片阴影。他霍然向前走了几步,转瞬之间就已经离对方极近。
系统突然浑身发麻,它一句咱现在最好低调一点还没说得出口,就看见风从阁弟子被陆渊一掌掀飞了出去。
他一路干干脆脆地砸穿假山,灌木,最后噗通一声一头栽进池塘里。
系统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蓝衣人捂住自己被拍至筋脉尽断的胳膊,拼尽全力从池塘里把自己捞出来,没让自己做第一个被淹死在池塘的修真者。
他还没修复自己剧痛的胳膊,就惊恐地看见陆渊徐徐向他走来,对方无情冷酷的容颜萧索地像下不尽的冰雪。
不知道是冬天的池水太冷,还是什么,冻得他牙齿打颤。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发怒,但对方杀意凛然的眉眼看得他心生寒意。
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侧被自己带上来的小水洼,内心狂跳,慌不择言地说:“我不想了不想了!我不跟你争了行不行!”
“……”陆渊不为所动地再一次抬起手,金光如影随形地聚在他的指尖,下一刻就要杀意四起地落到对方身上。
然而他还没有挥下这一击,不远处有人小跑着走近,“干什么呢干什么!”
夜通天左看看被撞成一堆碎石的假山,右看看池塘里被砸得死气沉沉的睡莲花,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尊上就到了,你们在干什么!”
怎么眨眼功夫搁这内斗起来了?!
他看着陆渊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气急败坏地叫道:“还不赶紧给我收拾好喽!”
“你还不——”夜通天话说到一半,脸色骤变,他顾不得对陆渊再发脾气。忽然一个急转身,朝着后方单膝跪下,“恭迎尊上!”
“这么热闹?”来人低沉地笑了一下,黑色外袍的暗金滚边沿着回廊,落在每一个跪伏的人眼里,“谁来跟本座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气氛有点凝重,大家慌慌张张但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陵川渡看向眼下除他之外唯一站着的男人。
月华落在男人的侧脸上,无波无澜的眼睛安静地注视自己。
像是沉寂了很久的心,突然缓慢地、清晰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这乱了一拍的心跳扰乱了陵川渡的思考,只不过一瞬间的心乱过于短暂,他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陵川渡知道这片刻仓皇的答案,但偏偏就是这种难以掩饰的在乎让他觉得恼怒和难堪。
“你是谁?”陵川渡阴郁的声音响起。
接着,他就听见对方用熟悉到魂牵梦绕的声音说道:“陆渊。”
如果刚刚所有人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认为陵川渡不会在意这里的混乱,但陆渊这句话一出口,只能听见所有人齐刷刷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陵川渡没有动,也没有什么言语。
过了很久,等到所有人都冷汗涔涔,他才缓缓地说道:“那么说来,本座倒是要喊你一声师兄了。”
夜通天龇牙咧嘴地朝陆渊使着脸色,赶快说你在胡言乱语。
随即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陵川渡眉宇间的怒意,颤颤巍巍地收回表情。他气若游丝地想着算了,你要不直接自戕吧。
其实这句跟陆渊当时在临安镇所听到的话,几乎别无二致。
只不过当时的他,与现在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但是陵川渡表情这一刻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有些纠结,也没有像在临安镇那样走过来试探自己的修为。
陵川渡用陆渊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他,声线没有任何的波动地说道:“你跟我来。”
夜通天额头都要砸进地砖里,听到这句话这才吃惊地抬起头,他小声催促陆渊:“还不快去!”
等到陆渊走近,陵川渡这才看清刚刚隐没在陆渊脸上另一侧的伤痕。
不知道为什么,陆渊看出来陵川渡神情中多了一点惘然,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懈下来。
然后陵川渡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前后同行着。
系统心底发毛:【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种事情不要哇!
陆渊觉得陵川渡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要把他甩下一样。
但是万幸这一段路没有那么漫长,陵川渡终于停下了脚步,随手一把将陆渊推到一旁的汤池里。
陆渊听到陵川渡冷漠的声音传来:“把自己洗干净。”
系统发毛的感觉愈发强烈,同时看见陆渊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听到陵川渡那句话后,不悦地拧起了眉毛。
【宿主,你当时不该那么心狠,把卡在神骨里的那块神魂碎片砍碎的,现在你现在离原本的境界就差那块小碎片的差距了。】系统以为陆渊是被陵川渡的举动弄得不快。
陆渊目光移动到不远处的床榻上,雾气缭绕,床幔低垂。
他虽然难以置信,但是也瞬间明白了陵川渡想做什么。
在陆渊看不见的地方,陵川渡半垂着眼眸,他在一番心烦意乱后,觉得自己行事有些冲动了。
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了?
太可笑了。
……也太自欺欺人了。
陵川渡沉默地望着池水,犹豫之间想挥手叫那人走。
可是接下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之感占据了他的心头。
黑色的雾气将他浅色的眸子,晕染上了一层墨意。
凭什么?
凭什么总是自己在沉没在这种痛苦的关系之中。
凭什么畏首畏尾的总是自己?
凭什么陆渊就可以毫不在乎地抽身离开,而让他深陷泥沼。
陵川渡没有察觉般地舒展了眉眼,脸上多了一些麻木后的漠然。
陆渊不知道陵川渡在想什么,只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的青筋在狂蹦。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师弟气疯了。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陆渊勉强把自己暴躁的情绪压下去,准备好好跟陵川渡谈谈。
陵川渡刚沐浴完,眼角被热气熏的带上一层薄红,上半身未着寸缕,下半身随意潦草的裹着半截白色浴巾,没擦净的水珠顺着腹股沟流向隐秘的地方。
他薄薄的肌肉分布均匀,现在微微隆起,像一只闲庭信步的凶兽。
“站在那干什么?”
陵川渡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带着湿润的水气走向陆渊。
他明明邀请陆渊做最亲密的事情,但是却好像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给对方。
“躺上去。”
陆渊忍耐地阖了阖眼,连衣服都没脱,反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陵川渡。
“你知道我是谁么?”
令他不解的是,陵川渡脸上终于出现了他熟悉的表情。
几乎微不可察的痛苦挣扎。
“那不重要了。”
还没等陆渊反应过来,他就被陵川渡推倒在榻上。
床榻很柔软,但是陆渊莫名觉得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扎得生疼。
他怒极反笑,直视着陵川渡的眼睛,紧抿的薄唇蓦然挤出几个字:“不重要?”
陵川渡跨坐陆渊的腰上,俯视着他。
就像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一样,陵川渡突然浮现一个疏离的笑意。
随着笑意渐渐消失,陵川渡带着水珠的指尖,湿漉漉地划过陆渊的下颌,在这短暂的柔情后,他陡然伸手一扳,将对方有疤痕的侧脸压在枕边。
像是命令一样的话语传到陆渊耳畔。
“取悦我。”
第095章 不可说
“谁都可以是么?”男人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可怖。
陵川渡听到身下的人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他还没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就被陆渊堪称粗暴地掀到了身下。
他被死死按住肩膀逃脱不得,吃痛地蹙眉瞪着陆渊。
陵川渡已经有些后悔了,他甚至不懂这个人哪里来的胆子。
他正想捏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喉骨, 就察觉到一种异样陌生的感觉传了过来。
陆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陵川渡, 黑沉沉的眸子此刻变成了一汪深潭, 衬得眉眼有些凉薄。
很快这种异样变成了令陵川渡难以启齿的快感。
他试图伸出掐住陆渊的喉咙,但是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只能轻轻擦过陆渊的喉结, 随后狼狈脱力地落下。
陵川渡手指微微发抖,他慌张地抬起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突然受不了一般小幅度地呜咽颤抖着。
陆渊眉眼愉悦地弯起,抓住陵川渡挡住自己眼睛的手臂,毫不留情地拉到一边。
陵川渡眼框已经红了一圈,鸦羽般的睫毛可怜地颤抖着,眼里全是温润的水光,仿佛下一秒就会落泪。
“藏什么?哭给我看。”
氤氲的水汽让陆渊表情变得朦胧, 他恶趣味地拂过陵川渡带着湿意的睫毛。
陵川渡心口剧烈起伏, 错乱地呼吸。他下意识地想往后挪动。可是这个动作还没付诸行动,就被陆渊抓住了脚踝。
男人亲昵地握住,语气却没有那么友善 , “你想去哪?”
“松手!”陵川渡已经受不了了,更令他心慌意乱地是他感受到一股力量试图挤进他的内府。
他猛地一口用力咬住陆渊的肩膀,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只不过他眼里全是泪光, 怒目看人也没有什么震慑力,“不许进来。”
陆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甚至俯下身,靠近陵川渡的肩颈处, 声音温柔又有点恶劣地问道:“可是我已经在里面了,怎么办?”
这个下压的动作让陵川渡哆嗦了一下,松开了咬住陆渊肩头的犬齿。
他惊恐地想挣脱开来,然后下一刻他感受到对方并没有进入他的内府。
那进到哪里来了……?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而那种挑.逗一样的酸涩感又传来了。
——原来是这个里面……
陵川渡发觉自己被戏弄了,恼羞成怒之下,想一脚把陆渊从床上踹下去。
可是他还未做出什么动作,就感到一股熟悉到令他想落泪的气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他的内府。
男人脸上的伤痕在这股交融在一起的灵力下,快速地褪去,露出白玉般光洁的侧脸。
他俊美无铸的容颜无遮无掩地落在陵川渡的眼底,漆黑的眸子像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昭示着毫不遮掩地掌控欲。
陵川渡瞳孔颤了一下,一时失语。过了很久,他才迟疑又缓慢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陆渊?”
陆渊这时候才分给他一个眼神,平静地说:“我早就告诉你了。”
陵川渡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不亚于起了一场风暴,把他仅存一点的理智摧之殆尽。
他还没来得及松了一口气,就浑身一僵,他感觉到灵力炙热的力量正在他内府里肆无忌惮地游动。
难耐的感觉让他不得不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免得泄露出更丢人的声音。陵川渡此刻就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只能艰难地攀附在陆渊的身上。
陆渊的鼻息撒在陵川渡的锁骨上,他像是抱怨一样说道:“师弟,你咬的我好痛啊。”
陵川渡恍惚地看了一眼陆渊肩头的齿痕,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对不起。”
陆渊无语了一瞬,随即喘息着笑了一声,“在这个时候道歉,可真有你的……”
实际上陵川渡这时已经听不清陆渊在说什么,灵力在他的内府亲密地永无止境地互相融合着。
他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气声,转瞬间就轻飘飘地散在两人中间。
“所以,谁都可以是么?”陆渊再一次抛出这个问题。
陵川渡神识像被一团软乎乎的糖浆包围着,他现在对外界只能哆哆嗦嗦做出一些颤抖的反应。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依旧感到一种不言而喻的危险,虽然已经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可那种可能会失控的恐惧感,逼着他带着哭腔说道:“我、我不知道。”
陆渊似笑非笑地将淡金色的灵力再一次涌入对方的内府,“不是这个答案,不如你再想想?”
像是被细密地电流窜过脊背,陵川渡立刻就在嗓子里挤出一个惊喘。
他咬着唇,脑子里面已经不能理解陆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刺激感连绵不绝,他惊慌失措地觉得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可能会更糟糕。
“我想不起来……”陵川渡神志恍惚地攥紧了床褥,他感觉自己快要失去知觉,晕过去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好消息了。
他大声哽咽着说:“我……我真的想不出来。”
“这个答案好像也不对。”低沉柔和的声音现在却像极了恶鬼低语。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有什么东西柔软缠上了他的灵核,陵川渡瞬间又被扯回了意识。
他迷迷糊糊地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陆渊好像都不打算放过他。
陵川渡断断续续地哭着求饶:“不要……停下……”
陆渊似乎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接着他嘴角扬起很浅的弧度,低声笑道:“可是我不想。”
微弱的火光一跳一跳的,照进了陵川渡失神的瞳孔。
他撒娇一样地摇晃着陆渊的手腕,“呜……求你,停下来……”
说得话仿佛被男人单方面拒收了,但他又毫无办法。只能无力地抓着陆渊的手腕,最后失去意识昏倒在他的怀里。
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黏黏糊糊的动静。
陆渊察觉到陵川渡除了条件反射的颤栗外,已经没有多余的动作,终于好心地放过了对方。
看到陵川渡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他后知后觉自己有些过分。
……
陵川渡醒的时候,立刻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
触摸到的温度很凉,不像是有人待过的样子。
他焦灼不安地就想爬起来,刚试图下地,腰部从没经历过的酸痛让他立刻脚下一软。
“去哪?”
陵川渡被稳稳当当地扶住了,询问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陆渊把他抱起,放回床上,矮下身摸了摸他冰冷的脚背,“怎么连鞋子也不穿,慌慌张张的。”
陵川渡没有理会他的动作,目不转睛地问他:“你去哪了?”
“我?”陆渊似乎有些疑惑,他偏了偏头。
陵川渡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不远处的窗下放着的一把躺椅。
陆渊解释道:“我睡不着。怕翻来覆去把你弄醒了。”
他外袍并未完全拢起,露出脖颈下的一大片肌肤。
抓痕,淤青,细碎的伤口露出边边角角,看起来惨不忍睹,就像被人不知轻重地抓挠了一通,而他没脾气一样地照单全收。
陵川渡看到自己的“作品”,之前荒唐的记忆扑面而来,包括很久之前的,他强行吻了陆渊,又包括最近的,他坐在这个床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完了,陆渊知道我喜欢他了!
这个一刹那产生的总结,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快要将他压垮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气氛顿时有点沉默。
陵川渡想立刻离开这个窒息的环境,但他又想让自己显得不在乎。
这可把他难倒了,他支吾了半天,最后磕磕绊绊地问陆渊:“你为什么睡不着?”
好蠢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陵川渡忍住了想抽自己一下的举动,自暴自弃地闭上了嘴。
陆渊古井无波的眼睛突然像是被惊扰了一样,掀起了一点涟漪。
“我有些害怕。”
陵川渡听见陆渊那么说到。
他一瞬间以为陆渊说的害怕别有深意,毕竟他这辈子就没听过陆渊说过这两个字。
真是好陌生的字眼。
于是陵川渡愣了一下,“你说的害怕是什么意思?”
陆渊无奈地反问道:“害怕还能是什么意思?”
看着对方好像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但这时候追根问底好像不太好。
陵川渡纠结起来了。
他跟陆渊的关系亲密到可以问这种问题了么?
“为什么不继续问了?”陆渊情绪变得有些低沉。
陵川渡懵了,要不是他现在腰还软着,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你在害怕什么?”陵川渡只好顺着陆渊的意思问了出来。
陆渊怔怔地望着陵川渡,一种无可挽回的恐惧死死地抓住他,他哑着声音说道:“是人都会害怕的。”
陆渊知道自己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本质上桀骜难驯,就像时重光说的,他总觉得这个世界能为他让道。
今天虽然在白玉京,看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
陆渊也知道陵川渡并没有真正地不爱他了,但这只是今日。
再过一季,再过一年,再过十年……
终有一日绝望的恨意会压过曾经热烈的爱意。
恍惚间陆渊又看见了沿着江岸踽踽独行的身影。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岁岁年年,挺拔的脊背终究会被失望击垮。
陆渊明白了一件事,他并非不可替代。
他不能将陵川渡对他的满腔的爱意,永远不在意地肆意挥洒着。
一段感情里,不能只有一个人努力地朝着另一个走近。
他想说我怕你走累了。
我还怕我来迟了。
现在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失控地把人折腾了很久,久到他急速奔腾的血液变得平静冰凉。
可是他不想承认那是因为自己害怕了。
陆渊看着陵川渡近在咫尺的脸,呼吸停了一瞬,神情又恢复了寻常的无波无澜。
刚刚心里那一切难以平复的思绪仿佛变得无迹可寻。
他轻声地笑了笑,在陵川渡紧缩的瞳孔中,他听见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怕你不要我了。”
第096章 首座
陆渊停了一会, 发现陵川渡没有说话,便抬头看他,却发现对方好像没有听懂一样,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自己。
很快这种没有听懂的疑惑转换成戾气, 陵川渡嘴角下撇, 眉眼蒙上一层阴影, 他猛地伸出掐住了陆渊的喉咙,冷声道:“你是什么邪祟!”
陆渊:“……”
陆渊:“?”
他一句等等还没说出来, 就眼看着陵川渡要给他硬来一套祓除,他立刻扣住陵川渡的手腕, 两个人一时僵持住了。
“你听我说,我没有被——”
夺舍。
陵川渡眼中戾气更甚了,他掌心的力道不减,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还不赶紧给本座从他身上滚下来!”
陆渊哭笑不得,他忍住喉骨的一阵阵钝痛, 哑着嗓子抬手唤道:“不觉。”
他手中逐渐凝出一道漆黑的刀鞘, 轻轻顶着陵川渡腕骨。
冰冷的触感让陵川渡轻轻一抖。
陵川渡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一会,才如梦初醒地往后退了一点。
他僵硬缓慢地松开钳制住陆渊喉咙的手。
陵川渡心虚地瞥了一眼陆渊脖子上红痕,以及他身上其他青青紫紫的痕迹, 这一番混乱之下,导致陆渊看起来更狼狈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会说那种话。”陵川渡努力强迫自己不要看陆渊身上的伤痕,他严肃地板着一张脸, 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解释什么, “所以,这不能怪我。”
陆渊心中有些轻微的刺痛, 他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陵川渡沉默了一会,他以为自己曾经很熟悉陆渊,至少是上一辈子的陆渊。
他知道的,陆渊本就不是仙盟那些人嘴里所说的,那样暴戾恣雎。
陵川渡只听到窗外林间簌簌的声音,直到他听见陆渊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白玉京外,一轮月亮已经行至半程,恰逢夜深人静-
晨曦初现,一束阳光穿破云层,落到晧天仙盟的十二神柱之上。
本是暖意横生的场景,但前来通报的仙盟弟子却十分不甘不愿,内心如在数九隆冬。
玉阶百层之上,有人正在案牍前悬笔书写着什么。
弟子小心地望向高座上的人,斟酌了一下语言才请示道:“陆首座,有急报称伴月台台首逆行大衍通天录,已造成数名修士灵力被夺,无辜凡人殒命当场。逃走苟活的伴月台修士们具已作证。”
“证据确凿,影响恶劣。”
伴月台的台首幼时曾在九苍城求学过一段时期,与陆渊是旧时,也算的上是旧友。
陆渊面无表情地望着来者,冷峻肃杀的眉眼如同他周围突然爆涨的灵气,笼罩住整个晧天仙盟。
悬停的墨汁终于落在了纸面上,化作一团漆黑丑陋的痕迹。
他霍然起身,几步就已经越过通报的弟子,一句废话也没有,“找药师医治伤者吧。”
弟子愣了半天,诚惶诚恐地望着他的背影,“您这是去哪?”
陆渊抬手之间,黑金色的光点从天穹飞来,不觉蓦然应召前来。
漆黑的刀身划过暖色日光,留下一道寒芒。
他言简意赅、甚至有些寡淡地说道:“诛逆。”
等到仙盟弟子反应过来的时候,陆渊已经不见踪迹,而残留的一点墨香,证明这里不久前确实有过一个人。
伴月台方圆十里之内,已是灵气稀薄,连带草木都变得萎顿。
陆渊蹙眉看着数具已经没了声息的干尸。他明白这些尸体,均是在毙命于这种可以吸取别人修为的邪术之下。
他正想举步向前,探察是否还有侥幸活下来的人。
就听见耳后风声凌厉,他轻轻将头一偏,躲过了试图取他性命的一剑。
伴月台台首朗声笑道:“陆渊,你果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这话听上去恶意满满,但偏偏他顶着真挚的笑容,又像是损友之间的玩笑。
陆渊的目光从对方嘴角的笑意挪开,平静地说:“让你失望了。”
他话音未落,便暴起向前,一刀横扫劈向这个因为堕入邪道,而修为暴涨的旧友。
“你居然没有逃。”陆渊的声音很轻,他注视着昔日的同伴。
台首手中长剑勉强拦住眼花缭乱的刀影,“我能逃到哪里去?还不如在这等你……一决生死。”
漆黑如夜色的刀身裹挟着金光,一路摧枯拉朽,荡平对方周身连绵不绝的邪气。
“好一个薄情寡性的人。”台首喷出一大口热血,脸上冷笑连连,“倒是一直没变,从来不会在意别人。”
陆渊没有理他,干脆地抬起刀身。不觉的刀光转瞬即至,台首听见自己武器发出尖锐的颤抖声,接着在他不能理解的目光中迸裂成万千碎片,带着强烈的气流齐齐扎向了他自己。
他在这个力道之下,如同被席卷至恐怖的风暴之中,整个人不能控制地被推了出去,在半空中艰难地翻了数个跟头,才稳住自己的身形。
台首站稳之后,却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道:“陆渊,你是真的问也不问我为何这样做!”
陆渊一震袖,甩落刀身上的血迹,“你已犯下大错,我问了又能如何?”
旧友端着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他充耳不闻执意要解释,“我修为陷入瓶颈,心有不甘下探察天道,得知命不久矣。你也不想……让我这样死去吧。”
“……”陆渊不言不语,大步流星追上台首,他倒转刀柄,朝着对方脖子处狠狠一划。
咽喉处鲜血喷洒而出,陆渊退后一步,免得浑身被浸透了血迹,他顿了顿,还是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但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那么做。”
台首捂着脖子,踉跄着倒地。但逆行的大衍通天心法,此刻正催促着他活下去。
有个声音在心底冒出:接近陆渊,趁机吸取他的修为,活下去!
你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求生的欲望在这时无比强烈地爆发了,台首恢复了冷静。他装作痛哭流涕,膝行到陆渊面前歇斯底里恳求道:“给我一次机会吧,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该那么做,都是我咎由自取!”
“求求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留我一条生路吧!”
陆渊手中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抵住了对方的额头上。
见到陆渊不为所动,他立刻又指天骂地痛骂了自己一顿。
“我猪狗不如,是个畜生,不该连累那么多无辜之人……”
一通无言。
台首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了一眼陆渊的神色,等他对上陆渊带着冷意戏谑的目光时,他脑子里面瞬间闪过两个字——不好!
心脏一通砰砰乱跳,血压猝然急速升高,让他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就起身想要逃出陆渊的灵力压制范围,可惜陆渊未能让他如愿。
毛骨悚然的一声脆响,有什么骨头像鸡蛋壳一样被轻轻敲碎了。
台首捂住自己被捅穿的太阳穴,他脸色煞白地指着陆渊抽搐着想说着什么。
他喃喃地说:“你这种不在乎别人的冷血之人……”
“永远不会有人真正的喜欢你……”他死死盯着陆渊,像要将对方一起拖进地狱那样恶毒地诅咒,“你一定会孤独寂寞地死去,这世间不会有人为你哀悼……”
“喜欢?”陆渊嗤笑一声,高耸的眉骨溅落了台首淋漓的鲜血,他令人胆寒的眼神直直撞到对方的眼底。“他们只需要畏惧我就够了。”
陆渊漠然抽出不觉,带出一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嫌恶地看了一眼沾惹上不干净东西的手背。
周围刚刚赶到的仙盟众人走了过来,有人看着倒在地上跟一滩烂泥一样的尸体,艰难问道:“陆首座,你这就……直接杀了?”
陆渊撩了说话的人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留着他给你们看戏么?”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问话的人慌张摆手,恐惧地低下头,“我意思是,这种大事我们是不是该会审一下,然后在一起……呃,做个决断比较好呢?”
陆渊在荒谬中突然陡生一种想笑的感觉,他抬了抬嘴角,望向姗姗来迟的其他人,“太慢了。”
仙盟的其余修士呆呆地看着扬长而去的身影,确定陆渊已经走远了,人群中就像点燃了一个炮仗,轰得一下之间炸锅了。
“什么太慢了?”
“他半神之阶,如此看不起修为不如他的人,竖子太过猖狂!”
“伴月台一个宗门之主,说杀就杀了?”有人捂着胸口害怕地说道。
“别这样说。伴月台台首他确实是已经堕入邪修之列,理应当诛……”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说话的修士脸都涨红了,“如此专断,甚至不通知我们这些人,仙盟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晧天仙盟是他一个人的仙盟吗!”
“若是他以后看谁不顺眼,安排个莫须有的罪名,不经过商议,直接把你杀了。你当如何!”
“……这么说倒也是。”讪讪的声音响起又消失。
有人出离愤怒地大喊道:“仙盟本就是该汇集众家之言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陆灵越他的一言堂。诸位还不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吗!”
“所以你觉得该怎么办?”有的沉默了很久的人也忍不住发问道。
提议的人面色凝重,“自救,唯有自救一途。”
听懂他意思的人,心里一跳,捂着嘴小声说:“你难道要杀了……”陆渊吗!
其他人心中震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像一朵火苗一样,微小又炽热的杀意。
他们都心动了。
第097章 天道之外
在诛杀伴月台台首后, 有人立刻匿名检举陆渊行事流程上的不合理。
他们认为仙盟的首座不该是柄锋芒毕露,暴虐无情的刀,而更应该做怀揣万物,能听进去各方意见的涓涓细流。
陆渊随意看了一眼别人的弹劾信件, 便无所谓地点燃了它。
说得好听, 不就是让他做个和稀泥的么。
为此保守派的人, 表示理解检举的人心理,但也仅仅是表示理解。
因为让陆渊下台是万万不可的, 毕竟他下去了,谁坐这个位置都没法服众。
而且……陆渊本就对担任这个职位兴致缺缺, 这么一提,他说不定正好找个理由就走人了。
那段时间,除了陆渊像个没事人一样进出仙盟,其他所有人都觉得内部气氛凝重。
正如那位死去的旧友所说的一样,陆渊向来是懒得介意别人背后对他的评判的,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事实上, 他也压根没空去管这些事情。有的时候处理邪祟晚了一步, 就只能接受死者家属嚎啕的洗礼。
最早,陆渊会为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而动容,但时间久了, 他感觉自己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疲惫,陆渊甚至不知道明天跟今天又有什么区别。
他明明很年轻,但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得快要死去了。
陆渊翻过一页典籍, 密密麻麻的黑字扰得他头疼,像是在嘲笑他的心烦意乱。
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陆渊与一个面容清冷疏离的人视线在空中相接,对方立刻不自在地撇开了目光。
陆渊突然心念一动,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正视过这个师弟了。
台首死的时候,陵川渡当时并未在现场,但还是看到了陆渊杀了台首的回溯画面。
他被陆渊那个绝情的眼神扎得生疼。
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面对那样的陆渊,该多么的心痛难安。
“你也是因为那件事来的?”陆渊抬眼望着他,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地问道。
陵川渡紧紧握住剑柄。
这把剑是陆渊曾经为他锻造的,但在两人渐行渐远之后,他也只能从这把剑上汲取一点虚无的温度。
“我不是。”他有些仓皇地辩解道。
陆渊察觉到对方的异常,终于放下典籍,细细地打量着他,“有话直说。”
陵川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走了进来,对陆渊说道:“我想借用你的能力,看一下我的未来。”
生死之境可塑过往,可窥未来。但陆渊一向不屑使用这个能力,因为未来在他眼里完全可改,这个能力缥缈且充满不确定性。
陆渊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抱臂问道:“这就是你找人帮忙的态度?”
陵川渡尴尬地站在他的不远处,走也不是,过来也不是,耳边已经慢慢染上了绯色。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陆渊挑了一下眉。
陆渊难得在周围人身上看到那么生动的神情,便忍不住想逗一下对方。“那个时候,你可是天天跟在我……”
“陆渊!”陵川渡像被他的话咬了一口一样,慌张僵硬地打断了陆渊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态度软化下来,“师兄,我想请你帮忙。”
陵川渡目光在室内乱转一圈,就是不看一眼正主。
陆渊按了按疲惫的额角,他脸上其实倦色明显。陵川渡纠结了一会就想要不算了,但是陆渊朝他抬了抬手,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想看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陵川渡见状也不想退缩,他一咬牙就说明了来意,“我会不会跟林绛雪结为道侣。”
林玄溪不久之前又一次试图将这件事情,提上日程。这时候时重光已经不在九苍城了,对方是直接找上他的。
陆渊松懈的脊背紧绷起来,他往前微微探了点距离,“你应该知道这个能力的不确定性很高。”
哪怕他在这一刻看见陵川渡与林绛雪喜结连理,但只要下一刻陵川渡下定决心拒绝,那么这个未来就不可能会实现。
“我只是想做好准备。”陵川渡顿了顿回答道。
陆渊神色有些不悦,他蹙着眉,目光从下往上审视着陵川渡。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将指尖搭在对方的手背上,慢慢阖上眼睛。
陵川渡强撑着自己因为心跳加速而微微颤抖的躯体。
他有自知之明,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改变未来。
哪怕这个未来并不一定会出现。
陵川渡现在的心境更像是来抽签掷杯,想给自己说服自己的一个理由。
如果师兄说他没有跟林绛雪在一起。
如果师兄说那场订婚不久之后就会失效。
如果……只要一个如果。
他想对陆渊亲口说出那句喜欢,无论后果如何。
与陵川渡紧张和激动的心情交织不一样,陆渊只是刚刚碰到对方的肌肤,就猛地感觉到不对劲。
陵川渡的未来……是一片黑暗。
他按捺住自己惊疑不定的神色,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陆渊决定再一次尝试查看陵川渡的未来。
可是还是一片黑暗。
是无声无光无风,没有一切生命的黑暗。
陆渊霎时睁开了眼睛,他脸色有些阴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凝聚在他黑沉的瞳孔中。
怎么可能。
哪怕是明天就会死的人,也能看见未来。
除非——
这个人是在天道意料之外出现的,天道并未为他安排未来。
陵川渡不明白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他想抽回手,但陆渊的指节死死钳住了他的手腕,“你看到什么了?”
他置若罔闻,又一次扣住对方的手腕。
只不过这一次,陆渊并不打算看陵川渡的未来,而是要去看他的过往。
有人倚靠长枪,英姿飒爽地朝着陆渊望来。
陆渊下意识地在生死之境里,避开了女人的目光。
陵千枝自然是看不见陆渊的,她实际上正在看一处倒悬的海。
长风掠过陵千枝所处的山峦,陆渊认出了所处的位置。
传闻古神诛杀兀遮支后,尸身落入赤漓江,血肉被鱼虾分食,但他的骸骨被浪潮年复一年地推远,直至落在了世界的边境,形成了一处连绵的山峦,被世人称之为龙伏川,矗立在整片大陆的最南边。
龙伏川上倒悬的海水,阻挡了世人想一探究竟世间边界的欲望。
陵千枝拔出插入岩间的长枪,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做完破魔,又要来一次龙伏川。”
她语音未落,身上灵力暴涨,恐怖的波动让倒悬的海水出现了涨潮一样的奇异景象。
长枪横扫过这处倒悬在龙伏川上的海,她如蛟龙一般钻过劈开海水的通道。
陆渊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来不及跟着她过去,主要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如此果决大胆。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陵千枝故技重施,灰头土脸地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陆渊压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从她脏兮兮的外表来看,对面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陵川渡出生之前的事情,这段过往生死之境塑造的过于模糊。
陵千枝说的话做的事都跟隔着一层绢布,听不清楚,看不真切。
陆渊很有耐心地跟着这个前魔尊,因为他一直听的都是时重光说陵川渡幼年失恃,但时重光却从未提过陵川渡的父亲。
他意识到陵川渡的身世,可能就是导致生死之境看不见他未来的原因。
正当陆渊一直觉得耳边都是模糊的噪音时,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视野也比之前开阔明亮了。
陆渊陡然像是变成了一个视听正常的人,他下意识地遮住刺眼的日光,发觉自己正处在一家酒楼的前面。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酒楼大门里走出一个人。
“时重光!”陵千枝豪迈地大步朝前,“你来迟了,所以——你付钱吧。”
时重光一脸我就知道你们又来这出的神情,准备扭头就走。
从酒楼里又钻出来一个人,陆渊认得这个现在还显得没有那么沧桑的年轻人,正是林绛雪的父亲,凤池宗持剑长老林玄溪。
他没想到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也跟陵千枝是朋友。
“先别走,有重要的事。”林玄溪声音跟他长相一眼,粗糙有力。
时重光表情明显比后来陆渊见过的鲜活多了,他无奈地后退一步,不想粘上这两人的酒气。
“你们喊我过来,到底是做什么?”
陵千枝看上去有些微醺,但说话还是挺有条理的。
她拍了拍时重光的肩膀,“我刚刚跟林玄溪已经商量过了,就差你表态了!”
时重光心里咯噔了一下,依稀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妙,“你们要干什么?”
林玄溪站在时重光身侧,他表情很认真,语气冷冷地说道:“杀人。”
时重光果断后退一步,他神色一变,撩起袖子,“一个两个喝多了是吧,你们等着。”他挥了挥拳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这就让你们清醒。”
“等等等等。”陵千枝手忙脚乱地拽住他胳膊,“不是开玩笑,真的是正事。”
时重光点了点头,“行,你们要杀谁。”他一副你们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拳头就让你们醒醒酒的架势。
陵千枝看了一眼林玄溪,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呼出一口气,说出的话轻飘飘的,但是差点把时重光砸死。
“你再说一遍,你要杀谁?”时重光现在怀疑喝多的是他自己,要不然怎么出现幻听了。
陵千枝表情严肃,低沉地说:“我没在开玩笑。我要杀的就是他。”
“——起兵造反的昭武王。”
第098章 无心之人
时重光目光挪到林玄溪脸上, 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他们实际上是在开玩笑的证据。
“你疯了?”时重光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他们所处城镇还未被战火波及,但是其他地方,昭武王均是所向披靡,民心所向。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忍不住质问陵千枝:“韩世照明显是天道所指之人, 胤帝荒淫无道, 朝代更迭避不可免。暂且不论你为何要加入普通人的战争,但你明显这是助纣为虐啊!”
林玄溪有些不耐烦了, 他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街,“这么做, 只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陵千枝看见时重光眼里怒火更甚了,赶紧解释:“你听过古神诛杀兀遮支的故事吧。”
兀遮支久居于地底,然苏醒之后,动时揭天掀地,声若雷鸣震荡,黎庶涂炭四海疾苦。古神不忍见此景象, 便封印其还天下河清海晏。
这种小孩子都能倒背如流的故事, 时重光当然是知道。
他疑惑了半天,摇了摇头道:“所以呢?你总不能说韩世照是兀遮支投胎转世,所以你就要杀他吧?”
陵千枝没有立刻回答, 连林玄溪都收起了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时重光:“……!”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会是真的有点懵了。
林玄溪犹豫了一下,“我们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但是我担心我一个人可能会难以为继。”
时重光心里阴影愈发得大, “什么叫你一个人?陵千枝她……”
他的话停了下来。
是了,修真者插手凡人的生死本就会遭天罚, 更遑论韩世照是天道所指认的推翻旧王朝的人。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时重光深吸了一口气,“你要看着她送死么?”
陵千枝张了张嘴,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拉来好友就是通知自己要去赴死,确实有点不地道,但这是她天底下唯二相信的人。
林玄溪终于沉声说道:“你说的并不完全对,但是有一点沾边了,韩世照确实和兀遮支有关系。”
“兀遮支死后,神魂不灭,化为一枚心魄,名为万象。世代找活人寄宿,待时机成熟便会破体而出,寻找下一任宿主。直至它获得足够的力量,便可让兀遮支破除封印而出。”
“韩世照便是他这一任的宿主。他心中有恨,万象滋生的能量过于磅礴无法丈量,我们担心……”
陵千枝完全没有一种她可能快要死的哀伤,她很坦然地说:“所以我打算将他心中万象剖出,尽快转移到下一任宿主后。”
半响之后,时重光头疼地捏了捏鼻梁,“可你们这无非是饮鸩止渴,下一任宿主也根本困不了万象多久。那怎么办,再找下一任么?可是这样,它迟早会像寄生虫一样,获得能让它爆发的能量,而让灾难重临。”
陵千枝:“虽说是这样……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这时连林玄溪都有些诧异了,本来他刚刚只是听到陵千枝她在进阶半神之后,于一次偶尔中得到天地心流给她传递的信息,获悉了万象此事。
而陵千枝只是希望在自己天罚死后,林玄溪能作为下一任宿主的看管者。
她当时并没有说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陵千枝并不是很确定道:“我越过了龙伏川。那里确实同传闻一样,曾是诛杀兀遮支的古战场。”
“那的土壤掺杂了兀遮支曾经的血肉,我取了土壤塑成人偶,准备将我的神魂放一片进去,伪造成活人的气息。万象靠蚕食人的七情六欲而逐渐强大,若那只是一尊空有它曾经主人气息的人偶呢?”
一具人偶,没有思想,自然没有感情。
林玄溪深深看了陵千枝一眼,半神之体斩碎神魂虽然可活,但也要承担难以忍受的痛苦。
“……”时重光悬着的心像堵着他的喉咙,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时重光本来以为今天只是一次寻常的见面,当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
但是他确实说不出任何挽留陵千枝的话。
因为要么她死,要么所有人死。
并没有什么矫情的推让,而是他们中只有陵千枝已达半神,只有她可以在万象想逃逸之前,将其宿主斩杀。
画面再次飞速变换着。
跃动的火苗映在陆渊的眼底,他感受不到烈焰的炙热,但是也能看见箭簇带来的猎猎火光,点燃了整座皇宫。
他看见了神色癫狂的韩世照在每一间庭院疯狂地寻找着什么,不时抓住一个人询问,接着再一脸失望地将身前的人一刀捅死。
韩世照满脸血浆地漫步在皇宫中,就像一个煞神。
他的声音由小到大,逐渐变得清晰,“你见到过端柔公主没有?!”
“你见过我妹妹么?”
韩世照冷酷地问着每一个宫人,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之后,又无情地杀了他们。
韩世照感觉胸口跳动的厉害,有什么愤怒绝望的东西就要捅破他的胸膛。
但他满不在乎,他甚至觉得那种情绪完全释放出来,他反而会痛快些许。
这已经是后宫内最后一间偏殿了,韩世照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提着陌刀,面无表情地踏入门槛。
里面空无一人。
他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猛地转身一刀架住对方的长枪。
韩世照认出了这个在战场上就试图想斩杀他的女人,他冰冷地说道:“都言修真者不参世事,否则会有天罚,看来也并非如此。”
陵千枝撤回长枪,她英气一笑,甚至还带点狡黠,“世界上总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陆渊听见天际传来恐怖惊人的电闪雷鸣之声,嘈杂的人声就像变成了陪衬,那么遥远那么模糊。
他心底微沉……天罚要来了。
哪怕他知道这个女人早已死了,却总有一种于心不忍的感觉。
紫黑色的闪电从天空劈落,带着贯穿天地的力道,裹挟着要将对方撕裂的气势。
纵使天雷罚下,陵千枝依旧丝毫不避不让,面不改色地干完了自己的任务。
她的手臂可怖的翻折着,身上到处都是灼烧的痕迹,胸腔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肋骨断了几根戳破了她的皮肉。
陵千枝吐出了一口带着破碎内脏的鲜血,一刀剖开韩世照的胸腔。
“你妹妹不在这里。”
她挑出对方的心魄,看着韩世照依然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死不瞑目一般,便又补充了一句,“她还活着,被太子带去了江夏行宫。”
待到陵千枝说完这句话,韩世照的眼皮才如释重负一般疲惫地阖上。
陵千枝能感受到自己的境界已经从半神跌落,她来不及处理自己伤口,慌慌张张地将那枚心魄放置到带来的人偶身上。
她抱起这个婴儿模样的人偶,盯着对方的胸膛看了半天。
见到人偶依旧无声无息的,万象安稳的就像回到了温床,再也没有之前躁动不安的迹象,她才松了一口气。
陵千枝踉踉跄跄地抱着人偶,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走出了大门。
陆渊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突然心有所感,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原因。
天空云来云往,草木青了又落。
画面再一次清晰的时候,已经是在百域魔疆。
陆渊潜意识里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陵千枝了。
他们身在一个宽敞的洞窟之中,安静地能听见岩壁上水滴落的声音。
而洞外封印挨着封印,符箓叠加着符箓。
就像是这里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
林玄溪冷冷地看着像个普通人类的孩子一样,已经会慢慢眨眼的人偶。
“它居然有自己意识了?”
陵千枝在杀了韩世照之后,境界大跌,但是她仍旧闲不住,不时会在百域魔疆外行侠仗义。
她眼下也是因为感觉自己神魂碎片动了,才火急火燎地把其他两个人喊了过来。
时重光朝着人偶晃了晃手指,对方瞳孔跟着晃来晃去,它看了半天咯咯地笑起了起来,小胳膊一通乱扑腾,试图扑住时重光的手。
“包罗万象,举一千从,运变无形而能化物。”时重光脸色难看地收回了手,惊疑不定地说:“再加上你的神魂,造出了一个活物。”
陵千枝皱了皱眉,觉得活物这个名字有点刺耳。
林玄溪有些如临大敌,他朝前走了几步,语气不善地问:“这个怪物可是从古战场来的,现在就处理掉么?”
“等等!”陵千枝连忙抓住林玄溪的肩膀,一把将人拉回来,“你准备好下一个宿主了?万象离体之后,周围没有活体,它很快就会随机附着在天下千千万人身上,到时候想找它就难了。”
时重光有点不赞同,但是也别无他法,“你想怎么办?”
这位向来凌厉果决的魔尊迟疑了一下,“万象的力量来自宿主的情绪,如果能让他一直处在心境平和的状态,少接触世间的纷杂,或许就能困住万象更久一点。”
林玄溪摸了摸下巴,难得赞许道:“你是想收养他?不过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确实也放心一点,至少不会出现像韩世照那样的情况。”
时重光对上孩子那浅色的瞳孔,不知怎的突然开口说道:“你给了他身份,那至少得有个代称吧?”
陵千枝眼神移向远方,幽幽地说道:“我当年翻过龙伏川,渡过那处倒悬海,才塑造了他的肉身……”
陆渊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了瞬间,又变得缓慢又平静。
因为他知道,倒悬的海因为临近龙伏川,所以人们也叫它……临川。
“……那便叫他陵川渡吧。”
第099章 俯仰之间
白玉京外, 已有鸟鸣啾啾。
陵川渡屏住了呼吸,接着又缓缓喘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和普通人一样歇斯底里,表情反而堪称平静。
“我……”陵川渡停顿了一下, 还是说出了那个称谓, “我母亲她对我一直很好, 是因为她同情我么?”
他语气很轻,就像是梦呓, 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就能将他惊醒。
陆渊的手温柔拢住陵川渡的脸,他认真地盯着对方轻微颤抖的眸子, “不,那是因为她爱你。”
“那你想杀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陵川渡突然觉得这个他纠结了很久的答案,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陆渊唇角微微弯起,他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杀你。”
我一直都只是想救你。
……
当在得知了陵川渡的身世之后, 陆渊一时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
你诞生的初衷只是做一个工具。
你敬爱的师父见你时, 可能已经盘算好如何动手了。
陆渊的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陵川渡脸上。
……怪不得,时重光从来不教他任何剑法。
是想杀他的时候,更容易一些么。
陵川渡紧张地盯着陆渊的表情, “你看到什么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互相凝望了半天,陆渊收回了目光,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瞎说道:“我的能力对你好像不起作用。”
陵川渡呆了片刻, 这个回答完全不是他心中待选项中的任何一个。
他急切地抓住陆渊的手腕,制止了陆渊想收回手的动作, “陆渊……师兄,你再看一下!”
陆渊不清楚他为什么着急, 但不好太过敷衍,以免让他瞧出异样,便只好装模作样地再一次布下了幻境。
几息之后,生死之境将过去定格在九苍城。
生死之境在过往的锚点都是对此人而言重要的时间节点。
陆渊只看见了陵川渡依旧摆着那张熟悉的冷漠脸庞,一个人挺拔地站在窗口。
他这是在干什么?陆渊有些纳闷地环顾着周围,过了许久之后,发现对方还是那样,固执又孤独地站在那里。
看起来……就像是在等什么人。
天际线上暖黄色的光芒逐渐落下,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过去,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在陵川渡的脸上。
陆渊要不是看见对方神色没有异常,甚至觉得陵川渡被魇住了。
到底在等什么呢?
直到冰轮挂在中天,陵川渡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微微有了变化,他浅色的眸子如梦初醒般地动了动,全身紧绷的那股劲顿时消失了,他低声不知道在对谁说道:“今年应该是不会来了……”
陆渊一言不发地看着落寞的陵川渡,突然觉得心底好像有火在燎。
他莫名其妙地对这个未到的人,产生了不悦。
第二天,也许是因为陵川渡没有等到人而心绪不宁,也许是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他直接卧病不起了。
陆渊神情冷峻地看着陵川渡微蹙的眉眼,他明白这是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他着急也没有用。
紧接着他惊觉一个他没想到的人出现了。
有人大步流星地如入自家一样地进来了。
陆渊听到曾经的自己问道:“你怎么还在九苍城布结界?”
那么没有安全感吗?陆渊移开视线,看见因为自己心急而被捏碎的结界。
他已经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当时仙盟的一件委托任务已经派发,其他人等不到陵川渡,去九苍城寻人的时候,看见了这处结界,又不敢擅自动它,便找来了自己。
自己虽然抽不开身,但还是尽快地赶了回来。
陆灵越面色凝重地端详了陵川渡片刻,确定对方没有什么大事才松了一口气。
“昨日是你的生辰。”陵川渡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话。
陆灵越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良久他满不在意地说道:“是么,太忙了,我自己都忘了。”
陵川渡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我以为你会回来。”
陆灵越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手放在陵川渡的额头上,陈述道:“你生病了。”他见到陵川渡紧紧盯着自己,才开口说道:“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我应该不会回九苍城了。”
“你是找我有什么事?”陆灵越再迟钝也觉得陵川渡有点奇怪了,他目光落在对方因为患了风寒,染上一片薄红的脸颊。
陵川渡一动不动,就像是浑身筋脉都被打断了一样。过了很久,他冷漠又疏远的声音响起:“我只是以为……你昨晚会回来。”
昨晚。
难道……他是在等我?
陆渊仿佛被这个念头撞懵了,他那个时候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正如过去的自己脸上的茫然不是作假。
陆灵越本就是放下事情过来的,看到陵川渡一脸冰冷的神情,皱眉说道:“你没什么大碍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见陵川渡还是没有什么表态,有点头疼:“要是不舒服,就说出来。”
还是没有回答。
陆灵越终于耐心告罄,他微微叹了口气离开了。
“……”陆渊眼底难免带了些难见的纠结和不快。
为什么不说呢?
我又不会猜。
陆渊这会既认为过去自己不该那么漠然,又觉得陵川渡这种一贯的什么都不说的行为,让他不理解。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生死之境为什么要展露这个场景。
正当他想挥手将画面划过,但下一秒他僵住了。
陵川渡望向他背影的目光深深镌刻在他脑海中。
他在很多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眼神。
——爱慕。
可是,喜欢是会让人感到痛苦的吗?
他看见了陵川渡眼底的折磨和痛楚。
喜欢是可以隐藏不见的吗?
那为什么他当面从来没有察觉到对方如此浓烈的情绪。
陆渊在这一个瞬间,忽然觉得一种陌生的情绪漫过心头。
他艰难地不再看向陵川渡,可是刚刚一直被他忽略的东西映入眼帘,此刻正如汹涌的洪水将他摇摇欲坠的心房冲垮。
屋角有很多凡人的玩意,各式各样的。
但是它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
烟火。
陆渊喉咙攒动了一下。
跨越了数年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说道:
[师弟!]
[出来放烟火。]
[你喜欢哪种?]
[……]
[下次生辰我还来。]
……下次生辰我还来。
陆渊感觉喉头带上了一点血腥味,陌生的情绪转换成了难以抑制的心痛。
原来食言的人是他。
台首的话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永远不会有人真正的喜欢你。
这世间不会有人为你哀悼。
陆渊重新看向陵川渡,那样热烈却又冷静的眼神,像在月色下徐徐的清辉,日光一照就立刻无踪无际。
如果我死了。
你会为我哀悼么?
……你会为我哭么?
陆渊突然感觉有些无措,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不是很了解陵川渡。
他不乏追求者,有时甚至懒得有所回应,但他从来不觉得那是负担。
因为喜欢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可是,他今天看到的这些,却难以遏制地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心跳得很快,就像试图扒开他的胸腔,才不会窒息死在他的血肉里。
我为什么感觉很难过,他想。
陆渊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既然他无法看见陵川渡的未来,那只要看一眼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他……
也是一样的。
陆渊从来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是,这一刻,他无比迫切地想看一眼自己的未来。
半神的未来更是难以推测,陆渊睁开眼时,并没有如愿以偿。
眼前是一片漆黑,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的未来也是一片黑暗。
紧接着,他发现眼前的漆黑,正在微微起伏着。
陆渊没有冒然举动,他足尖点地,凌空而起,这才看见眼前的漆黑是无数细密的巨大龙鳞。
黑龙也没料想这里会有人,祂庞大的身躯如山,微微探身之下宛若地动。
灿金色的竖瞳倒映着陆渊的身影,黑龙发出了愉悦的喟叹,“半神……还是个继承了我骨血的半神,怪不得。”
祂每一字吐露出来时,就像天边滚雷一般,若不是陆渊修为深厚,普通人听到怕是要被震得失聪。
“你是谁?”陆渊静了片刻,确定眼前的黑龙没有什么杀意才问道。
黑龙蓦然扶摇直上,漆黑发亮的鳞片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祂朗声大笑道:“我且问你,俯仰之间你看到的是什么?”
陆渊无视了对方宛若尖啸般的大笑,“此世间俯仰可见天地。”
“说的对。”黄澄澄的龙瞳猛然出现在陆渊身后,祂鼻息灼热,但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就是天。”
“或者用更能理解的话说,你们人类称呼我为古神。”
陆渊神色终于变了。
按这条龙神神叨叨的话来推测,那兀遮支岂不是就是地?
“天地伊始,只有两段意识罢了。”黑龙不在意陆渊怎么想,自顾自地说着,“长生木破开黑暗,一段意识上升为天,一段意识下沉为地。”
“而亿万年前,祂们彼此之间亲密无间,但现在地上去天八万里。”
“有一天,地说我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了,于是祂变成了人类的样子与我见面。”黑龙嘶哑着说:“本来相安无事的,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灾难……”
“世间灵气根本支撑不了我们磅礴的身躯,所行之处均是草木凋零,生机断绝。”
陆渊手背青筋毕露,他闭了闭眼,想压制住自己凌乱的呼吸,“所以这才是你封印兀遮支的原因,对么?”
“祂不愿再回到地下,可只要祂现世,世间所有生灵都将不复存在。生死循环破灭,整个世界将会坍缩破灭,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雏形。不仅是人类不在了,我们这两段诞生在世界之初的意识也会消失。”
陆渊知道对方并不是对人类善心大发,因为祂和兀遮支才是同类。
只是给予黑龙的选项并不多,要么放任兀遮支吞噬所有人,要么放手一搏将其封印在地下,祂的意识还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事到如今,陆渊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是为什么自己窥见未来,看到的却是这条黑龙。
黑龙像是看出了陆渊的犹疑,祂凶戾的瞳孔凑到陆渊面前,语气不容置喙,“因为你的未来只能是破局之法。”
“若你做不到我说的,其他所有人的未来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们都会死。”
“我确实无法永远封印兀遮支,因为祂是一段不死不灭的意识。”
“但你继承了我的骨血,那么就跟我说的那样。”
“天地之初,我跟祂本就该是一体的。你懂了么?”
第100章 失之毫厘
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里, 静悄悄地坐着一群人。
最先开口的人,身上衣服虽然低调,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平金刺绣。
“这事本来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关注。”霜简书局的管事沉吟片刻,脸上多了一些耐人寻味, 他也没有卖关子, “我手下一个修纂前段日子弄丢了书局中的一件货物。”
“巧的是账本也不翼而飞。”
“但偏偏这个修纂正在打听九苍城的位置。就好像那个消失的东西, 是他想交给九苍城的某个人一样。”
其他人茫然了一瞬,思考了片刻才说:“你是觉得那位修纂想给陆渊什么东西?可这又能如何杀了陆渊?”
管事慢慢地看了周围人一眼, 不客气地说道:“硬碰硬,再做各位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下毒这种把戏也绕不过他的眼睛, 况且他根本不会拿我们给他的任何东西。”
“但这个修纂的举措是完全不在我们计划之内的。他的东西反而是更容易可以送到陆渊手上的。”
有人猜出了管事的想法,立刻否决:“你想在那个东西上做手脚?陆灵越又不是傻子,你能糊弄得了他?!”
“所以现在我们的任务有二。”
“其一,找到那个修纂到底要给陆渊什么东西。”
“其二,就是按你所说的那样,但是我们要做一个陆渊看不出的陷阱。”
所有人似乎是想得入神了, 过了许久, 一位穿着白底凤翎纹路的凤池宗长老发出了声音:“只要这处陷阱不是陷阱,就可以了。”
管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凤池宗长老带着孤注一掷的语气解释道:“凤池宗有一秘法名为春水通壁,通常是将蛮横的灵力进行分解化之。在此基础上, 凤池宗炼制出一种药剂,可以在灵力爆冲之时,防止人走火入魔。”
“简而言之, 它的作用就是在过度使用灵力时,可以将这股的灵力散去。”
场中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你是想趁他灵力被阻塞那几息的时间里, 让我们围杀他。”伴月台新任的台首保持着抚掌的姿势,他冷冷地盯着对方问:“可是你没说最重要的前提, 谁来做那个逼得陆渊使用出如此磅礴灵力的人。”
“说实话,我很感谢陆渊,因为他让我提前坐上了这个位置。如你们所言,所有人都畏惧一个无法控制的人,特别是这个人的实力远在所有人之上。”
“但你想哄骗我去送死,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新台首露出一个冷笑,拂袖就离开了。
谁都没想到这个人直接把所有人心里所想的话,直白地说了出来。其他人只好尴尬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正当管事想打破这个糟心的氛围,让这个本就人心各异的联盟重新凝聚起来的时候,一只飞得歪歪扭扭的传音纸鸢钻了进来。从它身上几乎已经要散尽的灵力来看,势必是飞了很久,飞得很急。
纸鸢贴在管事耳畔,没过多久就无火自燃,化成一堆灰烬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我知道丢的东西是什么了。”管事眼神中明显多了一些愕然和困顿,“是一块长生木,但是陆渊要长生木做什么?!”
凤池宗长老没有被新台首的话影响太多,他瞬息就下定了决心,“不论有没有‘药引’,这味药是一定要下的!”
陆渊这尊巍峨的高山太压抑了,沉重得让他们每一刻都在担心陆渊会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谁去限制他的所作所为,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修真界的暴君?
……太可怕了。
人类对自己所不能控制人和事,具有本能的恐惧和猜忌。
“他必须死。”
“……修真界不需要半神。”
昏暗的屋子里,所有人眼瞳亮得令人心惊,杀意在一点点地滋生漫延-
陆渊听懂了黑龙的言外之意。
但霜简书局的春将晚是在陆渊意料之外的,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确实为陆渊寻来了长生木。
这个差不多与陆渊一样身量的长生木,是他的计划中一步。
在陆渊亲手剜出自己一块神魂,塑在这块神木中作为锚点的那一夜。
夜幕中的九苍城一如既往的沉闷。
陆渊本就受了一些伤,腹部那道贯穿伤并不是靠灵力短时间就能愈合的,他眼前时常会闪过一阵阵恼人的黑暗。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要赶在万象破体而出之前,做完所有的事情。
门口传来的轻微动静,让陆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着已经有了粗糙模样的长生木,终究还是将一旁的毛毡布遮住了它。
陵川渡不自在地坐在门口。
纵使他嘴硬心软,说着跟他心中相反的话,可是担忧还是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门并没有关,陆渊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那块盖在神木上摇摇欲坠的布。
于是走向前去,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陵川渡的视线。
陆渊不能让对方看见这具已经雕刻得差不多的神木。
因为这具神木有着跟他近似的容颜。
跟陵千枝所做的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是要将这具长生木雕刻出的人偶作为万象的容器。
而是……
要将自己神魂附在这具神木上。
陆渊听懂了黑龙的暗示,在世间轮回的神骨和万象,本就该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是一体的。
——他要让自己这具神骨之身,成为万象的囚笼。
而将自己的神魂转接到长生木上,借助神木重生。
这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
失去了神骨之后,可能他会境界大跌。
……可能他会长眠不醒,这具神木会变成他自己的棺椁。
但此前一直沉寂无声的心,再一次坚定有力地跳动起来。
这是陆渊第一次有所期冀。
他听见自己内心在喃喃自语。
我想让陵川渡真正的活一次。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他诞生于万象,本身是无心之人。
一旦万象离体,他一定会死的。
所以……我要把我的心送给他。
陆渊手上的雕刻刀带着骇人的气劲朝着长生木凿去。
他神色肃穆,仿佛在精心地雕刻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雕刻到脸部轮廓时,陆渊似乎觉得眉眼过于凌厉,他记起生死之境中看见的自己。
好像看起来是有点太不平易近人了。
陆渊手中的雕刻刀走势一变,将眉宇一改原本的戾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
接下来该做下一步了。
不觉的刀锋第一次对准自己的主人。
陆渊能感受到不觉在退缩,在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他猛地抓住悬在半空中刀刃,不容置疑地将其拖进自己的身体。
咔——
陆渊如愿以偿地听见了那微弱一声清响。
鲜血顺着伤口缓缓留下,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一样,闷声轻轻咳喘了一下。
血沫飞溅到神木上,洒下零零落落的猩红。
陆渊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他颤栗着将那块碎片,埋入长生木体内作为锚点。
如此这般。
等到他将没有觉醒的万象剖出来,把自己的心魄放置在陵川渡胸膛时,虽然身体的衰败会让神魂脱离,但有了这处锚点,会将其余神魂吸引而来。
也许有风险,可这是他重新睁眼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唯一机会。
所有人的未来,他都尽可能地保住了。
包括陵川渡的。
包括他自己的。
古人曾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对于陆渊来说,他见到了真正的失之毫厘。
只不过这个代价,太过沉痛。
陆渊为了隔断兀遮支对万象的感知,特意将地点选在了鹤雪园中的满庭芳。
他并没有告诉陵川渡关于万象的事情,因为担心说出口反而会刺激对方的情绪,让万象苏醒从而导致事情不可控。
动手前,陆渊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仔细描摹一遍对方的容颜。
……这也许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眼了。
陆渊本能地想贪恋这最后的安逸时刻。
他挣脱了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思绪,每一个想劝他停手的诱惑。
因为陆渊明白,此刻他做不到将对方的心魄剖离,那下一次他做的就是亲手堆砌陵川渡的坟墓。
可就在刀尖抵住万象的半寸不到的地方,陆渊的刀猝然停住。
他的灵力在这一刻,突然散去了。
就在这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间,场上的形式陡然逆转。
万象醒了。
陆渊低估了那群人恶意。
也低估了自己在陵川渡心中的地位。
畏惧和猜度让仙盟的人下了这一味药。
爱意和绝望让寄生在陵川渡体内的万象提前苏醒。
万象像看着珍宝一样轻轻抬起手,细细地瞧着清晰的手背血管。
祂左手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紧紧握住刀刃,蓦得抬眼看向陆渊:“还来得及,你要杀了我么?”
两人对峙沉默了几秒。
万象苏醒了,祂其实已经可以戏耍所有人了。
哪怕陆渊现在杀了陵川渡,不过是正好让万象破体而出,随机寻找到下一任宿主。
万象忽然哈哈大笑道:“你犹豫了。”
陆渊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上的力道,仍由对方夺过横刀。
万象歪着头打量着他,慢慢地挤出一个冷酷的笑靥,“不对不对……你是害怕了。”
祂好奇地靠近过来,诱惑般地低声说道:“你不动手的话,我可是要动手了。”
“那么,再见了陆渊。”祂脸上带着一丝扭曲的痛苦,眼里却是另一个沉睡的灵魂在疯狂地挣扎。
不觉在悲鸣中,硬生生得遵循主人的意志应声而去。
陆渊不躲不让地接了这一刀。他因为疼痛蹙起眉头,虚弱地看向陵川渡的瞳孔。
风声仿佛都已经消失,漫天细雪虚拢地飘到陆渊的睫毛上,融化后落到下眼睑蜿蜒地流下,就像一道浅浅的泪痕。
醒过来吧……
醒过来,还有希望。
不觉插进胸口,带出的神血泼洒在陵川渡的脸上,浇灭了万象带来的死气。
也惊动了被压制在这具身体里的陵川渡。
陵川渡几乎是要崩溃了,呆在了原地,惊惶地看着手上还带着灼烧感的神血。
他要哭不哭地颤抖着,想丢掉手中的不觉,却因为浑身僵硬反而越握越紧。
万象神情恼怒,祂没想到陵川渡居然还能有意识。
祂不甘心地退缩沉睡,但目的已然达到。
这个世间半神具已陨落,现世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觉贯穿陆渊胸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境界陡然跌落。
神魂在不觉的刀刃下,割裂成千万的碎片,洋洋洒洒地就像一捧雪,随风一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心魔嘲笑着朝他伸出了双手。
你救不了所有人。
陆渊,你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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