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奚吝俭看见苻缭的眼尾有些湿润。
“我知道。”他看着苻缭的眼眸道, “这种事情,我有分寸。”
“是么?”苻缭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摆, “如此甚好。”
那奚吝俭先前的举动,也是在他所说的, 有分寸的范围内么?还是那并不属于他要留心的寻常行为?
苻缭深知每人心中的标准都不一样。
即使奚吝俭漆黑的眼眸如此盯着他, 似是要传递什么, 他也不敢去想。
眼见苻缭无声地拒绝了自己的暗示, 奚吝俭缓缓抚摸着手里的玉扳指。
“你明白的话, 再好不过。”
他盯着苻缭,即使那人已经没有再看他。
苻缭余光能瞧见奚吝俭离自己又近了些,心中的迷雾似乎有些散开, 但他仍不敢向前迈出步子。
“我刚刚听殷侍卫说了。”苻缭见奚吝俭向前走去,也跟上去,“但要这样统计人数, 定是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别的不说,就是光与伤兵交谈,苻缭就认为压力已经很大了。他们大多有肢体残缺, 看着便让人难过,何况是奚吝俭这样与他们一同上过战场, 深知战场可怖之人。
奚吝俭会想起那时的情景么?
奚吝俭以为苻缭有更好的办法想说,转头却瞧见了他担忧的目光。
奚吝俭心尖颤了颤。
他叹了口气, 不知这话说过多少次:“倒不如多关心下你自己。”
苻缭抿出一个笑容:“我差不多算是自由身, 比不过殿下的。”
虽然身子差了些, 但说到底, 他的压力怎么能比得过奚吝俭呢。
“在讽刺孤身不由己?”奚吝俭轻哼一声。
奚吝俭何时会开玩笑了?
苻缭想着,也笑着道:“自然不敢。”
奚吝俭忽然凑近他, 面无表情地挑了挑一边的眉。
苻缭有些奇怪,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最后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有些痛,苻缭忍不住捂住那块开始泛红的皮肤。
他不解地看向奚吝俭,奚吝俭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径自朝着殷如掣的方向去了。
若真是关心自己,他们哪还能到现在还是纸包着火的状态。
奚吝俭心底生出几丝不满,又念起苻缭看自己的目光,最终还是又叹了口气。
双手攥拳攥得泛酸,才算把胸口处的无名火给抵消散了。
苻缭不明所以,但现在奚吝俭应该是要忙他的事了,苻缭不好打扰。恰逢之敞也聊够了,苻缭有些犹豫,觉得是时候带着之敞离开了。
虽然苻缭没与伤兵们正式交谈过,但毕竟是战友的主子,加之也知道苻缭帮了他们,见到苻缭来了,态度比以前好上不少。
之敞看见,比苻缭还要高兴,好像他们夸的是自己似的,也不忘吹捧自家公子一番,听得苻缭相当不好意思。
他看着不远处的奚吝俭,下意识地想再说些什么,奚吝俭却没有给他一个目光的机会。
苻缭见他与殷如掣在认真商讨的模样,最终还是悄悄地带着之敞走了。
“不和大官人说一声么?”之敞有些担心,怕失了礼数,“小的感觉……大官人对公子挺好的呢。”
要是让大官人寒心,虽然他挺照顾弟兄们,也难保不会生气。
苻缭一听,又犹豫了。
只是要打扰他,只为说一声我要走了,他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他也知道,这确实是基本的礼仪,但面对奚吝俭时,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羞赧与无所适从。
就好像,其实自己不说,奚吝俭也能察觉到。
像是为了验证苻缭的猜想一般,奚吝俭忽然抬眼,看向他。
苻缭被他的目光一刺,又见他眼眸里并未有责怪之意,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不用了。”心中泛起一丝暖意,苻缭笑着道,“殿下知道的。”
“是么?”之敞看了看奚吝俭,看见他低头在说着什么,“大官人真的知道?”
苻缭点点头。
“我们先回去吧,明日我还要上值呢。”他道,“你若是不舍得你这些弟兄们,留下来多聊聊也没问题。”
之敞嘿嘿笑了一下:“这不着急了,今日托公子的福,已经聊够了。那边的殷官人说他们不久后也会在京州住下的,到时候再聊也不迟。”
苻缭见他笑得快看不见眼睛,不由得感慨:“你真的很高兴。”
之敞被苻缭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主动先走了。
他走一下顿一下,声音不知不觉间变小:“这不是,见弟兄们团结起来了,小的高兴嘛。”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之前见他们就那样趴在路上,小的有时候也怀疑,他们是不是那群与我共同杀敌的战友。有时候他们又说只有小的谋到了一个好差事,小的又担心他们是在讽刺小的,也不好说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些谈资,他们好像也不爱听。”
“如今他们倒是愈发像小的记忆中的模样了,自然是高兴的。”之敞的声音里带着些欣慰,“公子,说实话,小的还真有些怀念当初大家同甘共苦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点这样的感觉了。”
苻缭有些意外,脚步也跟着变慢了。
“所以,你总爱打听事儿,也是为了他们?”他问道。
之敞挠了挠脸,并不是很想承认:“也没有吧……小的也喜欢听八卦呢,就是想找找,有没有能让他们也感兴趣的事,要是有就最好了嘛。”
之敞边说边傻笑,直到发觉公子笑着上了轿,才反应过来,连忙咳嗽两声,使唤车夫去了。
苻缭坐在轿中,听之敞打点好后,看他不好意思地掀开车帘,笑了笑。
“回去后,陪我去买点蜜饯。”他没有再提方才的事,“嘴馋了,府上添置得也不快。”
之敞感激地点点头:“哎,好嘞!”
苻缭说时,忍不住想到奚吝俭那时有些戒备的神情。
说戒备也不妥当,但他确实是紧绷着的,好像手里的小袋子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苻缭有些遗憾。
不能解开的谜团又多了一件。
都是快要分别之时了,竟还要多出些让他不明所以之事。
比起现在,未来之事似乎更被规划得井井有条,而日子还是得一天天的过去。
翌日,苻缭还是照常去文渊阁上值。
林星纬心事重重,做完手中的事后便左顾右盼,生怕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苻缭怕过于明显的安慰反而使他压力更大,便只是对他笑笑。
林星纬见了,明白苻缭的用意,也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人会发现的。
平日这里就没什么人来,而且不过是苻缭替他值一天班,就算被发现,也可以借口生病,最多就是扣些俸禄的事。
“下值了。”苻缭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林星纬吓了一跳,而后迅速冷静下来,对苻缭点点头,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苻缭的想法与林星纬一样,如果不是突然有什么事,没人会发现他们换了一天值,而且也不乏借口。是林星纬一直心绪不宁,才总担心会发生意外。
送走林星纬后,苻缭也是无聊,翻阅起手里的文书。
这些是地方送来的乡试试卷,大部分纸张都泛黄了,经过战乱,残缺的也有不少。
倒是上面的字迹,无一不是工工整整,赏心悦目,让苻缭不由得感慨这样如同打印出来的方块字,竟然是真的能写成的。
一张试卷,包含着背后多少的努力呢?
北楚从分裂后便再没举行过科举,先前的制度看起来也不完善,苻缭看见要写姓名的一侧没有糊名的痕迹,有些试卷上还有极其明显的,莫名多出来的小标记。
苻缭触摸着粗糙的纸面,不禁想着这里的人,在十几年前又是什么样的?
苻缭脑袋放空,胡思乱想。
忽然,他从眼前的试卷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苻鹏赋。
苻缭一愣,反复确认好几遍,才敢确定眼前所见。
他又翻阅了一下送上来的名册,发现苻鹏赋竟然还是这一年的举人。
这是……真实的么?
他认识的那个苻鹏赋?认为读书无用,一提起读书人便怒发冲冠的苻鹏赋?
苻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兴许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苻缭记得自己还在工作中,先整理了剩下的试卷。在看见苻鹏赋的那张卷子后,他稍有犹豫,还是将其放回原处,一并放在该放置的地方了。
他收拾好,重新坐回座位上时,闻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不是什么好闻的气味。
“哪里……有人在烧东西么?”苻缭低声自言自语,话出口时便发觉不对劲。
刺鼻的味道愈来愈大,他隐隐看见了火光,自摆放卷宗的书阁而起。
苻缭瞳孔骤缩,第一时间朝大门跑去。
可没跑几步,门前突然燃起了熊熊火焰。
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滚烫的热气霎时间侵入苻缭的皮肤,他已看不见前方的路,即使这条路他已经走得相当熟悉。
火焰不知何时开始侵占他的生存空间,即使文渊阁内堆放许多纸张,也绝不可能燃得如此迅速。
苻缭知道,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无处可逃。
可照理来说,今日当值的该是林星纬。
难道纵火之人是冲着林星纬来的?
苻缭的思绪到这里便中断了。
烟熏火燎让他敏感又脆弱的感官不得已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身,以祈祷这具身子能持续运作。
比起害怕,苻缭已经想到了遗憾。
没能见到想见之人的最后一面。
苻缭希望自己能产生点幻觉,能幻想奚吝俭及时赶到。
但他无奈地意识到,这里地处偏僻,即使有人注意到了浓烟大火,想要集结人力赶过来扑灭,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没想到离别来得如此之快。
苻缭还在想着,他之前决定要离开的时机相当匆忙,此时却不由得感慨人算不如天算。
奚吝俭……
苻缭捂住口鼻,难受地咳嗽几声,生存的本能与心底的欲望让他企图再寻找些能让他活得更久的空间。
他不得已压低身子,向前探索道路。
意识渐渐模糊,苻缭闭起眼。
忽然,盖住双眸的眼皮感受到了红光之中的一缕清亮。
苻缭感受到了风。它在渐渐加大。
身边的火势朝着那道豁口袭去,收效甚微。
有人劈开了这层火海。
他挡住了自门外照射而来的阳光,却并没带来冰冷与畏惧。
难闻的焦味之间,隐隐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流动,让人怀疑只是错觉。
苻缭忍不住流下泪来。
大抵是火势太大,生理泪水而已。
“奚吝俭。”他的身子已经率先做出了决定。
苻缭扑向那个朝他而来的身影。
第82章 第 82 章
奚吝俭比他苻缭先出口的话更快一步, 出手把他揽入怀中。
苻缭止不住咳嗽,身子也没了力气,在接触到奚吝俭后身子一软, 近乎瘫在奚吝俭怀里。
奚吝俭见状,直接将他打横抱起, 快步出了火海。
脸边几乎要烧起来的热气渐渐散去, 从刀山火海与人间桃源似乎只是奚吝俭几步路的距离。
苻缭缩在奚吝俭怀里。
怎么觉得, 连这凶猛的火势都要畏惧奚吝俭三分。
对奚吝俭来说, 就像是如履平地一般。
苻缭迷迷糊糊地想着, 直到空气忽然清新的那一刻,才睁开眼。
皮肤的热度还没有退去,苻缭一时间竟感觉有些寒冷, 下意识拽着奚吝俭的衣领。
苻缭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又看了看奚吝俭胸前的挂坠,见它平静地随着主人的呼吸起伏, 不免怀疑这场火是不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奚吝俭将他带远好一阵,才在一个亭子前停下。
苻缭方想起自己搂着奚吝俭的脖颈,就想松手, 而双腿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没有任何着力点。
奚吝俭这样抱着他走了远远的一段路。
“殿下……”苻缭难为情地开口。
“现在知道叫殿下了?”奚吝俭说着,把他放下, 强硬地带着他坐在亭里。
苻缭一时想不起方才自己喊了什么,有些疑惑。
自己开口了么?他甚至不能肯定。
苻缭看见自己搭在奚吝俭身上的手还在抖, 想要拿起, 都费了好大的劲儿。重新挪回自己身上, 更是熬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随后他听见奚吝俭叹了声气。
他抬眼去看, 没来得及反应,奚吝俭就已经把他按进怀中。
心脏剧烈地跳着, 撞着胸腔,有些疼。
苻缭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心动。
背后的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平他衣裳上的褶皱,同时也有他始终不能平静的心。
“你心倒是大。”奚吝俭的声音有些发闷,“方才看你都要哭出来的模样,真是没心没肺。”
一出来,就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分明身子还在恐惧,意识却像是没经历过这事一般。
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这是……在担心他?
胸痛倏然一痛,苻缭却不自觉笑了笑。
“害怕么?”奚吝俭的声音自上而下地传来。
“怕。”苻缭轻声道。
怎么可能不怕?
怕再也见不到奚吝俭,怕还没准备好的分别。
奚吝俭顿了一下,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不怕。”
苻缭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在殿下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问道。
奚吝俭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没有回答。
苻缭有些局促,不敢再看他。
他自然是怕,现在想想,若是奚吝俭晚了一步,他兴许就要失去意识。
然而,奚吝俭带来的温暖给予了他太多的安全感。
无论是将他救出火场,还是刚才那个安慰性的拥抱,都让他沉溺于眼前的宁静。
“殿下倒是,完全不害怕的样子。”苻缭小声道。
他的脚步平稳,虽然急促,但并不慌张,也是因此让苻缭觉得这场火并没有自己看见的那么恐怖。
“你是身子太弱,一有什么差池都得去鬼门关走一遭。”奚吝俭的语气似是埋怨,“好在文渊阁通风口较多,你又靠近门口,才有惊无险。”
原来奚吝俭也觉得惊险么。苻缭眨了眨眼。
完全看不出来。
苻缭伏在奚吝俭胸膛上,咳嗽两声。
奚吝俭说的没错,他现在又开始难受了。
倒不如说这种难受一直存在,只是方才死里逃生,他只顾着高兴,疏忽了身子发出的抗议。
奚吝俭捻去苻缭脸上的碎屑,确认他无事后才敢放松下来。
温顺的模样让他也有些松懈,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而且这场火……”奚吝俭听见远处匆匆传来的脚步声,彻底放下心来,“很像。”
苻缭一愣,继而想起什么。
“殿下是说,这场火很像当初……广宁宫的那场火?”苻缭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出口。
奚吝俭揉了揉他的发顶。
“不必在意。”他道,“你也看出来了,我对我母亲只有敬意,何况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苻缭点点头,但多少有些担心。
一样的毫无征兆的起火,一样的周围很巧地没有任何人在。
奚吝俭声音逐渐冷了下来:“真是不怕有人想起来。”
说罢,他顿了一下,又低低自嘲两声:“倒是真不会再有人想起来了。”
苻缭将他的自言自语听进,攥着他拇指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殿下记得。”他认真道,“殿下也能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
虽然奚吝俭与他母亲的关系比较冷淡,但苻缭听得出来,奚吝俭对广宁宫一事心有愤懑。
他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不在乎。
奚吝俭的叹气里带着些许无奈。
“这些还算次要。”他拍掉挂在苻缭衣裳上的脏东西,“怎的又变成你安慰我了?”
苻缭笑了笑,眼里折射出些许光芒。
“谁安慰谁,也不是非要有定论的。”他放松身子,“殿下救了我,我也是想要回报殿下。”
“哦?”
奚吝俭眉毛微微挑起:“救命之恩,能这么容易地抵掉?”
苻缭一顿,眨了眨眼,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奚吝俭低低笑了几声,忽而听见苻缭的低语。
“救命之恩,也不止这一次了……”
在最初的比试里,奚吝俭就救过他一命,否则他现在早死无葬身之地。
奚吝俭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应对,只好当作没听清的模样。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怀里这个人要故意试探他的想法。
可见到他莫名纠结起来的面容,奚吝俭便知自己多虑了,恐怕苻缭还在为季怜渎那点儿生编硬造之事烦恼。
平日里那么聪明,为何偏一心认定自己钟情于季怜渎?
再者,他最清楚人是会变的,就没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
奚吝俭稍稍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苻缭看着远处的火势,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不过他听不见有没有人声。
“文渊阁……”
他觉得很可惜:“里面都是许多文人的心血。”
“不必太过担心。”奚吝俭握住他的手腕,“这场火看起来凶猛,但大抵是外围有引燃物,将文渊阁包起来了,至于里面的卷宗一类,只要及时扑灭,还是能救回不少的。”
而且,除了他们两个校书郎,也基本再没人会去在意这阁内的东西了。
奚吝俭眼眸有些晦暗,手上使了点力。
苻缭小小地惊呼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松了力气。
苻缭看着自己腕上一圈红色的痕迹,出神了一下,才道:“还有,今日其实是林星纬当值,这场火也许是冲着他来的。”
奚吝俭却摇摇头。
“真要杀他,哪要这般大动干戈。”他道,“那人很清楚自己的目标。”
“可这件事只有我与林星纬两人知道。”苻缭道,“我们换值并没有告诉其他人。”
“话既然出口,你怎敢保证就只有你二人知晓?”奚吝俭道,“你以为孤是无事闲逛至此,恰巧救下你?”
苻缭一愣。
“殿下也知道此事?”
“我能知晓,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知晓。”奚吝俭没有否认。
“那……”苻缭看着他缓缓问道,“这场火,也在殿下意料之中么?”
奚吝俭一惊,立即否认。
“不。”他道,“我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出手。”
若说以往,他还能放手让苻缭置身险情,再将他拉回来。
如今,他不敢面前的人再有任何闪失。
也是出征之事有人接应,他才敢放心交给苻缭。
苻缭见奚吝俭眉心紧皱,生了些要抚平的冲动。
“我没有责怪殿下的意思。”他解释道,“就算殿下真的有这个想法,我也相信殿下不会让我出事。我只是好奇,我除了面上与殿下共事过,再无得罪谁。是谁还要连同这文渊阁都一并烧毁?”
苻缭这般问着,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他的语气并不疑惑,奚吝俭也听出来了。
奚吝俭迟疑片刻,才开口。
“这本来与你无关。”他道,“是我把你卷进来。”
“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苻缭不知奚吝俭为何开始自责,“这是我的选择。我并非不知朝堂水深,我更清楚殿下的能力。”
奚吝俭还是摇摇头:“我没有自责,我说的是事实。”
他不动声色地把苻缭又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你说,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是谁?”他问。
出征与离京是奚吝俭要面对的难题,至于自己,其实没有什么难事。
这背后的推手,苻缭也已经知晓。
“米阴。”苻缭道,“殿下也该是想与他做个了断。”
奚吝俭点点头:“就是他。是他想要你的命。”
“为何?”苻缭道,“他的重心应当不在我这儿。”
奚吝俭没有切实证据,而理由也不好说出口。
“他只是……”奚吝俭欲言又止,“他终究是冲着我来的,不过是不在意这条路上有多少牺牲品。”
苻缭不知奚吝俭没说出口的话代表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奚吝俭并非要刻意瞒着他。
“至少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苻缭笑道,“殿下想来也做好准备了。”
“这是自然。”奚吝俭卷了卷他的发尾。
苻缭发觉自己愈发不抗拒这样与奚吝俭的互动了。
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
苻缭倚在奚吝俭怀里。
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想离开。
“还有件事,孤得告诉你。”
奚吝俭自称的变化让苻缭警觉起来。
他挺直了身子,对上奚吝俭的目光。
“何事?”苻缭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你也说了,换值这件事,是你与林星纬私下说的。”奚吝俭恢复面无表情的神色,“文渊阁走水,无人伤亡自是庆幸,但这也算当值人员失职。”
“所以,失职的人是林星纬,他定是要被追责的。”
苻缭动作一僵。
“你今日并不当值,他们待会见了你,你可以说就是闲逛到这儿,没人见你我从阁内出来。”奚吝俭眯了眯眼。
“不行。”苻缭皱眉,“若真要说失职,就该是我。”
“你知道这失职的后果如何么?”奚吝俭语气冰凉,“虽然当今北楚不甚重视这些文书,但定罪的是奚宏深他们,奚宏深身边有谁你是知道的,你觉得你能逃一死?”
苻缭攥紧了衣袖。
“我在官家面前也说的上话。”苻缭强硬道,“做决定的终究是官家。”
“那你得先说明你为什么与林星纬换值。”奚吝俭道,“就算你能自圆其说,林家发丧那边不可能没有米阴的人,到时你的罪名可就不止失职这一条了。”
奚吝俭的口吻像是把他钉死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他正思考该如何应对之时,奚吝俭又开口了。
“这一步棋的所有目的,就是要你的命。”他道,“林星纬是死是活没有人在乎,就算你想脱罪,米阴也会想办法把罪名安在你头上。”
苻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孤可以帮你解决。”奚吝俭道,“相应的,林星纬难逃此劫。”
苻缭攥紧拳。
奚吝俭说的没错。
米阴自然不会在意自己与林星纬的关系,但苻缭怎么可能不在意林星纬的安危。
他还是摇摇头:“不……”
“你弄错了一件事。”奚吝俭陡然打断他。
苻缭感受到了一阵寒意,方才的安全感遽然消失。
“现在能做选择的只有孤。”奚吝俭一字一句道,“在孤眼里,比起其他人,你更重要。”
他的目光擒住苻缭,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第83章 第 83 章
苻缭如坠冰窖。
来不及思考奚吝俭暧昧不清的话语, 苻缭第一时间滋生出的一丝安全感立即被担忧与恐惧代替。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林星纬去死。”他阐明自己的立场,“我知道我说这话相当得寸进尺,但事情还没到十万火急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文渊阁的方向, 火势不知何时比方才小了一些,加之奚吝俭方安慰过他, 苻缭没有那么担心阁内存放的文书。
“如今火还没灭, 就算官家要追责, 那也得等他问清情况, 在这段时间里, 起码能通知到林星纬。”苻缭继续道,“他大抵……还在哀悼他的父亲。他的家事都尚未处理完……而且,殿下在之前不也放了他一马么?”
奚吝俭若真不在意旁人, 林家还不至于活到现在。
苻缭的目光里带着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奚吝俭揉了揉眉心。
他沉默半晌。
“话都让你说完了。”奚吝俭最终看着他说道。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但苻缭听见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亮。
还没高兴起来, 忽然想到什么,又变得有些纠结。
“这样,会不会打乱殿下的计划?”他担心道。
奚吝俭忽然这样坚决, 难道是另有隐情?
“孤若说打乱了,你会放弃么?”奚吝俭挑了挑眉。
苻缭端详着他的神情。
奚吝俭如果不想让他知道, 一定不会表现出来的。
可现在看来,是没有的样子。
于是他摇摇头。
“若是如此, 我会另想办法的。”他道。
奚吝俭对苻缭的回答并不意外。
不如说, 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苻缭会如此回话, 所以对苻缭少见的强硬也并不担心。
恰恰是因为苻缭的如此性子, 让奚吝俭愿意与他谈论此事。
在自己强调过能在此事上有所周转的情况下,他第一时间仍没想到寻求自己的帮助。
“要是想不出呢?”奚吝俭紧逼着问道。
苻缭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但还是笑道:“总会有办法的。”
对上奚吝俭的目光,苻缭好像意识到什么。
他稍微歪了歪脑袋,有些试探地继续盯着奚吝俭。
“毕竟这火烧得欲盖弥彰,也许这事没有我们想得那么难呢。”苻缭道。
其实在奚吝俭强硬地回绝他时,他隐隐有了些想法,所以才要据理力争。
“这么说,你已经想到办法了?”奚吝俭指尖动了动。
苻缭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道:“一点点。”
只是有些地方,需要奚吝俭帮忙。
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事,不好再多麻烦他了,奚吝俭也有事要处理,现在寻他帮忙,岂不是给他徒增压力。
而且刚刚才算……与奚吝俭有分歧吧?现在再大言不惭地要奚吝俭帮助,怎么看都是自己不知分寸。
奚吝俭见他纠结的模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摩挲着自己的玉扳指,有些玩味地看着苻缭。
“记得你和孤说过,要想对方明白心意,就得开口说出来。”他道,“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便不愿开口了?”
苻缭顿了顿,意识到奚吝俭是在调笑自己,有些羞赧。
“殿下说得是。”他道,“只是这件事,本就不愿再麻烦殿下,自然是不必说的。”
话虽如此,通过奚吝俭这问话,苻缭也知道,奚吝俭当是猜出自己在想什么。
“孤答应与不答应,那是孤的事。”奚吝俭道,“你觉得光是把这话说出来,便会给孤压力?看上去倒是你自己会这样。”
奚吝俭没有拉开与苻缭的距离,两人说不上极近,但这样的距离让苻缭听着话莫名脸热。
与奚吝俭相处这么久,苻缭对他性子的了解早已比在书中浅尝辄止深多了,知道奚吝俭有时就是会忽然打趣自己。
而今这脸热多了层其他的含义,苻缭并不敢多看奚吝俭。
“我也没有……”他弱声反驳,“只是这件事本就与殿下无关。”
“有关。”奚吝俭突然道。
他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凝重起来。
“这件事说到底与我有关。”他抬眸望着苻缭,“所以我会帮你,不必过意不去。”
苻缭沉默片刻。
米阴要自己死,究竟和奚吝俭有什么关系呢?而且,米阴是为何要在此时对自己下手?
苻缭想不清这之中的利害关系,见奚吝俭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也问不出什么。
“殿下愿意帮忙,那再好不过。”苻缭眨了眨眼,“但我也说不好,这招有没有效。”
苻缭认为自己的设想还是说得过去的,但要真正实施起来,恐怕有些困难。
“说来听听。”奚吝俭想看看身边的人又有什么偏要两全其美的方法。
苻缭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奚吝俭便道:“凑近些。”
苻缭顿了顿,看着奚吝俭近在咫尺的脸。
已经够近了。
苻缭这么想着,还是照做,将脸凑近奚吝俭的耳边,看见他被锁骨顶起的布料,褶皱描摹出衣裳下的线条。
苻缭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微妙地停顿后,苻缭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神智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自己想说明的意思。意识愈发飘忽,往奚吝俭漂亮的肌肉线条看下去,直到被衣裳彻底包裹住。
苻缭说完,想要离远些,发现奚吝俭的手按在自己的后背上。
感觉没有使力,苻缭却动弹不得。
熟悉的气息袭击他的感官,苻缭就这么看着自己的身子趴在奚吝俭怀里,丧失了反抗的想法。
一向敏锐的奚吝俭也像是没发觉苻缭的不对劲,自言自语般地考虑着苻缭的想法。
“你的办法有可行性。”奚吝俭道,“但林星纬呢?”
“我与他在林家的事上也算一起暗度陈仓。”苻缭下巴搁在奚吝俭肩上,说话有些含糊,“与他说明前因后果的话,他能理解的。若是不愿,我再另想办法便是。”
“说得容易。”
奚吝俭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抱怨,手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苻缭的脸。
见到苻缭皱了下眉,揉着自己脸上那一片嫩红,奚吝俭心里感觉到微妙的满足,才作罢。
“再难也要面对。”苻缭道,“倒不如一鼓作气。”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
“你所托之事,我能办到。”他最终还是妥协,“就照你说的做。”
“真的?”苻缭抬起头,更像只趴在主人身上的小兽,“多谢殿下。”
奚吝俭眉尾刚放松下来,就听见远处突发一片杂乱声,而后归于宁静,无声地有些诡异。
奚吝俭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起身,苻缭见状也随他一起,却被奚吝俭制止,让他留在原地。
“奚宏深来了。”奚吝俭冷笑一声,“还真是急了,火还没扑灭,就敢着让官家来看这一片狼藉。”
苻缭听见了这之中更让人担忧的事。
“官家现在来了,岂不是要现场追责?”他问道,“若是周围有人能劝阻,他说不定还会再想想,但米阴要是急于达成目的,则更该怂恿官家即刻定夺了。”
而自己还不能发挥作用。光是要撇清自己失责的罪名,就足够他与米阴明争暗斗一阵子了。
苻缭正担忧着,奚吝俭心中已有论断。
“所以你别在奚宏深面前出现。”他朝苻缭道,“孤有办法解决。”
苻缭看着他的双眸渐渐没了温度,想起他方才那突然强硬又暧昧的话。
“殿下……”
这样紧急的情况,奚吝俭大抵会遵从他本来的想法吧。
那样确实是最稳妥,也是能达到他目的的方法。
奚吝俭从上到下将他扫视一遍,随后牵起他的手。
苻缭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奚吝俭的动作。
奚吝俭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心,将热意传递到苻缭略显冰凉的指尖。
“相信我。”
第84章 第 84 章
“公子……”
之敞的手在面前挥了几挥, 苻缭才倏然反应过来,看着面前的人。
“之敞?”苻缭努力回忆着在这之前之敞说过什么,“……有什么事么?”
之敞欲言又止, 看了一眼桌上。
那碟水果,他端来时, 还缀着闪亮亮的水珠, 结果到现在, 别说水珠了, 就连那果子本身的水分, 看起来都是干了一样,无精打采地蔫在做工精致的碟上,看起来相当突兀, 若是换做脾气不好的主子,恐怕就要挨骂了。
就像是先前的公子一样……不对,想到哪里去了。
之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方才还想着公子怎么出神得这么厉害, 结果自己也跟着走神了。
“公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之敞见苻缭好像也没察觉自己那片刻的走神,不免庆幸, “公子自下值回来,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可是走水吓着公子了?”
苻缭这才反应过来。
他对之敞笑了一下:“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之敞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嗐, 都是听来的……小的运气好,就是听见弟兄们抱怨, 多嘴问了几句, 好像这消息, 是不是没传出来?”
他说着, 紧张地东张西望一番,好像真怕这密谈被听了去, 又紧张地看了苻缭一样,似乎在期盼得到他的同意。
苻缭反而没多关心这些事。
当时奚吝俭漆黑的眼眸一看他,他仿佛就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连脑袋也变得一片空白,愣愣地照奚吝俭的话去做。
避人耳目,回到了府上,假装这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宫里人的注意力都在文渊阁上,苻缭特意绕后,即使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苻缭便这样有惊无险地离开了。
在路上,他倒是遇见了季怜渎。
很显然,季怜渎没有看热闹的习惯,听见有一处失火后,他眼眸一转,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去,看样子也是早有准备。
苻缭目睹了这一切,而季怜渎大抵是一心想着如何完成他的计划,没有发觉苻缭。
苻缭念及那日季怜渎与自己近乎绝交的话。
说不上悲伤,但多少也有些怅然,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苻缭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也愈发遥远。
来不及想那么多,苻缭快步回到府中,悬着的心才算稍安稳下来。
但也并不完全安心。
一开始确实是有些担心奚吝俭会按照他认为的最稳妥的方式——那样不近人情的方式去做,但冷静下来后,苻缭首先意识到的就是,他其实又要再去面对他厌恶的那群人。
而他每次都不愿让自己参与其中。
自奚吝俭决定让自己参与他的计划后,苻缭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认为自己会给他拖后腿。
他有意保护自己。
那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
他会想到要保护自己。
这样的念头仅仅只是产生在苻缭脑海里,就让他浑身一颤。
短暂的喜悦被将临的问题所取代,苻缭很快又担心起宫内的状况。
察觉了之敞的目光,他才回过神来,拿了一个李子放在嘴里,好让之敞不觉得是白费功夫。
苻缭知道,之敞主要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眼巴巴的眼神透露出他确实是一个很喜欢八卦的人。大抵也是如此,他选择用茶余饭后的谈资维系他们之间的战友情谊。
经过奚吝俭的帮助,想来他们也会有很多话说了。
苻缭清了清嗓子,不大自在。
“我下值得早,对这事并不大清楚。没想到难得有心思在宫内走走,还会遇到这样的事。”他道,“宫内出事,总是不好的,不让传出来也正常。”
“也是哦……”之敞没怀疑过自家公子话语的真实性,点了点头。
公子脸色仍是煞白,大抵是吓着了。兴许是好面子,不肯说出来?
之敞想着,没有点破。虽然公子已经相当勇敢了,当年他们几个入伍时,见到火光都差点吓得屁滚尿流,公子竟然还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不过,他这么想着,也没有要往这方面提的意思。
“要小的说,就该都怪那当值的,竟这么不小心,让火起得如此大。”之敞责怪道,“要不是那人,公子也不至于如此匆忙。”
苻缭干笑一声,喉咙有些发疼。
“是啊……”他艰难地开口道,“官家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
奚吝俭究竟该如何应对,林星纬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照林星纬那副担心的样子,他可能还会回来继续他的当值,若是再和奚吝俭他们撞上……
苻缭心脏猛地一痛,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让他遍体生寒。
“公子,要不要给公子煮点热汤?”之敞不敢明说,担心道。
苻缭眨了眨眼。
“不必了。”他道,“不过要麻烦你,再帮我打听一下文渊阁走水的事。”
“啊?”之敞疑惑。
苻缭接着道:“我不明不白就被轰走了,就是好奇,不知这火是怎样起的?你能不能帮我打听出来?”
之敞一听,明白了。
公子这也是好奇嘛!
之敞立即代入自己,连忙点点头:“公子放心!就算消息被锁了,小的也一定能打听出东西来!”
那公子的脸色,大抵也是单纯被吓着了。毕竟公子都下值了,不可能还待在文渊阁里嘛!那眉头紧皱的模样,应该也是在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之敞立时有了精神,尤其见苻缭笑着对他点点头,更是高兴,说什么都要讨自家公子的欢心。
“那公子不要紧的话,小的就去打探消息啦?”之敞还是征求了一下公子的,见苻缭朝他点头示意后,才敢放心离开。
苻缭见之敞走了,身子重新软在床榻上。
他不由自主朝一旁的墙壁望去。
越过这道墙,就是缺口,奚吝俭从这儿来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又来得随意,好像从任何一处来这里都易如反掌。
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一点儿异动。
苻缭垂下眼。
最煎熬的是,他不能做什么,米阴这一举动导致他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
苻缭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
虽然米阴是冲着自己来的,但现在的情形来看,要面对危机的是奚吝俭。
苻缭想着,心尖泛起一阵波澜,像是心中藏的秘密被人发现一般。
确实,从根本上来说,是要找奚吝俭麻烦。
但米阴是如何肯定,奚吝俭一定会出面帮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奚吝俭又是为何,要如此坚定地将自己护在他的身后?
苻缭眼前又闪过季怜渎的背影。
他心乱如麻,深知最优的解决办法是去找奚吝俭。
他说不清是这是自己理智下的判断,还是私心在作祟。
苻缭忽然觉得,不该把之敞打发走的。
万幸,之敞很快回来了。
可惜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公子!小的打听到了!”之敞一脸兴奋,“但是公子千万不要往外说啊,嘿嘿……这可是小的好不容易套出来的话……听说官家很生气呢!要是隔墙有耳……”
他说着,还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但显然他不觉得在明留侯府里,还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苻缭闻言便感觉有些奇怪。
官家很生气,大概是因为奚吝俭吧。
所以,奚吝俭想做什么,他就越不让奚吝俭达成什么。
奚吝俭也清楚这点,照往常的管理,是反其道而行之,可官家身边还有米阴与徐径谊,必然不会让奚吝俭得逞。
“发生什么事了?”苻缭的声音有些颤。
之敞还在酝酿着如何跟公子说清,并没发现苻缭的情绪不对。
“小的也是听说。”他一再强调,“听说……大官人也在那,真是奇怪,不知道大官人去那做什么,总之官家也来得很快,然后他们就正好撞见了。”
“大官人好像也很生气?听说是有重要的典籍被焚毁了,所以就想给当值的官人定罪——大官人原来一直是这个脾气……”之敞挠了挠头。
之前没接触过大官人时,总有传闻说得比这还要凶残,他也没觉得不对,可如今有幸见过大官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也许是那典籍对大官人真的很重要吧?是什么兵法、阵法之类的?
苻缭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几个字:“然后呢?”
“然后,呃、官家看见阁子被烧了,肯定也很生气,所以也要问责呢。”之敞努力回忆,“不过是听说没有伤亡,所以官家迟疑了一下。”
“结果,当值的官人就直接被大官人给杀啦。”之敞只对结果记得最清楚,“然后就不知道官家怎么处理的了……不过官家应该更生气了吧?”
他越说越小声,心中还是有些发虚,转眼才看见公子僵在床边,迟迟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当值的官人……”苻缭喃喃。
“是呀,文渊阁起火,那他肯定难逃问责。”之敞道,“不过大官人是直接了些……人没有伤到的,顶多撤职,再不济流放嘛。不过他也是倒霉,触了大官人霉头。”
之敞不免庆幸,今日不是公子当值。
苻缭连笑容都挤不出来。
“你说大官人杀了他,可是有人亲眼见过?”他缓缓问道。
“自然!”之敞拍着胸脯道,“那血溅了好远呢,才让我那弟兄看见的!”
苻缭开始头晕目眩。
是林星纬?还是替罪羊?
无论是谁,都不该……
脑海中闪过分别时奚吝俭对他说过的话。
相信他。
苻缭咬着唇。
奚吝俭不会那么冲动的,其中一定还有门道。
既然人死了,那闹剧也该结束了,奚吝俭会来找自己么?
与苻缭内心相呼应一般,院前传来动静。
但不是苻缭熟悉的。
确实有人来了,来得很急,脚步很乱。
苻缭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见过官家。”
苻缭来不及行礼,奚宏深已经哭着扑进了他的怀中。
第85章 第 85 章
“官家?”苻缭错愕, 还是先伸手抱住了他,安抚地拍了拍奚宏深的背,“官家怎么了?”
之敞一开始还没看见这小孩在哪, 直到瞄见公子蹲下来,他才猛然发觉。
而且, 这个小孩还是……官家!
之敞面色一白, 见到后面匆匆赶来的家丁皆是慌张, 但看见自家公子似乎应付下来了, 又缓了脚步。
官家是一个人来的。
若不是看门的侍卫认得他是官家, 兴许还要被当作无理取闹的孩子给赶出去。
恰逢侯爷不在家,没有能做主的人,而官家又是来找世子的, 那也省去许多功夫。
之敞眼疾手快,连忙示意跟上的家丁们尽数退下,自己跟公子示意后, 得到允许,也悄然退下了。
奚宏深还在哭,但是被苻缭抱着, 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耳边也不再那么吵了, 便渐渐平静下来。
他抵着苻缭的外裳,直接把脸上的沾着的液体抹了上去, 吸了吸鼻子, 才总算止住眼泪。
他从苻缭怀里起身, 见到苻缭蹲在地上, 仰视着他,心情又好了一些。
“奚吝俭又欺负我。”他开始告状, “米阴竟然也没帮着我说话,讨厌他们。”
苻缭的思绪渐渐理顺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道:“官家先坐,发生什么事了?”
奚宏深坐在椅子上,顺手拿了果盘里的一瓣苹果,咬了一口后就吐出来,剩下的也扔在桌上,牵过苻缭的外裳擦了擦手。
苻缭顿了顿,道:“官家这样不方便吧。”
说着,他就把外裳脱下,直接交到奚宏深手里。
奚宏深满意地哼哼几声。
“你知道你上值的那个阁走水了么?”他问道。
苻缭迟疑片刻,似乎在思考,摇摇头:“我刚下值回来,走时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水了?”
“那不重要。”奚宏深立刻接话道,“重要的是奚吝俭,他又和朕对着干!”
苻缭抿了抿嘴,问道:“殿下是哪里惹官家不高兴了?”
奚宏深撇撇嘴:“不就是这走水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米阴说得很严重一样,非让朕去看,本来追个责就好了,结果就连追责的权力他都不给朕!本来就该死的人,他怎么就不让朕下口谕!”
他猛然捶了一下桌子:“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啊?!朕可是先皇的嫡子!本来就名正言顺,他怎么还敢挑衅朕!”
苻缭试探着拍了拍奚宏深的手,见他没有反抗,才道:“没关系的,殿下不是马上就要出征了么?再如何让官家不高兴,官家也马上见不到他了。”
奚宏深眨了眨眼,似乎才想起这事。
“是哦。”他喃喃道,又看向苻缭,惊喜道,“你快搞定他了,是不是?”
“唔。”苻缭含糊地应了声,又问道,“官家何不补一道口谕?就算那人先死了,也依旧是官家的意思。这样一来,殿下不就是在遵照官家的意思了么?”
奚宏深一愣,旋即皱起眉头,看上去在思考。
“朕没想到……”他小声说,“而且……”
苻缭便又弯了些身子,礼貌地看着他。
奚宏深看着面前认真的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朕本来也是要治罪于他,都是要他死的,那不就和奚吝俭做的事一样么?岂不是很没面子……”
苻缭有些意外,一想到他的年龄,又觉得合理了。
“怎么会呢,这不是正说明官家遵从律法么?”苻缭道,“殿下被诟病的,不就是这点么?”
奚宏深恍然大悟,但现在意识到也没什么用了。
他咂咂嘴,有些生气。
早知道当时就说了。
苻缭看出奚宏深内心所想,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奚宏深的思想确实囿于年龄,但他已经被宠坏了,认为全世界都得围着他转,稍有不慎,就难保性命。
这一点已经不是年龄能够解释的问题了。
他亲耳听见过奚宏深的想法,听他向自己抱怨他自以为没有任何问题的念头。
他犯下的错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抹去和原谅的。
奚宏深没有在意苻缭,他低头自己想了一会儿后,道:“还是你最听朕的话。”
苻缭应道:“官家身边也有许多人。”
“但他们和你不一样,特别是奚吝俭。”奚宏深不满地哼了一声,又突然笑了一下,“但是只有朕能做皇帝!哼哼,他再怎么耍把戏,这个位置也只能是朕的!”
苻缭没有作声。
奚宏深似是想起什么,喃喃道:“谁让他无视我……我可是从龙椅后面被人抱出来的,他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
苻缭愣了一下,没有打断奚宏深。
“他的盔甲恶心死了,都是血,银色的,刺眼得要死。”奚宏深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臂,咬着嘴唇。
讨厌的银色。
就在大殿上,他一个人,站在正中央,周围都是尸体,都是血。
即使如此,也不能削弱那锃亮的盔甲的分毫。
那么亮,是想要所有人都看着他吗?
奚吝俭为何不在意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未来的皇帝么?
他为何不及时迎上来,表达对自己的敬意,而宁愿去和旁边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低头说话?
他为何要无视我?
讨厌的奚吝俭。
奚宏深紧皱着眉头。
苻缭知道了他如此厌恶银色的原因。
但他想到的是,能否亲自见到奚吝俭身着战袍的时候?
虽然这并不是好的征兆,但苻缭知道,自己的私心已经逐渐占据上风。
奚宏深吸了吸鼻子。
“算了。反正奚吝俭很快就要滚出京州,这点小事,朕不和他计较。”他哼了一声,“文渊阁被烧了,要恢复也得好一阵子,反正那里也没人来,就算你休沐了,不用报给吏部,等修好再说吧。”
于礼苻缭需要道谢,但还没等他开口,门就被敲响了。
“官家。”之敞的声音很紧张,听起来是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呃……哦,米、米总管有要事请见官家!”
苻缭立时紧张起来,攥紧衣袖。
奚宏深顺着声音看向门外,嘟囔道:“这么快就来了……”
“让他进来。”他高声道。
门被推开,苻缭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一步。
“米总管。”他淡淡行了一礼。
“世子折煞老奴了。”米阴也客气地与他回礼,只是那双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奚宏深不想那么快回宫里,撑在凳子上磨蹭。
“有什么要事,是总管要亲自来府上寻朕的?”他问道。
“官家。”
米阴朝奚宏深躬身,却是冷冰冰地瞥了眼苻缭:“林官人确实已经死了,老奴自作主张,拖去乱葬岗了。”
苻缭指尖发凉,避开米阴的目光。
他极力克制自己面上没有表情,就像与自己完全无关一般。
总之,奚吝俭已经杀了这个“失责之人”,米阴要害自己的目的已经完不成了,他不能再强求官家治罪自己。
只是这个不该死的人……
苻缭尽量使自己的吐气不动声色。
奚宏深却是发怒了。
好不容易才说不想管这事,米阴怎么又莫名提起来?
“朕当然知道他死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奚宏深不耐烦地跺了跺脚,“没什么事就别来烦朕了!”
说罢,他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和谁发脾气,缩了一下身子。
但朕才是皇帝。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朕才不用害怕谁。
奚宏深下意识地朝苻缭身边靠了靠,发现他面色发白。
哦,这个失职的人是他同僚,他应该是会害怕的来着。
奚宏深难得地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思考了一下。
“你别怕啊,又不是你失职。”奚宏深撇撇嘴,“那火烧那么大,离谱得很,一看就是他没用心,他们家都一个样。”
苻缭抿着嘴,没有说话。
“官家,还有一件事。”
米阴的声音再次插进两人之间。
奚宏深身子抖了抖。
“什么事?”他问。
“徐官人遇刺了。”米阴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奚宏深愣了一下:“谁?徐径谊?”
米阴点了点头。
看米阴毫不慌张的模样,奚宏深以为没出多大的事,笑道:“什么人要刺杀他?拿下了没?”
“徐大人有生命之忧。”米阴淡淡道。
奚宏深瞳孔缩了一下。
“刺客呢?”
“没能及时捉拿。”米□□,“但有人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谁?”奚宏深立即问道。
苻缭闻言,立即知道米阴要针对的人是谁。
“而今担任笙管令的优季。”米阴看了眼苻缭,“璟王看上的那名伶人。”
奚宏深也像印证他的推测一般,眉飞色舞起来。
奚宏深眼睛亮了亮:“所以说,他是奚吝俭的人?”
第86章 第 86 章
米阴顿了一下, 似乎有些意外奚宏深才发觉这个事实,但也正合他意。
“正是。”他应道。
“原来奚吝俭看上的就是这个人……他杀徐径谊做什么?”奚宏深问道。
一想到他与自己也挨得很近过,奚宏深皱了皱眉。
不过, 既然他的目标是要杀徐径谊,那和自己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奚宏深的表情又放松下来。
“既然他是奚吝俭的人, 一介伶人, 怎么会好端端地去刺杀我北楚重臣?想必是背后有人授意。”奚宏深摸了摸嘴, “而且正巧赶在这走水的时候, 谁知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阴谋?”
他总算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口, 连忙对米□□:“那还不快将那刺客捉拿?还有,虽然那刺客跑了,那人身份不是清楚了么?奚吝俭难道能否认不成?”
米□□:“刺客自然跑不了。但官家要如何处置璟王?”
“处置?”奚宏深一时愣住, “朕……现在就能处置他了?”
“刺客与璟王一伙,官家自然可以以此为由降罪于他。今日敢刺杀重臣,谁知明日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米阴语气很淡, 但其中引诱之味让苻缭听着就皱起眉头。
“那他……可以死了?”奚宏深的眼睛亮了亮。
“官家既然想殿下离开京州,就该借着这个借口逼他离京出征,以表忠心。”苻缭立即道, “这样,殿下即使知道官家想法, 也不得不照做,因着他是理亏的一方, 还能使他与那伶人决裂, 不是更加使他不痛快么?”
显然苻缭的说法打动了奚宏深。
他对奚吝俭恨之入骨, 自然乐意让奚吝俭再痛苦一点。
“不可。”米阴往前站了一步, 隔开奚宏深与苻缭,“官家难道真想璟王离京而已?”
他的声音很冷, 让奚宏深打了个寒战,进而被点醒。
没错,他并不只是不想看见奚吝俭那么简单而已。
他想要奚吝俭死。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总是被人莫名其妙地给塞回了这个念头。
总是阻止他这么做的,不就是米阴么?
奚宏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被他阴冷的眼神下意识给吓了回去。
不过,米阴说的倒是没错。
怎么能因为拖了这么久,就忘记自己最初的想法?
苻缭立即上前一步,摇摇头,对奚宏深道:“官家难道不是想折磨殿下?就这样要他死岂不是太容易了些,官家难道不想讨回来?”
奚宏深刚要开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折磨,好像是更痛快一些。
米阴把奚宏深挡在身侧,高高地俯视着他。
“官家。”他缓缓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米总管为何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苻缭道,“殿下离京出征,战场之事谁也说不好,为何总管说得如此肯定?”
见奚宏深也有些猜疑地看向米阴,苻缭不敢耽误,接着道:“难道其实总管本就向着殿下,钦佩殿下的实力?”
奚宏深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思考这句话的可靠性,只觉得通过米阴的举动与苻缭的问话来看,确实像这么回事。
像,在他眼里等于有苗头。既然已经能被人看出来了,说没有这样的居心,谁信?
但他是从小带自己长大的人,而且基本是向着自己的……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呢?
许多针对奚吝俭的举措,也都是他提出的。
奚宏深越想脑子越乱,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都在望着自己,有些生气。
“看着朕做什么!总管,他这么说你,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米阴躬身道:“奴婢在官家身边的时间很长,天地可鉴,奴婢从来没做过什么有违官家的事。不知世子是何居心,要这样污蔑奴婢?”
“我不过是提出一个猜测,总管莫要当真。”苻缭不慌不忙,“我也明白官家的想法,但上木终究是要收回来的,而今殿下与上木的关系众说纷纭,倒不如顺风使舵,这样可谓一举多得,世人还会称赞官家的智慧。”
奚宏深的眼睛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亮了一下。
称赞。
“那……还是,照你说的做好了。”奚宏深朝苻缭道,又看了一眼米阴寻求意见:“这样没问题吧?奚吝俭要想撇清关系,那必须得离京。”
到时候,在他离京路上再做些什么也不迟。
出乎苻缭意料的是,米阴没有再反驳。
苻缭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
“既如此,奴婢还是先派人将刺客捉拿。”米阴淡淡道。
既然季怜渎已经敢刺杀徐径谊,想来他身上的毒也该去了。
他能逃脱第一次追捕,也能逃脱第二次。
现在将火引到奚吝俭身上,恰好遂了他的意。
奚吝俭应当比自己要早些知道这消息,知道官家会怎么做,也不用自己再多担心。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好!”奚宏深一挥手,“给朕大张旗鼓地抓!然后去找奚吝俭兴师问罪!现在!”
他看也不看苻缭一眼,指挥着米阴,与他一同出了门。
片刻后,之敞探头探脑地从没关好的门外看了进来。
“公子,官家他们走了。”他压着声音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苻缭后知后觉地头晕,摇了摇头。
“我休息一会儿。”
苻缭便坐在桌边发呆,直到猛然发觉天色暗得可怖。
照理说,之敞应该叫他吃晚饭了,但他不习惯那么早吃饭,之敞后面也习惯了。
应该差不多快来了。
苻缭推开门,呼吸着新鲜空气,让他稍觉得脑袋没那么沉重。
他听见了一声动静。
苻缭听出这声音是从缺口处那边发出来的。
但是很怪异,只一瞬又消失了,随后才慢吞吞地出现点动静。
苻缭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看。
他先闻见了一缕气味。
“小季!”
苻缭看见扶着墙的人,低声惊呼。
季怜渎略略抬头,从鼻子里低低哼出一声气。
“不是说不要再见了么……”
他的声音极度虚弱,想来是为了逃亡用尽手段。
苻缭看见他的脚踝渗出鲜血,露出的肢体上染上些暗红的颜色,痛苦地蜷着身子。
“你走到我府上来了。”苻缭耐心解释道。
季怜渎扶着墙,缓缓坐了下来——苻缭不能肯定这是他主观上想要坐下。
呆愣片刻之后,季怜渎才意识到苻缭说的话。
“原来还在京州……”他喃喃道,“京州何时变得如此之大?这么久都走不出去。”
明留侯府,离出京州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他捻了捻手指头,上面沾了许多泥土的颗粒 ,难受极了。
苻缭也跟着他蹲下。
“你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么?”苻缭道,“若是要应急,我能帮你。”
季怜渎低低笑了一声。
“你知道私藏我是什么后果么?”他道,“那个傻子和老东西……不就是杀了个人么,我不信他们和那混蛋真那么要好……不就是要面子,搞得好像徐径谊是有多大能耐的人一样。”
苻缭扶住他就要倒下的身子。
季怜渎没有反抗,他也已经疲累得不想反抗了。身上哪里都是痛的,让他想起第一次他全力在人面前起舞的时候。
可惜现在他早已没有那份欣喜若狂的感觉,只剩下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你要卖了我么?”季怜渎轻声问道,“好像有很多赏银,还有爵位,还是什么封地……之类的。很多。”
没想到自己最有价值的地方在这里。季怜渎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依稀听见旁边人轻轻叹了声气,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好像是因为蹲久了眼前发晕那样不舒服的喘息。
喘息声渐渐消失,他又听见了身后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得随意,没有刻意隐藏。
季怜渎感觉出来人的高傲,让他莫名不爽。
不过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再去理会了。
季怜渎很想休息一会儿。
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他的头被什么撞了一下,他立即清醒过来,警觉地看着周围。
身子还在一晃一晃的,季怜渎意识到他在一个轿厢里。
这个轿厢还在动,而且厢内不只有他一个人。
季怜渎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
他怎么会和两个女人在同一个轿厢内?
那名稍年长的女性见他防备的模样,并没生气或是恼怒,另一位似乎有些怕他,努力地朝着身边的女子靠,企图把自己藏在她身后。
“是明留侯世子托我将你带出来的。”那名年长的女子道,“不必惊慌。你的仇人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手段吧?”
季怜渎愣了愣。
苻缭?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好像确实与什么人说过话,但他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要死了,而现在他的脑子还能运转,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干爽得很。
他问道:“你们不认识我?”
没听过苻缭提起他的女性朋友,但自己现在可是个危险人物,这两名女子还敢私藏自己。
“若是要问起来,自然说不认得。”年长的女子依旧平静地答道。
“你们是谁?”季怜渎又问。
“我姓祖,我身边这位妹妹姓蓝。”她答,“我父亲曾在朝中做官,现在已经辞官回家。”
祖……
季怜渎有些印象。
看上去……不像什么陷阱。
“胆子真大。”季怜渎评价道,“苻缭让你们帮,你们就愿意?”
“世子于我们有恩,自然愿意帮忙。”祖紫衫道,“何况我们已经出城,他们现在还在城内搜寻呢。”
“出城?”季怜渎彻底坐起来,“我们要去哪?”
“这轿子是回我府上的。”祖紫衫道,“进司州后,我会找机会放你下去。”
“苻缭和你们说了?”季怜渎皱了皱眉。
他的母亲就在司州。
虽然这件事上,自己欠苻缭一个人情,但他并不喜欢自己的私事被别人知晓。
祖紫衫有些意外:“何事?世子说你祖籍在司州,可是哪里不妥?”
季怜渎一顿,放松下来:“没有。”
他莫名有些局促,想随意寻个话题,便问道:“他还有说什么其他的话么?”
祖紫衫点点头。
“他说,要委屈你一阵子了。”
等京州的事情被彻底解决完了,再回来吧。
苻缭应下小太监传来的口谕,对他笑了笑,袖里的手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官家传他入宫了。
本来是件稀松平常之事,但恰巧在奚吝俭要离京的今夜,还是要他孤身一人进宫。
但这正是奚吝俭计划之中的事。
刚处理完季怜渎的事,小太监就来了,苻缭本担心身上的血腥味会很重,但看小太监的表现,是自己多心了。
不仅如此,刚刚奚吝俭也来了。
苻缭不知他是否是追着季怜渎而来,在自己提出要送季怜渎出城后,他什么也没说,苻缭便当他默认了。
“今晚我便出征。”奚吝俭淡淡道,“他们催得紧,就让他们以为我是匆忙上阵好了。”
苻缭点点头。
那他们的计划要开始实施了。
苻缭迟疑了一会儿,要不要问他林星纬的事,奚吝俭却已经离开。
难道是笃定了今晚还会再见面一次么?
苻缭吐了口气,环视着自家院子。
“公子又要入宫啦?”之敞在旁边偷偷笑着,“看起来官家很喜欢公子呀,小的又不能跟着公子了。”
苻缭难免将视线移到他跛着的腿上。
“是啊。”他抿了抿唇,“若是哪里不适了,可要记得去看郎中,别觉得是小事。”
之敞挠了挠头。
“公子,话怎么说这么重?”
就像是分别时交代的事情一样,让他想起他和他战友各奔东西时的情景。
苻缭笑了笑:“无事。我现在要准备了,你先去忙吧。”
之敞知道公子喜欢清静些,没多想便应下了,先去门口准备轿子一类的出行用具。
等到他看见公子出来,迎上去时,苻缭指了指他的身后。
“这次有官家的人来驾车,就不用我们的车夫了。”
之敞顺着公子的视线向外看去,还真有一个人走来,但穿着更华丽点,不像个车夫。
天黑了,他只看个大概,见公子这么说,他也点点头。
待到门口再没人时,苻缭才看向来人。
“世子。”殷如掣拱手道。
奚吝俭在他身后现身。
“准备好了么?”他问。
苻缭看向出城的方向。
“不知道。”他如实答道,“有点舍不得。”
他看了眼奚吝俭,又低下头,想快些登上轿子。
奚吝俭把他拦了下来。
苻缭有些紧张,生怕奚吝俭看出他的心中所想。
之前和奚吝俭说要离开京州,他便突然发怒了。
令苻缭意外的是,奚吝俭往他手心里放了个小袋子。
苻缭认出来了,是拿来装蜜饯的袋子。
没等他反应过来,奚吝俭又解下身上的大麾,披到苻缭身上。
苻缭有些慌乱,想要接过,被大麾的温度烫了一下,碰到奚吝俭的手,又发觉奚吝俭手上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奚吝俭并没有抓紧,它便自然而然地落在苻缭手上。
是一把折扇。
苻缭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身上的温度渐渐升高。
他的耳根也渐渐变热。
“为什么给我这些?”他感觉自己问话的模样很呆愣。
他不敢看奚吝俭的脸,他觉得刚刚接收到的东西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知道为什么。”奚吝俭答道。
对心上人,要关心他,要投其所好。
这是苻缭教给他的道理。
所以他现在用上了。
奚吝俭盯着苻缭,不在乎他有没有看着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被苻缭听进去了。
“既然舍不得,就别走远。”
第87章 第 87 章
苻缭愣了好一会儿。
夜风吹过身上的大麾, 柔软的布料缝着的些许绒毛适时剐蹭着苻缭的脸颊,也像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
如今的天气并不需要这样保暖的衣物,因此身上这件大麾并不厚实, 但同样起到了防风的作用。
对于苻缭来说,这份热意非但不是累赘, 而是让他更加安宁的, 无声的保证。
他愣愣地盯着奚吝俭看了好一会儿, 才发觉自己的举动是多么冒犯。
他连忙瞥开眼。
奚吝俭遽然开口了。
“我看不出你是拒绝, 还是同意。”
他的语气很平静, 丝毫没有话里该表现得那么慌张。
“我有些疑惑。”苻缭回道。
纵然他有种半梦半醒的不真实感,奚吝俭这般明晃晃地挑破,还是让他最开始的疑虑浮上心头。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 奚吝俭便知道他又是在多想了。
“你在疑虑孤与季怜渎之事?”奚吝俭眉毛动了动,露出一丝笑容。
见奚吝俭这般有恃无恐,苻缭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将一个简单的问题看得太过严重。
但显然, 这并不是什么可以被轻描淡写盖过去的话题。
“你觉得孤是那样的人?”奚吝俭继续问道。
苻缭顿了顿。
他自是不相信的,但这件事在没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前,他实在难以放下心来。
“既然不信, 又在怀疑?”
“这不冲突。”苻缭道,“何况, 我若真没有这想法,殿下恐怕还看不上我。”
奚吝俭稍眯起眼。
苻缭眨了眨眼, 下一刻奚吝俭就逼近他, 伸出手, 用力地拍在苻缭的肩上, 再用力按紧。
柔软的薄布在苻缭锁骨处轻轻摩擦,奚吝俭修长的手指顺势搭在锁骨上, 有意无意地刮擦,激得那处泛起一阵痒意。
苻缭不禁瑟缩一下,道:“我有说错么?”
奚吝俭与他挨得很近,苻缭感觉一呼一吸都被他尽数掠夺去,这种感觉非但没让他害怕,还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没有。”奚吝俭的声音莫名飘忽,像是在克制什么,“你说得对。”
他长长吐了口气:“既如此,就等我回来后,再与你说清。”
奚吝俭的指节碰了碰苻缭的脸颊。
苻缭犹豫片刻,主动地配合蹭着他的手指。
“为何要在现在说这个?”他轻声问道。
“晚点说,你就听不到了。”奚吝俭眉尾动了动,“我倒是想问你,怎么迟迟不肯动身?”
苻缭稍低下头,移开目光。
“我说过了,大抵是我还没有准备好的缘故。”
奚吝俭说的是事实。他若没有什么举动,自己可是打算就此不再回京州了。
奚吝俭见他没有不适应地躲闪,轻轻笑了声。
“世子是在想什么?竟然如此懈怠。”
“就是因为想得多了,便没准备好。”苻缭也这样应道。
淡淡的月光落在奚吝俭肩头,给他生人勿近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柔和。
苻缭没有发觉它同样洒在自己的面庞上,在奚吝俭眼里闪闪发亮,像森林中一条清澈的溪流,看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
奚吝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时候快到了,该动身了。”
“就照殿下那日吩咐的去做。”苻缭确认了一下。
奚吝俭微微颔首。
苻缭便点点头,看了一眼在旁的殷如掣,示意他可以上马了。
殷如掣得到示意,没有多话便照做,苻缭也准备登上轿子。
奚吝俭看着他道:“万事小心。”
苻缭对他笑了一下:“这话该我对殿下说才是。”
毕竟自己要做的,算不上凶险。
苻缭的手有些颤抖。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是吗?”他问道。
即使他的理智清楚,但意识到即将有段时间见不到奚吝俭,甚至不能及时知道他的消息,苻缭不免低落。
“当然。”奚吝俭说得笃定。
他揉了揉苻缭的发顶。
这一次,他不再装作自然,而是刻意等到苻缭仰起头看他,才罢休。
苻缭脸上有些热。
“殿下一定要多留心。”他强调道。
奚吝俭没有不耐烦,仍然应下,双眸染上些不像是他会有的柔和。
苻缭坐上轿子,片刻后,感觉身子开始晃了起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种危急时刻的前夕,他的脑子里还想着情爱,是否有些不知轻重?
苻缭有些怀疑自己。
可那是奚吝俭先主动的。
苻缭垂眸,稍微缩起身子,闻了闻从那小袋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气味。
总觉得从奚吝俭身上摸出一个这样装着零嘴的小袋子,有些违和。
苻缭想着,不自觉笑了笑。
不过,而今的状况,奚吝俭还会花时间亲自去做蜜饯么?
苻缭看着手上的东西。
这包装未免太过娴熟,总觉得没有多次的练习,很难达到这种程度。
但看这个包装,与奚吝俭当初喂给他的蜜饯又很像。
他还说那是要给季怜渎的,但看他刚刚的表现,可不像是如此。
苻缭没有吃,小心地将其收好,拿出那把折扇。
上面的画很淡,甚至有些萧索,苻缭却很喜欢,并不觉得它看起来让人难过。
他也清楚,这样的画不适合画在扇面上,拿来送人更是有挤兑的嫌疑。
可奚吝俭将它送给了自己,是笃定自己就喜欢这样的画。
不知不觉间,他也这么了解自己了。
苻缭不记得自己有说过关于这方面的喜好,更不会想到有人要送他礼物。
眼睛忽然一酸,苻缭不自觉抿起嘴。
他也没想过,会与奚吝俭走到最后一步。
连他看过的原文里都没有的部分。
本该是季怜渎夺取皇位,而今却是奚吝俭要完成这一件事。
希望季怜渎不会怪自己。
照理说,他本该留在京州,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即使没有自己的帮忙,他也一定能撑过去,而自己却自作主张地将他送回了司州。
“我们到哪了?”苻缭掀开帘子,朝前面问道。
“世子,还要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殷如掣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苻缭点点头,放下车帘。
“感觉有些晚了。”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宫里的几位会不会着急?”
“他怎么还没到?”
奚宏深不满地拍了拍龙椅,手有些疼,立马有宫女捧着他的手小心地吹着,几名太监在一旁扇着风。
“官家,世子当是在路上了。”米阴看着面前大摆的宴席,淡淡道,“不用空出时间去给徐官人吊丧么?”
奚宏深想了想,眉头皱了一下:“好麻烦,而且这宴席不都摆好了么?还是先玩了再说吧,他们家自己吊丧不就行了。”
米阴没有说话,趁着奚宏深下阶时,对着身边的一个太监道:“去吧。”
那个太监略略抬头,斜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应答。
他的眉宇比其他太监都要更英气些,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好在几乎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奚宏深身上,没有人会去在意米总管手底下的太监。
“他不会再回大殿的。”米阴以为他在害怕,满不在乎道,“快去快回,别误了大事。”
“其他大臣什么时候过来?”奚宏深有些不满。
这次宴席摆得似乎有些快,本该重臣云集的地方现在竟然只有他一个人,空摆好了桌子,管弦丝竹奏起来的声音还有点回声,听得他耳朵疼。
空荡荡的,太无聊了。
“他们不敢不听官家的,也许很快就来了。”米阴回应道,“奴婢先去外面看看,若是世子来了,也好接待着。”
奚宏深闻言,高兴地拍了拍手:“好啊。正好今天能把奚吝俭赶出京州,本就该举国欢庆,百姓们肯定也高兴极了吧?”
“这是自然。”米阴应道。
奚宏深总觉得今日的米阴很奇怪,但他好像一直都是一副寡淡的模样。
他努力想了想。
兴许只是因为自己今日太高兴了。
毕竟总算把奚吝俭那个瘟神送走了。
听米阴说,是给上木发了战贴,这样奚吝俭不想去也得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把奚吝俭给逼走,果然自己还是厉害的,奚吝俭最后也没斗过自己。
脚站得有些酸,奚宏深不满地跺了跺脚。
门口依然清静,他便先回到龙椅上,想休息一会儿。
龙椅很宽敞,奚宏深能尽情地将整个身子瘫在上面。
他刚闭上眼,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转头看向米阴。
“你不是要去外面接人么?”他问道。
米阴点点头。
“是。”他应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平静的目光看向奚宏深。
奚宏深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一直看着朕?”他有些不习惯。
他意识到了,是因为米阴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
他不再低着头,而是开始正视自己。
奚宏深这才发觉他的眼神有些……可怖。
毫无波澜的,像死了一样。
难怪平日不敢抬头。奚宏深出了声气。这样的眼神,谁见了都要吓一跳。
“因为这件事与官家有关。”米阴走近了,奚宏深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什么事?”他直愣愣撑着龙椅,说话声有点发抖。
奚宏深太过紧张,全身心都在注意米阴面部的变化。
还没等到米阴的回话,他先感受到了一阵痛意,从腹部流出、蔓延。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米阴,可是肚子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意。
他以为膝盖被磕破皮是世界上最痛的事,再没有比这个痛的了。
可现在,他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不得已蜷起身子以减轻身体上的痛感。
他甚至忘了叫人护驾。
他不敢低下头去看,即使他知道是米阴用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身体。
第88章 第 88 章
奚宏深身边的太监与宫女都没有惊慌, 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奚宏深想起,自打自己记事以来,他们就是米阴手底下的人, 只是他们年纪渐渐大了,便不常见到, 都是些年轻的围在自己身边。
今日再次见到他们, 他本来还挺欣慰。
眼泪不可控地流了出来。
“你怎么敢?”他带着哭腔道, “朕可是皇帝!你有什么不满, 要这样对我?我平日难道亏待你了什么?”
米阴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片被染红的,明黄色的龙袍,缓缓地眨了下眼。
他抱起奚宏深, 就像曾经抱起小时候的他一样。
奚宏深意识有些模糊。
他感受到自己身体腾空,是熟悉而久违的感觉——自从自己开始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后,米阴便没再这样抱过他。
愤怒、迷茫与委屈之间, 这份熟悉而怀念的感觉让他渐渐停止挣扎,即使肚子上的疼痛还在持续。
“你要做什么……?”奚宏深感觉这个抱着自己的人已经相当陌生。
米阴对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的两行眼泪分别从双眸流下, 缓慢地、一阵接一阵地划过他有些肥胖的脸颊,坠在下巴上。
“官家既然是从龙椅后出现的, 那也死在龙椅后吧。”他眼眸动了动,“您的死亡会像您出现时一样宁静。”
……且无人在意。
若非当时官家对着璟王吵闹几句, 正在忙着处理杂事的璟王怎么能注意得到他?
而他意识到这件事后, 委屈的目光就看向了自己。
他那时也哭了, 就像现在一样。
似乎是他唯二两次没出声的。
安静点好, 平日总是聒噪。
米阴脸色沉了沉。
娘娘最讨厌吵闹了。
他把奚宏深藏在龙椅后面。
龙椅与金碧辉煌的墙挨得很近,只有一道狭窄的缝隙, 对于现在的奚宏深来说过于小了。
“不要!”奚宏深猛地回过神来,想要挣脱米阴的束缚。
可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力气怎么也使不出来——他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本就没什么力气,连太监也比不过。
肯定是因为被这死太监偷袭,自己才毫无还手之力……
平时好像不是这样的。
奚宏深反应过来,连忙大喊。
“护驾,护驾!快来人!!”
不算大的声音撞在米阴身上,看上去有些瘦小的身子突然高大得像一堵墙一样,让奚宏深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绝望。
米阴没有理会奚宏深毫无意义地喊叫,自顾自把他硬是塞进了那点可怜的缝隙里。
血渗出得越来越多,米阴的双手被沾湿了。
奚宏深开始求饶。
“我好疼,总管……”他虚弱地拽住米阴的衣襟,“你想要什么?你想当皇帝吗?那给你当好了,我好疼,求你了……”
他抱住米阴不肯松手,即使米阴稍长的指甲死死地掐进他的肉里,想把他推出去。
身子被挤压着,他的脑袋被磕得极疼,身子又是撕裂般的痛,让他下意识地挣扎。
越挣扎,他越恐惧,仿佛回到了曾经提心吊胆,看着父皇和母后终日紧绷的脸,想起当初躲藏在闪闪发亮的龙椅后不敢出声的日子。
“凭什么?!”他恨恨道,“朕本就是父皇的嫡子,朕难道不该当皇帝吗?!”
“他们可没有把你当过他们的儿子。”米阴不想多解释,“他们太在意殿下,所以才有了你,你从来没明白。”
奚宏深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你的父皇与母后,也只是在看着殿下而已。”米阴瞥了他一眼。
奚宏深不甘心,下意识问道:“那你呢?你难道也是帮着奚吝俭的?”
米阴闭了一下眼睛。
“不。”他回道。
米阴看着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张了张嘴,随后又变得不耐烦起来。
还有一个人要处理,不想浪费时间。
他没有再看奚宏深一眼,给左右一个眼神,身边的人就代替他完成了与奚宏深纠缠之事。
很顺利。
米阴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听不见奚宏深的喊叫。
来得有些慢。
米阴走出宫殿,朝左右看了一眼。
有微风吹过,周围的树丛起了些沙沙声响,似乎比平时的要重一些。
他看向一处,立时有个黑影跃了过来。
“总管。”他抱拳道,“有何吩咐?”
“可有探察到世子路径?”米阴问道。
“世子已进了宫,只是未下轿。”那人道,“想来是要进宫时,才会露面。”
明留侯世子的身体弱,他也是知道的,与常人一比,便显得娇气些。
米阴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人见米阴没有多话,有些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总管,这招果真有用?”
他原先是徐径谊手下的死士,如今主子死了,他们本该也随着去。
不少弟兄这么做了,他却觉得有些亏,好在是总管及时救他一命,他没道理不为总管卖命。
可总管什么都不说的性子,与他那位前主人一点都不像,总让他心里没底。
何况是这种大事。
他想着,有些心虚。
“不管有没有用,殿下都离京了。”米阴似乎并不在乎这件事,“清理一下街上的垃圾就让他如此愤怒,而今下了战帖,他不得不战。”
何况他还为殿下准备了点礼物。
以确保战事真的能发生,北楚的国土真能收回来,让他少一个不利于登基的理由。
远处有些动静传来,那人迅速回到原位。
米阴看向前方。
终于来了。
米阴皱了皱眉。
“世子来面见官家,怎么还坐着轿子?”他直接道,“世子何时这么不懂礼数?”
轿子里的人没有回应,首先现身在米阴面前的,是孟贽。
米阴眉毛动了动。
“孟、贽。”他莫名流露出些笑意,“你可还记得我?”
孟贽的声音嘶哑,但能准确地传达到米阴耳朵里。
“从未忘记。”他道,“不像有些人,忘了本。”
米阴的笑容收了起来。
“真是不孝敬。”他的声音变得冷漠。
孟贽也回应道:“随主罢了。”
米阴知道孟贽的意思。
在殿下幼时,他擅自评价过殿下不孝。
娘娘如此良苦用心,他却不学无术,害得娘娘日夜操劳。
不过是评议殿下时,被殿下听见罢了,想来他自己也心虚,没说什么。
“殿下心善,才未告发你。”孟贽鄙夷道,“你如今就是这样回报殿下的。”
“我只是在为殿下铺路而已。”米□□。
“那为何要召世子进宫?”孟贽声音提高几分,忍不住咳嗽好一阵,“为何出来迎接世子?不让世子先见过官家?”
他说着,就要指挥人继续抬起轿子向前。
“官家同意奴婢这么做的。”米阴朗声道,“奴婢也只是关心世子,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不能见人了?”
这轿子比一般的要厚实许多,殿下更是将孟贽指给苻缭……
米阴沉下脸。
果然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就是因为这个人,绊住了奚吝俭的腿脚,让他比以往更加优柔寡断。
“奴婢听说是官家想要见世子,怎么会先让总管出来?”孟贽道,“想来官家是着急了,既如此,就让世子先见到官家再说吧。”
米阴的手不自觉攥成拳。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道,“一个亲王身边的太监,还敢与咱叫起板来了?”
“总管话别说太早,奴婢究竟是不是亲王的人,还不一定。”孟贽道,“总管很清楚,不是么?”
米阴沉默片刻。
“他知道?”他忽然问了一句。
“总管为何不自己去问殿下,还要将他赶出京州?”孟贽没忘了将话题转回来,“不是说好大摆宴席,怎么没听见一点动静?”
他说着,再次让人抬起轿子。
米阴手一挥,周围瞬间冒出密密麻麻,戴着面罩的黑衣人。
有人拉弓,有人挥刀,已经跳出遮蔽物,步步向他们逼近。
“大胆。”孟贽喝了一声,“你们胆敢对明留侯世子动手?!”
“明留侯家的人罢了。”米阴淡淡道,“他死了,他爹能为他的死辩出什么来么?”
“那你可有考虑过殿下的感受?”孟贽道。
米阴眉头猛地皱起。
“就是因为他,才让璟王如此颓废!”他厉声道,“璟王失去了这么多的机会,竟然还如此满足。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认同我的做法。”
“总管何出此言?”孟贽话里藏着些怨恨,“莫要羞辱娘娘。”
米阴叹了声气,忽然缓和语气,道:“奴婢不想为难世子,他若是愿意出来,与奴婢好生谈谈,奴婢不会为难他。毕竟他是璟王挂念的人,没必要到如此程度。”
孟贽嘴角动了几分,似乎真是被米阴的话说动。
米阴看了眼周围的人。
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剑甲也不是次品,若真要动手,区区一个轿子,不在话下。
孟贽凑近了车帘。
车帘厚重,风吹不起来,米阴只能通过孟贽面上的神色判断情形。
轿子传出些响声,看上去里面的人要下来。
米阴用眼神示意周边的人。
没等弓拉动,米阴看清来人,立即喝止:“停下!”
“孤倒是不知,总管竟然为孤操劳至此。”
冷冷的话语里藏不住张扬与讽刺,被吹起的衣角与发尾衬托出奚吝俭面容的俊朗与威慑。
他踩在地面上一步,就有人忍不住后退一分。
连空气都像是突然间凝固了,紧张地等着璟王的下一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米阴震惊道,“苻缭呢?!”
“总管既然如此在意孤,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世子忧心?”奚吝俭挑起眉,“孤亲自来与总管聊聊,想必总管定是不会介意。”
第89章 第 89 章
米阴很快反应过来。
“你让苻缭出城了?”
虽然是个问句, 但明显这已经是个事实。
米阴意识到这一点后,嘴角嘲讽地牵了牵。
一时大意,竟然没有盯紧他们二人出发的时候。
还好, 还有后手。只要拖到他来,计划只是多了一个小插曲而已。
如果奚吝俭能照自己意愿行事, 那更无所谓。
“本来他入宫, 还有一线生机。”米阴恢复了常态, “没想到殿下亲手将他送入了死局。”
“你是说你妄图在城外耍的小手段么?”奚吝俭不屑地挑了挑眉, “那不会奏效的, 不用期待什么了。”
米阴眉心敛了一下。
“你又如何清楚?”
虽然奚吝俭与上木的关系众说纷纭,但他知道,奚吝俭与上木没有任何瓜葛。
上木在正式成国的时候, 奚吝俭还在中原收拾残局。兴许那时的他对龙椅还抱有野心,急着回京,与上木都城走了反方向。
后来不愿出京, 那是防着奚宏深,自己才散出这个谣言,传到现在, 不信的人倒是没多少了。可惜下了战帖的消息还未布告出去……也不着急了,这并不是自己的真正目的。
“孤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奚吝俭抚摸着自己的扳指, “你的用意太过明显,想早做打算并不难。何况真正到边境要多长时间?这么着急出手, 真不怕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就算知道, 你又如何化解?”米阴见他不像虚张声势, 却觉得他并无破局手段, 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与动作。
毕竟自己挑起的可不是什么小事。只要能将奚吝俭架在两国之间冲突上,他没那么容易脱身。
对于苻缭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 就更没办法了。
“孤将人送出去,自然是有办法了。”奚吝俭低低笑了一声,“总管似乎一直在小看孤。”
好像自己从来没有主见,做出的决策也软弱无力。
甚至认为是苻缭影响了自己。
要说影响,不是没有,但绝不是米阴认为的那样。
奚吝俭眼眸缓缓眨了眨。
不知他那边是否顺利?
苻缭咳嗽两声。
外面很安静,马蹄的声音和着树叶的沙沙声空灵,幽远得不像是在郊外。
“世子,我们需要稍停一下。”
殷如掣抖了抖车帘。
“好。”苻缭应道。
奚吝俭和他说过,路上会有人来帮忙,具体的殷如掣会打点好。
他有些奇怪:“是对方来晚了?”
照奚吝俭的说法,该是对方早有准备,他方才还担心耽误太久,会让人久等。
“嗯……是。”殷如掣也有些不确定,“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对面的人送来的信刚到我手里,我才知道那边出了点事。”
“出事?”苻缭眉头皱了皱,“什么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恐怕不是什么巧合。
“世子不必担心,很快就解决好了。”殷如掣道,“就是赶过来需要点时间。”
殷如掣说得很平静,苻缭并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对劲。
“具体是发生什么事了?”他道,“我能知道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对面的消息有点急。”他撩起门帘,扬了扬手中的纸条,“不过对面让我们放心,而且出了什么事,我也能保护好世子。”
那张纸条被折了很多道褶皱,按殷如掣的说法,应当是刚写下来不久,但纸条看上去是相当陈旧,想来送到他手上历经了不少波折。
苻缭隐约看见那张字条上带着些血迹。
兴许是看错了。
苻缭无法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见苻缭忧心忡忡,殷如掣干脆道:“世子,我能进轿厢么?”
苻缭点点头,殷如掣便坐了进来。
“殿下相当信任世子,我觉得世子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苻缭思索一会儿,道:“殿下只嘱咐了我要做什么,其余的没有多说。”
虽然这样说着,苻缭的语气并没有不确定。殷如掣长期跟在殿下身边,知道这时候应该等着世子开口。
“米阴想把殿下调离出京州,面上的理由是上木。”苻缭思考道,“但是北楚的兵力还在殿下手上,殿下不会疏于管理的。”
上木既然不是强国,硬是要借战争搏一个奚吝俭生死未卜实在不像米阴能做出来的事。
何况奚吝俭也说过,他觉得米阴的态度相当暧昧,这用意不可能这么简单。
米阴也没有非要针对奚吝俭的理由……他曾经还是奚吝俭母亲的太监,既然与她没有矛盾,为何又要敌视奚吝俭?
苻缭同样也知道,米阴对奚吝俭的敌意不是假的。
似乎还将对他的不满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殷如掣很高兴地点点头:“世子说得没错,殿下对军队可上心了!”
提起军伍,苻缭免不了担心,问道:“要是打起来了——殿下当是不愿看见这样的局面。”
他知道奚吝俭其实对战争相当厌倦。
殷如掣“嗯?”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哦,那个世子不用太担心,打不起来的。”
“可战帖已经发出去了。”苻缭疑惑道,“就算殿下不愿开战,上木那边若是做好准备,也不能只靠嘴巴说过去。”
殷如掣愣了一下,随后想起什么的模样,恍然大悟。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开口了。
“战帖也是要人送出去的。”殷如掣眨了眨眼,“这过程当中,有没有什么意外,可就不好说了。”
苻缭坐直了些。
他看着殷如掣道:“你的意思是……”
殷如掣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他咳嗽一声,凑近苻缭道:“其实,信使是殿下的人。”
苻缭放松下来。
他长长出了口气,殷如掣见状奇怪道:“难道世子也觉得殿下是那种人?”
“自然不是。”苻缭拍了拍胸口,“只是……”
他想起了林星纬。
事发突然,他还没了解清所有情况。
“是我太敏感了。”苻缭有些局促,面上染了些红色,“不过,殿下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吧。”
“殿下应该很在意世子的看法?”殷如掣立即道,“孟贽……和我说的。”
他不知该怎么说比较好:“呃,我也不懂具体是指什么。不过殿下将他的大麾给世子了,想来是极其信任世子的,大抵不会想被世子误会。”
殷如掣努力地想解释什么,却看到苻缭面上的表情愈发奇怪。
“我说错什么了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苻缭一开口的声音有些飘,咳嗽两声才恢复常态。
他攥紧了身上的大氅。
有些热了。苻缭手心渗出些细汗,但还是不愿将大麾放到一边。
“我太紧张了。”苻缭下意识又解释一遍,好像能将这话说给奚吝俭听一样,“是我的问题。”
殷如掣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是我说话太糙了!”
我可不想再莫名其妙地被殿下罚了。殷如掣腹诽。
“所以,战帖没有让上木的人收到?”苻缭将话题转了回来。
殷如掣点点头:“本来朝廷做这事就急,也没来得及发布告——原本就是等信使完成任务回禀官家,确保往返无事才会布告天下,现在信使托词路途遥远和道路崎岖还未归朝,除了朝中人再没人知道。上木自然也没收到消息,殿下可以肯定这一点。”
苻缭顿了顿。
“但我们现在就是要去上木,对吧?”
“是。”殷如掣有些惊讶,“殿下没有和世子说么,我们是去和谈的。”
“和谈?”苻缭愣了愣,很快明白奚吝俭的用意。
和谈与战争都能将上木收复回来,奚吝俭显然愿意选择前者。
“那上木的人知道这件事么?”苻缭略有担心,“这么突然,万一他们的百姓接受不了怎么办?”
“上木的百姓本来也是北楚人,世子莫要被那些流言骗了。”提起这个,殷如掣有些生气,“上木的百姓都是些老弱病残,本来当时自立为国是不得已,否则人都活不下来几个。若是和谈了,有许多人还能见到家里人呢。”
忽然有人在外扣了两下轿厢。
殷如掣立即起身,示意苻缭先等待片刻,随后跳下轿厢。
苻缭依稀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
须臾,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扰世子了,能否下来一叙?”
苻缭认得这个声音。
他将奚吝俭给他的东西放好,才下了轿子,对着那人点点头道:“安娘。”
来人竟然是安采白。
安采白理了理衣袖,几缕碎发黏在她的额头与脖颈,看得出来是因为出了汗,她本人也有些气喘吁吁。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几匹马就被拴在不远处的树木上。
苻缭看了几眼那些人,均是有些疲累的模样。他们与安采白身上同样沾有一些血迹。
苻缭看着安采白,渐渐解开心中的疑虑。
原来这就是奚吝俭的安排。
“想来安娘就是殿下和我说的‘保证’了。”他道。
当时奚吝俭说过,他有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手段,即使米阴还在离京途中做了手脚,自己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看来璟王殿下都与你说了。”安采白活动一下手腕,爽朗一笑,“那倒也省了我的事。”
“其实殿下就只说到这儿了。”苻缭也跟着笑了笑,“接下来要怎么做,看来殿下很放心地让你说与我听。”
安采白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啊……”
见到苻缭并不怎么意外自己的出现,安采白先好奇起来了。
“你看起来不惊讶。”她道。
“惊讶还是有的,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苻缭实话实说。
安采白看着他:“明白什么了?”
苻缭顿了顿,尝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
“其实,你就是上木的皇帝,对吧?”
第90章 第 90 章
安采白顿了顿。
“世子是如何知道的?”她歪了歪脑袋, 好奇苻缭的回答。
“侥幸猜对而已。”苻缭不敢托大,“殿下与我保证过万无一失,我想他能说出这句话, 定然是极有把握。”
关系到两个国家的事,而自己又无这方面经验, 贸然让自己去和谈, 听起来就不切实际。
奚吝俭不会做出这样有风险的事。
但自己的出城已是定居, 他要保证和谈能成功, 想来是笃定对面也有同样的心思, 且能够在路上护人周全。
在提到上木皇上的时候,有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说那人声如洪钟。
至于面如恶鬼之类的, 当然是在流传过程中被夸大了,声如洪钟这个特点自然也是如此。
大抵是这人说话声音比较大。苻缭看向安采白。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听见安采白说话声音时,心脏有一瞬生理上的不适, 是因为安采白的声音爽朗洪亮。
加之她与奚吝俭是旧识,此时出现在这里,定然是受了奚吝俭之托而来。
自己也是大着胆子猜了猜, 没想到安采白并不掩饰,承认得果断。
苻缭没有多说, 安采白似乎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
“世子果然是聪明人。”她笑了笑,“既如此, 有什么事, 我们车上谈吧。”
苻缭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轿子, 又看着安采白身后的轿子。
“现在是要我与你一同回上木么?”苻缭道。
安采白点了点头:“对世子来说, 恐怕上木要比北楚安全些。”
她眯起眼睛,似乎很高兴。对上苻缭探寻的目光,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世子没有用敬称,我很高兴。”
听他说话相当有礼,叫奚吝俭的敬称也是叫得真心实意,虽知道他生于武官世家,但她还以为此人会是个太过苛刻礼数的读书人。
她是上木的皇帝,是因为上木需要有一个能下定夺的人。她可没想过自己还能被捧得这么高,但父亲也支持她,加之她明白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九五之尊之人,还是勉强承认了这个名头。
比起皇上,她觉得她更像个村长,上木里没人对她过分拘谨,倒也不错。
就是奚吝俭总是在拖着和谈之事,他们之间书信不便,不能及时得到消息,安采白总放不下心。
好在终于等到他有所动作的这天。
“想来上木的百姓都极其爱戴安娘。”苻缭笑着道。
殷如掣见他们寒暄得差不多,对苻缭道:“世子,之后便由安娘带着你,我得留在北楚,随时与殿下接应。”
他指了指苻缭的轿子:“以防米阴再有什么后手。”
苻缭点点头:“这也是殿下原本的打算吧。”
殷如掣颔首,苻缭便道:“我先上去拿点东西。”
安采白正奇怪着苻缭还带了什么,就看见他抱着叠好的衣物下了轿,怀里似乎还有什么,他下意识抱得特别紧。
她没看清那是什么,但认出那大麾是谁的衣物。
一看就是奚吝俭的,没变过。
奚吝俭不是不会换新,只是这件大麾在他身上穿习惯了,是他的首选。
安采白歪了歪脑袋,挑起一边眉。
“怎么了?”苻缭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
安采白抿了抿嘴,笑道:“无事,既然世子准备好了,我们就快些出发吧。”
上木离京州距离可不近,苻缭的身子她是知道的,等和谈完后还要将人送回来,也算是马不停蹄赶上几天几夜,世子的身子骨可不一定吃不消。
苻缭点点头,与安采白一同上了轿。
等轿子开始动起来时,安采白看着还在整理手中衣物的苻缭,问道:“你看起来对我的身份真的不意外。”
既不惊恐,也不膈应,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那时正值最乱的时候,当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苻缭笑了笑。
他想起文渊阁失火前自己看过的试卷。
苻鹏赋……他无法将那试卷上工整的字迹与现在这个只会花天酒地的明留侯应对上。
“世子怎么了?”安采白见他出神,问道。
“想起了一些事。”苻缭应道,“近日什么事都相当匆忙,脑子有些乱。”
“特殊时期,也是难免。”安采白低声笑了笑,“不知是璟王太沉得住气,还是他的敌人太过心急。”
“兼而有之吧。”苻缭担心道,“不知殿下那边怎么样。”
“相信他就好。”安采白笑道。
说罢她忽然发觉苻缭不是在担心奚吝俭的能力。
苻缭攥紧了手中的布料。
安采白托腮,看着苻缭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世子相当关心殿下啊。”
苻缭变得局促起来。
“毕竟现在需要担心的是殿下的安危。”他道,“本该是我去面对这些的。”
“世子难道在担心璟王没能力应对这些么?”安采白道。
“自然不是。”苻缭应道,“担心总是难免……何况这本不是殿下非要做的。”
“什么叫‘不是非要做的’?”安采白笑出了声,“他要是不做,恐怕才不高兴呢。璟王生气了后果可是很——恐怖的。”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
北楚人好像都这样传,她来京州偶尔还能听个乐呵。
苻缭这时知道安采白是在调侃他了。
他看一眼手中的大麾,自手中的暖意又泛到了心尖。
他忍不住泛起淡淡的笑容。
安采白“哟”了一声,惊诧道:“真的假的?!奚吝俭真……”
“没有……”苻缭连忙打断她,眼神躲闪几番,双手交叠在一起,“嗯,其实没有。”
和一个实际上不怎么熟络的人谈论这件事,苻缭有些不自在,何况他心中的疑问还没解开。
比如季怜渎。虽然他人已经不在京州,但也只是暂时的,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他会选个好时机回来的。
苻缭毫不怀疑他的能力。
奚吝俭和季怜渎相处的时间……该是比自己长的。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季怜渎就已经在璟王府里了,奚吝俭又是为何会变了心思呢?
季怜渎又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或是奚吝俭的心思呢?
苻缭眉头稍稍蹙起,安采白见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就是不知错在哪里。
看苻缭的神情微妙,安采白也不再提,突然间是苻缭先开口了。
“不知方才安娘遇到了什么情况?”苻缭道,“若是没猜错,这陷阱是要让殿下撞上的。”
“米阴就是想逼上木和北楚开战。”安采白哼了一声,“遣了些死士装作上木的人来袭击他,好让其余的北楚人觉得是上木在挑衅北楚,不过他不知道战帖从来没发出去,现在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吧。”
“米阴竟然不知道上木的具体情况么?”苻缭倒是有些讶异。
“我们家跟他原本就不熟,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连我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且那时候乱,他一个太监,会在宫里帮忙就不错了,战场上这么远的消息怎么可能传得准确。”安采白掰了掰自己的指节,“何况他能想到上木的皇帝是个女人么?这么久以来,也就世子你一个人发现了。上木又离京州远,估摸着就是把上木当棋子用。”
苻缭点点头,算是了解了些过往:“米阴执意要殿下开战的原因,恐怕也不只是单单想要收复上木。”
安采白迟疑了一下。
“这个我确实不清楚。”她道,“不过据璟王所说,米阴的目的似乎只是和他有关。”
她转过头看着苻缭:“世子在璟王身边的时间该比我多多了,我还以为世子会更了解些。”
“殿下没有主动说,我也不愿扫他的兴。”苻缭说这话时,没有先前的犹豫,“他定是有猜测了,不过没有证据,他不会说出来。”
安采白叹了声气:“他一向这样。”
她斜了眼苻缭。
还真是有人能忍奚吝俭这怪脾气。
看苻缭眉清目秀的,她害怕奚吝俭欺负人呢。
“总之别担心他,北楚的兵力还都在璟王手上呢,米阴还能有什么底牌?难不成他能哄着小皇帝把玉玺传给他?”安采白不屑地笑了声,“更别说璟王本身就足够谨慎。”
“说得也是。”苻缭牵了牵嘴角。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记起什么。
“安娘要吃点小零嘴么?”他翻出怀里的那包蜜饯,“到上木还要好长一段时间,想来坐着轿子也累得很。”
“啊,你要吃东西么,还是喝点水?”
安采白想说世子怎么还自己带了吃食上来,她这儿有的是,转头看见苻缭手里拎着的小袋子,“咦”了一声。
“这是……蜜饯?”她看这小袋子挺眼熟。
苻缭也奇怪:“安娘这就看出来了?”
“很眼熟啊,这个袋子,我也买过京州的蜜饯呢,和这个很像。”安采白道,“当时在城外,我还想给你分点,不过被璟王抢去了,还记得么?”
苻缭感觉有些不对劲。
“也是这样的包装么?”他看着手里的那个小袋子。
这和奚吝俭第一次时,说是亲手给季怜渎做的那个包装,似乎也一样。
“安娘试试味道?”他递过给安采白。
不同铺子做的多少有点差别,安采白接过试了试,对上苻缭垂下的眼角,犹疑了一会儿后,才道:“和我买的那家是一样的呢。”
她不知苻缭为何是这种表情,还是找补道:“璟王还真关心世子,出发前还会给苻缭带上零嘴。”
闻言苻缭想起出发前那一晚,想到奚吝俭看他的眼神,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嘴角噙了些笑。
欺骗是手段,苻缭知道那时奚吝俭的目的。
奚吝俭略显粗糙的指腹刮过他下唇的感觉,他记得清楚。
原来如此。
“大抵是因为,我抓到殿下的把柄了吧。”苻缭笑着道。
就连垂下的眉眼,也变得活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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