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季谨话声将?落,数十道瘦长的黑影便应声出现。
上官慜之乜了?眼四周,一群死士里外三层地包围住了?他。
屋顶上的抱剑少年伶仃地笑?了?声。
季谨面?无表情地:“怎么?不见?你以前给上官府的罪人们报仇,杀你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女人,倒来?自寻死路了?。”
上官慜之敛下笑?意,冰冷的目光看着季谨,他薄唇掀动,只说了?两个字:“贱、奴。”
季谨脸色倏地阴沉,眼中杀意浓郁。
他没?说话,退了?一步,身后的死士们立即如蜂群般涌上了?屋顶。
一阵噔噔的脚踩瓦片的声音后,只听碎瓦声落里,始终有道清冽而短促的剑鸣之声,如风环绕,从南向北从上至下,响彻了?季世子的府邸。
季谨冷冷地望着上官慜之和死士们从屋顶打到地上的场景,身姿始终挺秀。
他站在书房门口,没?有先行一步的打算,好似上官慜之杀的不是他,好似杀人妻子的凶手也不是他。
直至一粒刺目的雪光射向他的眉心。
季谨眉心微蹙,锦靴向后一撤,剑尖稍差一寸进眉,而后立即被左右死士挡回。
上官慜之被挡了?回去,众死士黑压压的身影挡住了?他,季谨眯起?眼,慢慢地观察着。
“铮——”忽而有道格外清厉的剑鸣滚至耳边。
季谨漠然?,微微侧身,那柄没?了?剑尖的短剑便直直冲过他原来?站的位置,而深深钉入书房门框之中。
没?了?剑尖……
看清没?入门框的剑柄,季谨眼神骤凛,他遽然?回身看去,一只剑尖已飞临眼前。
“噗嗤”的一声。
薄亮的一片剑叶穿透了?眼珠。
鲜血混合着某种奇异的白色液体,从左眼里哗啦流了?下来?。
季谨尚未来?得及反应,手掌刚抬起?,手心里便啪叽落进了?一个半圆半碎的物什。
左眼的剧痛唤起?右眼视线上的阴翳,季谨狠狠甩了?甩头,强力驱散开眩晕。
他强硬地垂眸去看,看见?手心里自己的半颗眼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像是宫廷里做坏了?的低劣米酪。
“哈哈哈哈哈——”
设计成功,不远处的上官慜之哈哈大笑?。
死士们有条不紊的步子骤然?间乱了?一瞬,他们也看见?了?季谨掉下的眼珠。
季谨尚未发话,死士们闷声继续围剿上去。
而失了?武器的上官慜之却不再挣扎,像是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似的,张开手臂,任由死士们用四柄剑把他钉在了?地上。
凶手既已降服,凶器且已收缴,死士们井然?散开,给季谨让出一条通向处决罪犯的道路。
季谨立在门前,掌心里静静躺着的半只眼珠宛若不是从自己眼中蹦出的,泛着死灰,血中带着白,阴惨惨地盯着他。
他和自己的半只眼珠对视了?半晌,瑞丽的脸上左脸已淌满了?血,右眼稍垂,眼角带着阴鸷和漠然?。
左半边脸的血迹衬得右半边的脸颊白得有些?冷腻,简直从里面?泛出青黑色来?,如同一具刚死了?几天的新鲜死尸的脸色。
季谨没?有说话,没?有额外的眼神,只光秃秃瞧着那半颗完好半颗呈丝缕状的红白眼珠,让人瞧着不寒而栗。
连死士们都不敢向他们的主人看去。
上官慜之的笑?突兀地打破了?诡异阴冷的氛围:“可惜,再深一点就?能扎透你的狗头了?。”
听见?少年的声音,季谨终于?有了?动作,表情隐隐跳了?下,竟也露出了?一瞬的可惜。
但?那丝表情闪烁即灭,他仍旧是一副漠然?冰冷的神情。
修长的手指缓缓收起?,以缓慢而巨大的力气捏碎了?眼球。
眼珠被捏爆的那瞬发出了?一道悠长的“吱溜”的、令人牙酸发麻的声响。
季谨松开手,甩掉手心的黏腻,而后抬起?眸,左眼阴森的黑洞眼眶和右眼的琥珀色明眸同时看向地上的少年。
上官慜之四肢被死死钉在地上,身下的血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裳。
血衣皱巴巴而湿漉漉地挂在身上,像一张没?有血肉骨架的人皮般挂在他的身上。
放干一个人身上的血要多久,季谨大抵清楚。
他等了?半晌,差不多了?便走?上前去,站在上官慜之的脸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本?来?不打算追杀你了?。”
上官慜之失血苍白的唇勾起?一抹讽笑?;“没?人稀罕。”
“……”季谨盯着上官慜之的脸,忽道;“当初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你也总是不稀罕所有事情。”
季谨在这种时候谈往事,上官慜之心里涌出极深的厌恶:“贱奴就?是贱奴,一辈子也改不了?的下贱性!”
“上官慜之,我没?说过要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季谨口吻淡淡,并不为上官慜之的话而作恼。
右眼的浅色眸里所附着的情绪太?过冷淡,让这只眼的主人看起?来?,很不似人,而似兽与鬼。
说出的话也漠然?无情,没?有正常人的情绪:“而你们非挡着我。”
说罢,季谨眼神微动,从上官慜之的身上看见?了?一寸洁白温润。
他弯腰,拎起?被血浸泡透红但?仍有一角幸免于?殃的瑞玉。
“贱人!”见?季谨拿走?白玉,一直安之若素的上官慜之兀然?情绪激烈,胸膛猛地起?伏。
他挺起?脖子往前挣,竟生生挣开了?右手,寒剑如裁纸般裁开了?他的手掌,他却仍不顾着要探身,来?夺季谨手里的白玉。
季谨看了?他一眼,慢慢退了?一步,拎起?玉上罗缨,他扯了?扯唇:“是她的。”
看上官慜之怨毒到凝出毒汁的眼神,季谨就?知道他猜想准确。
他踢开上官慜之仇恨狰狞的手,将?玉抬至眼前。
午后的阳光已略有倾斜,透过白玉的光芒有些?失力,映射出的玉莹里还裹挟着血色,光莹着实驳杂。
季谨抬头望着血色里的白玉,那莹润的颜色在阳光中一阵扭曲,竟而幻变出一张少女盛怒的脸庞。
她很容易生气,生气之时脸颊尤其红得耀眼。
一直冷凝的眼神突然?微闪,季谨不知所以地轻声道:“中了?断肠,血是黑的。”
季谨捏起?绣着精致暗纹的衣袖,拭了?拭瑞玉表面?的血污。
而玉槽里的血擦不进去,且已干涸,此时是无可能除干净的。
季谨将?玉纳进袖口里,抬眼对一直沉默的死士们道:“放了?。”
死士们兀地愣了?下,但?没?敢多言,上来?四个人,一一取回了?他们的剑。
原先流的血慢慢变黑,又有新的红的血覆盖上去。
剑洞漆黑,白骨可见?。
上官慜之躺在地上,方才的力气全失去似的,动弹不得。
季谨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玉是我的了?。”
“你拿条件。”
上官慜之死了?般的表情终于?活过来?,他掀起?眼皮,木冷地盯着季谨一秒,俄而驴头不对马嘴地道:“你认识息息,你喜欢她。”
“……”季谨眼神倏地冻住,他握住袖口的玉佩,冷声:“你的条件。”
上官慜之露出一种深重的恶心和厌憎,他喉咙里怪响一阵,兀地挤出一串碎裂的嘶吼:“你喜欢息息——贱畜——你还杀她,你为什么?!?”
不知是上官慜之怨毒仇恨的眼神冒犯了?他,还是其他什么?缘由,季谨脸上浮现出浓厚的阴鸷之色,“我说了?,是你们非妨着我的。”
“我们——”上官慜之凄厉,“我们!我上官慜之的命就?在这,你怎么?不取,息息何罪之有她何罪之有,我的妻子何罪之有!??”
季谨蹙眉,不发一言,半晌,侧头冷冷地对恨到吐血的少年说道:“我开始不想杀她。”
但?他意识到了?他的不忍。
所以本?来?的不想杀,就?成了?必须杀。
闻言,上官慜之涨红的眼球更迸裂似地射出猩红的恨意,他刚张嘴,哇地一口鲜血冲出了?喉咙。
季谨凉薄地乜过少年,转身离去前,对死士扔下一句:“拿瓶断肠,扔他回去。”
“季谨——”
身后忽而传来?恶鬼咆哮般的恨声,季谨折身,卷风般的血雾瞬时间绞住了?他的脸,根本?避无可避。
脸上立时传出一阵灼热毒辣,这深邃入骨的痛意连季谨这种人都忍不住闷声痛哼,手指颤了?一瞬,而后又强自稳住。
只有及时闭起?的右眼里没?有痛意,耳边死士们的抽剑声已纷纷响起?。
上官慜之不知撒的什么?毒,脸疼得想要把脸皮撕下去,季谨狠狠闭着眼,却咬牙低吼道,“还不让他滚!”
说罢,满脸是血地仰起?脸,原先瑞丽白皙的年轻脸庞上已鼓满了?数不清的透明血泡,一粒粒黄豆大小,布满全脸,简直骇人恐怖。
死士们望着季谨可怖的脸颊,居然?也忍不住心尖一颤。
他们立时架起?地上死尸一样的少年,飞身离去。
甫一架起?上官慜之,几个死士就?知道他刚才是用尽了?所有内力把口中的毒化在血里喷了?出去。
手中扣着的少年手腕脉搏已近消失,便是不灌断肠毒,他也活不过半刻钟。
但?是死士们把少年扔回他的小院子时,还是丢下了?那瓶断肠。
死士们走?后,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少年动了?动手指,又过了?会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喘了?口气,从冰冷的空气里汲取到自己最后生的力气,然?后侧过头,摸向身边的小瓷瓶。
拇指顶开瓷瓶上的红封,把药塞进嘴里,几近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
喝完,扔开瓶子,抿了?抿唇:“这么?苦。”
他不爱吃苦,息息也不爱吃。
但?还是仔细回味着,感受着一番妻子临终时的感受。
毒药灌下,上官慜之却觉得自己有了?力气。
竟然?可以如常站了?起?来?,脱下身上血淋淋的衣裳,用院中的冷水洗干净自己,然?后走?到里屋的门前。
在推开门前,干净的少年脸庞上露出羞涩和紧张。
他握了?握手,像是给自己鼓励,而后才抬起?眼,小心地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空了?。
穿着嫁衣的少女不见?了?。
他的婚服被扔在地上,被踩脏了?。
上官慜之死了?。
是夜,马驿里的伙计来?到院子里,却看见?一地的血水,当即吓得两股战战,眼泪说下就?下来?。
他哆嗦着,腿软得不行,只有靠想着那少年给的豪资才生出些?微力气,几乎爬着走?进了?屋子里。
但?屋里没?有人。
只有一套叠得很好的新郎婚服。
一阵阴风拂过,伙计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手里攥着的平安锁也像沾了?鬼气一样,恐惧慌乱之中一把给丢开了?。
伙计哭着爬滚出了?院子。
平安锁落进被血水泥泞的枫泥里,败暗失色。
……
沈盈息坐在镜前,房门被敲响。
不必猜,是沈盈风。
在兄长踏进屋前,系统对她说:“上官慜之现在已经成为合欢宗的长老了?。”
沈盈息弯唇:“遥祝上官道友。”
于?是系统就?笑?嘻嘻的,不再说话。
门扉洞开,高大的男人走?进门,眼睛低垂,“息息,哥哥回来?了?。”
“辛苦了?,哥哥。”
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
沈盈风兀地一顿。
迅速抬眼,看见?少女坐在窗棂斜阳中,好好地对他笑?着。
“息、息息……”沈盈风眼眶一酸,他伸出手,走?上前,靠近前却不敢碰,“是回来?……看哥哥的,息息……”
沈盈息笑?着,用力牵住兄长的手掌,而后撑着他的手腕扑进了?他怀里。
“哥哥,我没?死呢。”
沈盈风大恸之后一阵大喜,这世上再无比失而复得更值得落泪的喜事了?。
商海叱咤多年,铁铸般的心此刻忽地松软又酸胀,他猛地抱住怀里的少女,一边细碎地吻着她的发顶一边忍着眼里的泪哑声道:“好,好,回来?好,回来?就?好……”
沈盈息惊诧地笑?了?:“哥哥,你没?有在哭吧?”
沈盈风高大的身子伏在她肩上,搂抱的力度更深更重,但?声音却轻柔温和:“哥哥哭起?来?不好看,哥哥不敢哭。”
“噗,”沈盈息笑?出声,“哥哥,我真想你。”
沈盈风不说话,吻重她的头顶,而后又吻了?吻她的额心,什么?都没?问,也不管死而复生的事如何离奇惊悚。
他只重把少女抱紧,闷声道:“息息,不准再这么?吓我,哥哥会死的。”
沈盈息但?笑?,“我不是为哥哥救回了?蒋事珖吗,哥哥可以和朋友聊聊。”
“……”
沈盈风松开她,俯身平视少女,眼神沉沉的,带着厚重的温柔:“哥是说认真的,息息,我不能没?有你,谁都取代不了?你。”
少女顿了?下,而后抚了?抚兄长温厚的眉眼,“哥哥,生离死别,人生常情。如果拒绝不了?,请学会平静地接受。”
沈盈风眼里的温柔一下褪去,他沉声道:“息息,哥哥送你去个地方。”
“……”沈盈息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哥哥,你和季谨的事,我知道的。”
沈盈风脸上有瞬间的意外,自这次回来?,他就?感觉妹妹变了?。
但?息息还是息息,是他沈盈风一辈子要守护的亲妹妹。
沈盈风起?身,握着少女的肩,声音低沉:“没?关系,息息迟早会知道。哥哥不瞒你。”
沈盈息于?是道:“季狗真要当皇帝?哥哥帮他,是为了?什么??”
钱赚够了?,所以要权利吗?
沈盈风抿唇,道:“哥哥要做万人之上的人。”
“息息,”男人垂眼,“息息会讨厌我吗?哥哥和害你的人结盟,哥哥没?及时给息息报仇。”
“哥哥,”少女清浅的呼吸声迫近,紧接着怀里就?拥进了?一个温软的身子,沈盈息抱着沈盈风,没?再说话。
于?是沈盈风也安静下来?。
温柔地回抱住了?少女。
“哥哥准备送我去哪儿?”
“京郊,方便哥哥看着。”
“我一个人吗?”
“息息别怕,阿仓会陪着你的。”
……
“哥哥,注意安全。”
“息息,哥哥委屈你了?。”
第52章
翌日,沈盈风已将一切打理好,临别之际,他捧着沈盈息的脸,俯下身望着少?女,眼神温和:“息息,相信哥哥。”
沈盈息抬臂,十分不尊重地拍了拍兄长的头,“哥哥,保护好自己。”
沈盈风愣了愣,而后对妹妹的动?作包容一笑:“所以息息是支持哥哥的。”
“哥哥,”少?女放下手,望着舒展长眉的兄长,眼睛里有一层浅浅的笑意,眼底却很静,“我不参与?。”
沈盈风唇边笑容泛深:“嗯,息息自己决定。”
阿仓从门外走进,抱剑沉声道:“家主,车备好了。”
沈盈息点点头,转头对沈盈风道:“记得告诉慜之,让他别担心?。哥哥,我走了。”
“好,”沈盈风面色平常,微笑地摸了摸少?女的脸颊,“有什么事跟阿仓说,不要一个人待着,想哥哥也可以和阿仓说,但不要自己寄信给哥哥,有了机会,我会去看息息的……”
沈盈息无奈,捂住兄长的嘴,眉眼松弛:“行了,这些事阿仓会告诉我的。”
“他说的和哥哥说的哪能一样。”沈盈风摘下少?女的手,牵在手心?里珍惜地握了会儿,方?松了手,看向少?女,眼神哀婉而温厚:“息息,哥哥会保护好你的,你不要害怕。”
沈盈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哥哥,你又来?了。”
她年岁越长,他越是心?慌。
那则判定她十七岁死亡的仙谕,想来?不过?是个初入道的修士在没摸清修真界规则前,对凡人命数的无知干预。
无知之举,却成?就了沈盈风和诸多上位者?的数十年关注。
但再如?何,凡人本?身,是阻止不了命数发生的。
沈盈息踏上马车,刚要坐进车中时,一道清冽的少?年音在背后响起:“阿姊!”
她动?作一滞。
间隙里沈试玉已经冲出?府门,一袭羔裘随风而动?,身上像披着一层厚厚的雪。
浑身雪白的少?年踉跄地跪倒在马车下,而后对车上的少?女仰起比雪更透明的一张脸,露出?泛红的泪眼道:“阿姊回淮东了吗?为什么不告诉弟,阿姊是丢下试玉,不要试玉了吗?”
沈盈息尚未回答,门前的沈盈风已冰冷命令道:“来?人,把沈试玉拖回去。”
沈试玉猛地尖叫一声:“不要!”
他兀然扑上前扒住车毂,纤白修长的手指扣紧车辙缝隙,仰面清泪横流:“阿姊,试玉好久没见姊姊了,试玉不能再见不到姊姊了,呜求阿姊带上试玉吧,试玉心?甘情愿给姊姊为奴为婢,弟只想日日与?姊姊相见,呜姊姊带上试玉吧……”
沈盈息回身,眼眸微垂。
见状,沈试玉眼睛一亮,立刻扒着车辙膝行上前,红唇几欲欺上少?女的鞋面:“阿姊阿姊,阿姊别丢下试玉,好姊姊,试玉的好姊姊——”
“拖下去!”沈盈风提高了音量,声音更冷,显然怒意在蓄。
左右不敢上前的奴仆们终于迅速行动?起来?,粗壮的大臂左右一叉,架住了少?年手臂便要往回拖。
“等等。”沈盈息皱眉。
沈试玉立即笑了起来?,苍白的眉眼微微飞扬:“阿姊……”
沈盈息看了他一眼,在少?年愈发飞扬的希冀眸光里,却道:“身子不好就少?出?门。”
这是她对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句像关心?的话,说完就像施舍结束,不再看少?年陡然苍白下去的面孔,转头俯身踏入车里。
但沈试玉突然疯了一样甩开仆人们粗壮的钳制,他用力扑上车前,明显的一声撞击声,听得人骨头发酸。
少?年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上泪痕交错:“可是试玉是给阿姊压祟的冲喜童,阿姊怎么能不要试玉?花楼的贱人都死了,阿姊怎么还不回到试玉身边,阿姊呜呜……”
沈盈息身子顿住了。
为她掀着车帘的阿仓一僵。
沈盈风忽地上前,手刀刚扬起,少?女犹疑的声音便传来?:“谁……死了?”
她应是唯一不知道上官慜之死了的人。
迄今为止,所有知情人都在刻意瞒着她。
沈盈风说出?要将她送到京郊休养的计划时,对妹妹解释的是:“息息,你不必担心?,上官慜之那儿我已说过?了。为了你的安危,他虽不舍但也得同?意。”
少?女不疑有他。
“哥哥?”沈盈息向兄长投去迷惘的视线。
沈盈风侧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息息,你的安危更重要,先去吧。”
“……哥哥……?”他的避而不答似乎为她的猜测添了一道佐证,少?女声音微颤,隐有沙哑,好像下一秒就能听到哭音似的,让人听得心?里微微发酸。
沈盈风用力闭了闭眼,仍旧侧着头不看妹妹,“阿仓,带家主走。”
阿仓没动?。
沈盈风利眸冰冷,“聋了?”
阿仓默了默,道:“您让属下只听家主一人的命令。”
沈盈息此时已走下车,落地的刹那一个趔趄,沈试玉刚跪起身要去扶,就被沈盈风踢到一边去了。
他名义上的兄长对他并无仁慈之意。
驱逐的一脚直将他踢得嘴角溢血,脸色惨白。
少?年柔弱地捂着胸口?,躺在地上,乌黑顺滑的长发滑落肩颈,顺势遮住了他惨白的面孔和眼底慢慢涌上来?的粘稠笑意。
沈盈息被兄长扶在怀中,她仰眸看向他,眼神固执:“哥哥,谁死了?”
被她这样望着,沈盈风感到一阵刺痛,但仍旧平和地劝慰道:“都没有正经嫁娶过?的关系,除了皮相好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息息喜欢漂亮的人,哥哥把沈试玉留给你玩,好么?沈试玉是知根知底的,哥哥也放心?。”
“慜之……”沈盈息这时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眼前一片空茫,缓慢地眨了眨眼,深邃的黑暗立即击中了她。
“息息!”
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
沈盈风不成?想妹妹对上官慜之是真的情深义重,听闻他的死讯竟能悲痛欲绝到昏倒。
在此之前,他只把上官慜之看成?她的一个玩具而已。
男人稳如?泰山的姿态立刻倾颓了瞬,但紧接着又强自绷起来?。
“唤医师——”沈盈风一把横抱起少?女,维持冷静,大踏步走进了府门。
沈盈息晕过?去的场景完整地落进了系统眼中。
系统有些呆怔:“仙君,您真厉害。”
沈盈息在识海里淡声:“尽善尽美。”
系统舔了舔狼爪上的毛,黑眸眨了下:“令兄这幅反应,似乎是以为您之前和上官慜之只是在过?家家?”
……
沈盈息选择醒来?时,她已经到了京郊的院子里。
为了隐秘,她住在郊林深处的一间四进的院子里,周围并无人烟。
环境清幽,院后有脉清溪,四周都是松竹,白日里只有晌午时,阳光会透过?林子洒在院前的那间屋中,其余时候都是一片浓阴。
这间唯一有阳光的房间成?了沈盈息的寝居。
阿仓在屋外收拾,沈盈息刚撑臂起身,只发出?了轻微的声响,门扉却骤然被推动?。
高大沉默的近卫抱着木桶,站在门外,没进来?。
沈盈息望向他,眼皮耷拉着,“发什么呆?”
阿仓还在很凝神地望着床榻上的少?女,闻言薄唇微动?,却没说出?什么话,看着着实是呆。
晌午时的光束穿过?雕花格窗,光束里金尘翻涌,照得案上一盆云竹鲜翠如?玉,同?时映衬出?少?女脸色的苍白虚弱。
沈盈息略微瞥了他一眼,看见一身冷肃的近卫怀里抱着与?他风格完全不搭的大圆桶,问道:“抱的桶干什么用?”
“属、属下……”近卫喉结微攒,语气莫名有些许哑顿,“烧水给家主、用。”
他对服侍照顾少?女的行为还是生疏过?度,很努力在向着靠谱管家的道路上前进了,但看起来?还是滑稽。
沈盈息望着男人冷硬的俊脸都憋得有些泛红,头一次没觉得他无趣,不由?勾起唇:“这些事让阿廪来?不就行了。”
阿仓顿时变了脸色。
见状,少?女察觉到不对,清凌凌的眸子抬起来?,盯着他:“阿廪呢?”
阿仓不像沈盈息身旁的那些人聪明,他憋了会儿,最后吐出?的理由?是:“害急病,死了。”
“……”沈盈息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急病?”
近卫抱着桶的手臂绷了起来?,肌肉轮廓隔着薄衫清晰可见,他点头,“急病。”
沈盈息于是不再问。
她身边的聪明人太多,这也是第一次认识到阿仓的榆木。
她甚少?注意他,对他这样的笨蛋还有些不习惯。
沈盈息撑着手臂,坐起来?往下走。
“家主。”
阿仓立刻放下木桶,疾行过?来?扶她。
“走开,”沈盈息推开他的手,“还没残废。”
近卫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而后慢慢收了回去。
沈盈息走出?房门,看见院子外还围着一圈篱笆。
在这种罕无人烟的深林里,也不知在防什么。
篱笆上攀爬着茂盛的藤蔓,都长到了地上,像淌了一地浓绿的稠粥。
院中设有一只藤椅,沈盈息躺了进去,手背搭在额头上,眯眼看着层层叠叠的竹叶外的天空。
藤椅晃晃悠悠着少?女的身影,浓得拨不开的绿幕之下,椅中着素裳的少?女像天外仙,由?不知世事和不可靠近同?时组成?。
阿仓抱着木桶,看了会儿院中晒着太阳的沈盈息。
家主除了在初闻上官慜之死讯的当刻悲痛过?度晕了过?去,醒来?后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没有了面对心?上人的喜悦活泼,也没有失去心?上人后的郁郁寡欢。
阿仓眼底泛出?一丝烦忧。
他读书不多,但知道有个词叫:大悲无声。
家主也许只是在假装正常。
思量下,阿仓简直一步不敢离开少?女,生怕他少?瞧一眼,她就会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一般。
还是沈盈息察觉到背后如?影随形的目光,实在受不了了,面色很冷地转过?身,瞪了眼阿仓:“别盯着我,死人脸。”
她冷脸的杀伤力不大,言语虽刺人,但阿仓愣了下,觉得家主越发像只坏脾气的猫。
阿仓接收主子的调令,乖乖地又抱着桶走向后院的厨房。
沈盈息等阿仓走后,在识海里与?系统交流:“我看见上官慜之的卷轴消失了。剩下三个里,还有一个是灰的,那是什么人?”
狼崽子跳出?识海,趴到少?女腿上,甩着狼尾:“是个以后可能修无情道,但也可能不入道的人。”
“那么,只有他决定修道,卷轴才会告诉我其他信息吗?”沈盈息微顿,“我活着的时候,他修了道吗?”
狼崽子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前爪抬抬落落地按着少?女的大腿,狼吻张合道:“没有啊,他更乐意当凡人,听说要追求理想。”
沈盈息眯眼:“听说?”
系统一顿,嘿嘿笑了:“天道说的。”
“你知道是谁?”
系统耷拉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少?女:“我不知道啊宿主,我是给天道打工的,老板不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一个小系统哪里敢打听嘛。”
沈盈息笑了下。
抚了抚狼崽子的后颈,它立即舒适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呼噜声。
沈盈息兀自思量着。
理想,似乎是个很美好和光明的词。
那么这第四位任务对象还是位理想主义者?了。
思忖间,篱笆外传来?一道低沉厚重的男声:“送刀。”
沈盈息抬眸,看清来?人,怔了下。
是她的第二位任务目标,叫肃安的铁匠。
卷轴上看着已是精壮无比的男人,面对面看见,更似一座雄伟的山脉了。
他一人站着,身影就能将阳光都吸收干净,徒在身前落下一大片的阴翳。
或许是体型的缘故,男人沉默立在篱笆外,浑身上下弥漫着无形但极重的威压。
沈盈息抿唇,扭头向屋内唤道:“阿仓!”
近卫一身湿漉漉地走了出?来?,蜜色的脸颊上抹着好几块草灰,好不狼狈地回着少?女:“家、家主。”
沈盈息想要忍笑已来?不及,只好笑破了刚才的不虞,对阿仓道篱笆外的男人:“送刀的来?了。”
少?女眉眼弯弯的模样实在喜人,阿仓不由?也跟着抿出?个略显局促的笑弧。
近卫走到篱笆旁,接过?那把镰刀一看,只见寒光凛冽、锐口?薄而白,他见惯利器,竟也不由?得低声道了句:“好刀。”
阿仓这才抬头仔细去看这铁匠,发现?他脸覆黑铁,身姿瑰伟,气势不凡,眼中的欣赏便换成?了冷漠与?戒备。
“先生住在哪儿?”
铁匠交了镰刀,一个字也不多说,转身离开。
沈盈息望着阿仓和他交流却受到冷遇,对这个任务对象的性子有了初步的了解。
铁匠的身影逐渐远去,阿仓用衣裳裹住过?分明锐的刀锋,转过?身,表情极力松弛了下来?:“家主,属下去烧水。”
沈盈息欠起身,对着阿仓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阿仓一愣,硬朗的面孔微红:“家主?”
“脸上有东西,”沈盈息躺了回去,闭起眼,“记得洗洗。”
“……”阿仓望着少?女阖眸静好的模样,眼神放柔。
谁都知道家主只是脾气坏,其实是顶好的主人。
府里的下人们没不喜欢她的。
所以,背叛她的都该死。
阿仓敛眉,掩住眸底的森冷。
杀了阿廪后,阿仓把他的尸体扔回了季世子府,但隔天季世子府又把尸体扔进了乱葬岗。
等到阿廪头七那天,阿仓一定会等着他回魂,然后讽刺他说,这世上只有家主真正在意过?他。
而他居然背叛家主,死不足惜的白眼狼。
阿仓裹着镰刀走进厨房,继续烧水。
阿廪死了还有一个好处,自己终于能取而代之服侍家主了。
……
沈盈息望着桌上一盘盘黑漆漆的不明物,蹙起眉:“这是什么?”
站在她身旁的阿仓眼神闪烁了下,眼底竟浮现?出?一丝期待,他指了指少?女面前的盘子:“煎……鱼。”
沈盈息用筷子夹起已经碳化的黑色鱼骨,“阿仓,你看着它,能跟我流利地说出?这是鱼吗?”
“煎鱼。”近卫低下头,老实地看着她筷子里的东西,视线定定的。
沈盈息抬头一看,捉住了他看的地方?,是两?三根还顽强维持原状的鱼刺。
阿仓紧接着看向她,钝钝地道:“要慢慢吃,刺已经软了,不能咽。”
沈盈息简直气笑,“这是刺软刺硬的问题吗我问你,这能吃吗,你自己吃过?吗?”
阿仓终于意识到少?女的不快,他立时有些紧张,为自己的不开窍而苦恼地眨了下眼,喉结微动?,“我、我经常吃。”
“……”沈盈息沉默了会儿,仰头把筷子一丢,“算了。”
她不再追责,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迷茫:“老天,我沈盈息居然也有吃苦头的一日。”
望着少?女恹恹的样子,阿仓愧怜得很。
他没照顾好家主,已是羞愧,但看着家主这幅仰天发问的模样又实是可爱,居然还想牵唇角笑一笑。
老天,阿仓默默地道,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正在主仆二人为晚饭思虑的时候,院外竟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请问,梅花竹里无人见,哪位仙客此处落脚?”
阿仓神色一凛,他对疑惑的沈盈息沉声解释道:“是暗语,大少?爷派来?的人。”
沈盈息起身,阿仓抱剑道:“家主稍等,属下先出?去。”
少?女于是又倚进椅中,脸上表情颇为无聊。
不过?无聊还没一会儿,厨房的门被打开。
余光里瞥见一抹白,莫名熟悉,沈盈息转头,和纪和致含笑的黑眸对上。
第53章
经日不见,纪和致还是那个纪和致,脸上永远带着微笑,淡然可亲的气质,一身?素色简朴的衣裳,看?起来不染俗尘又深不可测。
沈盈息看?了他一眼,收回眼神:“你怎么?来的?”
纪和致微笑走上前:“令兄虽不放心某的品性,但纪某的医术尚有虚名在外,这似乎降低了他的防备心。”
“啧,”沈盈息抱臂倚着椅背,抬起眼重新看?向走近的男人,“纪和致,我有没有说过?,跟你说话真的很累。”
纪和致眸光微滞,望向少女,很温和地?说道?:“直言快语常常伤人。息息,我是个大夫。”
沈盈息拧了拧眉,扭过?脸有些烦躁:“不要?说了,大家都是蠢蛋,就你高尚可以了吧。”
纪和致一顿,嗓音低沉:“息息,我无意于此。”
少女沉默了一阵,屋中的气氛像被拉紧的一根弦,在沉默里被无形的手死命朝两端扯,静到寂然无声时,弦陡然断了。
沈盈息猛然起身?,用?力推了一把?昔日好友,眼眶不知何时红的,眼里弥漫着盈盈的怒意:“慜之说的真对,你根本不像表面那样是个好人!”
纪和致垂眸,扶住少女的手臂,但被她一巴掌拍开。
男人平静地?收回手,神情沉稳,没有辩解,他温声提醒:“小心桌角。”
沈盈息眸子里腾地?升起两粒冷冷的火星:“堂而皇之地?到我面前看?我伤心,我没伤心,你失望么??是不是还自以为是地?认为慜之死了对我是件好事?”
“……我如何做能让息息放心,相信我不是你口中的那种人?”纪和致握了握袖中的手,面上波澜不惊地?说道?。
少女扯了扯唇:“像让哥哥放心你一样?”
“我不是为看?谁笑话来的,息息。”
“别叫我息息!”沈盈息情绪变得有些激烈,她红透了眼睛,眼中泪固执地?不肯掉,她将下巴高高昂起,盯着男人平和的眼睛厌憎道?:“我现在看?你每一眼,都想起慜之,你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只能想起他……但他死了,我却只能藏在这儿。纪和致,你当初要?是早点喜欢我,我不会和慜之成亲,他其实也不必死……”
少女话声至此,一直平静淡然的白衣男人忽而隐忍地?颤了下眼睫。
他绷紧了手臂,手背青筋迸起,“我是来补过?的。”
沈盈息忽地?笑了声,眼里的泪慢慢退回眼中,“什么?补过?,你不就是仗着好看?,和哥哥合计过?来勾引我的吗?你们想让我忘掉上官慜之。纪和致,我爱玩,但我不是孩子,更不是蠢货。”
望着少女凝起又消没的泪意,纪和致心尖忽地?针刺似地?被扎了下,酸苦像指尖闷出的血珠一样冒了出来。
他低哑了声音,不再?游刃有余,竟问出个十分愚笨的问题:“……他有什么?好。”
沈盈息抿唇,清醒了一般冷声道?:“纪和致,我们不是朋友了,你无权过?问我。”
“……”纪大夫温润俊秀的面孔僵了下,而后结出一层微笑,“因?为上官慜之那封绝交信是他写的。”
沈盈息抬头瞥了眼他,眼中流露出些微的厌恶,“你什么?时候能不露出这种表情?很假。”
纪和致看?清她的厌恶,一怔,略显狼狈地?低下头:“因?为这,你讨厌……”
“和致,”沈盈息抿唇,“纪和致,你信吗,我还喜欢你。”
纪和致眼睫陡然快速地?颤了几?下,心口冷了又热,他正欲抬眼,忽而又听到少女道?:“但你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你从前没回应,现在也还遮遮掩掩。”
沈盈息垂眉,“我们今天把?话说开了,你是哥哥请来的大夫,仅此而已。”
“那,”纪和致甫一出声,方觉自己喉咙的干涩,他几?近自厌地?闭了嘴,但一直奉持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沉默,至少此刻不能。
于是他又哑声道?:“纪得有了分铺……”
少女漠然,“都送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安身?立命吗,你有了,趁早也安家吧。”
纪和致兀然陷进了深而无光的晕眩之中,药铺是她和他最后的联系,她怎么?能这般轻易就不要?了……
他眼前布满阴翳,少女一字字像钉子一样把?他眼前的光色钉灭了。
哑然一阵,耳边听见少女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她的暗卫走进来,对他冷淡地道:“家主说额外付你一份厨子的钱。”
纪和致很清楚地?听见他是静了下,而后发出了和自己往常无二?的、温和的声音:“好,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暗卫顿了顿,有些闷声地?说:“你做饭的时候,我要?在旁边看?着。”
他竟然很平和地?笑了笑,颇有余地?的关心声像隔着一堵水幕,隐隐绰绰地传入耳中:“是有什么顾虑么??”
想必他的话给了这暗卫一个台阶,暗卫沉默了片刻,顺着他的坡道?:“我要?看?着你,免得你给家主下毒。”
纪和致感觉自己脸上又挂上了一层笑容,他正常得简直有些扭曲,像她所说的那样无动于衷:“那么?煎药的时候也劳烦仓护卫看着了。”
暗卫同意:“只要?是家主的事,我都得看?着。”
真是个蠢货。
纪和致颔首,微笑:“理应如此。”
暗卫不再?回话,多看?了他一眼,丢下句:“你倒比疯狗好多了。”
屋内只剩下了纪和致一人。
素衣白裳的男人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外半晌,忽而抬起手,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他还在笑着。
……
沈盈息很快吃上了饭。
纪和致做的三菜一汤,不丰富但滋味绝佳。
桌上只摆了她一人的碗筷,沈盈息吃了半晌,终于受不了阿仓那沉默而执拗的目光。
她一把?拽下阿仓,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塞进阿仓的唇中。
他急忙要?站起来,嘴里的鱼肉下意识咽了下去。
沈盈息瞪了他一眼,“让你上桌还不乐意,别在这儿跟我害羞。”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阿仓蜜色的脸不受控制地?泛了些红。
他的眼神克制地?落在桌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坐得很板正。
余光但描摹着少女,只是也很小心,显得沉默而拘谨。
沈盈息感觉阿仓像第一次来生人家做客的孩子。
她吃饱了,索性放下筷子,把?餐桌让给阿仓:“我先出去,你慢慢吃吧,不用?着急。”
“家主!”阿仓陡然跟着她站了起来,冷硬的面孔泄出一丝慌乱。
沈盈息按着他的肩把?他摁下去,“好好吃饭,不然我生气了。”
阿仓抿了抿唇,接收了命令,不再?违逆。
忠诚只是见她的敲门砖,阿仓捧着这块砖十多年?了。
阿廪比他嘴甜,先被她开门放了进去。
现在,也终于轮到他了。
阿仓坐好,目送少女的离去。
……
沈盈息刚出门,便看?见纪和致俯身?在篱笆上敲敲打打。
他身?段好,宽肩腿长,腰身?绷紧俯低时显得格外劲瘦。
方便做饭和干活的缘故,他用?臂绳绑紧宽袖,臂膀上的结实肌肉随着手中的动作起伏不定。
沈盈息只当没看?见纪和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走出院子。
“天要?黑了,”青年?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山中多野兽。”
沈盈息头也没回,很冷漠地?摔下一句:“让阿仓吃完饭跟上来。”
说罢,径直走进了竹林中。
纪和致见状,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他解下臂绳,握着手中的镰刀,静静地?跟上了少女。
……
沈盈息走进林子,是因?为系统告诉她肃安在林中。
肃安的铁铺设在郊林的出口处,但他自己却住在林中。
和她的院子只隔着两条林路的距离。
和纪和致与上官慜之不同,肃安似乎并不需要?沈盈息的援助,他自食其力且于深林独居,和她之间的交际纽带实在薄弱得可怜。
只能依求偶遇来与之结交。
没走完一条林间小路,就听闻不远处传来了潺潺水声,沈盈息停下脚步,往水声处望去,隐约从叶隙里看?见点木屋的轮廓。
她如此堂而皇之地?走到陌生人的屋前,自然是不妥。
于是沈盈息调转脚步,朝溪边走去。
只是没想到能在溪边看?见肃安。
精壮如山的男人褪去上衣,站在溪中捧起水淋着身?子。
肌肉虬结的上身?,胸膛丰硕而微颤,月光皎洁,照亮男人宽广的胸襟。
他身?上的刀疤剑痕许多,身?子也不算白,沈盈息咳了声,转过?身?子。
她没料想到那是粉的。
上官慜之因?为皮肤白,颜色会更红些。
她不是羞赧于见到肃安赤着的上身?,却为与他精悍外表完全不符的娇粉而感到一丝莫名的吃惊。
少女的轻咳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铁匠抬眉,看?见了岸边林里背对他站着的少女。
漆黑的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有限的缝隙里所露出的两只红眸也并没什么?情绪。
他盯着少女的背影一秒,而后收回目光,继而撩着冰凉的溪水净身?。
溪面并不宽阔,甚而没有他肩宽,男人一双结实有力的长腿站在溪中,宛若自成一堵隔断的墙,将汩汩流动的小溪硬生生阻成了两截,连溪流声也是断节的。
沈盈息听着那时而流畅时而阻断的溪流声,眼前浮现出男人月光下冰冷的黑铁面具。
她转回去,果然看?见肃安无波无澜地?擦着上身?。
他并不在意她的观看?,洗完胸膛,又抬起头擦洗脖颈。
那双紧实粗壮的手臂不用?力也刻着很明显的青筋,青筋像一条条细小的青蛇一样,从手背游上了他的脖颈。
骨节分明的大手从脖前擦至脖后,泛着红的指骨重重擦过?脖颈跳动有力的青筋。
他身?子上就没有一处是孱弱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成熟男性的强悍精力。
隔着面具,看?不见男人的五官,但抬头时露出的下颚线很凌厉清晰,很干净,没有胡须鬓髯,透着股额外的肃杀利落。
他们在营中为将为官的人,似乎从不蓄须。
上官慜之是如此,肃安亦是如此。
沈盈息没见过?几?个炼器宗修士,印象里炼器宗修士与寻常修士并无不同,没有像肃安一样精壮至此的。
或许这也是他能成为一方大能的优势。
沈盈息抿唇,在肃安踩着溪岸上来的刹那,道?:“我要?打一把?好剑。”
男人步子微顿,湿透的衣裳映出他结实的腿部肌肉,他漠然不觉地?看?了她一眼:“换。”
沈盈息扭过?头,不再?直观地?看?着他,红唇张启:“五十两金,铸一柄最好的剑,你可做得到?”
铁匠掣起地?上的干衣,穿好后,隔着一张黑铁看?向少女:“定金十两。”
“我,”沈盈息顿住,“我是漫步至此,身?上并没带金银。你今天见过?我,知道?我住哪儿,你要?么?跟我现在回去取,要?么?明日?”
肃安定定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少女似乎有些苦恼,咬了咬下唇,细白如玉的牙齿含着花瓣一样含着下唇,思量半晌,方有些败退道?:“知道?了,你住哪儿,我明日让阿仓去送定金。”
铁匠的红眸又静又冷,隔着月光和黑铁看?着她,“你来。”
他只这样说,而后便转身?离去。
他似乎并不担心她找不到他的铺子,也不顾虑惹她生气而失了这桩大生意。
男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沈盈息发现他没回林中的家,而是朝铁铺的方向走去了。
她原地?顿了会儿,才在夜枭的咕嘎声里走上归路。
第54章
沈盈息的第一把本命剑是自己做的。
雷击过的桃木,菜刀三?除两刨,劈出个剑的模样。
此?后四百余年,都?是这柄粗陋的长剑伴着她上山入海、斩妖除魔。
她对器具的要求并不高,自己做与行?家做没区别?,只要用得?顺手就?好。
肃安既是日后的炼器宗大?能?,铸的剑想必不差。
沈盈息走回院中,正见阿仓脸色很?冷地逼问着纪和致,近卫横剑在大?夫颈项边,剑锋将大?夫的脖子抿出细细的血线。
纪和致面色如常,“我不明白你这是做什么?”
阿仓眼里有气还有杀意?,“家主呢?你一直在外?面你说你没看见!?”
“息息么,”纪大?夫温吞地垂下眼睫,露出个缓慢的笑:“仓护卫,她今时对我厌恶得?紧,不可能?对我多言一句的。”
“只命令我待你用完饭,让你跟上。”
纪和致纤长的眼睫微抬,跟上阿仓的锐眸,半笑不笑地说道:“仓护卫是不是应想想,自己用了几个时辰的饭?”
阿仓登时咬紧了牙,剑锋不由拿开?了几分。
是他?的错。
他?应该时时刻刻陪伴着家主的……
沈盈息借着林边树荫,将院中场景完整纳入眼底。
果真是旁观者清。
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独属纪和致的傲慢,他?是金镶玉式的冷漠。
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冷透了。
和他?游刃有余的应付相比,在他?面前不自觉已自责起来的阿仓,简直就?是个没开?化的大?型犬。
凶恶有余智力不足的模样。
沈盈息不满地蹙起眉,再怎么说阿仓是她的近卫,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呢。
“阿仓!”她陡然站了出来,并扬声?唤道。
阿仓立时转过脸,脸上的冷意?与隐隐的挫败,立刻被这溪水般清澈的唤声?给洗净了。
他?收剑入鞘,撩开?长腿疾步走出了院子。
“家主。”
沈盈息望着面前的近卫,他?还是那副没甚表情的沉闷样。
一张俊脸上只有那双黑眸有些发湿地盯着她。
他?隐秘地查看她的身上,发觉没有受伤,方轻轻地松懈下绷紧的肩颈。
沈盈息将他?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哼了声?:“我吩咐你的事好好做了吗,有慢、慢吃饭了吗?”
她刻意?将“慢慢”二字咬音甚重,她并未遮掩自己方才的暗处窥看行?径。
纪和致在院中向她转过身来看,脸上的笑容在薄薄暮明下显得?十分缥缈。
沈盈息瞥了他?一眼,又冷淡地收回眼神。
转而对眼前的近卫笑起来,很?是信赖亲靠的口吻,“好,听?我的话就?是好阿仓。”
她明晃晃地为自己的近卫找回了场子,还踮起脚拍了拍近卫的肩膀。
这一记动作十分具有赞赏和奖励的性质,阿仓果真像只忠犬般亮起黑眸。
唇边牵起腼腆的弧度,垂下眼颤着长睫不敢多看主人,但无形的尾巴已经甩得?飞起。
沈盈息弯唇,收回手:“行?了,进去吧,给我备十两金,明天?去个地方。”
阿仓持剑让出道路,“家主,热水备好了,您沐浴完即可休息。”
“嗯,”沈盈息满意?地点头,朝屋内走去的短短路途上,对近卫吩咐了很?长的一段命令:“外?人究竟是外?人,你不要就?听?外?人怎么说就?信什么,人家心思?我们又看不透。你只要听?我的话,再相信自己的判断,知道了吗?”
阿仓像个被自家大?人护短的儿童,俊脸严肃,十分领教地接收了此?次教训:“绝无下次。”
沈盈息便不再多说,主仆二人很?默契地一致对外?,把纪和致晾在了院里。
她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降低音量。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全落进了纪大?夫的耳中。
素衣如雪的纪大?夫站在院中良久,直至月上梢头。
皎洁的月银洒落满身,他?仍然保持着得?体而温润的笑容,望着闭合的屋门没有动作。
臂绳还挂在手心里,像一具尸体被风吹着,晃荡在地上,摇曳过地面。
男人宽大?的手掌探出宽袖,被月光照着的修长指骨白净分明,像淋了一层水,湿漉漉闪烁着迷离的光色。
月色慢慢上移到纪和致面孔上,陡然照出剑眉下的黑黝黝的眼珠。
静静的深黑眸子,静影沉璧都?算不得?。
他?眼里只有黑,一点灰杂的颜色都?没有,像一口深邃无底的深潭。
连那样皎洁的月色落进这种潭口似的眼里,也只能?自叹无能?。
溃败地游离出那双黑眸,无力地趴在男人其余五官上,反衬得?他?面上那层笑更明显起来,凌凌的,透着平静的无害。
“嚓——簌——”
夜林里的声音细碎而遥远,跳跃过林涛落进院里。
屋里的烛光亮了起来,少女和近卫的喁喁低语比遥远的林声真实,烛烟儿般飘出门缝里。
钻进纪和致的耳廓中,似乎还带着蜡烛燃烧时的余热。
不大?烫,但听?久了,心里也像被低温灼伤过,鼓起一个透明摇晃的水泡,用针挑破,留下斑斑的猩红烧痕。
不久后烛光灭了。
万籁俱寂,能?听?见近卫抽剑检查武器时剑身碰到剑鞘的冷清声?响。
避开?近卫的守护,终于?听?到少女清浅的呼吸声?,像孱弱的花朵般开?放又收敛,一起一伏。
在这清冷的天?地里,似乎能?凭她的呼吸闻见少女淡淡的暖香。
独一无二的、不可割舍的。
纪和致收回了视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
翌日,沈盈息面露不虞。
面前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了少女攒眉的模样。
站在她身旁的阿仓握着少女柔顺长发,面露无措。
拿惯刀枪剑戟的手哪曾碰过女子的长发,散发着香气的青丝像水一样淌在手心里,只恐稍一用力便会搅碎这柔波似的青丝。
沈盈息推开?近卫的手腕,“不会就?去学,别?在这发呆了。”
少女柔嫩温暖的指腹抵上自己坚硬冰冷的腕骨刹那,近卫陡然收紧长指,指背绷起浅浅的青白,蜜色的面庞骤然间调进了些微的红晕。
“属下、属下唤纪大?夫来。”
沈盈息眉间的不快浓了几分:“头发这样宝贵的东西?,你让我讨厌的人来碰?”
阿仓失措地捏紧手指:“属下、属下……”
“行?了行?了,”沈盈息摆手,“下去治治你的口吃吧,这儿不需要你了。”
阿仓薄唇抿起,沉黑的眸子半垂,低声?道:“是,家主。”
近卫推门走了出去,纪和致恰时转身,二人的目光对上一瞬,阿仓先冷淡地收回视线。
家主讨厌的人就?是他?讨厌的人。
纪大?夫现实没看见阿仓的冷淡,淡笑道:“早饭做好了。”
阿仓冷冷地点一点头,自往厨房走去。
纪和致在少女门外?站了半晌,没再听?见她对他?的评价。
待听?见少女推椅起身的声?音,他?方缓缓隐匿了身形。
沈盈息推开?门,顿了下脚步。
门口怎么有一股药材的苦香?
她左右看了会儿,没见有人,便不大?在意?,走了出去。
待她走后,纪和致又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温和的眼神望着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慢慢地也跟了出去。
沈盈息接过阿仓备好的荷包,系在腰上,抬起头又见她的近卫望着她的头发不动,便皱眉道:“干什么,我就?只会系这个。”
不会繁复的发髻,她只能?随便扯根红色发带把头发全绑成了一束。
发冠不大?会用,所以头发固定得?不好,银冠戴得?有些歪斜,马尾便跟着歪了些许。
她自己尚觉这样的发型还利落,但阿仓不知怎么想的,竟对她露出隐隐的愧意?。
阿仓的眼神看得?她很?不自在。
沈盈息速速用完饭,因为这于?是连阿仓都?不想带了,于?是径自走出了院子。
阿仓沉默地要跟上,被她瞪一眼,就?又有些屈从,站在原地,可还执拗地盯着他?的主人。
沈盈息被这种沉默固执的眼神盯得?没法,“剑给我!”
阿仓顿了下。
“家主,近卫的剑不能?离身。”
这是他?保护家主的立身利器,不能?相让。
沈盈息又不是真心要,见他?不给,丢下一句:“那就?都?别?跟着我。”
阿仓薄唇张开?,要说什么似的,长指扣在剑鞘上,慢吞了会儿,还是追上少女的脚步,“家主,剑给您。”
沈盈息接过剑,却不想这柄剑如此?之重,手腕猝不及防被压得?坠下,闷哼一声?,剑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
“家主!”阿仓急了,眼睛先看向少女,手伸出想去扶,但又顾忌着主仆有别?,手一伸,半道转向地上的剑。
沈盈息揉着手腕,望着阿仓握着剑很?是相护的模样,嗤笑一声?:“好了,别?犟了,你和你的剑乖乖待在家,我玩一会儿就?回来了。”
话说间,纪和致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微笑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
沈盈息余光一瞥,瞥见他?像看孩子一样的眼神,当即不爽利,阿仓也没耐心再哄,谁都?想推一把,但顾着体面,就?这么漠然地要走。
经过篱笆,要过纪和致的身边,沈盈息不想让路,抬起头冷声?命令他?:“让开?。”
纪和致压着眉峰,垂眼看她:“沈公子若是得?知你一人入林,会很?担心的。”
沈盈息不耐,“我难道是犯人吗?要你们看管?你让不让开?,不让我就?把你赶回药铺了!”
纪和致垂眸笑得?很?好看,“让仓护卫跟着吧。”
沈盈息冷觑了他?一眼,而后狠狠撞开?他?肩膀,往林子深处走去。
纪和致被撞开?,身子侧动,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
“弱点不在这两人身上呢……”男人轻轻的话语声?没入风声?里,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阿仓走到林子边缘,抱着剑开?始等待。
纪和致看了眼这护卫,柔声?道:“如果悄然跟上,再提前回来,中途不被发现的话,也不会惹她生气的吧?”
阿仓背影滞了下,而后冷声?道:“对家主,要说到做到。”
她的命令就?得?无条件遵从,没有违背的余地。
林子里没有大?型野兽,白日里甚是安全,他?可以被驱逐。
但是答应她被她驱逐,又跟上去,无论被不被发现,都?是一种背叛。
近卫抱着剑,不再和背后的男人搭话,一双眼专注地望着林子,等着林子里出现熟悉的身影。
纪和致闻言,扯了扯唇。
……
沈盈息往郊林出口走,途径肃安林中的家。
一间小木屋,屋前种着一畦菜地,里面长的不知什么菜,绿油油的。
她不免多看了那小菜地几眼,想不出男人那双手是怎么侍弄好这菜地的。
一颗颗小菜苗,很?精致柔弱地站在地里,还很?整齐,初冬的风凛冽,它们却被照顾得?十分青葱昂扬。
沈盈息走过那间木屋,耳边的溪流声?渐渐清晰,等到了郊林出口,看见那间铁铺时,才发现那条溪也经过铁铺。
铁铺的门没关,沈盈息没等走近就?感受到屋里的热浪。
她走了一路冻得?有些僵的脸兀地被这热浪烘软了下来,苍白浓秀的面孔泛起了健康的红晕。
初冬的林子里是很?静的,到了铁铺,里面传来一阵叮里咣啷的打铁声?,一下敲碎了所有的静谧。
沈盈息先拢着衣袖,把头往屋里探了一看,只见小屋里红亮亮的,热度跟着攀援而上,热得?快灼人了。
她于?是退开?,不妨脚下踩着个圆石子,一下没站稳倒在门上,木门板被她撞得?哐当响。
沈盈息扶着门站稳,余光无意?间一扫,却看见木门边沿上有几粒硕大?的圆点。
暗得?发黑,似乎是血干涸了的痕迹。
不知是谁的血。
还没待她细看,屋内叮当响的打铁声?猝不及防地停住了,紧接着就?听?见一道悠久绵长的“嗞——”声?,像是冷水浇到热锅上的声?音。
屋内的红光似乎暗了一瞬,不消两息的时间,更是暗得?明显了。
有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火光,慢慢走了出来,愈近身影愈大?,屋内光色便愈淡。
铁匠从屋里走出来,赤着晶亮精壮的上身,走到门口低头,身子跟山一样完全堵住了屋里的红光。
沈盈息眼前一暗,铁匠身上过分灼热的气息逼得?她有些不适,她走出门槛,到铁铺的下面,仰目看着男人道:“我来付定金。”
肃安没说话,宽大?的手掌一展,伸到她眼前。
沈盈息下意?识缩了下颈子,铁匠那伸手的动作跟打人似的,随随便便都?掀起了一阵灼热的风。
她解下腰间的荷包,也不近前,把荷包扔到了那只宽大?的掌心里。
他?很?稳地接住了,没有打开?荷包看,也没有掂量荷包的重量,拎着荷包像熊拎着鸡仔一样,塞进了自己的腰处。
他?裤子上绑的布绳很?紧,将他?的腰勒得?很?细,却不是孱弱的细,标准的虎背蜂腰。
两只手臂括上腰应当完全绰绰有余,还能?伸手摸到他?背后突出的肩胛骨。
沈盈息看着他?把那只嫩黄色的绸缎荷包随意?塞进腰间。
精细的绸布可怜兮兮地挂在他?粗粝灰色的腰带上,紧紧贴着那精悍整齐的腹部肌肉。
里面那些冰冷的金子怕是已被男人过高的体温焐热了。
铁匠似乎对男女大?防没有明显的概念,他?生得?精悍,活法简单到称得?上粗糙。
与之相适配的还有他?那沉默到过了头的寡言。
“……”
沈盈息垂眸,望着男人伸手递来的一张薄纸。
这纸张薄脆,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垫桌脚的家伙,泛黄发灰,似乎还浸过水,也不平整。
只是上面的画却超乎载体的精美。
沈盈息接过图纸的动作有些缓慢,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图纸上画的正是一柄剑,大?到长几尺宽几寸,小到剑刃的薄厚、剑刃中脊线的长短,剑柄剑鞘的配重,简直细无巨细。
少女不禁抬眼,仔仔细细看了几眼铁匠。
铁匠还是那样,戴着一张漆黑的铁面具,狭小的缝隙里,那双眼睛一敛下就?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高大?、安静、孔武。
对比着那菜畦和这图纸的精细。
沈盈息垂眸看着手中勾画细腻的剑图,眼里绽出细微的惊奇和感叹。
这也太粗中有细了。
她向来尊重做事认真的人,更不论肃安是她日后的道友,便捧着图纸,仰起脸对铁匠笑了:“多谢你,我喜欢这柄剑。”
他?昨夜没回家,但朝铁铺的方向去了,原来就?是给她画剑的图纸的。
这生意?都?没落定呢,却已经忙起来了。
这人是个扎扎实实的怪人,但对自己的手艺这样重视,又似乎着实是个好人。
刚从昏暗的室内走出,眼前似乎还洇着铁水赤红泛蓝的颜色,狭窄的视野仅供得?起看清路况,人脸是不抬起眼仔细看就?不能?看清的奢得?。
肃安一般没有看清一张人脸的欲望,他?的欲望跟他?的体型一样,都?是一种夸张。
前者是稀薄到夸张。
耳边听?见少女含笑的声?音,铁匠摩挲了下指腹,上面才被火星燎出个活泡,还活艳艳地疼着。
他?摁了摁,把火泡摁瘪了,血水流出来,尖锐的疼痛反馈到刚强的身体里时,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痒意?。
痒在骨子里泛着,挠不到,肃安不动声?色地抬起眼,飞快地扫了眼少女的笑脸。
骨子的痒意?在少女黑润的笑眼里平息了。
“名字。”
肃安用他?平稳低哑的声?音道。
沈盈息愣了下,但还是道:“沈息。”
“……”铁匠默了下。
慢慢地又开?口,沈盈息似乎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犹疑的笑:“剑的。”
沈盈息不尴尬,说道:“我叫沈息,剑叫……我还没想好,先等剑铸好好了。”
她盯着铁匠的面具,又补了一句:“下次问清楚了。”
铁匠对自己造成的误解没有表示,一板一眼地问道:“剑哪处要改?”
沈盈息摇头,“不必改了,我很?满意?。这可比我用菜刀砍出的剑好看多了。”
肃安似乎静了静,竟多说了一句题外?话:“你用菜刀、做出一柄剑?”
闻言,沈盈息只当他?们这种行?家看不起她外?行?班门弄斧。
但她想起自己的第一柄剑还是有些温存的喜欢,便道:“用了好久了,雷劈的桃木做的,后来却还是被雷劈没了,生死都?一道,挺好玩的。”
铁匠黑铁面具下的一双红眸抬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少女,启唇沉声?道:“名字。”
沈盈息怔了下,“剑么,我也还没取呢。”
铁匠却始终直直地望着她,她甚而能?看清黑铁后那双红眸上的睫毛。
竟然是银色的睫毛。
非人感更强了。
铁匠盯着她,没移开?眼神,也不在乎自己眼睛的异色,一字一顿道:“你的名字。”
沈盈息奇怪地瞥了男人一眼。
但并不在意?地笑了下:“我么,沈息啊。”
“呵。”
这回是确信无疑了。
沈盈息的确听?见铁匠笑了一声?。
伶仃的一声?笑,像是碎冰块掉进溪水里响儿,低而沉,冷冷的。
比起愉悦的意?思?,似乎更多一种冷淡的嘲讽。
沈盈息却不知道他?这讽意?出自何处。
他?性子真是孤怪,原来以为只是沉默,但多交流两句,发现他?也并不友好。
那还是希望他?别?交流了。
沈盈息丧失谈话的欲望,把图纸放下,问道:“这柄剑要铸多少日?”
铁匠又垂下了眼,红眸被银色的眼睫掩盖,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明年夏末。”
沈盈息低喃了一句:“好久。”
她届时都?不在京郊了。
她没指望铁匠能?听?见她的低语,也没期待他?听?见了会回答。
他?却冷冷地说了句:“会送到你手上。”
沈盈息奇怪地乜了他?一眼,望着他?的黑铁面具,忽而道:“你打铁的时候,面具不会很?烫吗?”
“……”
铁匠抬起眼,红眸盯了她一秒,又垂下,声?音恢复了平常的低稳:“是玄铁。”
沈盈息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她对铁没有概念。
但对铁匠的话也不是很?好奇,放下图纸,对他?略一点头,便折身返回郊林了。
铁匠站在门外?许久,望着少女的身影被叠嶂绿树吞噬,直至彻底消失,方拾起图纸,往铁铺后走去。
把图纸放在桌上,端墨蘸毫,提笔在图纸右下角写下两个字:沈息。
沈字和息字之间有空白,是特意?留出来的。
肃安在这处空白里画了三?条波浪线。
……
沈盈息归途中就?觉得?胸口很?闷,她捂着胸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喘不上气来。
她感到难受,嘴里泛着深深的苦涩。
这种带着血腥气的苦味很?是熟悉,像是那日中了毒箭的感觉。
勉力撑着沿路的树干走了回去,离家不远,就?看见阿仓抱剑的身影。
心神立时有些镇定,沈盈息只来得?及唤了声?:“阿仓……”
撑着树干的手臂陡然失力,骤然间便倒了下去。
“家主——!”
阿仓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在黑暗里时不时响起。
像一根根轻重不一的白色羽毛,落进无边无际的黑湖之中。
泛起的涟漪很?快将白羽重新吞没,湖面也重新恢复了平静和黑暗。
沈盈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日,昏暗之中,隐约能?感受到有只温暖的手掌经常抚上她的脸颊和额头。
那只手时常先从试探额头温度开?始,最后以温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结束。
她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但昏迷得?久了,似乎和这只手培养出了些许的熟悉。
到后期闭着眼时,没有再皱眉排斥,而是侧脸,蹭了蹭那只手掌的掌心。
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是系统告诉她的。
手的主人被她蹭了蹭,顿了许久,而后沉默地走出了房间。
这次昏迷似乎有些严重,连她的神识都?不得?不陷入黑暗中修养。
系统说这是在进化。
只不过进化的只有她的神识,她这具凡间的身子却在不断地“退化”之中。
待沈盈息再睁眼,立时发觉了自己的孱弱。
她抬起手臂,发现手臂削减了一圈,腕骨处的淡紫色的青筋清晰可见。
脸上不知是什么颜色,大?抵还是苍白的。
沈盈息睁着眼,感觉就?是简单的呼吸都?要耗去她许多生气似的,不一会儿就?感到了疲惫。
索性就?闭上了眼,暂作休息。
在她闭眼的时候,屋外?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熟悉的场景,只不过人换了一拨。
阿仓低沉的声?音:“家主倒下都?快五日了,大?少爷还不来看看吗?”
“京中风声?鹤唳,皇上闭关不理朝政,国师摄政,季谨蠢蠢欲动,盈风实是不能?来,否则害人害己。”冰冷威严的低音,蒋事珖的声?音。
不必多猜,也知晓蒋事珖是哥哥遣来的先锋,想必看过她就?要回去了。
沈盈息闭眼静静听?着,而后便听?屋门被推动,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轻轻地落在地上。
她尚未来得?及看,来人已走近她床侧。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抚上她的额间,停留了些时候,又以温柔抚过她脸颊为结束。
沈盈息下意?识预料出这人应当走了。
但不想没有。
他?坐在床侧,执起她的手腕,两根手指在她腕间静置,把脉的动作。
沈盈息这时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她并不想在此?时看见纪和致,于?是闭紧了眼,没动。
腕上的两根手指很?快收回,但依旧没有离开?。
沈盈息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沉沉的、静默的、有那么一瞬间很?类似哀伤的目光。
他?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离去。
沈盈息方缓缓睁开?眼,听?见他?出去后,被阿仓留住问道:“家主还没醒吗?”
纪和致用平静温和的音调回答:“醒了。”
于?是一阵脚步声?冲进了屋内。
阿仓疾步走到沈盈息身旁,看见她睁开?的双眸怔了下,恍如梦中似地,又很?快撇开?脸,用力眨了眨眼,方又掉回头。
他?跨前几步,站到沈盈息身旁,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您醒了……真好。”
沈盈息没什么说话的心思?,她移开?视线,兀然陷进另一道幽深的目光里。
是蒋事珖。
她顿了下,对他?略微弯唇:“蒋大?人,好久不见。”
少女的嗓音沙哑,透着一股虚弱的轻淡,她的身子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供不上了。
蒋事珖闭了闭眸,而后垂眸,眼神静静地看着她,说道:“别?来无恙。”
沈盈息望着他?脸上丑陋的长疤,还有自己躺在床上的身子,实是说不出别?来无恙的寒暄。
大?家别?来似乎都?挺惨的。
所以她只笑了下,没接话。
她不适时宜地发起呆来,想着要不要再问问纪和致,他?现在喜欢上她了吗?
喜欢的话,他?们快些成亲好了。
她还不想在太虚弱的时候再死一次。
她的思?绪被蒋事珖冷淡的嗓音打断:“别?为他?伤心了。”
沈盈息呆了下,他??谁?
她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少年的面庞。
眨了眨眼,那张面孔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
“没有伤心了。”她说的很?真诚。
所谓的攻略救心,和她修真界时的闭关突破很?类似。
先一心一意?浸在久突不破的地方,攻力至深,金石为开?。
于?是便可以出关了。
不是收心出关,而是将这一段放下。
任这段闭关时所能?体会到的所有喜悦和悲伤都?搁置脑后,时间自会抹灭一切痕迹。
只不过这样的体验很?少有人与她共感。
无情道的同僚们疑心她在炫耀天?赋,其他?道的道友们对此?似笑非笑,时常追着她问真假,再给她钉上一个“你一定还记得?我”的定论。
连修真界的同仁们都?不能?理解,更遑论凡间的这些过客。
沈盈息望着蒋事珖明显不信的眼神,无所谓地闭起眼睛,继续养她的神。
她就?知道。
“早日安康。”蒋事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逐渐静默,像是在思?虑什么,有话可说,但没有对她说出来。
沈盈息等得?快睡着了。
就?听?见他?最后说了句:“不要委屈自己。”
似是为了补什么,他?跟着添了一句:“盈风很?担心你。”
说起哥哥,沈盈息睁开?双眼,“哥哥现在都?在忙什么?”
蒋事珖乜了眼阿仓,阿仓沉默地走出了屋子。
蒋事珖方启唇,对她道:“训练私兵。”
“他?蓄兵为了自保……?”沈盈息蹙眉,口吻有些犹疑。
蒋事珖对她没有隐瞒,只望着她蹙起的眉间,看着她脸上隐隐的愁绪,低声?说:“做季谨将要做的事,并将季谨取而代之。”
沈盈息闻言,眉眼露出惊讶。
“不用担心盈风,他?有把握……”蒋事珖以为沈盈息是在惊讶自家兄长的野心。
但谁知她启唇,却说的:“我担心的是你。”
蒋廷尉冷硬的脸庞立时空了一瞬。
他?冷锐的鹰眼垂下,凝神地落在少女的脸上。
沈盈息望着他?锐利冷然的长眸,没有退却,但多好奇道:“你真的没被季谨打坏了吗?我以为你对朝廷很?忠诚,是个忠臣。”
蒋事珖箭袖下蜷起的手慢慢松开?,少女毫无旖旎的眼光明明白白告诉了他?,她的心思?。
她真的只是好奇。
手掌却还是蜷了起来,蒋事珖垂眉,冷声?道:“蒋某不忠一姓的朝廷,从来忠的是百姓的天?下。”
“……”沈盈息奥了声?,若有所思?了起来。
良久,她问道;“你要帮哥哥夺天?下了,是么?”
蒋事珖看了她一眼,“我们处理好所有后路,事成与否,都?会送你出京,你余生……”
“你以为我担心这个?”少女忽笑着打断了他?,她甚而感觉很?有趣似地,撑臂坐了起来,她侧过脸笑睇着他?:“不,我知道你们会成功的。”
纯阳正气的拥有者,无一不是凡间天?命的象征。
这种人不会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因为他?是九五之尊天?生的忠臣。
如果蒋事珖所言不虚,他?要和沈盈风图谋天?下,那么这天?下日后必定是要姓沈的。
事情的发展因为出乎意?料而有趣。
沈盈息看着这群雄逐鹿的发展,不由想起自己初入道的那年,因为好奇话本里的皇权贵族,到了皇宫里去见世面。
看多了后宫争宠前朝权谋,发觉也不过尔尔。
将要离开?时偶然救下一位从行?宫回来的皇子,被天?雷劈掉了半条命,自此?了悟修真界规则,踏入修真界,正式踏上了仙途。
如果当初见的是今时纷乱,想必她还会在凡间多停留几年看个热闹。
蒋事珖有些发怔,望着少女笑视尤其晶亮的黑眸,长指屈动了下,终于?低声?道:“地牢里,你曾对我说过有一女子……”
沈盈息愣了下,反应过来露出抱歉的笑容:“啊,那个,是我骗你的。”
她的想法很?简单,他?在地牢里无所依托会死,不如给他?留个念想让他?不能?死。
现在他?出来了,命保住了,还有了新的追求,想必不会再轻易受死。
那么所谓殉情女子的谎言也就?过了时效性,不如扯破了,免得?蒋事珖心心念念。
“抱歉,但你想必也不是很?在意?的吧?”少女理所应当地道,“听?说你蒋廷尉的心最硬,应该不是真为一个女子才活下来的。”
心最硬的蒋廷尉猛地收起手掌,握成拳。
箭袖下的小臂肌肉绷起,眉眼彻底垂了下去,薄唇紧紧抿着,几乎抿出了一条直线。
沈盈息看他?脸色很?冷,心内觉得?他?有些麻烦,面上只好敷衍安慰道:“好啦,事急使然啊,你活下来就?很?好嘛。和哥哥去忙你们的大?业咯,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蒋事珖兀地从抿紧的薄唇里泄出一声?笑。
“小事……”他?冷笑着,“小事。”
冷面锐眸的男人重重地看了眼少女,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沈盈息又躺了回去,半晌,肚子饿了,阿仓走了进来,她便说了句:“有吃的吗?”
阿仓点点头,他?忍不住多看了眼少女,确认她真的好好地活着,才抿唇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笑容:“家主稍等。”
沈盈息点头,因为生病而不能?走动,以至于?脸上露出浅淡的无聊。
无聊得?她看见端着粥走进来的阿仓,和他?身后跟着的沉静的纪和致时,都?能?好心地对他?们笑了笑。
第55章
阿仓扶起沈盈息,正端过碗要服侍,蒋事珖又站在?门外,隔着门帘冷声道:“仓侍卫。”
沈盈息对阿仓眨了眨眼,眼神带着几分?询问?。
阿仓轻声道:“我们这几日都在?等?京中消息,此时想必到了。”
“行,”沈盈息收回视线,伸出手要自己端过粥碗。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掌探过来,接走了阿仓手里?的碗。
沈盈息手指微顿,“阿仓,你先出去。”
阿仓看了眼脸色微冷的家主,又看了看端碗垂眸的纪大夫,踌躇一会儿,对少女?抱愧道:“家主,属下尽快回来。”
沈盈息喉里?冷哼一声,没再表示。
这是她放行的信号,阿仓立刻明?悟,抿唇只得离去。
门帘掀起又落下,晃动的竹帘遮住了屋外涌进的阳光,只留了些微细碎的光影淌在?地上明?灭。
“当啷——”瓷勺磕在?碗沿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沈盈息别过脸,躲开男人送至唇边的一勺温粥。
室内光影半明?半昧,窗边的光斑被纪和致宽阔的后背挡住。
近在?咫尺的两人眼前都瞧不见什么明?亮,只能在?昏昧里?感受彼此清浅呼吸与愈渐加深的香气。
少女?清甜暖香与青年冷苦药香渐渐交错,沉默里?只觉得这混合的冷暖香气直往口?鼻里?钻,侵略和柔和并存,抓心地难捱。
“……不要欺负自己。”
寂静之中,纪和致低沉温和的嗓音宛若落入静水的小石子,打破表面的平静,投下一圈圈涟漪。
沈盈息撩起垂下的眼帘,看了男人一眼。
这一记眼光极冷情,比看陌生?人的眼神还不如?。
纪和致微微笑着,捏住勺柄的手指紧得发白?,“事急从权,先养好身子存点力气,然后……再恨某罢。”
“恨你?”少女?嗤笑,后倚着床头?,抬起下颌蔑然看着俊美?青年:“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纪和致寂寞一笑:“凭君做主了。”
他捏着勺柄往前递了递,“特意煮的药膳,不喝这个的话,得喝添了黄连的药汁了。”
说罢,果然见少女?蹙起眉心,嫌弃地噫了声,“黄连……那苦得要命的东西也敢给我喝?”
“没敢,”纪和致勾唇,眉眼清和:“暂且没敢。”
沈盈息轻轻瞪了他一眼,“你真敢?”
青年的勺柄又进了一寸,薄唇微启,语调温柔:“自是不敢。”
她讨厌有苦味的东西。
沈盈息垂眼,望着唇边的药粥,热粥的香气不断扑进鼻中,一连儿引起空荡了数日的胃府的反抗。
肚子有一瞬的痉挛,饿得紧了,再坚持不吃真的是自虐了。
“……坐下吧。”
少女?一道赦令,纪和致便服从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他倾过上身,一勺一勺轻柔地喂完了药膳。
从始至终他都克制地半垂眼睫,盯着勺柄和粥碗,盯着从褥沿探出的少女?的裙角,盯着她随意放在?床边时不时因放松而舒展的手指……就是没去看少女?的脸庞。
时间过得太快,午后的阳光才稍倾斜几许,瓷勺就碰到了碗底。
沈盈息感到困倦上头?,伸出手推开纪和致的手腕,“不要了。”
纪和致一顿,低垂的视线慢慢撩起,落在?腕间那雪白?泛粉的葱尖上,眸光定了下,方启唇道:“每隔两个时辰,某来诊次脉,可有不便?”
“没。”沈盈息不耐地驱逐道,“你快些走,我要休息。”
话音未落,少女?已收回手掌,将自己裹进了温暖的被褥里?,头?颅一转,便侧身睡去。
纪和致端着碗勺,坐在?椅中,静静地看着少女?半晌,直至门外传来脚步声,方起身离去。
出门时正碰上回来的阿仓,纪和致伸臂阻道:“睡下了。”
阿仓一愣,脸上有些懊恼,“早知谈得快些了。”
纪和致没有表示,温文?弯唇,“蒋大人可走了?”
阿仓转过身,瞥了眼大夫手中的瓷碗,简短地嗯了声。
他紧接着皱起眉,反问?道:“家主才吃这么小碗的粥行吗?而且还没吃干净,你做得不好吃吗?我得给家主雇个正经的厨子……”
“仓护卫,”纪大夫好脾气地弯眸,“我是大夫。”
阿仓哑了声,他抓了抓腰间的佩剑,声音闷了下去:“知道你是。”
纪和致不仅是大夫,还是厨子、是管家、是做事周到的好帮手。
反观他,除了会功夫能看门,样样不如?面前这男人。
阿仓抱着剑,冷脸去看他的门了。
望着她的暗卫抱剑郁闷的高挺背影,纪和致眼里?划过一丝幽暗的冷漠。
他的耐心总是很好。
为做成一件事,他可以蛰伏五年十年,他是做事就能做成的人。
而她身边这些人,不是随她调遣、毫无性格的家犬,便是呆嘴笨舌、自己的心都看不清的鹰豺。
纪和致是个大夫,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他诊自己的脉像诊所有病人的脉一样,两指一把,长短几何、善恶几何,全都看清了。
他知道自己有病。
一直在?治。
从前没得药材,慢慢在?蛰伏里?耗养着。
十几年里?过来,他等?着复仇,心里?像一直在?烧着口?没有药材的空药罐子。
因为烈焰的逼迫和药材的空乏,所以药罐扑腾扑腾吱哇尖叫着,尖叫了十几年。
永安药铺仇人们的窥探和父母的仇恨是他烧罐的柴火,火候冲到临界点,空药罐嘭地崩裂出几条空洞的缝,缝口?里?灌进了风,风吹得火焰涨高。
不能失控,需要补好这瓦缝,瓦缝亟待仇人的血肉尸骨来补。
仇人的血肉尸骨脱离了计划,提前到了。
却被沈盈息轻飘飘扔到了药罐的旁边,然后随手给他的裂口?罐里?注进几口?清泉的水。
水从裂缝里?流下去,浇恹了他黑红的仇焰。
他茫然地贪享片刻的清凉,烧灼十几年烧得焦黑的心,蓦然间熄灭了滋滋尖叫的罐声。
纪和致托着碗勺,步态平稳地走进厨房。
他将药罐里?剩下的药膳盛入碗中,垂眸,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粥粒,面上的表情和他衣衫一样,一丝不苟、平而又平着。
“……不应该的,”抬起勺柄,咽下冷透的粥,纪和致倚住桌角,薄唇微启,还是笑着,“没关系,总会回到我手里?的。”
空瓦里?的水似乎烧干了,那种尖锐的烧空声以前并没有觉得难听过。
但既然有过盈满心间的沸腾声,便不能再忍受尖利的虚无。
纪和致是擅于完成计划的人,他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冷粥被用尽,厨房里?完好的空碗空罐被洗干净,整齐地放在?了桌上。
……
阿仓说:“纪大夫要回京一趟,他说要去看看家人。”
沈盈息疑惑地抬眸,“他家里?人不是死光了吗?他看谁去?”
“属下不知,”近卫顿了顿,放下两张瓷碟,“家主,午饭。”
沈盈息望着桌子上式样简单的几道菜品,深知其中不是有一道太咸,就是有一道太甜。
在?吃饭之前,她必得要用筷子先沾点菜汤,小心翼翼如?品毒一般品一下味道。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两日了。
两天两夜,两天六顿……
沈盈息眼神疲惫,她只用筷尖沾了点第?一道菜,蜻蜓点水都提不上,蜻蜓掠水。
在?阿仓期待而紧张的眼神里?,她将筷子抿进唇中,一股辛辣和酸苦糅合的怪异味道直冲天灵盖。
……
“阿仓……”
少女?放下了筷子,面容称得上平静。
一旁翘首以待的近卫见状,从少女?异于平常恼怒的平静神态里?得到肯定一般,薄唇微弯:“家主,属下是不是……”
沈盈息丢下筷子,仰头?看着阿仓羞涩的笑容,沉默了会儿,张口?:“阿仓,你的舌头?真的只是摆设吗?”
阿仓脸上的笑顿时失措,他兀然垂下眼睫,语气愧疚:“抱歉家主,属下真的尝不出味道,天生?如?此。”
看得出来阿仓真的很愧恨,一向没有表情的俊脸都快憋红了。
沈盈息向他招了招手,“你俯身,低头?过来。”
阿仓只以为家主要扇他,已经做好脸伸过去受到掌掴的准备。
家主打他还好,叫他难受的往往是家主不打他,这会让他更愧疚。
近卫冷硬的面庞贴近,沈盈息摸了摸他的脸颊,另一只手把他的脖子压低。
“家主……?”
沈盈息仰头?,在?近卫说话的瞬间亲了上去。
口?津微渡,酸苦辛辣的味道转移,她接着推开阿仓,凉凉地盯着他:“怎么样,尝出来味道了吗?”
“……家、家主……”阿仓蜜色的俊脸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脸颊猛地红透了,滴血似的红,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他维持着俯身的动作,长睫黑眼登时湿了,颤个不停。
薄唇张张合合,不知道说什么,又恐真嘣出一个字,胸膛里?疯跳的心也会随话声掉到地上。
沈盈息完全一副做实验的态度,表情理智,追问?着:“感受到了吗?”
阿仓呜咽一声,她恍然间像看见了系统的拟人化?。
但系统跳了出来,愤愤不平:“仙君宝宝都没跟我亲过,怎么拟我了,什么什么嘛仙君宝宝别乱套公式好吗!”
沈盈息没理它。
阿仓是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眼珠又黑又湿,“甜的……”
沈盈息面无表情推了他一把,从近卫旁边走了出去。
——没救了。
她难道还得亲自做饭吗?
沈盈息第?一次想念纪和致。
纪大夫虽然毛病不少,但他很会装成正常人的样子,而且做饭好吃。
做饭好吃
——纪大夫最大的加分?项。
傍晚下了雨,一阵灰蒙蒙的云像烟一样降下,而后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干冷多日的郊林终于在?这阵淋漓雨水里?被浇个湿透,天潮地湿,满眼浮漾流光。
碧润翠湿的松竹在?眼前萧萧乱舞,腹中的空虚比雨声还响。
沈盈息坐在?屋里?看了会儿冷雨,天上的云灰蒙蒙的,她打坐吐息,一点天地灵气都感受不到。
辟谷失败,肚中空饿着,像有兽在?刨她的肝肺。
阿仓期期艾艾羞羞切切地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上了狐氅,近卫低哑磁性的嗓音在?雨中清晰:“家主,属下给您煮了些汤,喝些暖身子罢?”
沈盈息忽地冷笑一声。
“不必了。”
除了做饭,沈盈息什么事都肯交给阿仓,除了做饭。
阿仓于是沉默了,沈盈息听见他手指扣着剑鞘的单调声响。
他很不安,又想表现,或许还想问?问?她刚才亲他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一个饥饿多日的人最后不甘心的尝试而已。
沈盈息懒得动弹,就这么跟近卫彼此安静地看着外间的雨。
忽然之间,藤椅里?的少女?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陡然亮了:“阿仓,拿伞给我!”
阿仓眨了下眼,眼底露出些许的茫然,但很乖顺地拿来一把伞:“家主。”
沈盈息浑身注入了莫名的力气,她拿过伞立刻撑开,临走前倒顿了顿,回身望房里?的近卫道:“你去吗?”
阿仓望着她,“家主,我们去哪儿?”
“蹭饭呀,”沈盈息弯眸,“林子里?不是还住着一家,我见过他种的菜,种得可好了,想必做饭也不错。”
阿仓收紧握剑的手,抿唇道:“家主,属下不饿。”
沈盈息好吧好吧地挥手,“那你就在?家看门。”
说罢,便撑伞劈开雨帘,径直踏入了郊林之中。
阿仓守在?门口?,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又抬起手指抚了抚唇瓣,而后望着郊林里?渐渐模糊的少女?背影,不动了。
良久,薄唇微动:“真的是……甜的……”
家主。
沈盈息走进林子里?,幸好雨下得不久,路不泥泞,只是微微湿润而已,不至于难行。
雨天里?的溪水声似乎更急了,汩汩流动的溪声从耳边冲了过去,又在?某个节点慢了下来,过了这个节点后,又重新奔涌起来。
沈盈息撑伞前进的动作一顿。
不是吧,下雨天还在?溪里?洗澡?
不远处就是肃安的小木屋,左手再走点路是小溪。
沈盈息在?去屋中等?和去溪边催的两个选择里?,选中了后者。
空等?不是她的习惯。
遥遥地看见男人精壮的身影,空冷朦胧的雨丝里?,肃安凌厉隆起的肌肉愈显悍实。
沈盈息没有走得过近,避免溪岸湿滑带她下水。
她隔着一甸湿草地,视线穿过草地湿岸,看向溪里?垂眸擦身的男人,“铁匠——”
雨声淅沥纷乱,她的声音不知穿透雨帘没有,男人也没个反应。
沈盈息不由近前几步,提高声音:“铁匠,有桩生?意你做不做——”
铁匠终于抬起头?,红眸穿过雨帘,直直地射向她。
“欸你?”少女?先是被他凶戾的眼神吓了一跳,握着伞柄的净白?指骨跟着松了下,但立刻攥紧了,抬起伞,伞下浓秀的一张雪白?面孔,盛着薄怒看他:“铁匠,你上来,上来我和你讲。”
雨雾蒙蒙,郊林浓郁的绿意浩浩荡荡地溢满了上天下地。
入目只是深绿浅绿深灰浅灰,溪水跟着雨水壮势,涛涛撞击过腿骨远去。
肃安隔着黑铁森然的视线,望着一身嫩黄色锦衣的少女?,听见她扬起清越的声音。
她就这么活艳艳站着,好像天地里?就剩她一个似的。
铁匠忽地冷哼一声。
沈盈息听见他的冷哼声了。
她当即往前踏了一步,口?里?那个充满质问?语气的“你”字尚未落地,脚底踩着的草就像活了过来,齐力把她推了下去。
天地陡然倒悬,缀满水珠的草地把她撸了下去,“噗通”一声,急涌的溪水被迫承接了又一位归客。
“铁匠!”
沈盈息胡乱向上摸,要找支撑点站起来,但摸来摸去都是冷硬的水和石头?,好不容易摸着个有点温度带软的东西,一只手却强硬地把她的手抹开了。
……
沈盈息没有如?他所愿,手腕下压,五指死死拢住了湿硬的布料,她狠狠往下扯,然后把自己扯站了起来。
站得不稳,但好歹是站住了。
沈盈息松开手,把铁匠的腰带还给他,他一手提起松垮的裤子,冷着眼看她。
少女?如?法炮制地冷哼一声,潇洒地拍拍手掌,指缝里?的湿泥重新掉进水里?,她扬起头?,矜傲道:“一两金,给我做饭。”
铁匠收回视线,系好腰带,抬起长腿踏上溪岸。
“欸!”沈盈息捏紧拳,嘴唇泛着白?,她扭过脸,咬牙道:“条件你开,行了吧?”
铁匠掣起地上的湿衣,闻言转身。
看见水中冻得湿漉漉又强撑骄傲的少女?,没说话,走过去,像掣起衣服一样把她拎上了岸。
溪水里?淤泥吸力很强,两只嫩黄绣锦的鞋就这么陷进了烂泥里?。
沈盈息的两只袜子也跟着鞋子一同牺牲于水滩之中。
赤着双白?生?生?的脚踩在?冰冷浓绿的草甸子上,不舒服但硬撑着撇着嘴角,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无所谓态度。
铁匠盯着她两秒,红眸隔着灰暗的雨雾,似乎有点骇人的冷亮。
沈盈息撇起嘴角,别过脸扬起头?:“看什么看,我不跟你做生?意了,我要回……”
“!”
视线忽地开阔高远起来,她兀地怔了下,还没来得及拒绝,双手下意识撑住了铁匠的头?。
铁匠单臂把她托坐在?自己的肩上后,一只手扣在?她大腿上,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衣服和她的小纸伞全握在?手里?。
他的肩很宽,沈盈息坐得很稳,但还是有点悬空的不安,她不禁轻轻拍了下铁匠的铁面具:“你、你这是干什么?”
铁匠沉冷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回家,做饭。”
虽然听起来很温馨的两个词,但在?这种深受对方掌控的境地里?,似乎并不让人感到温馨安全。
少女?咬了下唇瓣,竭力冷静道:“你是要做饭……还、还是要做了我?”
铁匠沉默。
少女?听他不言不语的,语气急了几分?:“有必要吗?有必要闹成这样吗?是,我刚才下水的时候是踢了你几脚,但那不是不小心吗?你……你这人,我可告诉你,我今天身上没带多少钱,你做了我也捞不到好处的,喂,铁匠……”
“肃安。”男人低冷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沈盈息顿了下:“肃安?”
肃安说:“我的名字。”
然后她的面前就伸来一柄纸伞,他把她的小纸伞抵换给她,不再说话。
沈盈息接过纸伞,打开了伞,不说话了。
她安静了会儿,慢吞吞地用脚跟踢了下铁匠鼓囊囊的胸膛:“我自己走,你肩上太硌了。”
他不说话,因为撑开伞后少淋了很多雨,他身上的温度重又恢复了热力。
她怎么坐怎么不舒服,又热又硌,于是带着点气性,一直用脚跟踢肃安的胸膛。
踢得不重,一旦踢重说不准他就把她扔下去了。
这种顽闹一样的发泄,根本不会弄疼他,顶多烦了些。
肃安被她烦了一路,最后终于走回了木屋,始终沉默的他忽而握住她作乱的脚腕,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她。
少女?被脚腕上环扣的温度烫得一惊,她颤了下,看向男人和掌心温度完全相悖的冷眸。
她抿起唇,像是有点害怕的样子,但没道歉也没服软,反而又踹了下他的掌心:“你自找的,我都说要自己走了,你可别倒打一耙。”
肃安握着她脚腕的手往下移,五指圈住了她的脚掌,他掌心的宽大和灼热,恍然间有种快把她烧灭的错觉。
沈盈息尚未回神,铁匠收回了手,把她随便地横抱过来,然后又放到了椅子上。
……
他力气大得没边,一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他手中只是一朵云。
不过好在?是落到了实地上,沈盈息双手撑住椅子,小腿交叉着抬离地面,她睁着圆润的黑眸,盯着走向门口?的铁匠说:“你做完饭,给我回家拿套衣服过来,鞋子也不要忘了。”
“……”肃安转过身,他浑身上下也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湿透的薄衫填满了他背脊上每一处肌肉的沟壑,从里?至外泛着微妙的欲色。
不过他本人没意识到,沈盈息看了眼,却还是更关心自己的食欲:“简单弄点三菜一汤啦,我已经饿得很难过了。”
简单的三菜一汤……她这种自以为宽容的语气,不知是谁教的。
肃安玄铁面具后的红眸,探究而冷淡地看着少女?。
少女?翘着脚,不肯将自己玉白?干净的脚掌贴到地面上,察觉到他的观看,还随意得像施舍一样,对他鼓励地笑了笑:“能麻烦不要在?这呆着了么,有这时间请给我多做一道菜。”
或许是“被人做了”的生?命危机解除,沈盈息放松下来,显现出首富家主的傲慢本质。
不肯下地是一说,颐指气使另一说,察觉到铁匠冷漠盯着她的不肯屈就的脚,还对他嘲讽地一笑:“看什么看,脚能吃吗?这个不能吃,凶鬼!”
铁匠抬起眸。
少女?扯唇,“怎么了,凶鬼,你再不去做饭,我可要扣佣金了。”
凶鬼……这想必是他的外号了。
面具下薄唇勾起一道凉凉的弧度,红眸看了眼少女?,铁匠沉默地转身离去。
期望愈大,失望愈大。
铁匠的做饭水平只是中等?,能入口?,但和纪大夫的珍馐美?味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了。
沈盈息吃饱了,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发呆。
铁匠收拾完碗筷,收了她一两银子。
铁匠睁着红眸:“?”
沈盈息蔫蔫的:“事成付全款,我的衣服我的鞋,拿来再给钱。”
“……”铁匠也是做生?意的,他选择尊重同行与理解同行。
他从她的院子里?带来了衣服鞋,还有她暗卫的一句话:“家主吃得好么?”
沈盈息换上干净温暖的衣物,终于肯把脚踩在?地上,而后依旧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眯着眼:“不好。”
铁匠接收了她剩下的一两金,也接收了雇主的评价。
他做完这单生?意便要离开木屋,他下逐客令:“回去。”
沈盈息抬起眼皮,“我晚饭怎么办呢?”
可晚饭也只是那样,水准一般的饭。
少女?忽地叹了口?气:“纪和致,好想你……”
做的饭。
“息息?”
门口?传来温和的男声。
第56章
沈盈息倏地抬起头?,阴雨晦暗里,一袭雪衣的男人长身?玉立,冠发齐整,端正温润。
“纪和致?”
门口的男人缓缓收了伞,温和地回了声?:“是?我。”
把伞欠在门框上,纪和致走进屋内,看了眼被胡乱堆叠在地上的湿衣,平静地收回视线。
而后?对椅子上的少女?微微一笑:“息息,我来接你回家。”
沈盈息跳下椅子,矜傲的眼神从头?到脚地打量过纪和致,像是?考量他护送自己回家的资格,末了,撇了下唇瓣,点了下头?:“准了。”
纪和致莞尔,笑容里融进真切的温度:“我撑伞,劳息息进来。”
沈盈息于是?站到他伞下,跟着他走出了木屋。
铁匠站在一旁,等着他们?离开,就把木屋上了锁,往铁铺走去。
……
沈盈息刚换上鞋回去时沾了许多湿泥,她不大喜欢湿哒哒脏兮兮的感觉,一路走来闷着声?没讲半句话。
纪和致对此情此景早有所料,明明最初就可以提出的建议,他要等到少女?不堪忍受之际才缓声?道:“息息若不嫌弃,和致可以代步。”
“……”少女?很明显地犹豫了片刻,似乎还?挂记着他们?间的龃龉。
“既然已是?寻常雇佣关系,代主?人劳,是?致的分内事?。”男人声?音淡淡的,透过噼里啪啦的雨声?,落入耳中有种云销雨霁的平和。
沈盈息便不再推拒,双臂刚搭上男人的脖颈,纪和致长臂一揽,便轻松地扣住她膝弯把她横抱了起来。
一个两个力?气都大得不像话。
少女?所谓的悸动在凡人身?子里过了一遭,回到沈盈息修士的神识里,只剩下一层对力?量的单纯感慨。
“纪和致。”她不妨地出了声?。
抱她抱得稳当当的男人,听到少女?类似破冰的信号时,拿伞的手腕不由?颤了下。
他低低地嗯了声?。
“怎么了?”
“……”沈盈息本来想问他这两天去干什么了,但是?话到嘴边,思及二人到底还?有些心结没解,就又把这稍显亲密的疑惑咽了下去,转而换上冷淡的命令:“快些走。”
纪和致一颗稍微提起的心,又自嘲地落了下去。
他收紧抱着她的手,半晌,道:“雨天路滑,不宜疾行。”
沈盈息没再苛求,垂眼默然。
回到院子,阿仓迎了上来。
沈盈息见他没撑伞一身?湿,就没碰他,转而搂紧了纪和致的脖子,对阿仓道:“你去烧些水给我。”
阿仓低声?:“是?,家主?。”
他转过身?,继而淋着雨去了。
沈盈息一进屋就松了手,然后?开始赶纪和致:“你可以走了。”
纪和致一把扣住少女?挥斥的手腕,眸子很静地看着她。
沈盈息回眸,撞进男人静得像深潭的眸中,怔了下:“放手……”
素来温和微笑的男人再一次露出笑容,薄唇边一点浅淡弧度,却似带着阴翳,令人脊背生凉。
“……放手……?”他斟酌般念着这两个字,刻意延长的余音,仿若打开了一间阴森古堡厚重大门的细缝。
从细缝看去,是?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黑暗。
纪和致像被这种粘稠溢出的黑暗包裹住了,他侧动手掌,根根收紧长指,扣住少女?细嫩柔软的掌心。
男人修长有力?的指骨挤进少女?抗拒的指缝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欺近挤满,连带着他手心的温度与粗粝的薄茧,一丝一毫、不分彼此地与她共享。
沈盈息被纪和致陡然露出的侵略和威压钉在原地。
她愕然抬起双眸,盯着男人微笑但危险的俊容。
“放手?”他收紧五指,把少女?压至身?前,用拥抱的姿势禁锢她,男人俯下头?,唇畔温柔地勾起,“放手?”
沈盈息忽而省过来般,清润的黑眸里泛出两点火星,“纪和致!你放肆,你给我滚开!”
“呵呵。”纪和致陡然低哑地笑了起来,他将少女?抗拒后?退的手强硬地抵上自己的胸膛,沈盈息立时感受到他笑时胸膛的震动。
她大感厌恶,眉心紧紧蹙起,“纪和致,我才刚觉得你有点好——”
“咚!”
纪和致身?上真的有点病……
沈盈息话都没说完,就被晕倒了的男人压在了地上。
他身?子重得要命,还?发着烫,沈盈息又气又急,不由?仰起脖子大喊:“阿仓!”
近卫极快地赶了过来,进屋一看少女被男人压在地上,眼睛瞬时间冷彻如冰。
他一剑刺进纪和致脊背,而后?抬脚把人踹开,轻柔地扶起少女?:“家主?,您没事?吧?”
阿仓冷锐的剑锋直指纪和致的脖子,看样子只要他的家主?说一声?有事?,他的剑立刻就会捅穿男人的喉咙。
沈盈息摸了摸被压疼的肩膀,觑眼瞥着地上流着血生死不明的男人,扯唇笑了下:“我们?这儿有谁是?大夫吗?”
阿仓望着地上的男人。
少女?勾起唇,“那没办法?了,把他丢回自己房间去。”
阿仓言听计从。
最初,据系统判断,纪和致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但是?到了后?半夜,系统尖锐的警鸣声?响起:“纪和致要死啦——!”
沈盈息揉着头?,两眼发木,红唇抿住半晌,吐出冰冷的一个字:“该。”
话虽如此,修道再难也得修。
少女?甩了甩头?,把烦人的困倦甩出脑海,她接着掀开被褥,刹那间,一股阴寒至极的冷气钻进窗缝,如冰冷的蛇信般爬上她的脚腕。
“……”
哪里来的厉鬼,胆大妄为到来她面前作祟了。
虽然身?子是?不如以往,不过除祟还?是?不在话下。
沈盈息不动声?色地掀开被子,赤脚踩着地面,等待那只厉鬼的完全显现。
“唉……”一道低沉的叹息,从寂静的夜里悠远地传来。
沈盈息蹙起眉头?,莫名觉着这叹息声?很是?熟悉。
她尚未寻出这声?音主?人的记忆,便觉脚腕处被一双冰冷劲瘦的手掌执住了。
不同于白日里铁匠手掌的灼热,这双手冷得像隆冬的冰块,冻得她一抖。
那只手似乎意识到他让她不适了,手指退开,等温度稍稍回暖,一把阴冷温和的男声?缓缓响起:“赤着足怎能落地呢,家主?。”
沈盈息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惊诧。
但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脚,自己穿好了鞋子,嘟哝了一句真冷,便走出了屋门。
在她身?后?,皮肤青白唇瓣猩红的男人起身?。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漂亮的桃花眸弯起,血红的眸子里流露出粘稠的痴迷:“家主?,阿廪想您……阿廪真想您呐……”
凡人看不见也听不见鬼,阿廪拖着断腿,一路跟来一地腥冷的血。
他每说一个字,嘴里便淌出深红的血,于是?每句话都被他说得很含糊,鬼音凄迷,听得人心肝颤冷。
沈盈息假装不知?道他跟着,前往纪和致房间时,途径阿仓的房间。
这么晚了,他却没睡,窗户映着灯光,她刚走近,门便被阿仓推开了。
近卫穿着入睡时的白色里衣,没有一身?暗色劲装,竟显得脸很嫩,年纪小了三?四岁的样子。
阿仓微红着脸,看着门口的少女?,双手藏在腰后?,见她投来目光,藏的更深了。
“阿仓,你做什么坏事?了?”沈盈息原本不好奇,但瞧着阿仓脸红眼润的模样,不得不多问了句。
阿仓哑着声?:“没、没……”
除了厨艺,阿仓还?有一件极不擅长的事?情,便是?说谎。
尤其在沈盈息面前说谎。
沈盈息顿了顿:“阿仓,你……?”
她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女?,在此处稍待了会儿,已能从温热的空气里闻到些什么。
她对此没所谓,阿仓年纪不小,是?该成家了。
沈盈息是?个对下属很体贴的好主?人,便不再多言,自觉给阿仓留出独处的空间。
她往纪和致的房间走去,趁着阿仓心神不宁的时候。
但还?没走出两步,那只男鬼阴冷的声?音就追了上来:“家主?……阿仓在唤您……他唤着您自/渎……家主?……杀了他……家主?……”
沈盈息脚下一个踉跄。
她勉强地低喃道:“真是?,哪里的石头?绊我……?”
遮掩过去,男鬼并未起疑,还?在用阴惨惨的声?音让她杀了阿仓。
沈盈息抿唇,好在走到了纪和致的房前,她推开门,还?没走进去,却听耳边男鬼阴沉的笑声?:“这么晚,家主?来这儿做什么,哦,家主?喜欢他,桀桀桀今晚杀了他……”
她算是?知?道纪和致的杀身?之祸从何而来了。
真是?奇怪,自她多日前渡了他一滴心尖血后?,邪祟应不敢再靠近他了。
……除非他主?动和邪祟做交易。
沈盈息锁眉,纪和致需要鬼为他做什么?这两日他就是?为驱鬼奔波吗?
无?怪乎一副性情大变的模样。
推开门,走进去,沈盈息看见纪和致居然醒了。
他苍白着一张俊脸,发冠倒斜,额前落着好几缕碎发。
他还?穿着白日里的白衣,血浸透了后?背,前襟白后?背红,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眼神又冷又直。
雨夜无?月,窗户大开,斜风密雨肆意横侵,吹乱淋湿了窗边男人的额发面庞。
……
身?后?贴着一只真男鬼,身?前站着一个比男鬼还?阴森的男人。
沈盈息无?言半晌,搓了搓发冷的手臂,盯着前方的男人,红唇张启:“纪和致?”
纪和致缓缓转过头?,像是?才发现她的出现似的,漆黑的眼珠里慢慢点出两粒光:“你……是?……你……”
沈盈息不由?抬了一步近前,道:“是?,我是?沈息啊……”
纪和致怔了一瞬,而后?对她鬼魅地温柔一笑:“沈息?”
沈盈息不明所以:“你干什么呢?”
阿廪阴冷的轻笑却自身?后?传来:“家主?……撒谎的家主?……”
沈盈息一愣,而后?突然明白过来,看向?纪和致,发现他的眼神穿过她,落到她背后?的阿廪身?上。
阿廪和纪和致。
鬼和阴阳眼。
鬼和驱鬼者?。
那么就不怪他们?互通有无?了,她真实姓名想必已被纪和致知?晓了。
第57章
“和致……半条命,君已取走……”
风雨将纪和致的声音撕碎了送过来,传进耳中,成?了零碎的几个字眼。
沈盈息听着这七零八落的话,眨了下?眼,咬开舌尖,以功德金光覆眸去看,果然?见?纪和致那七魂里去了三魂。
“……纪和致,你干什么了?”
她欲多问,细嫩温热的颈后却?抚上了一只修长手掌。
冰冷地、缓慢地抚着她的颈后。
“和属下?做交易了哦,杀了好几个人?呵呵呵——”
阿廪如生前般对她有问必答,即便她问的是旁人?。
沈盈息被他滑腻冰凉的触碰弄得不舒服,不再?装看不见?,扭头挥开肩上的那只鬼手,同时烦憎道:“滚开,贱奴。”
“……”男鬼怔了下?,被拍掉的手背带着灼热的痛。
——沈盈息用功德金光攻击了他。
手背的肉顿时被蚀去一大半,露出森然?白?骨来,阿廪却?只怔忪地望着少?女。
她避开他,转过去的侧脸布满厌恶之色。
半晌,厉鬼青黑的薄唇蠕动起来:“家主,您……知道我、在?”
沈盈息根本懒得搭理,一径儿跑到纪和致身边,一巴掌甩过去,把纪大夫眼里的鬼气?打去了七八分?。
纪和致眼前渐渐清明,唇角的笑淡了些许。
脸色却?还青白?,眼神已不再?又冷又直,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
“息息。”他垂眸,看着少?女温和地唤道。
沈盈息对他皱起眉,“你从哪儿找来这只贱奴的鬼魂,做什么了?”
闻言,纪和致深邃幽暗的眸中陡然?点起了两盏绿莹,像是往那两口深潭里投进两只绿火灯笼一样?,诡异幽静中还带着一丝即将破水的波动。
“哦是,我是杀了他们……”纪大夫忽地攥住少?女的手掌,用力地握住,漆黑瞳仁莫名放大了些许,“息息,为我高兴、替我高兴么?”
沈盈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没被上身啊?
望进男人?幽黑而泛着点光的眼睛,沈盈息倏然?平静起来,她扯唇,“纪和致,你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
纪和致弯起眸,薄唇微勾,玉白?的俊脸上泛起一丝愉悦:“息息,我好了,我全?好了,铺子烧了,人?都死了,息息,我治好了……”
他带着少?女的手掌贴上胸膛,向她满足地眯起长眸,温柔笑道:“请你听,息息……全?是你、息息这儿是你……”
“滚开。”沈盈息抽回手,眼尾勾起,不经意流出几丝嫌意,她退了一步,“你也疯了。”
原来这两日?他是杀人?放火释放内心去了,纪和致啊纪和致,沈盈息讽笑,“你现在倒做到了。”
纪和致望着少?女唇边讥讽的弧度,脸上陡然?空茫了一瞬。
他慢慢直起身,对着少?女无奈而落寞地笑了:“怎么办呢,好像补不好了。”
厉鬼阿廪终于受不了少?女的忽视,他陡然?飘立上前,阴气?四溢,“家主、家主看看属下?……家主……”
沈盈息倒没忘了阿廪,他这叛主的白?眼狼。
冷冷地看向厉鬼凄白?的面庞,那双桃花眼和生前一样?漂亮,她的眼中却?不复信赖之色。
沈盈息没说话,只伸手要咬开指尖,画符驱鬼。
阿廪尖啸一声:“别——!”
沈盈息顿住,厉鬼满脸血泪,俊美的青白?面孔挂着湿漉漉的笑:“别。”
他极力让声音显得温和起来,但实是怨念过深,导致再?如何藏掖鬼气?,也避免不了一出声就是凄冷森然?的鬼音。
阿廪退了两步,脸上陡现痛苦之色,一条条黑红的纹路从脖子里爬出来,很快蔓延上脸颊。
即便如此,他还是使劲放柔声音,向生时的温和靠拢:“家主,不要。”
沈盈息拧眉,“既怕我杀你,还敢——”
“别伤了自?己。”
阿廪睁着桃花眸,眼角流下?两行?血泪。
按理说鬼物除了愤怒和怨恨是没有其他表情的,但阿廪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一种类似温柔的神色。
“别伤害自?己?”沈盈息嗤笑,她觉得好笑,尤其当杀自?己的人?对她说不要伤害自?己的时候。
少?女狠厉地咬开指腹,刹那间充盈的功德之光照耀室内,直震开室外数十只不知何时被吸引来的蛰伏暗鬼。
阿廪被沈盈息的功德光蚀去半身血肉,他从始至终没有反抗,任断裂的两只腿骨哐当哐当掉在地上。
他扶了扶自?己摇摇欲坠的肋骨,抬起尚且完整的脸庞,对罡风中的少女微微笑道:“家主,属下?思念您。”
沈盈息满眼冰冷:“是思念怎么第二次杀了我么?”
她话音将落,阿廪的眼神陡然怨毒起来。
厉鬼张合着半截舌头,黑红的血液从唇中不断溢出,“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惺惺作态。”沈盈息神情漠然?,剑指横在眼前,舌尖抵住齿尖,蓄起的功德力尚未激发,一声扭曲的尖啸,却?陡然?打破了她的蓄势。
她被这阵暴起的阴气?冲得后退半步,事情急转直下?,她侧过脸欲躲开浓郁成?形的阴风,也做好和阿廪一战的准备。
“哒——”
风消云散。
万籁俱寂。
时间似乎被摁下?了暂停键,尖利的风啸消失,席卷而来的阴气?消失,厉鬼淌着的血泪滴答落地,砸出一道寂寞的碎音。
沈盈息侧脸闭眸间,脸颊处忽而像被一只手抚过,温柔而留恋的抚摸,从颊边像清风一般滑了过去。
少?女缓缓睁眼,眼前已没了阿廪的鬼影,她顿了下?,而后就明白?过来,阿廪是自?杀了。
这次死了,他大抵没有再?回来的机会了。
指尖有些痒意,沈盈息抬起手,却?发现咬破的指腹不知何时已愈合,上面还缠绕着两缕温和的阴气?。
她甩了下?手,这阴气?也就飘散了。
系统刺耳的警报声忽地平地炸响:“啊啊啊啊纪和致真的要死啦!”
沈盈息扭头,男人?单手捂着胸膛,跪在淋漓的血洼之中,低垂着头颅,乌发曳地,发幕深深遮掩住了他的神色。
她紧紧抿起唇,抬腿疾步走去。
“纪和致?”
单膝屈在地上,沈盈息伸手扶着男人?肩膀,他几乎立即向她怀中靠了过来,沉重?的一把力量,她扶的有些吃力。
“纪和致!”
她试图唤醒他,但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阴气?入体的缘故,青年的双眸已经闭上了。
跪着的血洼温度冰凉,不像刚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想必纪和致都晕了有一会儿了。
她才察觉,阿廪刚才攥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纪和致若真死了,她或许也是后知后觉。
沈盈息喊阿仓,但阿仓竟不知为何没听见?,喊了两三遍也不见?来。
又是扶又是拖,愣是拽不起晕死过去的纪和致。
一米九二的身高真不是说笑的,说跟山重?就跟山重?似的。
沈盈息放弃了,她选择就地续命吧。
她不是大夫,在场唯一的大夫在怀里,沈盈息只好敲识海,问系统道:“这怎么救?”
系统声音木木的:“亲他一口。”
“……?”
狼崽子跳出识海,望着少?女怀疑的面庞,别别扭扭地解释道:“那只鬼吸走了纪和致的三魂,它自?爆的时候把它们给您了。”
沈盈息内视一圈,果然?看见?丹田处有三缕浅灰色的雾状小影。
眉心深深蹙起,沈盈息缓缓握拳,“内府道台,岂容邪祟侵入,我竟毫无察觉。”
系统讨好地笑:“仙君宝宝别生气?,这不是因为您还是个凡人?嘛,咱回修真界就好了。”
沈盈息起了戒心,立时用两指擒住纪和致下?颚,红唇迅速地在那张冰凉薄唇上贴过,将魂魄还给他,便起身欲走。
“欸,仙君宝宝你?”
“他能活吗?”她只问了这一句。
系统大气?不敢喘:“能、能活。”
沈盈息于是转身。
待少?女走后,躺在地上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眸子。
纪和致醒得不早不晚,恰在沈盈息吻他时有了意识。
沾血的长指轻轻地抚上唇角,指腹留恋地感受着少?女那记轻吻。
仰面温润的男人?眼神失焦了瞬间,渐渐地又凝起神来,转而从眼底深处爬出无数阴暗粘稠的占有欲。
“可?笑……”纪和致抚着唇角,脸颊处溅着两滴暗红的血,散发仰躺的他看起来十足的诡魅,表情却?又那般自?持端庄。
他表情愈正经温和,抚摩唇角的动作就愈诡异。
男人?闭起眸,指尖顿在唇瓣处,他仰起头,玉白?的长颈在血泊里绷起好看的线条,柔软的唇瓣缱绻地吻了会儿指尖。
“……有什么好补的……”
男人?轻柔的嗓音散在如水夜色之中。
沈盈息回到房间,换下?沾上纪和致血迹的衣裳,房门便被敲响。
她顿了下?,问道:“谁?”
阿仓在门外低沉地回道:“家主,是属下?。”
沈盈息团好脏衣服,等阿仓开门进来,便将衣服扔进了他怀里。
“你刚才没听见?我叫你?”少?女率先?质问道。
阿仓愣了愣,抱住少?女沾血的衣衫,心口一跳,目露急忧:“您受伤了吗?”
沈盈息笑了声,“你主子我好得很。”
她倒了杯茶自?酌着:“你现在来做什么?”
阿仓忧虑的神情一滞,他想起刚才的事情,尚有些晃然?。
“家主,您、您信鬼神之说吗?”
沈盈息放下?杯子,抬眼笑觑阿仓:“哦,你见?到鬼还是见?着神了?”
“……家主,是阿廪,”阿仓眨了眨眼,倏然?抬起眸,眸光锐利沉冷,“他来您这儿了吗?他没敢伤您吧,他这种罪该万死的叛徒竟然?还敢——”
“好啦。”少?女轻飘飘地打断了近卫,她站起身,背对着阿仓道:“你先?出去吧,顺便给纪和致送点金疮散。”
阿仓怔了下?,“家主,刚才是不是发生何事了?”
沈盈息背影微顿,“虽然?不太感兴趣,但实是无聊,所以……阿廪跟你说话了吗?”
“没。”阿廪和阿仓向来不对付,他们立场不同,生前死后都没有过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
阿仓犹豫了会儿,见?少?女冷静淡然?的模样?,便知家主也有甚么秘密不想告诉他。
但他却?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他希望自?己永远是家主信赖的下?属。
“阿廪似乎、附到属下?身上过。”迟疑的口吻,阿仓也不大确定那是不是被鬼附身,只是眼前一阵恍惚,人?就不在房间里了,而成?为了阿廪。
“说说看。”
沈盈息单臂撑着桌子坐下?,做出听趣儿的表情,一手随意拨弄着腕间的金钏,钏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叮当叮当——”
卖风车的小贩从眼前走过,摊案上摆着的一只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
“哥哥,你瞧这个人?怎么样??”
身前忽然?落下?一道娇嫩的童音,他蹲着没动,也没抬起头,只是木呆呆地戳着地上的泥块。
用食指把泥块碾碎,再?用拇指和食指捻起成?粉的干土,放进并起的手掌里,再?张开五指,看着它们从指缝里被风吹成?一道歪斜的小小土瀑。
“咦,他在跟自?己玩。”那道童音慢慢靠近,眼前落下?一道小小的身影,一只白?嫩的手掌托着一枚银锭子,伸到他眼前:“这个给你,会玩吗?”
他终于抬起头,初夏的日?头已有些烈,刺得他睁不开眼。
眼睛眯了起来,总算是能适应刺目的光线了,他忽而恍惚了下?。
光晕里,面前的身影如此娇小雪白?,干净得像用玉和雪捏成?的仙童。
仙童把手伸得更近了,两颗黑玉般的眼珠俯低看他:“喂,你听不见??”
“息息,脏。”
从仙童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少?年音,紧接着,眼前投下?更深的阴翳,那少?年走过来,双手揽着仙童的双肩,将她轻柔地扶到身后。
他望着少?年,直视着少?年那双陡然?阴沉下?来的眼睛。
“哦?”少?年眯起眸,打量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望回去,脸上应该没有表情,他惯来不爱做戏。
“哎呀,这是我先?看上的了!”
细嫩的孩子嗓音打断了这场对视,七八岁的女孩扒开兄长的身子,皱着鼻子道:“哥哥给我选阿仓,剩下?个阿廪我就要自?己选了。”
“息息,此人?来路不明……”方才还眼神危险的少?年脸色变换,满脸温柔无奈。
“阿仓不也是奴隶场买的吗,我们知道他的来历吗?”她很笃定地朝他伸出手指,道:“我就要这个,他和自?己玩都玩得很好,那跟我玩肯定更好玩了。我要好玩的。”
完全?是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
他眼底冷冷的,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被女孩和少?年带回了沈府,自?此他不再?是季王府的十九号死士,而是沈府家主的近卫阿廪。
作为季王府当年最杰出的死士,阿廪每时每刻都在等着季王的下?一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靠近沈盈息,他做到了。
第二个任务,杀掉沈盈息,或是杀掉沈盈风,什么时候无所谓,他是死士,他只被要求服从命令。
但是等了好多年。
眼睁睁看着沈府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了天下?首富,沈盈风身旁时刻伴着两个近卫,杀他的难度日?益增大。
沈盈息手无寸铁,而且十分?信任他,很好杀。
阿廪等。
在某一寻常的日?子里,他给沈盈息绾好时兴发髻,并得到对方一个蜜饯奖励时,他终于收到季王府的消息。
——季王已死。
季王暴病而死,八个亲生的世子郡主这几年也已死尽了,季王府只剩下?一位外养的季九世子。
季九世子在此前还不是世子,他是世子郡主们的玩伴,或者说是,奴隶。
作为季王从青楼带回来的孩子,季九能被冠以季姓,是所有人?以为的大幸运。
阿廪的主人?从此变成?了季九。
季九从来知道沈府里有季王的棋子,季王府用两代?人?的生命下?这盘棋,最终结局通往何处,阿廪不必管。
他得到新主人?的命令是:守株待兔。
阿廪只能守着沈盈息。
那天知道自?己换了新主人?的心情已经不可?考,但阿廪记得最清楚的事是,沈盈息给的蜜饯很甜。
就这么守着守着,守着沈盈息长到十五岁。
她长成?了骄纵明艳的少?女,整日?在淮东作威作福,横行?无忌,每次惹了麻烦,会很理所应当地扭头对他道:“阿廪,给我收拾了。”
阿廪便理所应当地替她把烂摊子收拾了。
快九年的等待,阿廪以为自?己不会等到第二个任务的执行?日?期时,季王府来信:做好准备。
翌日?便收到沈府要进京的消息,沈盈息跟她的狐朋狗友们一一告别后,回到家却?笑着对他说:“哈哈哈一群可?怜鬼,没了我她们就等散伙吧。”
阿廪望着少?女大笑的眉眼,温柔地道:“家主,会再?见?的。”
他了解她。
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在他眼里都是透明的。
所以当他的话一落地,就被少?女大哭着抱住的时候,阿廪温柔地拍着少?女娇嫩的脊背,心里并不意外,且做出很好的宽慰与安抚。
他的主人?,是个看起来骄傲多情、实则很重?情义的好人?。
第一天入京,沈盈息和季九碰面了。
他就陪在旁边,听她夸季九说:“我没想过天底下?真有这样?漂亮的男人?。”
季九听没听见?不知道,但他肯定季九也没见?过家主这样?可?爱漂亮的姑娘。
一个明面上的主子和一个暗地里的主子结交,二人?前往淮香楼叙谈,他被勒令守在门口。
“呜呜呜——”
少?女的哭泣声传入耳中,阿廪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冲进屋里了。
沈盈息喝醉了,抱着季九大哭。
季九张开双手,不愿碰大哭的少?女分?毫,见?他进门,脸上勾起冰冷嘲讽的笑:“带这蠢货滚蛋。”
阿廪带着他的好人?家主回了家。
她不能喝酒,他知道,但没让她知道过。
他想的是以后真要杀她,就让她喝醉,让她在昏沉中静静死去。
她怕疼厌苦,她讨厌的东西一大堆,她娇贵得不行?。
但她也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
就算是死,也不会求饶的那种骄傲。
那天抱着昏沉沉喝醉的家主,坐在马车里回府的路上,阿廪望着少?女醉红的脸颊上狼狈的泪痕,望了许久,才伸出手指替她理了理碎发。
半夜里她醒了。
她愣愣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他在角落里隐匿身形看着她。
半晌,他先?轻轻地出声了:“家主,想家的话,阿廪陪您回淮东吧。”
这不是个死士该说的话。
但当时死士该说什么话,阿廪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当时只会说近卫阿廪该说的话。
少?女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向黑暗里的他招了招手。
“阿廪来。”
沈盈息的声音沙沙软软的,像一把透过薄纱的阳光,朦胧又美好,听得人?的心像被薄纱细密的网口切割过般,酸胀发疼。
阿廪走了过去。
站在她床边,被她拉着手坐下?。
他没来得及讲话,胸前就抵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腰上也圈住了一双细软的手臂。
沈盈息抱着他,不说话。
但阿廪知道她在哭,很乖巧很安静地在哭。
她很想念淮东。
可?她这样?任性妄为的主子,想家想哭了,却?没吵嚷嚷要回去,而是通过眼泪宣泄情绪。
这么多年来,这是阿廪第一次见?到沈盈息用眼泪发泄情绪。
阿廪说:“家主,您不然?打属下?一顿吧。”
怀里的脑袋左右蹭了蹭,是在摇头:“闭嘴。”
阿廪想他一定是笑了,“家主,我们怎么不回去呢?”
“……”
沉默半晌,少?女闷闷的声音才从怀里传出:“就差京城了,哥哥就差京城了。”
阿廪沉默了,而后寂寥地笑了笑。
沈盈风就差攻下?京城的官商,便能彻底地在天底下?站稳脚跟了。
她哪里不知道,她也为沈盈风考虑着呢。
嚣张任性的家主会为兄长委屈自?己,心高气?傲的男人?会为妹妹左右逢源。
沈府的两个主子相爱相护,连带着下?人?间也团结互助。
只他是祸心暗藏的罪人?。
第二日?,沈盈息恢复纵情肆意的模样?,并宣告她和季九结了梁子。
入京以后,季王府好像忘了他。
阿廪没再?收到季九的任何命令。
他以为自?己真的脱离了十九号的身份。
直至那天,他被府中的事情绊住了脚,阿仓代?替他去接家主。
沈盈息有两个近卫,一个阿仓一个阿廪。
近卫的名字是她亲自?取的,因为沈府卖粮起家,所以她取“仓廪实而知礼节”里的仓廪二字,寓意要沈府长久富实。
阿仓是个榆木脑袋,只会做事不会说话,近年来被他排挤得几乎无地自?处。
她向来最信任他,也更喜欢他。
这对日?后可?能发生的阴谋无疑是有益的。
但是每当沈盈息笑着说出最喜欢阿廪的话时,阿廪难以将心底的酸软,简单归因于阴谋。
作为死士,成?熟的死士,他便是被命令砍下?自?己的脑袋,提刀的手也不会软的。
当夜里,沈盈息回来,她又说季九的可?恶,又调笑他的手抖。
“乖阿廪……你不会是哪家的奸细……”
她是无心之言,他却?宁愿她真的查到什么,而后处决了他。
她依然?信任他,这是他经营近十年的结果。
沈盈息在京城待久了后,对此处很是熟悉起来,没有新的玩处,竟开始找了新人?玩。
先?是那个大夫,再?是罪臣之子,她不知怎的阴差阳错认识了蒋事珖,那个鹰眼冷面的好官。
她无意间牵涉进朝廷纷争里,而且不自?知。
季九看她的目光多了一层杀意,她也不知。
阿廪偶然?有天知道了沈盈风的秘密。
原来沈盈息十七岁会死。
至于会不会成?仙?
这世上有谁见?过仙么?
他倒不是诅咒她死,阿廪其实很愿意少?女成?仙,这样?她就可?以用仙法把这个该死的世界全?毁灭了。
沈盈风和季九还有层交易,这盘棋是越摆越复杂了。
本来沈盈息是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局外人?,但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成?了半个核心人?物。
小家主和罪臣子顽闹似地成?了亲,整日?在府外的院子里腻歪,一连三四个月不回家。
阿廪守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她的屋子,有时候就奇怪,她不是很念家的一个人?么?
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和沈盈息相伴这么多年,他知道她始终是那个家主。
若说不同,便是在阿仓抱她回府的前十几年里,她昏昏地过着。
而那一夜里,她突然?醒了。
昏着还是醒着,本来对他无所谓。
她只要还喜欢他信任他,她想要一百个漂亮男人?,他都准管送进她屋子里的。
只要她醒后第一件事是喊阿廪,就没问题。
那么三个月不回家,事情就很糟糕了。
对他而言糟糕的事是沈盈息不再?喜欢他。
对季九而言似乎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沈盈息是不再?讨厌季九。
她一心要和上官慜之过无忧的二人?日?子,什么人?在她眼里都成?了虚无。
季九传令,要他杀了沈盈息时,阿廪不意外。
死士的本能驱使他接下?命令,但近卫的本能,又驱使他射箭时射偏了两分?。
两分?本来足够了。
她偏要给上官慜之挡,于是他留的生机让上官慜之捡了去,而她却?真死了。
沈盈风果不其然?发现了他的身份。
沈盈息身死,阿廪说:“终于结束了。”
他要去地狱赎罪。
他给家主做生生世世的奴隶赎罪。
最后是阿仓杀了他,他一向看不起的、暗暗排挤的阿仓。
死的时候,望着阿仓愤怒悲痛又冰冷的脸,阿廪有一瞬间很钦羡阿仓这个木头。
——他居然?能一心一意爱他的主子。
阿廪死后,却?发现自?己没上黄泉路,而是成?了一只怨气?冲天的恶鬼。
他看见?自?己的尸体被阿仓丢进季王府,又被季王府丢到了乱葬岗。
阿廪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世上只有沈盈息对他还有真心。
面对自?己横尸荒野的结局,他只是很平静地想,“什么时候能见?到家主的鬼魂呢?”
沈府莫名其妙进不去了。
接着去季王府找季九,却?被他身上冲天的煞气?挡住。
虽然?是怨鬼,但却?杀不了想杀的人?。
阿廪又开始了等待。
他总有一天能等到沈盈息的鬼魂的,就像等待杀死她那样?。
这次等待注定落空了。
有个男人?,是她曾经喜欢过的男人?,那个大夫在招鬼。
阿廪飘过去,大夫对他说:“我要杀人?。”
阿廪点点头,吃下?大夫给的三魂,帮他杀了永安药铺的所有人?。
药铺被一把火烧光了。
大夫望着火,把手里的针线和秃了毛的毛笔扔进火里,火光倒在他眼睛里,扭曲地跳跃着:“……息息,可?以了,现在可?以了……”
很久没从活人?口中听到家主了,阿廪想起她娇艳的脸,同时想起自?己一辈子没敢叫过家主的小名,死了才敢轻声唤道:“息息……”
那个大夫侧过头,很冷地看着他:“你认识沈息?”
阿廪愣了下?,“沈息?”
哦,原来她不喜欢他们。
不知抱着何种心思,阿廪像当初排挤阿仓一样?,用刻薄讽笑的口吻,对眼前的大夫道:“她不叫沈息。她是……沈盈息。”
阿廪笑了。
那个大夫竟然?也笑了。
他很温和有礼地说:“多谢。”
阿廪发觉这个大夫不像阿仓。
出于某种目的,他跟着大夫,到了京郊。
在铁铺外就看见?了家主,那一刻,阿廪发觉舌头好疼,嘴里的血汩汩流了出来,只剩半截的舌头只能发出不成?音调的呜咽。
家主、家主、家主……
嘴里有股浓厚的腥甜,是不是蜜饯的甜味,他恍若尝到了她递来的蜜饯。
家主又不穿好鞋子就下?床,地上很冷的——
她原来可?以看得见?鬼——
他早知道说些好听的话,说他的罪和过,说他的爱与思念——
她想杀他,奥当然?当然?,理所当然?的事,家主应当杀他的。
不过那样?怕疼的人?,还要咬开舌尖才能杀他吗?
那得多疼。
他就等着这一刻,自?爆的时候,阿廪没有想很多,他为家主愈好指尖的伤口,最后抚摸了下?少?女的脸颊。
“不疼了,家主……”
阿仓也在这儿,阿廪自?己没脸说他对不起家主,所以最后想借这个木头的身体,对家主说一声。
“家主,阿廪说……”阿仓将将启唇。
沈盈息却?停止了玩弄金钏的动作,她扬手止住了阿仓,“不必了。”
阿仓愣愣地,“他很——”
沈盈息抬眼,弯唇笑道:“阿仓,阿廪已经死了。”
阿仓犹豫地点头:“是,他死了。”
少?女向后倚住椅背,眉眼笑容隔着一层模糊水雾,看不透。
“不必了。”她重?复道。
阿仓只能离去。
他能给少?女讲的趣事已然?结束。
沈盈息往窗外一望,天际将明,这夜也没个好睡。
她这具看起来正常但实则已经孱弱至内里的身子,不知还能再?体验几多欢愉。
乏意袭来,沈盈息便又拥被睡去。
醒来时精神不错,纪和致端着一碗甜丝丝的粥,喂她用下?。
沈盈息坐在床上,盯着他给她把脉。
“如何?”
纪和致神情温和,带着大夫的稳重?,“不大好。”
“时间不多了嘛。”少?女感叹道。
纪和致神情一顿,将她的手温柔地放回被褥里,抬眼浅笑道:“长命百岁算不多么?”
沈盈息觑了他一眼,红唇微微勾起:“纪和致,你倒挺会说俏皮话。”
纪和致缱绻地望着少?女的脸庞,轻声道:“息息,我们来日?方长。”
闻言,沈盈息莫名觉得熟悉。
她想了想,竟然?能想起这是他们初见?时,他离开永安药铺时说的话。
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将他身上所经历的苦难告知予她。
他好像是一尊天生的用来承受痛苦的容器,早已经习惯了沉默与忍受。
就算他已经亲手烧毁了那些痛苦,心底的烙印却?永久难销。
烧心之痛有多痛?他不说,谁都不知道。
纪和致还是纪和致,在她面前只温和含笑的纪大夫。
沈盈息忽地仰头,亲了下?男人?的下?巴,“纪和致,我们和好。”
还未来得及退开,眼帘上突然?落了一滴温热的水液。
沈盈息不知道纪和致还会落眼泪。
他感受疼痛的时候不掉泪,这个时候……不知是不是她的话让他痛了。
纪和致没有亲回来,他抱住了她。
不是上官慜之那种玉石俱焚的劲道,而是像抱着一场甜蜜的幻梦般抱着她。
很轻、很珍惜。
纪和致总是很内敛的。
昨夜从他眼底窥见?的黑暗一角,又似乎只是平静潭面深处的暗流,水深则静,无光的水底黑些很正常。
第58章
沈盈息说了和好?,自此对?纪和致有了好?脸色看。
纪和致低头为她诊脉,经常会?感受到少?女倾注在他?面孔上的目光。
自爹娘死后,纪和致就再未感受过这般干净美好?的目光。
他?抬起脸,对?沈盈息漾开一抹浅笑?。
少?女眨了下眼,倾身过来,盯着他?望了半晌,忽而视线不动了。
纪和致眼睫微垂,轻声道:“在看什么?”
“你这儿——”坐在床榻上的少?女俯身靠近,一把春葱似的手指撷了撷他?的唇瓣,转而收回手,视线却还定在他?唇角,笑?着轻叹道:“原来是粒红痣。”
纪大?夫面容端秀,正儿八经的君子正色,但才发现他?右唇角还藏着一粒小痣。
水红的,比花蕊还精巧的珠痣,平白?为纪大?夫这一副水墨画般的相貌多添了分艳色般。
横生的清艳。
“嗯,有么?”纪和致含笑?垂眸,他?甚少?揽镜,对?自己相貌不很关注。
少?女这么一说,他?倒从一个新?视角了解到自己似的,往常厌恶的容貌今时也多了个可喜的藉由。
一粒小痣。
沈盈息左臂撑着床榻,上身前倾,右手探出摁了摁青年的唇边痣,“怎么,你自己从来不知道?”
纪和致抿唇,唇瓣无意地含过少?女的指腹。
他?怔了下。
她却无所谓地,又摁了摁他?的下唇瓣,一脸新?奇地道:“你下边的唇倒比上唇厚些,颜色却一样的红。”
少?女的视线从他?的唇瓣离开,而后仔仔细细地看过他?的五官,最终得出定论:“纪和致,你长得真好?看。”
“……”白?衣青年静了静,而后执过少?女的手,阖起眸,在她的指尖吻了吻:“致之幸。”
纪和致知道,山林中的日子对?她而言太漫长了。
雨从昨天开始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哗哗啦啦,满眼都是潮湿的深浅不一的绿色。
浮漾流光的天地,被?雨水浇透淋溉出的森然绿意美得有股悲怆。
大?家?都明白?这场雨过后就要进入深冬。
京城不是淮东,没有水乡的暖冬,这里的冬天来得又早又深。
冬季的寂寥与平静像这场雨一样猝不及防地淋到了沈盈息的身上。
她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无聊,归期不定的日子里,总得要找些满足她玩兴的存在。
近卫阿仓忠诚但言听计从,没有同玩的潜质。
而陪着她的唯二活人里,他?褪下的假面一角正巧契合上她寻找的目光。
沈盈息愿意与他?和好?,从他?身上找到点?乐子和趣味,纪和致料到过,但没料到会?这样早。
在计划里这应是一段艰深而漫长的时日,至少?得等到冬天过去。
“纪和致,我的身体怎么样?”
纪和致抬眼,望向少?女好?奇的眼光,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上许多了。”
他?把自己微颤的尾指收入袖中,她当然是没发现。
沈盈息一听身体不错,便松懈下来,“那今天总不用吃药膳了吧,一直吃蒸的煮的,很是无味。”
纪和致收拾好?药箱,闻言挽唇:“应多谢谢这些药膳才是,息息又能跑能跳了。”
“去,”少?女抓住他?的袖管,她探身过来摇撼他?的手臂,笑?弯一双黑眸:“那我中午要吃辣,你好?好?做些菜给我。”
青年提着药箱,蹙眉,语气温和但缓慢:“药方上说的是……”
“药方?”沈盈息坐起身,皱起眉:“药方做主还是你纪大?夫做主?我要个准话,我这身子能不能正常过了,纪和致,我问你呀。”
纪和致绷着脸,但很快失笑?:“自然是家?主做主。”
沈盈息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这么轻易就叫纪和致妥协,他?向来在诊脉问药上说一不二。
看清青年眸中笑?意,她转而松开手,抱臂乜他?一眼:“好?啊纪和致,成心逗我玩呢是吧。”
纪和致俯身,掖好?少?女作乱的被?角,抬起笑?眸看她:“我这就去做饭,息息玩会?儿?”
沈盈息倚着床头,手指扣着被?褥上的绣兰:“纪和致,我的身子真的很好?么?你不要自欺欺人。”
宽袖中的手尾指陡然一颤,纪和致收紧手掌,眼神静得像无风吹拂的湖面:“这就让纪大?夫做主吧。”
沈盈息若有所思,对?他?笑?了下。
纪和致没说他?要做哪件事的主,是治好?她身子,还是自欺欺人。
他?心思深,不刨根问底是不能知晓的。
沈盈息却没刨根问底的精力,她盯着纪和致的眼睛,他?眼尾天生带着点?上斜的弧度,但不似凤眼深刻,浅浅淡淡的,好?看得很文?雅。
“你先去做饭吧。”
少?女收回视线道。
纪和致眼神微闪,轻声道:“以后都不必吃药膳了,我们换个法子。”
沈盈息摆摆手,“我又不懂药理,这种事还不是只能乖乖听你的话。”
青年勾起一抹笑?,“好?。”
……
所谓死亡的后遗症跟着雨声同时加重。
上次的晕倒似乎就是个预告,醒来后感觉雨下在骨头里,漫山遍野的水把骨头都泡软了,浑身软绵绵没力气。
血虽还没吐,嘴里却时常有股苦味。
沈盈息不耐在床上干躺,力气是越躺越没有。
她急需在这种潮湿和平静得要死的氛围里突围出去,找些刺激以供血气的涌动。
纪和致还是太体贴了,中午做的辣菜一点?不辣,只是看着红通通的很刺激。
沈盈息抓了抓头发,瘪起嘴:“我的纪大?夫,我以为您已经不无聊了呢?”
结果?做的菜还是无聊。
少?女丢下筷子,转身走出了厨房。
纪和致收拾好?碗筷,出来时看见她抱着膝盖,头就歪在膝盖上看着院外的落雨。
那样大?的一张藤椅,盛着她像大?块的云里盛着一朵花,都雾绕绕的,看不太真切,触上去似乎就会?碰散了。
他?轻轻地走过去,撑着膝盖俯身看向少?女。
眼前落下一大?片阴影,沈盈息懒懒地抬起眼皮,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庞:“烦请让让。”
纪和致没让,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瓣,让她看着,而后道:“对?不住,是我不耐辣,这些辣对?我而言是够的。明天做更辣的。”
沈盈息望着男人手指点?住的地方,本来的一张绯红薄唇,如今微微肿起,颜色加深,秾艳靡丽。
抬眸看去,纪和致一双深潭似的黑眼珠也浸着浅浅的水润,有些被?辣出泪水的意思。
她噗嗤笑?出声,抬起头,“现在就做。”
纪和致无奈地颔首:“听君调遣。”
纪和致回到厨房,重新?收拾食材。
近卫走到他?身旁,沉默了会?儿,道:“家?主的味觉……”
绑着臂绳,白?衣大?夫波澜不惊地将手里的鱼开膛破肚,回复的语气波澜不惊:“会?更坏的。”
阿仓攥紧了拳头,扶剑沉闷地走了出去。
经过藤椅,沈盈息叫住他?:“阿仓,你做什么去?”
近卫攥住剑柄,脸色松了又沉,“家?主,属下、属下去采笋。”
沈盈息咦了一声,“冬天还有笋么?”
阿仓胡乱点?头:“多寻寻总有的。”
于是少?女便放了行:“顺便给我看看有没有花,一道采些回来。”
阿仓憋得眼睛都酸了,他?扭过头说:“一定给家?主带回来。”
沈盈息望着近卫扶剑疾步离开的背影,又窝回了藤椅里看雨,半晌,她太息一声:“都快把人闷死了呀,这个天。”
……
纪和致这回做的菜有了些味道,沈盈息满意了起来。
漱完口,她抱腿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没过一会?儿,纪大?夫过来给她诊脉。
男人手骨凌厉,凸起的指关节泛着深色的红,在白?皙的手背皮色上很明显。
沈盈息一边捏着纪和致手背上的青筋,一边向上摊着手腕,叫他?把脉。
他?坐在旁边一会?儿,眉头得皱了有七八次。
沈盈息暗笑?不语,看这人沉稳不起来的模样也蛮有意思。
她身子有些发冷,把手塞进纪和致的宽袖里,纪和致抬眼看了她一眼,笑?笑?,又低头去专心听脉。
不久纪和致收回手,与她道:“明日清晨,我们先试针。”
他?要用针灸为她排余毒,沈盈息自知这是无望之举,却还是做出相信他?的模样:“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纪和致紧蹙的眉心松了些许,他?望着她,宽和地笑?起来:“不必思劳。一切劳心劳力的事情吩咐我与仓护卫即可。”
他?的声线平稳得像外面的大?树,任风水雨打也不动地丝毫。
沈盈息快被?这棵大?树稳得发毛,抽出浸染着青年体温的手掌,她没答话,又歪着头看雨,眼睛半闭不闭的模样。
纪和致静静地坐在她身旁,过了半晌,他?温声道:“我能做什么让你开心起来的事吗?”
像上官慜之那样。
那个少?年似乎总能做出有趣的事,逗她开心。
纪和致的话语中没提上官慜之,但沈盈息莫名?也想起了这个在危险边缘行走的少?年。
她有些犹豫地睁开眸子,空想了会?儿,最终放弃。
上官慜之时刻都在想自我毁灭,那种激烈的取悦方式,她并不需要。
凡人的身子……如何获得快乐?
“可以吗?”一只温暖的手掌扶上了脸侧,男人白?皙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深眸望着她,声音轻轻。
沈盈息颤了下睫,仰起面庞,视线从纪和致的唇瓣滑到他?微动的眸光里。
“……不可以么?”他?低声道,垂下眸,脸上的表情看不透,似乎在为自己的邯郸学步而感到愧望。
沈盈息顿了顿,接着一把扯住纪和致撤回的手掌,捏住他?的下颌,仰头将唇印上。
纪和致浑身先僵了下,而后慢慢放松,他?环住她的肩膀,俯身压下。
藤椅晃晃悠悠,从房檐坠下的雨帘时续时断,溅在地上被?散落的衣物颜色一照,全迸成四分五裂的炫目彩珠。
门?外的雨冷清透骨,被?风裹挟入室时,却被?屋内的潮热逼退出去。
屋檐外的雨冷不透屋内的,藤椅还在摇晃。
沈盈息发现她还能在满足食欲之外,额外获得很多热量。
这场死沉沉的冬雨终于不再折磨她,她寻找到了新?法子宽解自己暗沉无聊的心。
纪和致是很包容的,她要坐要卧都一应随她。
她在他?身上迸发出许多探索的好?奇欲,要俯瞰着他?力量与美感结合的高大?身型,他?除了会?扶住她供她探索,还会?敞开胸襟,叫她一览无余。
他?真的像一棵巨树般,平稳、宽和,横生出芜蔓的枝桠包住她所有随性?而起的动作,任她俯身恶意逗弄。
除了喑哑隐忍的几声闷哼,和最后仰起的那一记恍惚的深眸,纪和致是再包容不过了。
沈盈息撑着男人宽厚的肩膀,低头望着他?失神水润的黑眸时,心念一动,撑臂改为搂,她俯下身,与他?微启的水红薄唇交换了一个长久的亲吻。
……
纪和致抱着少?女,将她轻柔地放进温暖干燥的被?褥里。
他?伸出手指整理了下少?女的鬓发,而后倾身在她额间落下极轻的一吻。
“睡吧息息,醒来就会?都好?了。”
沈盈息缓缓睁开双眸,悠悠望向青年走到门?口的背影,低声道:“纪和致,我们成亲吧。”
“叮——恭喜仙君,一号任务对?象纪和致情窍已开。”
门?口的男人没动,背影似乎被?钉在那儿了,好?半晌,他?低哑微颤的声音才传来:“我可以做供你玩乐的工具,但沈盈息……落了款的话,你再不能玩玩就走。”
少?女慵懒的声音从背后递来,带着点?笑?意:“那算了。”
纪和致用力闭了闭眸,手背青筋暴起,拉开房门?的动作却还是轻柔无声。
沈盈息欸了声,“真走么,你怎么开不起玩笑?的?”
“哗——”
门?帘像一阵暴雨似地落下,男人俊挺的身影在剧烈晃动的门?帘前慢慢转回。
他?俊雅的面孔上面无表情,眉宇间似有阴翳聚集。
纪和致站得有些远,但还能看见他?脸上的阴沉。
他?这幅模样很罕见,甚至可以说是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沈盈息眨了眨眼:“如果?不可以就算……”
“唔。”
纪和致弓起脊背,像只雪豹般从门?口疾步过来抱住了她。
沈盈息不及反应,便听到男人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耳廓边响起:“我属于你了,从此刻,以后都是,是了么?”
“……为什么不说话?”
沈盈息推了下纪和致的胸膛,“你想我说什么呢?”
青年钳住她两肩,垂下头,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不动,“说你想我属于你,纪和致此刻起——属于你,沈盈息。”
少?女明艳的眉眼微攒,皱眉一笑?:“好?麻烦哦。”
纪和致颤了下眸,深黑的瞳珠惊栗般跳了下。
他?扶着少?女的双肩,分毫不让,几近恳求地执拗看着她,眼底深处却蔓延出刺人的锐气:“我们成亲……山盟海誓,得有。”
见青年如此固执,沈盈息不由松开紧攒的眉心,她抚上男人面颊,仰头含住他?紧抿的唇瓣,笑?语微微道:“好?,纪和致从此属于息息。”
“息息,是沈盈息,不是沈息,是沈盈息。”纪和致低下头,压抑地亲了亲她的唇,但又退开,盯着她等她的回复。
沈盈息微微叹息,果?然蒙混过不了关。
可是,沈盈息是她的真实姓名?,纪和致是他?的真实姓名?。
他?们两个修士,以真名?起誓,是会?被?天道规则所应,结轮回因果?的。
犯过一次的错便不能再犯第二次。
“纪和致……属于我。”她再不肯说下去,也抬起明眸,执拗地望着纪和致。
纪和致似乎想笑?,他?觉得自己应是笑?了。
但沈盈息只看见了一个勾起唇角的、毫无表情的木偶脸。
她迟疑了片刻:“别吓我,纪和致。”
纪和致幽幽地叹息了声,他?俯身将少?女拉进怀中,头颅深深地埋在她温暖的颈窝里。
“……沈盈息,我不放过你。”
他?温柔地说了这么句比威胁更像调/情的话。
沈盈息松了口气,“等阿仓回来,我们得告诉他?。”
纪和致沉默了片刻,“你哥哥不会?同意。”
“没关系,哥哥很听我的话,”少?女轻松道。
而后又似乎是为给他?更多的安全感,或者说是为了弥补不能承诺的遗憾,她调笑?着说:“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谁还不依着一个将死之人怎的。”
“……息息,”纪和致喉咙深处溢出一道低哑的唤声,他?只唤了她一声,却没再说其?他?。
作为大?夫,他?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情况。
沈盈息抚着青年微颤的脊背,觉得这人比她还像个病人,“好?啦,什么大?事嘛,值得这样。”
她说完,揽着他?的脖子一起躺下去。
她接着滚进他?怀里,从他?胸前抬起晶亮的双眸看他?,“我们不说以后的事情了,纪和致,你跟我讲讲以前的事。”
纪和致微顿,眼神柔软又温和地望着她,“我的过往并不好?听,息息不如讲讲你的吧。”
“我……?”沈盈息沉吟半晌,挑挑拣拣地说了两件:“我在淮东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她们一心一意跟我好?。不像京城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青年温暖的手掌贴了贴少?女的脸颊,替她勾起眼前的落发,“京城人稠情薄,古来如此,不如水乡多情。息息想家?的话,我陪息息回淮东,好?么?”
沈盈息两眼惆怅,眉眼耷拉着:“哪里说回就回呢,再者说,时间也不够了。”
只剩短短一年时间,她紧着回修真界才是真。
纪和致没说话,看了少?女半晌,轻声道:“我儿时也不住在京城,那时随爹娘居于淮南,与息息的家?正隔水相望。”
“咦?”沈盈息惊奇地握住男人手臂,抬眼欣喜地道:“淮南是个好?地方,这儿的梨花白?最香,我许久不曾喝过了。”
纪和致怔了下,眉眼有些放空,低喃道:“梨花白?么,香而不烈的梨花白?、醇而不混的梨花白?……”
“纪和致?”
青年的面貌陡然间失了真,他?像回到了十几年前,脸上的表情不是经年磨砺下的沉稳,而恢复了两分孩童的憨稚。
沈盈息望着他?这幅神情,渐渐熄了声音。
纪和致无疑是圆滑而沉稳的,这时偶泄的纯稚神情应属于他?潭起微澜的时刻,却更添了两分真情流露的动人。
“……”沈盈息轻轻拥住纪和致,闭起眸,静静听着他?胸膛沉重的心跳声。
纪和致怔了下,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和茫然。
往常怀里没有这么温暖和柔软的存在,没有的。
倘若在那个弥漫着苦腥药草味的月夜里,他?能等到这样一个温软的拥抱,兴许他?的天地不会?这样。
只是没有,因为向来没有。
纪和致阖起眸,渐渐镇静下来,他?轻轻地回抱住少?女,温和地笑?了笑?:“抱歉,刚才走了神。”
沈盈息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而后拱了拱,把头埋得更深。
两人的体温逐渐过渡到彼此身上,方才忆及过往的冰冷,也就在这共享的温暖中消融了、不足为惧了。
纪和致脸上的柔情几乎要软化成水漾出来。
孤身自处时,他?从没有对?自己说话的欲望,因他?需要冷静和沉默,以供他?谨慎地布局撒网,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一步不错。
而和旁人共处一室时,他?独处时所完善的局便可发挥作用,他?虽然只能笑?,但是能笑?着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
用谎言结成绳子,把所有人套住,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将这绳索移到他?们的脖子上。
纪和致是一个对?自己的影子都要练习谎话的人。
“我儿时,看见爹每个月会?送娘一坛梨花白?……”头顶落下男人清浅的声音,口吻有些缥缈,但比平日里的温和真切许多,“梨花白?真香,娘总不让我喝,她说,‘阿致,你不能喝哦,小孩子不能喝酒。’。”
纪和致轻声笑?出来,笑?声低沉悦耳,“‘哎呀给他?喝一滴啦,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嘞。’,我爹每次都这样跟娘说,他?对?我挤着眼,装着为我很着急的样子。每次看见我爹着急的样子,我就会?和他?同仇敌忾,然后乖乖听他?的话,给他?试药……”
沈盈息的笑?容忽然消失:“试药?”
纪和致搂紧她,轻笑?:“我爹娘是同门?,他?们一辈子行医问卜,痴迷医道,爹说娘是医癫,娘笑?爹是药痴。他?们医术很高明,尤以炼药出名?。”
沈盈息止住他?,抬起头看向纪和致,“试药?”
纪和致垂眸,眸底温柔切切,他?抽出一只手臂,宽大?温暖的手掌盖住少?女愕然的眸子,“我小时候很愚笨,爹说,六七岁了连十种草药都记不住,也太笨太没用了,不如给他?试药,不定就开智明理了。”
“息息,我现在能记得上千种药材,爹到底是药痴,我按照他?的法子,还是开智了。”
少?女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唇,觉得说什么都像揭人伤疤,于是气鼓鼓地瘪起嘴,不再说话。
掌下少?女眨动的睫毛搔得掌心痒痒的,纪和致爱怜地低头,隔着手掌亲了亲少?女的眼睛。
“其?实这都很好?,”纪和致拿开手,额头贴着少?女,闭起眼想起什么一样,忽地失笑?:“没有息息想的那样惨无人道,毕竟是亲爹娘,又不是当今痴迷长生的帝王。我没有被?放血,也没被?扔进丹炉炼丹。而且隔一个月才试药一回,也只是泡在一缸各种药草的梨花白?里,我娘还笑?着吩咐我,‘阿致,小孩子不能喝酒哦’。”
沈盈息轻轻地嗯了声,“娘还挺细心的。”
纪和致:“是,不过爹和娘给我最后一回试药的时候,我还是抿了口梨花白?。娘说的对?,小孩子不能喝酒,我似乎醉了,还是晕了,我不大?清楚。醒过来的时候好?像是第二天晚上了。爹和娘都不见了,听说他?们是被?召进宫了,临走前给我留了封信,让我到京城的永安药铺去,那是祖师爷的家?产,也是我们的。”
“……永安药铺现在……”沈盈息颤了下睫毛。
纪和致吻了吻她微颤的眼睫,温怜地说:“被?我烧了,别怕,息息,别怕我,那间铺子只是一间囚笼,我才看清那不过是间笼子。”
沈盈息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什么,只是你忍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从坏人手里夺回家?产吗”
“坏人?”纪和致笑?着,从少?女嘴里说出的这个指控也太可爱,听得他?快想原谅铺子里那群虫蚁鼠兽了,“以前是这样想,所以步步为营,想要名?正言顺又永无后患。但我才知道,那不是我的家?产,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索命绳。”
收回永安药铺不是打开自由枷锁的钥匙。
这世上很多看似能救命的东西,内里都是催魂索命的毒药。
七岁那年从苦涩的药酒里醒来时,家?中无人。
一个月后,他?正要启程入京时,一行铁兵踹门?进来,让他?吃下两颗丸药,扬言是爹娘留下的救命神丹。
纪和致吃了,只觉得药的味道很恶心,恶心得他?又吐又呕。
那群兵哈哈大?笑?,指着他?问亲爹亲娘的味道怎么样。
纪和致时常觉得,这个世上的人不是人,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鬼。
他?自己也是只鬼,不过更擅长伪装和微笑?。
“烧了好?!”怀中的少?女忽然义?愤填膺起来,“那种歹恶的地方就该一把火烧尽了。你要是早跟我说,我就跟你一块去烧了,我们之间哪还有这些弯弯绕绕的。”
纪和致愣了下,又在少?女气愤的神情里哑然失笑?:“没有这样弯弯绕绕,我怎么知道自己问的药是无效的呢?”
做鬼并不愉快。
她何须跟着他?这只老鬼受无妄之苦。
青年抱紧少?女亲了亲她的脸颊,“好?了,休息吧。”
沈盈息闭上眼,一会?儿却又睁开:“你让阿廪替你杀了几个人?”
纪和致微顿,“四个。”
永安只剩这四人了。
沈盈息慢慢把往事串了起来,她退出青年怀抱,仰眼望着他?的下巴道:“要是我那天没去,你是不是就……?”
纪和致敛眉,眼神平淡:“是,我根底被?药酒泡坏了,习不了武,半废的人,只能借鬼神之力了。”
沈盈息感受到纪和致不动声色地在收紧手臂,像一只隐忍在丛林深处的巨蟒裹紧猎物般。
她暂且没感受到窒息感,也没觉得这点?力度值得警惕,仰眸嘶了声:“纪和致,我便知道,你就不是久居人下的人物。”
纪和致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似为少?女的赞叹。
他?本以为她会?……巨蟒卸力,巨蟒伏在少?女的颈间闷声笑?了。
沈盈息任他?笑?了会?儿,然后推开他?,“阿仓快回来了,等明天告诉他?我们的事,再住一起吧。”
纪和致嗯了声:“知道,就走了。”
他?留了半晌,起身时为少?女掖好?被?角,“明天我们针灸疗毒,放心息息,来日方长。”
沈盈息眯起眸,有些困意,“唔,蛮好?。”
纪和致勾唇,“谢谢你,息息。”
少?女拥被?困乏,“谢什么?”
青年没再说话,只笑?着,而后把她搁在被?外的手塞回被?中。
“来日方长。”
沈盈息只觉得他?今天说了太多次来日方长。
……
关于阿仓的心情我们至今难以得知。
他?清晨的时候踏雨归来,湿透的衣裳没来得及换,便把手里的一捧猩红野花全插了起来。
他?完全是把花抱着回来的,像是抱着什么容易受伤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花放进花瓶里,才算完成这场漫长的拯救活动。
而后到房里换好?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裳,方好?意思走到沈盈息房前,左手抱着花瓶,右手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家?主,属下回来了。”
沈盈息这几日醒得都很早,闻言召他?进来:“阿仓,我的花呢?”
听家?主还没忘她的花,阿仓内敛的双眸攒出甜蜜的笑?意。
“在这儿,”阿仓抱花进来,身后的剑行走间碰出冷清悦耳的声响。
屋里纪大?夫也在,阿仓把花献到少?女面前,耳廓微红,“家?主,您的花。”
沈盈息惊喜地抱过花瓶,“竟然真的有,阿仓,你太棒了!”
近卫的耳廓红了一周,他?不大?稳重地扯了扯袖管,唇角抿起一点?笑?弧:“家?主喜欢就好?。”
他?们住的这座山没有花,倒是临山有,他?幸而轻功好?,回来的时候花还没蔫。
沈盈息抱着红花,拉过纪和致的手臂,对?阿仓笑?道:“对?了阿仓,这花便当做我的贺礼吧,我要和纪和致成亲了。”
……
关于阿仓的心情,我们至今无法得知。
第59章
沈盈息坐起身,将手腕随意搁在一只小枕上。
纪和致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少女莹白如玉的?手臂,他细细卷好衣袖后,抬眼对少女微微展眉:“会有些微的?疼痛,莫怕。”
沈盈息没?作声?,视线从他袖口掠过。
纪和致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敛好遮住自己手腕,转而垂眉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精雕木匣。
摁下巧扣,木匣应声?而开,里面数十根银针灿然?生亮。
“这两处穴位刺下会有酸楚之?意,”青年轻轻捏住她的?手臂,另只手用?指腹点向她臂中和腕口,低声?道:“可能会冒出几粒血珠,颜色较深,是属正常的?。”
他接着跟她确认了许多正常事宜,疼度几何血色如何。
听着半晌,沈盈息觉出这些话与其说是给她安心?的?,不妨说是给他自己听的?。
纪大夫似乎有些焦虑。
恰于此时,纪和致抿紧了唇角,眼光落在一处不动了。
沈盈息跟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的?手臂近来又?瘦了些,肤色越显得细白,手腕的?淡紫色细细筋脉已经延到手臂内了。
纪和致轻柔地?摩挲了番她手臂内部凸显的?青筋,而后将她的?手在柔软小枕上摆正。
他侧过头,神情淡了下去,两只黑眸里情绪淡漠平静。
沈盈息看着纪大夫诊病的?认真神情,他一露出这种表情,就好似万事皆在掌心?任他揉捏了,很凝重?但也十拿九稳的?样子。
她余光扫过纪大夫收得严严实?实?的?袖口,抿了抿唇。
纪和致取出匣内一根银针,纤长?针尖在午后眼光下闪烁着冷光。
他捏着针尖要下针前,忽地?闭了下眸,阖眸的?时间极短,让人觉得他只是眨了下眼。
他停在半空的?修长?手指很快重?新动了起来。
臂间一阵酸楚,从针尖下落的?那个地?方迅速蔓延到整条手臂上。
沈盈息不由启唇,却没?出声?,贝齿咬住下唇,即刻用?沉默应下这酸痛。
纪和致抬起眉眼去观察她的?容色,见她咬唇,便?知她是在忍痛。
这一针刺下,相?当于唤醒她体内余毒。
原先?缓缓流在血里的?毒像条慵懒的?蛇,这针刺中了它?的?尾尖,蛇吐出毒信子,在她血里加速游动起来。
不可能不疼的?。
而且这只是第一针。
要彻底拔除这条毒,不经一番痛彻心?扉是不可能的?。
纪和致再次闭了下眸,眼前浮现出少女苍白忍痛的?面孔,再睁眼,少女忍痛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
将薄唇微微勾着,青年露出一道安抚人心?的?温润笑容:“不必忍痛的?息息,我在这儿,我们慢慢来,我们缓一下。”
青年修长?白皙的?手指探过来,轻轻地?揿着她的?下唇瓣,将那片花瓣似的?唇肉从她齿间释开。
唇间温柔而不狎昵的?抚弄叫沈盈息一怔,她抬眼望向纪和致。
纪和致幽黑的?眸子温和地?望着她,“怎么还忍着?”
说着,他打?开药箱,竟从中掏出一袋被油纸包裹得很严实?的?蜜饯。
望着神情淡漠的?纪大夫从一堆正经药具里取出蜜饯的?场景,还真是有点滑稽。
沈盈息弯起眸,“这点小痛……”
纪和致的?手微顿,抬眼看向她,“谎报病痛的?话,下一针就要换地?方了。”
静了静,他道:“会更疼的?。”
沈盈息怔忪,她几欲想说,何必呢,都是无用?功。
但纪和致的?蜜饯已送至唇边,看着他清和眉眼,沈盈息扯了下唇边,启唇含住青年指尖的?蜜饯。
蜜饯很是甘香,不似街边卖的?甜腻。
舔了下唇瓣,沈盈息含着蜜饯,有些含混地?问道:“京城什么时候新开的?糖铺子?”
纪和致屈起手指,撷了撷少女含着蜜饯鼓起的?脸颊,轻笑:“新开不了,两间药铺已够忙了。”
沈盈息唔了声?,反应过来,黑眸微微睁大:“你连蜜饯也会做啊?”
纪和致将油纸放到桌上,用?帕子擦净了手指,低低嗯了声?,“血珠冒出来了,要继续了。”
沈盈息嘶了下,“纪大夫,我们这针灸疗毒得疗上多少日啊?”
纪大夫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迷惘,不过说出的?话还带着笑意:“那要看息息配合了,少说是一季,冬天过去,繁花盛开时,就都好了。长?则……”
“可别,”沈盈息单手盖住眼睛,“什么长?则短则,我了了心愿就不治了。”
纪和致取出第二根银针,面带笑容:“就是不想听,也该捂住双耳……啊,不对,应是单耳。”
沈盈息放下手,黑眸里闪着纯粹的喜悦:“欸纪和致,我发?现你也有点意思了,都能和我开玩笑了。”
“是么,”纪大夫一脸平和,第二针猝不及防跳上少女手臂。
“……嘶,纪和致你故意的?啊,”沈盈息咬牙,痛呼出声?。
纪和致缓缓撷去少女手臂上流下的?血珠,神情静默。
半晌没?得到他的?回应,沈盈息定眸去看,纪和致垂着眼,盯着白帕子上她的?乌血没?动。
他又?进入了那种让人看不透的?深邃里。
沈盈息缩了缩手臂,青年按住她,嗓音低哑:“不可以乱动。”
“……会很疼。”
她依言没?动,却也不再说笑。
只是手臂上两根银针扎出的?血珠一滴一滴滚了出来,从雪白的?手臂上滑落,像在雪堆里滚出两道血河。
纪和致手指抬动,用?干净的?帕子去撷她臂上的?血流。
但两根银针距离稍远,时常是撷了近的?顾不上远的?,撷完远的?,近的?那根针下又?开始浸出血流。
沈盈息看得都很枯燥,两根针的?痛慢慢习惯了也就麻木起来,不觉出痛来,而是感到深深的?酸。
这种酸意涨到骨髓里,乌黑的?死水一样泡涨着她的?骨头。
久而久之?,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骨缝里有窸窸窣窣的?虫噬声?,那是她生命流逝的?声?音。
可纪和致仍旧耐心?地?擦着她的?血,让她的?手臂始终保持着光洁莹白,除了那两根银针,不叫任何一点外物攀在她臂上。
沈盈息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可以下新的?针了么?”
纪和致对她轻声?道:“稍等,第三针最疼。”
“我就要新的?疼,”她露出不大高兴的?表情,眉眼间不知不觉飞上了一丝烦躁:“太酸了,整条手臂都要酸得要化掉了,纪大夫,你不知道么?”
纪和致滞了下。
他当然?是知道的?。
第一针疼,第二针酸,在等待第三针的?时辰里,一二针威力迸发?,像往筋脉里注进源源不断的?虫蚁,啃啮得整条手臂都空了,只剩下一条皮在肩上缀着似的?。
她体内有余毒,这种难捱的?感受她得比他感受到的?重?百倍千倍。
纪和致颤了下眼睫,那种酸蚀血肉的?感觉似乎钻入了眼中,眼珠感到酸涩,转动了下,一点莹亮的?东西浮上瞳珠。
他撤回帕子,取出第三根针,垂着眼对少女温声?道:“息息,我下针了。”
沈盈息讨饶般哀声?道:“纪大夫,我拜托您,纪神医欸,您就别听我这病人的?了,请您下狠手,行么?”
纪和致拿针的?手很稳,坐姿端正稳重?,神情也很稳,出声?有些颤:“息息,我的?错。”
他错哪儿了?
沈盈息不及问,纪和致平静如常,将针慢慢扎了下去。
一股尖锐到刺目的?疼痛立即击中了沈盈息,她瞬时间泪如泉涌,捂着眼咬唇哽咽。
她哭得还算沉默,有个人的?哭声?却抽抽噎噎地?盖过了她。
“……”沈盈息睁开泪眼,望向门口,满脸空白:“阿仓,你哭什么呢?”
黑衣近卫慌乱地?抹脸转身,他一出声?便?是浓厚的?哭腔,于是咬紧了牙关,才勉强憋出一句道:“家主哭什么,属下就哭什么。”
第三针实?在太疼,但阿仓这幅样子又?实?在好笑,沈盈息不由笑起来,满眼的?泪还盈在眼眶里,“我疼啊,这针也没?扎你身上,你又?不疼,有什么好哭的?。”
阿仓闻言,攥紧拳,用?拳头狠狠擦过眼睛,薄唇上齿痕青白,“属下、属下就是哭家主。”
沈盈息闻言,更想笑了,“我还没?死呢……”
“属下告退!”阿仓听不得死字,立刻咬唇告辞,身后的?剑随着他大跨步离去发?出铿锵轻响。
沈盈息捂着眼仰脸,倚着床头叹息半声?:“纪和致,好丢脸,我不在人前哭的?。”
身侧有热源靠近,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抚着她的?脸颊,又?屈起指背勾下她脸上的?泪珠。
纪和致温柔的?声?音清风般入耳:“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哭的?,生离死别、喜怒哀乐、情至深处泪盈于睫,总是如此的?,无所谓丢脸不丢脸。”
“不丢脸……那你哭过吗?”少女移开手掌,泪眼盈盈地?望着他。
纪和致眼神微顿,认真思索一番,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儿时很木,痛了不哭乐了不笑,是个痴儿。”
沈盈息眨了下眼,“长?大呢?”
长?大……纪和致沉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尚未,大抵在哭笑上,我还未启智。”
沈盈息怀疑地?看着他,盯得纪大夫也跟着犹疑起来。
“……息息?”
少女收回视线,嘟哝了一句:“撒谎。”
纪和致一怔,“我不对你说谎,息息。”
沈盈息话锋一转,“第三针好像不疼了,能拔了吗?”
第三针没?有流血,一二针的?血也渐渐止住了。
纪和致垂眸看去,看着少女手臂的?情况,被虫蚁噬空的?感觉回潮似地?涌上心?间,他眨了眨眼,掩去眼睛的?异样。
“可以了。”
青年慢慢取下三根银针,针尖取出的?刹那,看见半根针身都乌黑了起来。
纪和致手腕不动如山,稳稳地?将它?们另用?帕子包裹好,合上药箱。
“看来息息身体比我预想的?要好,兴许用?不着一整个冬天,不待河里的?冰化开,就能全好了。”
沈盈息半笑不笑的?:“那我可全相?信你了,纪大夫。”
纪大夫微微一笑:“中午吃些什么,我去做。”
“辣的?,”她只一个要求,“越辣越好。”
纪和致含笑点头:“听君吩咐。”
“我今天可以玩了么?”沈盈息忽道。
纪和致收拾着药箱,闻言温声?道:“自然?可以,不过不要太乏力。”
沈盈息拉住纪和致袖管,抬眸望向他流露疑惑的?黑眸,“那就麻烦纪大夫多出些力了。”
纪和致眉眼怔忪,又?无奈地?舒展开来,他将药箱放至地?面,转而伸出两只手臂拥住少女。
他垂头在少女未干的?眼尾吻了下:“遵命。”
疗毒残余的?酸惘空洞慢慢地?被愉悦填满。
沈盈息搂紧青年覆着薄汗的?长?颈,将他的?脸压下,红唇轻轻咬着他唇边的?艳痣,低低地?笑道:“纪大夫,你好像又?哭了。”
纪和致回吻,修长?的?手指拢着少女精致的?蝴蝶骨,他现在就是在怀抱着一只脆弱濒死的?蝴蝶。
“不丢脸。”他哑声?道。
“所以我说——”沈盈息仰起细颈,小腿颤了下,她转而失力地?趴在他的?肩膀上吃吃笑,“你撒谎、昨天——你也——哭的?——”
纪和致侧头,吻住少女娇笑的?唇,嗓音低沉缱绻:“太喜欢息息了,不能不哭——”
沈盈息心?情逐渐好起来,注意力也分散了些许。
她亲了亲纪和致的?唇边痣,以示对他表白的?回应,但转而,她阖起眸,声?音沙软道:“纪大夫,你这手法……有些熟悉。”
纪和致低声?笑:“尚有保留。”
“唔——”沈盈息的?注意力再分散不了了。
雨下了一阵,良久方停。
窗户被打?开,雨后清新的?凉风驱散了一室甜香。
纪和致为沈盈息擦干净最后一只手掌,执起少女的?指尖在唇边吻了吻,方提起药箱。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少女唤声?。
他止住了脚步,正欲回首,却听她道:“纪和致,你穿的?衣服舒服吗?磨手吗?”
纪和致手腕微紧,他掩了掩袖口,没?有回头:“尚可。”
室内静了会儿。
半晌,听见少女低声?道:“又?撒谎。”
纪和致轻笑,“医者?本责,息息关心?则乱了。”
“我乱?你……你把自己的?手都扎紫了,那样疼的?针,你忍着不告诉我,那为什么不要我忍着?”沈盈息坐起身,看向背影微僵的?男人,道:“你转过来看我,纪和致。”
温和的?声?音从身形高挺的?青年身前响起:“我先?去给你做饭。”
沈盈息声?音微微放冷,“纪和致,你爹娘拿你试药那是他们的?问题,你拿自己试针,这是你的?问题。但我看见了当没?看见,这问题就成了我的?。”
“……息息,”纪和致转过身,眼神沉静,“这与你完全无关——”
“无关么?”少女浓秀的?眉眼含怒,“我若是瞎了不知,我当然?无知者?无罪,可是我看见了,你为什么不敢撩开袖子。你给我看看,让我看清我究竟误会了没?有!”
纪和致蜷紧手指,头颅微微垂下,神情静和:“哪里就有罪无罪了,若说罪过,都是致一人之?错……”
沈盈息眉眼怔怔:“你又?说错——你哪里错了?”
青年抬起深眸,望着她,轻声?道:“贻误良机。”
若非他瞻前顾后,没?在最初便?与那上官慜之?争上一争,她也不必受这无妄之?灾。
他当初若多迈出那一步,他们间或许便?没?了这桩生死威胁。
“息息,是我做得不够好。”
他现在在弥补。
“做的?不好便?是错吗?”沈盈息问,“不是做得不认真才是错吗?”
纪和致走到她眼前,俯下身,矜怜地?望向少女眉眼,“息息说的?也对。盖因世中从没?有可供人人奉行而不殆的?正理,坚守自己,便?是真理。”
沈盈息默然?。
她死了近千年了,对修真界的?记忆有些模糊。
她记不大清自己过往里,有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人平静地?坐而论道。
纪和致其实?适合修无情道,他有道心?。
无论沈盈息以无情道魁首的?眼光去看,还是以一个普通修士的?眼光,她都看得出纪和致并非凡胎,他迟早会遇水化龙的?。
日后有缘再见,毋管还记不记得他,她对他的?欣赏也不变。
“所以,我劝不动你,你夜中回房,依旧会用?自己试针。”她道。
纪和致将少女鬓边落发?抿至而后,笑道:“遍览医典,只这一法可试,必定尽善尽美。”
沈盈息张了张唇,“若我告诉你,再尽善尽美,也是惘效呢?”
纪和致俯身,吻住她张启的?红唇:“我不敢知道,息息。”
……
纪和致离去后,沈盈息思量半晌,唤出系统。
“能压一压这死亡后遗症吗?”
系统趴在少女腿上,甩着尾巴,不解问道:“仙君宝宝压这干什么呢?病入膏肓不正方便?死遁么?”
系统顿了下,“您在心?疼纪和致吗?”
沈盈息疑惑地?朝系统望了一眼,而后道:“你和天道就看不到?纪和致快将他的?命数和我的?绑死了,他要把自己扎成和我一样的?病人,真得生同衾死同穴了。”
他们二人就是修真界能再见,最多不过是互助成道的?道友,生死交融还是越界了。
这和上官慜之?的?死别不同,她的?死只是击开上官慜之?漫漫仙途之?门的?一道闪电,飞纵即逝。
纪和致如今却要通过和她同步针灸疗毒的?法子,把他的?命编进她的?命里。
他每在自己身上试一次针,他所编织的?同命针脚即细密一分。
系统和天道居然?漠然?不知。
沈盈息大为疑惑:“如此后患,你们竟不提前铲除?”
系统沉默了,他良久方道:“你们无情道果然?很爱斩草除根。”
沈盈息蹙眉,“天道可知晓了?”
“天道一直在注视着我们,”系统甩了下尾巴,“我知道什么天道就知道什么,仙君宝宝不用?担心?。”
“所以?”
狼崽子回了识海,临走前说:“可以的?仙君。您今晚睡个好觉,明天起来就和刚下凡一样了。不过天道叫我提醒您,后遗症没?有消失,只是压抑在体内,后期如若爆发?,可能会让您提前归位。”
沈盈息沉吟道:“如此来,我已活不满十七岁了。”
“铁匠得加快咯,他似乎不好攻略呢,仙君宝宝。”系统在识海里悄悄提醒。
沈盈息颔首。
……
翌日,沈盈息醒来,骨髓里无时不在的?酸痛已消失无踪,似乎身子都轻上了七八分。
纪和致照旧来诊脉,诊了半晌,左右手脉象都听完了,还没?个定论,脸色是愈来愈沉重?了。
沈盈息垂眸,看着他掩在宽袖下的?手腕。
他的?手向来修长?好看,手背白皙指骨泛红,更是透着一股不自知的?艳色。
不过寥寥两日,这双手上的?青筋已乌青红肿地?浮起来,看着甚是骇人。
扎在她臂上的?三针,似是用?纪大夫夜间试的?千百针定下的?。
沈盈息收回视线,不经意道:“你昨天的?针灸好像很有用?,我现在觉得很有力了。”
纪和致放下手,盯着她面色半晌,将疑虑压进心?中,而后对少女微微笑道:“我们今天先?看看。”
说罢,他如法炮制拿出一袋蜜饯来,递与她尝。
沈盈息含了一口就呜地?吐出来,“甜得齁人!”
青年不自觉松了松眉,取出帕子为少女擦着唇瓣,“看来是我手艺不好,今晚重?做一盅。”
今日的?午饭没?有辣,沈盈息用?完一碗鲜甜鱼汤,对着纪和致很好脸色地?夸道:“纪和致,你厨艺进步好多嘛。”
阿仓在一旁不敢置信地?望向纪和致,后者?对他微笑地?颔首。
近卫缓缓地?眨了下眼,兀地?扶起剑,大跨步走出了厨房。
沈盈息咬着筷尖,等着她的?第二碗鱼汤,见状不由困惑地?看向纪和致:“阿仓怎么了?”
纪和致接过她的?青瓷碗,笑笑,“太高兴了。”
沈盈息弯弯眸,“阿仓那天对我说,你就是个勾引主上的?江湖骗子,现在看来,有人得改唤你神医咯。”
阿仓换了称呼。
不过从“勾引主上的?江湖骗子”进化成“魅惑主上的?江湖郎中”,大抵是经历了一番心?路历程的?。
总之?多少是对家主的?新夫君少了些敌意。
沈盈息身子好了后,依旧喜欢进山探幽,纪和致总也不放心?,便?借采药之?名?跟着她。
阿仓留着看家,他们很是放心?,故而二人总在午间走,傍晚才回。
这日傍晚,阿仓抱剑静立在院门,望着林口,等待他家主的?身影出现。
林间小路的?尽头慢慢升出一道身影,阿仓眉目一动,正要上前,却见是纪和致。
他又?眯起眸,看着纪和致扶着个精壮男人慢慢走出,家主缀在他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手中的?长?草。
阿仓掠过纪和致,径直走向沈盈息。
少女扔掉草,摊开两手给近卫展示她两手的?鲜血,并辅以笑容:“阿仓,我们救了个人回来。”
阿仓嗯了声?,撕下自己的?衣布为少女擦手。
沈盈息笑叹了声?:“阿仓,我们可能要惹麻烦了。”
阿仓不管麻烦不麻烦,擦完少女手上的?血,发?现她没?受伤,他就松了口气,眉眼沉稳地?看向她:“家主,是谁么?”
“不是谁,”沈盈息唔了声?,“是皇帝,或许说是,流亡皇帝?”
第60章
“死了吗?”
沈盈息倚着门,抱臂看向床上闭眼的男人。
纪和致坐在床侧,放下诊脉的手,“情况不大好。”
“那?看来?京城的情况也不大好呢,”少女?放下手臂,走到纪和致身旁,弯腰近距离看着床榻上的男人,“皇帝都被追杀到这儿了啊。”
纪和致微微颔首,温和微笑道:“令兄倒深谙兵贵神速之理。”
沈盈息瞥他一眼,“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蒋事珖和阿仓不会跟纪和致说?他们的大计的。
她更?无意提及。
“依从三?言两?语,管中窥豹罢了,”纪和致看着少女?,端丽眉眼舒展,笑如春风:“天下姓谁,与我?无关。总之大夫便是救人的,致也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夫罢了。”
沈盈息扶上纪和致的肩膀,横坐在他腿上,俯身笑视青年:“纪大夫,你?无所谓的话,那?这位……我?们救是不救呢?”
青年伸出手掌,扣住少女?纤腰,“作为大夫,我?得救倒在我?眼前的所有?人。”
沈盈息好整以暇,“可是?”
纪和致眼光清正,将少女?揽进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道:“息息,没有?可是。纪大夫从不杀自己的病人。”
他娘姓纪,是纪大夫。他爹姓纪,是纪大夫。
纪姓一门从不杀自己的病人。
少女?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弯起眸,反抵住青年额头蹭了蹭,“纪大夫,你?们家家风挺正啊。”
“他们给我?留下的东西很少,”纪大夫笑眸微微,闻着少女?发?间?的清香,“这是一件。”
已经?缝进他血肉里的一件遗产。
静了会儿,纪和致轻声道:“息息,我?会尽快治好他。”
沈盈息失笑,“然后顺理成章地杀了他?”
“嗯,”纪大夫语气淡淡的,“不是病人后,便可杀了。”
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命,却丝毫不吝啬地转头就杀。
沈盈息顿了下,撑着男人的肩膀退开?点距离,望着他清正的眉眼,“纪大夫,您说?这话是不是——似乎不太合适?”
话音将落,便感受到腰后的大手在不动声色地控紧。
纪和致抬起的双眸黑而沉静,看不出异样:“息息更?喜欢我?说?合适的话,那?样,我?也……”
沈盈息微挑眉。
“为我?改变?”
“抱歉,”纪和致抿唇,“我?在你?面前说?不了谎。息息,我?不是个好人。”
青年垂下眼眸,不再直视少女?。
他看似平静的表情,只有?沈盈息知道腰后的那?双手抱得有?多牢。
她不由低笑,搂紧纪和致的脖子,欺近他胸前,仰头啄了下他的眉心。
“但你?还算个好大夫。”
“所以纪大夫,”沈盈息捧着男人俊美?的脸颊,将其转个方向,“你?的病人似乎醒了。”
纪和致贴了贴她的掌心,方松开?手,去诊脉之际,又为她整理了下额发?:“出去玩罢,这里血腥重。”
“怎么我?只管玩么?”她揿着他起身,比他更?先到床边。
而后转头对纪和致笑道:“我?给纪大夫打下手,纪大夫也教教我?怎么缝伤口呗。”
望着少女?找到新玩具般的表情,纪和致哑然,“这岂是即刻便能学的。”
沈盈息仍旧兴致勃勃的,拉过一旁的矮凳坐在床边。
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后,就很乖地将双手放到膝盖上,眼睛很亮地望着纪和致,呈等待之貌。
纪和致满脸神情若水,伸臂将矮凳连上面坐着的少女?一同拉近,温声:“刀剑之伤狰狞,而后不愿多看,我?在厨房备了许多甜果,自去用些,嗯?”
少女?一把捧住男人的脸颊,用力挤了挤,“知道了知道啦,您快些忙手吧。”
“知道了知道了,”纪和致弯唇,轻轻摘下沈盈息的手,而后侧过头先行?诊脉。
青年一经?工作,面上表情便会淡漠起来?。
端秀的眉眼也显出几分冷锐,很是严肃端正,叫人不敢搅扰。
沈盈息双手撑着下颌,视线从纪和致的脸上落到床上。
皇帝方醒,但并未睁眼。
他似是特意等沈盈息和纪和致说?完话,方启唇出声:“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皇帝虽重伤落入滩涂,但出声仍缓慢从容,不掩华贵。
纪和致没多言。
沈盈息盯着床上人阖起的双眸,望了会儿,道:“你?真的看不见么”
“瞳色有?异,难以示人。”皇帝顿了顿,“灼伤所致,难以痊愈。”
沈盈息:“咦?你还没听出我是谁吗?”
皇帝微微笑了下,脸颊溅着发?黑的血迹,更?显得其他干净地方容色丰白。
他道:“我是明穆。”
“我知道你是谁……穆叔,”沈盈息笑出声,“您呢,您这是不想知道我?是谁呢,还是不敢呢”
明穆长眉舒展,“你?们似乎并不想将我?交予赤羽。”
他含笑道,缓声雍容:“此举,实是棋错一着。”
纪和致动作微顿。
沈盈息倾身过去,抓住纪和致的手把伤者的衣襟挑开?点,“喏,纪大夫,您继续,别受我?们两?个闲人影响。”
纪和致眼睫微垂,看了她一眼:“息息,他的确是个后患,我?……”
沈盈息仰脸对他笑,止住他的话头:“以后的事谁说?的准,总归逃不过个生死。死我?们暂且不论,你?先顾眼前这个活的。”
说?罢,她用力地握住青年的手腕,摁了摁:“做个好大夫,我?希望你?这样。”
一股辛辣的感觉从心底涌上喉咙,没人期待过他做什么事,他向来?是自己给自己期望。
纪和致抿紧唇角,眼眶一阵干涩。
他又抿了抿薄唇,转过头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银亮的细剪,慢慢剪开?明穆和伤口粘黏在一起的衣物。
他们见到明穆时?,此人倒在山涧之中,胸前的衣物被血浸成黑湿的一片,双眸紧闭,面色苍白。
不过还有?些意识,撑着跟他们一路回到院子门口,方彻底晕了过去。
终于完全剪开?男人衣襟,才看见此人胸前有?一道几近贯穿胸腔的剑伤,血肉外翻,深可见骨。
纪和致心神平稳,波澜不惊地开?始处理狰狞腐肉。
沈盈息探过来?看了眼,又很平淡地收回视线。
“伤口比蒋事珖的少多了,”她点评道。
这种剑伤看起来?不是季谨的手法,若是季谨下手,明穆就是活着也不可能流落到京郊里。
也不似哥哥和蒋事珖做的,这二人做事利落干净,真要杀皇帝,明穆早死透了。
沈盈息不由好奇问道:“明穆,你?知道谁对你?下的手吗?”
明穆唇色尽失,脸色甚至泛起了浅淡的金色,贯胸之痛,的确难以忍受。
听见少女?的疑问,他无奈地笑了声,额间?的冷汗霎时?滑落进鬓角。
“朕的国师。”
沈盈息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这个癫道士呀。”
明穆没说?话,嗓子里闷出一声笑,以示回应。
纪和致抬起被血染红的双手,侧首温和道:“息息,烦请打开?金疮散,直接洒在伤口上即可。”
“遵命先生,”少女?熟练地打开?瓷瓶,囫囵把一整瓶金疮散都倒进了那?黑红深邃的伤口里。
明穆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激得闷哼一声,缓神间?脸已泛出青白色,但又勾起唇:“盈息好利落的动作。”
沈盈息收回空瓶子,“熟能生巧咯。”
明穆知道她在大牢里给蒋事珖吊命的事,定然能明白她熟从何来?。
他没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垂在眼睑上的长睫颜色很淡,微微垂颤着,“要麻烦二位一段时?间?了。”
沈盈息望着他微颤的睫毛:“你?眼睛不舒服?”
明穆愣了下,似乎没料到她注意力敏锐如此。
他微顿,丰白细致的俊容露出星点歉意:“眼睛不常见光,稍有?不适。”
沈盈息点点头,转而对纪和致道:“我?去叫阿仓来?帮你?。”
纪和致已洗净手,在为包扎做准备,闻言抬眸:“那?便麻烦仓护卫烧桶热水,为明公子换身衣裳。”
少女?点头,轻盈地走出了房间?。
半晌后,阿仓送来?干净的衣裳和热水。
纪和致尽他医者的本分,要为患者洁面换衣。
但明穆止住他,温声道:“我?自己来?便可。”
纪和致并未坚持,收了手,淡淡道:“伤口勿要浸水。”
明穆含笑点头。
房门被关阖,待室内寂静,了无人声时?,明穆方缓缓起身。
他又安静地听了会儿,确信室内无人,才慢慢睁开?了双眼。
暗红的一双瞳珠,似鬼似妖。
眼里还浮着一层笑意,只是透过这笑去看,却觉得这双眼很冷,冷得人脊背生出悚然的战栗。
“国师,你?可听见了,小姑娘唤你?是癫道士。”
“噗呲,”不知何处响起了一道清媚的笑声,悦耳动听的一把声音:“真可爱。”
明穆垂眸,环视了周简陋的房间?,而后望着胸前包扎严实的白布,轻笑:“我?们来?晚了,被个蟊贼捷足先登了。”
那?道男音继而笑道:“爱玩就让她玩呗,不给她玩才委屈了我?们乖乖呢。”
雍容矜贵的男人抬起红眸,望向房门外,似能透过这一扇木门看见那?少女?般,深红的唇勾起一道平和的弧度:“孩子呢,总是很任性。”
回应他的是一道哼笑。
“你?的老巢可不好守啊,老小子,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帝王垂眸,长指抚过床侧的粗衣布衫:“留着沈盈风。”
“知道,留个把柄嘛。”留微理的声音消失。
……
沈盈息敲了敲门,“明穆,你?换好衣服没?”
门内传来?男人醇厚的声音:“进来?罢。”
沈盈息应声推门,明穆刚系好腰带,阖眸间?微微侧首,听着她的动静。
她的视线便在男人的凝神倾听下,于他身上转了一圈。
本来?这衣裳是行?李里随手买的,虽是新的,但很粗陋。
可就这一身粗布衣衫上了这位落魄帝王的身后,竟不显得粗糙,反被他挺括精壮的身姿一撑,撑出十足的清越尊贵来?。
到底是气质好,三?十岁的男人了,过了要靠鲜衣撑面子的时?候,又久居高位,举手投足都是沉淀后的成熟魅力。
沈盈息抬眼,视线回到明穆的脸上,“我?给你?取了个礼物,猜猜?”
这一幕何其熟悉。
二人初见,便由“猜”之一字始。
当初金玉阶上的帝王让她猜他的心思,如今二人踏足同一平面,换他来?猜她带来?的小惊喜。
明穆含笑,“是我?的追兵么?”
沈盈息无声扯了下唇,“哈,好好笑。”
明穆:“笑了便成,勿要担忧,追兵追不到此处。”
似是觉得无趣,少女?把一条轻飘飘的东西扔了过来?,正好落进他怀里。
明穆伸手触之,微怔:“是……”
“给你?蒙眼睛的,”沈盈息走到一旁的椅中坐下,抬脸看着男人,“我?的衣服不可能裁了给你?的,但还有?几条绸缎做的锦帕。和致会些针线,帮你?缝起来?了。”
明穆慢慢抚摩着手中长绸,触感凉滑,虽无宫中的好,但在这种京郊远地也是难得的好物。
他微微笑道:“多谢。”
她待他始终不算差。
“不谢,有?条件的。”沈盈息唔了声,“别干站着了,自己摸着路坐过来?吧。”
明穆手握锦带,伸出手来?摸着两?侧,每个动作都不疾不徐的,并不显得狼狈。
沈盈息坐在椅中,专注地望着他,却没上前帮扶一把的念头。
明穆初来?乍到,对此间?陈设极不熟悉,行?走间?步态缓上许多,但好歹是有?惊无险地走到的沈盈息面前。
感受到少女?的气息近在咫尺,明穆收回手,免得触及对方。
他失了手的先导,不知如何坐下,顿了顿,轻声道:“盈息,烦劳。”
沈盈息:“嗯?”
她移开?盯着明穆双眼的视线,往他两?边看了下。
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也还要再辗转多步,她便起身,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你?坐这儿,我?换个地方。”
明穆待她浅浅一笑:“多谢。”
沈盈息无所谓地坐到另一张椅上。
“你?先把它?戴上吧,不是眼睛不舒服?”
明穆轻轻地捻了捻锦带,“我?系的绸带向来?固不住,可否——?”
沈盈息笑出声:“成呐。”
她站起来?,大步走到他身后,从男人掌心里掠走那?根锦带,指尖也跟着擦过他温暖粗糙的掌心。
“……”明穆指骨微移,掌心向下,扣在自己大腿上。
沈盈息挑起锦带,撩开?男人垂在肩上还有?些许湿润的长发?,微凉的手指掠过男人颈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凉滑的锦带覆盖双眼,眼前暗了下来?,其余感官便尤其明显。
少女?身上的暖香透过凉薄的空气,轻裘般笼罩过来?。
她的指甲会在撩起他头发?时?,轻轻划过颈后,指尖滑过去,颈后却似乎还留着那?点凉意。
“唔。”
明穆的头颅猝不及防地被扯得往后一仰。
少女?的笑声从上方传来?:“穆叔,我?没服侍过人,这力道把握不好,您可多担待。”
明穆抬手,触了触眼前系得极紧的锦带,笑了:“无碍。”
他发?觉到少女?会在小把戏得逞时?喊他穆叔。
穆——叔——
两?个普通的字眼,从她舌尖溜过一圈,再出来?就带着几分蜜甜。
身后的少女?系好锦带,便径自离开?了。
明穆感受得到她离去时?卷起的一阵冷风。
“什么条件?”他竟有?些好奇。
或许是沈盈息身上的少年活泼感染了他。
沈盈息哧地一声笑了,她兴许是为接下来?的话感到快乐。
未语先笑,那?种漫溢出的喜欢,和自以为偷藏实则早叫人听得一清二楚的戏谑,令人也不由勾唇。
明穆语气更?柔和了些许:“笑什么呢?”
少女?双手搭在右边的扶手上,黑眼珠清润地望着而立年的男人,先唤道:“欸穆叔——”
明穆应了声。
她稍稍收敛,认真地问他道:“你?当了多少年皇上?”
明穆一怔,似没料到她转移话题,“过了今冬,大抵,有?十三?载了。”
“哦?”她兴致勃勃,“那?么说?你?十七岁就做皇帝了,年少宏志,不该励精图治,要做明君么?你?怎么一心求长生呢?”
她这话,属实是再冒犯不过。
但明穆只是像只温顺的大猫一样,唇瓣微弯,口吻宽和:“我?不求长生,我?在寻一份缘。”
“仙缘?”她嘻嘻一笑,“你?当皇帝不会就是为了这罢,那?所求枉然啊,穆叔。”
从来?是仙缘寻人,没有?人能寻见仙缘的。
“不是枉然,”明穆侧过脸,隔着锦带,仿佛“看”着她一样。
“我?快得到了。”
沈盈息笑:“若说?是被叛军杀死,于阴曹梦中得到,那?便算你?快了。”
明穆却只微微含笑,没做其他回答。
半晌,少女?又好奇地问道:“你?有?几个孩子,你?那?些皇子公主们会起兵镇压叛军么?”
“我?尚未娶妻,”明穆道,“后宫自我?登基起便虚设至今,现而今里面只住着些老太妃。”
沈盈息:“咦?那?你?在红尘中岂非一点眷恋都没有??这不要那?不慕,你?究竟怎么坐上龙椅的?”
“……怎么坐上的么?”男人后背轻轻靠住了椅背,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大抵是因?为,求而不得。”
“讲讲,”少女?兴趣浓厚,这间?小破屋好久不来?新人,一来?就是这么个落魄帝王,他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供解闷。
明穆微顿,“这是盈息想要的?”
沈盈息挪动椅子,坐到他身旁,点头:“是啊,我?要你?每天都讲个故事给我?听,怎么样,动动唇舌就能换一条锦带还有?医药钱,很划算吧?”
“——是,”明穆指骨轻动,“划算。”
“那?今日,便讲一讲我?十五岁那?年,所遇一仙子的故事罢。”
闻言,沈盈息只想笑。
什么仙子,充其量是个修士,还是个刚入道不多久,敢和凡人过多接触的小修士。
正好她许久不曾听过修真界的故事了,听一听这位同仁的倒霉事,很是不赖。
“那?就讲呀,”她笑着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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