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神魂
“十年前天都城异变陡生, 谎称瘟疫也是那个术士让你做的?”
胤仁帝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对方,那个女人就住在他的后宫之中,与他咫尺之遥。胤仁帝也希望有人能处理掉这个不稳定的祸害。
“正是,因为只有这样, 修士才不会插手此事。”
生老病死, 天道轮回。凡人的事, 就由凡人自行处理。
若不是那个女人做事太绝,一把火把寂照寺里逃难的人烧死, 这才把凤池宗引来。
陆渊还想问什么,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有人在疾呼什么, 铁甲碰撞的声音朝屋内倾斜。
他来不及思索,指尖不自觉紧绷,“那幅画在哪?”
胤仁帝自然不愿意把东西堂皇交出去,他只是犹豫了片刻,陆渊就已经能听到外面具体再喊什么话了。
“刺客!有刺客!”
“保护陛下!”
“护驾——”
嘈杂的声音紧密地涌来这个方向。
陆渊暗道声不好,今夜竟是多事之秋。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欺身向前, 带起一阵室内血腥味的风。
“三。”凶狠的力道,只需要轻轻一捏,胤仁帝的颈骨就会在陆渊手掌下断裂。
“二。”一如之前冷漠的口吻, 眼底是清晰的警告。
“……一。”
陆渊那毫不遮掩的杀意,惊起胤仁帝心中的惊天巨浪,他闭上眼睛, 大声喊道:“在永宁殿!就在那个皇后所居的宫殿!”
皇后天天守着自己命一样,和那幅画形影不离。
“多谢。”陆渊很是大度的松开手, 低沉的声音像免死令清晰地传到胤仁帝耳朵里。
陆渊抬手一挥,灵力自他手上浮现, 逐渐变成一只有着白雾边框的小鸟,被风一刮就像要散了形。他托起小鸟轻声道:“把位置告诉他,去吧——”
只听得这空有流云形状的鸟儿,居然也能发出振翅之声,胤仁帝先是愕然,随即简直是气得发抖。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帮手,宫内的戒备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是他马上就气不出来了。
有什么莫测难言的气息逼近过来,在这间院落停驻片刻像在观察什么,随后急速掠向永宁殿。
当在那道气息在室内的穿过时,胤仁帝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而陆渊没感受到一样,依旧眉眼冷峻,但声音却温和下来,不知道在跟谁说:“我没事。”
胤仁帝这时候才觉得陆渊的脸色稍缓,门口的禁卫已井然而列,但介于屋内并未有什么怪动静,他们一时也在纠结到底该不该直接闯入,会不会影响仙师救治太子。
没人敢承担责任,所有人都打着小算盘。
陆渊冷静地扫了一眼屋外:“你应当知道,不对凡人动手是出于天道保护,但若是你先出手,那便有了因果。”
毕竟天道也不能毫无道理地让人被动挨打。
胤仁帝咬着牙,眼前这个人他是看出来了,之前就算是顶着天罚他也敢动手,遑论现在。
他并未出声,却感到身形不稳,晃晃悠悠地就要委顿在地。
“你!”胤仁帝怒喝一声,但看到是陆渊同样疑惑的眼神。
不对劲。
胤仁帝心里一咯噔。
远处还有什么东西轰隆作响。
不是陆渊,而是地表在颤动!
陆渊歪头看向震感传来的方向,“那是哪里?”
胤仁帝勉强扶着房柱站直了,眼角的细纹抖了一下,“是永宁殿的方向……”
电光火石之间,陆渊暗骂一声,他直朝着永宁殿的方向掠去。
门口的禁军被室内泄出的灵力冲得乱作一团。
终于太监总管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哭丧着喊道:“陛下!陛下你没事吧!”
胤仁帝脸色黑如锅底,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怎么不等朕死了再问!”
夜色中,陆渊依稀看见有一个人影朝着他奔来。
——宫中侍女的打扮,圆眼圆脸,上身穿着统一制式的短袄,身子骨看起来比一般的小丫头硬朗多了。
最重要的是,看起来极其眼熟。
两人在半空中擦肩而过,对方身后还有着浩浩荡荡的星火点点,那是一群跃动的火把。
沈循安的表情像吞了个鸡蛋,几个大字写在他的眼里:你在这里面干什么?!
陆渊:……
你这个傻小子大半夜又在这搞什么!
被人当成刺客,整个宫内都乱成一锅粥。
两个人跟被鬼追一样,匆匆打个了照面,一句话来不及说,相互之间已是拉开百尺的距离。
永宁殿上空凭空裂出几道闪电,在冬日里很是不常见。
陆渊微微喘息着,他望着陵川渡,“怎么回事?”
陵川渡不假思索地将一幅卷轴递给他,“快走。”
他的神识探入殿内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容颜已经不再的皇后,神神叨叨地抱着画卷坐在椅子上。
皇后身侧站着一个手执烟枪的女人,她似乎感受不到冷,身上衣服松松垮垮地搭着,背上露出图腾花纹刺青的一角,看起来很不端庄。
猛然女人抬眸,好像看见了陵川渡的神识一般,她凤目中冷意流淌,阴森的笑意在她玉石般美好的面部肌理上显得格格不入。
“既然来了,不坐坐么?”她尖锐的指甲想死死掐住陵川渡的神识,却被对方轻巧地避开,她脸上顿时浮现怒色。
皇后手中一空,她茫然地看向手中,然后凄厉地惊叫起来,“我的画呢?!”她踉踉跄跄地扑在女人身上摇晃着对方的胳膊,“赤方娘子,我的画不见了!”
皇后哭嚎着,委屈地抽噎。
赤方娘子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对方,整了整宫装的领口,脸上稍霁,娇声说道:“来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奴家衣服都没穿好呢。”
她仿佛能透过层层障碍,看到殿外半空中的陵川渡。
赤方娘子手腕一动,指尖烟枪毫不留情地掷出,直指陵川渡的方位。
屋顶瞬间多了一个洞,瞬间瓦砾崩塌,灰尘弥漫,两道互不避让的张狂力量撞在一起,轰响雷动,惊起天变。
陵川渡感到一阵刺痛,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抓住的烟枪,在他手上烙出焦黑的痕迹。他嘴唇紧绷,手中那把烟枪悄然化成一阵齑粉散在空中。
陆渊来得迟了,他通过屋檐上的孔洞,瞥见面容甚艳如牡丹的女人。
他的身影映在赤方娘子的双目中。
赤方娘子面孔微微抽搐,是怒意是杀意更是不可置信,她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窒息感,娇嫩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怎么可能?”
她眉头蹙起,撩起裙摆,转眼之间消失在永宁殿内。
陆渊读懂了对方的惊愕,但是他从未见过对方,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如此激烈地情绪是为什么。
没有时间给他疑惑,因为剑啸声从背后传来。
陆渊微微侧头,避开了那箭一样射出的力道。
他拿着画卷的手一顿,敛眉转身。
是聚在偏殿的那一群修士。
他们之前听见了这难以忽视的动静,纷纷前来一探究竟。
有人眼尖地看见了陆渊手中的画卷。
“那是陆首座的遗作!”
他们可以拿不到这副画,但是他们同样也不希望别人拿到。
领着这群人的正是风从阁的顾倾绝。
他身为炼虚境的修士,而修真界实力为尊,众人不由自主地就俯首帖耳。
顾倾绝脸色一变,看见在月光下陆渊的脸庞。
更令他不能忽视的是,那道令他深恶痛绝的——看蝼蚁一样的眼神。
他曾在九苍城被年少的陆渊一刀挑落。
自此就留下了心魔。
在修炼初期就有心障,简直是不能更糟的开局。
修真界里这几百年间,对顾倾绝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陆渊死了。
死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一块。
他简直欣喜若狂,在心障里瞧他如看草芥的人死啦!
顾倾绝不由沾沾自喜,陆灵越你再天资卓然又有何用,还不是身死道消。
他也装模作样地为对方上香祈福,与仓皇失措的晧天仙盟众人默默祷告。
等了百余年,再也没有陆灵越的消息了,时常欣喜又不由感到紧张的顾倾绝这才放下心来。
他终于要摆脱这该死的心魔了!
但是偏偏!
偏偏在这里,又遇到了跟陆灵越如此相似的一张脸。
特别是那张总是摆着毫不在乎的脸。
简直一!模!一!样!
他仿佛听见了心魔化作陆渊的声音在他耳畔嘲弄发声:这么多年了,还是未见长进。
顾倾绝眼角抽搐了一下,阴恻恻地说:“邪修扮成仙盟首座的样子,还试图抢其遗作。”
“——当诛!”
修士们哗然,虽然顾倾绝没有提是谁。但晧天仙盟这几百年来,被冠以首座名号的只有那一位,有且只有那一位。
——陆灵越。
他们纷纷上前想将陆渊围住,想逮了他去晧天仙盟讨个好处。
陆渊像是看不见这群人脸上的跃跃欲试,依然面无表情地缓步向前。
画卷在他手中化成点点金光,如夏日萤火落在他一席黑衣上。
他在半空中每走一步,身上的威压就往上爆涨一丈。
漆黑如点墨的瞳孔在夜中宛若一只巡回领地的孤狼。
那是纯正的如同洪流般的,目空一切的力量。
离他近的修士,在这道浩大威严的力量下感到难以名状的压力,他们同时惊惧害怕地往后退出一步,如恭迎圣驾般,为陆渊让出一条道路。
陆渊静静站在顾倾绝面前,没有什么情绪道:“朽木难雕。”
第052章 天赋
其余修士除了顾倾绝,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未有人曾真正见过陆渊。
而陆渊流传在世间的画像,为凸显其神武英姿,画像均是燕颌虎须, 身形魁梧, 不怒自威。
——贴在门上都可做门神了。
所以一群修士在听见顾倾绝说此人化作陆渊的模样时, 先是惊诧对方身形瘦削,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 看着就不像是很能打的样子。
随后又被心中侥幸所鼓动,此人能抢的陆渊的遗作, 他们为何不行。
只不过这位被顾倾绝称为邪修的人,突然修为暴增,气息凛然。
修士们心中的求生欲逼着他们狼狈后撤。
不知不觉中竟给两人留出了一片空地。
陆渊眉眼冷漠,但顾倾绝却分明看出了一丝怜悯。
顾倾绝在难以言喻的绝望下,徒生恨意。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又是这种恨不得把他一双招子挖出来的眼神。
他曾经自诩天赋异禀, 入道极早, 师尊夸他仙骨卓然,师兄弟敬他如偶像。
本可以在这修仙坦途上无风无雨,径情直遂。
如果不曾在一个午后, 参加那场宗门比武的话。
年仅十几岁的少年,一个独挑一众好手,不信邪的顾倾绝执起长剑, 意气洋洋纵身跳入擂台。
他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
陆渊甚至刀都没未出鞘,就将他击落台下。
等到顾倾绝回过神来, 只看见一双并不算宽厚的手伸在他眼前,似乎想拉他起身。
透过陆渊冷白的指节, 顾倾绝看见了阴沉沉的天空。
云卷云舒,风来云散。
原来他也没有什么不同。
玉树盈阶到坠落污泥,也就片刻之间。
可是他不服啊!
血腥气咬在他的口间,顾倾绝想大声怒吼再比一场,但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少年脸庞,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大喊大闹,更像是输不起。
于是他在这之后,日复一日找着九苍城的线索。
九苍城是一座浮空之城,传闻是仙山遗址,位置神出鬼没,飘忽不定。
终于苍天不负,顾倾绝寻到了九苍城,一路闯至陆渊面前。
他依旧记得很清楚,当时陆渊在好声好气地跟一个小孩说着话,他本以为陆渊这种人天资无双,冷心冷情的人,对什么都该是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记得更清楚的是,那滔天的怒气裹挟着回荡空中的爆裂巨响,是他从未见过的实力。
他心服口服了。
顾倾绝再次回到风从阁后,总觉得师尊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似乎在哀叹伤仲永。而师兄弟们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在背。可当他恼羞成怒抓住一个师弟询问时,对方茫然又不似作假。
“你说什么?……之前擂台比试?噢,你输给陆少君的那场。”
“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输给他是正常的。”
“师兄,你可依旧是我们风从阁这一代佼佼者呢。”
正常的,多合理啊。
只因为对方是陆渊,这一切就合理了。
我也是天之骄子啊!凭什么,陆渊这般年纪就可以将他踩在脚下。
凭什么!
……多不公平啊。
师弟的最后一句夸赞,在他听来,更像是一句嘲讽。
于是,不甘如跗骨之蛆,浓瘴遮灵台。
心魔陡生。
陆渊瞧着顾倾绝在心障中挣扎的样子,显然有几分困惑。
怎么回事?
自己上辈子干了什么天怨人怒的事情。
他仔细回想一番,如果没有记错,他统共只见过对方两次。
就是这两次见面都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罢了。
接着陆渊得出一个结论,对方不是很挨揍,而且心态脆弱地就像一只被暴晒发黄的纸,轻轻一戳就四分五裂了。
但是他脸色肃杀,态度不好的原因并非顾倾绝想要置他于死地。
只是因为对方诡称他为邪修。
在这个世界普通人和修真者的区别,是能否抓取到世间上仅存的灵气。
修真界有一本书籍名为《大衍通天录》,这是入门的法术,相当于修炼的基石。
这本书被发现的时候是篆刻在石头上的,数十个石头上的字被整理拓印下来,却始终无法确定这些字的阅读顺序。
最后经过一些人的修炼实践,逐渐确定形成了《大衍通天录》。
但有的修真者不认同,他们认为前人解读有误。《大衍通天录》完全解读反了,他们便将这本书从最后一页进行倒转修炼,形成了自己的修炼基石,却不想惊奇发现此法修炼效果卓群。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也是这群使用倒转心法的人被称为邪修的原因。
他们使用这种心法时,便会无意识地吸收周围一切物质的生气。
植木凋零,繁花枯萎,甚至……生灵涂炭。
陆渊面色阴晴不定,他接受堂堂正正的挑战,但绝不容忍任何的污蔑。
也许顾倾绝此前是块蒙尘的玉璧,当下在陆渊看来也不过是块朽木。
陆渊并未犹豫,直接挥出一掌。
这是第三次的兵戎相见。
只不过这一次陆渊甚至没有使用他的横刀。
顾倾绝像被一脚踹出去几丈远,他捂住胸口,口鼻出血,好在脱离心障,人倒是回过神来了。
“你……”顾倾绝经脉灵力紊乱,搅得鲜血涌出不止。
陆渊冷眼瞧着他,“现在清醒了?”
顾倾绝站了起来,表情还在做梦一样,“陆少君……你回来了?”
他表情萧索,仿佛瞬间老了数十岁。
果然是痴傻了。
陆渊眉尾一扬。
自从他的父母逝于一场除祟任务中,亲自执掌九苍城以后,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少君这个称呼了。
陆渊:“……”
本来还想问他点事情,还是算了。看着就挺神经的。
“凤池宗要来人了。”
陵川渡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他盯着周围众人,压低声音说道。
陆渊淡淡垂下眼睫,“你的手还好么?”
陵川渡手掌蜷缩了一下,不动声色道:“永宁殿里那个女术士,身形鬼魅,修为难测。可惜叫她跑了。”
他不想在陆渊面前显得自己无能。
其实那个女子实力不俗,论真要硬碰硬,他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备。
陆渊看着陵川渡狠戾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问你痛不痛。”
他师弟才是块真木头吧。陆渊无言地想。
一群修士如乌合之众,无人敢阻拦,他们眼睁睁地黑衣男子坦然地和其“同伙”,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天都城的一家客栈内。
几个人面面相觑,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意味。
陆渊:“说吧。”他长眉微蹙,抱臂看着沈循安。
要是凤池宗今晚逮到的人,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就好笑了。
沈循安还顶着一张有点滑稽的妆容,胭脂眉粉此刻在他脸上糊作一团。
他自暴自弃地搓了一把脸。
然后在身上摸来摸去,找到收纳袋,努力地掏啊掏啊。
收纳袋跟无底洞似的,哗啦啦地倒出一叠叠册子。
沈循安这才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咒,说道:“我去是为了找这些名册。”
他本来对这个委托其实并不太上心的,只是担心陆渊的身体,才跟过来看看。
但是裴映之阻扰的态度,让他迟来叛逆的心理作祟。
沈循安挠了挠头,“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结果这些东西上面居然也有禁制。”
摊在地上的这一堆名册,个个封面上恨不得写个绝密。
陵川渡跟陆渊对视一眼,覆手于空中,数个记录着皇室密辛的史料名册在飞速地自行翻动着。
他脸色随着纸张翻页不停的声音,蓦然变得难看起来。
陆渊道:“如何?”
陵川渡手中动作一顿,除了一本还在空中的名册外,其余尽数落地。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如何。”
并非是他没有找到关于小镜池的信息,而是事情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陆渊抬手招来那本名册,密密麻麻的字迹描述着不为人知的历史。
[……南胤元年初一端柔郡主韩寻真溺毙于小镜池,帝甚哀,命人填池……]
陵川渡:“韩寻真是昭武王的胞妹,按照时间,她几乎是在昭武王暴毙于旧都后不久,就死在了小镜池里。”
元年一月初一,百废待兴,新帝继位确定年号的第一年。
“不过这确实印证了一些想法。”陆渊侧头看了一眼陵川渡,“还记得第一个离魂之症是发生在何时的么?”
陵川渡知道陆渊想说什么,“一月初七。”
对于一个莫名被唤醒,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邪祟。
那一天,正是她的头七。
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谜语的沈循安,“所以呢?”
“所以,小孩子要早点睡觉,不然长不高。”陆渊撵他。
沈循安明白陆渊在敷衍他,眼睛睁大:“我也不算矮,而且也不是小孩了。”
见到师兄几百年如一日打发别人回去的话术,陵川渡简直想扶额,他拍了拍沈循安的肩膀,示意对方听陆渊的话。
沈循安没有办法,见到前辈也那么坚持,只好悻悻离开。
“我不想让他参与这件事。”陆渊笑了一下,神魂修复让他唇上多了些血色。
陵川渡看着陆渊像神龛中塑像般不悲不喜的面容,如前世一样,有些恍然。
陆渊沉默了一会说道:“明潇潇说那个邪祟只有她一半多高,就像没有小腿一样。”
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那是因为……”
……她还只是个孩子。
第053章 寻真
总有人说大道无情, 修士均是素来寡漠,木石心肠,才能堪破心障,寻道长生。
但总有人生性单纯, 喜欢很简单, 恨也很纯粹。
譬如沈循安此前在凤池宗种种维护陆渊的做法, 无非就是看不惯无故的欺凌罢了。
陵川渡对沈循安秉性不了解,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也大概看出了些许, 他头疼道:“林绛雪选了他,也许就看中了这份赤子之心吧。”
他说得相当含蓄, 因为沈循安总是对弱者有种难以言说的包容,这并非什么好事。
说得好听是古道热肠,说得不好听是过于单纯,对世间总抱有刚出襁褓般的天真。
陆渊低低咳了一声:“这也是我不想让他继续留在这的原因。”
“身体还未见好?”陵川渡神情紧张起来。
“哪有那么容易,不过糊弄那群人绰绰有余了。”陆渊轻轻按了按胸膛,吸收了自己部分的神魂力量后, 好在心口当时受创的幻痛倒是消失了, “你再看看小镜池的描述。”
陵川渡眼睫微垂,随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按这上面的说法, 从小镜湖里引水入行宫的小镜池,深不足两尺,当时工匠设计只是为了让星野倒垂, 形成一副镜面星斗奇观。”
“两尺深的小镜池,竟然活生生地淹死了一个人。”陆渊带着冷意的眸子若有所思。“偏偏这人几百年后还又‘活’了过来, 成了夜行在小镜湖的邪祟。”
“若她只是普通人,可能还有意外之说, 但韩寻真是昭武王韩世照一母同胞的妹妹。这就导致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谋杀。”陵川渡思索片刻回道。
邪祟的诞生来自一场有计划的屠戮,这仿佛是为她的存在增添了一些悲情的色彩。
陆渊不置可否半开玩笑道,“沈循安若知道来龙去脉,我怕他的同情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我并不信任他所谓的那个朋友。”
当人变成邪祟的那一瞬间,这个不可逆的结局便已成定论。
有的路是单行道,去了便无回头路可言。
执剑人只有一个选择,出剑凛冽,无我心空。
陵川渡再一次于陆渊脸上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神色。
——那是他曾杀了堕入邪道的朋友的表情。
陵川渡熟知对方性格,看上去嬉笑怒骂可与旁人混作一团,实则心中之道从未如晦。
心台似明镜,万古如长明。
甚至……好像从未见他有过心障。
陆渊说话真真假假,后半句才说了实话。
陵川渡对沈循安身边那个看起来很是威严的朋友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对方带着一些跟年纪不搭的稳重。
陆渊依旧带着笑,但眼底已然没了笑意,“我本来对他只是有点怀疑,直到那天我们在霜简书局里查小镜湖时,他说了一句话。”
再开口时,语气平静,杀意骤现,“他说江夏行宫有一处摘星阁,沿着布置在宫墙内侧九曲的云梯,便可到达位于宫墙上的摘星阁。”
那本《囿苑集》并未介绍过一句江夏行宫的模样。
陵川渡轻轻开口,“所以,裴映之早就知道行宫的布局,却一直装作懵然不知。”
陆渊说:“按他所言,霜简书局打算一探湖底。但现在我们知道,韩寻真是死在小镜池的,那么小镜湖底一定另有他物。”
现在情况已经了然,离魂之症的女人均是定制了婆娑境的骨雕。在神智迷蒙之时,被韩寻真上身当做伥鬼,用以勾引死者来小镜湖旁杀害。
陆渊:“倒也不必守株待兔了,盯着裴映之即可。”
陵川渡能看见陆渊眼底青色,知晓虽然找到了曾经的东西稳固了神魂,但终究他是一抹离魂,寄居在不合适的身体之上。
他第一次用强硬地语气说道:“你该休息了。”
陆渊失笑道:“怎么,你也怕我长不高么?”
陵川渡感觉自己后槽牙在发痒,但是拿眼前的人一点办法没有 。
青年眉目英挺,笑起来带着缱绻的情谊,中和了他本身狠戾的长相。陵川渡知道陆渊就是靠这幅完美的皮囊迷倒无数芳心暗许的修士。
只要他高兴,从不吝啬给别人一个笑靥。
陆渊见陵川渡还站着,有点无奈道:“师弟你是现在还害怕一个人睡觉么?”他目光从陵川渡脸上移到床边,“只是这个床榻略显……”窄小。
陵川渡被他说的浑身僵硬,几乎要同手同脚地扭头就走。
他心底明白陆渊只是跟他开玩笑,但总有秘密被扒光公之于众的感觉。
陵川渡还记得年幼时两人抵足相眠,对方温热的气息会拂过他的头顶,少年还略显瘦削的臂膀会将他圈在怀里,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和踏实。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段感情单方面发生了改变。
只是,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回到那个时候-
韩寻真坐在二楼的围栏上晃着脚。
头上戴着明潇潇说的红盖头,实际上凑近看的话,那只是一块被血染红的裹尸布。
“哥哥,我饿啦。”小女孩脆生生地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面回响。
韩世照皱着眉望着她,好像对方还是个普通的小女孩那样,轻声道:“快下来。上次摔碎了的骨头给你找了好久,还记不记得?”
韩寻真心虚地摸了摸胸口的凹陷处,老老实实地翻了下来,顺着楼梯走到韩世照的面前,“可是一直在这里好无聊,坐在那可以看见星星。”
听到女孩说到星星,韩世照蹲下身,脸上带着韩寻真看不懂的疼惜,“哥哥知道你饿了,但是最近不安全,真真乖啊,再忍一忍好不好。”
“好了,好了。”一道声音不耐烦地打断这个看似温情的场面,拿着烟枪的女人冷笑地看着这个吃了不少人的女孩,脸上露出些许讥讽,“别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兄妹情深了,事态有变。”
韩世照仍旧穿着那天去未央宫时的大氅,脸上的温柔在扭头看向女人时,变得荡然无存,“太子薨了?”
赤方娘子娇声笑起来,“本来就是一个死人,何论薨了一说。你知道那天我在永宁殿看到谁了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细雾般的白烟朝着兄妹飘了过去,韩世照厌恶地挥了挥手。
赤方娘子脸上又多了那种似梦似醒的表情,“我看到了陆灵越。”
韩世照忍了忍,看向赤方娘子的眼神已是不耐,但两人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所以还是问道,“你说的是那位晧天仙盟的前任首座么?”
赤方娘子红唇勾起妩媚的笑,“哈,前任首座。陆渊活着的时候,你并未见过。那是真正的说一不二,万人仰目。”
晧天仙盟有些人总是会给自己起个威风凛凛的称号,这样别人见到他们,就会毕恭毕敬地叫某某仙尊。
唯独陆渊是个例外,他并未有什么别致的称呼。旁人见到也只是客气地称上一声陆首座。
但可笑的是,他是真正唯一,无限接近神的存在。
“你怕他。”韩世照笃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赤方娘子哼笑道:“怕?”她磕了磕烟杆,“谁不怕他。我嘛,也就那么一点点。”
她比了比一节小拇指,“说是怕,不如说是烦。他总是坏我好事,一百多年前就是,现在还是。”
韩世照听到这,冷笑一声,颇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那我可要感谢他了,要不是一百年前你的事没办成,我也不可能活着再看一眼这大胤。”
赤方娘子羊脂玉般的小腿随着她大咧咧的姿势,毫无遮掩的露在外面。“何必说的那么难听,在某些事情上,我们可是达成一致的。”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陆灵越?”
“如假包换。”赤方娘子眉眼一弯,笑嘻嘻地说,“不过还有个好消息,他修为明显不比从前,可以找个机会……”她修长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的脖子。
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划出一道窄红的印记。
她又正色道:“不过嘛,我们可不能做这个出头鸟。”
韩世照面无表情,目光落在赤方娘子的脖颈上,“还说你不怕他。”
赤方娘子也不恼,“只是有了好的锻刀石,何必自己冒险。就让他跟陆渊这把刀硬碰硬吧。”
“霜简书局近期会把小镜湖湖水排空,届时,湖底的东西可就藏不住了。”韩世照理了理韩寻真头上的那一块“红盖头”,他很想把这块似乎要不停滴血的布拿走,但是韩寻真已变成邪祟,只能保持着死前的模样。
“噢,对了。”赤方娘子收起她的笑容,纵然韩世照知道她只是在假笑,陡然敛去,也让他感到不自然,“让裴小友少说点话,再有下次,可就不好办了。”
她舔了舔殷红的口脂,染得贝齿上沾了血色,仿佛刚生食完血肉,“你知道的,我不想再继续等了。”
韩寻真感受到哥哥的僵硬,她紧张地拉住韩世照的手。
“没关系。我一定……一定会给你报仇。”男人俯下身安慰她,说着便将额头抵上那森然可怖的裹尸布。
仿佛布下好像还是他妹妹带有温度的皮肤。
第054章 剑灵
接下来几日天都城似乎无事。
直到某日清晨, 只听闻鸣钟声遥遥从宫阙内传出,声音绵长似幽咽。
路上行人驻足,有不明所以的人好奇地望向钟声来的方向。
“太子薨了。”有知道消息的人低声细语。
他人大惊:“那可如何是好,下一位入主东宫的又是哪一位?”
说罢头上就被挨了一记筷子, “这是我们小百姓能提的吗?好好吃你的饭!”
早点摊子上一时间只有白茫茫的蒸汽和碗筷间的碰撞声。
沈循安慢吞吞地咽下一口虾饺, 还是被烫得龇牙咧嘴, 即便如此他依旧挣扎着开口,“陆师兄, 你那天晚上不会是……”
陆渊抬眼问道:“我怎么了我?”
“那夜动静挺大的。”沈循安咬着筷子评价道,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因为太子的事情么?”
陆渊:“我说不是,你信么?”
沈循安自讨没趣地摇头,他本来想把东西放回客栈,再想办法去捞他胆大包天的师兄。结果还没动身,陆渊‘恶人先告状’。先逮着他问了一堆。
“裴映之最近找你了么?”陆渊状似不经意问了一句。
“没有呀。”沈循安有点不明白陆渊为什么好端端要提这个,“最近他忙着处理小镜湖的事情。”
陆渊:“你与他怎么认识的?”
沈循安:“师兄你不觉得, 我问你啥你都笑而不语, 还反过来问我的行为,很不公平么?”
陆渊闻言看了一眼对方气鼓鼓的脸颊,有些意外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沈循安圆眼眨了眨,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师兄你之前是不是就认识渊雪前辈呀?”
他对实力不俗又玄妙莫测的陵川渡,自然带着好奇和猜度。
但是等了许久, 沈循安都没有听到陆渊的回答。
他放下跟糯米园子斗法的筷子,才发现陆渊垂眸沉思的模样。
陆渊叹了一口气, 无波无澜地说:“算认识吧。”
“前辈那么厉害,是不是天赋异禀啊!”沈循安眉眼间第一次带上了焦虑, “师父说我天分也不错,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担不起她的期望。”
觉得有好些好笑的陆渊:“他?天赋异禀?”
陆渊抱臂缓缓摇头,“他小时候,真是笨得要死。”
沈循安惊讶地看着他,陆师兄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语,嘴角却掀起自己没意识到的笑意。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倒像极了无可奈何的宠溺。
陆渊年少时也疑惑过,他的师尊时重光,收徒挑三拣四得令人发指。但他号称半神之下第一人,自然有挑剔的资本,结果却偏偏选了天资并不好的陵川渡。
纠结了一段时间后,只能归结于时重光对旧友的情谊。
但时重光又奇怪得很,他对教陵川渡也不算上心,对他日常生活反而更关注一点。
搞得陆渊觉得时重光不是收了个徒弟,而是养了个孩子。
加上陵川渡天赋可以说是平平,时重光又不怎么教他,导致他来了九苍城两年修为也没什么长进。
陆渊平日会接些委托下山,不为银钱也不为名利,而是他修为暴涨太快,时重光意图让他去找邪祟过招,来衡量自己的水平。以免又在演武场把九苍城的修行者揍得道心破碎。
这个时候,陵川渡就会一声不吭地想要跟着他。
陆渊那个时候不明白,但现在他多少有点懂对方了。
自己只是当时在看见陵川渡为自己生辰祈福后,想为自己无意挫伤对方的话做些找补。
而陵川渡,将自己几乎是无意之举,当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贪念在他这能汲取到一点点的温情。
亦步亦趋,他生怕自己不要他了。
沈循安脸上的脸上变得很精彩,带上了陆渊很熟悉的表情,就是他在张茶福讲八卦时,看见的对方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
“哎呀,陆师兄。”沈循安挪了挪凳子,露出八婆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这么看来你们应该是老相识了吧。能不能让前辈指导指导我。”
他十分上进且乖巧听话。
陆渊顶着沈循安真挚的眼神,不可置疑地否定:“不行,他很忙。”
笑话,要是让林绛雪知道自己宝贝徒弟跟着魔尊修炼,她应该也会道心破碎吧。
“可是我太想进步了。”沈循安蔫了。
陆渊沉默,说到进步,他确实可以指点一二,但是让一个筑基期去教金丹期,着实没什么道理。
沈循安虽然性格上有点、呃,太博爱了,终归是对他这个“弱者”的事情相当上心,自己却什么也没给他干,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这样吧。”陆渊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痛定思痛般说道:“你可知道当时我在临安镇为何会修为大增。”
“因为你用禁药了?”沈循安选了一个谣传已久的标准答案。
陆渊:“……”
他皮笑肉不笑:“不是。”
“师兄!”沈循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惊得周围人看了他一眼,他本人脸上更是惊诧难掩,他低声问道:“师兄,难道你用邪术了?”
倒行《大衍通天录》确实可以短时间内修为实力大增。
陆渊表情要绷不住了,脸上微笑都变得岌岌可危:“那你现在应该已经埋在仙冢里了。”
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强横的力量,早就该把周围的凤池宗以及白玉京弟子,通通抽成干尸了。
沈循安松了口气,“那你说吧。”一幅倾耳恭听你秘密的模样。
陆渊眉峰扬起,“因为我一个剑灵。可惜我现在身体状况难以承受它的剑意,我意将其转交与你。”
“啊?”沈循安好像感觉这样表达疑惑震惊还不够似的,他又啊了一声。“师兄你再说什么啊?”
什么剑灵,剑灵什么?
此世间,除非神兵圣武,来自古神锻造的武器,就不可能会有自己意识。
几百年来,唯一一把有微弱意识的武器,来自已陨落的仙盟首座陆灵越。
陆渊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师弟,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再细论。”
沈循安疑神疑鬼地跟着他,他没陆渊个字高,腿短一截,陆渊走路本来就快,沈循安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到城郊的杂林地。
沈循安还是不太信,不过还是带着相信世界上好人多的态度,又一次问道:“师兄你没骗我吧。”
陆渊不置可否笑了一下,“还记得临安镇那天,我很晚才回客栈么?”
“你说你遇到邪祟了?”沈循安刚说完,又想起后来遇到陵川渡时,对方说的话。
他师兄明明是去百域魔疆,偷了一株曳水摇。
难道!陆渊拿的不仅仅是这个东西!要不然魔尊也不会大费周章的来找人吧。
毕竟谁都知道陆渊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而那天陵川渡还声称是来找人的,原来是被盗了不可说的东西!
陆渊看着沈循安的表情从不信到惊愕又到恍然大悟。
好得很,看来对方已经脑补完一切了。
“所以说,魔尊杀了陆首座之后,果然把他的刀拿走了。”沈循安难掩心中激荡,话说得都差点咬了舌头。“这么重要的事,师兄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我刚刚才编。
陆渊露出些许尴尬的微笑。
“总而言之,那把刀被封印了,我没带出来。”陆渊继续瞎编,“但是我带走它一部分意识,姑且称之为剑灵吧。”
沈循安来回走了几步,“事已至此,那我们得尽早回去告诉林宗主!”
“你不想要么?”陆渊敛眉看了他一眼,说得话带上了引诱的意味。
“不。”沈循安摇头,“我怎么配用陆首座的剑灵呢?”
陆渊撩了一眼沈循安,发现他拒绝的表情不是作假,反而是有些有些忧心忡忡。
“师兄,这也太危险了,怀璧其罪。”沈循安不安到了极点,“要不你先回凤池宗,我留守天都城,继续跟进小镜湖水鬼一事吧。”
陆渊问他:“你为何不配?”
沈循安不好意思地说:“说句自夸的话,我确实可以称上天分不错的人,但终究离最顶尖的位置,还相差甚远。”
陆渊目光在意志有些低沉的沈循安身上停留了一会。
随后,他意味不明地说道:“不,我说你可以,那就可以。”
沈循安惊讶抬头,他不知道陆渊这句看似张狂的言论,是从何种境地出发,但是师兄那不可一世的睥睨,他尽收眼底。
此处,嶙峋的石头横七竖八的随意遍布在地面上,在冬日里没有一丝生气。
除了路过的几只禽鸟发出粗嘎的鸣叫,只有风萧萧而过。
但这里仿佛也不再是郊外的枯林地,而是一个真正的天地道场。
“拔剑!”陆渊突然厉声喝道。
风骤然而起,刮得沈循安睁不开眼睛。
沈循安察觉到难以言说的危险气息,他不知道这股压迫感是来自陆渊,还是对方所说的剑灵。
只知道自己的长剑应声出鞘,虽然颤栗害怕,依旧无畏地挡在自己面前。
光华乍现,似水却无质。
半晌,风停了,他迷茫地看了一眼陆渊。
“这便好了?”沈循安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佩剑。
陆渊只是单纯将一个传音的符石悄悄的融入到了沈循安的剑中,但不影响他大言不惭地说:“现在它已经真正的认可你了。”
沈循安随意挽了个剑花,“可是,我没感到有任何区别。”
陆渊眨了眨眼,“可能剑灵休息了吧。你要不等晚上再看看呢。”
等他回去在脑海里回忆回忆几本剑谱再说。
毕竟,他已经差不多……忘光了。
第055章 湖底墓
陵川渡隐匿着身形, 冷眼旁观着霜简书局的一群人。他们正忙忙碌碌地环绕在小镜湖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霜简书局的人已陆陆续续地站好各自的方位,准备合力将这片占地数顷的湖泊中的水尽数抬起至空中。
陵川渡在人群中来回看了好几眼,结果发现裴映之并不在。
难道小镜湖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不在此?
想到此, 他不由开始怀疑裴映之是不是跟昭武王并无关系, 毕竟小镜池的消息是从他那里拿到的。
在陵川渡疑惑度时候, 霜简书局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湖面局部产生了龙吸水般的奇景,湖水被猛烈旋转的漏斗状云楼抽上天空, 随后被灵力老老实实地压在半空中。
水雾夹杂着寒气扑面而来,一时间大部分的湖水被倒挂在空中。
没有被安排占点施法任务的弟子, 仔细搜寻着湖底。
陵川渡耐心快要殆尽的时候,一个弟子发出了像是喟叹又像惊诧的声音,“湖底竟然有一座墓!”
小镜湖底下真的有东西!
陵川渡表情立刻转为凝重,他放出自己的神识,顺着刚刚那位弟子的声音方向探去。
一座不知是谁的坟墓矗立在湖底,周围除了没被卷上天的水草, 尽显荒芜。
高大的石门上刻着一些古拙的浮雕, 门前两座镇墓兽威严地凝视着远方,在不知道多少年间尽职地守护墓主人。
“是墓主异变了么?”有人小声说了一嘴。
其余人则是松了一口气,好歹一群人没有白费力气, “去几个人看看。小心一点,说不定就是此处邪祟作乱。”
几个弟子领命,神色严肃地缓缓靠近那座湖底墓。
“没有任何文字信息, 无法判断墓主身份。”
“墓穴幽深,视野逼仄, 注意异常。”
“……等等!前面那是一口棺材么?!”
“紧张什么,墓里面有棺材不是很正常的吗!”某人呵斥了一声。
“……棺材里面没有人。”
“仔细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窸窣地动静之后, 一名弟子焦急地传声:“墓主他……”
血瞬间充斥满口腔,他捂着脖子满眼惊惧地倒了下去。
在地上努力地喘着气,用尽全力也只能从撕裂的气管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转瞬就没了气息。
“谁!”
“没有邪祟的气息,到底是谁!”
“出来!”
湖底墓里乱作一团,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是诡异的死寂。
外面的人只听到一声急促的传声,里面就快速地安静下去。
“怎么回事?”
“回话!”
人群逐渐开始不安起来,对于未知,总是能引起最大的恐惧。
陵川渡正欲亲自下去看看,只觉得胸口一窒,他垂眸看见黑色的死气试探着沿着他的手腕钻了出来。
这是不该在活人身上出现的东西,但陵川渡表情却好似已是习惯。
他表情有些隐忍的痛楚,心里不安:怎么会在这里心煞发作?
陵川渡随即抬手在空中以指为笔,手腕一动,一笔而下,挥洒自如。空中浮现一幅金色的符咒纹路,纹路逐渐成型后,冲向他的胸膛。
不能在这里……失控。
他肩膀微微一颤,指甲在手心已攒出血痕。黑色的死气在符咒的制压之下,不甘心的缩了回去,符咒的边缘隐隐有血光出现。
陵川渡身形一闪,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不可察的淡漠死气-
回到客栈后,沈循安正在跟自己的佩剑大眼瞪小眼。
他没有细究为什么陆灵越明明用的是横刀,这个附着在他佩剑上的意识要叫剑灵。
沈循安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正当他准备将佩剑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一道流光闪过剑身。
“……”沈循安捧着剑僵住了。
“呃。”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剑灵前辈?”
流光极具人性化的顿了一下,然后沈循安就呆滞地看见这把剑说话了。
说话的声音如流水溅溅,山川沉浑。
“你想让我如何帮你。”
沈循安呆了呆,他没想到剑灵前辈如此直接。
按照套路不是应该先看看他的天赋,再因材施教什么的吗。
但是他转念一想,陆师兄只是筑基期,剑灵就愿意帮助他,想必对方并不看重天分吧。
不愧是陆首座的佩刀之灵,如此清新脱俗!如此一视同仁!
沈循安暗自给剑灵竖起一个大拇指。
“前辈我想更进一步。”
陆渊用的是他上辈子的声音,沈循安并没有认出来他。
“你年纪尚小,已是金丹期。”但沈循安急于提升修为的心态,让陆渊很是不解,“急于求成,反而事与愿违。”
沈循安的意识回到数月之前的临安镇。
同门的哀嚎,撕裂的尸体,黑暗中如同救世神般的陆师兄。
和……血月下那无可比拟的纯粹力量。
即便是自己的师尊林绛雪,也不能与之抗衡。
沈循安脸上黯淡了一霎,他说道:“我想要保护大家的力量。”
剑身上男人似乎在沉默,片刻后他的语气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沈循安很茫然,“你的心虽有玲珑之意,却无金玉之实。”
“我……”沈循安迷迷糊糊地好像抓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准。
男人意有所指道:“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沈循安来不及挽留,剑上流光散去,又变回一把凤池宗里最是寻常的佩剑。
陆渊走之前,还及其贴心地塞给沈循安一本剑谱,他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个秘境拿到的,自己不练剑也用不到,本来已经压箱底了,想了半天才回忆个大概传给了沈循安。
他之前在临安镇就发现了,沈循安虽然修为灵力充沛,但剑法粗糙,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就像林绛雪并没有刻意传授他一般。
陆渊还没品味出来具体哪里有问题,自己的房门简直是被粗暴的一巴掌拍开了。
在沉思里的陆渊吓了一跳,他皱眉撩了一眼来人。
看清不速之客的时候,他眉梢先是舒展片刻,随即蹙起。
陵川渡长发未束,纠缠在一起,几缕头发遮住脸庞,神色晦暗不明。
他好似是突然吃痛了一般,低喘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抓在门框上。
陆渊看清了他身上的伤痕。
一道道,一处处。
陵川渡轻微一动,那些伤口处就开始争先恐后地渗出血水了。
“……”陆渊脸色有点难看,“师弟。”
陵川渡对陆渊的喊声恍若未闻。
他无意识地扬起嘴角,露出一颗尖锐的犬齿,松开扶着柱子的手,门框上落下几道淡淡的血痕。
他踉踉跄跄地朝着陆渊走去,沿途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感受到危险的古神血脉,让陆渊漆黑的眸子瞬时骤缩成竖瞳,他在陵川渡朝自己出手的刹那接住了对方的杀招。
黑色的死气已经顺着陵川渡的手腕蔓延到他的身上。
比鹧鸪梦里陆明珠遗留在陵川渡肩膀处的死气更浓郁,更纯粹。
陵川渡明明只是去了一趟小镜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看这个样子是心煞发作了么?陆渊身上金色的灵力瞬间浇灭了试图往他身上钻的死气。
不,这不像是心煞发作。
陆渊后知后觉,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死于“不觉”刀下,而此刀可斩一切,天道不察。
这就意味着一件他之前忽略的事情,那就是陵川渡绝不可能被天道中下心煞!
这个认知让陆渊混乱的记忆变得有迹可循起来,碎片化的回忆在这一刻短暂地让他记起了一段不太美妙的往事。
陆渊想确定一些事情,他刚伸出手,却被陵川渡毫不客气地挡下。
陵川渡死死的抓住陆渊的手腕,盯着陆渊的脸看了半天,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俯下身来,贴在对方的胸膛上。
直到他听到对方清晰沉稳的心跳声。
陵川渡的脑子乱如麻。
一个声音在说:瞧啊,是活的陆渊。
另一个恶意地说:你醒醒,陆渊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的呀。
——对啊,陆渊已经死了。
——不对不对,“不觉”明明出鞘了。
他还活着!
陵川渡满足地听着对方的心跳,认同了最后一个推论。
男人低沉的声音随着胸膛微微震动,贴着陵川渡的耳边传来。
“你怎么了。”
陵川渡掰着陆渊的双手,宛若把玩着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他想来想去,最后捧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侧。
陆渊注意到他手指上有的地方结着血痂,还有些像是刚刚才剐蹭到的细小伤口,在自己的手上留下细细的血迹。
陵川渡跟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别无二样,他含含糊糊又固执地喊着陆渊的名字。
“陆……”
“陆、陆渊。”
“陆渊。”
像是惊奇于自己完整的喊出了对方名字,他仰着脸,朝陆渊露出一个懵懂的笑容。
陆渊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滞了,心里有一股绵密而不知何处发泄的痛苦。
他将陵川渡凌乱的长发分开。一道新添的血痕划过陵川渡高挺的鼻梁,危险地停留在下眼睑。
半晌,陆渊叹了口气,“你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啊,师弟……”
第056章 密谋
陵川渡像是短暂恢复了意识般, 断断续续说道:“不能失控,不能伤人。否则……师兄该不高兴了。”
陆渊有点压不住的心疼,他配合着对方依赖的动作,轻声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自己弄得。”陵川渡仰起脸, 认真回答, “痛了……就会保持清醒。”
所以他是直到看见了自己, 才卸下防备不再压抑。
陆渊从未见过这种古怪的症状,他不由怀疑这是否会跟陵川渡性情变化有原因。
陵川渡没过多久, 就因为力竭倒在他的肩上。
【叮——玄阶丙等任务:查询天都城离魂之症委托已完成。所有负面状态均已清除。】系统惊喜地从后台看见任务完成的提醒,急匆匆地一回来, 就看见摸不着头脑的场景。
系统看了看陵川渡,又看了看陆渊,【啥情况?】
它只是一段时间没有来,为什么就像看的电视剧已经播到最后一季了。
【宿主你终于觉醒了么?把人给弄死了?】它根本没往别的地方想,看见大魔头一动不动,浑身是血, 以为陆渊终于动手了。
陆渊没理它, 调整了一下动作,托起陵川渡的臂弯让他躺在自己床上。
他沉默了良久,还是伸出了手, 准备验证自己的猜想。
陆渊指尖轻轻勾住陵川渡的衣领,往下一拉。
一道细窄的疤痕丑陋地落在对方的心口上。
哪怕陵川渡已经是渡劫期,这道伤疤却还是顽固地一如从前。
这道伤口的大小跟他的横刀……如出一辙。
——跟那段不好的回忆重叠。
陆渊记起来一些遗忘掉的片段。
当时在满庭芳, 是他先出的手。
系统沉默了:我说话不好听,等会说了你又不高兴。
它心若寒灰地打开宿主的属性面板, 然后诧异地看见,对方的修为一开始显示在【20/100】, 跟信号不好一般,滋拉一声又跳到【80/100】,系统不信邪地刷新了一下,发现面板开始数据开始左右横跳。
继续往下看,【声望20/100:在某些人心里已是不可捉摸的存在。】
系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数值一下从负数跳到了正值。
系统赶紧查看了数据记录,发现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宿主一下子让声望加了40。
他干啥了?
它不知道的是,那夜顾倾绝输得简直不要太摧枯拉朽,给当时在场的其他修士心里造成了不可估量的震撼。
在场的人不是别人的弟子,就是别人朋友、同门。其实有的修士在茫茫修炼生涯中,由于枯燥,都是很八卦的,只是为了正经的表面形象,不得不收敛一颗八卦的心。
这事传出去之后,八卦之心如熊熊烈火,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知道了,天都城出现一个没怎么动手,就能把炼虚境的修士揍趴的大能。
有人说他如龙神降世,冷酷无情。有人又说他是妖邪转世,幻作陆灵越的模样,作恶多端。
陆渊看见系统瘫在桌子上,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回来的正好,我有个问题。”
系统弹了起来,【我也有个问题!】它现在十分匪夷所思,【他怎么在这?!】
陆渊敷衍道:“因为我想让他在这,他就可以在这。”
系统闻言大惊:【为什么从你说话的语气来看,好像你是他上级一样?】
不会在它不在的时候,宿主已经把大魔头收作小弟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这样显得它很废物啊!
系统捧着龙傲天剧本,揣测了一顿。
陆渊懒得纠正他乱七八糟的想法,“你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对吧。”
系统警惕:【我也是知道不久,但是你休想我告诉你。】
陆渊:“行。”
那么好说话?系统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渊转身走回床边。
然后……
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给大魔头疗伤。
陆渊:“你之前说,你只要等陵川渡死了,你就可以走了是吧。”
系统欲哭无泪地看着陵川渡的伤口愈合,也听懂了对方话语下的威胁。
陆渊一定不会让陵川渡死的,他自己也不做任务,也就是说,自己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下班了!
系统:【我可以把你的记忆还给你,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直接说的话会被屏蔽。】
【就是#%*?)?%@】
系统一口气说了一串,不出意外地在陆渊耳朵里,变成了一段没有意义的杂音。
陆渊脸色沉了下来,“为何你可以说出对未来的推断,却不能说出已经发生的事情。”
系统:【因为这件事,会对未来发生极大的影响,会把之前的演算全部作废。】
系统知道陆渊不高兴了,因为它早就知道这个宿主跟别的宿主不一样,他极讨厌别人指挥他做任何事情,而对其他宿主来说完成任务可以获得的名利、金钱、美人,在陆渊眼里什么都不是。
毕竟按陆渊说过的。
自己早已品尝过天下第一的滋味。
他有配上那不屑和狂傲的资本-
赤方娘子并不诧异地看见韩世照满脸血迹的出现。
“东西拿到了?”她不关心对方是否受伤,只追问自己想要的东西。
韩世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拿到了。”
赤方娘子显然易见地松了口气,“给我看看。”
韩世照摊开手,他手上鲜血未干,把掌中的东西弄得湿漉漉的。
暗金色泽的兽形虎符,刻着一些鎏金的文字,可一声令下就承载无数战士怒嗥和誓言的东西,此刻正安稳地躺在韩世照的手心。
赤方娘子确认无误后,满意地笑了,“不枉我费那么大劲把你的墓藏在湖底。这可是能号令百万鬼兵的东西,千万要好好保管啊。”
她做了一个精巧的设计,湖水掺杂了阵法,只要墓仍处在水里,神识永远无法搜查到它,即使你面对面站着墓前,也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只有当湖水尽干,墓穴才会暴露。
赤方娘子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韩世照的夸赞,只好抱怨道:“若不是皇帝那老头十年前对我有所提防,引的数个宗门开始在天都城设立据点,我早就自己把东西取出来了。”
自己当年设计的巧思,把自己绊了一个跟头。毕竟她没法保证把整个湖水弄走的灵力波动,不会引起其他宗门的关注。
“双面佛呢?”韩世照舀起水,仔细地清洗虎符上的血渍。
提起这个,赤方娘子更是不悦,“鹧鸪门不知被谁给破坏了,他神识在里面也是受了重创。”
韩世照很快将鲜血洗净,他等会要带韩寻真吃点“东西”,怕把小姑娘吓到。
“真是不堪大用。”韩世照冷笑着将手上的水珠擦去。
赤方娘子:“本来鹧鸪梦还能捕获些误入梦境的人,让我多得些死气。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韩世照:“你要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赤方娘子诧异地看了一眼韩世照,因为他们合作只为一个统一的目标——推翻大胤,之前韩世照对她做这件事的缘由或是目的从不过问。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赤方娘子凤目中流光回转,顾盼生辉,若是不认识她的人,多数是要称赞一句好容颜的。
可韩世照知道对方蛇蝎心肠,这幅好皮囊也不见得就是她自己的。
“我发现啊,死人总比活人来的容易一点。”赤方娘子嘴里吐出细细一个烟圈,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韩世照没细究她说的疯言疯语,问了一个他更关心的事情,“什么时候除掉陆渊。”
“嗯?”赤方娘子有点惊异地看向他,“你找到他的位置了?”
韩世照嗤笑一声,他有的时候觉得世界也是真小,“不是我,是裴映之。”
“根据你描绘的样子,他几乎是当时就知道是谁了,只是他留下的纸条写着那个人只有筑基期。”
赤方娘子抚掌大笑,“那就对了,正是他。”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一种能将心头大患除去的喜不自禁。“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修为如此大跌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教训一个炼虚境的修士。”
韩世照不知道是赞赏还是挖苦的语气,“筑基期?你可真是谨慎。”
赤方娘子笑了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你想安排谁做这个锻刀石。”韩世照问道。
“不是我安排,是他自己会当这块锻刀石的。”赤方娘子吐出那个名字,“白玉京萧殊尘。”
韩世照听过这个名号,对方是白玉京的掌门。
“怎么?他跟陆渊有仇?陆渊之前干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么。”
赤方娘子闻言,却是止不住地乐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陆渊对不起他?哈哈哈哈。”赤方娘子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韩世照不明所以,皱着眉看着这个又开始疯疯癫癫的女人。
赤方娘子按了按笑得头疼的太阳穴,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是他对不起陆渊。”
心里有鬼的人,还有能与之一战的能力。
赤方娘子砸吧了一下嘴,仿佛吃了一颗最甜美的蜜饯。
第057章 梦境
陵川渡知道自己在做梦。
窗外的朦胧阳光落在窗边人的脸上。
将那人不怎么平易近人的五官渡化的很温柔。
“你醒了。”陆渊漆黑的眼睛望了过来。
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 带着欣喜的情绪缓缓摸上陵川渡脸颊。
但是这个动作偏偏让陵川渡感到了隐隐的危险。
陆渊的手指下滑,指节落在他的心口上,那里有一处旧伤,而男人的毫不留情地碾压在那处伤痕上。
旧伤仿佛在回应他陆渊一般, 一抹黑色的死气随着他的动作, 讨好似的沿着男人宽大的手掌顺势而上。
仿佛刚刚的温情都是假象。
面前的男人脸上陡然变得杀气与遗憾交织。
“……邪魔歪道。”
“师弟, 你太让我失望了。”
嗓音冰冷,恨意汹涌。
陵川渡想开口说什么, 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他放弃了, 任由那看陌生人似的目光将自己压垮。
对不起。
陵川渡惊惧地看见陆渊的薄唇翕动,冷酷地说出这几个字。
自己身上冷得像是在颤抖又像要摇摇欲坠。
那把陵川渡见过无数次出鞘的横刀,毫不犹豫地将他贯穿。
大抵应该是很痛吧。
但是他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急于想解释些什么。
陵川渡焦急向前一探身想要抓住对方的手,梦就醒了。
“你醒了?”
和刚刚一模一样的话。
陵川渡死死盯着陆渊的脸,铁灰色的瞳孔缩了一瞬。
陆渊正坐在窗边, 没有听到陵川渡的声音, 意识对方有些异样,便走了过去想看看情况。
哪知道他还未走几步,陵川渡就跟受惊一般, 卷起被子手脚并用往后躲避着。
“你还好么?”
没有回答,对方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了一阵沉默,陆渊突然开口:“能认出来我是谁么?”
他不确定陵川渡是不是因为那诡异难缠的症状, 变得神志不清。
“……陆渊?”陵川渡茫然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陆渊松了一口气, 还好情况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陵川渡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内侧,陆渊看出他刚刚想要逃避的动作, 但也仅仅只是把自己藏在隆起的被子后面。
自欺欺人。
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见他又不说话了,陆渊也并未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他现在知晓了诉衷声都未逼迫陵川渡说出的事实。
因为自己当时想杀他。
但是为什么呢?
陆渊不解是真的,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杀陵川渡。
“别怕。”陆渊勉强挤出一个笑。“过来。”
他看不见自己这个笑多么难看和僵硬。
陵川渡显然被这个笑容吓到了,但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陆渊自诩自己是个耐心欠缺的人,唯一的耐性全耗在这了。
他的灵力仔细地顺着陵川渡的灵台一寸一寸探过,确定对方身上没有死气之后,才撤了出来。
陵川渡似乎是怕极了,下颌紧绷着,却也没有对在灵台大摇大摆跟进自己家一样的灵力,有什么阻止行为,乖巧地像个人偶。
陆渊懵了,这个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为人现在看上去还是不对劲啊!
他赶紧把当下这个状况传给了林绛雪。毕竟自己死了那么多年,也许修真界出现了什么他不清楚的病症也说不定。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会,陆渊尴尬目移,“别一直看着我。”
好在这个状况没持续太久,林绛雪的传话救了他的命。
[陵川渡又不对劲了?]
[正常的,习惯就好。你活了之后他犯病时间还少了点。]
[你都不知道,他以前还去九苍城,指名道姓非要找你。听听这话,多恐怖啊,当时你都死了快十年了。]
[嘶……纠正一下说法,不仅仅是以前,是一直。反正他就经常犯病,大家都说是因为杀了你,天道种了心煞,才让他变成一个疯子的。]
[你要问解决方法?嗯……按之前的经验,他每次都是去九苍城,把长老们揍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好了,你要不也让他揍你一顿。]
陆渊黑着脸把林绛雪用来传话的媒介捏了个粉碎。
然后痛定思痛地望向陵川渡。
“来吧,你习惯用哪只手。”
陵川渡:“……?”-
听说小镜湖里莫名死了几个霜简书局弟子后,沈循安感觉自己浑身刺挠,在哪都坐不住了。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裴映之了。
近期他一直沉迷在剑灵前辈给他的剑谱中,觉得此中玄妙非常。
沈循安日夜研究了一番,要不是听到客栈老板随口说的话,都不知道小镜湖底死了几名弟子的事情。
自从众人得知仙门弟子都折在小镜湖后,天还未暗的时候,这条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沈循安如果想要找裴映之,穿过小镜湖是最快的路径,他年少气盛,甚至想着邪祟来袭,正好试试剑灵前辈给的剑法。
他越临近小镜湖,越感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寒气,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味萦绕在周边。
不会那么巧吧?!
沈循安做好最糟的打算,隐匿气息悄声地靠了过去。
在他还没到达的地方,韩寻真在乖巧的“进食”,她虽然死了五百年了,依旧保持着一国公主的端雅。
她不紧不慢地撕开手中食物的皮肤,肥腻的油脂挤了出来,还算新鲜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她的宫装。
只是她的宫装早就看不出什么颜色了。
韩寻真娇小的手掌爆发着跟她体型不一致的力量,她挑挑拣拣手下食物最好的部位。
最后,她选择了肥嫩的大腿区域。
沈循安提着一口气,一点也不敢松懈,他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在这巡逻的霜简书局弟子,如今一个也没看见。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他警惕地握住剑柄,慢慢靠近血腥味传来的地方,似乎……是咀嚼的声音,和什么东西被撕扯的声音,像是撕开布匹,但明显沉闷多了。
湖岸边枯草前蹲着一个人,正低着头,肩膀耸动。
浓郁的死气正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旁边的尸体正是霜简书局弟子的装扮。
沈循安定下心神,心道这估计就是小镜湖里蛰伏的邪祟,他势要一击必中。沈循安心跳依旧急促,可握住剑柄的手已经坚定而泰然。
他果断出手,找准时机,在对方沉迷于进食的那一瞬间,长剑吸纳着他的修为,剑柄如虹光劈开血腥味,朝着邪祟背后就是一记杀招。
要成功了!
沈循安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剑尖戳破邪祟的衣料触感。
可是当他想更进一步的时候,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阻挡了,接着宫装破碎,漏出了阻碍长剑的东西。
一个看不清大小的骨雕。
谁会在后背挂一个骨雕?!
沈循安大惊,他还没想明白其中缘由,也没弄清为何一个骨雕可以阻止他的剑势。
眼前的邪祟已经慢吞吞地转过了身,并站了起来,沈循安这才发现邪祟只比他腰部高不了多少。
一个小孩子?沈循安不敢怠慢,手腕抬起,已经是一脸防备的样子。
韩寻真咽了口中的肉,问道:“大哥哥,你也饿了么?”
沈循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第一次听见邪祟喊他大哥哥。
“你别想耍什么花招。”沈循安不想与她纠缠,于是当机立断一剑又刺了过去。
结果他就看见面前的邪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毫无征兆地哇哇大哭起来。
沈循安咬了咬牙,他不知道这个邪祟为什么看起来跟别的不一样,瞧到旁边被撕扯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不再犹豫,调转剑柄,想要一剑贯穿面前邪祟。
韩寻真左顾右盼没找到哥哥,手足无措地捧着头哭泣,“都让给你吃,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烤全羊都让给你吃,呜呜呜呜呜呜,不要打我。”
沈循安手中动作停了下来,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什么?”
他再一次看向不远处的尸体,胸口打开,肋骨外翻,四肢毫无生气地摊开着,“你说这是什么?”
韩寻真咽了口口水,良久才战战兢兢说道:“烤全羊。”
她刚刚才吃了一口最香的大腿肉,就被这个凶巴巴的大哥哥给打断了。
沈循安知道有哪里不对,他眼尖地看见韩寻真的手腕上戴着什么。
他用剑指了指对方的手腕,蹙眉问道:“那是什么?”
韩寻真小心地把手上带的东西用指尖挑了出来。
质地圆滑,白莹如玉,是一条上好的骨雕手串。
莫非是婆娑境?
否则如何解释这个邪祟举止怪异,并且她看到的东西也并非真实。
只不过婆娑境一般只在睡梦中有效,而眼前这个效果显然是放大了,给这个邪祟造就了一个独属的、真假参半的幻境。
沈循安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孩子并非是整个事件的主谋。
还有人躲在这个事情的背后。
沈循安提着剑不敢懈怠,他的声音因为这个发现而稍显沙哑,“你没有发现,这不是羊么?”
韩寻真觉得他表情吓人得要命,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的,嘴一瘪又想哭了,她抽噎道:“我想回家,我要哥哥……”
沈循安垂下眼帘,沉声道:“这是个人。”
“你在吃人。”
第058章 星辰
韩寻真呆呆地望着沈循安, 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她这短暂的一辈子也许跟快乐、幸运这些词挂不上钩,唯独跟乖巧听话完美的贴合。
也许年幼时,有一段不错的回忆。
那时候她的哥哥韩世照还未封王,有时晚上会带着她爬云梯上城墙, 指着北斗星告诉她以前行军的时候, 失了方向, 可以靠着这个找到回家的路。
韩寻真大部分时间都是趴在她哥哥的肩膀上睡觉,顺便含含糊糊地糊弄几句, 以示自己真的有在听。
可惜皇帝生性多疑,韩世照因为早年曾领兵出征北伐获得大捷, 在士兵中很有威望,便早早被剔除皇位的竞争行列,被打发去一个偏远的封地,做了一个闲散王爷。
但韩世照对这个小他很多岁的妹妹十分上心,频频写信与她,承诺终有一日会带她出宫游玩。
突然有一天, 韩寻真发觉经常与自己通信, 承诺会接她出宫完的哥哥不见了,接着她发现会哄着自己入睡的母妃也不见了。
抚养她长大的嬷嬷在黑暗中摸着韩寻真乌黑秀丽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她, 苍老的皮肤如同走样的陶器。
良久,嬷嬷才低声嘱咐她说:“公主……你一定要听话。”
“听话,才有机会活着。”嬷嬷带着白翳的眼睛突然老泪纵横。
韩寻真不知道的是, 她的哥哥已经起兵叛乱,且势如破竹地一路行军至皇都, 而她的母妃在父亲的恼羞成怒之下,无故被牵连。
无能者总是向更弱者出手, 胤哀帝毫不犹豫地抽刀,当即就把这个也曾与自己花前月下,说过无数海誓山盟的女人,捅成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烂泥。
女人的头颅被悬在城墙之外。
是恐吓,是示威,是大势已去前最后的脸面。
韩世照只是遥遥一看,哪怕那颗头颅已经血肉模糊,刀痕不知凡几,哪怕曾经端庄高贵的发髻已经乱如蓬蒿,他还是认出了那是他的母亲。
怒不可遏!
狂怒简直吞噬了他最后的理智,悲痛在愤怒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看着身边的幕僚说道:我等不了了。
大氅在寒风中卷起落下,数不清的战马在河边饮水,硝烟味闻多了也就麻木了。
韩世照站在城外最高处的山头,居高临下俯视着满城瑟瑟的百姓。
幕僚眉目狭长,长着一张天生向上的唇角,在这烽火连天、死生之际,他依旧是带着笑的。
“会死很多人的。”幕僚嘴里面很同情,但眼里埋着怡悦。“城中百姓,到时候怕是难逃一劫。”
昭武王的铁骑围城,里面根本无法突破城门而出。
当下韩世照的意思,俨然是要将皇城当做战场了。
韩世照面容冷酷,语气森然,“先生是何意?难道我还要给平民单独开一条出城逃难的路么。他们愿意留在这里,想必也是做好了准备,打算跟大胤荣辱与共了罢。”
幕僚笑着摇头,“非也,只是怕日后您登基被人留下话柄。史书纷纭,百年后人也只能从纸面上窥得只言片语。”
韩世照猛地回头,低声咆哮,声音接近嘶吼,“我是为了要那冰冷的王座么?我堵上那么多兄弟的命,但绝不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权利。”
幕僚眼中似乎有惊讶一闪而过,他拍了拍昭武王的肩膀,又指了指对方的心口,“莫忘初心。”
他想到在那个偏远封地里,独自喝着烧刀子的男人,那么的落魄,酌酒三杯,只细听檐下落雨。
他以为男人的心已经在远离权利中心之后,漠然铅封。
只不过幕僚看见男人望向那将熄未熄的炭火时,猎鹰般的眼睛依然栩栩生辉。
幕僚大喜,他本以为韩世照只是一把不堪用的折损之刃,却不料这把利刃在寒风呼啸之后,还保持着凌厉。
这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刀。
有时候,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
傍晚时分,密报至皇城。
铁蹄扬起灰尘,急行如雷鸣。
胤哀帝正在附庸风雅,跟一群妃子玩曲水流觞,他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只当又是哪里说缺军饷了,或是哪里又闹饥荒了。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那么多大臣是吃白饭的么。
胤哀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呈送密报的人递给丞相看,不要来扰他的兴致。
送信的人迟疑一下,环顾四周众人,还是暗自低声说道:“陛下,是昭武王……”
胤哀帝一下子从温香软玉中跳起来,他劈手拿过密函,密密麻麻地字猛地让他头晕。
但是他对这个曾经在军中很有威望的儿子很是忌惮,听到这个名字简直警铃大作。
胤哀帝脸上刚刚寻欢作乐的欢愉褪去,他气得直瞪眼,“他是想造反吗!”
他说话丝毫不顾及有人在场,他将密函大喇喇地敞开,像展示什么精美的书画,绕着圈给周围人展示,“看看,这写的是什么!昭武王疑似修行入道,妄求长生。”
“罔顾宗律,其心可诛!这是想熬死我来造反吗!”
后妃们看着胤哀帝失态的大喊大叫,随即像发疯似的将河渠上的酒杯一把捞起,然后又狠狠地掷出。
“让韩世照来见我!让他亲自给我解释!”胤哀帝被酒色拖累的身子在发了一阵脾气之后,只能剧烈地喘着粗气,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传信的人,“传我的话下去,韩世照必须孤身一人入皇城,胆敢让我看见随行的人,就将他截下,就地格杀!”
后妃们发着抖,聚在一起,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她们不傻,知道也许很快就要来一场雷霆风暴了。
可是这外界纷纷扰扰跟韩寻真有什么关系呢。
韩世照是否一人独往,皇城内百姓是否性命无虞,战争到哪一步了,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江夏行宫里,所有人避她如不祥之物。
不允许出门,不允许跟别人有过多的交流。
新帝刚刚坐上那个位置,生怕韩寻真跟他哥哥旧部搭上了线,虽然他已经知道韩世照暴毙在皇宫中,但他总觉得这个令他恐惧的男人还活着。
猜忌生了根,在一个夜晚无声地破土而出。
韩寻真的房门被敲开,来的是个她不认识的宫女,对方看见她,立刻端上一个得体的笑容:“公主殿下,陛下邀你去赏月。”
彼时,正是一月一,天上只有一弯几乎不可见的新月。
韩寻真记得嬷嬷对她说的那句话:公主,你一定要听话。
她乖巧地将手搭在宫女手掌中,任凭对方牵着自己走向既定的结局。
小镜池边除了她不太熟悉的新帝,还有一些看着就令她害怕的男人们。
新帝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韩寻真扯起裙角,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优雅雍容地走过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获得出门的权利了,特意换了一身漂亮的宫装。
小镜池里,满天星斗,韩寻真还未辨认出哪颗是她哥哥所说的北斗星,就被人推得一趔趄。
根本来不及反应,有人摁住她的脑袋,死死地压在池水中。
韩寻真只能盯着被搅乱、碎成一片片的池底星辰。
随后她失去了意识,被人拖了上来。
韩寻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里面磨着,令人牙酸的声音,震得她颅骨一阵哀鸣。
“不是说五两五就够了么?”新帝嫌恶地捂住口鼻,看着女孩像个牲畜一般被开膛破肚,实在忍不了了,吩咐让旁人拿块布把人脸盖上。
看着怪瘆人的。
骨雕师拿着形式各异的道具,在女孩的胸口里面敲敲打打,他嘿嘿一笑,露出黑洞洞的牙齿,“陛下,这可是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多留一些为好,免得到时候做出来有瑕疵,却没了原料。”
新帝退后几步,着实受不了这味道,热腾腾的血腥味让他作呕,“你这办法有没有用?”
“放心吧,这个骨雕做完之后,断然不会有转生之机了。”骨雕师手下动作不停,宛若挖到宝藏般欣喜,“您不是说,怕昭武王的鬼魂来皇宫作祟么,带上我做的这个骨雕,他就会误认为您是他的至亲了。”
新帝脸一白,他是怕极了自己那个声威赫赫的弟弟,更怕他化身厉鬼来找自己清算,这才找了一个说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骨雕师。
结果,这个人居然让自己戴上这个恶心的骨雕。
旁边的心腹凑了过来,“陛下,端柔公主后事怎么办?”
毕竟她与韩世照一母同胞,新帝刚刚上位不久,若传出为了斩草除根,连个小女孩都不放过,难免会让他打着仁爱上位的名头不相符。
新帝皱了皱眉,“就说端柔公主不幸溺水。”他瞥了一眼不足两尺的小镜池,补充道:“把这池子给填了,不要留下话柄。”
心腹领命匆匆下去办了。
新帝遗憾般地说道:“韩世照,你要是跟你妹妹一样听话就好了。”
他装模作样地一通唉声叹气。
磨刀的声音不停,不知道过了多久。
韩寻真像是午夜梦回般惊醒。
似乎是有人唤醒了她。
也许自己做了很久的梦。因为她并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有无知无觉的黑暗。
韩寻真睁开眼,她能感受到脸上似乎遮盖着什么东西,但神奇的、并未妨碍她看见满目的星辰。
星河倒影在她已经干枯萎缩的眼眶中。
接着,她看见了……
“真真。”男人朝她伸出了手,宽厚干燥的手掌一如往昔般的温暖。
她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韩寻真露着气的喉管,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但韩世照能听出来,她在说:哥哥,你来接我啦。
第059章 阿裴
虽然眼前的哥哥跟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但韩寻真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也许熟悉的表情幅度,也许是那迟到很久的呼唤,韩寻真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她很想抱怨为什么不早点来接她。
嬷嬷的那一句乖巧听话让她把所有委屈都咽了下去。
她像个恪尽职守的公主, 背负着这句话活到现在。
除了今日, 唯独今日。
她实在是太饿了。
哥哥答应带她出门, 说准备好了食物就喊她。
韩寻真闻到那熟悉鲜美的味道,忍不住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躲在枯树的后面,确认了食物是出自她哥哥的手笔后, 才小心翼翼地冒头出来。
只是提前一点时间出门,应该没事的……吧。
韩寻真边处理着手上的食物,边心虚地安慰自己。
“小羊羔”烤的油脂外溢,外焦里嫩,闻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她还没有把自己想吃的部位卸下来,就被沈循安逮了个正着。
眼下, 沈循安正着纠结思考, 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把这个小邪祟活捉带回去,好把她身后的那条大鱼钓出来。
韩寻真感到寒毛一阵倒立,与那天被新帝喊去小镜池的感觉如出一辙。
她立刻察觉到危险, 也意识到这个不善的大哥哥不是来抢她食物,这个大哥哥很危险!
韩寻真无意识地压低自己的上半身,像一只弓起来身躯炸毛的猫, 她一边怕得想哭,一边虚张声势, 告诉自己不能只在地上瘫坐着,得坚持到哥哥来找她。
哥哥找不到自己一定急疯了。
真的不该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沈循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是剑灵给的剑谱, 他吐出一口气,凤池宗的那把普通佩剑此刻在他手中,宛若什么神兵利器,沈循安势如闪电地刺出一剑。
韩寻真在沈循安出手瞬间吓得浑身一抖,她反应很快,但沈循安出手更快,长剑瞬间从她的胸口划到肩头,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沈循安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此时眉头紧皱,却有种装大人的感觉,“邪祟,跟我回去。”
韩寻真挨了一剑,痛得匍匐在地上,喉咙里不自然发出类似警告的呼吸声。
没有办法了,沈循安下定决心,只能让她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剑身嗡鸣,他隐隐想到剑灵对他说得那句话:你无金石之心。
沈循安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安,他不愿让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持续太久,便定下心神朝着倒在地上的韩寻真挥剑而去。
韩寻真狼狈地在地上扑腾地滚了一圈险险避开,过于繁缛的宫装却被长剑定在了土里。
糟了!
她那颗已经很久没有跳动的心,这个时候仿佛在要在胸口蹦出。
但沈循安的下一剑没有如愿以偿地落在想要的位置上。
一柄陌刀横在两者中间,挡下了沈循安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刀身如寒铁,在冬日里更显切骨。
沈循安被这兵戈相接的力量,震得胳膊一麻,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他的目光顺着陌刀一寸一寸上移。
看到来人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阿裴?”沈循安茫然地提着剑,望向对方。
韩寻真如蒙大赦,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迈起小短腿就跑到裴映之身边,她拽着裴映之的大氅,委屈地说:“哥哥,他打我。”
哥哥?
沈循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阿裴,这是怎么回事?”
裴映之依旧是那张贵气逼人的脸,他撤回那柄陌刀,森冷的刀光照得他面容冷酷又决绝。
霜简书局弟子多数都爱好舞文弄墨,武器多为扇子或判官笔这类看起来并不大开大合,反而文雅飘逸的武器。
沈循安看着那柄格格不入的陌刀,脸色一沉,“你不是阿裴。”
他调整自己刚刚急促的呼吸,轻轻重复了一遍:“你不是他。”
裴映之闻言只是笑了一下,那抹笑短促地就像幻觉,“我本不想与你兵戎相见,可惜,她太调皮了。”说着便将韩寻真揽至自己身后。
沈循安冷冷地说:“何必跟我假惺惺说这些,只不过是个不敢露出真面目的鼠辈。”手中长剑抬起,剑尖直指对方鼻尖,一个十足的挑衅姿势。
裴映之点了点头,煞有介事说道:“沈世子倒是伶牙俐齿了许多。”
沈循安厌恶提防的表情越来越明显。
裴映之突然认真说道:“说到底,阿裴这个名字还是你起的呢。”
阿裴的出生是个意外。
他的母亲是回香坊一名舞女。
明潇潇现在的风光也不及他母亲当年的一半。
可惜舞女发现了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太晚了,等到她有时间准备想落胎的时候,大夫告诉她,现在打掉会有生命危险。
舞女左思右想,只好无奈的留下这个孩子。
她得到了什么?舞女在日后的每天每夜里问自己。她恨不得回到过去,告诉大夫即便是死,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有将近半年无法出现在客人面前,生完孩子后她又倒霉地身材走了样。
客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前几个月,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等她回来。
后几个月,已经查无此人。
她得到了无数谎言,和骤然跌落的身份地位。
阿赔自从有记忆开始,就只能看见母亲怨毒的目光,她细声细气地叫着他赔钱货。
她不会打他,但是尝试过无数次想把他丢掉,只不过次次都被老鸨拦了下来。
多好啊,养大了,坊里可是又多了一个免费劳力。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母亲的那句赔钱货跟随了他半辈子。
回香坊的人见到他不知道该喊他什么,但总不在一直用“喂”来代替。
最后由于听习惯了他母亲对他的称呼,决定叫他阿赔。
赔钱货的赔。
阿赔除了在回香坊做做杂役之外,唯一的娱乐就是趁着老鸨龟公不注意,偷偷溜出来一段时间,听听回香坊附近的一家评书。
他无数次为书里的修真者神往,若是他也有这种神通,呼吸间便可疾行百丈远,点石便可成金,抬手间便能教训别人,他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
但是要去哪呢?
阿赔左思右想,决定只要不在回香坊哪里都好。
他受够了廉价的香粉味道,和所有人像颗烂苹果的心。
闻着是发酵的酒香,内里全是蛀虫。
评书一听就听到十几岁,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变成一位修真者。
他从回香坊的杂役变成打手。
虽然年纪不大,身板也不是足够强硬,但是老鸨说只要心够狠就行了。
老鸨笑嘻嘻地说:这孩子我打小看到大,知道他有股疯狗一样的劲,咬住人可就不松口了。
他抓逃走不愿意接客的人,他撵付不起嫖.资的人,他揍闹事欠款的人。
阿赔知道自己也在慢慢腐烂。
那是普通的一天,他照旧地揍人、抓人、威胁人。
轻车熟路地干完所有事,继续去听讲那些修真者的故事。
“你叫什么名字?”
阿赔捂着被撞到的地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小孩。
他刚刚麻木地任由小孩的家仆推了一下,做他们这行的,最会察言观色。
阿赔知道他们不好惹。
小孩穿的一身云绣坊的好料子,这种衣料都是专供皇亲国戚的。之前有个客人喝多了在回香坊闹事,只是推搡间露出了云绣坊的里衣,跟他打起来的客人就被吓得屁滚尿流,立刻丢了钱就跑路了。
而且连仆人穿的衣服也看起来溜光水滑。
他感到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就像什么都没穿似的,莫名有些难堪。
小孩眼巴巴等他回答,阿赔只好生硬地说:“我叫阿赔。”
圆圆的杏眼眨了眨,他拍着手问道:“是裴回闻夜鹤,怅望待秋鸿的裴吗?”
阿赔根本没听懂这个人再说什么,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胡乱地点个头,应付完就要走。
“既然我已经知道你叫什么了,那我们就交个朋友吧。”沈循安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态度也很礼貌,“我叫沈循安。”
阿赔简直是震惊了。
他假笑两声,就顺着人流一溜烟跑了。
一点犹豫都没。
纯属是觉得面前这人脑子有病。
他也不是没遇到过喝上头,就跟你称兄道弟的客人,然而这群人酒醒了之后,看他不如看条狗。
不过有的事情你越想它发生就越不会发生,比如阿赔想成为一个修真者。
而有的事情你不期望它总是会发生。
“阿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沈循安,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按理说长得那么可爱的小孩是很讨喜的,阿赔只觉得麻烦。
他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了有钱人消遣的玩具。
那天,他回去之后就打听了沈循安这个名字,听到对方是镇北侯的儿子之后,他不由得庆幸,一是庆幸自己当时还好没有跟他们起冲突,二是庆幸自己没有被那个小孩天真烂漫的笑容迷惑。
怕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没事寻自己开心,万一自己答应了,可能迎来的就是对方一顿嬉笑嘲弄。
“阿裴?”沈循安在后面追,阿赔在前面假装没听见闷头走。
“世子你慢点!哎!你等等我们——”仆人追不上他,在身后狂喊。
沈循安个子矮小,在人群中东钻西窜,跟着阿赔就追到了回香坊。
阿赔没看见淹没在客人中的沈循安,自然以为自己已经甩掉了对方,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爬上二楼。
他在楼上还没走几步路,就听到一阵骚乱声。
“哪来的小孩?”
“喂!不能上二楼!”
有人眼尖看见了阿赔,高声道:“阿赔,把他拦住!别叫他乱跑了,免得惊扰贵客!”
沈循安闻声看见了阿赔,他挥了挥手,“你走的太快了。”
阿赔默默抹了把脸。
不,是我走的太慢了。
沈循安不出所料地被一群人小哥哥小姐姐团团围住,这群人平时没见过那么粉雕玉琢的小孩,毕竟谁家好人会带孩子来逛窑子。
一个姑娘没忍住捏了捏他的小肉脸,然后哇了一声,“软乎乎的,像个团子唉。”
“我试试我试试!”
沈循安被扯来扯去,他们下手并不重,但奈何人多,谁都好奇揉了一把,一通蹂躏下来,不出意料地把沈循安的脸搓的通红。
好脾气的沈世子也没恼,大方地让一群漂亮的哥哥姐姐揉揉捏捏。
阿赔瞧不下去了,这些人是不知道沈循安的身份,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乱来了。
作死不要连带他一起!
他干脆地从二楼围栏翻了下来,挤进人群,拦住那些作乱的手,“好了好了,这是我朋友,跟着我来的。”
“噫——”旁人明显不信,脸黑的跟钟馗转世似的,还会找朋友。
阿赔不理他们,拎着被香粉熏得不停打喷嚏的沈循安,直接把人送到屋外。
顺便叫住差点跑过的镇北侯府的仆人,“你们家世子在这。”
仆人就差给他跪下了,大惊大喜之下,表情都有点麻木:“世子下次千万别这样了,我们魂都快没了。”
沈循安挠头:“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吧。”
阿赔看着居然会向仆人道歉的小世子,又看了看对方带着红痕的脸。
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沈循安脑子不好。
第060章 金石
裴映之突然神色一变, 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瞬,身上修为却猛增几个境界。
他手指骨节缓缓收紧,握紧刀柄,随即唇角一弯, “很抱歉打扰你们叙旧, 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什么——?
沈循安脸上的惊讶甚至还没来得及定型, 那柄似乎渴饮过无数鲜血的陌刀,毫不犹豫地朝他劈下。
这是什么情况?
沈循安的剑刃抵下这一击, 对方力气不小,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才消去这来势汹汹的一刀。
他惊诧地看这位昔日旧友,“你到底是谁?”
裴映之身体看起来很瘦削,实际上并非如此,他随手抽回这柄分量不轻的陌刀,脸上的贵气跟他们重逢时如出一辙。
“我倒是明白他为什么对你另眼相对了。”裴映之眼底有一丝欣赏,这个年轻人竟然可以接下自己的杀招, 他低声道:“我名韩世照。”
不出所料地看见年轻人面上的悚然之色, 他复又抬起那把巨大的陌刀,“不过,你知道了也无所谓。”
韩世照在呼吸之间, 扑杀过去,“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沈循安仿佛又回到那夜临安镇,他拼命又狼狈地勉强做着防守。
且不论韩世照比他高了几个境界, 对方更是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决绝,那是踏过无数死人的意志。
但是, 他跟临安镇那夜也有不同。
不再畏惧!不再退缩!
沈循安气喘吁吁、不顾一切地做出了攻势,不再一昧防守。
韩世照被他陡然的变招弄得有些戒备, 不得不收敛了自己的出招。
沈循安大口喘着气,手上动作逐渐跟不上体力,只是他心中还有不得不提的疑惑,让他拼尽一切,“你跟裴映之是什么关系?”
几招下来,韩世照看穿了他的底牌,也知道沈循安在虚张声势,“我同他什么关系?”
静了一瞬,他冷笑道:“我是他前世心愿未了的冤魂,他是今生从幽都爬上来的我。可惜只有一副身体,跟陌生人分享真是件麻烦事。”
一体双魂。
裴映之,韩世照。
一映一照。
本想做朝晖照大胤百代国祚,今时只想映出它的沟壑千丈,它涂满宫墙每一处缝隙的血污。
韩世照死死地盯着沈循安,他终于找到对方听到这句回答那一瞬间的怔然,陌刀出手,眼见就要将这个年轻人一刀挑起,捅穿对方的胸腹。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怔然的破绽,太微小,太短暂。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人变得更坚韧了。
沈循安的表情甚至有些如释重负,他松了口气说我就知道阿裴不会那么做的。
韩世照的脸色变得令人胆寒,哪怕刚刚的一刀已经将沈循安的佩剑砍得卷了刃,但他那一击是下了十足的把握。
就像是安排好的计划,没有按他的预想进行,这让韩世照很是不快。
“遗言。”韩世照目光落在那把明显已经不能再接下一招的佩剑,“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沈循安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他虎口在对方追击下,震得发麻。更糟的是,韩世照修为压制得他灵气无法运转,仿佛有千万根针扎在筋脉上,随着每一次呼吸的起伏而折磨他。
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可是师兄给他的剑灵怎么办?
那可是陆首座的佩刀之灵。
就这样随着这把普通的佩剑烟消云散么?
韩世照猝然挥刀,这次是对准了沈循安的头颅。刀身发出嗡嗡的轰鸣,像是急速之下,击碎空气的爆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是刹那。
时间被无限拉长,沈循安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下意识攥紧长剑,强迫自己一定要冷静。
“剑拿稳了!”
说话的声音低沉威严。
是神出鬼没的剑灵前辈又来了。
沈循安先是大喜,然后又紧张地瞥了一眼自己要折不折的佩剑:“可是它要断了!!”
这只是凤池宗里面平平无奇的一把佩剑,弟子人手一把,沈循安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林绛雪的弟子,而要求什么特殊对待。
剑灵像是无语了片刻,然后他的声音带着傲然和令人信服的力道说:“从来没有人能折断我的刀。”
沈循安根本来不及大喊自己这把剑跟陆首座的不觉根本没法比啊,接着就被迫地又跟韩世照过了几招。
韩世照眯起眼睛,鸦羽般的长眉不悦皱起,他笃定地说:“你不对劲。”
沈循安吐出一口咯在嗓子里的淤血,他一贯挂着笑靥的脸上此刻如寒霜一般,“少给自己找理由。”
“你有没有对挚友挥剑的决心?”剑灵突然问道。
沈循安心一缩,就感到压的他喘不过来的气息猛地撤去,陌刀在他身侧猝不及防地转了一个弯落下,砸出一个巨大深坑。
掀起的巨大尘土,让沈循安一时无法看清对方的动向。
裴映之脸色很是难看,他紧紧闭着眼睛,眼部肌肉痉挛着,像是把什么东西压制了下去。
“走。”裴映之一只手诡异地握着自己另一只胳膊,眼眶里全是猩红的血丝,“快走!”
小镜湖旁冷得让人发怵,暴戾的相互对招之间将湖边本就所剩无几的枯枝摧毁殆尽。
“你的犹豫在告诉我,你还没有准备好。”佩剑上的光跃动了一下,光芒愈来俞烈,剑灵似乎想要接管这场残局。
沈循安仿佛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他艰难地喉头攒动,“我……”
我真的要杀了阿裴么?
可是、可是他在让我走。
……他是在救我啊。
这个潜意识里的想法,让沈循安的斗志开始松动。
陆渊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真当你的朋友什么都不知道么?”
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晚上来救韩寻真。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诱导霜简书局的人揭开湖底墓。
他要是不知道……
就不会拿着一个蹩脚的理由出现在那个骨雕店。
沈循安感觉自己要拿不住剑了,不知道是手上出的汗还是心跳得太快,手上的长剑要舍他而去了一般。
裴映之剧烈地咳了一声,像是要呕吐一般,胸腔大幅度地抽动。他暴怒地看着沈循安,凶狠地喊道:“还不快滚!”
沈循安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一个心硬的人,他讨厌冲突,所以在家里不愿意竞争;他讨厌一切不和谐的场面,所以会被师兄弟在背后说是个傻傻的老实人。
他太过软弱,太想逃避的人性中最难以说的恶意。
作为一个剑修,无金石之心,他已经明白那个剑灵说的是什么了。
他的内心不够坚定,总觉得一切都会有转圜的余地。
“……”
“不。”沈循安声音极低,像是在说服自己。
震裂的虎口流下的血液将手心弄得滑腻不堪,但他手此刻稳如磐石。
沈循安觉得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凉,他胡乱地抬手抹了一把。
是湖边水汽太甚了么?
沈循安咬着嘴唇,僵在原地,好像变成了湖边的一座骨雕。
麻麻痒痒的感觉布满了下眼睑,眼泪挂在他的睫毛上要掉不掉,他手一哆嗦,泪珠被惊到一般坠落。
裴映之茫然地看了一眼长剑,带着凉意从肋骨中间穿过,脏器瞬间被搅成一团,冰冷的异物感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你……”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完整的话,捂住伤口踉跄地半跪在地上。
裴映之觉得有点冷,他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好像又是那个“瘟疫”中沉浮的那个阿赔。
那天是个深秋,也不算上一个温暖的日子。
他狼狈地摔倒在离镇北侯府不远的地方。
阿赔盯着侯府那飞挑的楼檐,挂着的一串铜铃在风中慢悠悠地颤动着。
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失温,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阿赔咬着牙想爬起来,他听见自己骨头艰难的咬合声,像老旧的零件不堪重负,最后不甘心地摔倒在一滩泥水中。
疼。
哪里都疼。
异变的翅羽在戳破他的肌肤,阿赔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来降低痛苦。
沈循安怎么样了?
是不是也已经死掉了?
来的路上,全是死人……看得他已经麻木了。
异变活活痛死的,痛骂皇权遮掩真相被悬挂在闹市中斩首死的,试图逃出天都城向宗门求助被乱箭射死的,惊惶之中被禁卫军误杀的。
数不胜数。
哪怕生前权重望崇,死后也只是倒在街角的一具尸首。
“啊,在这里。”没有什么语调,却无端让人听得很悦耳的声音响起。
阿赔费劲地抬起头,在光与影中他看见一个女人。
女人正惊奇地看着他,裸露的肩膀如玉般莹白,她头上珠钗跟那串铜铃一样的晃了晃,“居然还活着,哎呀,这可不好办了。”
阿赔忽略了她,目光兀自继续望向侯府的屋檐。
她不知道在跟谁说着话,最后苦恼地用烟杆敲了敲头,“算了,我可不想这时候因为杀人被天道罚。你就不能忍忍嘛,他反正看着也快死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要见你妹妹了。”女人烦恼地努着嘴,俯身蹲了下来,丝毫不在意露出胸脯优美的弧度,“喂,小子,你叫什么?”
年轻的脸庞上已经遍生异羽,他瞳孔有些涣散,下意识地望向女人,哑声说道我叫阿裴。
“……是裴回闻夜鹤,怅望待秋鸿的裴。”
女人笑眯眯地俯视着他,她无视了对方肮脏的衣服,和布满泥浆的脸,“好的,阿裴。想不想做一个修真者。”
裴映之眨了眨眼睛,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他说他要去找自己的朋友。
韩寻真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哭嚎:“哥哥——”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这时候沈循安才看清了她刚刚打斗中,被撕扯得像破布条的宫装下的身体。
没有过多的皮肉,甚至连肋骨也不剩几根。
本该支撑她上半身体的脊椎也不见了踪影。
沈循安终于知道最早那一剑失败的原因了,挡住自己攻击的背后那一块骨雕,是为了能让韩寻真能像个正常人一个站起来,好支撑她那破烂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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