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如果说星洲是东方十字路口,那么皇后大街则是星洲的不夜港。
诚如所见,就连伦敦与巴黎的路灯也使用最传统点灯人手动点亮时,皇后大街两侧已经开始使用一种新式瓦斯灯了。
虽然极易损坏,但出手阔绰的人们总乐意为新鲜事物买单甚至效劳。
巷口街边,看似混乱不堪,实则拥有着特殊的规律。
例如一家哲学沙龙馆前,几堆乌泱泱的围观看客中间,一定是流浪的诗人或发明家。
而新型食物作坊前排着长队的,一般都是各个知名餐厅或贵族富商前来偷师学艺的厨师。
剩下的——
唐烛从第一家珠宝店出来后,就开始极力辨认周边那些字体翻飞的招牌。
“其余的,全是娱乐场所。”
他身后的青年随口解释道:“相信我少爷,任何你觉得不正经的地方,都比你想象中更不正经。”
唐烛吞吞口水,被一口一个少爷喊到心里发毛。
“那…那我们应当进去吗?”
他捏着那根价值不菲的手杖,指了指面前画满红唇的牌面,故作镇定地问。
既然来了解曼莎,可不得去人家的工作单位探访一番。这么说的话,应该也不会引起怀疑。
两人此刻在人流中驻足,高挑的身姿加之不俗的外貌,已然招人瞩目。
付涼看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只像模像样地拎着手中刚采买来的宝石袖扣,面露微笑地提醒:“少爷,如果您只是要去消遣,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唐烛怔了几秒,耳根烧了起来,快步躲开人流停在咖啡店前的黑色长椅旁。
“我不是要去那儿,你别……”这句话的咬字带有气愤的意味。
“别打趣你?”
青年的双手都在斗篷样的黑色大衣口袋里,只微微颔首对他笑:“那你真得冤枉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你现在绝对正坐在这里最具特色的店内左拥右抱了,而不是和我待在一处。”
从前他完全不会想到付涼会有如此“生动”的一面。真正抬起眼帘能看见他的笑靥时,唐烛完全没有了再次反驳的意图。
只是在对方的注视下,抬手去摸自己发烫的耳廓,嘀咕着:“别说了……”
等对方笑够了,从他手中拿过了“使用不当”的手杖,才终于说起正事。
“今日下午,我收到了情/报,曼莎最近常出入的地点就是阿尔忒弥斯之吻。而那家诡秘隐晦的俱乐部正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口红店。”
“线人?”唐烛小幅度在左右两边张望,“什么时候的事?”
他确实惊讶于这位大侦探的情报网。
付涼用手杖指了指不远处的扫路小童,正经道:“就在几分钟前,你红着脸往这边逃的时候。”
正当唐烛抬手扶额,不做抵抗时,青年的嗓音再次擦过耳迹。
“看来今晚得劳您破费了唐少爷,我们需要进去看看。”
阿尔忒弥斯之吻,指的便是方才那家招牌上满是红唇涂鸦的店。
终于还是到了剧情里的口红店。
两人初一靠近,在他看清了凌乱唇印下的“口红”字样时,却跟着发起难来。
“所以这里就是卖…等等我们、我们俩进去太引人瞩目了吧?”
他记得原剧情里,男主是做了伪装的啊?!这么今晚就、就要硬刚??
身旁人并未开口,只替他拉开了门做回应。
唐烛与其僵持了几秒,可惜“乞求”的神情并未得到对方怜悯。
最后还是整理好表情,同手同脚地迈进门槛内。
店内的场景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堪称陈旧的摆设与铁质圆盒装的红色唇蜜,颜色寡淡的墙纸,挂满中世纪风格却色泽寡淡的油画,加之全然对他们视若无睹的应侍生……
怪不得店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想。
唐烛似乎早已领悟,当两人一同出门时,如果必须与他人讲话时,他务必身当士卒。
啧,别说付涼本人,就连他也不想看大侦探“放下身段”与这群稀奇古怪的人纠缠。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时,只听见身后有人说。
“先生。我建议您将应当出现在这儿的人都请出来。”
青年的嗓音清朗干脆,毫无恼怒的气息,甚至语调算得上是愉悦的。
可当唐烛看清应侍者的瞳孔猛地紧缩后,再想回头时。付涼已然以手杖指向了一块巨大的“化妆镜”方向,“和善”地笑道:“我们少爷不爱说话更不喜欢等待,还请各位见谅。”
他敢对着上帝发誓,虽只看清了这人的侧脸,唐烛却也被青年周遭凛然下降的温度吓得呼吸一凝。
啧。
他同应侍者一起吞了吞口水,对方连忙摇响了柜台上的铜铃,他则是立即整理好思绪,尽量在这位过分矜贵的仆人面前装出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没半分钟,从柜台后方的帷幕里,响起了骨碌碌的车轮声。片刻后,一个矮小的红发男人蜷缩在轮椅上,被人推了出来。
那人莫约四十多岁,皮肤与发丝皆泛赤色,爱尔兰人面貌。双腿肌肉与骨骼严重萎缩,如同蔫巴的腌制品般窝在木制轮椅上。
“哦~招待不周,亲爱的绅士们,真是太难为情了。”男人发出尖锐的嗓音并伴随着咯咯笑声。
他的眼睛也极其混浊,便从身上翻找眼镜边解释:“小店是持会员卷方能入场的,所以在这柜台安排了个哑巴,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了先生们。
不过我猜想,必然是位富有的先生到访,哦哦是了,我这双几乎要瞎了的眼也能看见您身上的珠宝光泽。”
不等他找到那近在眼前的眼镜,付涼便打断了他:“不必看了,我们并非路口那些撰写小报的报事员。我们今日来只为寻找一位小姐,如果您方便提供任何信息的话,我们少爷乐意支付一笔可观的打扰费。”
说着,青年的视线抛了过来。
由于这些话用了认真且肯定的语气,唐烛险些忘记这一切只是信口胡诌。
但说实话,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要坦白至此。显然,这里压根不可能是普通的口红店,而轮椅上的人更不会是位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就如同红发男人笑着回答:“不了不了,先生们——”
这一切唐烛已经预见。
可出乎预料的是,下一秒男人扶着眼镜,态度大相径庭改口:“哦…不然,劳驾您描述一遍那位小姐的相貌?”
唐烛左右各瞥了一眼,意识到这束近乎炙热的目光竟直指自己。而身旁的青年也融入角色,扮演地十分起劲,笑着冲自己顿首。
于是他按照大卫总结的相貌描述背诵:“她……差不多快六英尺高,身姿傲人,留有一头棕色长发,妆容经常是精致的,左唇角下长有颗痣。”
红发男人笑容灿烂,整个身体都在向他这边倾斜,恨不得将畸形萎缩的双腿也掰过来。
“先生,您能否再说一些其他话……我是说,其他的信息,这样方便我帮您问问。”
“嗯,以她的模样,或许是…西班牙裔。”他说。
“是了!”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手掌用力拍打自己没有知觉的大腿。
唐烛皱起了眉:“……”
“不好意思先生,我只是太高兴了,哈哈哈哈!不不,我是为您高兴,您要找的人我似乎认得!”对方笑得前仰后合,只不过视线自始至终没从他脸上移开过。
唐烛的眉皱得更深:“……”
“亲爱的先生,我想提前告知您,我并不需要您所说的那笔钱。但按照咱们自己的规矩,您的确应当给予我一些东西。”男人将他划分至“商人”的行列中去。
不等他的眉完全拧成一团,对方说明用意。
“对着上帝发誓,如果您考虑加入我们俱乐部的话,我甚至愿意将任何见过那位小姐的人带到您面前来!”说着,那人推动轮椅的摇手,更加靠近了些。
唐烛不由得向后仰身,却仍旧避免不了那炯炯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脸上。
“俱乐部?”口中复述着,心底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他不由转头去看付涼,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捉住了手腕。
同时,他听见青年装作讶异的嗓音:“啧,莫非先生这里,竟是阿尔忒弥斯之吻?”
“不,等一等!”他甚至看见对方让一直以来杵在柜台后的哑巴去准备会员帖,于是立即阻拦起来。
“放心吧我的朋友,您大可以拿着它进去参观,我相信您会乐意加入我们的。毕竟在这里,得到的远比付出的多得多。”
对方似乎想要他完全了解俱乐部的特殊性,继续说:“除了某些特定的节日,大家会互相见面,其余时间,聊天室是完全双盲的。”
俱乐部、阿尔忒弥斯之吻、聊天室、双盲……
唐烛本来还在蒙圈,听见付涼贴心地介绍:“少爷,这里便是之前我们听说过的那家俱乐部。只有两种人能加入,一种是疯狂热衷且依恋人类嘴唇的,另一种则是双唇极度美丽的。前者是会员,后者则是贵宾。”
这这……都是些什么准入条件?原著里、原著里分明没有这段的,难道不是该男主智取吗??
而且,他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
红发男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接替青年以一种近乎狂热的口吻告知:“显然,先生您属于后者。”
接着,他高声许愿:“哦天呐,您能答应我,让我做那个幸运儿吗?”
唐烛感到身体自上而下开始僵硬起来:“什、什么?”
男人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盒唇蜜,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第一个为您涂上口红的人~”
什么……
口红?
涂口红?
“我、我吗??”
付涼轻轻点头:“嗯。”
唐烛终于还是完全僵硬在了原地。
第032章
在两人初到皇后大街时,付涼曾这么描述曼莎。
“就如同我之前告诉你的,她曾经是为我提供信息的诸多眼线之一。”
“童年与成长经历,再到生存环境,带给了她极度的不安。早在我的人支付曼莎佣金时,她便将会面地点选在了皇后大街。因为她完全熟悉这里。”
“你知道的,当一个人能看见后路时,会觉得自身很安全。”
是啊……
能看见路的时候,会误以为自己很安全。
就如现在唐烛在贵宾室内如坐针毡,心里不由地打退堂鼓。
他左顾右盼,生怕眼前唯一的那扇门打开:“我、我们就不能换一种?我是说…付涼,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付涼瞥见镜子里男人的侧脸,特别是那属于东方人的唇形。
他想,或许,就算在东方人里,这也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
“之前有。”他收回视线,如实说:“可现在没了。”
他不明白,只是为了工作而涂口红而已,为什么自己这位助手先生会如此紧张。
实际上,如果今晚没有唐烛参与,他可能会采取某些特别措施,用于获得这家俱乐部内的信息。
虽然能够另谋蹊径,但真正实施计划还是需要精力的。
能加入俱乐部,无疑是最节力的方式。
与其外貌身形不同,唐烛是极易害羞的。这一点付涼完全清楚。但他不理解的是,对方就连工作时也无法避免。
付涼望着对方紧抿的唇,终于还是破天荒地开导起来:“你应该也知道吧,阿尔忒弥斯之吻是星洲唯一能与空屋媲美的信息交流中心。与空屋不一样,这里的情报多如洪流,且杂乱无章,大都来自星洲当地。
他们更是声称:只要身处阿尔忒弥斯内,你甚至能找回十年前离家出走的狗。因此,想了解长期混迹于皇后大街女人的行踪,对他们来说很容易。”
唐烛回过一点神,跟着点头:“听说过。我不是不知道这是个好办法,也没有不愿意,毕竟…我是你的助手。”
此时,男人似乎觉得自己危若朝露,手掌自暴自弃地捂上双眼,继续说:“可是我、我一个人呆在这里的话,会很紧张……”
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梳妆台上,此时慢慢收拢起来,仿佛下了决心才敢埋怨他:“而且,我有点生你的气,付涼。”
这几乎是付涼印象中,第一回听见男人说这种话。
他于记忆中确认了一下,而后继续注视着唐烛那张因为双眼被遮挡而难以辨认表情的脸。
生气?冲自己吗?
诚然,除了他本家那位老爷子,鲜有、又或者说是没人生他的气……
特别还是顺便告知他这种。
唐烛眼皮上的手僵着不敢动,嘴大胆起来。
“你应该同我说的,付涼。我是说,虽然我会听你的话,但你也要征求我的意见。”
不等他做出反应,对方又即刻道:“好吧,我是在因为这种小事怪你。”
男人的嗓音重新低下来,“你一定会觉得这很无厘头,但我想……”
“我明白。”付涼终于获得了插话的机会,他的语速如同往日一般快:“你现在的行为与话术,包括控诉或解释,是想要和我谈条件。”
只不过,他排除了很多可能性,暂时无法确定对面要谈的是什么。
又或者说,是他觉得自己的答案太过稀奇。虽然令人烦躁,但由于对面是唐烛,他觉得一起似乎合理起来。
“我……”唐烛的手终于放下来,露出了难为情的眼。
“我也不是想谈条件,我只是——”
付涼打断对方,还是说出那个猜测来:“你想让我留下?”
他从不觉得有什么话会难以启齿,自然也不明白,男人为何重新遮住了双眼,他的脖子与脸又怎么会徒然烧起来。
付涼:“难道我说的不对?”
唐烛:“……”
付涼:“怎么不说话?”
唐烛:“……”
不,他不可能出错。
脑中快速重新梳理完唐烛对话,他更加确认了这点。
——这绝对是眼下,唐烛的诉求。
这也使得付涼不禁联想到,午后维纳那家伙的话。
比如——
适当的满足自己助手的诉求之类。
他的视线掠过男人侧脸仅剩下的皮肤,听见休息室外走廊里传来的声响。
付涼思索了几秒,又或许更短,便立即伸出只手,捏住唐烛的手腕,使得那双眼重新露出来。
“听着,现在,他们这儿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事,所以那个红发老头今天没空再来与你纠缠。但我能保证。”
他忍不住去看唐烛惊慌失措的眼,口中的话几乎是本能反应:“你绝对是他想留住的贵宾。听见那些声音了吗?轮椅声在远离我们之前停留了片刻。这说明,至少是今晚,你完全拥有谈判的资格。”
唐烛眨了眨眼:“谈判?”
“是,谈判。加入俱乐部,获得如此庞大的情报网支持,总要付出代价。对会员们来说,真正能影响他们的是,俱乐部在其入会时会留下代表他们身份的物件,还有签名。对比起来,红发老头说的涂口红并不值得一提,因为贵宾留下的唇印,无法在法庭甚至市井上被证实与他们的签名相关。
在星洲这种地方,情报更加彰显出其重要性。阿尔忒弥斯不只为他的会员与贵宾们提供过一次帮助,而这造成了很多普通商人甚至贵族几万甚至几十万英镑的损失。但就算这样,这家口红店仍旧能屹立不倒,甚至开在最繁华的娱乐街。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这也是付涼猜测的,唐烛最可以在意的事。毕竟,他是个商人,留给俱乐部把柄总归是冒险的。
闻言,对面男人黑亮的眸子颤了颤:“因为…因为至少留下签名的会员们,会不留余力保护它。”
付涼挑了挑唇,继续道:“是,这里的任何交流都奉行双盲,唯独会员与俱乐部完全不平等。平时一呼百应,地位尊贵的人们,不希望向人们透露自己的爱好是肖想甚至意/淫贵宾们的嘴唇。他们会为了自己毫无用处的荣誉捍卫这里。”
唐烛明白的瞬间,眼睛跟着一亮,道:“意思是…作为贵宾,我可以趁今晚提出一些适当的要求?”
“是了,先生,提前享受入会的优待再做考虑是最基础的。总之,几小时的时间,对我们足够了。”
他撒开男人的手,视线却并未随之移走:“放心,你也绝对有足够的底气表明自己不会留下唇印与签名。还有,你不是想让我留下吗?现在,准备好谈判吧。”
付涼似乎猜到了下一秒门会被叩响。
最后沉下嗓音道:“接下来,少爷,想办法留住我吧。”
**
唐烛比他想象中表现的要好很多,只愣了几秒钟便整理好一切,回应门外的人进来。
此人正是方才推着红发男人轮椅的男子。他亚洲面孔,身量高壮,藏在黑色衬衫内的肌肉若隐若现,手中拎还着个大袋子。
不等男人开口,付涼便主动要求给两人以绝佳的单独谈话时间,自己则去门外等候。
他站在原地向走廊深处望去,视线掠过前方一应事物,最后停在其中某副画上。
准确来说,是副中国画。
付涼向来不懂艺术的,但他却会估价,很多年前,他陪同维纳去古玩交易现场,总能以最准确的行价让老板误以为他是行家。
透过保护它的,仅一层薄如春冰的玻璃。只需粗略观看,他便确定这副画绝对能在历史悠远的古中国墨宝中占有一席之地。
泛黄的薄绢与墨色笔迹并不引人注意,篇幅大片留白,唯有一叶扁舟,上有老翁俯身垂钓。画家又数笔勾出几道水纹,而后,便落款。
他站在原地,与那来自东方的古画对望。
却觉得江水浩渺,寒气逼人。
同时,选择一个随从的身份在俱乐部出现完全是步履维艰。
可他仅站在这里,却似乎早已经推开古画后的暗门,看到了其背后俱乐部用于监视与监听的长条长廊。
那处应与对面所有的会话室向连接,并装有看似坚固实则不然的遮挡物,比如……昂贵的艺术品。
果然,金钱时而薄如纸,时而厚如山。
拿它们做遮挡物,再合适不过。
于是在隐秘中,所有发生于谈话间的内容,才能事无巨细被记录下来。他们剔除与俱乐部盈利无关的,其余则卖给需要的人。
这时,背后传来了细小的开门声。紧接着,是沉闷不清的话语声。
“付涼。”
他甚至还没转过身,便感受到有人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进来。”
付涼顺着嗓音看去,视线找到了男人熟悉的脸。
“好。”他惊讶于自己的身体对此项命令毫无犹豫,甚至还侧过脸,对化妆镜前手持白纸的人笑着点了头。
那人似乎不太能习惯自己和善的模样,把用具撂下后便自告奋勇要出去等候。
他则是在房门关闭的瞬间,听见唐烛压抑着兴奋的嗓音:“付涼,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这盒口红,你快看,就是他拿给我涂的口红,包装与供词里一模一样。看见它上面的唇印标记了吗?!”
男人捉着他的手,将他引到梳妆台前:“刚刚的男人说,每个贵宾都有代表自己的口红颜色,虽然它们看起来相似,实则都是红发老头亲自调制的。而会员们,需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自己喜欢的贵宾们的口红。”
付涼抿了抿唇:“嗯,这说明什么。”
唐烛仿佛等这句话很久了,兴致冲冲说:“说明曼莎,曼莎她肯定是这儿的贵宾。”
他:“那为什么她不能是会员呢?”
对方立即答:“俱乐部有规定,所有用于售卖的口红,包装都会被除去唇印标志,以免暴露俱乐部的存在。而贵宾们拥有的那盒,也只限于在俱乐部内使用。所以曼莎应该偷偷把自己的口红带出俱乐部了。
况且我觉得……她不会拿钱去买一盒价值不菲的口红。”
他点了点头。
唐烛又说:“而我刚刚表面跟那个人开玩笑,问他如果我偷偷拿走口红会怎样,他立刻回答我,贵宾们的口红都有专属的放置点,每天营业前,都会有人去检查一圈。这就说明——”
男人拉长了嗓音,像是要宣布一件大事:“说明至少在曼莎去世前的前一天,她还到访过俱乐部,也是在那时候,她拿走了专属于自己的口红。”
“我们来对了,只要弄清楚曼莎去世前经历了什么,就一定能找到有关凶手的信息!”
付涼张了张嘴,本来想问唐烛为何如此确定曼莎会在俱乐部透露自己最近的经历或者未来的行程。
虽然这是诸多可能之一,但还需要排除更多……
“我已经准备好了。”拿起桌面上的银制小盒,打开后用指腹沾了些膏体。
付涼这才看见红发老头为唐烛专门调制出的口红颜色。
像极了晚霞。
而唐烛则是对着镜子在自己双唇涂抹起来,动作僵硬、技巧拙劣。当他从悬挂在身旁的特质画纸上起身后,其间留下一枚完整的唇印。
男人擦了擦嘴,用钢笔在下方写下自己的姓名,随后拎起画卷便道:“付涼,他们同意今晚让咱们俩一起呆在谈话间了,还会像其余会员们宣传我要找的女人。待会儿,你要是有任何提醒我的地方,就写下来递到我手边。”
他没怎么注意对方的话,而是说:“你签名了。”
“啊…是啊,我觉得这样比较真实些,没关系,做生意方面我没什么天赋,所以准备坐吃山空。留下这些对我来说不是大事。”唐烛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继续说:“咳,谈判的结果是你能留下来,这已经很好了。”
说着,他率先往外走去。
付涼则是毫无预兆地,拉住了唐烛的手臂。
接着他抬起手,抽出对方胸前口袋中的方帕,凝视着眼前人唇角斑驳的红色印记。
“擦干净再出去吧。”
第033章
通往谈话间的路被隐藏在暗门后,两人跟着引路的男人向前,最终来到划分成格状房间的区域。
“有些像蜂巢。”唐烛只在小说中看到过对俱乐部的描写,那时候他便这么想过。
引路者拿着他给的“画”,恭敬地打开门道:“先生们,就是这里了,我会将您的画挂在谈话窗旁,而带有签名的那张,俱乐部会亲自保管。相信今晚,您会得到想要的一切。”
离开前,他还再次叮嘱了一句:“打开窗口就意味着谈话开始,还希望您保护好自己,不要透露过多个人信息。”
他只点头做回应。
引路者离开后,他们步入昏暗的谈话间。
内里还算宽敞,紧紧闭合的雕花谈话窗外,能看见暖光色的灯光。
唐烛看看狭小的窗口,然后用两人能听见的嗓音道:“这里好黑,看来待会字要写大一些我才能看清楚了。”
付涼只端了杯红茶放在他手边:“没关系,开始吧。”
他吞了吞口水:“那个…不然你稍微列出些重点问题?我怕——”
青年托起下巴望着他:“问你想问的。”
付涼这是……在相信他吗。
他用了几秒钟,才缓过这高兴劲儿来。双手互相搓了搓,打开了窗户。
谈话窗只能使人露出鼻尖至喉结的部位。也就是说,作为贵宾,他无法得知对面谈话室内的情况。
就如现在,外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刚想转过脸去看付涼,便听见前方有倾倒茶水的声响。
“晚上好。”是个老年男性的嗓音,纯正的伦敦腔。
唐烛张了张嘴,还未说出任何话,对方又说。
“第一次来吧,不要紧张。”
“我看见您留下的唇印了,很美,像艺术品。”
见他不说话,老人又说:“抱歉听到了您的私事,有人说今天来到这里的贵宾只是想要寻找一个帮助过他的女人。”
他点了点头。
“我认识她,她常年都在皇后大街。不少醉汉与赌徒都曾与她做伴。三年前,她加入了俱乐部,谈话间里,她吐露自己的遭遇与期许,没人愿意听,就像在俱乐部外一样,人们热爱的不过是外在的东西。”
“她一直涂着口红,要知道自从欧洲的贵族们迷恋苍白无力的面容,这便是妓/女的象征。但她无所畏惧,还大方地告诉谈话窗对面的陌生人,自己本来就是。”
“先生,您能告诉我,她这种人,是怎么帮到您的吗?”
唐烛从未料到第一场对话便完全是与曼莎相关的,甚至没什么多余的内容。
对面的会员在等他回答前,还提醒道:“如果您不愿意说的话,可以继续沉默,毕竟谈话间内无虚言。”
他本来想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话,却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
“真是太遗憾了。”对面那人道:“谈话时间到了,希望您不会对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唐烛怔了怔,缓缓说:“并没有,谢谢。”
朗润的嗓音在昏暗的环境内,给人莫名安心的感觉。
对方没再说别的,按照规矩,该换第二位排队的会员了。
谈话间另一侧,木门开合。
几分钟后,或者更短的时间里。
对面再次响起了茶盏与碟子碰撞的脆响。紧接着,有人开始说话,那人似乎是个中老年男性,操着星洲当地口音。
“您好,先生。有人说过您的嘴唇很好看吗?”
唐烛摇了摇头。
“是,可能您的唇形特殊吧,比较……饱满,颜色也更重一些。”说到这儿,对方话题忽转:“那您品尝过谈话间准备的茶吗?”
他再次摇头。
这回男人笑了笑,嗓音有些不稳,“您可以发现这里的茶杯是极其美丽的中国陶瓷。人的眼睛都有坏习惯,当它看见某种美好事物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渴望以其余方式感受。比如——触感又或者味道。这样,茶水便会卖的更好。”
唐烛完全觉得他跑题了,想要开口,就听见身旁响起茶盏与桌面碰撞的声响。
他用余光瞥了眼,看见青年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桌面上可怜兮兮的茶杯。
“烫到您了吗?”陌生男人问。
唐烛回过神,又摇了摇头。
接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看完了还想摸?茶水……茶水能摸吗?
所以,他指的是——
他、他一个男人,竟然被另一个陌生男人调戏了吗???
操,这里到底都是什么变态!
“我听说了您的事,您不想向我提问吗?”
正此时,那人承诺般说:“只要是您问的,我想没人会拒绝回答。”
唐烛抿了抿唇,还是按照付涼的意思,自己开口:“那位小姐相关的所有事,特别是最近几天的,请告诉我吧。”
对方沉默了几秒,“亲爱的先生,是这样的。那位…嗯,小姐,加入俱乐部完全是因为她当时的状态,大概两年前,我曾经在大聚会上见过她。
虽然当时大家都有面具,但我一眼能认出她的嘴唇,她太瘦了,可能得了贫血症,所以嘴唇时常是苍白的。阿尔忒弥斯之吻也是因为这个才准许她成为贵宾,毕竟有人会喜欢这类型的。”
男人语速很快,像是想用最短的时间说完:“最近几天与她相关的事嘛,就是她好像恋爱了。您知道,她的职业…所以我觉得挺新奇。”
唐烛立即抓住这句:“你为什么觉得她在恋爱?”
对面再次发出笑声:“听其他人说,在皇后大街,她前段时间几乎不怎么营业。唯一两次被老顾客撞见,还躲躲闪闪,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于是一些人传言她恋爱了。”
他:“也就是说,并没有人见过她的恋人?”
男人:“是的。这事儿我觉得不真,因为据说她前几天还准备重新开业,还在打听买船票的事。真高兴您还能跟我说话,如果方便,请再随意说些什么吧。”
唐烛心底直呼变态,却还是说:“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人回答:“最后一次…那比较久了。”
“等等,那你最后听说她是什么时候?”他改口。
对方并没因为这次打断而气恼,口吻反而越加愉快起来:“这样说的话……应该是今天白天,有人来店里找过她。所以您算是第二个人。”
“是什么人?”唐烛完全不记得书中有这么一个女人出现过。
“是个女人,白种人,金色头发,面相二十多岁,口音像是英格兰来的。”
还是没印象。
“那…最近,俱乐部有没有其他奇怪的事。”他只能继续盘问。
“有的。要说起来也与她有关,您应该知道贵宾们会拥有一盒属于自己的口红吧,她的那盒失窃了。不但如此,市面上还出现了仿制品。”
说着,对方的口吻阴郁下来:“阿尔忒弥斯之吻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于是昨夜派人去黑/市,故意引起了骚乱,想要把所有相关的口红销毁。可中间不知怎么,一群人打作一团,甚至动了枪。有人报了警,受伤的人太多,以至于忙到圣玛丽医院人力不足。”
“叮铃铃——”
熟悉的铃声再次响起。
唐烛没再多问,他知道,又是时候该换人了。
数了数获得的信息条目,男人吸了口气,盘算着后面应当抛出怎样的问题。
谁曾想下一刻,面前的小窗的挡板却被人推了回去。
谈话间内唯一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关闭,也就意味着贵宾主动结束了谈话。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想开口便看见付涼噤声的手势。顺着青年的视线,他看见了谈话间墙壁上高挂的昂贵油画。
唐烛看了会儿甚至标着拍卖行价格的艺术品。便听见付涼以完全恭敬的语气对他说。
“少爷,看来现在这件事并不重要了,毕竟那位小姐的身份比较——”
他慌忙清了清嗓子,佯装正色说:“走吧,晦气。”
两人走出谈话间,守候在门外的男人跟上来,传达红发老头的话:“先生,少爷让我一定要诚恳对您表示他的歉意,方才俱乐部有些必须他亲自出面的事,这才没能亲自陪同您。希望您有时间——”
唐烛走在最前头,接过了青年递还他的手杖,心中早已有了打算,面不改色说:“那幅画,劳烦你们暂时保管吧,别送了,我并不希望出门以后引起任何人注意。”
男人领会,在楼梯最后的台阶下冲他鞠了个躬,双手将一枚朴实无华的胸针呈了出来。
看来这就是俱乐部贵宾的入场券。
他随手拿起拿东西,脚下并未停留。
**
直到行至俱乐部掩藏于暗巷的后门前,唐烛才终于泄了气,立即站住脚,转过脸等付涼。
对于加入俱乐部这件事,他并没有提前谋划,毕竟也是今晚才被“诓骗”过来。
但当红发老头表现出如同付涼所说的狂热行动后,他便起了心思。
因为唐烛比谁都清楚,反派大boos很有可能就是空屋的人,剧情这么走下去,双方或许有交锋的一天。与其到时候脑子帮不上忙,还不如提前做好准备。
毕竟,阿尔忒弥斯之吻是星洲唯一能与空屋勉强并论的组织了。
只是……这件并没有可能跟付涼解释清楚。
青年面容上鲜有的表情,则是也随着敞开大门吹进的晚风消散殆尽。
看见他的表情,对方全然不知缘由,只顾着摘下眼镜,向上撩开遮掩视线的刘海。
“走吧,待会马车还要绕路,今晚不想睡觉了?”
付涼脚下踩着最后一截三叶草粗呢地毯,步伐轻松地出了门。
唐烛跟上去,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靠近了他,完全没了刚刚俱乐部里的姿态,舌头开始打结,“就、就加入阿尔忒弥斯之吻这事儿,我没有提前考虑过……只是觉得是个好机会……以后……”
操,总不能说以后好与反派battle。要么就说…是为了自己的生意?
“以后……”
不成,他完全说不出口。唐烛并不想骗他。
他全身心投入到解释这件事上,完全没意识到青年多次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却又被他无意识贴近。
直到唐烛听见他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解释。”
付涼将眼镜随手塞入口袋,继续对他道:“听着唐烛,我可不是蛮横的野人。我完全不认为所有人的生活都需要像我一样,被案件填满。”
他被青年漫不经心地口吻帅了一脸,虽然难以启齿,但他发自内心地崇拜这类聪明又尊重他人的人。说起来,兴许是因为自己长时间的陪伴,已经在付涼心里——
“毕竟耗费时间的多少不能与效率划等号。”对方淡淡道。
唐烛:“……”
啊,他果真不该讨论这些的。
两人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巷内,街道另一侧澎湃如潮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他们准备从这条巷子径直绕过皇后大街,去往马车所在的交叉路口。
其间,唐烛几次险些撞到废弃的栅栏或消火栓,只得跟着付涼亦步亦趋。
边走,还边为今晚自己的“功绩”做总结:“付涼,依照那些会员说的,曼莎也与茱莉亚一样,拥有了新的恋情?”
身前领路的人立即看清了他的心思,反问道:“你觉得凶手是假借热恋,接近她们并下手的?”
事已至此,唐烛也不怕再提前透露剧情,依靠死者尸体上的信息与俱乐部的见闻,说:“是,茱莉亚死前的打扮,完全是有约会的模样。还有曼莎的个性与身份,开展恋情也是比较少见的。在这个档口上,两人同时都有如此类似的经历,我觉得不像巧合。”
青年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似乎是因晚风而睡意稀松,不惜多费口舌,给出了批语:“你能这么想也不错,正常人的逻辑是这样的。”
说着,他像是提醒般,拎出句:“可曼莎那天的打扮与约会选址,并不像正经恋爱。”
此话一出,的确让唐烛慌了神,因为原剧情中的曼莎是在旅馆内被杀,随后被抛尸于皇后大街的暗巷内。
“可以继续想一想。”付涼的话将他从原著中拉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有疑惑,早有“正确答案”先入为主。
“说到底,所有关于人的事都相对复杂。不像走夜路,只要记得途中的障碍物便能畅通无阻。”
唐烛被这句话“骂”地心服口服,脑袋终于抛开剧本,单独运作起来:“曼莎为了安全考虑,经常会把皮/肉交易的场所选在靠近人流的场所。而据她尸体的信息看,浓厚的妆与廉价露骨的服装,都…有些像是在工作。”
他在黑暗中寻找青年的眉眼:“因此,有机会杀死曼莎的人,大概率是她的最后一个客人。”
不知怎么,付涼正巧侧过脸看他,两人的视线于隐匿中交叠了刹那。
接着,唐烛听见一个嗓音擦过耳迹:“是不是又觉得有些矛盾?”
当然会觉得。
连环杀人凶手,为了杀死茱莉亚,花费时间与其谈了至少几个月的恋爱。
可一天后,他却一改严谨的习惯,仅佯装顾客,就不惜冒险当街杀掉了曼莎。
一面像精心计划,一面似临时起意。
“只要排除了其他可能,不论答案再怎么离奇,也记得要深信不疑。”付涼不希望再听他说出些气到自己的话,于是警醒道。
“那……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隐藏什么?”唐烛倒抽一口气,明白了付涼未说出口的后话。
见对方并未回答,他想起了什么,终于按耐不住问:“在俱乐部里,他们说外面出了事,是什么事?”
难不成、难不成是剧情又有了变化,第三个被害者已经——
“是亨特,今夜他安排了一次皇后大街的安全检查。”付涼道。
“你的意思是……”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做出费力不讨好的事,是为了……
“你是觉得,他就要再动手了?!”唐烛完全不敢信。
“为了证明自己正是十年前的丢手绢者,又或者是为了将责任推卸给十年前那个臭名昭著的神秘犯人,”付涼道。
他:“可曼莎的事,他险些暴露——”
付涼沉声说:“急于自证。不会太久的,他等不了。”
那么这场动静越大越好的安全检查,目的是……
“你是想借安全检查为下个受害者拖延时间。”唐烛只能想到这唯一的可能,当他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打断。
“不,先生。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安全检查罢了。”
“明早,亨特他们也会将关于两起凶案的概况登报,以警示民众。”
青年的口吻毫无波澜,又或许他的面色也如出一辙。
可惜夜幕缜密,没留给唐烛任何窥探的空隙。
第034章
马车绕行几条街才回到红山街,刚踏入大厅,管家小姐便送来了一封信。
付涼快速浏览过,并告诉他:“洗衣店的工人说,那块污渍是红色的,且不太好洗。”
两人对视了一眼。
对方会读心术般道:“别担心,凶手不在俱乐部。如果他是为了茱莉亚与曼莎的嘴唇而下手的,那么尸体一定会留下些什么。而且,曼莎嘴上的口红干涩程度,完全就是当天早晨涂的。”
是,要不是排除过这一点,按照付涼的做事方法,又怎么会把他们要寻找曼莎的消息广而告之。
唐烛点了点头,看见那人又绕路去挑酒了,于是在两人分开前说:“记得明天外出的话要喊我。”
青年边弯腰边快速说:“放心,剩余的工作并不合适我们外出,我是说,明天我们或许只会呆在房间里喝茶看书。”
……
唐烛回到卧室时,已即将零点。想到早晨自己还在缪斯小镇,中午便去了停尸间和俱乐部。果然与付涼呆在一起,一天得掰成两天过。
慢悠悠泡澡、换衣服,他终于懂得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道理。一时间只觉卧室与床褥成了天堂,很快便睡意朦胧。
可梦中,竟全填满了书里的剧情。
接下来,为了验明正身,模仿犯选择了相对残忍的杀人手法。
他在死者尚且神志清楚的时候,划开了她的身体,将一张巨大的“手帕”,完完全全塞进了伤口里,这使她的腹部膨隆如小山,面部恐惧、痛苦至狰狞。
更加可怜的是,那人是位即将成婚的新娘,而“手帕”,则是她的婚纱。
朦胧中,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因为窒息而青紫的面容上,毫无血色的口唇颤巍巍嗫嚅。
唐烛惊恐地想清醒过来,他完全明白这是一场梦。可不知怎么,他坚持到了女孩把话说完。
声音很小,却极清晰:“救救我…救救我吧……”
于是寂静安宁的夜晚,唐烛终于放自己从梦中醒来。
他满头大汗地大口呼吸着,如同被凶手捂住口鼻的人是自己。
打开桌边的瓦斯灯。唐烛坐起身,于灯光下望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狠狠咬紧了牙。
“该死……”
……
付涼对于任何打搅自己睡觉的人向来一视同仁。
直到今晚有人敲开了他的门。
身着灰色睡衣的男人站在他卧室门前,脑袋耷拉着,声音沙哑又沉闷:“对不起…我进了你的书房,还有…打搅你。”
他闻到了一点点酒味儿。
当然,这并不会成为这个醉鬼开脱的凭据。
付涼第一回动了以后晚上睡觉要锁门的心思。他随手要关门,只忍着火气冷声说:“有话明天说。”
“别!别……”
怎料顷刻间便被唐烛捉住了手。
两人各自沉默了几秒,最后付涼先抽回自己的手,关闭了房门。
而他还未上好门栓,便从方才湿冷的触感中,察觉出对方的不对劲。
再打开房门时,唐烛仍旧站在原地。
他完全被折腾清醒了,向后撩一把散落的碎发,不冷不热道:“怎么,又怕黑,要来和我一起睡。”
说罢,借着书房长久不熄的灯,他看清了男人抬起的脸。
——苍白的,悲伤的,带着零星半点酒后的醉态。
付涼承认自己脑中跳出的形容词并不美好,却也明白,自己即将会为了这些词语破例。
“不、不是的,我有问题想问你。”男人似乎又想来抓他的手,最后只抓住了门框,补充说:“问完就走。”
所以那杯酒,只是用来壮胆的?
他叹了口气,本想摔上门,最终只黑着脸转身往里走去。
“进来。”
接着,他打开一盏瓦斯灯,又点燃了桌前的烛台,甚至自顾自倒了杯酒喝。
真是疯了。
付涼一口吞了小半杯冷酒,再抬头时,看见身旁沙发上的人正直直望着自己。
“说吧。”他倒想听听,明知道自己会生气,这家伙还要敲门的原因。
“我…我想了想,你说得对,他一定会再杀人的……”
听完这句话,付涼险些背过气去。
“你凌晨跑过来,就是为了承认我是对的?”
“不不不,不是。我只是,我觉得…如果我是凶手的话,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会采取一些特殊措施,所以……”
“……”他沉默着喝完省下的酒,放下玻璃杯时,唐烛正好说出后半句话。
“有没有办法、能救救她?付涼,能不能不死人……”
男人大概率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快要破碎的表情。
就像付涼也并没意识到这种话对自己的影响之大,甚至能使他单独拎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催促自己的大脑尽快给出答案。
“她会死得很惨,我梦见她了……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唐烛吞了吞口水,咬了下嘴唇。
付涼转过头去看时钟,抬手揉两下太阳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而后端着酒杯站起身。
见唐烛也准备起身,他张口制止:“别跟着我。”
说着,又看男人自始至终小心翼翼的举止,临出门前,他舒了口气,稍微放缓语调:“拿上灯。”
付涼带着喜出望外的唐烛往外走,为他分析道:“你说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开始从各个原因为其解释,包括星洲的流动人口、皇后大街的地形、凶手的犯案手法,最后是自己对杀人犯的类型揣测。
“……他粗犷且谨慎,冷静又疯狂,身高大概和你我差不多,长相中等、职业又或者地位相对较高、左利手,童年或许有过被迫噤声与饥饿的经历——”
这时,他们已经登上通往阁楼的木制台阶。为了使他看的更清楚,唐烛走到了与自己并肩的位置。
付涼也察觉出对方的注视:“怎么了?我说的应当没有哪里不对。”
“没有没有。”那人拎着盏做工精美的灯,像是醉意更浓:“谢谢你,付涼。”
这回,换作一向说话噎人的付涼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推开满是老旧藏书的阁楼木门,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嗯。”
吞下一口酒后,他随手将杯子放置于落灰的桌面上,又继续道:“可这些标签并不能将范围缩小,更何况锁定。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救下受害者的成功率极低。就算他逃过一劫,也只不过是另个人替他抵命。”
说着,付涼在三面高至屋顶的书柜前扫视了一周,最后选择了正前方的,靠近些后,拿过男人手中的灯。
“抬头,第六层,左边第一本。”这时候就该抽根烟,太无聊又完全清醒的夜晚。
为了更快落实想法,付涼快速道:“你说的没错,为了证明自己,他会挑选一个合适的人选。不乏是能引起大众共情的角色,儿童、孕妇、名人、战/士,甚至是神职人员或新婚夫妇。但这仍旧难以做到预判对方的身份。”
男人开始认真翻看那本书,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沙哑:“在俱乐部时,或许我应当问得更详细一些。”
他望着唐烛的侧脸,不禁问:“你没有意识到吗?”
“什么?”
他惊讶于对方的迟钝:“两次与你交谈的其实是同一人。”
男人怔了怔,望着他不说话。
付涼再次往后撩一把头发,恹恹道:“他买了所有在自己身后排队会员的信息,重新坐回了你对面。”
唐烛舔了舔下唇,惊恐道:“啊…不是吧。为、为什么?”
他瞥了眼男人俊朗的脸,如实告知:“据对方表现出来的,是因为你的嘴唇,甚至包括你说话的嗓音与给出的反应,都很吸引人。”
说罢,付涼也奇怪自己说这句话时,为什么用的是“人”,而不是“他”。
他来不及想,也知道这类问题并无答案。直觉与下意识的行为,往往是人类大脑处理信息过快而产生的不明物。
“所以去俱乐部也问不出什么了。”
付涼示意他手中的书:“那本是我小时候看的,做了标记,或许找出丢手绢者最心怡的作品,就还有可能锁定下一个受害者。但如果选错的话——”
他没继续说出后果,只道:“你愿意的话,可以赌一把。”
**
唐烛从卧室床上醒来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两个天大的噩梦。
第一个是下个受害者惨死的经过。
第二个是他凌晨一点跑到走廊那头卧室门前把付涼强行叫醒。
他吞了吞口水,回忆中闪过几个不得了的片段。
例如“付涼欲要关门时他拉住了对方的手”,还有“付涼黑着脸叫他拿上灯”,再有“拿到书后他一路跟着人家下楼,结果找不到卧室,最后被口中咬着香烟的青年亲自拎回来”。
“假的吧……”
他一把掀开被褥,又将两个羽毛枕拎起查看。结果并未找到那本曾遭付涼嫌弃的办案实录,终于松了口气。
“我就知道不是真的。”
正此时,门外传来管家小姐的声音。
“少爷,少爷,是时候起床了。”
“少爷,家里出了些事,您醒了吗?”
唐烛惊魂未定,只觉得与噩梦相比,所有都是小事。
他应了一声,拢好松散的晨服,抬腿下床的瞬间又呆愣了片刻。
不是,所以现在、现在自己脚下踩的是什么?!
想着,他快速向地毯扫了一眼,随后触电般把脚从那本书上头拿开。
“……”不会吧。
“噩梦”成真带来的刺激冲击着他的大脑。
“少爷——”
但他又不得不回应外头接连的呼唤。
唐烛弯腰捡起那本书拍了拍,毕恭毕敬放到枕边,终于走出去打开门。
管家小姐皱着眉,一见他就道:“外头来了不下十个人,有两个富商,好几个长官,甚至看着还有贵族府邸里的管家。”
他甚至没开口问那些人的来意,便猛地记起了什么,问道:“来送信?找付涼?!”
“是,说看了今天的报纸,希望能见到艾伯特殿下。他们还说……就算今天见不到,明天、后天还会再来。”
唐烛这才意识到正在发生的、又或者说是正在“发酵”的是什么。
他皱了皱眉,回忆起书中红山街被人潮包围谩骂的场景,还有后面各个报社刊登的讽刺版面,一个念头油然升起。
如果…他现在把付涼早已参与案件的事告诉他们的话——
“就说我还在度假。”青年的嗓音从走廊传来。
而这句话全然没有要与谁商量的意思,更不是对他所说,而是吩咐管家小姐去办。
面前的女孩看了他一眼,也的确跑下去遵照吩咐行事了。
“唐烛。”
而下一刻,付涼出现在他面前。
“你在犹豫什么。”
第035章
“……我只是刚醒,没反应过来。”唐烛强忍着什么,不知如何压抑内心的烦躁感。
只得说出搪塞人的谎话,然后破罐子破摔等待被拆穿。
可面前的青年甚至完全不理解他做法的意义。
两人沉默着站了几秒,付涼只说:“昨晚我已经派人送信给维纳,他的人会去调查仿制口红的事。短时间内,我们只需等待。”
财产颇丰、性格孤僻的寡妇与加入阿尔忒弥斯之吻的妓/女,二者要偏得硬扯上关系。或许茱莉亚衣物上的红色污渍与曼莎盗窃的口红,便是唯一的可能性了。
唐烛心不在焉地点头,他完全明白,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事态必然会继续发展。
要知道付涼的猜测几乎与凶手所想吻合,特殊的身份能提高民众的共情能力,势必会在星洲甚至远在千里外的大不列颠引起轩然大波。
想要偃旗息鼓,为数不多的方法就是阻止新娘被害。但是仅靠他一人的话……
想着,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问道:“所以,今天你有其他事要忙吗?”
对方瞥眼他紧锁的眉头,懒懒说:“有。喝茶,睡觉。”
说罢,自顾自转身往楼梯方向去。
唐烛赶忙快步跟上去,在他身旁朝楼下准备茶水的佣人举手报名:“那、那我也要喝茶!”
付涼:“……”
两人来到后门的私人花园,临近树丛那里修了处藤蔓搭建的花房。
外头天光黯淡,大片铅色云朵平铺于远方,一副要变天的模样。
落座后,女佣将精致的茶壶杯盏放置在略显沧桑的玻璃小圆桌上。
付涼捏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语气慵懒道:“东印度公司送的?”
身后的调茶师立即回复:“是的殿下。那边最近刚送来的,产自印度巴丹泰姆庄园的大吉岭红茶。”
这边唐烛也学着青年的模样凑近茶水,由于那气息出乎他的预料,透着股果香味儿,便埋头喝了一口。
结果还是险些无法下咽。
来到这儿许久,他其实还是无法养成喝茶的习惯。原因是唐烛并不觉得调茶师做出的各类五花八门的茶有何差异。
非要说的话。
无非是“苦”与“非常苦”罢了。
他默默放下杯子,拿银制小叉去戳盘子里的草莓,希望能缓和口中的不适。
怎料身旁的青年徒然道,“怎么,不是要喝茶吗,不喝完吗?”
唐烛手下不稳,眼见着草莓弹出瓷盘,灰溜溜落到木板铺建的地面上。再看付涼满脸冷漠地看着自己,于是只好放回叉子,重新捏起茶杯来。
“不、不是,我很喜欢喝茶。”说着吞了一大口。
调茶师喜笑颜开:“是,这茶涩口而不发苦,相信唐少爷您会喜欢。”
下一秒,唐烛:“yue——”
调茶师:“……”
他垂着头,拿餐帕边擦拭嘴角边抬头望向身旁一眼不发的青年,口中嘟囔道:“还是很苦……”
却正对上了付涼含笑的双眼。
这瞬间,唐烛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定了定神,视线再次掠过对方的眼眸。
还未感慨这鲜有明媚的光景,又听青年仿若洞察一切的嗓音:“说吧,你想问的问题。”
他回过神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动地边咳边笑,绝不可能再装模作样,连连回应:“诶!好好好。”
于是他便将昨夜里自己的成果做了“汇报”。
一杯茶的功夫,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唐烛便将丢手绢的最后一案大致讲述了一遍,并说明自己选择这一案的缘由。
“……因为死者是新娘,死态又极为惨烈,当时便在伦敦引起轩然大波。也是在这之后,丢手绢者彻底销声匿迹。”
青年似乎也回忆起那本书中的内容,问:“所以你选择了新娘是吗?”
唐烛怔了怔:“是。”
付涼坦然道:“虽然理由牵强,但作为凶手的收官之作,也有选择的道理。”
他点点头,庆幸对方并未过多追究自己这拿着标准答案给出的回答。
付涼:“结婚当天夜晚,凶手将头纱塞进了新娘的肚子里。苏格兰场的人甚至发现他事后还收拾了场地,将宴会准备的桌椅摆放整齐才离开。”
唐烛再次点头:“我还了解到新娘的身份与家庭关系,她家中做瓷器生意,财产颇丰,除了她以外,还有个妹妹。与之结婚的是伦敦皇家医学院的医生,两人算是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只可惜后来那位医生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付涼快速道:“当时受邀参加宴会的人很多,大家又分别带着管家、佣人、车夫,那晚庄园内人员复杂。警员们排查很久,抓了几个最可能的嫌犯,最后又因为众人都有不少为自己作证的证人而被释放。后面,因为市民们心里揣测那位穷凶极恶的丢手绢者一定藏匿在宴会名单上,都分别疏远了新娘与新郎的家族,导致两家逐渐没落。”
唐烛不禁感叹他羡煞旁人的记忆力,等人家说完,才试探性问:“付涼,你觉得我是不是应当找到最近准备与医生结婚,家中又经商的小姐,派几个人暗中观察顺便保护一下?”
对方放下茶杯,表情倒是没别的变化,只不过语气不再慵懒如常:“在几百人的宴会中杀死新娘后,再跟随人流回到现场围观,最后功成身退。这的确像是丢手绢者为自己设计的美好结局。因为是最后一案,目睹被害人惨状的人又多,确实是模仿犯又或者是急于推卸罪责者的首选。”
付涼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桌面,思索了两秒,最后抬起眼:“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唐烛眼睛亮了亮,刷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真的吗?!那我就开始找人了!”
青年无奈地瞥眼阴云密布的天,“就这点排除方法,怕是等新娘尸体凉透了,你还没找到头绪。”
桌上的大吉岭已经半冷,调茶师也未敢为他换下。
付涼眼见着唐烛重新坐下,且动了动椅子,使两人靠地更近。
只得趁对方未开口前,快速说:“曼莎与茱莉亚唯一可能有重叠的位置在汉唐大道卖口红的黑/市,凶手或许也就是在那里与两人见过面。而那地方,很少有真正上流的绅士们出现。排除为贵族与富人设立的医院,只剩余了了几家,再……”
“啊,我懂了!”男人茅塞顿开:“再有就是曼莎无故失踪的口红,恐怕也不是意外。后面,我会特别注意圣玛丽医院的。”
啧,果然还是很吵。
青年不假思索更正:“不是后面,现在就派人出发。”
付涼敢打赌,丢手绢者就要下手了。
唐烛向他道谢,快速且大声地说了些废话。终于起身去吩咐自己的下人们了。
他也获得了难得清净。
在拒绝身后人换茶的建议后,他端起冷掉的半杯大吉岭,抿了一口。
视线扫过园中被男人亲自修剪过的草木,甚至是重新找人修葺过的喷泉雕塑。最后,才掠过低压的云层。
他断定,今晚会有一场雨。
一场大雨。
……
唐烛这边派去的人很快便给出了消息,锁定了圣马丁医院的一位可怜医生。据说,他与一家富商的女儿即将于明日举行婚礼。
双方皆邀请了众多宾客,将于明日在主城区旁的大教堂举行仪式。
好在,由于新娘头纱不慎遗失,正着人找合适的裁缝赶制。
唐烛先花大价钱,买断了赶制头纱店铺的所有布料与蕾丝。
而后派人给新娘送去消息,谎称店内的货物惨遭污水浸泡,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布料,希望与新娘面谈商议头纱选材。
时间是今日午后三时,地点为皇后大街的咖啡馆。
忙完这一切后,他打算提前去咖啡馆安排人手。下楼后,正遇见在餐厅喝酒的付涼。
“准备好了?”
青年喝了几乎整瓶酒,却仍旧背脊挺拔,倚靠在长桌一侧,黑色晨服松松垮垮,腰间由一根系带束着。
“是,和那位小姐约好了。”他收回视线:“不论是坑蒙拐骗或是用别的方法,我打算至少先让她推迟婚礼。”
“哦?”付涼挑了挑眉,“看来这就是你买回几马车白色蕾丝的原因了。”
唐烛不知面前这人为何话忽地多了起来,又或者是醉后的人都这般。
付涼却越说越如同个算命先生:“看布料不像是做婚纱,那便是头纱了。这份量几乎是星洲主城所有类似的布料了吧,为什么要买?因为新娘婚礼前要更换头纱吗?不喜欢?还是——遗失了本来的。”
他来不及惊讶,如实交代:“前几日,新娘的头纱确实遗失了,据女仆说,她们小姐本就与先生商量,要换头纱的款式,所以也没继续找,只想着重新做一块。”
这不,正巧给了唐烛阻止婚礼举行的契机。
青年捏着高脚杯,晃了晃其中不存在的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烛却有些着急了,嘴上却也安排地明白:“那我…这就出门了?你在家少喝点儿。”
谁知在他转身前,付涼再次开口。
“维纳的人来过,他们的人查出,曼莎的口红配方是由她自己卖给商贩的,只为了在其中获利。而茱莉亚正是看上了那块口红的颜色,曾经带着自己的男伴去购买。据商贩回忆,两人当时不知为了何种原因,在马车上有过争吵。”
他知道,付涼是想要告诉自己,线索越来越多,只需心急如焚的凶手再次作案,便能将其从人群中揪出来。
“我知道你也顺着这些线索寻找过一些目标。”唐烛道:“就在今天,我得知报纸版面上不但刊登了凶手作案的细节,甚至还编造了一封凶手留下的威胁信。”
上面则暗示凶手要于公开的活动中再次行凶。
“只是一些没必要的提醒而已。”付涼面无表情说。
他垂眸一笑,没反驳青年。只说:“我先走了。”
而对方却在一遍又一遍试探他本就不多的底气。
“你知道吧,不一定能成功。”
“……”
“人与人的事,充满了太多不确定性。”
“……”
“新娘,又或者牧师,当你强行介入这一切时,他们就不再是被凶手杀死的。”
“……”
最后,付涼向他举起高脚杯:“没有别的意思,唐先生。我只是因为无聊才想告诉你,愧疚只能杀死英雄,现在留下来陪我喝酒,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邀请。
唐烛抿了抿唇,眼睛因为忍耐又或疲惫而泛红。他背过身去,说:“我会的。等见到新娘后,我会回来的。”
说罢,不再看身后人,只怕青年的一个表情或举动便足以煽动自己。
**
关门声后,餐厅内空下来,也静下来。
须臾,一个男人的嗓音自木制阶梯上响起。
“我的好侄子,发现了吗?唐先生身上总有种魅力。”
付涼拉开椅子坐下,并未搭理对方。
男人步入餐厅,又道:“废话说累了?我听着,你可是只字不提自己也尝试过阻止那些婚礼,而这是剩下没有成功的几桩之一了。”
付涼仍旧没开口。
维纳却絮絮叨叨没完:“下回,你得告诉他,你早已经看出这场婚礼有问题,只计划着亲自参加仪式,找出凶手。这样还能避免因为错误选择而打草惊蛇的尴尬场面。这样比说一百句废话效果要好得多。”
他双手环胸,面色上一星半点的醉态全然消散,恹恹说:“首先,我没打算参加婚礼。其次,总得让他试一试,自己的办法。”
维纳皱起了眉:“那你呢?准备什么时候露个面,再不出现,外头的市民就要找到德文希尔府了。”
“那样只会更麻烦。”付涼看了眼挂钟,赶客道:“回去后,多找几队人巡夜吧,维纳。”
金发男人闻言,立即瑟瑟道:“别,上回你这么说话的时候,可死了不少人。”
说着,维纳叫人备好马车,自己则披上了提前准备好的衣物做掩护。
“那你呢?准备要——”
“补一觉。”
第036章
晚六时,大雨忽至。
唐烛与车夫站在已然关门的咖啡馆前,听见面前来送信的女仆道。
“实在抱歉了先生,小姐找到了原来的头纱,与先生商量后,为了避免麻烦,家里决定还是用现成的。让您白白浪费时间了,真是对不住!”
似乎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女仆个头称得上矮小,却也撑伞往男人头顶靠试图遮挡过一些水珠,又解释:“我们小姐本想亲自来一趟的,可家中发生了些事耽搁了,实在对不住您,先生。”
他抬手将女孩的伞重新扶正,毫不在乎自己已经被打湿的昂贵西装,只笑了笑:“没关系。”
想了想,唐烛又道:“只不过,我能多问一句吗,您家小姐为什么不喜欢本来的头纱?”
他补充:“这只是出于一个裁缝的好奇心。我真心认为女士们的婚纱或是婚姻,并不是能随意凑合的。”
女仆双手扶着伞,笑了笑:“我们小姐其实很喜欢原来的头纱,是先生觉得不好看,虽然订婚不久,两人年龄差距又很大,但先生非常看重小姐……”
女孩留着刘海,这使得每当她垂下头时,唐烛并不能看清她的表情。
眼前人垂眸犹豫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您能这么想,真好。”
大雨如注,纷飞击打声中,唐烛还想再说些别的,却听见不远处马车车夫催促女仆的呼喊。
两人只得告别。
车夫本自告奋勇去车中拿伞,被唐烛拦了下来。
淋雨步入迷潆的街道,等来到马车旁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整个午后的等待全部白费。
自己甚至连新娘的面也没见到,更别说获取有用的信息。
难道明日夜晚,新娘终究难逃一死吗?
……
“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吗?”
楼梯最上方,明灭灯火照映出青年欣长的身形。他手中捏着精致的古董烛台,垂眸询问下方湿淋淋的归人。
男人沉默不语。看来他回家后连身上的衣物也没着急脱,只偷偷跑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内独自待着。
“等待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聆听着室外被大门阻断的雨声,还有男人隐忍的喘/息。
“你想说什么?”
“想告诉我,你也不愿意等吗。”
“说你想过直接告诉新娘她身处险境,可又怕惊动在暗处的凶手,反而适得其反对吗?”
付涼并不觉得被雷声吵醒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却正巧在此时遇见狼狈返回后的唐烛。便想趁此机会,尽快打消对方下次继续犯浑的念头。
“反过来设想,你成功救下新娘后,凶手逃窜回人海,再次寻找另外的、更多的目标。那你今晚的营救又算什么?”
“我们只负责找到答案而已。真相,有时候就是正义。”
他的嗓音甚至音量丝毫未与平素有任何不同,实际上心中却不胜烦躁。
自己说了这么多,唐烛却不给任何反应。
是的,各种意义上的“反应”。
他甚至不能从这男人的肢体语言上发现些端倪。
直到对方终于开口:“你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付涼,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付涼也终于开始意识到,自从那晚答应唐烛参与这件事时,自己就说了太多话,费了太多神,花掉太多时间与他相处,以至于——
以至于这个人都快要能够猜出自己的心思了。
是,他是有些想说没说的话。
而此刻,大厅内挂钟摇摇摆摆,指针对准某个数字,而后乐此不疲地开始发出有所预谋的十声敲击。
接着,窗外雨帘被急促的车轮马蹄声掀开,混乱又嘈杂的噪音停留于大门外。
几秒后,有谁踉跄地推开大门,裹挟着穆然放大的雨声,低声呐喊道:“小殿下、小殿下,第三个案子!第三个案子!”
付涼徒然萌生出阻止男人转过头的想法,却只得任由年轻警员汇报出令其后退半步的事实。
“新娘…死者是位新娘!!”
过分潮湿的空气涌入室内,空气冰封般冷下来。
“您、您,亨特警长问…殿下您要不要去看看?”
他没有回应警员后头的话,而是终于给出男人问题的答案。
“所以唐烛,放下任何自以为的失误与错误,否则以后能困扰你的事太多了。”
是了,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男人并未发出任何他预期中的怒吼与质问。宽阔却昏暗非常的大厅内,只余下雨声充耳。
许久之后,还是男人的嗓音打破了宁静:“你是对的……”
唐烛的身躯终于开始瑟瑟发抖,像是午后淋雨却寒意迟来,冷得他浑身战栗。
付涼看见下方的人抬起了那双满是伤痕的手,仔细看了又看,最后审判道:“现在,我…也成了凶手……”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千人千面,各式各样的情愫藏匿于皮囊下。少时实在无聊,也享受过片刻居高临下窥探他人内心的快/感。
但当这人今夜第一回抬起头时,他却后悔去看那张脸。
恐惧、惊慌、悔恨……
又实在抵不过,那双蓄满泪水的眼。
付涼捏紧玉质烛柄,瞬间又松了力道,只对那冒失闯进门的警员说:“回去告诉亨特,让他联系维纳,务必将现场保留至白天。”
警员面色惊讶:“您今晚、今晚真不去一趟吗?”
“我说得很清楚了。”他道。
“好的,我、我这就回去。”警员转身要走,又被唐烛拦了下来。
“新娘…她…怎么死的,西里安。”男人问。
年轻警员吞吞吐吐说:“被捅了四刀,凶手还将她…肚子里塞满了婚纱……”
接着又道:“唐先生,您看起来脸色很不好,赶紧去休息吧。”
说罢,便走出了大厅。
远处有闷雷滚过,恍惚间,星洲与伦敦的记忆因为雨声交叠了片刻。
付涼在原地站了会儿,听见大厅内传出隐忍且颤抖的呜咽。
实际上,面对一个哭泣且较自己年长的男人,就算是他也束手无策。
“唐烛。”
他的嗓音甚至算不上寻常意义上的和缓。
“哭过以后,就去睡觉吧。”
付涼默默往走廊尽头的卧室走去,最后,在推开房门的前一刻,脚步停滞了片刻。
接着,他返回原地。
将烛台留在了栏杆处。
次日清晨,唐烛被管家小姐的敲门声叫醒。
他喝了太多酒。虽然只是一瓶,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前半辈子饮酒量的总和。
“少爷,您不如去劝劝小殿下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今早外头堵了很多人,大家都说——”
短短几句话,完全使他清醒了过来。
“说什么?!”
“大家都说,新娘是因为殿下才死的!”
管家小姐着急道:“他们说小殿下为了度假,不顾市民们的死活。还有人谣传,丢手绢者是为了殿下才跑到星洲作案的!
说什么可能因为殿下小时候在伦敦提供过凶手的罪证。总之……总之,现在很多人堵在空屋和红山街外,甚至是德文希尔府,要求要见小殿下一面!”
才听到一半,唐烛的手便已经拍上了门框:“什么?”
新娘提前死亡,所以就连这段剧情也紧跟着提前了吗?
该来的…果真都来了。
“那付涼呢?这件事告诉他了吗?他怎么说?”现在务必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大家,其实他一直都在——
管家小姐悲愤到快哭出来,兴许是已经亲耳听见过外头的议论:“小殿下只说没关系。我、我劝了他也不再说任何话,还说……说等待会就要找个机会出门。”
现在这种情况?
出门?
唐烛被气得一口气没提起来,撒开门框,大步向外走去。
小说中,这位付大侦探便是无所谓地顶着水泄不通的围追堵截与谩骂出门,不做解释更不露脸。
最后在追查新娘死亡案的途中,被某个反派拦了下来,甚至大张旗鼓登报,宣扬付涼迫于压力回到主城竟仍旧贪图享乐之类的信息……
因此在与犯人对峙万般紧迫的时刻,还被人抓住机会捅了一刀。
现今,他已是见过那位模仿犯刀刀见血的“功底”了,又怎么能看着那几乎贯穿身躯的伤口出现在付涼身上。
“这根本不可行!”这是他初次这么毫无礼貌地推开走廊对面那扇门。
青年果然已经起床,正以一种极为懒散地姿势坐在地毯上,从小山高的白色布料中挑选着什么。
见到他的那刻,仍旧忙于手下,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
“付涼!”唐烛只觉得火气要烧上屋顶,也不顾想来努力维持的“友善假象”,张口便道:“现在压根不是出去的时机。你就不怕外头那些被迷惑的市民见到你后控制不了情绪吗?再等等,维纳大人会找到办法的,或许今晚我们就能去现场了。”
两人距离不远,可对方给出的反应仍旧只是举起一段白色蕾丝,透过光认真凝视。
他只觉得再这样下去,付涼便真真要挨那一刀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径直来到他面前,抬手夺过那块布料,提高声音说:“前面的事你不是不清楚,那些花瓣!船员手中的刀!邮差身上的火药!还有外头那些市民,分明就是有人盯上了你——”
说罢他才感受到手中蕾丝的另一端,仍旧还在青年手中缠绕。
付涼垂了垂眼皮,似乎不懂他为什么能因为这种小事而一改常态。
“迷惑?”他挑了挑眉,平静如水说:“我看未必吧唐先生。无论是红山街、空屋还是德文希尔府,外头总有人是自愿去的。”
唐烛也没放开蕾丝的意思,甚至将青年本就懒得用力的手拉了过来:“付涼,你非要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吗?现在明明有机会解开误会,免除后面混乱的局面,你能不能不要——”
“你清醒点。”对方任由自己的手保持着这个姿势:“我是个侦探,凶手在暗处,我只是在消除与敌方的对峙差距。”
“可他们没当你是侦探!”他那点因为抱大腿活命而保存的表面功夫完全破功,气急败坏道:“他们当你是天生就要为他们处理难题保护星洲的!他们已经觉得理所应当了!可你不是的不是吗!”
付涼瞳孔微颤,片刻后眼尾竟蕴上点笑意,“你说的话,前后并不合逻辑。我不懂你,唐烛。”
前面劝他去露面免灾,后面却是在骂人性丑陋。
唐烛的眉头紧锁,握紧薄薄蕾丝的手骨节泛白。
再开口时,他的眼睛已有些红,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自己最重要。人心不堪入目,不需要为了破案毁掉自己。”
“我没有毁掉自己。”
青年开始解手腕上的布条,懒懒道:“我想解开谜团,他们想找个发泄无能情绪的虚影,大家各自为乐。至于你说的荣辱,早在童年、在伦敦,我就听多见惯这些话。”
他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
唐烛几乎快忘记多久没这么大声说话。
自从到了这个倒霉的该死的世界,认识这个名声大噪的侦探,他几乎只想着如何活命。
于是,就在方才那瞬间,他笃定,付涼也是在“这本书”里呆得太久。久到快忘却,除去解决旁人死生大事,还需要为自己做些什么。
念此,唐烛不知哪来的勇气,顺着最后那圈蕾丝布料,死死捉住了付涼的手腕。
两人本就身处乱麻之内,这个用力,付涼便被他推入一堆白色蕾丝中。
他比谁都知道,这人看似没有刻意训练打斗,可他那惊为天人的大脑却实在能于瞬息间找到敌人的可乘之机。
于是唐烛不敢怠慢,顺手抽出一件柔软的头纱,三五下将那两只手腕并拢捆了上去!
“今天你不去也得去!”
怎料,对方仅在被束缚以后,躺在凌乱蕾丝内调整了下呼吸,一句话便让他败下阵来。
“我不需要。”他看过来:“我不需要谁在乎。”
时间如同被言语拉长,唐烛只觉得自己望着那双眼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缓慢且踌躇地松开手,拉开两人的距离。
直至走出书房大门时,空白已久的脑中才出现些东西。
那是书中为数不多描写主角童年的番外片段。
“艾伯特的童心,像是比任何卡文迪许家的孩子都要更快地逝去。
最先发现这一事实的人是苏格兰爱丁堡内名盛一时的画家。他受公爵大人邀请为皇室作画,并在多次推迟交付期限时,向维纳比喻那位年幼殿下的眼睛。”
“——每逢年末,故乡北海若有骤雨过境,虽不至寒,人们却也知凛冬将至。”
第037章
唐烛是在后院花房里听到雨声的,那时候管家小姐小心翼翼过来告诉他,小殿下已经出门去了。
他手里端着调茶师新煮的不知名红茶,味道苦涩如药。
“外头的人少了很多。看来大家只是一时气愤,或许现在想清楚了……”管家小姐轻声道:“您别担心,小殿下出门时还算顺利。”
“想清楚了?”唐烛捏着茶杯,转脸告知:“我看是因为这天气吧。”
多数人到底只为了发泄恐惧且无能的情绪才来到这儿,可毕竟刀子没落到自己身上,雨点却是实打实的。
说罢,又意识到对方最后那句,后知后觉反驳:“我、我可没有担心他,你别胡说。”
“……是。”管家小姐敷衍说。
他发出声忍耐的气音,合眼又睁开,回想书中付涼被刺伤的地点。
隐约记起是追查凶手的过程中,男主进入一条小巷。
可仅凭借这种形容,他仍旧难以确定真正的地点。看来……唯一剩下能避免付涼受伤的方法,只有跟过去了。
“不过少爷。”管家小姐替他添了新茶,轻声说:“您上回让人暗中查□□的事,有了些眉头。”
她拿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家里老人说,听闻因为价格问题,塔利亚夫人本不想做这档生意。可准备二次运货去法兰西前,黑/市一家卖行忽然改变了主意,将大半货物高价收购了过去。因为是从未做过火/药生意的店,买卖起来完全不遵守规则。兴许……”
“兴许邮差也是在那里买到的黑火/药。”唐烛喃喃自语,看来想要查幕后真凶的身份,需要在案子了结后去一趟汉唐大道了。
“我们发现德文希尔府的人也已经查到这里了,兴许他们更容易找出答案,毕竟是皇室的人。”管家小姐放下茶壶。
两人听得几声闷雷滚过,外头雨更大了。
唐烛实在等不下去,别扭道:“那个…帮我叫辆马车。”
管家:“……”
他皱眉:“什么眼神?我只是有别的事要做可不是——你、你快点去。”
“哦。”
……
十分钟后,他衣装得体地坐上自家马车,不等去取伞的管家回来,便向车窗外伸出只捏着巨额小费的手。
“走便道,去白沙港。”
马车一路颠簸,几近将唐烛胃里那点宿醉的酒也翻腾出来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岔路口。
“少爷,到白沙港了,您要去哪一家啊——”
他听见车夫的喊声,推开玻璃窗向外看,只能瞥见淋漓大雨后的一排模样相似的建筑。
又想到什么,收回视线向外道:“你去替我看看,哪家院子里泊了警用马车,我先不过去。”
对方应声下车,将马系在了街边,披着雨衣跑进雨帘内。
事实上,唐烛只是忽然记起自己早晨刚与某人发生争执,现在……现在倏然出现,是不是显得太过、太过好说话。
但又不能不去。
得找个靠谱合适的理由才好。
他面露难色,苦苦思索起来。
此时,车窗外有人走来,唐烛立刻收起满面愁容,侧脸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对方却没露脸,借由他打开的玻璃窗塞入一封信,便快步离开。
他打开信封,发现最开头写着几个报纸印刷厂的名字,而后头,则是大段大段文字,其中夹杂着唯一熟悉的字眼。
“艾伯特.卡文迪许……”
唐烛立即打开车门,想追上去时却只见大街空荡荡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他仔细再看那段文字,果不其然,是书中提到的,反派大费周章买下当天各大报纸的版面,用来污蔑付涼并引起公愤的谣言。
“原来,我就是那个登报的人吗。”
他捏着满是雨水的信,面色更加凝重。
不一会儿,身旁又响起脚步声。
“少爷,我回来了。”
车夫见他身上淋湿,立即撑开手中多出的伞,并道:“刚刚遇见了亨特警长,他认出了家里的马车,就立刻让我来请您过去。”
唐烛没听见似的,又沉默了几秒,才抬起眼看向对面的人:“你现在,替我去还些东西。”
他摘下袖口色泽鲜艳的红色宝石纽扣,“之前欠别家的小钱,我不希望其他人知道。”
说罢,他又拿出一方手帕,将折叠成特殊形状的信纸与宝石一同包裹进去。
这是落九天秘密还债的老手法,用来保障秘密信件被下人私自查看。
他在书中读来的办法,现在随手一折,竟也糊弄住了车夫。
“告诉他们,这是十分之一。剩余的钱,明日到。”
说罢,唐烛自己拿过雨伞,踩着满地水渍,往白沙港街道内走去了。
**
事发地点是栋修葺一新的三层小楼,院落中停泊三两黑色马车,大门紧闭,门外两人把守。
瓢泼大雨中,周围却显得格外寂静冷清。
撑伞刚进入小门,靠在旁侧小屋檐下猛抽雪茄的胖子率先便发现了他,立即熄灭手中的火,奔过来道:“唐先生唐先生,您可算来喽!”
唐烛受宠若惊地被亨特一把握住手,两人挤在略显狭小的雨伞下。
“您怎么才过来呦,这一个半小时,我派去的助手都被吓得腿软,愣是没人能待十分钟出头。”警长满脸横肉皱成一团,讪讪道:“唐先生,我听几个手下说过,前些天在我们地下室,您可是陪着那位在里头开开心心度过了半天……”
闻言,他想抽出手,坦白两人今早起争执的事,却只说出来半句:“没有,其实我也——”
便听见二楼窗户被人打开的声响。
两人同时向上望去,只见一张熟悉且冷漠的脸出现在窗内。
唐烛目光躲躲闪闪,一想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便觉得短时间内实在无法直面这人。
“上来。”
青年的嗓音落地。
亨特乐呵呵朝上道:“诶,我来了我来了。”
紧接着,那人又说:“唐烛,你上来。”
他捏着伞柄,想向身旁人求助,却只对上了一双满是欣慰的眼。
唐烛:“……”
于是,他便被亨特警长马不停蹄地送入楼内。
“来来来,唐先生,家属我们已经都请去局里了,新娘在二楼。”
男人如同带他观光游览,边走边介绍:“这一楼是家佣们居住的地方,还有餐厅与客厅,二楼则是新娘卧房,三楼居住着她的父母。家属们的供词在这里,殿下已经看过,来来来快来西里安,将供词给先生!”
唐烛冷不丁被一只胖手塞了把供词,便让人推攘着上了楼梯。
“你们都下去都下去,不要打扰先生们办案。”胖子笑了笑,快速命令着:“对了,再给唐先生准备手套与笔记本!”
临到二楼走廊,亨特眨了眨眼,双手合十道:“唐先生,您帮了我大忙,我欠您一个人情!”
唐烛怀抱着供词、警员记录案情的笔记本与手套,舔了舔下唇,听见背后卧室木门推开的吱呀声,便见警长乐呵呵消失在楼梯尽头。
收回挽留无望的手,他僵硬地转过身,正撞见付涼那张烦躁至极的脸。
他便觉得双腿灌铅,总也抬不起来,只垂下眼,解释说:“我、我是……”
“过来。”青年的嗓音并无想象中生硬。
“哦。”唐烛吞吞口水,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潮湿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厚起来。
“路上出了什么事。”付涼的外套不知去了哪里,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还习惯地挽上袖口。
他被问得一愣,心虚至极,没说出任何话来。
“你的鞋与裤脚沾了水,身上却是干的,袖扣只剩一个,刚刚的伞也是亨特的。车夫慌忙把你送到路口后,拿着你的红宝石去了哪儿?”
唐烛觉得腿有些哆嗦:“……”
“怎么不说话?”付涼竟弯下腰来看他的脸。
他被盯得背脊发紧,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后一秒就要被发现自己花钱登报的罪证。于是只得抬起脸,硬着头皮道:“我、我…让他回去的,你这里不是有车吗?”
付涼将环于胸前的手放下,似乎有话想说。
且听男人咬了咬干涩的下唇,反问他:“我们、我们…办完案子,难道不一起回家了吗?”
天知道他那句“我不爱听谎话”,怎会在临出口前换成一声轻笑。
“哦,既然唐先生也为了破案,就进来看看吧。”说着,让出了进门的路。
唐烛被他难得的调侃臊红了脸,硬着头皮进了卧室。
现场的惨状却将他先前的扭捏一扫而空。
地板与墙壁喷溅上的血迹已经半干,新娘尸体朝天,染血的白色婚纱半边穿在身上,裙摆则被人割裂,全部塞入腹部伤口中。
“……”他完全忘却难以忍受的血腥味,杵在原地看着女子那张因恐惧而变形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从腹部四处伤口看,的确与前两件是同一人作案。”付涼见他不动,于是走向另侧,重新打开了窗户。
雨声与新鲜空气的加入,才让他缓过神来。
“头纱……她没有戴头纱……”
青年途径壁炉,将那本不该使用的铁盖打开,“在这儿。”
唐烛立即快步过去,看见了烧到只剩半个巴掌大小的单薄布料。
“这…难不成上面有线索?”是凶手烧毁了它?!
“不。”付涼道:“新娘贴身女佣的证词,拿出来看看,上面写着她冒雨去见了一位卖头纱的商人,并将商人无意中的话告知自家小姐,结果她竟然将头纱烧毁,准备借此推迟婚礼。”
唐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是说,新娘她…她准备推迟婚礼吗?”
因为自己的介入与无心之举,她甚至烧毁了原来的头纱吗?
付涼:“是。女佣说,自家小姐本想于明日告知新郎,包括她一直以来隐瞒家人的秘密。”
“秘密?”
“是。”
他翻出属于女佣的口供,快速浏览至那行,只看到句:“至于秘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小姐平日不爱说话,在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
唐烛便习惯性看向青年,只见付涼回顾四周,朝他点点头。
他终于仔细观察起卧室内的一切,边走边道:“新娘家中是做纺织生意的,可她似乎更爱收藏画作。”
还是颜色艳丽的画。
“不但收藏,她手上的茧子也是长期绘画留下的。”付涼指指床下一格地板:“边缘光滑发亮,是经常被打开磨损导致的,里面应当就是颜料与画笔。”
“据她的父母说,她很喜欢买画。”
唐烛一一看过那些画:“可…这些画,似乎是——”
“嗯,一个人画的。”付涼道:“如果你打开颜料匣就能发现,与墙上这位的喜好相同,新娘最爱用的颜色也是红色。”
“她是在临摹?”唐烛看见女佣口供中的一段话,又分别看了新娘父母的那张,说:“他们说前段时间,有见到过新娘新郎发生争执,而且就是因为红色颜料。”
画作,红色染料,争执,烧毁头纱……
难道是因为……
“新娘其实不想与新郎结婚?因为她喜欢一个画家?”他脱口道:“新郎为此杀害了新娘吗?”
“再看看。”付涼歪了歪头。
唐烛再次重头来过,发现墙壁上缺了几幅画:“这些是被拿下来了?看样子应当就是前不久,画框还在沙发后藏着,等等。”
他靠近一幅画,惊呼道:“这副画、不,是这些画上都有折痕!”
说明这些画是被折着收起来的,说是收藏,不如说像是刚被人搜罗来挂上去的。
“原来相框里的画呢?”他喃喃问,视线却不由看向这个季节本该封闭的壁炉。
“壁炉内灰烬很多,新娘最近烧毁了很多东西。难道相框里本该有的画也……新娘不爱下人或者父母进入自己的房间,所以他们只知道卧室内有画,很难发现用色相同的油画被换做其他。可新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说她难道为了婚礼,已经摒弃往事了,又是谁拿出她折叠已久的画装作她仍旧有旧情。
还是说,有人设计出新娘是被画家杀死的假象……
“这就是暗中调查的好处了,看看这些劣质的伪装吧,我相信如果凶手知道我一直参与此事,绝对不会露出这种破绽。”付涼道:“他兴许已经将三位死者的随身物品偷偷放至画家那里了。”
他:“那我们现在需要……去画家家中?”
付涼挑起眉:“不不,你现在需要想明白如果新娘已经与过往做过了断,那么两人吵架的原因会是什么?”
“如果吵架的原因不变,是因为红色染料……那么。”唐烛惊恐地看向青年:“那么难道是因为新郎身上沾了红色的颜料吗。”
红色颜料,口红……
他记起维纳大人说过,当时茱莉亚与其情人在黑/市起过冲突,原因便是因为口红印记。
“不,那曼莎的死呢?!”唐烛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如果、如果新郎与茱莉亚是情人关系,在知晓新郎即将结婚的消息后,茱莉亚在新郎身上留下了口红印。
这导致新郎分别与新娘、茱莉亚发生争执,新郎失手杀死了茱莉亚,又为了将一切罪责推卸给连环杀人犯杀掉了可能知情的新娘……那么曼莎呢?!
他为什么要杀曼莎呢?就算是为了伪装成连环杀人,他也不至于当街行凶吧。”
付涼似乎赞同他的说法:“是。所以我在找人送黑市卖口红的商贩去指认新郎的同时,还在考虑曼莎究竟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原著中,明明是杀人犯为了向丢手绢者致敬才……
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考虑死者们的联系了。
“那你怎么想的。”唐烛看向付涼,问道:“如果没有任何猜测,你不会在这里干等的。”
青年今天出奇爱笑,道:“不得不说,唐烛。除去今早那些,你今天说的话我都格外爱听。”
他怔了怔,嗫嚅:“是你说,说等待是改变不了任何事的……”
付涼心情还算好,“如果你翻翻手中,还能看见曼莎最近在码头买过东西。”
唐烛果然在笔记本中看见新添加的一则线索。曼莎于4月5日买了一张去往伦敦的船票。
“可酒鬼们不是说,她正在攒钱吗?她重新开始做生意,就是为了买下那东西。而且俱乐部的人也说她在打听船票。但如果她已经买下船票,那么她还攒钱做什么呢……”
难道曼莎才是凶手最想杀的人,其他人只是掩盖真相的噱头吗?
付涼眯了眯眼,等待他看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上面是黑市口红店主的口供。
“……她打听过一些奇怪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她是俱乐部的人,所以很好奇什么事情是俱乐部都不知道的事情。
直到那天,她说自己在找一个十年前多次出入星洲的男人,曼莎拥有的线索很少,没人能帮到她。很多年前,我在去往英格兰的商船上做水手,不知什么原因,她辗转找了过来,答应用阿尔忒弥斯之吻的口红配方,来换取信息……”
一个大胆的、匪夷所思的猜测,几乎呼之欲出。
正此时,楼下传来警员的呼喊声:“不好了!警长!指认的时候,新郎、新郎逃出来了!”
第038章
唐烛听见楼下亨特大发雷霆的咒骂声,而面前的青年却仍旧面色寡淡,莹白且微微泛红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松木窗棂。
付涼望着远处高耸的海涯,“维纳给了最新的调查结果,都在笔记本里。”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似乎提前预感到里面的内容会使自己不舒服。
“新郎很早便注意到曼莎,并且曾经用假名到访过曼莎曾经从业的酒吧试图约见她。可不知为什么,曼莎却因为某件事停业了,甚至对很多老顾客躲闪起来,大家都笑话她可能正在谈恋爱。这说明…说明新郎第一个盯上的人,或许就是曼莎。”
从一开始,凶手的目标就是曼莎。
“曼莎没什么固定的居住地,更无亲戚朋友,新郎很难找到她。直到……4月5日,曼莎出面买了一张去伦敦的船票。
巧合的是,与其毫无瓜葛的茱莉亚,在那一天送洗了自己第一条颜色艳丽的连衣裙。4月6日,新娘接受了新郎求婚。”
从曼莎再次出现的那天,新郎便开始布置棋局。
看过笔记本最后一页上面简洁的内容,一场毫无缘由的残忍的故事开始在他脑中飞速滋长。
“新郎罗斯莱的择业地点,就是圣玛丽医院。”
唐烛不禁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来自醉汉们的口供。
“……她当时好像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只让我替她拿出她塞在裙子里的东西,那是一小盒口红,她刚抓了一把,就在这时候,医生来了,让我们退出了房间。”
付涼见他不再说话,自顾自道:“黑/市有人因为伪造口红大打出手的那晚,也是曼莎被害的那晚,新郎正是被半夜叫回医院帮忙的人之一。听其他同事说,居住在港口的新郎,当天却很快就到达了医院。”
那是因为,他正是刺伤曼莎的凶手。从皇后大街赶去医院,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唐烛简直无法想象,曼莎在被送入医院后,看见身边的医生竟是凶手……究竟有多么绝望。
想到这里,他才又勉强开口:“所以付涼,目前唯一的难题便是,凶手为什么执意要杀害曼莎,甚至不惜将这一切设计成丢手绢的假象。”
怎料付涼立即打断了他:“不先生,我现在还留在这里,并不是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你……”如果已经弄清楚这件事,难道不是已经可以结案了吗?
青年的视线依旧向外,隔着白茫茫雨幕甚至能看见远方码头停靠客轮的巨大烟筒。
“我在等人。”
唐烛越愁听不懂,却又听窗前那人道:“十年前,几乎要破了丢手绢连环杀人案的人。”
随即,付涼将金链怀表重新放入口袋后,转过身边朝他走来边快速说:“可惜没等到。走吧先生,我们必须要出发了,仅凭借亨特是抓不到新郎的。”
**
唐烛就这么快速下楼又紧急被带上了马车。
“按照原来的路走!”付涼敲响车顶后,马车驶出白沙港街道,朝城区疾驰。
路途之中,他仍旧没忘记要解开自己的疑惑,只问一个问题:“所以,新郎为什么要杀曼莎?”
青年的外套原来是被落在车上,此时才重新套在衬衫外。他一边解开袖口一边笑道:“你一点也不贪心,唐烛。甚至问题也只挑最基础的,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习惯。”
唐烛皱了皱眉:“……”
“那我就给你个更加容易理解的答案吧。”付涼倏然侧脸过来,双目望向他的眼底,似乎有所期待:“前天晚上,你看了一夜的那些案子。十年前丢手绢者犯十案,你与死者们彻夜长谈,他们就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他的嗓音似乎拥有奇怪的魔力,将他脑中所有相关的记忆,一丝一缕剥离了出来。
“或者我这么问。”付涼道:“其实非要选择模仿的话,细数十案中,丢手绢第一案也无不可能。第一案死者是个青年牧师,当时凶手作案仿佛临时兴起,甚至塞进死者伤口里的东西就是半本羊皮制作的《圣经》。”
说着,对方再次与他对视:“十年前,牧师身高体壮,却被一击致命。而后者,身上却平添其余的伤口。你没觉得奇怪吗?”
这些话让唐烛想起了书中提到的,由于犯案太多,很多人猜测丢手绢者十年前的十案中,早已掺杂了旁人的“赝品”。
可唐烛在看完那些办案实录后,却不那么认为。丢手绢者从试图隐藏踪迹的第一案到恨不得广而告之的第十案,手法越加老练,方式更加大胆。
完全是一副在实践中成长且增加了自信心的模样。
而眼前这三案。
他试图表达,却觉得口中逻辑混乱:“第十案,丢手绢者甚至摆好了教堂中的座椅,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再看这次,就连头纱也……”
付涼赞许地点头:“是了先生,他要求新娘更换原本的头纱,不是因为花纹与做工不合心意,而是材质。你也发现了对吧。”
嗯,被新郎选中的材质含棉量似乎更高,比较原版看,更加柔软、厚实。
又或者说是,“更加吸水……”
可惜这一点他也是今早拿来绑付涼时才发觉。
试问,如果是模仿犯……当填塞伤口只是为了“模仿”,那么他会如此在意犯案中的“体验感”吗?
可、可如果真相如同猜测那般,也太——
“唐烛,不要害怕说出荒唐的话。”
付涼的的眼底难得出现一丝戏谑,口中却仍旧没忘记告知他作为侦探总结出的真理:“排除了任何其他可能以后,答案不论再荒谬,也值得相信。”
他着了魔似的与青年对望,口中吐出的回答因此像极了受尽蛊惑而宣发:“新郎,就是丢手绢者。”
十年前,伦敦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又出现了。
而挑选的死者皆是女性,也并不是因为巧合。
付涼仍旧看着他:“这恐怕是上帝唯一能参与的人间事。”
仔细想来,从第一案的牧师再到第十案的新娘,死者的体格逐渐变弱。
延伸至星洲发生的两起案件,被害者局限于女性,甚至有人险些活了下来。
这无不说明了一件事。
唐烛心头轰然一震,终于在这黯淡天色里,看清了付涼眼底森森的光晕。
正此时,他也听清了青年酒后喑哑的嗓音。
“时间与人,往往是互相磨损的。”
“人都会变老的,先生。”
……
狭小的暗巷内,身穿漆黑色雨衣的男人正踩着水洼快步向前。
他时不时向左右侧脸,黑亮的眸子发出警惕的视线,掠过任何可能出现人影的拐口或建筑物后门。
黑云压顶,雷声在耳畔炸起。
大雨冲刷而下踢踏作响,使街道另侧的声音变得模糊不堪。
倏然,一声细小的响动使他停住脚步。
男人迅速转过头,视线落到拐角巷中堆叠的木箱。这里临近码头,周边仓库繁多,时常能见到类似被遗弃的木箱。
想着,他放慢脚步,缓缓靠了过去。临近时,弯腰把地面上掉落到捆货麻绳捡到手中,双手将其拉成直线,猛然抬脚将偌大的木箱踹翻在地!
木箱砰地倒地,正对着男人的那面甚至出现裂纹。同时,其中窜出一群肥胖的老鼠,蹭地钻入下水道,不见踪迹。
他伸头去看,发现从木箱中掉出半个被丢掉的黑面包,还有一张被雨水打湿的报纸。
上头的油墨似乎未干,依稀能辨认出,大半内容是关于星洲著名侦探,只贪图享乐不顾市民生死的字眼。而另一半,则是以警局名义紧急添加的通缉公告,被通缉者是圣玛丽医院的医生,罗斯莱。
“操……”唐烛低声骂道。这版报纸不在他买通的报社行列,分明是还有其他人参与。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这些东西。”一想到今日这些东西在城内贩卖,他便想将反派抓来狠狠打一顿。
唐烛仍旧松不下这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段,眼见着这条路快到尽头,前方便是通往码头的宽阔广场。
雨天广场没什么货物,更不必说人流,因此几乎无处可藏。可这是他排除的第二条路,除去大路外,这是最后能通往南岸的暗巷。
难道……
他想到了什么,立即调转反向,朝来时的方向快步跑去。
一路上,唐烛回忆起方才两人从白沙港新娘家中离开时,与付涼的对话。
“那你没等到的人是谁?”他有些别扭:“付涼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还以为你会问我新郎现在跑出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自然也要问的……”他小声道。
“记得曾经找上俱乐部的金发女人吗?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就是十年前丢手绢第十案,惨死新娘的妹妹。”
“什么?你是说…新娘的妹妹。”
“嗯。或许,早在十年前,她便发现了丢手绢杀人案出现的某种规律,又或者她找到了一些线索。只不过她手中的东西,把她从英格兰带到星洲,花费了十年。”
“十年……”
这样看,唐烛终于能所有碎片联系起来:“金发女孩为了寻找丢手绢者来到星洲,机缘巧合与曼莎成为好朋友。曼莎身处俱乐部,职业又相当特殊,于是答应帮女孩寻找线索。可这件事却被沉寂了十年的凶手得知,他谋划了这一切……”
“曼莎已经买到的船票自然是给金发女孩返回英格兰的。不知什么原因,她没有登船,而是留了下来。可她却没再能找到曼莎,因为当天曼莎便遇害了。”
付涼挑了挑唇角,毫不顾忌自己侦探的颜面,承认道:“我本以为,那位小姐听闻新娘惨死案的发生,一定会来白沙港,毕竟,在她心目中,这案子意义非同寻常。可我错了。”
唐烛皱起眉:“你的意思是……”
付涼:“还记得酒鬼们的证词吗?曼莎临死前说的话。”
临死前说的话……
——当时她几乎快要因为疼痛与流血而昏迷了。可我将她抱上马车时,她又转醒,我急忙问她凶手的情况,她则是只瞪大了眼,满头是汗地重复着胡话。
——她说: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
付涼轻轻点头:“那位来自英格兰的小姐,想必也今日懂得了曼莎遗言的含义。所以,她应该一早便去收押新郎与新娘家人们的警局了。”
她不确定今日是否有谁能将新郎定罪,所以,她去了警局旁等待。
唐烛:“或许,她的确比你最开始想象的要聪明。”
付涼终于不在盯着马车车窗上径自滚落的水珠,转脸看了过来:“不,她是比我想象中要勇敢。”
“她要去杀凶手报仇?!”他提起一口气,在疾驰的马车中捉住了青年的手臂。
“嗯。”对方的视线轻飘飘扫过他的脸,语速极快:“罗斯莱在星洲待不下去,他只能尽快逃走。而今日午后南岸,就有一艘船冒雨驶离港口。他必须赶在船收锚前赶到。而从警局出发,到达那里的路,只有两条。”
“不,仅凭她一人绝对不行的,她有危险!”唐烛松开手,脑中仅思考了不到一秒,便拉开车窗向外喊道:“掉头!去警局!”
听付涼并未反对,马车紧急调转方向,不顾前方开路警用马车的反应,向另一路口驶去。
接着,唐烛便开始尽量向付涼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不是不听劝,那晚你的话我有听进去的,我也很感谢你……感谢你安慰我。”
可特别是今早看过新娘的尸体后,他便觉得有一股生来便未遇到的巨大悲伤包裹住自己,让人难以呼吸。
“但今早进到卧室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天午后,我是见到过新娘的。”
唐烛记得那日送信女仆的模样,她还说,自家小姐很希望亲自来感谢他这个冒牌裁缝。
他说:“她是个好女孩。”
“卡文迪许家和亨特想要我给他们一个答案,我已经给了。至于丢手绢者是否能伏法,与我无关。而你的决定……”
付涼的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我没什么能对你说的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那晚他已全数奉告。
马车似要接近目的地,速度开始减慢。
唐烛沉默了片刻,而后缓慢地松开了付涼的手臂。
他很难抑制住声线中影影绰绰的颤抖,也未察觉自己口吻中的坚决:“我想再试一试。”
马车停泊。大雨落地的声音几乎霸占了所有听觉。
唐烛披上车夫给的雨衣,径自下车。
临行前,却还是忍不住转过脸。鼻尖涌来的酸涩感,使他红了眼眶:“这是最后一次,我再试最后一次。”
雨幕中,他转身离去。
第039章
唐烛记起今日在亨特手中拿着的,根据付涼所说而写的结案报告。
其中有几句是:“凶手自窗进入,他熟知新娘家格局,甚至早在前几日拜访时便找到了新娘藏匿油画的地方,打算设计出新娘是被画家杀死的假象。窗下草坪平整,可围墙处却并非如此,围墙上有半个已经干掉的左侧脚脚印。对比凶手身高体型,其印记过浅,由此猜测其可能左腿受伤。”
所以新郎的行动应该很迟缓,也不敢走过于宽敞的路。因为一旦被警队发现,根本无处可逃。
如果没记错的话,岔路另侧好像是有宽度几乎只能容纳两人行走的狭窄暗巷,平时只当做是暴雨时排水的沟渠……
唐烛心中彻悟,立即向一个方向跑去。
暗巷随两侧房屋余地而成,七弯八绕,一进入此中,便像钻进条看不见拐角后事物的隧道。
他不敢走太快,生怕发出的回声太大惊动了凶手。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行至小半,耳畔倏然传来一阵阵人声。
唐烛这才发觉前方正是这条“隧道”除尽头外唯一留下的出口,通往外头的大街。
凶手已经被印在报纸上通缉,绝不会傻到走大街。可正当他走过时,正听见外头商贩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看见刚刚的警队和皇家护卫队了吗?一到大街上就被人围住了。”
“大伙又不瞎,虽然那谁是什么皇室成员,可在生死关头舍弃了一干市民去度假,现在都通缉罪犯了才出现,这不明显的——”
“唉,亏我还曾经敬佩过他!”
“我早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啧啧,刚刚我可是看见围住他们的人手中拿了利器的,这回得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唐烛听得快咬碎牙关,却也心惊胆颤起来。
今天,就是男主被人捅伤的情节……
原以为自己在报纸印刷上做了手脚,就不会到这个局面。
不行,他得立刻去找付涼!
“啊——!”
徒然间,耳畔传来声女人的惨叫。
唐烛心头一沉,不敢再犹豫,咬牙向惨叫声源处跑去。
狭小空间内,奔跑声沉重,他快速顺崎岖水道前行,直到一个蹲踞在地点背影出现在面前。
是个金发女人。
唐烛立即靠过去,嘴上快速道:“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女人转过脸,满脸满身伤痕触目惊心,特别是畸形手臂,方才刚被她推回原位。
“你、你是谁……”女人脸色惨白,雨水混合着冷汗使她浑身湿透。额头的血水从伤口处顺势而行,染红了沿洼地内潺潺而过的水流。
唐烛注意到两侧墙壁上新添的缺口,都是被利器戳/刺形成。
“你还好吗?!罗斯莱往前面去了?!”他没时间等待,确认女人并无生命危险,脱掉身上的雨衣为她遮挡,便急忙起身。
“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道路迂回,眼看再往前就是码头了,唐烛心里打起鼓来。
他喘着粗气,只顾加速前行,任由雨水模糊视线。
终于,他看见了一个高大男人的背影出现在尽头处。
“罗斯莱!”唐烛厉声喝道,接着奔跑的冲劲儿扑倒了他。
罗斯莱手中的匕首被压在身下,一时间无法翻身。
他当然不会手软,抓起男人后脑的头发便往地面砸去!
“碰碰”的声响在巷内回荡,异常诡异。
这人在生死关头,爆发力惊人,被撞的头晕脑胀也能左右扭动身子,靠着踢在墙壁上的力道翻过身,抓起尖刀向他刺过来。
唐烛早知他是左撇子,将刀子躲了过去,却看见刀刃上艳红的血迹。
罗斯莱从警局直接出逃,看来这利器应当是刚刚那个姑娘的。
他接连躲过几回,单手作势摸向自己腰间,趁对方视线跟随,当即以另只手钳制住男人的手腕,向后一掰!
“啊——!”
“唔……”
唐烛腹部却也挨了一脚,后退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罗斯莱立即将落地的匕首捡了起来,盯着他的脸,狠狠喊:“你又是什么人!也是伦敦来的吗?!”
“哈哈哈哈哈别痴心妄想了!我能杀你的家人,就也能杀你!”
他吸了口气,注视着这个几乎年过半百的男人。不得不说,他年轻时一定刻意训练过,甚至有过诸多实战的经历,例如行军打仗,否则肌肉难以保持成现在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臭小子!我本来不想闹大,可你们一个个非要逼我!”罗斯莱口中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骂道:“是你们找死!”
唐烛不想与之交谈,抬脚踢去,对方正要躲闪,没料到这一脚又是虚招,被低洼内扬起的污水遮挡了视线。
他单手撑墙,以常人难以保持的姿势放低重心扫向男人的左腿。
果然,罗斯莱的腿似乎因为昨日杀人从二楼跳下而受伤,以至现在遭受不了这样的击打,径直单腿跪了下去。
唐烛抬起膝盖重重将男人的脑袋踢至墙壁上,又被男人抱住腰也带了过去。
他只觉得头撞上了墙壁上金属的凸起处,一时间眩晕起来,却又几乎在瞬间恢复神志。不等对方回过神,便掐着男人的脖子狠狠朝他太阳穴挥上一拳。
这一拳后,罗斯莱翻着白眼没再有任何声音,显然是昏了过去。
唐烛深深吸了几口空气,暗自感谢自己那并不美好的工作经历带来的唯一好处。
只随意摸了摸被撞的头侧,将刀子用脚勾来踢到自己身后,便向前检查男人身上是否还有其余利器。
果然没有其他利器。
只是……
唐烛看着手中已经被水泡过的船票,以及票面上烙印的图案。
——蔷薇花。
他立即将这东西收了起来,继续搜索。
“他身上居然没有刀伤。”
看来那姑娘的刀一开始就被抢走了,并没有伤到他。而罗斯莱身上的伤多半是因为击打产生的。
除去自己刚刚留下的——
“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面前的男人猛地睁开双眼,双臂勾住唐烛对脖颈,转过身来勒紧后,便使出浑身无力将他往不到三英尺的出口处拖去。
因为暗巷属于排水沟,修建位置高,出口处更甚,离地面甚至有几层楼的距离。
他捏住男人伤手的手腕,甫一挣脱,便见那本该在地上的刀被刺/入了罗斯莱肩头。
三英里只成年男子两步之遥,他掰开另只禁锢自己的手臂,再转身时,已看见插着刀子的男人向后倒去。
唐烛与前来的女人立即探头查看,只见罗斯莱落地处正在建瞭望台,铁架尖端垂直于地,正巧从他腹部贯穿。
而他本人,睁大了双眼,脏污的血迹顺着四肢流淌,已然没了挣扎的动静。
看见远处正搜索到码头广场的警队,两人这才放松下来。
唐烛却不敢多留,向女人道:“我还有事要处理,你放心跟他们走,我会为你作证的。”
“你要去哪儿?”金发女人拉住他:“你受伤了,在流血!”
他顺着视线摸索,才发现方才的撞击几乎划破了自己的头皮。借着大雨,他却对满手鲜血视若无睹。
“我还有重要的事。”他皱着眉捂住伤口,暗自祈祷这个年代的雨中少些细菌,便顺着出口处旁侧小道修建的楼梯向下跑去。
结果刚到广场,便迎上亨特的队伍。
他顿时发起火来:“你们怎么也来搜索了?您不是该留着付涼身边吗?那现在付涼在哪儿?!”
一旁的年轻警员并不认得他,正要斥责,被亨特拦了下来:“我们半路上遇到了市民闹事,小殿下中途下车了,我以为他是来找你了。”
“他没来找我。”唐烛甚至不顾着伤口,想到可能人群中掺杂着反派的手下,顿时心急如焚,抬手将胖子捉了过来:“还愣着干嘛?快去找!”
亨特从未在人群中被如此对待,更未见过唐烛如此模样,也只得喊着让人去找。
“唐先生唐先生,您先松手,别太着急,小殿下他、他可是艾伯特,他不会有事的!”西里安似乎怕他的行为开罪这名大于实的警长,抓着他的手道:“先松开手先生,我们去医院,你的伤口太深了!任由流血会出事的!”
唐烛觉得自己急疯了,“不…你们不懂,有人要对他……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他撒开亨特,推开西里安,口中念道:“小巷、小巷…只写了小巷……我要去哪儿找他?”
“或许、或许我救下了…书中会死的人……一切都变了……”他不敢想下去。
明知道今天会有人刺伤他,他还非要在这时候离开。
原文里,唐烛曾经因为这段情节“暗自窃喜”,毕竟是黑粉特意用来讽刺他无脑的主角,他那时候多希望主角能多吃一些拳脚兵刃上的苦头。
所以当书中的反派一边将刀捅/入男主身体内,口中还嘲讽他人人喊打的处境时,唐烛并未感觉这天之骄子有多无辜。
可现在……
他不知道哪儿不一样了。
付涼从来未曾改变,他如曾经那般孤傲、矜贵,行为与言语从不留给他人分毫温度。
可一想到暗巷内,有人将沾了血刀拔出时,在他耳边道:“这是那些你救过的人送你的礼物。喜欢吗?大侦探。”
只需想象,唐烛就觉得自己要难过死了。
“唐先生!”西里安的喊声自背后传来,他却如同没听见般继续往前走。
他的双腿发软,胸腔内寒冷与灼热的气息混乱且汹涌。
所以听到另一人的嗓音时,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唐烛。”
直到亨特的声音在人群中猛地拔高:“哎呦小殿下!您可来了!这这这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唐烛脑中虽恍恍惚惚,可还是从磅礴雨声中听到了一声熟悉且无奈的叹息。
他这才意识到什么,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身往后看。
付涼不再如同往日般不动声色,甚至没让身旁一直撑伞的护卫跟随,径直走入雨中,最后停在了自己面前。
唐烛眼圈泛红,忘却自己手上还满是血污,便扯开付涼西服的纽扣,指腹抚过内里仍旧干燥的衬衫。
慌慌张张抬头看一眼他,又垂眸看一眼不再洁净的衬衫。
嗓音喑哑道:“没事…没事吧?”
青年顿首,视线落到他已经侵染满肩的血。才拿出方帕递来,便被唐烛捉住了手腕。
他双手捧着付涼的手,将那唯一的干净的手帕覆盖上他手背那条自指缝至腕部的伤。
见血液透过布料的瞬间,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巷内满墙被匕首穿刺痕迹,可那姑娘却没有任何刀伤。
原来刀刃上的血,是付涼的。
唐烛的眼泪簇簇滚落,终于再难忍耐,吸着气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走的……我不该走的……”
付涼看似沉默不语,实则在看见这人满身是血却还抓着亨特的领子问责时,便已心烦意乱。
他应当后悔自己参与到这本不属于侦探的行动中来,却又庆幸自己没跟着公爵派来的人离开,而是选择折返回来。
否则……
付涼望着面前低声呜咽的男人,见雨水裹挟着血液滑落到他唇边,心底生出股陌生却难耐的情愫来。
接着,他着了魔似的,抬起另只手,指腹擦过唐烛唇角的血迹。脑中仍旧试图辨认这过于稀罕的心情从何而来。
今日没什么不同。
人们照常眼盲心盲,大雨依旧令人厌恶,眼前这人还是那么笨,很不听话。
这个问题,好像没想象中简单。
“你疼不疼…付涼……”
直到他听见夹杂在雨与海浪声中的询问,才终于找到了个荒唐且含糊不清的答案。
唐烛在心疼他。
而他,也在心疼唐烛吗……
第040章
午后三时,风雨晦暝。
红山街某处建筑的院落与门前,停满了挂皇室红绸黄穗的马车。
二楼书房中,医生正收拾包扎伤口后零散的用物,随时准备听号令滚蛋。
缘由是室内的环境并不适宜人类久留。
亨特杵在书房中央的地毯上,对于“弄丢”小殿下此事,他难辞其咎且不敢辩解。
维纳已然是教育过那胖子,在书房中踱步,等待着沙发上的青年开口说话。
付涼新洗的头发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他轻轻活动着刚包扎好的右手,将早从脏衣服中取出的怀表打开擦拭起来。
一向装作好脾气的维纳看着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竟也抑制不住生气。
“艾伯特,你知道德文希尔府得知你消失时,父亲他有多紧张吗?”
见他依旧缄默,更绷不住平日一副笑靥:“是,我早该习惯你为了办案不管不顾自己安危。可这次,居然是为了保护一个不认识的人?”
男人的口吻尽是不可思议,冷哼一声后评价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付涼没预料到能见着这整日“装模作样”的叔叔露出“真面目”,只觉得新鲜,但并未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
就如同做出这事的人不是自己。
眼见着维纳又要发飙,旁侧向来沉默如金的大卫也开始表态:“小殿下也只是好心,如果他没有出现,那位小姐很可能就有危险了。”
只不过因为站在付涼那边,被维纳瞪了一眼。
“我并不是去救人。”
青年口吻平淡:“我只是想向安妮确认一些事。”
维纳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早在白沙港,你就已经弄清楚所有事情了,我亲爱的侄子。”
付涼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语速如往日般快:“能在十年前那种状态下找到线索,并且成功追来星洲,还机缘巧合与一位职业特殊,各类消息来源诸多、甚至加入阿尔忒弥斯之吻的女士成为朋友。到达星洲几日,她们一起打探消息无果,出乎预料的,安妮并没有展示出积累十年,并且支撑她十年的怨恨有多么深厚。”
他笑了笑:“她居然要离开星洲,在曼莎被杀害当天。”
书房内异常安静,众人面色皆复杂起来。
亨特支支吾吾的:“小殿下,您是说……安妮可能是故意将曼莎暴露,引诱凶手现身的?!”
付涼没直接回应他,“记得你那些府邸亲信的调查结果吧。黑/市买卖口红的店家说,曼莎向他打听十年前频繁出入星洲港去往英格兰的男人。同时,她也尝试在俱乐部搜寻任何有关的线索。阿尔忒弥斯之吻鱼龙混杂,曼莎在这件事上格外心急,实际上这并不符合我对她的了解。”
他继续擦拭自己的怀表,即使金属表面上已完全没有雨渍。
“这种行为是比较招摇的。整件事看,曼莎无异于是平静海面上的诱饵。但究竟是被抛弃,还是别的缘由,我需要确认这件事。”
说着,他终于肯赏脸抬眼看向众人。
“安妮也好,曼莎也罢,又或许是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这些对我都不重要。”
付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用劝解的口吻说话:“我去找安妮,不为了帮助任何人。我在乎的只有真相。”
大卫也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这三个死者,或许间接都是安妮……”
震惊之余,无人发觉书房的门何时被人推开条缝。
直到一个虚弱不堪的嗓音响起。
“不会的……”
室内人们转过脸去,看见了额头缠绕着纱布,脸色却比纱布更惨白的唐烛。
唐烛扶着门,平日黑亮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嘴唇先是紧紧抿着,只是没过几秒,还是不由得颤抖起来,“我相信安妮,也相信曼莎……”
付涼是唯一没转脸的人,他捏着手中的怀表,看也没看来人,只轻轻吸了口气。
“唐先生,这只是猜测,您的伤不轻,回来的路上甚至昏了过去……”亨特难以忘却,唐烛刚下马车便失去意识时,此刻那位面无表情的小殿下,眼神与语气有多么骇人。
唐烛穿着灰色晨服,搭配因失血而苍白的面色,这一切都使得他浑身透着与平素外表并不沾边的脆弱感。
而他一直注视着的人,依旧没转脸看他一眼。
维纳见他这副模样,便示意大卫与医生:“唐先生很累了,带他去休息吧。后面的事我们再商榷。”
唐烛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好,他觉得此刻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就像两人刚坐上返程的马车上时。他当时只想着要把那张印有蔷薇花的船票交给付涼。
而对方却只是将那东西随意放在了桌面上,并且说:“别对着这张破纸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好睡一觉。”
他当时觉得自己并未帮忙反而拖了后腿,加上失血后意识逐渐不清,于是并未听从建议,又吞吞吐吐说出一些话。
“付涼…真对不住啊……”
马车因急速拐弯而颠簸,唐烛本来手中警员给的手帕掉落。他想弯腰去捡,却被青年一把抄了起来。
接着,付涼用自己缠绕着方帕的手,重新按压住了他的伤口。
他恍恍惚惚的,意识到两人也算是共同患难过,于是又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可惜付涼只是冷着脸,感受着手中的布料完全被血液浸湿,沉沉说:“很多问题不必都赶着今天说,现在闭上嘴。”
于是醒来第一件事,他便着急来确认答案。谁曾想听到了这些……
此刻,唐烛甚至没发觉付涼的“异样”,而是固执又谨慎地将所有人扫视一遍,让大卫与医生止住脚步后,视线重新回到青年身上。
他想说很多,问很多,关于自己,又或关于曼莎与安妮。
可现在他觉得太疼太累,最后话到嘴边,只喊出一声:“付涼……”
本以为那位小殿下并不会做出反应,可他却犹如放弃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执念,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尽量放慢语速说:“我当时问过她,我问她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当时安妮神情恍惚,她说,她为了姐姐来到星洲,可却是为了曼莎,才有勇气走进小巷。”
“是是,我得将这一切记下来,真挚的友谊太感人了,取得那位小姐允许后,我一定要将故事刊登在报纸上。”亨特终于嗅到了什么气息,放松下来,立即大大捧场道。
“那你呢…你怎么想呢?付涼。”
唐烛的追问令人始料未及。
维纳似乎实在不愿让如此“单纯”的人听见自己侄子接下来的话,他笃定艾伯特的口中难以承认一切都是巧合与真情所至。于是好心道:“人与人之间的事,或许就只有本人知晓了。但我们都相信,这背后的故事定然是——”
“我想……”付涼终于侧过脸,将唐烛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几乎是以最快速度将人打量一遍,才鲜有地愿意花时间在这种问题上:“我想,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答案,或许是心甘情愿。”
他望着男人疲惫不堪的眸子,道:“曼莎停业已久,却忽然为了一张不存在的船票接受了罗斯莱的邀请。她分明知道自己打探杀人犯的消息已经外泄,却还是赴约,或许,这便是她准备的,为安妮复仇的方法。她怕自己不去,便可能会错过凶手。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在星洲无亲无故的曼莎,会拒绝安妮一同远赴英格兰的邀请。原因是她想留下来,完成安妮未完成的心愿。
而如果一切都是安妮的计划,就算她会在凶手暴露后回来,也不会在准备不全的情况下便只身去小巷报仇。”
付涼的目光还留在唐烛身上,他目不转睛道:“亨特警长,如果你现在已经打好笔记,又正如所料计划将刚刚的推测结果写在文件中,可以附我和唐先生的名字。”
接着,他又说:“而你唐烛,现在回去睡觉。”
……
“好稀奇的推测,艾伯特。”
维纳坐在返回德文希尔府的马车内,忍俊不禁道:“这仿佛是你自从记事以来,对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揣测。”
付涼闭着眼,没搭理他。
“只冲这条,待会见到父亲,我愿意舍命为你说一句好话。”金发男人难得有调侃的机会,嘴上没完没了。
“艾伯特啊,我真有些好奇,那些是你的谎话,还是你真这么认为。虽然不论哪一种,都足以令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他迫切需要知道,自己这侄子究竟是开始相信世间真情了,还是心甘情愿在为了某个人撒谎。
“如果你告诉我,到家后,我会考虑再多为你说几句好话。”
面对如此狠下心来的决定,付涼却回应以冷言冷语:“你很吵。”
维纳有些无语,刚要准备打开窗户,又听见对方的声音。
“对于感情的作用,目前我持怀疑态度。”
啧。
维纳眯了眯眼,他犹记得艾伯特以前说过的至理名言:感情毫无用处。
如今能松口,简直像…像听说“在祷告日艾伯特准时出现在教堂”这类消息般“骇人听闻”。
可他也不敢太过明显的吐槽,只点了点头代表“是的先生,我已经听到了”没敢开口评价任何一个词语。
只公事公办说:“既然这样,亨特那边理应放人了。希望她如我们相信的那样吧。”
接着,他抬手敲了敲覆满水珠的玻璃窗,从外头接来一沓报纸。
“嗯,现在看看这个吧。”
付涼没有任何动作。
维纳已习以为常:“不是你知道的那些文章,今早那些空穴来风的污蔑,虽然刊登了几家报社。可你看这儿,这可是星洲最大的那家,印刷量比其余几家的总和还要多一倍的报纸。”
他指了指略显空荡的版面:“有人买下了它所有的位置。只用来做两件事。”
付涼看见了报纸正面的标题,不由地眉头一皱。
维纳忍不住笑道:“没错,一位不知名的淑女,在向排行第一的大侦探,也就是你,袒露爱慕之心。还将某年某月某日你如何救人家于水火,写得神乎其神。”
主要,这还不是重点。
他贴心地帮自己侄子将报纸翻了个面,笑得更开心:“而背面,则是某个不知名却热爱推理的绅士,向民众们征集疑案的启示。留的地址我查了,在郊外的一处几乎荒废的果园。”
维纳托着下巴,好看的眉眼舒展着:“艾伯特啊艾伯特,我不提这需要多少钱,但能在特殊时期买下位居第一的报纸,为你分散火力。这位富庶的淑女的确真心可鉴。”
付涼将这张报纸重新看了一遍,特别是那件他完全不知情更不必说参与的案件如何被自己侦破,还有后头大篇幅的情感表述。
[……我爱慕卡文迪许先生已久,无意打搅,但愿倾己所有,换得与先生会面良机。如有可能,愿等待先生……]
“艾伯特,我还真有些想知道这封嗯……求爱信是出自哪家小姐之手。你能看出些端倪吗?”维纳看热闹不嫌事大。
付涼将报纸叠好,放置在座椅旁,重新闭上眼,只说:“看不出。”
“啧,大侦探,关键时刻脑子却不好用。没关系,女王陛下的诞辰将至,父亲会宴请星洲所有的名人显贵,到时候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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