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拂花村
陆渊眉梢一挑, 好像刚刚痛得脸色煞白的人不是他。
“师尊……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时重光心绪本就烦躁,他吐出一口憋屈的气,说道:“你小子又诳人。”
陆渊手指摩挲了一下尾骨的位置, 那里依旧发着烫。
他唇角翘起, 似乎没有察觉到时重光难看的脸色, 诚挚地说:“我记起来的,是当年拂花村一事。”
在凤池宗重新遇到林绛雪时, 陆渊虽然清晰地记得,上一世见到她第一面时的场景。
但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把和她初遇的这件委托,其中的细节遗忘得过于离谱。
当年这起拔除邪祟的委托,并不是来自于拂花村。
临近拂花村大约五十里有一处小城,名为竹栖城。
该任务则是当地药材铺的陈老板所托。
陈老板发觉经常与自己做药材生意的人,已经许久不见踪迹。
那人卖给他的药材极为罕见,名为崖下鬼。药材只长在悬崖峭壁的石缝中, 一旦失足, 便就只能在崖底下做个孤魂野鬼了。
最近陈老板接到一个大单子,里面的配材需要大量的崖下鬼。
而巧的是,附近所有的崖下鬼均是产自那山坳坳里的拂花村。
于是他派自己一个伙计跑腿去拂花村一问究竟, 他自己则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对家得知了这个生意,高价从拂花村把东西都撬走了?
陈老板从白天思忖到晚上, 还没等他咂摸个味出来的时候,伙计连滚带爬, 外加哭爹喊娘地回来了。
陈老板:“有鬼追你啊!慌慌张张的,让别人瞧了笑话!”本来就因为大买卖要飞, 心情差的狠,他现在肯定比最凶恶的鬼看起来还青面獠牙。
伙计颤巍巍地指向拂花村的位置:“那里……”
陈老板不耐烦:“那里是拂花村,所以怎么了?!”
“老板,拂花村有邪祟啊!”伙计脸色已经白得不像活人,感觉跑回来喊上一句就已经拼劲了全力。
“咚——”这是拿着小秤正准备量陈皮的学徒。
“啊——”这是拿着药方来抓药的客人。
“啥——”这是老眼昏花,格外耳背的老大夫。
陈老板脸黑了,“不要乱说话!”
伙计咽了口唾沫,他的嗓子因为一路狂奔,喝了不少西北风,干得都快裂开了,“我没乱说!那个村里面全是棺椁啊!”
“啥——全是蝈蝈?!”大夫白花花的胡子惊得乱抖。
陈老板:“……”
他没时间纠正大夫说的话,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兴许只是有人染病去世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伙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眼看不到头的棺椁啊!而且村里面我已经看到了那些死而不僵的邪祟!”
陈老板还是不信,“拂花村给我提供崖下鬼的人,起码好一段时间没有跟我联系了,若是真有邪祟,为何拖了那么久,也没见人从拂花村跑出来,更没有见到有人将此事告诉仙盟?”
“我也是纳闷啊!”伙计一听更是狂拍大腿,“村里面是有活人的,我问他要不要替他向仙盟求救,结果他怒斥让我滚!还说不许别的仙师来此地,以免守护他们村的神仙娘娘不开心!”
他双手疯狂在空中挥舞,眼里满是无奈和震惊,“真是怪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拂花村还有什么神仙?”
“自然是没有神仙!”陈老板赶忙推了推伙计肩膀,“还不赶紧上报仙盟——”
这里离拂花村那么近,邪祟跟着杀到竹栖城可怎么办!
仙盟接到这个委托,也没有怠慢,直接将任务交给了此刻离拂花村最近的九苍城。
恰逢陆渊在这段时间又一次进阶,已提升至元婴期。按照之前的习惯,确实正是找找手感的时候。
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他还没走出山门,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陵川渡站在他面前,就直愣愣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陆渊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陵川渡的额头,“这次又想让我带什么给你?”
“是之前你喜欢的那家果酒么?”
说完,陆渊不赞同地说:“微醺可以,但你这个年纪还是不要喝那么多。”
陵川渡眼里的光无声无息地灭了下去,然后低声说:“你果然不记得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陆渊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他挠了挠鼻尖,“难道是我之前不小心折断了你的那柄剑?我肯定会赔你一把新的,你师兄是那么抠门的人么!”
几个月之前,陵川渡非要跟他比试。
介于陆渊跟手下留情就几个字就没啥联系,他没顾忌一点师兄弟之间情谊,也没照顾师弟输了之后可能会一蹶不振的心态,相当无情地一刀震碎了对方的武器。
陵川渡咬了下唇,觉得这时候跟陆渊计较这些有些丢人,也许对方当时只是随便说说的呢。
他勉强笑了一下,默默让开了位置,“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陆渊敏锐地察觉到陵川渡情绪一落千丈,更是注意到他紧绷的拳头,和……关节处一些难以忽略的青青紫紫。
面前的人眼里面满是倔强,可是委屈还是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
陆渊先是茫然,然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想起来了。
当时自己应许人家,学好了那套剑谱就带着他一起出宗门历练的。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陵川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渊并没有走,很冷的气息从身侧飘了过来。
是因为陆渊误以为自己斤斤计较那一把剑么,陵川渡胡思乱想着,他拼劲全力想把这搅得一团乱的想法压下去,一时僵在原地。
陆渊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且极度自信有保护对方的能力,他只是稍加思索,便点了点头,“好。”
好什么好?
是耽误他时间了,所以他在生气?
陵川渡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更加往下垮着了。
陆渊瞅着那张看起来脸色很臭的脸,坦然道歉:“是我不好,忘了。”
说着他调转刀鞘,恶作剧般地鼓捣了一下陵川渡的腰,“下次有话直说,我懒得猜,又猜不对。”
陵川渡震惊地捂着自己被捅的地方,好像第一次认识那么顽劣的陆渊。
陆渊见到对方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遂大惊:“不会这你也要计较,还要捣回来吧?”
两个毫无默契,想法上天南地北的人,第一次结伴做委托。
递给他们的拂花村委托不能说是详尽完全,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是什么邪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甚至来通报的都不是拂花村的人。
甚至村里面还有没有活口,邪祟还是否滞留于此,都很难说。
若是陆渊一人行事,直接一人一刀,进村,出村,手起,刀落。
主打一个快速通行。
而这次他是和师弟一起去的,他难得用了一点点温情想到,之前直接把人家的剑都给弄折了,实在是有点打击人的自尊。
所以陆渊决定先去探探拂花村底细,然后最好是把邪祟先砍得半死不活,让陵川渡补刀。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个响指:真是太机智了!完全照顾到对方这个年纪,可正是也想崭露头角的岁数。
……要不然练剑怎么练得那么疯。
陆渊欺负陵川渡不知道自己的行事风格,打发他去找落脚地点,实际上自己独身一人,准备直接杀到拂花村一探究竟。
刚到村口,已然发现此地布满浓黑云瘴,然后就看见一个妙龄少女跟遇到鬼打墙一样,在村里面绕着圈狂奔。
陆渊停下脚步,看着对方带着一群邪祟兜圈子,连跑几圈也没发现自己。
但不得不说,她体力真的好,跑了那么久愣是速度一点没下来。
林绛雪被追得连滚带爬,第一次初出宗门涉世,也没跟着师兄师姐除过一次邪祟,心里一急,早就不记得自己师父教给她的秘技心法。
她不记得自己在这绕了几圈,余光瞥到一抹金色,就像日光的最后余晖。
“需要帮忙么?”陆渊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干什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绛雪眼睛一亮:“少侠救命啊!”
她干脆又激动地大喊,完全没有被邪祟追的丢脸情绪,只有恍如见天神降临的欣喜。
陆渊瞧着被她带的一群冲向自己的邪祟,眼神凛冽,手中横刀瞬间出鞘。
邪祟倒地只不过是眨眼之间,黑灰扬起,消散空中。
陆渊:“……你还好吧。”
林绛雪:“完全不好啊!少侠你简直不知道这里多邪门啊!”
陆渊脸上金色纹路还未完全消去,看上去神性又冷漠。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被这种等级邪祟追着满场跑的、吱哇乱叫的、金丹期的你最邪门……
两个人边交谈着,边一前一后地往拂花村深处走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绛雪心里很疑惑,追着陆渊问道,不过感觉自己着实难以启齿未婚夫婿这几个字,“这事明明还没有放出来消息。”
陆渊像是知道她问得含含糊糊的问题是什么,瞥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订婚的事情?”他眉毛扬了一下,“无意听到的。”
他确实没有忽悠林绛雪,那天林玄溪找时重光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正好想去找时重光,跟对方说一下师弟练剑有点太过痴迷的状态。
想让时重光帮忙劝劝对方。
结果听到一句婚配,他就下意识地扭头就走,后面说了什么压根没听见。
陆渊心里有点懵,他脑袋空空地往回走。
有些陌生又无措的感觉涌了上来,让他不得不重视。
后来他明白了,他不是在失落,只是不习惯罢了。
一向跟着自己的小尾巴居然要跟着别人跑了。
第072章 神像
林绛雪本来很惊惶害怕, 但陆渊轻而易举地诛灭邪祟,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加上陆渊大不了她几岁,算得上是她的同辈,忍不住多废话了几句。
她连连叹气, 却不是为了眼下这邪祟横生的场景, “哎, 陆少君,你能不能劝劝你师弟也逃婚啊。”
陆渊正盘算着村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听到林绛雪的建议,他低眸看了一眼对方, “我师弟还不知道这件事。”
林绛雪啊了一声,“你们居然还瞒着他。这算什么?一个超级大惊吓?”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为,任何人知道这事都决计不会是惊喜。
跟还没有见过面的陵川渡突然就站在了一个战线,林绛雪的态度变得同仇敌忾起来,“你看到我还乐呵呵的,是不是想看你师弟笑话!”
陆渊沉默了良久, 冷不丁地开口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刚刚才说你们不合适,劝你不要跟他在一起。”
他又不是红娘,没事就把双方都互相鼓吹一遍, 然后接下来就要摇旗呐喊,送入洞房。
更不是想看陵川渡突然知道这件事的错愕表情。
林绛雪:“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这会沉默的时间更久了,等到林绛雪都以为陆渊不会在回答了。
“我忘了。”
他说的极其坦荡, 浑然不觉他这句话,多么的敷衍古怪。
林绛雪避重就轻, “人家都说长兄如父,你是他师兄……也算是半个长兄吧, 你要不劝劝他也努力一下。”
要不然她一个人反抗总觉得很势单力薄啊!
前方似乎有动静,陆渊没有再理会林绛雪的絮叨,他问道:“凤池宗的春水通壁你会么?”
林绛雪自诩是个好学生,她这会心里有依靠了,说话也底气十足起来,“会的,倒背如流。”
这是个高阶的法术,通常作用于医术方面,辅佐某些控制不好灵力蛮横的药师,将他们的灵力分为涓涓细流,从而治愈病人。
“好,待会你记得用。”陆渊持刀的指骨缓慢地收紧,停住了脚步,“我会释放灵力来探查整座村庄,你记得将我力量分化出去,以免伤了人。”
林绛雪不由跟着紧张起来,“里面有什么东西么?”
陆渊摇了摇头,沉声道:“别往前走了,感觉前面不太……对劲。”
他指尖燃起淡金色的光,随着手掌一点点蔓延至刀鞘上。
不觉瞬间出鞘,带着呼啸的风声。
金色的刀芒,纵横驰骋,如急震的声波,刺破了乌云般的黑瘴,顺着山间小径一路朝上。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大的石磨盘先遭了殃,一声不吭地就变成了纷飞的石沫。
眼见着刀气就要朝着一间房屋极尽全力地奔了过去。
“林绛雪!”陆渊脸色带着某种挣扎之色,他也是刚刚进阶,无法完美无缺地控制这股力量。
被喊道名字的少女,大喊一声:“我知道!我正在控制——”
她拼尽全力,手指快速地掐着法诀,已经近乎是看不清形状的虚影。
刀气靠近砖墙时,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从砖缝中轻柔无比地绕了进去。
一顿极限的操作下来,无论是提心吊胆快虚脱的林绛雪,还是同样借助刀气将神识贯穿整座拂花村的陆渊,额角上都浸出一层薄汗。
林绛雪干巴巴地说:“有没有人说你干事太像个疯子了。”她抹了把脸,“这就是你的计划么?”
陆渊收回不觉,黑漆漆的眉眼拧起,淡声答道:“临时起意。”
丝毫不在意他说话多气人。
陆渊半蹲下去,将手放在地面上。泥土因为最近刚刚下过雨,还很潮湿。
土腥气立刻沾上了他的掌心。
林绛雪把气喘匀了,疑惑地看着陆渊的举动,“村里面没问题?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不确定……这里好像有一个封印。”陆渊脸色困惑。
他的直觉只是告诉前方危险。
可是他放出神识探完一遍村落,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他关注的邪祟,倒是因为春水通壁的影响,部分神识为了绕过一些障碍物,从地面以下穿梭而过。
在沉寂的地下,本该是无声无息的黑暗,可是他听见了极细又极尖的声音,像是蜂鸣又像是急速的破风之声,
……也像是人临死前喉咙里那一声哀嚎被无限的拉长。
那抹神识的探入引起了底下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关注,祂没有想一举掐灭这抹神识,只是想将神识困在一张看不见的罗网中。
当神识脱离地下,祂也想跟着追上来,却被无形的壁垒阻碍,祂又发出了那种古怪的凄厉声音,却无可奈何地放陆渊离开。
林绛雪看了看起来的鸡皮疙瘩,“你是说这底下有活物?”
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试图劝说对方,“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要不立刻回仙盟吧,我们俩搞不定的。”
陆渊直起身来,林绛雪仰头看着他,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比她高了很多,骨子里看起来也比她那些师兄们更加的肆意冒进。
“村里还有活口。”陆渊随手拍了拍手上的土,“我要进去看看,你随意。”
很想扭头就走的林绛雪:……
她觉得自己能跟着陆渊走到村子内部,就已经突破了自我。
“我也去。”林绛雪颤颤巍巍地拍了拍自己有点麻了小腿。
陆渊挑眉看了她一眼。
眼里的诧异不言而喻。
林绛雪梗着脖子,“我怕你没有春水通壁,直接把活口也给弄死了。”
两个人其实在村外面就已经闻到刺鼻的臭味,越是往里走,味道越是明显。
山里的风把这味道吹得四处都是,让人无处可逃。
林绛雪强忍着恶心,避开地上的残肢。
“这些都是怎么回事?”林绛雪捂着鼻子,“你确定这里还有活人?那怎么还不走,在这等着熏入味么?”
陆渊低声喝住往前走的林绛雪,“等一下!”
他们顺着山路一路蜿蜒向上,但一直平视看路,直到到了平坦的大路,才瞭望前方。
林绛雪震撼地看见有一尊高大的神像,在不远处峙着,虽然被房屋遮住了部分,但依旧能看见祂的上半身。
神像双目半阖,似闭非闭,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已洞察世间百态,人间疾苦。
汉白玉的雕塑光滑如境,线条细腻飘逸,栩栩如生,衣袖飘飞似乎随时要御风而去。
哪怕是一尊玉石神像,依旧能看出她眉眼间柔若春水,像极了活人般的清澈深邃。
林绛雪仰着头看着这尊堪称赫赫巍巍的神像,啧啧称奇,“这里居然有那么大的雕像,还是那么一大块的汉白玉。”
陆渊回眸看向一路走来遇到各种各样的尸体,还有一些被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摧残的断梁残瓦。
野火燃烧的灰烬味道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这种不好闻的味道之前都没有让陆渊动容。
这座看起来有些讽刺的神像安安稳稳地耸立在这里,反而让陆渊冷笑一声,若有若无的锐气染上他的眉梢。
神像仿佛在淡然残酷地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不为所动。
“看来这就是竹栖城说的那位神仙了。”
林绛雪纯属是误打误撞才来这里的,她逃婚路过竹栖城,听到陈老板的故事之后,一股非我不可的自信涌上心头,当时就在对方的一声声女侠英勇中迷失了自我。
听到陆渊的话,她也意识道这就是那个伙计说的神仙,“这是拂花村里的人说告诉修真者,就会不开心的神仙娘娘?”
……看着就跟救苦救难的神仙完全不搭边吧。林绛雪眼神飘忽地想着。
陆渊不紧不慢地将横刀伫地:“还不出来?”
旁边有块黄褐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是个小孩子,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的土沟里。
干涸的泥土扒在小孩脸上不停地簌簌掉落成渣。近期山间大雨,沟里土质变得泥泞,褐色的泥浆裹满了他的整件衣服。
陆渊无视了对方身上糊成一团的泥巴。
他单手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孩拽了出来。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林绛雪赶紧放出灵力,帮小孩暖暖身子。
小孩冷得没什么力气,还是想摆脱陆渊的手,他凶狠地绷着一张脸,眼光落在陆渊抓着他手腕上,龇牙咧嘴跃跃欲试,似乎想猛咬一口,“你谁啊!……快点放开我!”
林绛雪急了:“你个小孩,怎么还不知好歹,我们是来救你的!”
小孩气急败坏地挣扎:“我才不要你救!神仙娘娘会来救我们的。”
林绛雪愣了一下,手上的灵力都停了片刻:“你是不是吓傻了?在说什么胡话。”
“你说的神仙娘娘,就是村子里那座雕像吧。”陆渊松开疯狂扑棱的小孩,对方立刻因为冻麻的双脚摔了个结实。
陆渊莞尔,“怎么?摔得那么惨,也没看见谁来救你。”
小孩索性地盘腿坐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高过无数青砖白瓦的神像。
那么的恢弘,那么的慈悲。
他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神仙娘娘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会现身的!”
陆渊没想跟个还没他半截高的小孩计较,“你说的神仙娘娘叫什么名字?”
小孩搓掉了脸上的结成块的泥巴,神色变得严肃认真。
他爬了起来,朝着神像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娘娘说祂没有名字,是从很远很远的南边过来,普世渡劫。”
“……所以我们叫她赤方娘娘。”
陆渊下意识侧身望向那座神像。
村子里这尊高大的玉塑人偶,祂依旧似笑非笑,眼神无悲无喜地俯视着他们。
第073章 活死人
林绛雪简直要无语凝噎了, 她扭头瞥向陆渊,“这小孩不会是受到惊吓过多。”又偷摸指了指自己脑袋,“这里出现问题了吧。”
拂花村大部分尸体已经看不出什么形状了,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 也没有什么哀嚎声和哭泣声, 只剩下空洞的风声。
陆渊啧了一声:“你说的救是指可以给你们挨个安排投个好胎么?那你可要抓紧了, 因为排队等着来世的人……我数了一下,应该挺多的。”
“毕竟我也看不出, 别的还有什么救的必要了。”
他说话也没留什么情面,对于这种狗都嫌年纪的小孩, 陆渊的忍耐程度又下降了一个等级。
林绛雪推了推陆渊的肩膀,她眺望了一眼离神像最近的那些房屋,“陆少君,说话含蓄点嘛。说不定……说不定这个小孩亲属都不在了。”
“上面还有活人的气息。”陆渊眉心一跳,根本来不及找补什么安慰小孩,况且他说话直来直去的。“很虚弱的状态, 可能快要死了。”
林绛雪听到这, 只能将小孩从地上硬拉起来,没什么可商量的语气说道:“你得跟我们一起过去,这里很危险的。”
小孩明显也看见了尸体, 但还是没有太多的畏惧之色。
他抓着自己衣摆,对这些外乡人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们不懂, 没事的。他们都会活过来的。”
林绛雪恨不得把小孩夹在胳膊下赶紧走,“小弟弟, 别说那么恐怖的话。确实是活过来了,我也看见了, 断胳膊缺脑袋的,在村口狂追我啊。”
越靠近神像的位置,残缺的尸体就变得越多,看样子是这群村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想来到这里寻求庇佑。
所有住家的门上都有着可疑的血痕,还有数道刻在门板上的印痕。
林绛雪数了数,不多不少,五个为一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整洁的指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渊毫不客气地踹开一扇已经要掉不掉的大门,里面的人只能虚弱地叽歪了一声,就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抗议了。
借助一点点白天的光亮,陆渊看清楚里面的人。
还好是个成年人,沟通起来应该没那么麻烦。
陆渊手并未离开刀鞘,侧头俯视着他,“希望你能说点不一样的……”
他还没说完,小孩就立刻扑了过去,“赵叔,你看看他们,是修真者。是不是赤方娘娘不高兴了?所以大家到现在还没活过来?”
陆渊和林绛雪两人衣袂飘飘,跟之前来找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药铺伙计相比,哪怕是之前有些形容狼狈的林绛雪,也是衣袂飘飘,不染纤尘。看着就是宗门仙师。
林绛雪一见这场景,立刻头疼道:“坏了,看样子别又是那什么神仙娘娘的狂热信徒。”
哪知道就看见被小孩子叫做赵叔的人,惊恐地把他往陆渊那边推,说话软弱无力跟快要咽气了一样,“你快、快跟这两位仙师离开。”
他虽然是个成年人,但受伤太过严重,推的动作也是软弱无力,见没推动小孩,气若游丝地说:“仙师,能不能……把他带走。”
“你在说什么呀。”小孩愣在原地。
林绛雪掀开衣摆矮下身,伸出手探了探赵叔的脉,随即朝陆渊摇了摇头。
赵叔伸出手还徒劳地想推开小孩,最后僵硬地停留在原地,只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赤方娘娘,祂抛弃我们了,祂变了——”
小孩现在处在从小被长辈告知的东西,在一瞬间就囫囵地掉了个方向的状态,他茫然地抓了抓对方已经冰凉的手,“不对,应该很快就能活过来呀。”
“你见过活过来的死人么?”陆渊已经意识到这些人并非只是单纯受到什么邪祟的蛊惑,才幻想人可以死而复生。
从那个死去男人的口中来看,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神仙可以起死回生,抢生机,断轮回。
小孩脏兮兮的脸上露出遮掩不住的煞白,终于透明的泪珠从他眼里翻滚出来,刷出两道斑驳的泪痕,他喃喃自语:“我明明见过的,我明明见过的——”
“就在不久前,采药的大叔分明是摔死又活了的!”
事情的发生,是来自于那个跟陈老板做药材交易的村民。
那天早上,采药人刘昭踩着第一抹朝阳攀上悬崖峭壁。
由于山间日常雾气浓重,再熟练的采药人也不能保证自己每一脚都不打滑,所以他依旧十分小心谨慎。
刘昭手指用力扣住每一个可以攀登的点,眼见就要碰到那株崖下鬼了,脚底那种湿滑青苔的触感清清楚楚的传来。
倒霉两个字还没从脑海里显现出来,他就因为手下还没受着力,干干脆脆地跌了下来。
摔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心中生不起一点惊惶。
——因为,拂花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死过人了。
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误会,这并非是说此地的人都健康长寿,社会安定,没有穷凶恶徒滋生事端。
而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死过人。
准确地说,从两百多年前他们村就再也没有死过人了。
没有人因为生老病死而去世,只会有新生的生命不断出现。
导致本来只在山坳中间平地,生活着零星几户住家的拂花村,变成了逐渐从山中岗地一直顺着山路而下,直到山脚都布满房屋的样子。
比如说刘昭,他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可依旧保持了青壮年的模样,而且这里的人只有小孩子以及他这种岁数的人。
导致他不得不每次都要乔装打扮一番才能跟陈老板做生意。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那么多年一点没有变化。
他们或是耕种那几亩薄田,或是采药打猎,自给自足。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赤方娘娘的恩赐。
“那天我出门就看见了,摔得走路歪歪扭扭的刘叔。”小孩因为信仰好像要不存在了,微微发着抖,“我亲眼看见了,就跟我爹娘说得一样,拂花村是不会死人的。”
哪怕从万丈悬崖上跌落,绝无生还可能的人,在拂花村也能支撑着摔断的骨头爬起。
“他骨头……已经刺破皮肤出来了,我看得真切也有点害怕。但是我爹说没事,他很快就会好的。”
林绛雪胆战心惊地听完,她也能看出来眼前的小孩没有撒谎,可是这就未免太邪门了,扰乱世间秩序,打破生死轮回。
可是这么做,对于这个“神仙”又有什么好处呢?
“生气与死气在人间总是保持着近似的平衡。”林绛雪又惊又怒,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在冒大不韪,忤逆天道行事,“而之前祂所做的,足以让此地生气远远大于死气。”
“那既然你看到那位采药人复活了,为何村子里又是现在这幅场景?”陆渊知道这个小孩不是个胡言乱语的犟种之后,决定再跟他好好谈谈。
“因为刘叔那个状态很奇怪。”小孩刚刚那一股蛮不讲理的冲劲现在全丢了,现在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
“他一直在村里晃晃悠悠的,别人跟他说话也不理。但是村里面一向谨遵赤方娘娘的话,不请外人进村的,所以也没找个大夫看看。”
“几天前,他突然就……发疯了一样,开始咬人,他力气变得很大,没人阻止的了他。被咬死的人,有的就会变成跟他一样的状态。我们关上门想等他们变正常也没有用,他们指甲变得坚硬,就跟小锯子一样。”
“挠开我家门的时候,我爹娘说死了肯定会很痛的,他们会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让我先找个地方躲着,让我等所有人都活了再出去。”
小孩说到这,猛然醒悟到了一件他可能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的父母不会再活过来了!
赤方娘娘已经放弃拂花村了……
他先是如梦初醒般的停下了话头,抽泣了两声,突然嘴一歪,大声地嚎啕了出来。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得声音粗哑,喉头哽痛。
林绛雪不忍心地拍了拍他哭到痉挛的后背。
陆渊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向地上飘来的薄薄一层黑雾。
“发现什么了?”林绛雪看着陆渊不吭声地往外走,她修为不够,并没有看见这若隐若现的黑雾。
陆渊寻着黑雾一路走向外面,最后在那尊数丈高的神像下停住了脚步。
估摸着这群村民也不知道,这个赤方娘娘到底是何许人物。
雕这尊人像的时候,像模像样地做了一个跟佛教菩萨大差不差的莲台。
此刻那些黑雾就从莲台中飘了出来。
越来越浓郁,山风猎猎,也没吹走半分。
林绛雪终于看见了这些像瘴气一样的黑雾。
“这又是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没从课本里面翻出关于这个的一知半解。
陆渊神色冰冷,仍由黑雾将自己包围起来,他能感受到强烈的寒气如密不透风的布盖了过来。
林绛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黑雾拖卷着拉了过去。
她脑海中惊慌大喊:我不会要死了吧,我还年轻啊啊啊啊啊——
林绛雪伸出手无力地抓了一下,可惜只捞到一把空气。
她想摆脱这个诡异得跟泥泞沼泽一样的黑雾,也是枉然,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踪迹。
陆渊在被彻底淹没在浓雾之前,望向那座神像的眼神,凛冽中带着杀气。
像刀一样,恨不得将那双熟视无睹这一切的白玉双瞳挖出来。
因为,他想到一件极其糟心的事情。
——该死。
陵川渡看他那么久没回来,一定会来这里找他的。
第074章 往复
视线变得很低, 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游走。
手掌高的细长杂草在陆渊面前尽数分开。
也许是尖锐草叶带来的刺痛感让他很不适。
视野开始逐渐抬高,变得开阔起来,但是不到半丈远之外的景色在他眼里依旧模糊不可捉。
他感到了极度的冷。
太冷了——
陆渊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他虚弱地继续往前方走着。
漫无目的, 直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靠过来。
看不清楚, 可是对方身上温热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贴了过去。
对方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正常, 或者说是对他过于信任,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姿态。
陆渊明白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不知道自己目前在何时何地,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全凭本能试图将手下的猎物吞吃入腹。
简直就像是……一条被兽性吞噬的蟒蛇。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理智和欲望在他脑中疯狂地撕扯, 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矛盾。
肆虐的破坏欲在冲着他嘶声地蛊惑:对,这是这样,慢慢地……撕碎他,绞杀他……
陆渊瞳孔猛地一缩,将猎物推倒在地,猎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 就直接掉入到他的掌心之间。
他小臂肌肉隆起, 坚决地横亘在对方的脖颈之间,狠心地用力下压。
用力,再用力。
……就差一点点了。
他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头只知道索取的野兽。
怀里的猎物意识到了什么, 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住手。”他的气管已经被挤压到呼吸困难了,“你醒醒……你究竟怎么了?”
见到陆渊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血腥气已经涌上喉间。
他颤抖地恳求起来, 嗓音变得走调嘶哑:“别……求求你,师兄——”
……师兄?
他在喊谁?
陆渊疑惑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没有多余感情的瞳孔显得有些迷茫。
……他是在叫我吗?
一道白光似乎要将陆渊缠打互搏的思维拉扯开。
快停手!
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瑟瑟发抖的猎物露出了他的真容。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陆渊的身下。
陵川渡脖子上全是恐怖的红肿淤青,纤长的睫毛下, 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惊恐和无助。
陆渊缓缓卸下小臂的力道,松开了对方。
他头痛欲裂地从陵川渡身上翻到一边的草地上躺着,睁大眼睛急速地喘着气。
原本淡金色的眸子跟另外一种妖冶的墨绿色纠缠在一起。
两种完全不相容的颜色此刻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等到淡金色彻底压制过墨绿色后,陆渊才蜷了蜷指尖,挣扎着爬起。
陵川渡后怕地捂住自己的脖子,整个人愣在原地,看见陆渊直起身来,似乎又要靠近他,心一下凉了半截。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力道,就把他拽离了地面。
刚刚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的陆渊,此刻正皱着眉在思考什么,半晌他艰难地开口:“我刚才……”
陵川渡有点担心陆渊突然又变脸,他迅速抽回了手,打断陆渊的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了?”他察觉到自己动作有些突兀,只好僵硬地扯开话题。
刚才陆渊被不知名的黑雾包裹之后,就感到那股寒气先是附着在他的皮肤上,接着深入骨髓,顺着筋脉就缠上了他的神识。
毫不留情地将神识搅和得一团乱麻。
两股意识在他灵台里互相争夺着掌控权,直到——
陆渊盯着对方脖子上的淤青看了一会,才问:“有邪祟妄图夺舍我。”
陵川渡仿佛忘记了陆渊刚刚差点要杀了他,焦急问道:“邪祟呢?”
陆渊摇了摇头:“不清楚,但你是怎么出现在这的?”
他明明是被一股奇怪的黑雾带到这里的,为什么陵川渡也在这?
“我等了你很久,担心你在拂花村遇到了不测。只不过我刚到这就恰巧看见你了,然后……”陵川渡收了声,默默地拍了拍身上的杂草。
他们因为之前缠斗在一起,身上布满地上的草屑。
“这里是拂花村?”陆渊环顾一下四周,这里跟他刚刚见到的村子完全不同。
之前从山脚往上已经布满了一些青石的砖头,现在上山的路,看起来还是一条简单的土路。
陆渊心里一凛,下意识抬头向最上方看去——
那座屹立在最上方村落的神像已经不见踪迹。
把他跟林绛雪带到这里来的罪魁祸首人间蒸发了。
……对了!
差点忘记了被一起卷进来的林绛雪。
陆渊追问道:“你到这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大的姑娘?”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陵川渡介绍林绛雪,只好说得极其含糊。
陵川渡见到陆渊遮掩的样子,突然觉得脖子上的伤口疼痛变得密密麻麻起来,但他还是认真问道:“那位姑娘长什么样子呢?”
一向记不太住人脸的陆渊:“……”
陆渊摸了摸下巴,倒是失去了一贯的从善如流,最后硬着头皮说道:“大概就是……穿着白色的衣服。至于长相……应该挺好看的?”
就像他不擅长作画一样,对于描绘外貌这种,他能挤出来一句长得好看已经不错了。
在陆渊的分类中,只要长得不是歪瓜裂枣,都会被列为长得还行的范围。
意识到自己说得很是敷衍,陆渊费劲地开始思考,林绛雪的眼睛到底算哪一种。
是丹凤眼么?还是杏眼?或者是荔枝眼?
话说回来,荔枝眼跟杏眼又有什么区别?
正当日后英明神武的陆首座,在为如何描述一个人容貌而忧愁的时候,陵川渡盯着对方紧蹙的眉峰,他捂住脖侧给自己疗伤的手,无意地按紧。
他因为突然的剧痛,嘴角一抖。
每一寸皮肤都在疼痛不已,它们无声地抗议主人自虐般的举措。
……怪不得陆渊把他打发走了,一个人来到拂花村。
原来是因为他已经有约了。
突然觉得非要死皮赖眼缠着对方的自己,很难看很不堪。
心理上难以遏制的苦涩已经压住了身体上的痛楚。
陆渊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是普通的朋友么?
陵川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朋友前放一个限定词,好像加了两个字,就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
还是说他们有更亲密的关系?
他克制住自己想问的更清楚的情绪。
陵川渡缓了一口气,强忍着格外难受的胸口,他慢慢开口:“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她么?”
陆渊放弃了描述林绛雪的容貌,他说:“看一下情况,不过你是顺着哪里过来的。”
陵川渡收好情绪,表情又恢复到陆渊熟悉的样子,他转身道:“就是这……”
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巨大的树枝交叉生长着,裸露的树根粗犷而坚硬,宛如一条条巨蟒蜿蜒缠绕。
路已经淹没在异常这些庞大的根基之下。
只是短短半盏茶的功夫,这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只有一条往上的路,大大方方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好像正在极力地邀请他们前去。
太邪门了。
陆渊随手将陵川渡发梢上的草屑摘下,“走吧。”
不知道这个赤方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陆渊向来是不惧任何挑衅。
特别是他刚刚着了对方的道。
他现在正是有仇必报的年纪,多等一秒都是对自己脾气的不尊重。
山顶上的房屋已经有了之前陆渊看到的规模,他余光注意到熟悉的白玉色。
不久前高达数丈高的神像位置,现在已经有了一座莲台,和一些密密麻麻的木质脚手架。
他脑海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
——那团黑雾把他们送到了多年前的拂花村。
两个外来者在这个密闭的小山村里,极其的显眼。
停下了手头工作的村民,将手上的凿子随手放到一边:“喂!你们哪来的?”
陆渊记起之前那个小孩子说的,这个村子很是排斥外来者,特别是修真者的到来。
他决定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说他们是一对兄弟,在山里迷路了,看见这边有炊烟,才寻了过来。
村民仔细地瞅了几眼两人,目光落在对方的衣服上。
好消息是他俩刚刚在地上滚作一团,身上自然是凌乱不堪。
看起来就跟仙风道骨的修真者没有什么关系。
“就顺着那边走,走到一颗老榕树的边上,就左转一直沿着那条小道走就好了。”村民依然蹲在脚手架上,没有提供更多帮忙的意思。
陆渊脸上浮现一些恰到好处的忧愁:“多谢。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色衣服的姑娘。”
他比划了一个高度:“大概那么高。”
村民脸色轻微变化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没有见过。你赶快走吧,晚上在山里容易迷路。”
陆渊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出去之后,只能找人来搜山了。毕竟我们跟她是在这走散的。”
他客气地朝着给他指路的村民作了一揖,就要准备走。
“你等等!”村民连忙大声叫住他。
陆渊不出所料的停下脚步,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了?你想起来见过她了?”
村民这时候又拿起凿子,装作很忙的样子,“你去问问村长吧?就在那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门口有个石狮子。也许他见过。”
其他的村民们都只是忙忙碌碌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对陆渊的事情充耳不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人隐藏了什么,陵川渡不自在地绷紧身体。
陆渊若无其事地挡在陵川渡身前,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陵川渡视线不经意扫过陆渊稍显宽阔的肩膀。
眼前的人身材还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但已经足够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安心。
第075章 道侣
村长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 约摸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
他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客气作揖道:“拂花村很少有外来的人,所以招待态度不周,还请见谅。”
陆渊装模作样地还了凡人的礼数, 然后赶紧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着白衣的姑娘。”
他慌张的神情不全是装出来的, 至少有两成是真的。
万一林绛雪日后缺胳膊断腿, 或是干脆倒霉死在了此地。
名声要遭重的是接了这个委托的九苍城。
就算陆渊向来对名声这种东西视若无睹,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不得不考虑陵川渡的日后。
……连未婚妻都救不了的人这种帽子还是不要被扣为好。
村长条件反射地好像要捋一捋自己的胡须,却发现自己的胡子早就剃得干净, 他赶紧尴尬地把手拿开:“这位小兄弟,我们这很少来外人,她要是来我们村子,我们肯定有印象。她这个……说不定是在山里迷路了。”
陆渊毕竟表演不来狗急跳墙,他见村长推诿的态度,立刻搬出之前的说辞:“那我们现在就去山里面找她。还是不成的话, 就带人来搜山。”
村长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现在进山太危险。不说山中野兽, 就说这密林里面的路弯弯绕绕,你们俩人初来乍到,也很容易遇到危险, 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果然……拂花村极力地避免意外和死亡,哪怕是他们很想打发他走, 也不得不说些托词。
跟之前跟雕玉像的村民搭话,本来他只是指个路就让陆渊二人立刻离开, 结果陆渊一说要带人进山找人,村民立刻一改爱搭不理的样子,把他们指到村长家。
毕竟人数一多,意外发生的可能性就变大,事态也就更不可控。
而拂花村可以起死回生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住了。
村长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情绪不明地望了过来,他心里一惊,急中生智道:“二位要不先暂且在村里住下,待到明日天气好一点,我找几个熟悉山路的人跟你们一起。”
陆渊闻言松了一口气,好像是纠结了许久才同意这个折中的方案。
村长忙不迭地找几个人送这两位不速之客离开,给他们安排了一个院落去住。
待到陆渊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村长身后的门帘一撩,钻出来一个岁数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壮年,来人低声问道:“爹,这两个人怎么处理?”
村长垂着眼帘,仿佛仔细研究着木桌上的每一条纹路,半晌才开口道:“问问赤方娘娘吧,说不定倒是让这两个人占了便宜。”
“可是他们说还有个女人……?”
村长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不可能,她要是死在山里,赤方娘娘会告诉我们的,多半是不在此处。他们俩找错地方了。”
“要不下次我直接把上山的路封死算了,免得有人再到这里来……”
“不。”村长抬手,打断了他儿子的话,“赤方娘娘之前跟我们说过,拂花村人丁还是不够兴旺,误入一两个无所谓。”
他意义不明笑了笑:“只不过既然来了拂花村,那就别走了。”
领着陆渊两人的村民,到了临时暂住的大院落前,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陆渊四顾逡巡着这间院落,整体看起来还算干净。
一进门就是个大院子,几捆还没劈的柴火放在水井旁边。
陵川渡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师兄,你说的那个姑娘是谁?我是否曾经见过?”
他紧张地搓了搓指尖,想了一路也没有记起来过九苍城的哪位姑娘,是跟陆渊交际不错的。
“反正你以后会经常见到她的。”陆渊决定暗示陵川渡一下。
陆渊观察了一下从小就没什么表情的师弟,惊悚地发现他挤出一个不算自然的笑容。
——有种试图拙劣模仿一个轻松不在意的态度,然后不幸失败的现场。
陵川渡:“经常?”
陆渊当下有种八卦终于要传到当事人耳朵里的心虚,他硬着头皮说:“就是说以会在九苍城见到她。”
……不过也可能是你去凤池宗。
这得取决于你俩的日后规划。
陆渊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陵川渡在他心目中就是规规矩矩的模样。
譬如说,自己曾让他好好练那个剑谱,实际是个挺严苛的要求,但是陵川渡就不疑有他,老实得可以说是有些笨,两眼一闭,心一横就开始不分夜地照做了。
而时重光待陵川渡堪称细致入微,耐心十足。
所以就算陆渊跟林绛雪说过她和陵川渡不合适这样话,他也实在想不到师弟有什么忤逆时重光的理由。
陆渊一时有些语塞,可能只是这些年九苍城相伴的画面他已经习以为常。
就像你养一只小猫小狗,哪怕它们不是你喜欢的样子,时间长了也自然会有感情的……吧。
好在另一个人也明显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陆渊变来变去的脸色。
陵川渡勉强笑道:“师兄这是找到……”道侣了么?
他话没讲完,就突然噤声,两人齐齐听到院落外清晰的落锁声。
面面相觑了一会,他们意识到自己被凡夫俗子们尝试用一把锁关在一起。
陆渊朝陵川渡扬了扬眉尾,语调堪称轻松:“看来我们被关起来了。”
陵川渡见此情景,放弃了之前想问的话题,“拂花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单单只是步入村口,恍惚之间就换了个地方,甚至跟邪祟都没有打个照面。
陆渊把之前那个小孩说的情况,挑了个重点大概说了一下。
陵川渡虽然是第一次出宗门接委托,但神色还算镇定,他确认道:“这个村子不会死人?”
“不错,如果这座村子按他说的来看,那么至少从当下这个时间点就没有死过人了。”陆渊意有所指地指了指村长家的方向,“而且你不觉得那个村长,未免太年轻了么?”
“可是生死循环,是为大道,即便是修真者也从未听说有人能脱离轮回。”
再强的修真者也只是延续自己的寿命,除非有人能进阶成神……
只不过从未有人能到达那个境界。
“那就要看如何定义生死了。”陆渊也不着急打开那把锁,“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便是阳火具灭,魂魄归于地府,重入轮回。”
“而在拂花村,死亡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即魂魄离身这个情况必然会发生,只不过他们并未进入轮回,就会被赤方截下。”
陵川渡道:“就是说由生气转为死气的过程被……打断了?”
不是拂花村没有死人了,而是拂花村不再诞生死气了。
陆渊点头:“这就是你来这并没有察觉到异常的原因,拂花村并没有邪祟不断增生的死气,只有源源不断……充裕的生气。”
只不过眼下他们所在过去的拂花村,与之前陆渊见到的拂花村,可以说是事物极端的两面。
竹栖城药铺伙计发现的拂花村,已经是死气横生,邪祟滋生的地方了。
陆渊轻声说完,就往外走了几步,示意陵川渡动作小一点。
他一路走过院子,靠近大门。
陆渊出乎意料地猛推了一下大门,铜锁一头撞到在门上的声音吓了外面的村民一大跳。
村民们正鬼鬼祟祟地听里面动静,结果一直静悄悄地,突然跟诈尸一样来了个大的。
陆渊满意地听到门口几声短促地惊呼。
不久之后,他的声音隔着门板穿到村民耳朵里:“喂!你们干什么呢!”
门锁像是阻挡不住屋内人的力道,哐当哐当地狂响着。
“我说你们别费力气了!”一个村民忍不住喊道:“就在这好好待着,以后你们就知道是自己捡了个便宜了!”
陆渊明知故问:“能有什么好处?有好处你们还把我们关这里?”
“反正你别管!”门外的人显然不吃激将法,“赤方娘娘到时候会给你看到神迹的。”
陵川渡脸色沉了下去,拂花村的神迹不就是人死而复生么?
难道那个什么赤方娘娘打算杀了他跟陆渊其中的一个,再展现所谓的神力,让人活过来么?
陆渊扣住陵川渡的肩膀,朝他摇了摇头,嘴型无声地念出几个字:“林绛雪。”
——现在还没找到林绛雪呢!
你也不希望以后你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就魂归黄泉了吧?
陵川渡感到那一口憋在胸口的气,现在是彻底出不去了,他面无表情地瞪着眼前的门,好像面对什么凶残成性的恶徒。
“别冲动。”陆渊压着气音说道。
村民不知道自己离挨揍就隔着一个门板,他见到大门不再被猛晃,以为里面的人老实了,砸吧了一下嘴说道:“又不是要你们的命,何必那么紧张。”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陆渊继续敷衍地表演一个受害者,要是门外的人听得仔细,就会注意到他的语调中,没有丝毫的紧张害怕。
村民其实也不知道赤方娘娘的意思,但是介于他刚刚被里面的人吓了一跳,现在就想立刻报复回去,所以他不怀好意地说:“干什么?拂花村人丁太少,看到没村里面那个莲台没?”
里面的人没吱声,半天才回了一句:“你是让我们做苦力?”
村民哈哈大笑:“不止不止!”
“村里面的人太少了。赤方娘娘的神谕是让我们多生孩子,既然你们来了,不如也给我们村多添些人气吧。”
陆渊:“……?”
他僵硬地眨了眨眼。
陵川渡:“我还是出去把他杀了算了。胡言乱语,说这种话肯定是被邪祟附身了。
陆渊看着陵川渡的脸从青变白再变红,他拉住对方的胳膊,大声喊道:“别冲动——”
第076章 赤方
陆渊听着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都消失的差不多了, 才松开死死攥住陵川渡衣袖的手。
他沉默了一会,有点难以理解:“那么生气啊?”
虽然说刚刚村民讲的话确实很是冒犯,但是也不至于怒不可遏吧。
陵川渡绷着脸没理他。
陆渊看了看对方泛红的耳尖,鬼使神差地碰了碰。
……好烫。
陵川渡捂住耳朵, 跟见鬼了一样瞅着他, “你你你……”
你了半天愣是没接出下一句。
陆渊挠了挠鼻子, 随即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像是绞尽脑汁地努力形容:“师弟, 你现在好像……”
“好像……”
……好像淬火时候的刀身噢。
陵川渡察言观色,感觉到陆渊要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他之前有点恼, 是那种好像自己小心思被陌生人捅出来的无所适从。
俗称,恼羞成怒。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么?”最后他干巴巴地问出一句话。
陆渊看了看天色说:“本来装作普通人只是降低村民的戒心,这把锁还能困住我们不成。”
毕竟天道有规,他们不能对凡人动手。
他本就打算等拂花村的人戒备变低,再偷偷搜查一遍。
可惜林绛雪不见了,用神识探查整个村子变得不现实。
注定是要多费一些时间了。
山中深夜, 却连一声鸟鸣都未听见。
陆渊仰头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
他本来正懒散斜躺在屋檐上, 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
刚刚他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白色。
“可能是林绛雪。”虽然夜色已深,村子里所有住家一盏灯都未亮,但是白色的衣服在晚上还是很晃眼。
两人对视了一眼, 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
林绛雪一路脚步不停,来到白天陆渊看到的那座未完工的莲台处。
她轻身一跃就站在莲台的边缘,转过身似乎朝着陆渊招了招手。
陵川渡心底一悸:“是你说的那个人么?她看上去……怎么有点不正常。”
林绛雪见陆渊没有跟过来, 她咧嘴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往后仰, 像是要仰躺在莲座之上。
可是莲座就像无底的黑洞,林绛雪的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陆渊手中的刀身已经亮出了几寸, 他默不作声地靠近莲台。
待到走近,他才发觉莲台中心并非是实心,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陵川渡微微愣住:“她是让我们跟着下去么?”
陆渊挑起旁边的一根木条,准备扔下去探探底,一缕缕似曾相识的黑气就从洞口钻了出来。
“退后!”陆渊刚想出声警示,黑气就如藤蔓一般地狂野生长,转瞬之间已经缠上了陵川渡的小腿。
干脆利落地将人拖入洞中。
直接打了陆渊一个措手不及。
陆渊见着那卷住陵川渡的黑气,没有犹豫地跟着一跃而下。
在半空中,他眼疾手快抓住陵川渡的手腕,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几乎是感觉到自己碰到人的瞬间,立刻反手一刀将不觉卡在旁边的岩壁中。
两个人在不知深浅的黑洞中晃晃悠悠地挂着。
进入洞口的那一瞬间陆渊就本能地感到不妙,这个地方灵力稀薄,甚至连御空都难以做到。
陆渊紧绷着肩膀的肌肉,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天空的距离,盘算着自己是否能在斩断黑气的瞬间,将陵川渡和自己送上去。
不然就是新一轮的僵持,直到耗到他灵力枯竭。
陵川渡察觉到陆渊握住他的手一紧,那股黑色绕过自己转而去攻击握住刀柄的陆渊。
“松手吧。”陵川渡抬头望着陆渊,眼里满是央求。
……把他扔下去当做诱饵,这样趁他被黑气裹挟的瞬间,陆渊就可以脱身了。
陆渊咬着牙,他额角青筋一抖,哑声道:“不可能。”
不觉在跟黑气做着拉扯,刀身发着颤,在岩壁中艰难地硬挺着。
作为被撕扯的焦点,陵川渡自然也不好受。
他咽下了痛苦的呻吟,紧紧咬着下唇。
实际上,陵川渡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膝盖以下的部分了,黑气像在吞噬着他的血肉,一点点往上侵蚀着他的知觉。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声,不能让陆渊分心。
……忍住。
忍住就好了。
陵川渡头脑一片昏沉,脸上已经没有血色,觉得自己好像一张被焚烧了一半的纸,一边是火燎燎的疼,一边是燃尽后的虚无。
脑中充满了白茫茫的光点,他差点下意识地就要喊出一句痛。
这股冲动让陵川渡清醒了一瞬,他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出一点血腥味。
他对自己恶狠狠地说:你别的事情做不好,忍耐难道也做不好么?
……不要让陆渊觉得你很没用。
不觉发出一声尖啸,猛地被往下拉扯了一截。
刀身划过尖锐岩体,划出刺眼又转瞬即逝的火星子。
陵川渡感觉冷汗已经濡湿了他的睫毛,他费力却又试图睁大眼睛,只为了看清那一点火光。
……像极了陆渊过生辰,放给他看的花火。
陵川渡费力地朝上伸出手,这次几乎是大喝道:“松手!”
陆渊从来没有见过陵川渡这样的神情,记忆中他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循规蹈矩地不是听从时重光的指示,就是听自己的话。
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他自己的选择,竟然是……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
陵川渡趁着陆渊那一瞬间的木然,用力地、决绝地一点点掰开了陆渊的指节。
他像一只失去了助力的纸鸢,随着自身的重力,被黑气拖进那无底的深渊。
剧烈的失重感夹杂着风刃,割得陵川渡脸生疼。
陵川渡感觉自己的心被揪做一团,将要脱离胸腔。
他闭着眼,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好像自己抱着自己就能取暖了一样。
在无尽坠落中,他感到自己下落的速度变慢了。
再睁眼,眼前已经不是黑色的岩壁,耳边也没有呼啸而过的风。
……这是哪里?
没有风来过这里的模样,光也很难透过这一层层泥土传到这里。
冰冷潮湿,鬼气森森,死气沉沉。
陵川渡搓了搓自己的手,拿着剑鞘当做拐杖艰难地朝前摸索着。
直到他看见了一点点光亮。
有一个女人就站在这死寂如坟墓的黑暗中,手里托着一只散发着微弱烛火的灯台,无声无息地凝望着来人。
女人并未有什么别的动作,看见陵川渡只是歪了歪头。
陵川渡在女人打量自己的同时,也在按捺住自己的恐惧警惕地观察着对方。
白色衣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火光偶尔掠过衣摆时,一点点刺绣不经意间折射出金色的纹路。
陵川渡迟疑地问道:“你是林绛雪?”
女人动了一下嘴唇,她将烛台举高了一些,陵川渡得以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她是叫这个名字么?”墨绿色的竖眸跟蛇瞳一样盘踞在“林绛雪”眼里,她仿佛感受不到疼,冷漠地盯着不小心溅落到手背上的烛泪。
这双眼睛……
陵川渡很想往后退几步,林绛雪这个样子跟当时他看到的陆渊很像。
那个没有夺舍陆渊成功的邪祟,是转身又去强占了林绛雪的躯壳么?
“你可以叫我赤方。他们都是那么叫我的。”
赤方不急不躁,她没有觉得冒犯或是别的,也没有理会陵川渡的错愕,“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情,我并非是先去夺舍陆渊的,而是本就先选择了林绛雪。毕竟少女身躯更是柔软,我也更欢喜。”
她似乎很喜欢这种白衣飘飘的款式,原地扯了扯衣摆。
“邪祟不可能同时寄居在两具身体里。”陵川渡忌惮地看了两眼周围,他手中长剑出鞘,第一次指向除了陪他练剑的师兄以外的人,“你还有同伙?”
“你说我是邪祟?”她遽然抬眼。
赤方娘娘笑得妩媚跟她现在这幅样貌很是不配,她说了一句陵川渡没有听懂的话,“不,我只是一段意识罢了。”
她白玉似的手指点了点地,又指了指天的方向,“我只是被祂封印多年后,剩下的一点点可怜的、苟延残喘的意识。”
赤方娘娘想到了什么,嘴角咧开,显得狰狞又妖冶。
陵川渡不想听她在这乱忽悠些有的没的,他知道邪祟占据宿主身体久了之后,对原主也会有很大的伤害,“别废话,赶紧从她身体里出来,不然我……”
他一时有点语塞。
没有师尊那样强大的修为,也没有师兄天赋的灵力,威胁起来都显得软弱无力起来。
陵川渡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但师兄在教他练剑的第一天就告诉他,永远不要在敌人面前露怯。
“就凭你么?唔,一个……长得还挺凶的小孩儿?”赤方娘娘捂着嘴咯咯笑出声,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还没发现呢,在这里是用不了灵力的。”
陵川渡听到这也明白面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为什么也没朝自己出手。
他试图操控着飞剑,但该死的长剑就跟黏在他手上一般,本就贫瘠的灵气在唤出之后,就难以聚起,最后消散于无形。
赤方娘娘遗憾地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长剑,轻哼了一声:“白费力气……要不然我早就破了这该死的封印出去了。”
本体被压制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唯有一点残存的意识趁着封印松动,侥幸钻了出去,夺舍占据他人躯体,使其成为自己口舌,艰难行事。
她旋身扬起衣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揽着镜子像在认真地看着这幅新的皮囊:“你要不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陪我吧。我呢,在这待着也是没劲,正好需要一个陪我聊天打趣的人。”
陵川渡目光依旧冷漠,除了胸口像一块大石压得他呼吸艰难之外,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你骗人。”
赤方依旧没有放下镜子,只给他一抹眼角余光,像是很有耐心地哄着小孩子的姿态,“你倒说说,我骗你什么了。”
陵川渡还剑入鞘:“这里至少不可能是封印之下,你若是夺舍成功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况且……”
从他踏入拂花村的第一步,这里就不再是真实的世界,脚下是不知多少年前拂花村的泡沫幻影。
赤方持镜的手一顿,环境变得有些微妙,她无所谓地抬起眸子:“你说的对也不对,这里确实是封印之下,只不过是在我操控的幻影中。”
她欣赏完自己的容貌,叹了口气:“本想你们两个人都进入这无底深渊,不过可惜跑了一个。”
白瞎她以身做饵,看来又要再换一副皮囊了。
但是无可厚非,计划总是不能完美无缺的,一点小纰漏她能忍。
赤方意趣盎然,她很喜欢看人类的一些阴暗小心思,譬如说眼下这种,对方一定在懊恼为什么进来的不是另一个人吧:“你也不用觉得自己倒霉……”
她想假模假样地施展一下自己的仁慈,结果就听到陵川渡的声音:“……太好了。”
赤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皱眉:“你说什么?”
人在绝望的时候,不应该是“怎么倒霉的是我,不是谁谁谁”、“我要是不怎么怎么样就好了”之类的话么?
陵川渡扯了一下嘴角,“我说那真是太好了。”
赤方冷笑:“……太好了?你没有感受过这不知道多少年的孤寂,你没有——”
陵川渡打断她的抱怨:“你不要误会,我没想自己一个人在这地下待到死。”
“你觉得你能出去?”赤方目光终于落在陵川渡身上,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蓦然大笑起来,“你根本不了解这封印底下是什么样的世界。”
陵川渡静了片刻,欣赏完她的疯态,他轻声说:“不。”
“……是你不了解我师兄。”
第077章 可斩
洞口底下悄无声息, 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个错觉。
陆渊神色阴晴不定地抬起眼皮撩了一下莲座,他漠然片刻,眼底寒气愈发浓郁。
他之前处事,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危急的场面。
只是那些跟他共事的人, 遇到这种事情, 不约而同地就像溺水的人, 恨不得把他当做浮木,哪怕是死, 也要拖着他一起。
陵川渡的语气和态度太过斩钉截铁,好像在几息之间, 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一切又发生的太过突然,让陆渊完全在意料之外。
陆渊望着那座吃人的莲台,脸上的暗金色神纹开始若隐若现。
“不觉!”他猛然发出低吼,不觉应声出鞘,它感受到主人的怒意领命而来,势要将莲座连同它底下的深坑, 全都摧毁。
巨响一下穿过整个拂花村, 余波震得屋顶上瓦片尽裂,檐顶上簌簌落下灰来,还在睡梦中的村民被这惊天动地的异响惊醒, 昏黄的灯光逐渐点满整个村落。
村民们匆匆披着衣服赶了过来,零星带头的几个人举着火把,一群人在火光下看到了目眦尽裂的一幕。
已经雕刻完整的莲台, 一半已经变得四分五裂,原本合拢的花瓣, 在夜色中竟然有一种往外绽放的错觉。
“你在干什么!快停手!”最先回过神的是村长,他一把抓过旁边呆滞住的人手上火把, 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过来。
随着走近,村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着自己脚步愈发的沉重。
他倒抽一口凉气停了下来,“你是什么人?”
熔金色的竖瞳在跳跃的火光下,形如某种凶兽。
压抑,暴怒。
眉宇间戾气横生。
村长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喉头一梗,多余的质问再也问不出一句。
黑色的雾气想故技重施,它从碎裂的莲台中钻出,它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伸出触角,试探着接近陆渊。
发觉到对方似乎注意力被村民们吸引了之后,接着黑雾欣喜若狂地高高扬起,像一只毒蛇马上就要亮出獠牙,它席卷起潮湿的腥气就要将陆渊整个包裹住。
陆渊嘴角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的冷笑。
“嘶——!”
黑雾像是碰到了炽热的铁块,接触的瞬间陆渊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极细又极尖的哀嚎声。
村民眼睁睁地瞧着黑气的举止动作,跟一个人似的,踉踉跄跄地后退着,倒栽进那个黑洞。
“我是什么人?”陆渊伸手召来嵌在莲座碎片上的不觉,他语气森然,眸光里涌动着暗流,“不如问问你们是什么东西。”
神刀在暗中反射出一道冷锐的光,晃得拂花村一众人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村长按捺住内心的不安,他撂下火把,扑在另一边完好的莲台前面,双手张开,颇有一种螳臂挡车的悲壮。
“我不管你是谁。”村长不敢抬头看陆渊,低头看着徐徐燃烧的火炬,“都不可对赤方娘娘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举动。”
陆渊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们倒是对她信任得很。”
村长在风中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闻言倒是亮了几许,他的不安听到这句话突然消失殆尽。
是了,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恐惧。
死亡是恐惧的根源,他们在赤方娘娘的指引下,早就脱离轮回。
“你可知道村外是什么样的世间?”村长话锋一转,“纷争战乱,血流漂橹,民不聊生。仙门避世,自称不会参与凡人俗事,对我们不管不问。我们村的年轻人也难逃征兵,我若不是年老体衰,也被拖着上了战场。”
“我的儿子在不久后被同村的战友送了回来,他只剩一口气了,腿断了眼也瞎了。那天清晨,我和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痛苦中停止了呼吸。”
“正当我们准备给他换上寿衣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子敲响了我的家门,我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但我永远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别哭了,你且再看看,他还活着呢。”
“……然后我们就见到了神迹。”
“他活过来了,在咽气没有多久之后,他……活过来了。”
在村长的一同发自肺腑的倾诉后,他声音里有莫大的悲凄,却也有着对他心中神祇无上的拥护。
村民们听到他的话之后,跟打了鸡血一样纷纷涌了过来,护在神像基座之前。
“仙家这又要欺负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了吗!”
“苦难时不出手搭救,现在倒是又来添乱。”
“……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天理了!”
“你若是想要推翻莲台,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好了!”
“你若是不怕天罚,就对我们这些凡人出手吧!”尖锐指责的话语在山林间回荡。
陆渊表情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不觉上淡金色的光流过漆黑的刀体,陆渊淡然开口:“此刀绝地天通,神鬼不觉,天道不察。”
“所以你们大可以试试,天道会不会罚我。”
周围一下子安静得可怕,一个村民闭着眼跪了下来,倒不是在恳求陆渊绕自己一命。
只见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虔诚地闭目说道:“我等性命均系于赤方娘娘,祂赐我们生,我们便不入轮回,再无死亡。”
……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与邪祟同流合污。”陆渊右手缓缓抬起,刀尖直指众人,他本来十分年轻的声音,现在带上了莫名的威压,显得冷酷肃杀。
陆渊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灿金色,他不留情面地做出了最终的审判。
“……可斩。”
气流因为恐怖的修为而迅速聚拢,就连碎裂在地面上的玉石,也被气流掀起飘离地面。
村民们脸色煞白地互相拉住最近的人,吃力地顶着着扶摇而上的飓风。
他们咬着牙扒住离得最近的建筑物,却发现地面也变得不安全。
地表分裂出蛛网般的裂纹,晃晃荡荡地似乎在往下沉。
那一柄像是代表不详的漆黑之刃,在这血雨腥风中淬炼。
“还不出来么?”陆渊凌空看着这恍如末世的场面,他手握刀柄调转方向,刀尖垂向地面,眼底深处闪动着隐约的风暴,下定决心一般,他猛然从半空中跃下,将刀身深深插入地面。
周围的景象在急速地坍塌收缩,形成一个环状的圈,在一点点往里面压缩,离得近的村民瞬间被挤压得血肉模糊,一句惨叫都来不及呼出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
如此动静,赤方终于舍得放下那一面小小的铜镜,她脸上不免有些诧异,“这就是你的师兄?”
陵川渡脸色比刚刚来到地下更难看了,黑气布满了他的脸颊,一只眼眶里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黑色丝线。
他就要看不见了。
“哎呀。”赤方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语气还是一样的虚情假意,“你这么快就不行了么。地下确实死气过甚,就是喜欢寄居在你这样的活人身上。”
“再坚持一下。”赤方抬头想仰望星空,却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说不定还能见你师兄最后一面。”
陵川渡冷冷地说:“我见到师兄最后一面的时候,你也准备好你的遗言吧。”
赤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卑躬屈膝,对她祈祷谄媚,这种说话不中听态度强硬的跟顽石一样的人,她心底升腾起一阵怒意,“我还没见过你这种一心求死的人。”
她抽出林绛雪的佩剑,一剑抵住陵川渡的咽喉,“不如你现在就留下遗言。”
陵川渡用仅剩的一只眼盯着她,艰难地喘息:“……你会死得比我难看千万倍。”
赤方腮边的肌肉急促地抖了一下,她赫然用力,冷笑道:“口出狂言,不知所谓!”
刀刃在脆弱的脖颈处立刻见了红,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柄横刀穿过赤方的宽大袖摆,连带着没有减速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掀起定在一旁的岩壁上。
“你怎么做到的?”赤方眯着眼睛,但不敢触碰不觉,“封印地下本不该有灵气,你如何能操纵……”
她还没碰到刀柄,就被令人齿颤的寒冷惊得缩回了手。
这把刀在警告他,不让她靠近。
“你还没发现么?幻境坍缩了,这里的法则跟你设定的已经不一样了。”陆渊的身影在暗处显现,“你如果不想一起同归于尽的话,就赶紧撤了这片幻象。”
赤方咬牙笑道:“你小子……”
陆渊神色冷峻,他转向倒在地上的陵川渡,一只手缓缓试探了一下对方的脉搏,再确认陵川渡还活着之后,他举手一抬,不觉召回他的掌心。
赤方狼狈地跌落下来,一边的袖袍已经被收缩的幻境撕碎,暗处那一双如鬼魅般的灿金色眸子忽隐忽灭,死死地盯着她。
她勉强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灵力如此强横,原来神血已然轮回重寻宿主了。
赤方愤恨地看了一眼上方,“我倒是要看看,这次你还能不能困住我。”
地崩山摧地晃动陡然间停止,就像刚刚的剧烈天旋地转只是错觉罢了,一切归于寂静。
幻境在逐步脱落,拂花村将会恢复成它原本的样子。
原本碎裂的莲台诡异地重组,神像在以人眼不可观察的速度拔高,像是无数人在夜以继日地雕刻。
陵川渡在朦朦胧胧中,嘴巴里尝到了一点温热又带点腥气的味道。
他舌尖下意识想将这古怪的味道挤出去。
“别吐。”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陵川渡在疼痛中想不起这是谁,满脑子都是将这奇怪的液体吐出去的念头。
陆渊眼里像含着冰霜,一言不发地看着陵川渡将他喂进的神血尽数吐了出来。
他本想动作强硬一点,可是对方涣散的视线空洞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显得可怜巴巴的。
死气已经要进灵台,再不压制真要出事了。
陆渊无奈地叹了口气。
模模糊糊中,陵川渡感受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了他的唇角。
“唔……”
灵活柔软的东西挤开了他紧闭的唇瓣,不由分说地压住他的舌根,迫使他痛苦地咽下那难喝的液体。
不知过了多久,陵川渡脖子艰难地缓缓移动了一瞬,他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师兄?”
他说话时,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立刻抬手擦了擦唇角,探出一点点残留的殷红色,“我是喝了什么东西?”
刚刚一团浆糊的大脑,只记得这味道奇特的液体。
陆渊正慢条斯理地一圈圈包扎着手腕。刚刚一刀捅破赤方的幻影,让他灵力枯竭,不得不跟一个凡人一样替自己止血。
“我的血。”陆渊抬了抬手,示意他看划开的伤口。
他瞳孔中映出陵川渡皱成一团的脸,嘴角扬起,“那么难喝么?”
陵川渡眉头紧蹙,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做不到。
他不顾自己颤栗疼痛的四肢,霍然起身,想拉过陆渊的手,看看那道伤口。
陆渊看到他的动作赶紧倒退几步,“停停停,不至于为这点事要跟我拼命吧。你当时快死了,而我治疗术一向学得不怎么样,没什么把握,才出此下策。”
无数思绪在陵川渡脑海中乱窜,之前的疼他在赤方面前可以表现得面不改色,现在身体好了他反而觉得更痛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渊他根本不会受伤。
这个清晰的念头几乎要杀死他。
沉重的认知,将陵川渡脊背压得摇摇欲坠,“我……”
我该说些什么?
道歉?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跟你一起接委托了。
认错?
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修炼,拖你后腿了。
陵川渡低着头,他感觉鼻腔一阵酸痛,自责和害怕让他心中掀起难以平复的情绪。
“对不起。”陆渊突然说道。
陵川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苍白的脸上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陆渊默然片刻,问道:“你掉下去的时候,害怕么?”
陵川渡脑子里面更乱了,半天才慌张又匆忙地摇了摇头,他怕这样不真诚似的,又结结巴巴地补充:“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抛弃同门的。”
“是师兄不对,没有保护好你。”陆渊加重了语气。
是我太过自负,你本不该有事的。
陵川渡短促地啊了一声,焦急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是我的问题……”
“对了,还有你。”陆渊疾步上前,攥住陵川渡的手腕,意有所指地说道:“这次可要抓紧了。”
斑驳的血液已经慢慢在陆渊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在夜色中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
陵川渡忍不住多望了他一眼。
陆渊薄唇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
其实陵川渡什么也没听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不讲道理愈发地冲动膨胀着,逐渐挤满了他整个胸腔。
当他来到九苍城的时候,只是单纯希望陆渊是他一个人的师兄,那只是幼童出于对陌生环境的害怕和不安,不愿与别人分享这份同门的情谊,担心其他人会夺取师兄的关注。
之前是小孩心智,陵川渡时常没有察觉到陆渊对他的不耐烦。
毕竟他是个无趣的人,不会讨人欢心。
但是长大之后,他已经知晓了,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老是粘着陆渊,免得让师兄讨厌自己。
时间在走,陆渊也在慢慢地走远。
可让他惊慌的是,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
直到第一次离开宗门,陵川渡在陆渊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林绛雪。
陆渊对她似乎很是重视。
是啊……
这世界上有远比师兄弟更亲近的关系。
第078章 封印
林绛雪一睁眼, 先是体验到颅骨被别人踹了一脚的感觉,然后她就看到自己烂得不成样子的袖摆,凌乱的头发现在像个倒扣的海藻垂在她脑袋前面。
她摸了一把脸,意料之中的摸出一手灰, 林绛雪惊恐地望向陆渊:“我这是被雷劈了?”
陆渊顿了顿, 答道:“应当是没有的。”
林绛雪揉着额角坐起来, 她四顾张望了一下周围,跟正在观察她的陵川渡打了个照面, “……这是?”
她还没问完,心中已有答案, 鬼鬼祟祟地转向陆渊,轻声问:“这是你师弟吧。”
陆渊点了点头,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绛雪属于是被黑雾卷进去之后,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一直晕到现在,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我感觉被人打了一样。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看样子从林绛雪嘴里问不出关于赤方的任何信息了。
揍了林绛雪的正主移开目光, 顾左右而言他:“待到了九苍城,在做下一步计划吧。”
陆渊还从未真正对一个人施展死生之境,如果能借林绛雪这个桥梁, 他就有可能捕捉到曾寄宿在她身上,关于赤方的记忆-
“只是,你知晓这件事情之后, 就态度强硬地让我退出关于拂花村一事的调查。”陆渊当时只觉得此事有异,却又无迹可寻。
他彼时被师尊以各种理由搪塞, 最后也只是从记录下来的幸存者口述,获取了寥寥几个字的真相。
眼下, 陆渊显然已经不是好被打发的少年。
时隔百余年,在一艘离九苍城不知多远的船上,师徒二人遥遥对峙,一如当年。
时重光呼出口气,叹道:“你当时回到九苍城跟我说的第一件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不是控告赤方娘娘的行径。
不是为死去的村民愤懑。
“你告诉我,拂花村地下有一个不知从何处起的封印。”时重光像是陷入了回忆,瞳孔紧缩,“你说你能感受到那处封印在崩溃,地下封印的东西正在试图逃脱。”
“祂已经逃脱了。”陆渊耳边那座神像倾倒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他在离开拂花村之际,唤出不觉将那尊赤方神像贯穿。
利刃出鞘,直接将那尊神像撕裂,数丈高的白玉雕像轰然倒地,如此震动,那位被拂花村视为神祇的赤方娘娘,依旧没有出现。
“是祂的一部分离开了封印。你在拂花村所见到的封印,也仅仅是真正封印的一隅罢了。”
时重光缓缓重复了一遍民间的话本:“上古有云,有一怪物似蛇非蛇,唤作兀遮支,行走时地崩山裂,遮天蔽日,生灵涂炭。古神龙裔将其封印于地下,从此还人间河清海晏。”
陆渊垂下眼睫,“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祂做的所有事情,我可理解这是祂想脱离封印的一种方法。”
“但是为什么,赤方行事反复无常,按幸存的村民所说,赤方只留下一句话,我还道你多么仁慈,原来死人也可以,早知如此,何必那么麻烦。就干脆地抛弃了祂的信徒。”
时重光解释道:“龙裔封印兀遮支后,就陨落在赤漓,封印阵法的维持并不是依靠着祂的神力,而是世间万物的生死平衡。所以一旦生死平衡不再,封印就会被打破。”
“根据当时所有的信息,我们推断兀遮支一开始误以为要生气盛,死气衰才可以破除封印。等到她意识到不论生死如何博弈,只要一方压过另一方,封印便会松动。”
“祂便不再费力气,毕竟按祂的话说,叫人死总比让人活来的容易一点。”
陡然间陆渊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此行径,那鹧鸪梦中双面佛的举措跟赤方岂不是如出一辙。
若是往更远一点的想,那便是临安镇的聻变之事。
那均是昭武王的鬼兵,赤方鼓弄出如此多的邪祟,怕是要……
“我见过祂。”陆渊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时重光颔首,“你自然是见过兀遮支的化身。”
陆渊声音很轻,却在时重光耳边落下一记重锤一般,“不是上一世,是在不久前。”
但这仅仅是第一句让时重光感到震惊的话。
“在天都城。”陆渊眼底幽深,“祂久居皇城之中,同另一个人一起。”
时重光差点没坐住,焦急厉声询问:“是谁?!”
陆渊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失态,“昭武王,韩世照。”
时重光剧烈地喘了口气,神色震荡,他眉头紧蹙,下意识就问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上报仙盟?”
陆渊似笑非笑的神色,在时重光眼中更加明显,“我已经不再是陆灵越,我不愿也不想再参与仙盟任何的事情。”
“更何况,我一个外门弟子跑去仙盟呈报这种消息,会有人信么?”
时重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徒弟本就讨厌仙盟内部勾心斗角,更是厌恶尸位素餐的同僚。
“想必你是有自己的打算了?”
陆渊回想了一下在小镜湖旁与赤方交手的经过,“祂虽然只是兀遮支的一部分,但也未免太弱了。”
那是因为祂并非真正的兀遮支,祂那颗可以洞察万象的心神,正在你师弟体内……
时重光听到陆渊这句带有疑问语气的话,心里一咯噔,只是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陆渊打量了一眼时重光的脸色,不轻不重地说:“你有事瞒着我,并且这件事与我陨落有关。”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时重光此刻正在纠结,若是站在林玄溪的角度,那就是万万不能告诉陆渊真相。
毕竟陵川渡之于万象,只是相当于一个没有钥匙的盒子。
等到这个小盒子逐渐关不住万象的时候,林玄溪就会寻一个新盒子重新来稳妥放置。
而原来没有钥匙的旧盒子是怎么打开的,旧盒子能不能恢复如初,这都不在林玄溪的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万象如果真的进入下一个轮回,他们是根本无法在这世间茫茫人海中,找出它的下一任宿主的。
换言之,他们之前做的就是,在万象脱离上一个宿主前,就将万象从活着的宿主身上剖出,硬生生地塞入下一个宿主身上。
时重光原本跟林玄溪的看法一致,由林玄溪监管万象,他来修补封印。
事情本来进行的很是顺利。
直到百余年前,陆渊神陨九苍城,而万象在那一瞬间失控,原本被陵千枝生前所控制的万象源源不断吸收灵力。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修为平平的陵川渡一举跃迁数个大境界,离半神之阶仅仅一步之遥。
事情简直就急转而下,朝着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方向去了。
事后,林玄溪与时重光商讨,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重新处置万象。
可是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
原本曾经失控过的万象,依旧没有脱离宿主的倾向。
时重光脑中那一点点侥幸的想法,让他患得患失。
于情,他不愿杀了旧友的孩子。
于理,万象仅仅是在百余年前有过失控,而这些年间,虽有陵川渡患有心煞的传闻,可他的举措在时重光眼里,也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闹。
比如说:
什么?陵川渡拆了九苍城的山门?
那下次多做几个,让他拆得尽兴。
这就是时重光的回答。
相较于万象破体而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时重光最后下定决心道:“若有你的亲近之人,虽他无任何过错,但天道已经为他定下死亡的谶语,你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么?”
陆渊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我不会阻止。”
时重光猛得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对林玄溪的态度虽然强硬,但是林玄溪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杀了陵川渡虽然是下下策,可他不能做全天下的罪人。
“但我会改变这件事。”陆渊一字字说道,眉间凛冽,语气不容置疑。
什么?
时重光呆了一刻,这是他未料想过的回答。
“可我记得你曾说过……生死既定,你不会插手天道的选择。”时重光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他神色刹那间的纠结没有逃过陆渊的眼睛。
“生死如果能改变,那这就不是天道定下的。”陆渊抬起头,墨玉般的眸子像看不见底的寒潭,“你在骗我,到底是谁要杀他,是天道?还是……”
——你?
他意有所指地停下了话头,时重光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
陵川渡迟疑地站在门口。
里面的气氛很沉重,陆渊和时重光正安安静静待在里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却有什么东西好像要一触即发。
他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犹豫地看了一眼时重光,最后目光只落在陆渊一个人身上。
甲板上的风吹了进来,似乎想缓解这紧张的氛围。
陆渊眼底的寒气慢慢消融,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师弟我们走吧,看样子师尊这段时间很忙,在这怕是要给他添麻烦了。”
空气反而在一点点凝滞,时重光垂目望着半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陆渊揶揄地笑了:“我本就没有多少亲近之人。”
他父母死于一场除祟任务,自身无其余兄弟姊妹。除了师门,他暂且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算得上亲近之人。
时重光手猛地蜷起,手背青筋毕露,他沉声道:“你要知道,如果我出手,依你们目前的能力,是出不去这间屋子的。”
他雪色的长发披在肩头,此刻像一位无情的神祇,“你的回答,现在还是不改么?”
第079章 亲吻
陵川渡本来一直站在门口, 他感到现在氛围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知道时重光很少动怒,大部分时候都是得过且过。
除非是陆渊屡教不改,他才会出手教训。
但眼下的感觉,跟陵川渡以往见到的这些又有些不同。
这种不一样的感觉, 他模模糊糊地说不上来。
陵川渡焦虑不安地眨了眨眼,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 他小声地问道:“师尊,是师兄他又惹您生气了么?”
时重光紧握的拳头蓦然一松:“……”
这短短的一句话,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时重光又拉回了九苍城。
曾经, 陆渊在惹得时重光不快后,陵川渡总是会怯生生地讨好师尊,对他说师兄又惹您生气了么?
“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
“他就是说话不太中听。”
年纪尚小的陵川渡,鼓起勇气找师尊说上几句开脱的话,已经是尽他所能了。
时重光每次看陵川渡绞尽脑汁给陆渊找理由的样子,就有点又气又乐。
最后事情总是不了了之。
后来, 似乎就是在拂花村此事之后, 陵川渡就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陆渊。
时重光再也没有听过陵川渡说过这句话。
反而陵川渡会站在他一边,不再为陆渊争辩一句,甚至有时会讥讽几句。
陵川渡不知道当时为何那么……过分。
好像这样就能骗过自己, 已经不在意对方一样。
那天,陆渊被搪塞得终于烦了,加之他一向不注重什么尊师重道, 所以在演武结束后,他便直截了当地质问时重光:“拂花村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能参与。”
时重光揣着双手,也没有生气徒弟的无礼, 他神色平缓地开口,“你资历尚浅,境界不稳,我们认为你不该参与此事。”
陆渊怒极反笑:“我境界不稳?”
“你只是有事瞒着我,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陆渊面色如冰:“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会登顶世间,再无一人能瞒我。”
他确实如自己所言,成为天下第一人。可惜他的神陨,就跟他的成功一样,太快也太触目惊心。
像一颗流星,只留下一道余温尚在的痕迹。
“陆渊。”时重光在身后喊他。
对方没有理他,情绪毫无波澜,脚步甚至都未有停止。
时重光脸一沉,加重语气:“陆灵越!”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陆渊始终没有回头,他身姿泠然矫健,似乎没有什么能击垮他的脊背。
时重光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这个世界不会永远如你所愿。”
待到陆渊离开,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陵川渡长眉紧蹙,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时重光明白他这个徒弟总是心思沉郁,也许是因为过早失去亲人的原因,他总是很少开口说出心中所想。
所以他很有耐心等着对方。
过了半晌,陵川渡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师兄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师兄性格锋锐,从未吃过亏。长远看来并非好事。”时重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决定明日就让他去残雪幽径独修。”
陵川渡掩在袖袍下的手微微发抖,他默然良久,才收剑告退。
时重光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眉尾下垂。
陵川渡瞳孔里转瞬即逝的挣扎,落在了时重光眼里。
时重光难以置信一般,像是喃喃自语,同时又试图否认自己的猜测:“你不会是在……心疼他吧?”
这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
因为他见过有人嫉妒陆渊,欣羡他天赋神骨,一生顺风顺水;有人尊重陆渊,觉得他日后必定会执掌权柄,成为修真界的话事人。
但是,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时重光左思右想,也得不出个答案。
不过现在的陵川渡,跟以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时重光脸上的怒容有些松动,继而长叹一声。
他当年其实就瞧出了端倪,只是没有细究,那时候陵川渡的哀怜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理。
时重光望向陆渊,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要……成为被所有人唾弃的罪人。
陆渊并没有被师尊的一顿敲打而感到恼羞成怒,他反而嘴角带上笑意,“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陨落的?”
陵川渡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拽住陆渊:“师兄,你在说什么?”
时重光像是被戳破心事一样,眉头一跳。
虽然之前他曾千方百计阻挠陆渊知晓关于万象的事情。
但奈何陆渊若干年后登天入道,进阶半神,可堪天地心流,万象一事自然也瞒不住他。
陆渊陨落的时候,时重光早已离开九苍城多年。收到消息时,他跟林玄溪的想法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陆渊鲁莽行事,想以一己之力抗衡万象,被暴走的万象斩杀当场。
那是古神耗尽生命也未能除去的心神,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渺小又无力。
“那你根本不了解我,师尊。”陆渊静静盯着他,轻微摇了摇头,“我那时已经不再是冲动行事的年纪了。”
陆渊年少时,可以称得上气盛轻狂。可随着年岁的增加,他已经慢慢蜕变成一个仙盟首座该有的样子。
恰到好处的不近人情,冰冷凌厉的上位者气场。年少时的张狂只在他的自信上可以窥见一点往昔的影子。
实际上,他只是开始会掩藏自己的缺点了。
陵川渡在旁边急得要命,他满心焦虑难以描述。
什么陨落?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可是师兄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
哪里不对……
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涌上心头,陵川渡呼吸急促起来。
时重光没有察觉到陵川渡的异样,他的注意力全在陆渊身上:“但是事情并未有任何转机。”
陵川渡感觉筋脉在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干涸变成了满膛的灰烬。
他迫切想要一个答案,可是师兄只是在他耳边低沉说道:“你不会有事的。”
像是一个郑重的许诺。
自从拂花村他被死气缠身,一只眼睛差点看不见后,陆渊很是愧疚,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他们仿佛一瞬间掉转了身份。
待到陵川渡的眼睛被医好了,陆渊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脾气又恢复以往,只不过这次他很严肃地说:“师弟,我以后一定会护着你。”
可是,我不是关心自己会不会出事啊。他恍惚地想着。
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死。
这个字眼如怒涛一般搅弄着他本就乱作一团的识海。
陵川渡喘息着倒退几步,他本就站在门口,要不是陆渊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他差点踉跄地被门槛绊倒。
陆渊面色骤变,他看见陵川渡好像失了魂一样地茫然地站在那里。
陵川渡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瞳孔终于有了焦点,许久才说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陆渊凝神看着陵川渡,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又是心障发作了。
陵川渡静穆地说:“我梦到你死了。”说完他又皱起鼻子,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句很荒谬的话,“师兄,梦都是反的,对吧?”
“……嗯。”
陆渊无声地撤去掌中附着的灵力。
他也不想进陵川渡的心魔里,再去杀一遍“自己”。
陆渊再开口时,是对着时重光:“既然师尊信不过我,那也没什么商量的必要了。”
时重光像是沉吟了很久,最后还是松了口,“并非是我想杀他。”
他嘴型微动,陆渊依旧准确地读出了那条讯息。
凤池宗。
陆渊眼皮一跳,如果是凤池宗……那么,林绛雪在这个事情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在他怒极之时,是林绛雪对他说陵川渡没有动机,让他不要冲动。
除非——
“杀他之前,是不是需要有别的要求。”陆渊提出一个假设。
自然是有前提要求,就是下一任宿主必须就在身边,万象在死人体内留不住太久,极易进入轮回。
时重光表情复杂地垂下眼帘。
他的徒弟总是在只言片语之中,就可窥见全貌。
星回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
它正在快速地起锚,拍卖既已失败,它不愿在此停留过久。
在离开星回的路上,陵川渡好奇地问了一句:“师尊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陆渊深深看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有事的。”
若是正常人,此刻一定听出了这句话的不寻常,会生出巨大的恐慌。
可偏偏此刻的陵川渡依旧心思纯稚,听到陆渊的话,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生出几分欣喜。
我应该是喜欢他。
这是当年的陵川渡在听到那句许诺后的第一个念头。
我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么?
陵川渡甜蜜又痛苦地想着,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那个时候的他刚刚知道了林绛雪的存在,在犹豫不决中,他甚至还不知道师兄要有道侣是他误解了,就被告知林绛雪是他的未婚妻。
我应该拒绝么?
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这样做的话,师尊会对他失望么?或者他可以跟师兄商量么?
可是如果师兄问他为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呢。他简直就想大声说出那句因为我喜欢的是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他已经能想象到陆渊听到这句话的表情。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陆渊会不会觉得他很恶心。
那种可能会被抛弃的恐惧,光是想想就令他牙关紧颤,哽咽得几乎想落泪。
陵川渡突然停住了脚步,感觉有点难过。
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这是以前自己那一句堵在心口,未曾出口的话在不停地敲打着他。
陆渊不明所以:“怎么了?”
陵川渡快走一步,站在陆渊面前。
他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是神态却有种一本正经的严肃。
他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
陆渊抬起下颌,微微往后仰了仰,可是陵川渡举措太出乎他的预料,对方的唇瓣还是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陆渊下意识地抬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直到上面那一刹那碰到的温度,被风吹冷了。
若是搁在以前,陵川渡会有所顾忌,但是现在,他是属于想做就做了,按陆渊之前的话来说,就是他变得更坦诚了。
陆渊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别的什么表情,只是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陵川渡点点头,他少见地笑起来,带着仿佛解开了一个大秘密的欢喜。
“我知道。”
“之前师尊说我不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为什么感觉很难过了。”
他隔了百余年,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因为我喜欢你呀,师兄。”
第080章 不愿醒
陵川渡等了半天, 发现陆渊问完那句话之后,就古怪地保持了沉默。
等到江风吹得他手脚发凉的时候,陵川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渊好像不是很希望听到这番话。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陵川渡困惑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 实在不知道哪里不对。
陆渊本就五官凌厉, 特别是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 就更是显得冷冽。
陵川渡有点慌了,他潜意识认为是刚刚说的话果然是错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对, 但是师兄生气了,那就是不对。
“我下次不那么说了。”陵川渡不敢抬眼看他, “我不喜欢你了,好不好?”
陆渊下颌线收紧,像是咬着牙笑了,“不好。”
怎么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陵川渡懵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 事情只有对错两面, 眼前复杂的情况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虽然两个人因为陵川渡刚刚一番动作,几乎是面对面贴在一起,陆渊对两人亲昵的距离熟视无睹, 语调依然平静,“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么?”
陵川渡仰头望着他, 比旁人略浅一点的灰色眸子像窝着一池秋水,他有点委屈地小声说:“我知道的。”
见到陆渊不置可否的样子, 陵川渡急了,这次动作更加迅速地凑了上去, 准确地落在陆渊的唇上。
为了证明自己似的,他轻轻地咬了一口对方的唇瓣。
陵川渡收回作怪的犬齿,大声地又宣布了一遍:“我就是知道。”
陆渊站在原地片刻,唇上酥麻的感觉很是陌生,他神色不定地蓦然朝陵川渡伸出手。
陵川渡吓了一跳,以为陆渊要揍他,磕磕绊绊地就要往后缩,可是没有快过陆渊的速度。
陆渊抬手将挂在陵川渡长睫上的一缕细发撩开。
他低声地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柔和了极具压迫感的五官。
“真是个傻子。”-
白玉京位于南部的建章城。
建章最早并不叫这个名字。
它最初是个临河的小渔村,叫雪里凹。
那条河是一处地上悬河,渔村的地势却是低于河水高度的凹地,河道两岸的沙砾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白银般的光辉,远看就像一片白花花的雪地。
雪里凹旁的悬河就是赤漓江,直到今日依旧在原处奔腾不息,水流之声如同雷霆咆哮。
这座小渔村在百年前因为溃堤,淹没在赤漓江底。
萧殊尘曾在江畔驻足良久,认为此地有龙盘虎踞之势,鸾翔凤集之姿,便选定在此处修建山门,成立了白玉京。
不知是因为白玉京的声望浩大,还是因为建章位置处在四通八达的要道上。总之此后人丁愈来愈兴旺,俨然已经成了除帝都之外人口最多的城镇。
夜晚的建章城永远无声地见证着繁华和奢靡。
黄昏的余光早已落下帷幕,而建章的喧嚣和纷华才刚刚降临。金粉、熏香和无尽的吆喝声充斥着大街小巷,只是轻轻一嗅,或是随意一瞥,便叫人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一处温柔乡。
建章不同于天都城的古老森严,它是那么的年轻,像胡旋舞姬一般,即使左旋右转如蓬草、蹬踏如脚尖擂鼓也不知疲惫。
自从在星回上,陵川渡“偷袭”成功之后,他就发现虽然陆渊看起来表情很冷峻,可是并不会拿他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得上纵容,于是他胆子就愈发大了起来。
譬如现在,陆渊本想为沈循安锻造一把本命武器,结果不知道陵川渡是好奇建章城的街市还是什么。破天荒的,陵川渡说他饿了,想尝尝本地的素醒酒冰。
陆渊跟他解释这是清酒热的小菜,并不是主食。但他的师弟愣是摆出一副不吃到建章城特色的素醒酒冰,就要饿死当场的姿态。
当然陵川渡不会告诉陆渊,他是因为看见沈循安的剑鞘,再听见陆渊说要寻人替沈循安锻造武器,他心里立刻就不乐意了,有些无理取闹地不想让陆渊去做这件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不记得陆渊曾亲自为他锻造出一把武器,也不知道这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叫做嫉妒。
发现陆渊默认了自己的要求后,他心里那一点憋屈立刻烟消云散。
天穹黑如泼墨,而街市亮如白昼。
灯影交错,人流如织。
酒楼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跑堂的正楼上楼下来回乱窜,人声沸反盈天,闹哄哄的。
陆渊本就是不喜饮酒的人,也不喜欢这种吵闹的地方,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一坛秋露白。
只是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冬酿酒,每年十月份开始酿造。酒质醇香,入口绵柔,但实则后劲很猛。
陵川渡摘下帷帽,好奇地张望着送上来的秋露白。他以前也只是喝过一些果酒,而在拂花村的事情之后,他开始跟陆渊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后,自然给他带酒的人就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发现秋露白只是很香冽,并没有灼烧辛辣的感觉,便放心地喝了下去。
陵川渡很快就喝得犯困起来,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跑堂的如同一只熟练举盘的八爪章鱼,肩膀稍微一斜就把碟子放在桌上:“客官,你们要的素醒酒冰来了!”
说完他就熟练翩然地绕到别的桌子旁。
素醒酒冰是用石花菜加糯米水熬煮,再将腊梅投入石花汁,晾凉成冻状,佐以姜泥、橙肉泥调味食用。
整体看上去透明嫩滑,显得玲珑可人。
陆渊捻起一个递给他,本想让陵川渡顺手接过去,结果喝得本就快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陵川渡,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清凉的小食一下子冲淡了燥热的醉酒感,陵川渡没有犹豫地又吃了一口。
素醒酒冰本就是半指宽那么大的小甜点,这次他直接咬到了陆渊的指节。
仅有的理智告诉他不能直接咬下去,所以他只是慢半拍地口齿轻轻摩过对方的肌肤。
陵川渡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陆渊指尖上残留一点橙齑。
温软的舌尖带着不是刻意的挑逗动作,卷走了汁水。
陆渊喉头不自然地攒动一下,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肌肉绷紧。
陵川渡松开了陆渊的手指,呵出带着梅香的酒气,带着醉态晕晕地说道:“好香啊。”
陆渊担心他喝得太多了,便轻轻问道:“头疼么?”
“不……疼。”陵川渡慢吞吞地回答他,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露出一个带着傻气的笑。
陆渊以为他睡着了,起身推了推他,“别在这里睡。”
陵川渡半阖着眼睛,没有答话。
他死死盯着陆渊,过了半晌,他用手遮住眼睛,然后又打开,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
陆渊以为他不太舒服,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你不能再喝了。”
陵川渡眼眶发红,抓住陆渊的手,突然带着一点颤抖的哽咽说道:“之前做梦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看着我……”
“可是再睁眼的时候,你就……不见了。”突如其来的绝望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这会不仅是眼眶泛红了,他鼻音变得明显,酸涩地就像是要哭了。
陆渊头大地反应过来,他师弟确实是喝多了。
相较于其他人发酒疯,比如说重拳出击亦或是摔碟子扔椅子;躺在地上嗷嗷乱叫;拉着别人谈天说地,势要座谈到天明等等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他师弟喝多了的样子还尚在他能处理过来的范围。
陆渊无奈地拉起陵川渡。对方还是不愿醒来的样子,紧闭着双眼,修长的眉宇舒展着,只有不停乱颤的睫毛表示着主人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还能走么?”
陵川渡本就是个身量不算矮的男人,拽起对方靠过来的瞬间,陆渊感觉好像有一块沉重的铁压住了自己。
陵川渡眼睛依旧没有睁开的意思,他哼哼唧唧地挤出个字:“我睡着了。”
……好好好。
陆渊脸色未变,他一挑眉尾,声音沉稳说:“你要是睡着了,那我只好抱你下楼了。”
他话音没落,就感觉怀里装睡的人手脚僵硬地往外挪了挪。
陵川渡轻轻隔开了一点距离,虽然喝多了犯困想耍耍性子,但位高权重很要脸面的魔尊大人面不改色地说:“……我又醒了。”
陆渊揣着手问道:“还觉得自己在做梦么?”
陵川渡跟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晃了晃脑袋,表情有点呆呆的,“做什么梦?”
果然是醉了,前面说的话现在就忘了。
陆渊走了几步,发觉后面跟着他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转身回望,才发现陵川渡支着别人打烊的小摊子睡着了。
陆渊:“……”
他无情地把人晃醒。
“又睡着了?”陆渊促狭望着他。
陵川渡勉强地睁大眼睛,努力但还是口齿不清晰地否认:“没有……所以我不需要你抱。”
陆渊看了看天色,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让陵川渡喝酒了,他矮下身催促道:“快点,我背你。”
陵川渡这次倒是没有拒绝,他无知无觉地枕在陆渊的肩上,迷迷糊糊地又说道:“师兄……”
陆渊这会感觉头更大了,怕对方又要来什么奇思妙想。
“怎么了?”他侧过头问道。
陵川渡呼吸变得平缓,在陷入沉睡前,他说:“师兄,不会明天我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吧。”
他死撑着直到听到陆渊的回答后,才安慰地放纵自己进入沉眠。
毕竟他也不知道,这次闭眼之后,是不是又会变成痛苦绝望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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