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留微理因嫌恶修真界种种无趣规矩而下凡。
凡间好玩,各种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得?到数不尽的乐子。
世上最好玩的要数人心,人心可以比天还阔,可以比海还深。
这些心天心海若无意?外,可以保持永远的光明宽广或者深不可测,可一旦有了执念,便又能比微尘还狭隘,比溪水还浅薄。
留微理把玩人心,他的恶趣味在看见原正义者堕入私欲时尤其?满足。
兜兜转转五百年,人间红尘历遍。
留微理望着手边触手可及的权势金钱,大悲无趣。
化身上官卦,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朱门倒塌的结局,这种激烈的戏码也?再激荡不起他的心湖。
幸好还有个皇帝托底。
那红眸异样的皇帝,不属于他感兴趣的对象,但其?对仙人的执念又深得?可怕,实是罕见。
留微理摸了摸下巴,等等,准备看看后续的发展。
那沈府的小姑娘,在卦象上显示为皇帝的执念之?人。
确实是个有仙缘的孩子。
只可惜是很稀薄的仙缘,就算到了十七岁,也?九死一生吧。
留微理等着看皇帝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好模样。
一个不注意?,十五年过去了。
留微理处理完上官卦的身份不久,忽而想起来沈府的小姑娘要入京了。
按理说,他该立刻捉了她?进宫,没有什么道德的他对此善恶没有概念。
别人的痛苦欢欣和他之?间的联系,只分有趣和无趣。
为什么住手了呢?
留微理躺在沈盈息变换出的灵舟上,眯了眯眼,回忆着。
……啊,想起来了。
因为季九。
季九要夺皇位,少年老?成谋计甚多,他先?自己一步接近了沈盈息。
季九最初的打算一定是和她?处好关系,以便接近她?兄长的。
但是两杯酒下肚,少女居然思家大哭,搞得?大家都很无措。
两个少年男女,自此算是结成仇对啦,以后诸多日子都争锋相对,那种争闹不休的模样实是鲜活。
他这种老?贼都不免被感染,看明穆也?没催,便任其?发展起来。
好可惜的是,这二人是真的不死不休,没有发展出额外的暧昧。
季九的事业心太?重,沈盈息讨厌人的本事也?太?硬。
两人之?间针锋对麦芒,始终没有软化的迹象。
不过大家年纪都到了啊。
小姑娘也?开始喜欢异性了。
嗯,一个不错的大夫。
虽然心思深,但很有原则。
但也?太?有原则了,错失良机啊,人小姑娘开始多喜欢他呢,后来却喜欢上其?他人了。
——上官慜之?,他那过分天真的小侄子。
上官府被抄了后,人就疯疯痴痴的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一双眼睛阴沉得?像潭死水。
这种人,竟然让她?很喜欢。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留微理不得?不承认,沈盈息入京之?后,他的日子多姿多彩了起来。
那肆意?无忌的少女,天不怕地不怕,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地行事着,谁见了她?都要朝她?多看两眼。
和她?相处得?久些,便能发现她?有一颗赤诚金灿的心。
特别讨人喜欢的一个姑娘。
连上官慜之?这种死样活气的废物,都会屈服于她?的光芒下,为她?活下去,为所谓的爱活下去。
幸好沈盈息也?喜欢上官慜之?活着,两个小少年,糊糊涂涂跟着一腔酸爱成了亲了。
但一场婚约也?没把这两个孩子变成大人。
彼此黏黏糊糊的,又疯狂又肆意?。
不过过生活,似乎也?不需要多少智谋,一点爱啊情啊,就能过得?很舒心。
世事如若一直往顺遂发展,便太?无趣。
留微理致力于搅浑水,浑水好摸虾,然后他摸到了一手的血腥。
这当然是有所预料中的,总之?恶事不是他干的,他临到了还充作了告密者,多好。
小孩子就是有小孩子的顽皮。
留微理最初对沈盈息只是觉得?她?好玩,这种觉得?当不善良,他时刻期待着她?出点丑给他点乐子。
但亲眼看见她?死在眼前的时候,却发现这点小孩顽皮并不能让他乐。
美好的东西?被摧毁,他从前是很喜欢的,只是在见到沈盈息带着失望的神?情死去时,他那黑透烂透的心竟然也?为之?一震。
这一点也?不好。
留微理决定给自己找个主子供着,不然这漫长的日子要把他耗死了。
复活之?后的沈盈息绝对是个合格的主子。
嫌恶他,待他不好,且有一颗不会变黑的心。
他倒盼着她?坏点。
只是她?再坏,似乎也没坏到哪里。
那只好他做坏事了。
世上怎么会有人想要囚禁另一个人?
这不是很自取其?辱的事情吗?
明穆患得患失,像个疯子。
留微理见明穆被执念埋没而痴狂,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清醒冷静。
只能是沈盈息了。
她?看起来永远不为旁人的疯魔所动。
这种性子是该凡人有的吗?
留微理灵光一动,耗费了巨大精力卜了卦,这几乎是他卜的最难的一卦。
沈盈息的命数太?大,天道有意?隐藏。
但谁让他是天罚者呢,抛弃天道的人,就是自由很多。
不管天道的阻碍,径自卜出她?的卦象。
“我没想到,你能挣出命数之?外,做这天罚者。”
留微理躺在床上,枕在双臂上,觑眼望着不远处打坐的沈盈息,笑眼深深。
沈盈息阖眸,灵府内的灵力缓慢充盈中,她?拨冗答道:“契机使然。”
这契机自然指的是他了。
他留卦留微理,以身示范逆天道的后果。
没什么了不得?的。
不过是要做一辈子的独行侠而已。
留微理撑臂侧身,望着沈盈息,“乖乖,你可知?我们两个天罚者在一起,与明火执仗无异,天道很容易就瞄准我们哦。”
沈盈息睁开双目,淡声道:“我不打算与你结伴同行。”
留微理脸上的笑僵了下,很快又深了一层,“没这个打算就对啦。我今天就是偶遇你,天罚者这身份放整个修真界都没人欢迎,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赶跑,比妖魔还讨厌呢。”
“我不讨厌。”
狐狸眼道士一愣,笑了下说:“什么?”
沈盈息望着他,一副平平常常的沉静模样,字音缓慢,“妖魔修士,天罚者天命者,我不讨厌。”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诉说她?自己的感受。
还以为真是个木头闷葫芦呢。
留微理几乎受宠若惊似地笑了出来,“不讨厌,但乖乖也?不喜欢啊。”
沈盈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好似在思量他的话。
默然片刻,她?点点头,“我也?不喜欢。”
唉。
留微理叹了口气,他忽然坐起来,和沈盈息隔桌相望。
他道:“乖乖,你这样子很容易让人抓狂哪。”
他顿了顿,又说:“没有人生下来就无情无欲的,你是例外的吗?”
沈盈息目光平静,“我不是。”
她?未入道时,也?是肆意?纵情、贪欢享乐的凡人。
留微理也?知?道。
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知?道,只要和她?在凡间相遇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小家主张扬耀眼的笑容。
所以现在再见她?,见到她?漠然平静的模样,才会有那般大的割裂感。
可她?还是沈盈息,怎么样都叫人忍不住朝她?身上投注目光的沈盈息。
留微理又躺了回去,他抬眼望着灵舟的木梁,望了很有一会儿,终于又道:“沈盈息,你现在不修无情道了,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的意?思是,你还不能看看身旁人吗?”
沈盈息没回答。
留微理看去,她?已经阖起眸,浸入修行周天里,五感关闭不理外物了。
“……有这么跟人聊天的吗?”
招呼也?不打,径直叫人唱独角戏去了。
枕着双臂,留微理龇了龇牙,头顶的猫耳朵抖了几下。
这间灵舟里现在只有他和她?。
大长虫被她?赶出去了,就在灵舟旁的云层里飞着。
现在这间灵舟里……他们在独处。
留微理咳了声,耳根悄悄地红了。
他翻过身去,先?是背对着沈盈息,闭起眼睛强自要睡,但眼前总闹着浮现出她?的脸,平静的、漠然的、微笑的……如此还怎么睡得?着!
留微理平躺,直直地盯着灵舟木梁,望了会儿眼珠转动,余光不知?不觉扫过女子的身影。
她?和其?他剑修一样,爱穿些素净颜色的剑袍,图的一个方便出剑,手腕都绑着箭袖,很利落飒爽。
一顶银云冠,束着端端正正的发,光洁白?皙的一张脸完整地露出,眉浓眼浓,骨秀神?清,没有表情也?一派仙人姿态。
仙人……
留微理不知?何时已侧转过身子,枕着手掌望着沈盈息,眼神?有些怔惘。
他大抵明白?明穆当时的心情了。
倘若换作他年少受尽欺辱时,遇到这般明丽光亮的女子,也?会终生不忘。
若是她?在他年少时出现,留微理对自己是否还会选择天罚者的命运,头一次生出退缩和不确定之?意?。
他一向?最欢迎不确定之?事的,动荡与异常让他觉得?生有盈乐,很是快意?。
但现在,他竟然对此感到退缩。
“沈、盈、息——”
不自知?的时候,这三个字便自喉中念了出来,舌尖上溜过一圈字音,也?好似擂鼓一样,直击胸膛。
念罢,望着不远处阖眸修行的女子,连留微理这么个心老?皮厚的妖孽都忍不住红了脸,轻咳一声,忍下心中激荡。
他自诩也?见惯人间风月了,虽没有亲身体验过,但见得?多了,资格也?就老?了。
没成想还有一日,还有一日光望着人一张面目,便兀自红脸的时候。
百年修得?同船渡。
这灵舟也?算船,他们如今这般,算是谁修行而来的……
“嘭!”
沈盈息霎时间睁开双眸。
来不及看一眼脸红的怪异道士,她?径自将剑意?化剑,提剑出了灵舟。
留微理惊了下,赶忙翻身下床,衣衫不整地跟着疾步出去。
灵舟之?外,一袭绯衣的少年凭空而立,金冠束起的马尾在脑后被风吹得?左右张扬,他执着金鞭,点缀着暗红血色的金鞭在罡风里和他的马尾一样,不停地晃动着。
沈盈息抬眸,望向?阴沉如昔的季谨。
灵舟下方,正是魔界地带。
成为天罚者之?后,她?便不属于修真界,自然不属于魔界,所以可以自由出入各界地带,不被阻拦。
季谨如何发现她?的?
灵舟进入魔界还没有一刻钟,季谨是否发现得?太?迅速了?
“有何请教?”
沈盈息眸光淡淡,雪银长剑在身侧耀发光芒。
季谨的目光从她?手中剑,移到她?冷淡的眉眼上。
兀地嗤笑了声。
“沈家主这是……被天道抛弃了?”
他们魔族的嗅觉就是敏锐,能一息之?间辨别出她?身上的异常。
沈盈息淡声道:“不能是我抛弃天道吗?”
季谨顿了下,不知?想到什么,阴冷地开口,“能,当然能啊。你沈盈息做这种事做惯了,天道算什么,谁在你眼里都跟没有一样,你哪里在乎呢。”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缓慢,单露出的那只浅眸始终盯着她?瞧,眼神?绝称不上友善,只能让人想起一只择人而噬的阴间兽鬼。
凶厉且阴暗。
阴沉沉的昳丽面庞,只有左眸上的薄银面具流转丁点亮光。
“还有事吗?”
灵舟微微向?前一动,几乎要抵上季谨暗红色的腰带。
季谨垂眸扫过,看向?沈盈息,又瞥了眼她?身侧衣襟敞开的留微理,冷笑:“这是急什么呢?”
“急是不急。”
观看了一会儿的留微理拿出赤扇,哗啦打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送着风,并笑道:“只是待在这儿和一个无聊的人谈无聊的话,实是对大好时光的不尊。”
“闭嘴!”
季谨杀意?陡现,长鞭浮起红光,似乎下一秒就能抽到留微理的嘴上。
“请对我朋友客气些。”
沈盈息伸出长剑,剑尖只是在指着季谨的靴子,动作很轻,但鲜明地表达了她?的立场。
“……朋友?”
季谨意?味不明地咬着这两个字,盯着她?,半笑了声,“哦,沈家主又忘了,忘了哪些是你的仇人罢?”
他屈起鞭柄,指了指他自己,“我——”
鞭子又指向?留微理,冷笑,“还有他,可都不是好人。”
“凡间时,哪件事背后没有这个妖道推手?”
季谨讽刺地勾了下唇角,“你不杀他,更待何时?”
沈盈息抬起剑,忽略了身侧忽地变了神?色的留微理,挡开季谨甩来的一鞭。
她?抬起眸,冷冷地望着脸色难看的季谨,“我也?尚未杀你,你似乎不曾注意?。”
季谨脸色更难看,“说错话了吧,我这不上赶着来了。”
话落,他举起金鞭,直指沈盈息面首,“和我打一架,沈盈息。”
沈盈息挑了下眉。
季谨阴沉如水的脸色,看着她?忽然的挑眉,心头一跳,抿起唇,“你这什么表情?”
沈盈息收起剑,“若要约战,请下帖来。”
季谨愣了下,而后猛地气红了脸,“你!沈盈息你是瞧不起我吗?”
“……并非。”
“我灵力尚未恢复。此时出手没轻重,你会受很重的伤。”
她?面容冷淡,但莫名让人觉得?她?在很认真地回复他。
——她?难道是在关心他?
季谨猛地甩头,意?图甩开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定了定神?,他面容愈发冰冷,“好。我现在就拿帖子给你。”
几息之?间,他写?出一张精美的帖子,扔到她?面前。
沈盈息垂眸,帖子上的字笔锋凌厉,十分漂亮。
她?屈指,帖子便被收进了芥子囊中。
“好走。”
季谨阴狠地甩了她?一眼,“明日午后,魔殿上空,既分输赢,也?定生死。”
沈盈息反应平平,“且去吧。”
她?的态度激起季谨的怒火,琥珀色的眸珠里滚动着的怒焰,亮得?骇人。
“哼!”
他用力甩了下鞭子,掉身离开。
沈盈息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回身进了舟内,同时灵舟掉头,往妖界飞去。
谁与季谨分生死。
他在她?手下都撑不了一个时辰。
半神?之?身去对战个半步飞升的魔头,太?无聊些。
留微理没理灵舟因何掉头,他在她?身后,异常沉默地跟了进去。
见沈盈息重新打坐,留微理在她?封闭五感之?前,勉强笑道:“你没想法吗?”
“季谨刚才说的那些话不错,我确实做了挺多混事的。”
沈盈息抬起眼睫,“与我现在何干?”
她?说完,自闭起眸。
留微理脸色微沉,薄唇抿了抿,“你不要总这么一副……不理世事的样子。”
“都不修无情道了。”
无人回应。
待雪缙打破那只大魔留下的幻境时,云层中早不见了灵舟的影子。
额上的龙角隐隐泛起血红的光色,蓝眸里戾气四溢,雪缙捏紧拳头,在云海里疯狂搜寻。
没有——没有!
主人半点痕迹都没给他留!
她?不要他了,她?要那只低贱的猫妖!
天地之?间,忽而响起一道低沉愤怒的龙吟,修为不够高的灵物听见此声,全都战战兢兢地俯身下来,不敢动作。
阴晦云海中,银白?的影子闪没了一瞬,很快再瞧不见踪影。
……
“阿姊,去哪儿了?”
在灵舟消失后不久,一抹烟粉色身影出现,脸色苍白?惹人怜爱的少年睁着凤眸,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四周,玉白?的手指不住绞着袖口。
“明明都快赶上了。”
“又不见了。”
“姊姊……为什么、为什么试玉总要被姊姊丢开……?”
第102章
沈盈息付了三千中品灵石,在妖界边缘地带租了个小竹屋。
妖界的动植物大多颜色艳丽。
此处竹林内的竹子便是朱紫色,竹声飒飒中,远见如?一片紫雾。
竹屋陈设简洁,一桌一椅,沈盈息正?坐在唯一的椅子中,垂眸抿茶。
“乖乖什么打算?”
留微理布好阵法,隔绝所有?外界窥探后,换了身雪白圆领袍衫,坐在变换出的灰雾上,面对面望着沈盈息。
“等。”
沈盈息放下茶杯,视线穿过留微理投向外间的天空上。
留微理顺着她的目光,往门外天看了看,而后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乖乖心中有?数。”
他挪了挪身子,灰雾乖顺地把他托向前,以离她更近些。
“乖乖对我有?什么打算?”
沈盈息目光微垂,落在他身上,“你伤好便自行离去。”
留微理扯了扯唇,“虽然分开对你我都有?好处,但毕竟我和乖乖才重逢吧,没这样赶人的呢。”
沈盈息:“我以为保你的小命才是最大的好处。”
“……乖乖以为保我的小命,意思?是我活着,对你是好处吗”
留微理压了压唇角,想笑又强自正?经?,狐狸眼?睁大定定地盯着面前的素袍女子,问道:“是这样吗?”
沈盈息面无?表情,“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和你没有?可能?。”
她不再修无?情道,很多因漠然而忽视的真相,如?今也都看清了部分。
“你戏玩人间,我与你性情不合,不宜继续作伴。”
留微理唇角弧度微耷拉,但很快重新笑得明?媚。
“性情倒是好说,正?好玩了几千年了,是时收心正?是方便。只?是说天道那儿?不好过,两个天罚者在一块还是太?刺眼?了。躲都没处躲。”
沈盈息垂眸,“你便躲好了。”
留微理笑容一僵,他从灰雾走下,半蹲到沈盈息面前,双臂撑着她的椅子扶手,抬眸紧盯着她,“我躲好了?你呢?你刚刚说等,准备等什么?”
“……”
沈盈息静静地看着他,“只?是等。”
留微理心口一跳,“你等天道?”
她不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你疯了?!”
留微理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头顶的猫耳朵猛地抖了两下,被他用力地捋了一把,耳根泛起被施加暴力的红,但他毫不在意。
白袍道士长眉紧蹙,思?量了片刻,忽然俯身靠近她道,“天道绝不容忍天罚者活在世上,你得趁着现在到人间去,不然等天道选出个新的天命者,你便要处于弱势处境了。”
沈盈息往椅背上一靠,眉眼?轻抬,鲜见地露出些许疏懒之意。
她微微笑了下,“你便为的这个理由下凡的?”
留微理一愣,说:“当然不是。我当初在修真界等了快三百年,我知道会有?专门克我的天命者追杀我,但他总也不来。我哪里耐得住等待?”
“……”
沈盈息但笑不语。
留微理抿唇,站直了身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蔫蔫地调转身子,头顶的耳朵服帖地垂了下去。
“你就是把自个活得太?明?白了,”
低魅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沈盈息,世上难得糊涂。你要知道,就是仙就是妖,也没有?像你这样的,怎么哪件事都得有?目的?”
沈盈息望着留微理头顶垂下的猫耳朵,微顿。
她没什么话可回。
只?看着留微理走向门口,坐在门槛上,撑着脸不作声。
过了会儿?,他头也没回地叹了口气。
他侧过身子,倚着门,望着天,好似自言自语道:“沈盈息,如?果?我早一千年遇见你,或许我们也能?做个朋友。”
沈盈息望着他细白的侧脸,“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了。”
留微理一怔,转过脸来,盯着她,“那我要更好的。”
他得寸进尺,他不要脸皮。
留微理目光倾注在她脸上,一动不动,但想,那怎么了,先试试再说。
她是一潭不动的深水,就得有?风来吹。
“什么是更好的?”
沈盈息面容平静。
留微理眸光微闪,“你对你最好的朋友什么样?”
“大抵……”沈盈息蹙了蹙眉,脑中浮现的不是修真界的记忆,反而是凡间在淮东时携伴同游的画面。
她顿了下,道:“大抵是食同桌,寝同榻吧。”
“嗯……咳,”
留微理猫耳朵支了起来,又扭过脸去,“我是、我是觉得,我们二?人关?系若要再亲近点,这些待遇……至少也得,满足一个……”
他越说声气越低,越发没有?底气。
说着说着,留微理自己也生气起来,他狠狠揉了把头顶热得发软的耳朵根,忽然站起来走出竹屋。
走到竹林口,踩着满地朱紫竹叶,他恨恨地踢了脚,竹叶乱飞中,他咬牙,“慌个什么劲儿?!”
一大把年纪,还像个年轻小贼头一样动不动就脸红。
沈盈息从屋内还能?看见留微理的背影,她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她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留微理说的也不错,她做任何一件事都有?目的。
最没有?目的活着的时候,是在凡间做小家主?的时候。
“哥哥……”
沈盈息阖起眸,入道千年以来第一次生出名为怀念的情绪。
但她怀念,却不留恋。
她早已过了为人欲所累的时候。
“你在想沈盈风吗?”
沈盈息睁眸。
留微理收拾好心情,端端正?正?地站在她面前。
垂眸间眸光竟很清正?,他说:“天道选天命者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你既然不忘故土,不如?下凡去看看。”
“千年过去,早不知轮回多少次了。”
沈盈息垂眸,“便是能?寻到,也早已相见不相识。”
留微理绷着脸没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乖乖管他相识不相识呢,重要的是你见那一面,了了心愿。”
他煞有?介事地道:“别因为自己不在乎就不去,有?时候做不做和你在乎不在乎都没关?系。”
“纵只?有?一点念头,也该去了结一遭。”
沈盈息撩起眼?皮,黑眸泛着淡淡的茫然。
“你这话,竟与师尊领我入宗时的叮嘱很相似。”
留微理笑弯了一双狐狸眼?,靠过来握着她的椅子扶手,蹲下身子望她,“尊师可没我这样的美貌吧?”
沈盈息垂眸,静静地看着他。
好半晌,留微理都被她看得不自在了,扯了扯衣襟,边撇开视线边咕哝道:“成,成,没你师尊好看,成了吧?”
“不分伯仲。”
留微理脑子一空,修长的手指停在衣襟上,眼?睫微颤,转过眸子看向她。
“你说、再说一遍?”
沈盈息盯着他灰蓝色的眸子,道:“都好看。”
终于是回过神。
留微理咧起唇欲笑,但又想起什么似的,抿着唇哼笑了声,“我算是捞着点回报了。”
“行,就看你这句甜言蜜语,我也得弄个回礼给你。”
沈盈息启唇,“不必。”
留微理眼?睛眯起,“我说姑奶奶,别刚有?点暧昧就又拒人千里外好吗?很伤人心的。”
沈盈息抚上自己的心口,“我似乎知道……伤心的感?觉。”
留微理神情一凛,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凑近急声道:“你怎么了?”
沈盈息阖起眸,后背完全?靠紧了椅背,微微抬起脸,一截纤长白皙的颈项在昏暗天光里更显得莹润如?玉。
“沈盈息!”
留微理察觉到不对劲,他左手立刻握住她肩头,将其拥进怀里,右手并起剑指,摁着她的眉间,将灵力探入她识海之中。
幸喜他的灵府是她修复的,自身灵力里有?她的气息,是以查探她体内异样并未得到她的排斥。
可无?论如?何搜寻异样,总也无?果?。
灵脉未伤,灵力未失控,似乎真的只?是伤心?
留微粒抚着沈盈息的鬓发,低声道:“为我伤心?乖乖,你折煞死我了,你现能?说话吗?告诉我,哪里难受吗?”
他不是医修,枉然搜寻了病症也找不到实?处。
他一错牙,欲走出竹屋到修真界绑一个医修回来。
锦靴方抬,身后响起沈盈息的声音。
“留微理……”
留微理折身,疾步冲到她面前,俯下腰身执起她双手,柔声道:“好点了吗?我去给你请医修,我真不知道要给你吃哪些丹药,怕伤了你……”
“我没事。”
沈盈息眉头紧簇,垂下脸看向留微理。
他脸色有?些泛青,还是个受重伤未愈的病人。
留微理眸光凝起,仔仔细细盯着她。
“乖乖,看在我们是天地间唯二?的天罚者份上,你告诉我,刚才怎么了?”
沈盈息缓缓地眨了眨眼?。
“魂契……断了。”
她抿起唇,眼?神有?些放空,“师徒契,被斩断了。”
她说,“我连师尊也没有?了。”
留微理一怔,他猛地起身,怒容上脸,“鬼天道!”
魂契被单方面斩断是极其危险的。
轻则灵符破碎,重则魂魄受损。
但比起这些……留微理看向沈盈息,她神情莫名,看不出喜怒。
可是她方才……分明?是难过的。
即便只?有?刹那的难过。
“去看看你师尊。”
留微理说,“你再不在乎,也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去看看吧,乖乖,看看你师尊想不想和你结束这段关?系。”
第103章
芥子囊灵力紊乱,沈盈息扫了一眼。
“乖乖也?在顾虑?”
留微理笑道,“但总有这么一日的。成为天罚者后,和从前?的师友告别,从此天下地上,只需再面对自己?一人。”
沈盈息抬眸,“妖界该有你的许多故人。”
留微理一顿,盘腿在她面前?坐下,仰着头眯眸笑,“你想让我?去?见见他们?”
“你方才说,天罚者也?有知晓真相?的权利。他们想不想和你断绝关系,你知道吗?”
留微理将手一摆,目露不屑,“我?族族人最是死板,面对我?这种?被族谱除名的后嗣,回去?不过是被提去?族规伺候,有什么好回的。真相??真相?便?是如此。”
沈盈息摁住乱动的芥子囊,“那凭你做主。妖界已至,我?到剑宗来回不过三日,这三日里你去?何处,我?管不着。”
“怎么……乖乖不带我??”
留微理有些茫然,他坐直身?子,望着她说:“我?不跟着你,还能去?哪儿?”
沈盈息和他对视,她静了静,意料之外?地伸出手,抚了抚留微理的鬓角,“留卦,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你见的世情多,你心底的答案一定比我?的更合适你,在世故人情上,我?给不了任何人建议。”
“但是,”留微理想说什么,却在沈盈息平静的目光下止住了。
他抿起唇角,垂眸片刻,兀地抬眸轻笑,“乖乖,你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便?给人会心一击。”
沈盈息轻轻勾起唇角,“是么,多谢告知。”
留微理艳丽的面庞现出一种?纯洁的笑,他舒展眉头,低声道:“乖乖,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
沈盈息不置可否,“如果你没?被族人关起来执行族规的话?。”
留微理笑,“他们没?人打得过我?。”
但再强壮的儿子见到母亲,该跪也?得跪。
沈盈息往椅上一靠,很放松地弯唇,“兜兜转转,千百余年,修道之初,也?没?料到会有今日。”
留微理撑臂往后一仰,望着竹屋屋顶,有细小的天光从竹隙里漏下来,照着屋内简单的陈设。
他打量了一圈,白净的面皮上攒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山外?有山,世外?有世,天道要飞升的修士给它?做养料,但我?们又不是真的无知无觉的食物,谁巴巴地去?伺候它?。”
早她千年做了天罚者,便?是有比她更深的感?知。
沈盈息抬眸,跟留微理望向同一束光线。
沉寂半晌,她说:“自生自灭,也?算公允。”
留微理哈哈大笑,仰躺在地,“是了是了,乖乖说话?太可我?的心了。”
他说:“只可惜了了,天道不懂此理。弱者越弱,越要逞强。这么乱做乱弄,几千年过去?了,还是一事无成啊。”
留微理起身?,对她正色道:“修真界强者为尊,弱者死不足惜。沈盈息,天道是时候该被更强者取代了。”
“怎么取代?”她垂眸,“天命者才是天道的宠儿。”
留微理握住她的椅腿,小臂用力,椅子被他轻松拖出吱的一道声响,二人距离倏地被拉近。
沈盈息低头,二人的距离近到,她的发丝垂下时能扫过留微理白皙的额头。
她垂眸注视着他。
留微理双臂圈在椅子上,仰起狐狸眼,额角被她发丝扫过的地方有些痒,他挑了下眉,笑靥如花,“乖乖是做过宠儿的人。不妨想想,下一位天命者会是谁?我?们就去?杀了他。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杀得天道入世来,和我?们正面对抗。”
“……”
沈盈息似是在思量。
留微理笑容加深,握着椅子的手不由收紧,他挪近几步,“怎么样,很简单又有效的法子吧?”
说完,他自己?觉着甚是满意,头顶的猫耳晃了两下。
沈盈息沉静的目光被他头顶的猫耳晃动。
她往后靠了靠,伸出手,拨弄了下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欸!”
留微理猛地捂住耳朵,朝她瞪圆了眼睛,“说正经事呢,别闹。”
沈盈息敛眸,看?着他睁圆的眸子,竟然觉得这位轻挑的道士有些可爱。
她微微笑了,轻吐二字:“莽夫。”
留微理呆了下。
她的笑莫名带有宠惯的意味,他呆望了半晌,反应过来后脸颊兀地红透。
“莽夫……莽夫怎么了?”他咕哝了声,揉了揉被她碰过的耳朵,“快刀斩乱麻。总不能什么也?不干,成日空想等着敌人追杀吧?”
沈盈息眼光从他头顶掠过,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被他自己揉得发红,原本耳朵皮肤便?薄,如今一来上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透着红,很好看?。
她没?再伸手,用灵力摁紧了腰际不断动作的芥子囊,道:“待下次见面,我?们再谈罢。”
留微理似乎终于记起还有这遭,他们不是在把酒言欢,而是面临分别。
他脸上的笑便?有些失落,灰蓝色眸珠沁着亮直勾勾地望着她,“乖乖,给我?个准备,你还会回来吗?”
沈盈息顿了下,“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又道,“我?会把灵舟留在这里。”
“……你还是拿走吧。免得让我?见什么物是人非的戏码,这没?趣。”
闻言,沈盈息当?真收回拿灵舟的手。
见状,留微理又好气又好笑,他一下坐直了身?子,倾身?上前?止住她放下的手腕,“乖乖,你真是被无情道荼毒太深了,一点不开窍呢?”
他带着她的手腕,往回轻轻扯了两下。
红唇张启,无赖道:“我?可以不要,但你不可以不给啊。”
沈盈息蹙起眉。
留微理一见,立马又笑,“我?是贱人贱语,面皮和心是各走各的道,嘴上说不要,心里可想要了。乖乖便?当?刚才的话?都是风,溜过去?算了。”
沈盈息抿着唇。
留微理狐狸眼微微圆起,“我?……又话?多了是吗?”
沈盈息拿出袖珍灵舟,放在一旁的桌上。
“无碍。”
她说。
留微理望望桌上的灵舟,又看?向起身?的沈盈息。
她察觉到他目光,垂下眼,微微颔首,“还在等什么?”
留微理盯着她,半晌笑了笑,“我?就是在想,我?以前?是从不后悔从嘴里说出的话?的。但是这次重逢,我?一日内说十句话?,倒有六句是要事后后悔的。”
“这感?觉真糟。”
可十句话?里能有一句逗得她笑了下,糟糕的感?觉便?如潮水远去?,后悔成了自得,再就是满足。
沈盈息嗯了声。
留微理几乎气笑,“嗯?你就嗯一声?”
她顿了下,从芥子囊里拿出许多丹药,都放在了灵舟旁边,“这些丹药属于万灵伤药。”
沈盈息收回手,看?向地上坐着跟无赖一样的猫妖,眼神意思很明显,够了吗?
“沈盈息你——”
饶是留微理再舌灿莲花,在沈盈息澄明淡漠的目光下也?开不出花样了。
“不愧是做过天命者的修士,和我?真是天性不对付。天命者也?就罢了,还修无情道,一颗心比千年老树还僵木。”
留微理一边摇头一边笑,他撑臂站了起来,长眼扫过桌上的瓷瓶堆,红唇弧度无奈加深,“乖乖,多谢你的善心。哪时候你这善心发到别的地方,我?就更感?恩戴德了。”
沈盈息道一声后会有期。
留微理陡然露出不舍之色,“我?真不能和你一起去?吗?万一打起来了,你还能有个帮手。”
沈盈息摇了摇头,“多谢担忧。”
唉。
留微理叹了口气,他搭上沈盈息双臂,俯下身?和她平视。
灰蓝色的狐狸眼微眨,长睫翩跹,眸光潋滟,“我?是个到哪儿都不受欢迎的主,乖乖呢,乖乖不一样,你到哪儿都受人爱敬。”
“所以呢,你一走我?就能想得出,到时候得有多少狂蜂浪蝶要赶你身?上扑。一想到这儿啊,真嫉妒,嫉妒得心都发疼了。”
狐狸眼微眯,眼中的妒意快漫成黑水淌出来。
但忽而间一怔,被妒意塞满的蓝眸清澈了一瞬。
纤白的手指轻轻触上他的眼角,柔软的指腹点了点上挑的眼尾。
“没?人像你这样,直言不讳。”
沈盈息望着指腹所点的眼睛,一双褶皱精致、黑睫浓长的狐狸眼,极艳又极漂亮的眼睛。
眼波流转间多情如水,总有股慑人的浓情蜜意。
这样甜蜜艳丽的眸子,实是不适合流满妒恨的阴翳。
留微理眨了眨眼,一把捉住沈盈息撤走的手,将脸颊紧紧贴在她手心里,星眸灿亮,盯着她不放。
“没?错,我?留微理就是独一无二,你此去?必不能忘了我?!”
沈盈息冷淡而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他的脸滑得像暖玉,她握惯了冷剑的手不适应这种?触感?。
“你不需要念想这些,你该去?做自己?的事。”
留微理面无表情了会儿,望着她抽回的手,紧接着看?向她冷情的眉眼,“沈盈息,你的确不适合给人建议。我?心里的答案反驳你,你这个建议很烂,我?偏要想着你会不会忘了我?。”
他哼笑,“我?天天想。”
“那便?由你抉择。”沈盈息颔首,不喜不怒,“后会有期。”
说罢,见他不动身?,她眼眸微动,便?先?自转过身?去?,欲驾起剑光先?行。
“等等!”留微理唤住她。
沈盈息脚步微顿。
留微理闪到她面前?,白袍像鸽翅一样掠过她手臂。
“还有一事……最后一事!”
沈盈息抬起眸,望着他。
留微理似乎是担心她不耐,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而后便?翻转手掌,呈出掌心里一颗莹蓝圆珠。
他一把拽起她的手掌,将珠子放进她手心里,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为免我?悬望,也?为回敬乖乖的丹药,这枚……便?送你了。”
他没?说清这珠子来历。
沈盈息打眼一瞧,却发现这珠内灵力十分熟悉,是来自留微理灵府的灵力。
“这是——你的妖丹?”
她皱眉,将蓝珠往回推,“妖修修行不易,我?也?无需你的妖丹保护。”
“沈盈息!”
留微理抿唇,扬声道:“你不要我?可哭了!”
沈盈息怔住。
留微理对上她的清眸,重重地咬了下唇瓣,强自绷着脸说:“你也?不想那么难堪吧。我?、我?也?不想。”
“再说了,我?又没?说这是用来保护你的,知道你沈盈息天上地下修为第一,用不着我?操心。但你看?这珠子多好看?,像我?一样好看?,你留在身?边,也?好记着我?。就是个念想,给彼此都留点念想啊。”
“……多谢。”
她终于收下。
留微理松了口气,而后笑了起来。
他弯腰,歪着脸嬉笑道:“其实也?还有个小小要求。”
他直起身?,张开双臂,做好了解释和恳求的长篇大论:“当?初在明宫里,我?打开囚仙大阵要死的时候,想跟你要……个……”
剑修的素袍压住了他白袍上的暗银团花图案。
“拥抱……”
留微理的声音隐没?在拥抱里。
他眼神倏地又静又柔,双臂放下,紧紧环住了沈盈息的腰背。
头颅埋低,阖起长眸,深深地感?受着她的体温和香气。
“谢谢你,乖乖。我?最好的礼物。”
……
沈盈息落下剑光,掐诀变换了容貌,而后神色从容地走进了剑宗。
“等等。”
身?后追上一道女声,同时一柄长剑横过身?前?,拦住了前?路。
沈盈息停下脚步,看?向身?前?剑修。
“师姐可是有事?”
明冠素袍的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事是没?有,例行检查却省不得。你的腰牌呢?”
沈盈息微微含笑,“师姐稍等。方才在外?除妖,为免遗失,将腰牌收了起来。”
对面的剑修闻言,先?是道了声辛苦,而后便?抱起剑,耐心地等着她。
沈盈息没?有腰牌。
她一边翻着芥子囊,一边思忖着如何遁走。
“宣立仙子。”
“嗯。”
身?前?人突然抱剑行礼,沈盈息动作一顿,便?闻到身?后传来股淡淡的幽梅香气。
还在靠近。
“宣立仙子去?何处?弟子可有帮得上忙的?”
一道温柔的女声回道:“来接友人。”
沈盈息收起手,她似乎不必找腰牌了。
果然,查她腰牌的女修顺着宣立的目光,看?向面前?模样陌生的小师妹,问道:“仙子的友人莫不是……这位师妹?”
宣立柔柔一笑,“正是这位。她素来马虎,腰牌爱乱丢。贵宗防守又为修真界最严,想着她这马虎鬼一定过不了关,便?亲自来一趟接她回去?。”
女修飒爽抱拳,“您亲自来了,这当?然是拦不得了。山门处处是留影石,更不会出差错。”
“多谢,那么我?便?将人领回去?了。”
女修颔首,转而笑着对沈盈息道:“这位师妹可不要忘了今日遭遇,下次可记着将腰牌收好。”
沈盈息握拳抵在唇间轻咳一声,“师姐提醒,自当?谨记。”
“快和宣立仙子去?罢。”
于是沈盈息转身?,垂着眼走到宣立仙子身?旁,唤道:“宣立……”
宣立握住她的手腕,顺着她腕间牵起她的手,近身?低声道:“回去?再说。”
话?落,青光乍现,阵纹浮现,待青光消失,原处已无了两个女子的身?影。
落地时,已到了卦宗主峰,宣立的洞府。
宣立刻意从剑宗的客峰绕了一圈,而后回了卦宗。
沈盈息望着半熟悉半陌生的洞府,对身?侧宣立淡淡地点头,“许久不见,宣立。”
宣立爱穿青衣,各种?浓淡的青衣裳,她穿起来像初春的春水,和善而美丽。
“许久不见,息息。”
宣立移出两张玉椅,请她就座。
沈盈息甫一坐下,面前?便?浮现出一张青玉矮桌,矮桌上放着各样精致甜食和两杯清茶。
“这是你最爱的粉莲乳酪。”
说着,宣立捏起一块粉白糕点,递至沈盈息唇下。
沈盈息抿唇,后仰了些许,用手挡开宣立的投喂,自己?接下糕点,“这么多年也?不改这习惯。”
宣立愣了下,放下手,秀丽的面庞舒展笑意,“忘不了了。每次一看?见这些糕点,就能想起你从前?,一除妖回来就满手的血口剑伤,端杯茶茶水都红了,我?喂着还好点……”
沈盈息垂眸,将糕点放回盘中,“这些琐事,我?早已忘却了。”
“忘了……的话?,也?很好。”宣立牵起她的手,用帕子细细地擦掉她指尖的糕点碎屑,“息息现在不修无情道了吧,那我?们还能做回曾经的至交好友,嫌隙过往,忘了很好,真的好。”
宣立卜卦的修为并不低于随其常。
她能卜出自己?现在的境况,也?不足为奇。
沈盈息出现在剑宗门口,并为守卫所阻,也?是她事先?得知的。
但宣立还是提前?了许多日,在剑宗山门守望。
“息息,我?很想你。”
第104章
沈盈息默了会儿。
芥子囊在宣立这句话后重?新跳动不止,发狂似地乱动。
沈盈息摁住它,带着两分?暴戾。
芥子囊静了下来?,宣立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女子的轻笑声温温柔柔的,水波一样涌向她,“息息身?上……有很多陌生的气息,是新交了许多朋友么?还随身?携带着别人给的礼物呢。”
“我来?剑宗不是寻你叙旧扯闲篇的。”沈盈息垂眉,面容冷淡,“我要见师尊。”
宣立望着她,秀丽的面庞笑靥如?花,“息息,别这样对我。老友见面,该清谈一番。这种时候就不要聊其他外人了,你知道的,我总会为这伤心的。”
沈盈息抬起?眉,“宣立,你不是这种模样的人。别拿示弱要挟我,你不觉得难堪吗?”
“……”宣立脸上的笑一僵,她转而苦笑了下,手背盖住眼?睛,往椅上一靠。
良久,她只是这样阖着眸。
沈盈息静静地看着她,直至宣立拿开手,仰着脸怔然望着天空。
“息息,难为你还记得我本初性子。”宣立弯唇,笑容泛着苦涩,“我知道你忘了绝大多数的过往。”
“我很开心,我是例外。”
沈盈息淡声,“记得,但不多。”
宣立叹了口气,“我错了息息,我们可以和好了吗?”
沈盈息看向宣立。
这位爱穿青衫的卦修大能也正望着她,眉眼?萦结着淸愁几许,动人的哀愁。
半晌,沈盈息收回视线。
“你想多了,我的气性没有大到五百年过去?了,还没消气的地步。”
宣立弯唇,“那?我们还是——”
沈盈息一句话打?断了她:“你很好,我曾经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但是是曾经。”
宣立一下花容失色,苍白着脸,轻声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和随其常联手干扰你的道途是吗?”
“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沈盈息蹙眉,“你们卦修自恃未卜先知,总将人命运看轻,殊不知你以为对我好的,我不以为然。傲慢招致灾祸,你日后当点心。”
“嗯,我错了。但息息是在关心我吗?”宣立眸光微亮。
沈盈息顿了会儿,放弃无谓的解释。
“宣立,你不必故作无知,我已不是天命者了。”
宣立含笑,“那?又如?何?你便成了魔成了鬼,也还是我宣立的至交好友。”
言至此,她声音忽然低下,近身?执起?沈盈息的手,轻声道:“息息,我知道,就是我成了妖成了魔,你也不会弃我不顾的。”
沈盈息无言,目光在自己和宣立交握的手掌上停了下。
宣立将手握得更紧,“你有何事要做,我亦可以助你。”
长睫微抬,沈盈息看向宣立,后者恳切地望着她,目光柔和。
“……宣立,我要见师尊。”
宣立挽起?唇角,探身?上前抱住了她。
“好。”
……
守端不在剑宗。
若无宣立告知,沈盈息会空跑一趟。
望着宣立素手卜卦的背影,沈盈息咬了口甜糕,甜而不腻的软糯滋味,无疑消解了几分?冷清的气氛。
“他在了身?城。”
宣立回身?,看向椅中的沈盈息,愣了下,而后噗嗤一笑。
沈盈息放下糕点,正欲起?身?却?被?一双素手摁下。
“怎么了?”她抬头疑惑。
宣立一手摁住她肩膀,一手从她唇边撷了撷,些微的一点糕点碎屑被?撷下。
“总急着去?做事,就会跟事较真,对自己是一点不上心。”
青衣卦修似无奈,抚了抚沈盈息的脸颊,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
沈盈息抿了抿唇,她看向宣立,这个本该成为她师尊的人,现在是她的好友。
一个曾经和同门联手,要强硬将她的道途改回卦修的好友。
虽然身?份不同,但宣立对她的宽和和关心始终存在。
如?师如?友的存在。
沈盈息忽地偏过脸,“一个除尘诀就能解决的事,下次直接告诉我就行。”
宣立:“很多事直接吩咐别人也能解决呢,也没见你同意。”
她拍了下沈盈息肩膀,“行了,走?吧,做你的大事去?了。”
沈盈息起?身?,驾起?剑光,手臂忽然挽上一只手臂。
她侧眸看去?,对上宣立的笑眼?。
“劳驾息息携我一程。”
沈盈息抿唇,“你不用刻意亲靠我,我们从前如?何相处的,你仍照那样待我好了。”
宣立牵住她的手,贴身?笑道:“稀奇了,你这小闷葫芦也能明白人心思?了。”
但却?没放开手,好似在从前,二人便如?此亲密了。
沈盈息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抱紧我,天风猛烈。”
宣立似乎愣了愣,而后望着她,笑叹了口气,“息息,你出?息了。”
没说出?息在哪儿,依言抱紧了沈盈息纤腰,枕在她肩头,微微阖起?眸,感受好友的温度和熟悉的香气。
沈盈息不再说话,剑诀掐好,剑光凌天而起?。
……
了身?城的天灵台是离天道规则最近的地方。
天谕降临,多在此台。
守端身?着一袭素**袍,静立于天灵台之中。
隐匿行踪的仙级阵法以他为中心,笼罩了整座天灵台。
不久之前,第二道天谕降临,告知了守端成为天命者的使命。
修行者是没有权利质问天道的。
即便守端的修为已至半步飞升圆满,但仍只能被?动接受天道谕令。
守端没有露出?额外表情。
他望着万里无云的青冥,神情冰冷而深沉。
守端在计谋一件事。
关于他首徒沈盈息的事。
不过,他们如?今已不是师徒了。
师徒魂契于昨日,被?单方面斩断。
盈息是个理智的孩子,她的情绪总也很淡,对他没有恨意,不会为了伤他而做出?鲁莽断契的举措。
是谁呢?
谁在他们中间?挑拨离间?呢?
守端长久地凝望着天际,天上没有任何异样,他只是保持着凝望的动作。
“师尊。”
一道清浅的女声传入耳中。
守端冰冷的面容一怔。
宛若一尊银雕骤然间?被?唤醒。
他打?开阵法,看见了素袍在身?的沈盈息。
师徒对视刹那?,俱从对方眸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是天道。”
沈盈息说,抬起?眸看着台上的守端。
守端似乎微微笑了下,但细看还是一副冷漠模样。
他负手走?下天灵台,到沈盈息面前,轻轻嗯了声。
“有受伤吗?”他问。
沈盈息摇了摇头,“师尊可伤了哪儿?”
“业已治好。”守端望着沈盈息被?天风吹乱的鬓发,手臂抬了抬,中途还是放了回去?。
荣华绝世的剑修垂下金眸,视线克制而温和,望着自己的首徒:“盈息变了。”
沈盈息本就没有隐瞒之意,见守端已看出?端倪,直言道:“师尊,我做了天罚者。”
守端沉默了下,但问道:“自己甘愿的么?”
沈盈息微微笑了笑:“师尊,我甘愿。”
话落,沈盈息忽而眸色一凛,看向守端复杂的金眸,“师尊是……天命者?”
青空一道响雷,似是印证她的猜测。
望着守端淡漠不变的神情,沈盈息便知晓自己没有猜错。
让师徒二人成为生死?对手,隔着寂寂长空,沈盈息也想得出?天道含讽带嘲的目光。
“……”
望着首徒的防备神情,守端轻启薄唇:“盈息,你不信师尊吗?你以为我会死?守道规,对你下手吗?”
他说话时,高大的身?子朝她靠近了两步。
沈盈息抿唇,将宣立向身?后揽了揽。
“师尊,我知道你现在不会。”
守端的目光还停留在她保护旁人的手上。
金眸暗了瞬。
——现在在她眼?里,他是危险的,是需要远离的?
“无碍。”守端蜷起?手指,止住脚步,“情有可原。”
“这不是你的错。”他试图做出?温和的表情,但脸像被?冻住了,怎么看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守端抿起?薄唇,声音低沉:“天命者是天道强自派下的使命,别无选择的使命,早不该拘着你了。”
闻言,沈盈息有些不大自在。
她和守端虽无朝夕相伴之情,但毕竟有师徒伦理之常。
既已看透天道弱鄙,没有还瞒着师尊,让他继续受藩篱之苦的道理。
“守端仙尊——”
“守端仙尊?”
守端的声音又轻又冷,“你我情谊当真如?此薄弱,一小小道命便能轻易割断了?”
沈盈息默了下,说:“修行道心口合一,既然师徒魂契已无,再称师尊便是违心了。”
“如?何不见阁下严令禁止守琅宗主的自称,你独对自己这般严苛吗?”
沈盈息尚未来?得及出?声,守端忽地闭眸,将自己倾泻出?的情绪顷刻间?藏得风雨不漏。
他负手转身?,背对了她道:“既是如?此,本尊不再多言,你且去?罢。”
“魂契断开,虽非自愿,但已成结果,恼亦不能。再论仙尊与息息现时的身?份,没了师徒关系作缚,对双方都好。”
宣立朝两个大小冰块分?别看了看,温婉一笑,继而道:“你们二位本就是天道强求的师徒,如?今解开这强来?的命数,还不高兴怎的?”
守端冷声:“宣立仙子晓通各人命数,自当从容。”
宣立笑而不语。
沈盈息看了眼?守端背影,而后解开腰间?芥子囊。
“仙尊,今日前来?一为明晓魂契真相,二为归还此物。”
守端缓缓收紧双手,“此剑灵智已近成熟,如?今他一心归顺于你,再归还给本尊只能徒生业障。”
他话音将落,沈盈息手中的芥子囊猛地跳动了两下,里间?的剑灵似乎响应着守端的话,强烈表明了自己不愿回去?的意志。
沈盈息顿了顿,将芥子囊缓缓放下。
“虽然如?此,但我毕竟受了天罚,与修真成仙永为陌路,这些仙灵故物留在我身?侧才招业障。剑灵位同您半魂,我无权收归。”
说罢,不顾芥子囊剧烈鼓动,她掐起?子午诀,恰如?最初入剑宗那?般,对守端行正式拜师礼。
“后会有期,师尊。”
第105章
沈盈息背身,驾起剑光欲走。
身后?传来守端的声音:“盈息,务必好自为之。”
沈盈息动作毫无停顿,剑光照常捏起,好似没有听见守端的话。
她很少有失礼的时候,这算一次。
宣立却叹了口气,说:“你们二人何至于此?,日后?再见最差也只是陌路而已,哪里就各奉珍重,宛若死别?了?”
“宣立仙子可是有意提醒?”
守端说罢,抿了抿唇,“本尊失言,宣立仙子便?作没听见罢了。”
沈盈息动作一顿,“宣立,你不必管。”
宣立看向沈盈息,对上这位天罚者沉静的目光。
她莞尔,摇摇头,“你们无情道啊。”
宣立笑笑,对这曾经的师徒二人道:“一个两个,全都自负到?骨子里了。”
“你们自恃强大?便?习惯单打?独斗,但局中人易迷思于当局,你们看起来很危险呐。我这半个局外?人不得不出?言点明两句了。”
她竖起食指,指指天空,“你们瞧这天道,既已失道,何妨改朝换代。”
“欸,息息,你别?阻止我让我说。”
宣立偏头,躲过沈盈息的剑光。
沈盈息面目清冷,闻言不语,执剑上前,看样子是要直接拉走她。
宣立往后?躲开,笑吟吟地道:“息息,你知道的,我有上百种方法把卦语说出?来,你哪里能阻止得了呢?”
沈盈息抿唇,沉默近乎冷厉地看了她半晌,忽地一垂眼,闷声道:“卦修不擅杀,你这修为连两道雷劫都挨不过去。”
卦修通晓天地,这是超脱于其他修士的能力,也是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能力。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天机的后?果便?是承受雷劫。
“没关系,息息。”
宣立说完,想要维持笑面,沈盈息抬目看向她,二人对视,宣立先自怔了怔。
她看见了沈盈息洇出?黑眸的情绪。
很复杂,似乎有疑惑、担心、还?有一瞬间的无措。
沈盈息剑纵天地,修为独尊,何曾露出?过无措的目光。
这种鲜活而脆弱的神情,她只在作为凡间小家主时才露出?过。
可是沈盈息再也不是那?个凡间好恶鲜明、放纵肆意的小家主了,所以这种神情只出?现了一瞬间。
宣立捕捉到?了这瞬间。
她是沈盈息曾经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时刻关注着沈盈息的一颦一笑。
宣立忽地笑了起来,笑中带有许多宠溺的意味。
“息息,你是个孩子。无情至真,但究竟是个太较真的孩子。”
她说着,抚了抚沈盈息的手背,轻声道:“天道已经势弱,你未尝不知。本来我不想说,毕竟我们息息早与规则结了缘,终能自成一道。可是现在我觉得该说了,再不说我都快被?你们两个闷葫芦憋死了。我还?怕,怕你们真的刀剑相向,误伤对方,届时后?悔莫及。”
“息息,你不想牵扯任何人,叵耐这是不可能之事。但你若能一心将你想做的事做下去,结果总不差到?哪里去。”
宣立转向守端,带着些?调侃和嘲讽,“守端仙尊,按照您的性子,接到?天谕的那?一刻就想到?了吧,天道竟然让你一个心魔未死的无情道修士继续做天命者,无情道真要完了,成就你的大?道如?今要毁灭你了。更直白点说,天道是要献祭无情道,却不是为了是什么公允,而只是为了杀了息息。”
“毕竟她是唯一能取代天道的修士。”
“宣立……”
沈盈息低声,“你说的太多了。”
宣立温柔弯眸,“息息,你又在担心我了,这回我可没感觉错吧?”
“宣立!”
这是该在乎这些?的时候吗?
沈盈息语气微微加重。
宣立望着沈盈息,目光凝注许久,低低叹了口气。
沈盈息修无情道多年,情绪寡淡,友谊淡薄,但宣立确定自己在这份单薄的友谊里占有极重的地位。
便?是殒身归来,她们的友情被?旷久的岁月所磨甚净,但仍旧藕断丝连。
至真的无情心,却也是一颗丹心。
宣立握住沈盈息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望着面容端秀的剑修,她秀丽美目里流露出?深深的柔情。
“息息,你该是我的弟子,你本该有的是顺遂和安静的道途。”
宣立顿了顿,眼中露出?无尽的哀和,“可若是这样,你终此?一生?,只能成为比随其常和我更厉害一点的卦修而已。”
感受到?握着的手在绷紧,宣立笑:“不必担忧我,我早就料到?有今日了。这是不用起卦便?能前知的,可以说,我等今天等了快四百年。”
宣立看向守端,“守端仙尊,你是存世唯一的立道者,你值得钦佩,我当然也佩服你。若是天道选了旁的庸才做息息的师尊,我一定早就把她抢回来了。”
“只是天道最开始不像现在一样,这么忌惮息息。”
“给她选了修真界最厉害的师尊,满以为你这个无情道魁首能她带来折难,却不想间接成就了她。”
“也葬送了它自己。”
作为先知者,或许总有这一日。
向世人指明前路,用一种惜别?的口吻。
宣立说罢,顿了顿,又道:“守端,如?今息息走出?了自己的路,天道不曾料及,包括我,我也没料到?。”
“她不是天道的提线木偶,前一千年她道心稳固,是她自己的秉性如?此?,而非天道意志所钳制。你比我更清楚她的秉性,你之所以爱她,正?因?为她有超脱所有人,包括超脱你的道心。”
“别?急着否认,你别?以为藏在心里我就不知道,事实?上只要爱息息,就能在人群里精准找到?同样爱她的人。你当然爱她,你爱她胜过大?多数人。你如?今虽是她师尊,但在曾经的命数里,你的确是息息的情缘之一。”
守端忽而抬首,视线微晃地看向沈盈息。
沈盈息面无表情,目光始终落在宣立面上。
守端收紧双手,薄唇紧抿,转而跟同她看向宣立。
“离经叛道也不失为一种大?道,我们为她欢喜,也为自己爱这样的息息所欢喜。”
沈盈息垂眸,“宣立,你不必说了。我来告诉你原本如?何,原本就是这样。师尊待我是师长者对弟子的正?常爱护,你待我亦然如?此?,我待你们更是如?此?!”
“……”
宣立和守端同时沉默地看着沈盈息。
他们的目光又沉又静,像是在说,看,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又似乎在说,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从来不说。
沈盈息偏过脸,不去看他们的眼神。
她冷声说:“我有自己的法子解决天道。你们只管像从前那?样修行,假装不知就好了。”
宣立轻轻地转过她的脸颊,“息息,你在说什么呢?”
沈盈息面色冷静,眼神清寒,“我不是你们谁眼里的孩子,我沈盈息行止有规,自负因?果,修行千年来一贯如?此?!宣立,多谢你不顾后?果为我解卦,若我能前知,早百年前便?不会与你结交,但还?是多谢。谢礼我自给你取来。”
说罢,对宣立掐诀行礼,“若真心爱护,请当我已死了,此?后?如?何,勿要再管。”
宣立怔忪,“息息,你不能总是拒绝旁人的诚心。”
“我能。”
沈盈息直起腰身,轻轻拿下宣立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
“正?如?你所说,我现在正?走在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上。”
“不受掣肘。”
守端打?破静寂,“盈息——”
沈盈息打?断他,眸光转过去,竟是比他这位无情道仙尊还?冷的眼神,“我没有担忧牵连谁。事已至此?,诸位各扫门前雪便?算不辜负我们相识一场。但若是恨我,那?就尽往我身侧搅缠好了。”
“息息,你不能对自己这样不公平。”
“宣立,在你眼里我既是个孩子,那?么孩子就是不屑于公平的。”
说罢,沈盈息挥出?剑光,其光芒刺目,不可逼视。
宣立和守端视线被?此?光逼成一片空茫,待白光消散之时,沈盈息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息息!”宣立方抬起脚,腰间倏地掉下一枚莹蓝圆珠。
“此?丹可抵天雷。宣立,多保重。”
耳边响起沈盈息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但宣立和守端都知道,此?时的沈盈息可能已到?了万里之外?了。
“息息……”
宣立俯身,拿起珠子,长睫垂颤,“还?这幅死不悔改的犟种性子。”
一袭黑衣的守端行至她身侧,望着她手中的蓝珠,“我欲求卦,仙子允吗?”
没了沈盈息,宣立的笑便?显得有些?冷淡。
她皮笑肉不笑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求什么。”
“允吗?”
宣立:“若无息息临别?此?言,我可以不要酬报为你卜卦,刚才已经说这么多了,本来也就不再怕天雷。”
“但是——我现在要好好保重自己。”
守端波澜不惊,“好。”
取下腰间芥子囊,将其中一柄八卦镜拿出?。
守端道:“此?镜可抵三道天雷,本是五百年前为盈息备的,当初盈息她……现在转赠与仙子。”
宣立并未第一时间接过八卦镜,她眯起眼看向守端,“仙尊不必如?此?,我与仙尊的交情还?不至于能交付如?此?宝物的程度。”
守端长睫垂下,盖住金眸情绪,“仙子是盈息的至交好友,此?物本是盈息的,她如?今收到?也只会再给你。”
“你还?在愧疚当初?”
宣立一语中的。
守端闻言,沉默良久,方低沉着声道:“我愧对盈息信任。”
“我做不到?她眼中的公正?无私,也不是她真正?的好师尊。”
宣立敛容,“你愧对她,我们何曾不是。”
“做着自以为对她好的事,不和她商量不问她意愿,因?为知道她不会在乎,所以真的不去过问。”
“我和随其常,比天道又好上多少?”
天地静默,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
终于,宣立接下守端的八卦镜,道:“多谢。若侥幸不死,自当酬报。”
守端缓缓说:“去对盈息说罢。”
“我再听不了了。”
宣立一顿,忽地抬眉,“你想做什么?”
守端冰冷如?昔,“因?知做不了什么,只好如?此?做了。”
宣立捏紧八卦镜,“你方才还?愧恨息息良多,怎的现在又要犯老毛病,不问她意愿便?自行些?以为对她好的事情,你这是自以为是!”
“我是自以为是。我不是公正?的师尊,我有私心,我的私心告诉我现在杀了自己,这世上便?再无对她有威胁的人。”
守端负手垂眉,“天道再没时间选下一个天命者。你我都清楚,盈息最重兵贵神速。”
“她此?时,兴许已执剑上九霄了。”
宣立声音泛冷,“你可以拒绝和她作对。我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就是为了避免你们死伤吗?”
守端:“在所难免……我是世间第一位无情道修士,我的道,我不想见它毁灭在我的手中。”
“宣立,我拒绝不了和盈息的对立。她要毁我的道。我也杀不了她,她是我的首徒。”
言至此?,宣立无言以对。
守端所言字字属实?,世上唯有真相不可辩驳。
宣立抿起唇角,“我是怎么说,也不可能打?消你自杀的打?算了?”
“倘若你愿意见我和盈息剑指对方。”
……
“盈息不见得会杀你。”
“但她会很为难。”
宣立忽地不知要说什么。
她望着守端,看着他的一身黑裳,有话可说了:“你从盈息陨落那?日,便?开始着黑衣,像服丧,为盈息服的?”
守端望了眼身上沉闷的黑衣,金眸微动,“今日也为我自己服一回。”
“本尊死后?,世上无人会为守端仙尊服丧。我的徒弟、最后?的友人、唯一爱的人,也被?你们夺走了。”
“她会很伤心。”
“我不死,她会更伤心。”
她的心从不在一人一物上。
守端抬起眼,望着远天边际,远天云彩如?青烟般浅淡,青烟之侧有淡淡的金光光晕,昭示着又一个新日的即将诞生?。
他曾多少次望着这远天日升,等着辉煌的初阳照耀天地,把一切晦暗无光都照亮。
让一切不见光的见光,让一切合理的不合理。
但是多少次,他只是望着。
然后?抱着如?此?的期待,等着第二次的日升。
世上规矩似乎是没理的,伦常纲理需不需要存在,守端的心魔一直回答他,不需要!
什么伦理,都是自缚的藩篱,为什么不拿剑把它们砍光?!
可若没有这些?藩篱,她陨落归来时,给他的便?不是拥抱,而是陌生?的余光。
况且他是存世唯一的立道者,他本就没有自毁道途的权利。
自毁道心,便?是获得了和她并肩的身份,却也没有资格了。
他不配。
自生?出?心魔之日起,守端便?知晓,沉默地扮演个师尊的角色,便?是他最好的应对之策。
如?今这样,也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还?能在她的大?道上留名,血祭自身,只为留名。
执起赤剑,剑灵守淳在剑内怒声:“我要见息息,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守端并起剑指,指腹试过剑锋,锋锐的剑锋霎时间割开了手指,血流如?注。
“守端,你这个疯子,我要见息息——!”守淳开始尖叫。
守端右手执剑,流血的左手并起灵力,注入剑脊之中。
剑身中央亮起一道笔直雪亮的白光,乍一看去,竟与沈盈息的剑光颜色相似。
似乎看出?守端的死志已决,守淳忽地崩溃大?哭:“我还?没和盈息告别?呢,我都没抱她一下呢,我都没说、没说清我对她的心意呢——”
守端手腕蓦然一沉。
眼前浮现出?女子的容颜,这使得他金眸动了动。
但是立刻,他又提起手腕,阖起眸,脸色冰冷。
“闭嘴!”
守端厉声道,同时加强灵力,赤剑中很快传来守淳痛苦的声音。
心魔与主人五感相通,杀心魔如?杀自己。
守端额生?薄汗,他咬紧唇口,薄唇上血迹斑斑。
宣立已不忍再看。
她对守端没有交情,但任谁看见此?幕,都会不忍。
守端几近用了最残忍最决绝的法子在杀他自己。
本命剑斩心魔,先去了自己一半的性命,而后?再自毁灵府,身死道消。
“师尊……”
在唤他。
守端眸光已有些?涣散。
“盈息——”
“师尊莫要担忧,弟子一切都好。待此?劫渡过,便?不再闭关了。届时多出?许多与师尊相伴的时间,尽可讨教师尊的剑法。”
是盈息,这是她五百年前渡劫前夕所对他说的话。
师尊很高兴。
可你食言了。
你是最信诺的人,师尊知道,你是没办法,才食言的。
师尊找了你很多年,很多年。
“师尊很高兴。”
找到?你了。
……
沈盈息御剑至魔界,中途忽而心悸了下。
她蹙紧长眉,悬剑朝天际看了一眼。
金乌跃出?云层,朝阳四放霞色。
正?是一日之晨,朝霞璀璨。
是修真界鲜有的瑰丽霞色,沈盈息定定地看了眼,而后?便?收回目光。
远天只有天光,无事发生?。
……
初阳升起时,季谨便?已银甲在身,执着金鞭候在魔殿上。
他脚踩魔殿琉璃瓦上,薄银面具在日光下折射着刺目的寒茫,右眼中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是专注地望着远天。
离他和沈盈息约定的对战之日已过了九个时辰。
她食言了。
他仍在等待。
细看来,才能看见他银甲上的晨露。
手中的金鞭沾着晨雾,颜色更深了,泛着不详的暗红光芒。
“沈、盈、息。”
坚冷的鞭柄敲着银甲,发出?单调的铿锵声。
和着甲声,季谨一字一咬,轻而又轻地含着字音,反复地念着:“沈、盈、息——”
“你恨她吗?”
一道冰冷陌生?的声音忽而响起。
季谨陡然眯起眸子,眸中射出?冷冽的杀意。
“谁?”
“别?找了。我是天道,在你识海里。”
季谨收紧握着鞭柄的手,眼露探究,“天道怎么会入世?”
天道冷笑了两声,“因?为恨一个人。”
季谨微顿,“沈盈息?”
天道冷哼,“我要她死,你帮我。”
季谨扯了扯唇,“天道也会恨人?有私情的不是人吗?”
“……”
天道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漠至极,“你不想死的话尽管问好了。”
“我当然不想死,”季谨笑,“就算是死,也得拉着沈盈息一起。”
天道:“你帮我,我上你的身,我们一起杀了她。”
“欢迎。”
第106章
季谨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另一股力量。
陌生的、但强大的力量。
这就是天道。
季谨垂下?漆黑的长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阴暗的狂热。
对于力量的狂热。
他自小便知晓,弱者?没有爱恨的权利。
有了力量,就有了一切。
一切,也就包括自由选择对沈盈息的爱恨。
她忽视他,而他恨她,但无论他恨得?多么烈焰高炽,她回馈给他的只?有漠然。
因为?他太弱小了,因为?他太弱小了。
弱小到她都不屑来,不屑和他打。
他只?能更恨她。
力量——要所有的力量——!
有了力量就能换一种感情,对她换一种感情……
季谨舔了舔干燥的红唇,右眼珠神经质地跳动?了下?。
他感受到天道那恢弘的力量在他的识海里扎根,用一种傲慢的姿态取代他这个识海主人的位置。
季谨不着急,抿了抿有些湿润的唇瓣,眼尾微弯,勾起条猩红的弧度。
天道占据了他的识海,自己本身?的力量像只?可?怜的老?鼠一样躲在了角落里。
季谨做过老?鼠,他在季府时就是这么一只?弱小而丑陋的老?鼠。
常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细小的牙齿啃啮着所有外来的恶意。
明?穆少年时也是这么只?老?鼠,但他比季谨幸运太多,他年少时见过仙人,仙人救了他,他还因此做了皇帝。
季谨没这运气。
他从来不期待运气的降临。
忽然间,他的身?体?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季谨眼珠颤动?,冷汗从额角流下?。
——天道在和他争夺身?体?控制权。
“天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季谨几乎是咬着牙问道,神情竟还维持着笑意。
天道冰冷答复:“我要亲自和她对峙。用完你身?子自当还给你。”
在天道的口中?,季谨似乎只?是个物件。
“呵。”
季谨阖眸,眼底闪过一丝阴冷,他撑着直起身?,疼到用气声道:“你以为?她看不出来?别?忘了,她很聪明?。”
体?内摧枯拉朽的掠夺感停滞了一瞬。
天道似乎顿了顿。
季谨以为?祂的夺舍会停止时,但忽而又感到从灵府中?钻出一阵比夺舍还痛上千百倍的疼痛。
尖锐、深邃、直冲灵海。
便是季谨吃过再多的苦痛,此时也被这锐不可?当的痛意逼得?踉跄了一瞬。
他执着金鞭的手?背青筋直暴,脊背被迫弯成了一个绷紧的下?沉弧度。
天道又冷又空的嗓音在剧痛里被模糊成一团听不清的阴影。
“我是要杀她,不是和她叙旧。”
所以,看得?出又怎么样。
宛若有一柄重剑,从身?后猛地击上季谨的膝弯,他长腿一弯,嘭地单膝跪下?。
天道的宣判声冷漠又森严,“暂用你的身?体?,你刚才也答应了的。”
季谨失去身?体?控制权的刹那,意识便被扔到了一处极黑而狭窄的地方。
丧失了五感,但似乎又能感受到力量的包裹与钳制。
不是他本身?的力量,而是更强大与冰冷的……
季谨察觉到,这是天道的本源力量。
哈。
季谨在这黑暗里森森地笑了声。
把老?鼠关进?米缸,天道这是——昏了头了吧。
季谨开始隐秘地吞噬着这股力量,最初只?是试探,且只?试探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但天道竟然一无所觉。
傲慢,依旧是傲慢。
季谨面对着黑暗与囚笼,眼前莫名浮现出老?季王的面庞。
老?季王也有着和天道一样的傲慢,鄙薄他的弱势,毫无防备之心地任他在一个地方自生自灭。
不知过了多久,季谨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震动?,他对天道力量的蚕食被动?停下?。
五感丧失,但心中?紧接着冲出一股剧烈的震颤。
似恨似怨的情绪涌动?,潮水般涌来的波动?霎时间淹没了季谨的所有感官,他几乎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感受这股波动?上。
他确定自己此时是个魂灵,被天道侵占了活身?而半死不活的亡魂。
但是当这波动?漾起的瞬间,他几乎颤栗地感受到自己的复活。
季谨猛然间能看见了。
他睁开眼的刹那,看见了沈盈息沾了血的脸颊。
她的眼睛漆黑而冰冷,即便有柄长枪从她腹前贯穿过去,她也只?是握着枪杆,而后静静地对视上他僵硬的琥珀眼珠。
“呵。”
她冷笑了下?。
她的情绪一向淡得不可思议,几近没有。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时间里,她的眸子被他看得?无限清晰,清晰到足够看见她眼底微不可查的厌恶和讥讽。
“你的确恨我,季谨。”
说罢,她似乎不屑于多说一句话,当然也没看见他僵冷的眼珠里露出的茫然无措。
沈盈息只?是祭出剑意,砍掉长枪,拔出腹中?断刃,血柱霎时间从她腹前涌出,那一定痛极了,她甚至痉挛了下?,脸色苍白无比,方才引动天云涌动。
下?一刻,剑光裹挟着风雷,向他的面首刺来致命一击。
季谨没躲。
他也来不及驱动?身?子,意识便被再次抛进?了黑暗之地。
天道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而季谨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
季谨眼眸一亮,眼前浮现出外界的影像。
但他仍旧不能控制身?体?,只?是能共享五感。
他看见‘自己’在魔殿内打坐,身?体?受了极重的伤,再不调息闭关一定会死。
天道正全心修养闭关中?,这才给了季谨可?乘之机。
他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首先望向自己胸口的伤。
是剑伤,伤处犹存沈盈息的剑意。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盈息和他自己打了一场生死决战。
季谨活着,他站起身?时忽地重重地趔趄了一下?。
他活着?
甫一站稳,季谨伸出双手?,望着自己的手?,长睫一颤。
他活着,那谁死了?
……沈盈息吗?
季谨直起身?,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突然失衡,像一脚踏进?了万丈深渊里一样落空,他狠狠地跌倒在了地上。
迎面倒地,高挺的鼻梁擦过光滑的地面,脸颊一阵痛辣,好似被打了一巴掌。
他和她关系的失控,正是由酒楼的那一巴掌开始。
季谨撑着地,缓缓坐起身?,右眼前阴翳不断,伤痛和迷惘像一群黑黢黢的翅虫一样扑上来,不住地叮咬着他的眼睛。
他的理智在这种无尽的叮咬里渐渐薄弱。
到最后,被理智压抑的所有情感冲破了禁锢,从心里、骨缝里、血液里汹涌地冲出来,凶兽一般狠厉而凶恶地吃下?了他最后的理智。
“沈盈息死了吗?”
金碧辉煌的魔殿里响起一道低沉的、轻得?像无声的男声。
没有回答的声音,当然没有,因为?唯一能回答季谨的天道已经虚弱到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天道驱使季谨的身?体?和沈盈息对战时,季谨宛若只?恶毒的吸血老?鼠,一点点啮噬着祂的本源力量。
季谨得?不到回答,忽而无声地笑了笑。
他站起身?,伤重的身?子沉重而累赘,他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抚过胸前的伤口。
“沈盈息……”
季谨无数次想?过打败沈盈息后的场景。
第一件事是囚禁她,像她当初囚禁他一样。
束缚她的自由,让她陷入黑暗里,让他成为?她黑暗里唯一的企盼。
像她当初给他的感觉一样。
明?穆和他都是老?鼠,少年时苟且偷生的老?鼠。
明?穆有仙人的救扶,他什么都没有,曾经不屑有,现在也不屑有。
但如果真有这样一位仙人,他季谨的人生或许也会变得?完全不同。
季谨试图扯起唇角。
他真的不喜欢沈盈息。
她真死了,他应该高兴。
他不喜欢她的地方太多了。
不喜欢她肆意妄为?,不喜欢她纵情无忌。
她过度地表达她自己的情意,那样耀眼的情意,在他眼里简直等同于炫耀。
那么多人爱她,她只?爱上官慜之一个,她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上官慜之身?上,除了他,她眼里谁都看不见。
季谨最讨厌她这点。
上官慜之是他的手?下?败将?,她却这样爱他。
上官慜之凭什么?她凭什么?
她若真死了。
他的确该欢喜得?笑出来。
毕竟她是他最讨厌和厌恶的人。
……
沈盈息面露烦躁。
她一把拽开身?上的棉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按住了她的手?。
“息息……”
委屈而动?听的男声落下?,青年男子俊美瑞丽的五官垂低,靠近沈盈息的面庞。
“这是我用存了很久的银钱买的药,息息一动?就都浪费了。”
沈盈息推开他的脸,眉眼不耐,“上官慜之,你别?烦我。”
上官慜之失落低声,“息息的伤好了,我就不烦你了。”
“……我要回修真界。”
“灵府已碎,息息如何能回去?”
上官慜之轻柔地掖了掖被角,及时垂低的鸦睫掩住了他眼中?的狠毒,“息息放心,等你灵府养好,我便与你杀回去。那个伤了你的人,我上官慜之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把他挫骨扬灰。”
沈盈息抿唇,“碎就碎了。我以前碎过不知多少次了。”
上官慜之忽地一顿。
眼睫湿润,他眨了眨眼,将?脸轻轻伏在沈盈息的腹前。
他轻声道:“沈盈息,你待自己好些罢。”
第107章 失道者day1
“给?,息息。”
沈盈息坐在?床上,循声看?去。
上官慜之笑眼弯弯,双手呈上一根圆长?的木棍。
木棍本身?的料子不见?得贵,棍身?上精致的浮雕却能看?出?雕刻者的用心。
“息息在?床上养了七日了,听大夫说可以出?去走走看?,这是我给?息息做的拐杖,息息别嫌弃。”
上官慜之说着,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紧张,他紧紧盯着沈盈息的脸,观看?她的神情。
沈盈息还在?看?着木棍上的雕纹,纹路形状是枫树,树冠旁还有两行小字。
她看?向?小字,眼光忽而被?扣在?字迹旁的手指吸引。
那是一双指骨修长?的手,本该很漂亮,但却被?诸多细小疤痕破坏了美感?。
“你的手……?”
上官慜之突然慌了神似的,迅速用宽袖遮了手,而后支支吾吾道:“手、手怎么了?手变丑了吗?”
沈盈息抿唇,“不丑。”
上官慜之松了口气,紧紧握着木棍的手指松泛了几分,“不丑……就好。”
沈盈息拧了拧眉,“你不疼吗?”
“疼?”青年?红唇微弯,摇摇头,“已经结疤了,除了沾水的时候有些痒,其?他时候已经没感?觉了。”
沈盈息的视线从他手看?向?他的面庞。
上官慜之五官艳丽锋锐,微微一笑便艳光四射,不过他现在?眼神温柔、神情温良,倒冲淡了许多艳气。
反而多上几分青稚。
沈盈息目露疑惑,总觉着眼前?人既陌生?又熟悉。
思?量无果,她接过那根木棍,借力下床。
上官慜之在?她接过木棍时便加深了笑容,见?她下床,更是直接屈膝蹲下,握住她的脚踝为她穿鞋。
沈盈息垂眸望着他乌黑的发顶,有些怔忪,“道友不必如此。”
“道友?”
上官慜之一顿,抬起眼笑视她,“便是前?尘皆忘,但冲着这连日照料的苦劳交情,我也不该只值息息以道友相称罢?”
沈盈息并非看?不出?他的亲近之意?,即道:“上官道友秉性真诚,天赋又高,多的是人喜爱。这一腔真情实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她不知哪句话逗笑了他。
上官慜之为她系好袜带,而后一手搭着屈起的膝盖,一手撑着床沿,长?眸里笑意?如春波般漾漾动人,“想不到我上官慜之还有被?赞誉真诚的一日。”
他朝她眨了眨眼,目露狡意?,“息息定然不关心修真界诸多轶事,是以不知合欢宗的上官慜之最以狡猾恶毒出?名。”
“便是诸多同门,也都将我归入毒蛇同类,惧我厌我者,可是多到聚成了一个了不得的数目。”
偏她以为他讨人喜爱。
他在?几百年?前?就被?人人憎厌了,但也在?几百年?前?,她就以为他可爱了。
沈盈息张了张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慜之说着说着兀自湿润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泛着湿意?时眼珠透黑清亮,他便真的是只蛇,此刻抬首湿眸的模样也让人生?不出?厌恶之心。
“你、别哭啊。”
沈盈息不擅长?哄人。
上官慜之望着她不知做什么的模样,心里狡猾地笑了声。
息息一直没变呢。
上官慜之眨动眼睫,眉睫乌浓骨相优越的他,蹲下身?隐匿了高大身?形的压迫感?,这般弱势地望着人时简直似个少年?,透着不尽的张扬又纯稚的艳美。
面对美的事物,是不会心生?厌恶的。
上官慜之试着靠近,将柔软的脸颊伏在?沈盈息的大腿上。
沈盈息一愣,手刚抵住他的肩膀施加推力,他便轻轻圈住了她的手腕。
“息息若是再推开我,慜之真的要伤心而死了。”
然而沈盈息还是缓慢但坚定地推开了他。
上官慜之脸上的艳光忽地全灰暗了。
沈盈息撑着木棍,虽然踉跄了两下,但还是躲开了上官慜之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
或许因为回到凡间,被?红尘气沾染了的缘故,她的语气不似在?修真界时的冰冷,甚而有几分温和和纯挚,“不要把?自己的生?死悬挂在?别人的身?上。”
“这很危险。”
她说罢,撑着拐慢慢地走出?了木门。
上官慜之还蹲在?床前?,失神一般,望着空了的手掌。
良久,扯了扯红唇,露出?个自嘲的笑:“没有忘完吧,息息。”
这不还记得让他活着吗?
……
上官慜之在凡间的住所是在林中,据他所说,是处于京郊之中。
沈盈息望着林外的飞鸟流云,心神安静。
和季谨的决战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附在季谨身上的天道应该以为她已经死了。
但便算她真死了,天道自己也活不了多久罢。
祂已生?了私心。
已经不算个合格的天道了。
最终的输赢由规则制裁。
而现在?沈盈息只想亲手除了天道。
这是种奇妙的决心。
当初是一无所知地入道,天赋牵引她修道,她是世上最执拗之人,做一事便要一事的成功,所以千年?来只为修道成功,登临天道。
而现在?,又要亲手斩除自己坚守了千年?的道途。
于妖而言,一失人身?便陷入万劫沉沦之地。
于人而言呢,失道会是万劫不复之始吗?
无论如何?,沈盈息已然开弓,向?天道射了一柄致命的长?箭。
是修道还是失道,她都会做到极致。
世事吊诡无常,便是再厉害的卦修也不可能算出?世间种种因果。
所以只要认真做好眼前?这件事便成了。
这样便无后悔的余地。
沈盈息望着天际云海,灵府缓慢地恢复中,那种万蚁噬心的疼痛时时刻刻跟随着她,她却面目平静,已然习惯。
灵府每碎一次,她的修为便为涨上一大截。
如今她已至半神,不知还能进阶至何?种高度。
沈盈息不期待,她微微阖眸,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脸上像覆了一层浅浅的金光,神姿高砌,遥不可及。
上官慜之倚着木门,望着沈盈息,以一个守望的姿态望着她。
好好地看?着她,就算她目中无他。
但是她眼中也没有任何?人,这就够了。
“何?人?”
林中忽然传出?一道冷漠威严的男声。
随着窸窸窣窣的草声和越发清晰的马蹄声,一匹皮毛幽黑发亮的骏马最先探出?树林,而后马上的人也渐渐露出?了完全身?貌。
是一个身?披银甲红氅的男人。
五官锋利,浓眉长?眼,薄唇抿成冷厉的一条线。
沈盈息缓缓睁眼,对上了马上男人淡漠的眼神。
纯阳正气者。
她对视了一会儿,又微微垂眸,避开这个纯阳正气者过分专注的凝视。
但就算她收回视线,她和这个男人对视时间也太长?了些。
沈盈息转身?,发现上官慜之站在?她身?后。
不知道看?了多久。
“息息,先进屋吧,这么久应该累了。”
她一转身?,上官慜之便收起了妒恨的目光,露出?了柔和可亲的笑容。
“外伤养得差不多了,但内伤还需调理良久,多休息啊。”
沈盈息颔首,“多谢。”
上官慜之笑容更柔,“跟我还谢什么?”
沈盈息拄着木棍往屋内走去,马蹄声却响起,身?侧投下一道深黑的阴影。
“你想干什么?”是上官慜之警惕而冰冷的质问声。
另一把?陌生?的男声道:“在?下京中廷尉蒋事珖,请问二位姓名?”
虽然问着二位,但他如鹰的目光始终停在?沈盈息的背影上。
不仅沈盈息本人察觉到他目的性极强的注视,上官慜之看?得更是清楚,他两眼阴冷,寒声道:“我二人只是这京郊的普通百姓,廷尉不必得知。”
“……”
蒋事珖闻声,方正眼看?了看?上官慜之。
而后又收回了视线,仿佛不屑于和这姝色过锐的男人对话似的。
骏马的两只前?蹄在?原地重重地踏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蒋事珖牵紧辔绳,金色虎冠高束的马尾在?身?后微微晃动,两道入鬓长?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带动了眼角横亘唇上的一道浅疤,凭生?牵出?许多狠色。
见?状,上官慜之几乎要暴露了隐藏的杀意?。
“阁下贵为廷尉,应当不屑于做强人所难之事。”
上官慜之将沈盈息挡在?身?后,直白而狠厉地挡开了蒋事珖看?她的视线。
蒋事珖眉心阴翳更重,他敲了敲马鞭,直接无视了上官慜之,紧盯着沈盈息道:“我似乎认识你,姑娘可是姓沈?”
说罢,他自己先短促地怔了下。
他怎么会知道她姓沈?
高大的男人双眉拧紧,一种失控的烦躁感?浮上眉间。
依旧紧盯着眼前?的身?影,蒋事珖想起刚才在?林中叶隙里注意?到的侧影,看?见?那寸剪影的刹那,他的手就不自觉地捏紧了马鞭。
她究竟是谁?
是林中猎户的女?儿?或是猎户的姐妹,那样年?轻的身?影,为什么,为什么会熟悉到让他生?出?战栗的感?觉。
这种感?觉从所未有,蒋事珖是用力地闭了闭眸,强自冷静下来后,方牵动马辔靠上前?来。
离她越近,胸口便越发透不上气息来。
年?轻精壮的身?体下似乎永远灼热涌动的血液此时放缓了流动速度,只有愈发的静寂和紧张。
蒋事珖才知道自己生?来还有紧张的情绪。
等待她的答复期间,蒋事珖喉结攒动,俊美无俦的面庞几乎有些绷紧过头了。
上官慜之忍无可忍,手指掐诀,竟准备直接召出?杀阵。
一只素白的手掌摁住了他的手。
“冷静。”
沈盈息平静清润的声音响起。
上官慜之偏头看?去,她的面容无波无澜,并没有令他嫉恨的其?他情绪。
可是他不确定,法诀仍在?手中掐着,他稳着声线道:“息息是担心……担心我杀了他,还是担心、担心我触犯规则?”
问出?这句话,上官慜之的一颗心立刻被?无形的手捏紧了。
狠狠捏紧了,血流停滞,视线虚晃,几乎快呼吸不过来。
脖子上像吊着一根绳索,她的回答能斩断他的索命绳,也能顷刻间收紧那根绳子。
沈盈息侧过身?,瞥了他一眼,眼神淡淡。
她收回摁着他的手,转过身?去。
“都一样。”她说。
上官慜之顷刻间变得半死不活,脸上生?出?木色。
第108章 格天者day1
沈盈息转头,眯起眼望向?马背上的男人。
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正这般思量间,那男人牵着缰绳俯身,脸庞离开耀眼的阳光,离她很近,足够她看清他的五官。
男人银甲上的红披顺势垂下?,恰有风来,吹起的披风拂过沈盈息的手?背。
沈盈息并未在意,倒是男人眼神微动,眼神从她的手?背扫过,再次停在她的脸上。
没有人看得见他的紧张,只有被?紧紧牵住的缰绳明白他在不断用力。
沈盈息看蒋事珖的时间太长了。
长到她身后的上官慜之露出不甘、怨恨的目光,日?光在照向?他时,都被?他眼中?的阴暗粘稠所逼退。
而沈盈息终于记起了这个纯阳正气者?的姓名。
她其实是先记起了沈盈风,而后顺带着想起了兄长的这位挚友。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二位想必已经轮回数次了。
蒋事珖的容貌没变,脸上的疤痕竟然也还在,但浅了不少,似乎再轮回一世就能完全消失。
他看起来依旧寡言冷面,身上威势极重,眼神又冷又凶。
很不好靠近的模样。
见沈盈息沉默不语,蒋事珖一松缰绳,跨下?马背。
他极力稳着步态,但还是用了比往常更快的速度,跨了一大步走到她身前,猩红的披风在动作?间迅速扫过她的手?臂。
“我……在下?姓蒋,名事珖。你莫怕,我不是恶人。”
精壮高大的银甲男人近前,洒下?一大片阴影。
上官慜之伸臂,带过沈盈息,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大。
他冷冷地看向?蒋事珖,“恶人与否,光靠言语是辨不出的。”
蒋事珖抿唇,没有分神去对?付上官慜之的敌意,他克制着目光,盯着沈盈息道:“姑娘与我一好友面容有两分相?似。我这位好友姓沈,名盈风。他的眉眼处与姑娘……实是相?似。”
“姑娘可认得他吗?认得沈盈风么?”
……
林涛阵阵,沈盈息迎着男人看似克制实则紧绷的模样,笑了笑。
“认识。我还想见他。”
所有鼓噪不安的在这个回答后安静下?来。
蒋事珖竟然生出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冷硬的心忽而间松软又酸涩,比鹰隼还锐利的眸子垂下?,露出羽毛似的柔软。
“我带你去见他。”
……
宫中?上下?,谁人不知太子盈风患有狂症,每逢发?作?,任太子平日?里端正温和,也会变得歇斯底里有如恶鬼。
沈盈息与蒋事珖进宫之时,东宫里跑出两个宫人,慌慌张张就要?去请太医。
迎面撞上蒋事珖,连他身旁的陌生女子都来不及看清,行礼完毕道了句:“蒋大人莫要?进去了,殿下?正发?着疾。”
说罢,匆匆跑去了。
蒋事珖闻言,浓眉紧蹙,思量了会儿,对?身侧的沈盈息道:“盈息姑娘,今日?时机不宜,我们明日?再来罢。”
沈盈息抬起头,望向?重重假山绿树遮掩的红瓦飞檐,“是什?么病?”
她所望的正是东宫的方向?。
蒋事珖放轻声音,道:“一种古怪的狂症。发?作?时神智不清,一般不伤人。但若见了女子……狂性会加重。”
沈盈息蹙眉,“加重会如何??伤人吗?”
蒋事珖:“不伤人,伤他自己。”
沈盈息偏头,看向?他,“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蒋事珖抿唇,“不若待他清醒时再去。”
沈盈息摇摇头,“我明日?便?欲离开。”
蒋事珖神情一僵,眼露怔色。
“走?为什?么?你要?去哪儿?又要?消失了吗?”
“这样多的问题,你让我从何?答起?”沈盈息浅浅勾唇,“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该走了。”
蒋事珖猝不及防握住她手?腕,俯身看向?她,启唇才说了个“我”字,忽而又低头闭了闭眸,待重新抬起眸,漆黑的眸中?压抑着隐秘而不安的光影,“我可以从此不在你面前出现,可以换你多待几日?吗?”
沈盈息不置可否,望着廷尉漆黑的眼睛,笑道:“我方才忽而想起入道初,师尊教我的一句话。”
“‘为道忘躯,自然格天?。’”
女子浓秀的眉眼放出十足的光彩,纯挚干净的意气从她眼中?露出。
“我才明白,原来无论如何?,我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多谢你恰逢其时地出现。否则我尘缘难断。”
蒋事珖手?指微松,“今日?这步,一定不是与我与盈风相见。”
他薄唇微扯,“一诚格天?,化凶为吉。我此时现身还是以后出现,都阻不了你有此造化?。我和盈风,还是其他人,不过是你前途两旁偶而斜出的枝桠,不值得你谢。”
“道途索然,枝桠正添意趣。”沈盈息笑,笑中?有返璞归真的真诚。
蒋事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无奈又祝福地笑了,“我很庆幸。”
沈盈息沉吟了下?,说:“我可以帮你。前尘往事,还是忘了轻松。”
“不必了。”蒋事珖松开手?,轻声说:“我愿它永存。”
“我已满足。走罢,盈息,去和盈风告别。”
沈盈息发?现蒋事珖不愧是纯阳正气者?,道悟很深。
她不过一言两语,他便?明白了。
纯阳正气者?轮回十世便?可得道,不知蒋事珖已经经历几世。
并肩前行的路上,沈盈息补充道:“你有道缘。兴许日?后我们能再见,不似凡间这般的匆匆相?见。”
蒋事珖黑眸温柔而哀和,“嗯。我期望着。”
再见沈盈风,沈盈息没料及他会有失控至此的一日?。
长发?披散,双目赤红,宽袖撩至小臂之上,露出结实小臂,臂上青筋突暴,似只发?狂又强壮的野兽,在自己的领地里做困兽争斗。
宫人都不敢上前,都在殿外小心地望着殿内场景。
沈盈风发?病时看着凶戾,砸瓶摔椅,但只要?见不到女子,他便?不会让人或者?让自己流血。
可是任何?一个熟悉太子秉性的人,望着他现在失智发?狂的模样,也会跟着悲伤。
太子盈风性情温和,最是端正有礼,除了这身狂症,简直是无可挑剔。
亲眼见他失智失礼,实是有种见证美玉碎裂的痛感。
沈盈息先是和众宫人看了片刻,而后便?走出了角落,走进殿内。
“这、这是何?人?!”
宫人们发?觉时已是阻止不及,掌着东宫俗务的太监总领气急败坏地跳出来,“回来!回来!”
沈盈息缓缓走至沈盈风身前。
他散发?遮目,长眸带红,视线里突然闯进女子裙角,眼中?红丝加深,一点泪光盈睫而上。
“罪……我有罪责……没赶上……”
沈盈息毫不费力听清了沈盈风呓语似的声音。
她款动身形,及时止住了沈盈风用碎瓷片划开手?臂的动作?。
殿外宫人屏住了呼吸不敢看。
直到听见一声低低的男声,方试探性睁开双目,朝殿内看去。
这一看,各自晃了神,竟见方才还狂乱发?作?的殿下?,现在正紧紧拥着那陌生女子,脸上湿漉漉的,满是泪痕,长发?虽乱,却掩不住他那眸中?失而复得的颤抖泪意。
“息息……息息……哥哥的息息……”
这是——?
众人惘然至极。
蒋事珖在一众迷惘里,脸上的冷静观望便?显得尤其凸显。
他望着紧紧拥抱着沈盈息的沈盈风,看着好友毫不克制抱着她的手?臂,错眼间好似那双手?是自己的。
但却不是。
沈盈息伸手?,回应了沈盈风的拥抱。
她的手?抱住兄长瘦腰的刹那,明显感到兄长颤了下?,而后便?更紧地拥住了她。
什?么狂性病症,在此温热可亲的拥抱里,也尽平息消融了。
沈盈风渐渐清醒过来,清醒的那一刻,眼里便?只剩下?了沈盈息的面容身影。
他眼底泛出极深的迷惘,完全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又是何?处境。
但唯一明白的是,他要?抱着眼前人,紧紧抱住,以证实她不是梦,便?算是梦,也要?紧紧地拥住她,不让她离开。
“哥哥。”
沈盈息拍了拍沈盈风的肩膀,轻声道:“该放手?了。”
沈盈风眨眼间落泪无数,嗓音低哑干涩,“如何?放手??放手?如何??”
沈盈息歪着脸,枕在沈盈风胸前,安静了一会儿,而后脸颊蹭了蹭他冰冷的胸襟。
笑道:“哥哥,想我了吗?”
沈盈风分明没有眼前女子的记忆,但闻声,就是控制不住地心尖塌软,双眼酸楚,“想。”
濒临死亡似地、发?狂地念想。
沈盈息笑出声,“不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吗?”
沈盈风一顿,终于缓缓松开了长臂。
双手?扶着女子肩膀,眼中?还有残余的泪光,她的面容在视线里有些模糊。
沈盈风狠狠眨了眨眼,泪光消散,沈盈息的脸庞终于清晰起来。
“息息……”
过多的疼惜涌上心间,极致的喜悦临界中?好似疼痛,沈盈风用力咬了咬牙,才没再狼狈地低泣出声。
他想她。
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想她。
她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好。
他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她一切都好。
“息息。”
不可控制的眉心吻,沈盈风珍重如登临大宝般在沈盈息眉心印下?一吻。
沈盈息感受到眉间温润,还有落在眼睫上的一滴湿润。
她无奈地弯唇。
经年不见,最稳重温和的兄长竟然变得如此感性。
动辄落泪,脆弱无比。
这次沈盈息主动地抱住了沈盈风,她柔声着,抚慰道:“哥哥,别怕,息息就在这。”
第109章 终局四?
天幕呈虾青色,云烟寂寥,正是清早。
暗红的宫墙外,几个洒扫的宫人低声谈着昨日出现的陌生女子?。
“殿下顽疾多年,这女子?一出现就好了。奇妙得不行,陛下都听说了。”
“听闻陛下和娘娘下了朝就来。”
“这女子?定是异人,上?天还?是垂怜我们殿下,方遣了这位仙长下凡医治。”
言语间,一袭素青长袍的沈盈息走出宫门,身侧伴着蒋事珖。
二人年当貌对,走在一起虽无话?语,但却自有一股屏蔽众人的和睦氛围。
正谈及殿下对沈盈息是何情愫的几个宫人,见二人并肩出行,赶忙闭了嘴低下头?僵硬扫地。
蒋事珖伴沈盈息行了一路,直至临近宫门,望着深红宫门,终于轻声道:“自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
“那真是难以得知了。”沈盈息轻笑,“临别之际,还?得多谢你带我寻见了兄长,了结了这段尘缘。心尘已除,身伤得愈,造化真是妙不可言。”
灵府恢复,识海澄明。
只待一线机缘,自能得到真正的出路。
沈盈息已知晓这机缘在哪儿。
抱手行了子?午诀,她看向蒋事珖,“今日分?别都有前定,望蒋廷尉稍后多劝兄长,勿要为我今日的不辞而别伤心。”
蒋事珖眸光哀沉,“凡尘于你而言是了结,我们这些凡尘中人却做不到你这般通透。”
“劝我自当劝。只是同为伤心人,我劝解的效力实是寥寥。”
沈盈息做不到感同身受。
她是被冰冷的琉璃罩起来的人,任何外界的欲/火都烧不透她。
闻言,她沉吟一番,道:“我沈盈息从不毁诺。倘若我此?去?无恙,自会?回来。”
“果真?”
“果真。”
说罢,天际云开,日光如金。
沈盈息低声道:“来了。”
蒋事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并未发现异样?。
但他知道,她眼里是另一番光景,他现在触及不到的景色。
的确,沈盈息眼中,日光中有魔殿琉璃瓦的形状,云丛中有魔界的灰雾。
机缘迹象已至。
她必须走了。
宫门缓缓向外打开,深宫恢弘,这幢权利的巨兽在清晨中渐渐苏醒。
凡尘喧嚣声一齐入耳,沈盈息剑光凌起之际,忽听身后有道男声追上?,“息息!”
沈盈息回首,上?官慜之双目泛红,脸色苍白地跑来。
见她停下,男人展开笑容,一个真正的笑容,青涩而天真,“息息,我和你一道走。”
言语间灵力已聚起,他似乎急于奔向她,并没想到他自己身上?的重伤还?未好全。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强行运作灵府,旧伤复发,伤重更甚从前。
不是所有修士都有沈盈息的机遇道悟。
沈盈息灵力早已修满,修心即是修行,心境进阶,外伤便?可好全。
而上?官慜之不似她,修为未满,更何况,他心有累累人欲,欲念如毒,贪噬旧伤,伤自然难以痊愈。
妖物失人身便?陷沉沦劫难,人修为欲所控即进万劫。
上?官慜之咽下喉中猩血,望着沈盈息空漠的目光,勉强勾唇:“息息,我……等一下我,就好了。”
他说着还?欲强行逼开灵府,重塑灵力,一点不顾他的脸色已惨白如纸。
沈盈息起诀,迅速间封了他所有的灵力。
上?官慜之抬眸,肤色白得吓人。
“息息……你又不要我了吗?”
沈盈息面带笑影,看着温和但又叫人觉得离她千里之外。
她道:“我已封了你的灵府,待你伤好全了此?封自破。”
上?官慜之眸底泛出绝望的愤怒,“你不能替我做决定。沈盈息,你不能!”
他心底莫名有种察觉。
和沈盈息此?次分?别,将是再难相见。
上?次是死别,这次是生离。
可这种察觉一临至脑海之中,生离之痛与死别也并无多大差别。
不能就这么分?开。
上?官慜之狠狠咬唇,逼迫自己驱散重伤的晕眩,保持清醒。
他带着哀恳的语气,拖着步子?往前,“不管你去?哪儿,去?生还?是去?死,让我一起好吗?息息,我们一起……”
沈盈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这个预想中毒蛇般艳丽而诡计多端的男人,在她面前似乎总是讨乖卖好的,看不出一点危险气息。
二人少年夫妻,长不过一年,满以为这近八百年岁月能将这些往昔情爱消磨得一干二净,如今却是没有。
执念见深,这已超乎了所谓的情爱。
沈盈息走上?前几步,伸出手轻轻捧住了上官慜之的脸。
他的脸颊柔软而冰凉,触感有如一块绝世的美玉。
动?人的柔软。
若沈盈息只是沈府家主,她会愿意成全上官慜之的执念。
少年慕艾,彼此成全的初恋。
但是她不是。
“慜之。”
她甫一出声,上?官慜之便?握住了她的手,用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手心,乖顺而哀怜。
“息息,我只是想跟着你,今日明天睁眼,能看见你,就够了,我真的别无他求。”
沈盈息略微笑了下,“慜之,不可。”
上?官慜之的身子?霎时间有些颤,他惶然抬眼,看见的只是沈盈息平静而淡漠的目光。
“为何不可……”
沈盈息没说话?,她抬眼看向南方正中天,南天中,太岁星旁红光闪耀,光纹有如赤鸟,这是改天换地之像。
凡人看不见,但作为修士,上?官慜之和她所见的必是同一幅景象。
沈盈息将手抽回,剑光凌起,照亮了她的眉眼。
剑光之中,她凛然如神。
上?官慜之无力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盯着她,唇色尽失,“我一定是做错什么事了,我又做错事了,息息,我什么时候又让你失望了,对不对?”
沈盈息抚了抚他的眉心,“并未。”
指尖白光闪没,上?官慜之眼皮沉重,无力自持,但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眼角清泪滑落,声若呓语:“会?去?找你的,永远……”
沈盈息将上?官慜之交给蒋事珖,对后者颔首,“托你照顾。”
蒋事珖抿唇,“万事保重。”
沈盈息微笑,“自然。”
剑光闪过,宫门处已无素青身影。
……
沈盈息来到了魔殿。
剑光落下的刹那,周遭魔阵乍起,一顶巨大阵法将她死死包围。
她淡定未语,持剑在立。
阵内很快起了一阵黑红阴雾,阴雾散去?,一道修长的红衣身影显现出来。
金鞭垂地,薄银面具,正是季谨。
沈盈息扫了他一眼,发现不对,“天道还?在你身上??”
天道已然虚弱至极,气息虽存,但很淡薄。
季谨盯着她,似乎在确认什么,而后扯唇道:“当然。这么好的机缘,我不囚住祂吸血,你今日怎么会?再来?”
按理说,天道不该被魔修囚禁,但祂既然已经?生出私情,便?是彻底失格,原先天道的力量已在慢慢消逝。
天道本身自察觉到自己的势弱,所以才急不可耐地入世来,抢夺季谨的身体,以便?和沈盈息同归于尽。
祂本以为打算成?功了。
沈盈息当日与祂死战,末了的确濒死,灵府破碎坠落凡间,循照常理,她必死无疑。
但叵耐沈盈息修行千年,不知淌过多少险境,灵府亦碎过不知多少次。
少一次劫难,都成?活不了她今日的归来。
人定胜天。
沈盈息持剑,剑尖直指季谨面首。
季谨望着她,过了最初的怔忪后,长睫眨动?,眼睫的颜色微微加深,似是濡湿了一般。
他笑道:“沈盈息,你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沈盈息手腕翻转,剑光寒冷,直刺季谨右眸而去?。
季谨侧身躲过,而后垂眸冷笑,“对待故人,也是越发冷漠无情了。”
说罢,金鞭迎剑而起,风雷之声爆裂炸空,裹挟着森森黑雾,杀意逼人。
寒剑绞住金鞭的刹那,天云变换,原先的晴天霎时间阴云密布,阴天漠漠,时有紫电雷光游龙般于云层中闪出。
“铮——”
令人胆寒的铁兵碰撞之声,柔软金鞭不知何时竟坚硬如铁,如剑竖起,狠狠磕上?剑身,撞出一连串刺耳惊心的铿锵声。
寒光凌冽,剑鸣不止,风云变幻里,修真界百兽哀伏,魔界中妖魔胆颤。
天道在对战里彻底沦为了季谨的力量补给源,他的一袭红袍在阴风里猎猎作响,宛若猩红的战旗。
沈盈息穿着的素青道袍干净如昔,在越发昏暗的天光里透着灼眼的明亮。
一青一红,一仙一魔,两张同样?年轻漂亮的面庞,都一致地面无表情。
他们便?在这死寂的对抗里,让天昏暗让地震动?。
雪缙在这剧烈的变动?里感受到了沈盈息的剑意。
他正在云层中腾飞,当即甩尾朝着剑意最浓厚的地方飞去?。
而另一个一直在寻找沈盈息的沈试玉,跟着察觉到了她的气息。
桃花瘴鬼甜蜜而哀怨地喃喃:“好阿姊,还?是叫我找到你了。”
灰粉色雾气消散,原地已无沈试玉身影。
……
沈盈息剑花一转,挑开冲面而来的鞭尖。
季谨翻手抵挡,已是不及,沈盈息的剑光已抵至他的眉心。
分?明持的都不是实剑,只是剑意所化的白剑而已,她竟化无为有,将此?运用得出神入化。
隔着雪白剑身,季谨深深地看了眼剑那端的沈盈息,她的面容如此?清晰。
这许是他入魔以来,二人离得最近的时候。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可是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季谨自己都说不清。
他唯一能说清的是,他要沈盈息像现在这样?,眼里只有他。
夙愿达成?。
季谨扔开金鞭,张开双臂,袒露弱点。
他昂起下颚,乜着沈盈息姿态骄矜,好似少年,“早知有今日了,还?磨蹭什么,要动?手就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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