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姐姐。
他为这个称呼怔了一怔,一时出神,目光便在对方的脸上落得久了。
就见那双漂亮的杏眼斜斜飞起来,眉心一蹙,扭头向身旁的侍人:“这是哪里来的下人,这般没规矩。”
江寒衣回过神来,连忙垂下视线:“属下……奴是齐王府的下人,无意冲撞公子,请公子莫怪。”
“齐王府的呀,”对方将他上下瞧瞧,撇了撇嘴,“宁姐姐身边,还有这样不懂事的人呢?”
他僵立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觉大约是春日里,入了夜仍生寒,晚风拂过衣角,遍身发凉。
对方看着他这副模样,像是觉得有趣似的,勾了勾唇角。忽地问:“你想去寻宁姐姐吗?”
他也不知何意,并不作假,如实答:“是。”
“那便随我来吧。”
对方轻飘飘撇下这一句,竟是转身,向一旁长廊上走去。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脚下未动。
那少年便扭回头来,睨他一眼:“怎么?若是不想,就算了。”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被说服了。
他方才向院中望去,的确不曾见到姜长宁,或许她此刻身在别处,也是有的。他若要与那管事的纠缠,也不知还要耽搁多久。眼前这位贵公子是好心帮他,他不应当横加揣测,不领好意。
于是真诚道:“多谢公子。”
连忙随着对方行去。
这晋阳侯府的气派,并不比齐王府差多少,深宅大院,曲径通幽。他只恭顺守礼,紧跟着对方绕过一道又一道回廊。
他今日走的路,属实已经太多了,此刻左腿止不住地疼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子藏在肉里,剜着骨头。但他一声没吭,连脚步都不曾放慢,硬生生忍住了。
最终停在几间平房跟前。
平房门外摆着大水缸,墙根下堆着木柴,屋顶烟囱里热腾腾冒出炊烟,只听屋中锅碗叮当,屋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那小公子站定了,却不近前,仿佛很嫌弃似的以袖掩了掩鼻,轻瞟他一眼:“去吧。”
江寒衣望了一眼那很显然的所在,仍迟疑:“这是哪里?”
“厨房呗,还能是哪里。”
对方瞧着他措手不及,仿佛不敢相信的模样,抿了抿嘴,终究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什么呢?你不会真的以为,宁姐姐能在这里吧?”
“公子……”
“怎么,莫非还要同我理论不成?”
对方闲闲抱起双臂,垂眸打量他。
“不过是一个粗使的下人罢了,平日里,怕是连进屋伺候也不许吧,竟也好意思口口声声,要往宁姐姐跟前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江寒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
看见了自己的一双手。
先前在薛府烫的伤,还未能好,虽然在郎中婆婆精心调制的伤药下,疤痕已然淡了不少,但到底还是难看的,斑斑驳驳,比做最粗的活计的下人还不如。这副形容,若在旁人府上,定然是不允许出现在主子跟前的。
和眼前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一比,更是丑陋得不堪入目。
主上竟忍了他这样久。
他睫毛颤了颤,一句话也没敢说。
对面的人便更嗤之以鼻了,昂起头不看他,长长叹一口气。
“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也并非不知道。不过,单凭一张脸有几分姿色,还不够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呢。做下人,便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要不然,哪天错了规矩,被赶出府去,可没后悔的地方。”
说着,还要扭头向身旁的侍人挑挑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侍人自然赔笑不提。
江寒衣站在原地,只觉得像是数九天里,让人兜头泼了一身的冰水一样,从头凉到脚。
那贵公子才不理他,一抬眼瞧见厨房的管事,便扬声招呼:“哎,你过来。”
管事连忙答应一声,三两步赶到跟前,弓着背笑眯眯:“小公子有何吩咐?”
“今日事多,你这里忙不过来,我给你添一个人手,”对方指指江寒衣,“这个下人,交给你了,他手脚勤快得很,有差事尽管交给他就好。”
管事的也是老油条了,如何能听不懂他话里意思,当即便答应:“正愁人不够使呢,多谢公子关照,奴婢明白了。”
扭头将江寒衣一瞅:“别愣着了,快过来干活。”
江寒衣的手在衣袖下用力攥着,无声咬紧了下唇,眼角微微的,竟有一丝热意。
那贵公子嘻嘻一笑,凑近他耳边:“哎呀,脑筋真不灵活。宁姐姐在前院赴宴呢,这酒菜皆是往前院去,既经了你的手,怎么不算是见上了面呢?已经挺好的了,做下人,最要紧的便是知足。”
说罢,一昂下巴,笑容分外飞扬,转身便携着侍人远去了。
徒留江寒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府中有喜事,廊下点的花灯,比平日更添不少,直照得如白昼一般通明。季晴走出很远,又回头瞥上一瞥。
只见那个身影仍呆愣愣站在暮色里,清瘦,又萧索,越发的看不分明了。
“真是个蠢人,”他忍不住掩口笑道,“痴心妄想,还想攀高枝呢。”
一旁的侍人回头望望,神色中略有隐忧:“公子,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好?”
“怎么,我做错了?”
“奴才怎敢有这个意思。只是,他终究是齐王府的人……”
“那又怎样,不过一个不懂规矩的下人罢了,我替宁姐姐教训了,岂不正好?”
季晴极不在乎地噘噘嘴,粲然一笑。
“宁姐姐向来宠我,难道还能因为他,和我置气不成?”
于是那侍人也不敢言语了,只一味赔笑,转了别的话头:“公子说得是,咱们不同他耽误工夫了,快些回房换过衣裳吧。要不然,一会儿开席怕都要错过了呢。”
季晴这才想起此番出来的初衷,抬起手来,皱眉看看。衣袖上一团水渍,颇为显眼。
“许久不曾见到宁姐姐了,一时高兴,倒将茶都打翻了,洒了半身。哎呀,好丢脸。”
他这一会儿,才显出几分小儿女的情态来,扭着身子,同一旁的侍人撒着娇抱怨。
然而转眼,却又轻哼一声:“要不是有这一节,还不能恰好撞上那下人呢。落在我手里呀,也算让他长长教训。”
侍人自然点头附和不提。
他便高兴起来,拉着侍人匆匆地走:“快些快些,回去重新挑一身好看的衣裳,我可不愿在宁姐姐面前露了丑。”
说着,脚步轻快,顷刻间就远去了。
夜色已经落了下来。
灯火通明中,宴席所用的佳肴美酒,被成群的侍人捧在手中,鱼贯而出。队伍如游鱼,一路穿过长廊、花园,井然有序,向着前院去。
那管事得了季晴的指令,自然是不会让江寒衣清闲的,处处使唤他,一刻也不得清闲。
江寒衣跟着走在队伍里,站了一日的伤腿,终究是有些支撑不住了,每走一步,都疼得很厉害。即便他再要强,步伐也难免有些拖沓,那管事的不知内情,还只道他躲懒,几番呵斥,要他加紧赶上。
他不辩,也不恼,心下反倒还有些安定。
只要到了前院,他定是能寻到姜长宁身边的。此刻波折些,不算什么。
只不知她是会板起脸来训他,道他又胡闹,还是会用压低的,暗含关切的声音问,他这样长的时间都去了哪里,为何许久未见他。她……
有找过他吗?
他一出神的工夫,队伍已经到了前院外面。然而领头的却停下脚步站定了,并不往里进,而是从院中另走出一队侍人来。个个衣衫光鲜,模样秀巧,上前从他们的手中接过菜肴,返身往里面送。
他没料到这一层,一时无措,下意识地就向前迈了两步。
一下就让那管事的盯住了。
“你干什么?”
“我们为何不能进前院?”
“进前院?你想得倒美,”对方挑起眉梢瞧他一眼,笑得轻蔑,“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下人,到了主子面前,没的冲撞了贵客。今日府中大喜,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担待得起吗?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说着,就上前来拉扯他。
“还傻站着干什么呀,快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还有下一趟要跑呢。”
又望一眼天,絮絮叨叨地抱怨:“今日里天气不好,瞧这情形,怕是一会儿要落下雨来了,这样多的桌席,都得往厅里搬,可有得忙了。你还磨蹭,快些……哎!”
江寒衣手中捧的托盘,应声落地。
其中碗盏,清脆一声,悉数摔碎。菜肴与汤水泼了一地,入目狼藉。
在众人止不住的惊呼里,他无助地闭了闭眼。
是腿上太疼了。
让那管事的用了蛮力一拉,突然失了稳,踉跄了两步,一时不小心,手上的东西没能捧牢,便摔了。
但没有人会听他的苦衷。
那管事的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搡在他的肩头,伴随着叫骂:“我看你是找打!”
做惯了粗活的女子,力气很大,他一下站不住,便扑倒在地,恰恰跌落在那油腻腻的菜汤边上,形容分外的狼狈。
伤腿又磕碰了一下,钻心地疼。
他不愿在人前显露出来,只蹙紧了眉,咬牙忍过那一阵剧痛,以手撑着地,想要起身。然而下一刻,便有一脚毫不留情,踢在他的腰上。
“大喜的日子,你偏要来寻晦气,老娘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旁人还当我是客气的!”
一脚,又一脚。
从小腹到脊骨,都生疼,连绵不绝,渐渐地倒也分不清疼的究竟是哪处,只觉稍吸一口气,都会牵动五脏六腑,令人动弹不得。
四周的人皆看着,无一人敢替他说话。
江寒衣咬紧了牙关,手支在地上,用力抠着地面的花砖,指节都青白。有那么一瞬,他抬起眼来,眼中锐利雪亮,似电光。
那管事“嗬”的一声,唾了一口:“怎么,你还想还手不成?一个男人,多新鲜呐,行啊,让满院的贵客都瞧瞧。”
听得这一句,他眼中的光,忽然就暗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很安静地,低头向着地上,只弓起身子来,以手抱头,护着要害。随即便再不动作了,任凭拳脚密集,落在他的身上。
自始至终,一声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管事的都打累了,趁着她喘气的当口,一旁才有人敢细着声劝。
“姐姐,罢了,何必同一个没眼色的浪费工夫呢。我方才听见,里头的主子说话来着,道是这天儿瞧着不好,为防一会儿突然下起雨来,措手不及,怠慢了宾客,不如现在就将桌子往花厅里挪。咱们快些去帮手吧,省得一会儿让主子瞧见了,怕是要有话说。”
那管事听得这一句,才算就坡下驴,重重哼了一声,停下手来。
“也是,没的让这小蹄子误了事。你们几个,都麻利些,随我进去帮忙。”
又扭头,阴恻恻看一眼伏在地上,背脊微微起伏的江寒衣。
“至于你么,便跪在这外头,长一长记性。要是起不来身……”她俯视着他,嗤笑一声,“趴着也行。”
……
所有人都向院中去了,没有一个人再理会他。
身上四处疼得厉害,先前在薛府受拷打落下的伤,大约是没有好透,此刻只觉得呼吸一次,胸腔里都像针扎一样,提不起半分力气来。尤其是左腿,疼得好像又断了一回,也不知回王府去,老郎中要不要训他。
但江寒衣没有喊出一声。
他只是静静地伏在地上,待那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稍稍过去,能够行动。便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身体,挪到道旁的树下,端正跪好。
一个不会给来往行人挡道的地方。
院中极热闹,像是有下人在麻利地挪桌椅,有戏班子在闹哄哄地收锣鼓,也有宾客在大声谈笑着,称天公实在不作美,好在侯府安排周到。
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闭着眼,咬紧了牙,用全副精力,去维持刀割般的左腿能够跪稳,而不至于再次扑倒在地。
那一场令众人担心许久的雨,终究是降下来了。
比寻常春日里的雨,要大,要急许多,伴随着天边传来的滚滚春雷,沉沉落在人心头。
他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浸透他的衣衫,和长发,顺着他鬓边的碎发流到他脸上,又顷刻间与满脸的雨水混作一处,辨不清彼此。
他也没有睁眼,只觉眼帘被打得湿漉漉的,雨珠隔着睫毛,还要往里面渗,大约睁了也是看不清。
宴席仍在继续,谈笑声、丝弦声,隔着雨幕模模糊糊,传进他耳朵里。
天地之间,好像也没有人还记得他。
他不知跪了多久,听见前方院中,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出来一个人。心里还道,怎的大雨夜里,还有人急着当差。
下一刻,却忽地被揽进一个怀抱。
较之在雨夜里淋了许久的他,那人的身上要干爽,也温暖许多。她不顾他满身雨水,强拉着他,向自己怀里按,伴随着说不上是焦急,还是气愤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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