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唇红
唇红
一刻钟前。
寂然无声的客栈, 闭合的房门被悄悄打开,一道视线自半掩的缝隙偷望向对侧,少顷, 泛着幽光的暗器悄然抬起,直指向对侧之人身后。
林芷晴确认房中人并无异样, 向少女安抚般笑了笑, 正准备关上门离开,耳力却捕捉到一阵微不可查的破风声。
“叮”
一枚铜币形状的暗器被倏然扬起的软鞭扫落, 对侧紧闭的房门猛然破裂,一道黑色身影自房中持剑刺来。
剑锋并未停留, 越过持鞭之人身侧直往后方而去, 察觉到对方意图, 林芷晴反身一扫,手中软鞭骤然打向黑衣人面门,迫得他不得不抬手迎击。
须臾之间,两人连过十数招,森冷的剑光夹带着气劲劈在侧旁门梁上, 留下一道道烧灼痕迹,林芷晴瞥了一眼, 眸光微凝。
“赤潮帮?”
被叫破了身份,黑衣人面色一变,挥手陡然一洒,便见一片暗黄色粉末于空中瞬间弥漫开。
林芷晴抬手屏息, 欲要躲开洒来的粉末, 而泛着幽光的暗器便在此刻随荡起的剑影再度朝她心口袭去。
仓促之间, 她持鞭挡了一挡,些许粉末顺着空出的缝隙落入口鼻, 散开一阵清淡花香。
不多时,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近处出现了一片重重叠叠的幻影。
心知自己或已中毒,林芷晴一咬舌尖,趁当下毒性未深转身要带房中人离开,而暴起的剑光迎面攻来,拦住了她去路,趁她虚实难分时一剑割在了她左臂。
见挡在门前的人负伤,黑衣人轻身跃入房中,抬剑便朝躲入角落的少女刺去。
“砰”
客房的窗户遽然碎裂,一条白绫自窗外飞入,如长蛇般卷向持剑之人。
余光瞥见近旁白影,黑衣人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见几枚细小银钩于微芒下反出零星寒光,白影轻轻一绕,便绕过他剑锋,绵软无力般缠上了他持剑的手。
下一瞬,一股劲力倏然袭来,“当啷”一声响,握剑的手横断于地,喷出淋漓鲜血,房中霎时响起一声惨叫。
“师姐!”
门外脚步纷杂,传来少女惊急的喊叫声。
知晓此次已再无机会,断臂的男子咬紧了牙,转身靠近窗边,纵身一跃,身影顷刻消失在了客栈外。
阮棠快步赶到林芷晴身旁,望着她滴血的左臂,一时心急如焚。
“秦姐姐,你快来看看师姐!”
林芷晴目光愈发恍惚,强撑着最后些许意识,低声问:“那位姑娘……可还好?”
阮棠朝房中看了一眼,见楚流景已陪在了阿夕身旁,面上看起来虽还有些惊怕神色,身上却并无伤处,忙道:“师姐放心,阿夕没事。”
似终于心安,受伤的女子慢慢合上了眼,泛白的唇轻动了动,低喃般落下了几字。
话音太过轻微,叫阮棠一时未能听清,攒着眉问:“师姐,你说什么?”
而怀中人并未回应,已然陷入了昏迷。
秦知白走近前来,蹲下身为昏迷之人诊脉,须臾后,沉静的眸中漾开一丝涟漪。
“芷晴姑娘伤势并无大碍,只是中了曼陀罗花毒,我以金针为她逼出毒后再休息半日便可好转。”
闻言,阮棠连忙扶起了身前人,“麻烦你了,秦姐姐。”
两人将林芷晴送回房中,秦知白为她施过了针,再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客房,留下阮棠仍在榻旁守着。
孤清的身影行至方才两人打斗之处,视线朝四下望去,落在了扎入墙角的一枚暗器上。
秦知白取出一条绢帕,以绢帕包裹着暗器一角将其自墙上拔出,垂眸端量片刻,若有所思地抬了首。
“金钱镖?”
目光再扫了一眼周遭剑痕,她敛下眸中神色,转过身徐徐走向楼下大堂。
一道身影恰在此时自门外走入,燕回持刀回到客栈,看着楼上走下的人,摇了摇头。
“有人接应,未能追上那人。”
方才她顺着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追了出去,追出没几步,便被另一名戴着斗笠的蒙面刀客拦了下来,两人交手十数招,刀客忽然洒出毒粉将她逼退,而后便轻身遁走,所作所为显然并非想要致她于死地,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回忆着方才的交手,燕回凝眉沉思,“那人刀法高深,使的是左手刀,所用刀当是附近铁匠铺随手买来的,瞧不出来路。”
而无论是刻意隐藏武功路数的左手刀,还是无法查明来源的武器,如此谨慎行事,反倒更加说明此人身份并不简单。
听她说罢,秦知白拿出了方才寻到的暗器,“此镖许是刺杀阿夕之人与芷晴姑娘交手时留下的,其形似铜币,上有赤色水波纹,当是赤潮帮暗哨惯用的金钱镖。”
“赤潮帮?”
秦知白略一颔首,“我大略看过芷晴姑娘伤势,发现除她所中之毒为曼陀罗花以外,左臂处剑伤微微泛青,且有烧灼迹象,与杏花村村民伤状一致。”
“竟是曼陀罗花?”燕回眉心紧锁,眸光沉肃几分,“看来杏花村一事果与赤潮帮脱不开干系,只是曼陀罗花乃为致幻毒物,各地花农早已禁种此物,如今尚还留有此花之处,便只有药王谷与……”
“云剑山庄。”秦知白淡淡道。
云剑山庄地处干北空桑坞,门派四面靠山,周环湖泽,出入皆需乘舟,便如一座置身山中的孤岛,其间盛产奇花异草,派中百花丸便是取自山中百花制成,奇毒无比,而楚流景先前为人所掳后中的便是此毒。
燕回略敛了眸,握在刀上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赤潮帮,刀宗,云剑山庄……
本只是前来此地查杏花村瘟疫一事,却不想牵扯出了江湖中威望不浅的三大门派,而这三派之中,除却刀宗隐世已久,其余二派却都与世家息息相关,叫人轻易不敢擅动。
燕回思忖许久,抬起了头,“拖延之人百般藏匿身份,可行刺者却破绽百出,如此反其道而行,着实有些不合常理,我疑心此事或许另有其他势力在暗中故布迷局,引导我们查向他处。”
一道脚步声轻响,清弱的身影自二楼走下,缓缓行至大堂。
楚流景看着堂中二人,轻声道:“阿夕有些受惊过度,如今已睡下了,芷晴姑娘如何?”
“无碍。”
听得秦知白回答,楚流景似放下心来,又看向燕回,“燕司事方才是去追那行凶之人了?”
燕回一点头,将二人发现的线索又与她说了一遍,而后问:“楚公子以为如何?”
“燕司事的考量自有道理,我不懂查案,不敢妄言。”楚流景笑了笑,又道,“只是既有人暗中布局,燕司事应当不会再按此人意图查下去了罢?”
燕回未置可否,“且不管暗中之人究竟意欲何为,如今诸多线索既都指向赤潮帮,我便必须往赤潮帮一行,不过沅榆之事尚未处理完,我答应了那几位娘子细查略卖人口一事,因此恐怕还需在此地多留一段时日。”
说罢,她又放松了些神色,看向眼前二人,“这些日子辛苦二位随我四处奔波,只是赤潮帮非等闲之地,我不愿再让两位身涉险处,因此大约便要在此分别了。”
楚流景面露讶然:“燕司事要独自一人前去赤潮帮?”
“简总兵应当也会与我同行。”燕回道,“先前赤潮帮于沧浪江与人起争执,动了兵戈,简总兵受洛下褚家家主所托往沧浪江平事,也是因此才途径沅榆。”
“如此也好。”楚流景看了一眼身旁人,微微笑起来,“恰好卿娘与我想回一趟药王谷,让沈谷主再为我看看病体,待此间事了,说不定我们很快便会再见。”
燕回面上亦露出一丝浅笑,“沈谷主医术高绝,相信定能将楚公子治愈。”
“借燕司事吉言。”
两人再闲谈了一阵,楚流景便以整理包袱为由当先回了客房。
房门关闭的一瞬,一抹幽香忽而靠近,楚流景略一抬手,便将从旁探来的一只手恰捉在了手中。
“如何?”
见她满面淡然神色,姿容妩媚的女子略一挑眉,任她擒着自己的腕,笑答道:“用的虽是赤潮帮的招式,但穿的是乌皮六合靴。”
乌皮六合靴乃是官靴,各地监察司与巡武卫皆着此靴。
楚流景眸光微挑,松开了手中的人,“官靴?看来燕回要有麻烦了。”
紫炁勾了唇角,语气仍是低柔,“楼主若想要为她消灾,不如继续让我在暗中保护,毕竟我只需一瓶血便可为楼主卖命,实在好用得紧。”
楚流景行至窗旁,推开了窗,看都未曾看她一眼。
“她与楚不辞关系匪浅,她的性命当有我那位阿姐在意,又何必由我挂心。”
紫炁轻啧一声,慢慢悠悠地走到楚流景身旁,指尖轻点上她脊背,一点点向下划去。
“还以为楼主与她相处数日,当有几分情谊,没想仍是这般冷情……”
略一顿,勾挑的痒意停在她腰后,“却叫属下喜爱得紧。”
楚流景蹙了眉,拂开她的手,“你身上血腥气太重,离我远些,莫叫他人闻见了。”
所谓他人,除了秦知白外恐怕不作他想。
女子叹出一口气,面上很是哀婉神态。
“楼主未免太过薄情了些,这些血可都是为楼主染的,如今却要为了夫人而翻脸不认了么?”
深知身旁人脾性,楚流景并未搭理她,“赤潮帮既被当作弃子推了出来,想来易行几人也活不久了,不如顺水推舟帮他们一把。传信计都,让她寻机动手。”
见她又是这般公事公办的模样,紫炁颇觉无趣,懒懒应了一声。
房外忽然响起一道轻浅的脚步声,脚步由远及近,眼看将要走到门前。
紫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抬手轻抚过身前人耳侧,幽幽道:“楼主虽薄情,属下却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如今夫人既来了,那属下便暂先告退了。”
话音方落,抚在耳侧的手已退了开,妖娆的身影轻身一跃,转眼消失在窗外,再不见影踪。
叩门声恰在此时响起,楚流景望了一眼门外,关上了窗。
“秦姑娘?”
“是我。”
她行至门边将门打开,看着眼前女子,笑道:“方才在收捡衣物,因此开门慢了些,还不知秦姑娘来寻我有何事?”
她知晓秦知白乃是习医之人,嗅觉一向敏锐,因此方才紫炁来时她便开了窗通风,以免房中留下其他气息。
只不过秦知白来得突然,到底未能做足准备,眼下只希望她不会在房中停留太久,以免发现其他破绽。
得她问话,孤清寡淡的女子目视着她,却并未当即回应,那道清冷眸光落在她耳侧,片刻,忽然伸了手抚向她脸旁。
楚流景一怔,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微带凉意的指尖轻落在她耳边,缓缓摸过她耳廓,极轻微的动作恍若一场打湿落花的春雨,轻触即离,徒留下微润的痕迹。
直至那只纤长白皙的手退开,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方要开口询问,低眸一望,却看到眼前人指尖赫然沾了一点唇红。
听不出喜怒的话语声随即淡淡响起。
“先前阮棠曾与我说,前往桃花谷前夜,她在你房中见到了其他女子?”
楚流景:……
第024章 谢礼
谢礼
一场雨落, 清明风随之而至,街头巷尾的春意更鲜明了些。
在沅榆再休整了两日,楚流景几人便同燕回告别, 驾着租来的马车离开了这座干南边城。
只是本该是两人同行的旅途,却因多了一道明媚的身影, 忽然间便显得热闹了起来。
当日林芷晴醒转后, 本想立刻带阮棠回派,而师门却忽然传了一封信与她, 让她前往药王谷取一味药。
阮棠得知此事,当即以师姐伤势未愈为由, 自告奋勇想要代她前往药王谷一行。
如此提议本该遭到回绝, 只是在得知秦知白二人也恰要前去药王谷后, 本就对师妹毫无办法的女子在软磨硬泡之下只得松了口,给她定下了最后期限。
“取了药便回赶快派,不可在路上耽搁,超过一月未回我便上报掌门了。”
“知道了师姐!”
于是前往药王谷的马车有了阮女侠加入,顿时多了几分鲜活气, 连带着赶路时的马蹄声仿佛都轻快起来。
在缠着楚流景将桃花谷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后,阮棠得知锦雀终于解开心结, 带着母亲的夙愿踏上了求学的道路,一边为之由衷欣喜,一边又懊悔莫及。
“早知谷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便同你们一起去桃花谷了, 生生让我在客栈中待了好几日, 结果却险些出了意外, 还害得师姐受伤……”
对于林芷晴被人所伤,她总归有些耿耿于怀, 觉得是自己疏忽大意留她一人在客栈才叫人寻到了动手的机会,也因此懊恼郁闷了好几日。
楚流景看她一眼,笑道:“此事也并非阮姑娘之过,毕竟阮姑娘在察觉到不对时已然先行返回了客栈,只是依芷晴姑娘所言,在你们离开前不久,阿夕门外的监察司候吏便被先后调了开,时机如此凑巧,总让我觉得有些怪异。”
阮棠一怔,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被人特意支走的?”
话落,她又惑然地皱起了眉,“可那人又怎知我会在那时离开客栈?”
楚流景摇了摇头,“这却不知道了。”
似有些口渴,她伸手解开桌案上的卡扣,拿起茶盏,借举杯时若无其事地往身侧瞧了一眼,望见身旁人若有所思的神色后,方低眸饮了一口茶。
她到底与燕回相交了一段时日,知她是个难得的好官,若见她平白死于同僚手中总归会感到几分可惜,只是有些话无法以楚流景之名说得太透,因此只能点到即止了。
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阮棠索性便不想了,她抬头看着正在喝茶的人,似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楚二,上回进你房中行窃的那女子抓着了吗?我走前怎么听说好像又有人丢东西了。”
楚流景一噎,才咽下的一口茶顿时呛了嗓子,当即放下茶盏急促地咳嗽起来。
本就单薄的脊背微弓,气息因咳嗽而变得紊乱,那张琉璃玉般容颜染了一抹浅淡绯色,与白皙的肌肤一衬,竟令人瞧出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柔软。
见她咳得脸都有些红了,阮棠很是惊讶,“这么激动做什么,莫非你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姿容清弱的人轻轻喘息着不曾说话,一双眼睛柔弱地低垂着,眼睫沾了些被刺激时沁出的泪,眼尾也微微泛了红。
前两日她又被紫炁耍了一遭后,虽用同样的理由向秦知白解释了一番,可到底秦知白不似阮棠这般单纯,对她的说辞究竟信了几分,她也无从得知,只是每每再对上那双清潭般的明眸时心里总有一丝心虚,事后又为自己无端而来的心虚感到诧异。
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莫名其妙。
待咳嗽稍平,楚流景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见一只手从旁伸来,递了一块巾帕至她眼前。
怔了一瞬,她望向递帕而来的人,眸光轻晃了晃,随即低敛下视线接过巾帕。
“多谢卿娘。”
这一打岔倒是将阮棠的问话搪塞了过去,马车于官道上再行了一阵,驾马的车夫便偏过了头,大声朝几人喊道:“几位娘子,前边便是东汜,如今天色已经不早,几位可要入城中过夜?”
药王谷位于蜀中西北方的一处山脉,虽毗邻蜀中,却因地势复杂,山脉横断,只能取东汜绕道而行。
楚流景问过其他二人意见,便与车夫应了下来。
“今日就在东汜留宿一夜吧,有劳了。”
得了回答,车夫低喝一声,一打马缰,马车便沿着入城的道路徐徐朝前行去。
阮棠一直听闻东汜是三山十八寨地界,城中苗人繁多,民风开化,至苗族佳节时甚至还有可能见到苗疆圣女,此番总算有机会前来一探究竟,不免掀了帷裳去往外瞧,只觉得处处都十分新鲜。
望了一会儿车外街巷,她仿佛想起什么,转回头道:“听说苗疆女子擅长蛊术,有些蛊虫比虞家的奇毒还要玄妙几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秦知白手握一卷医经,低垂的眸微微抬起,淡声道:“苗疆蛊毒多以活物炼成,炼蛊之物自鸟兽鱼虫至活人皆可,蛊性纷杂不一,炼蛊人尚可能为蛊所累。若说玄妙,的确非寻常毒物可比。”
“以活人炼蛊?”阮棠咋舌,“也未免太残忍了些。”
她看着对侧似有些恍神的人,伸手碰了碰她,“楚二,你身子虽然瘦弱,长得倒尚算秀气,可得小心,万一被哪家苗女给看上了,往你身上下个什么情蛊之流的蛊虫可如何是好?”
楚流景回过神,微微笑起来,“我如今已有家室,卿娘又就在身旁,岂会有其他女子向我示好?”
阮棠满面严肃地摇头,“不是说苗疆女子性情热烈,与常人不同么?倘若她并不在意你是否有家室呢?何况你二人整日多谢来抱歉去的,比我与我师姐还客气几分,其他人谁能看出来你们成婚了?”
楚流景失笑,“阮姑娘多虑了,我身无长处,又体弱至此,不会有他人多瞧我一眼的。”
“这可说不准,万一有人就喜欢你这样的呢?”阮棠咕哝道,“毕竟我先前在蜀中时还曾在鬼市的摊子上见过一本书,叫什么《病弱郎中与千金小姐二三事》,卖得比书肆中那些话本传奇还火热几分……”
话音落下,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当即红着耳尖连忙解释:“当然,我只是路过时看了一眼,并不知晓那书中写的是什么,可能只是郎中给小姐瞧病的医书吧。”
楚流景心下好笑,面上却未曾表现出来,只做出了一副恍然神色:“原来是医书,我却从未听说过,恰好卿娘是医者,不若我买一本来送与卿娘罢。”
闻言,阮棠一慌,一双耳朵烧得更厉害了些,她支吾一阵,攥着手里的软鞭,强装镇定道:“还……还是算了吧,这等来源不明的杂书,所载医理未必可信,可别叫秦姐姐学坏了。”
对侧之人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点头,“阮姑娘说得也是,那便算了吧。”
总算将此事揭了过去,阮棠松了口气,见马车缓缓停在了一间客栈外,便当先跳下车,舒展了一下身子。
“坐了一整日马车,腿都坐酸了。”
一行人进入客栈,订好两间客房,性情活泼的少女已然不似方才局促,又回复了先前的明快神态。
“听闻东汜夜市与他处不同,卖的多是苗人自制的银器与刺绣,模样很是别致,不若我们用过饭后一同去瞧瞧吧?”
楚流景看了一眼身旁人,见她并无异议,便应了下来。
“都依阮姑娘的。”
三人放好行李,在客栈随意用了些吃食,便于日暮将尽时缓步当车地出了客栈。
东汜归于蜀中治下,城中街市比之沅榆小了不少,临街而立的多是民居与茶楼酒肆,不见多少贩卖杂物的店铺。
许多穿着苗人衣饰的商贩以一张花布平铺于地,布上错落地摆放着银饰绣物,与周遭其他摊铺首尾相连,如此便成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花布摊,一路瞧来倒也热闹。
阮棠与身旁两人边行边逛,偶尔见到有趣的物什总要停下来瞧一瞧,不多时,脖颈上便挂了一串银链,发上别了一支银簪,就连腰间也系了一块绣着花鸟虫鱼的花帕,远远看去俨然已与当地百姓分不出两样。
见着少女又走到一处摊位前拿起了一支芦笙端量,楚流景笑道:“听闻关山世家富甲天下,于二十八家中也是最为显贵几家,看来关山掌门虽早已不过问家中之事,所创宗门也仍有几分门第遗风。”
并未听见她所说话语,摊铺前的少女似瞧见了另一样有趣之物,将手中芦笙放下,转头朝她们高喊道:“你们走快些,我先去前边看看!”
楚流景提醒:“阮姑娘莫要走远了。”
“知道了!”
海棠色的身影随意摆了摆手,而后径自走向远处,楚流景看向身旁贩卖银饰的摊位,眼尾露出了一点笑。
“既然来了,不若我也为卿娘买一样饰品,权作这些日子陪在我身旁为我调理病体的谢礼罢。”
秦知白望着她,落了月色的双眸清湛。
“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又何必言谢。”
楚流景蹲下身,仔细挑选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银饰。
“要的,这些日子总是辛苦你了,何况……”
话音微顿,纤弱的手自摊上拿起一双银链,她起身付过银钱,将其中一条银链戴在自己腕上,随即看向身旁人,带着笑意的话语声轻柔。
“阮姑娘说得是,既是夫妻在外,总该与孤身一人时有些分别才是。”
低垂的目光落在那两条一般无二的银饰上,片晌,秦知白将手伸了过去,任她为自己戴上了另一条银链。
首尾轻扣,细长的银链于腕间戴好,楚流景看了一会儿,便笑着抬了头。
“很好看。”
精美繁复的银扣首尾相衔,当中串了一小块银牌,上刻鸳鸯戏水图样,于皓月霜雪般的腕间略微滑落,反了泠泠淡光,便似* 戴在手上的一抹月色,的确好看。
须臾安静,眼前人忽然倾过了身,倏忽靠近的距离叫楚流景一怔,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见一双手环过她腰间,轻轻勾住了她,轻浅的话语声便在此刻于耳旁落下。
“莫动。”
第025章 罗缨
罗缨
低微的话音传入耳中, 语调仍是浅淡,而楚流景却仿佛听出了些若有似无的嗔意,一时微微愣神, 本欲退开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当真没有再动。
倾近前来的人略低了首, 面容仍是沉静之态, 往日略显清冷的眉眼融了灯火月色,便如檐上薄雪落了春意, 化为一溪清泉。
楚流景无意识地望着眼前身影,目光一点点描摹过那张清绝容颜, 思绪飘远,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句话:
雪为肌骨月为神。
如此佳人。
腰间微紧, 一样东西被轻轻系上了腰带,徐徐退离的身影将恍神的人意识拉回近前,低眸望去,便见腰身左侧被系上了一块白玉玉佩,玉佩下缀一条五彩丝绳, 丝绳似已有些老旧,绳上色彩已然瞧不分明。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待嫁女子为示心有所属, 腰间往往会系一条彩色丝带,当两人结成秦晋之好后,女子便会将所戴罗缨缀于心上人玉下,以明心意。
楚流景怔然许久, 缓缓抬了眸, 却见身前人只略瞧了一眼她腰间玉佩, 便转开了视线。
“礼尚往来。”
话语声清清泠泠,分明又已是平日模样。
这人……
楚流景抿了一下唇。
捉摸不透。
买过银饰, 两人继续朝前行去,只是经过方才之事,二人之间气氛俨然已有些不同,一路行来都未再交谈过半个字。
走了约数十步,前方道路忽然围起了一群人,人群中传来两道交杂的吵嚷声,其中一道话音清脆昂扬,听来极为熟悉。
“阮姑娘?”
楚流景回过神,与身旁人对视一眼,自人群后望去,便见着阮棠正与一名穿着苗族布衣的女子争执。
女子身形高挑,五官轮廓分明,一头青丝以银冠束起,身着一袭黛色苗族短衫,裸露在外的肌肤犹如蜜般透着深色,周身线条紧致有力,与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相衬,便如隐于山野的豹,显出一派野性。
而她开了口,言语却显得有些生涩,“这……明明是我先来的,你怎么能抢我的?”
阮棠拧起了眉,冷哼一声,“抢?我又不是没付银钱,何况是他卖给我在先,你这人究竟会不会说话?”
方才她见着此处有卖糖食的摊子,摊上龙须酥瞧来十分香甜,便想着买来尝尝鲜,谁知刚付过银钱便被此人拦了下来,说她抢了她最后一包龙须酥,定要让她把糖交出来。
听她此言,女子本就不利落的官话愈发磕磕绊绊,情急之下,朝前伸出了手,“你还给我。”
阮棠又好气又好笑,将手中龙须酥更往身后藏了藏,“你说给你就给你?我师姐还不会对我说这些话,你又是我何人?”
女子不说话了,反手将背在身后的一把剑取下,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想打?”阮棠眸光一挑,毫无畏惧地睥睨向她,“好,你若打过了我我便将这包糖送你。”
“真的?”
“休再废话,看招!”
鞭声一响,海棠色的身影当即如流霞般攻了上去,交错的剑影与鞭风带起道道气劲,令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顿时退远了些。
身着苗衣的女子所用之剑是一把重剑,剑身比之寻常刀剑宽厚许多,每挥出一式都夹杂着沉浑的风声,恍若山呼海啸。
而女子持剑的姿态却十分轻松,劈砍之间游刃有余,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紧盯着持鞭之人,信手一抬,便将打来的软鞭挡在了剑外。
进攻的鞭风打在剑上,未能惊起一丝波澜,察觉到自己所用劲力皆被那柄重剑消弭,阮棠不觉蹙了眉。
好难缠的人!
她所学鞭法向来走的是轻灵多变的路数,以骤然爆发的鞭势将交手之人打一个措手不及,可眼下对上了拿重剑的女子,她所仰仗的轻灵与变化却好似恰被对方压制,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根本。
繁密强硬的鞭风逐渐有所减缓,苗疆女子却并未急于反击,仍是以不变应万变,端然自若的气势如同山岳沉渊,竟隐隐散发出了几分武林宗师方有的浩然气。
忽然间,夜空中晃开了一片霞光,银色软鞭反过周遭灯火,以凌人声势于半空翻飞舞动,愈发迅猛凌厉的令鞭影逐渐虚实难辨,恍若亮起了一道灼灼欲燃的虹霞。
阮棠脚下一踏,便以如此浩瀚鞭势朝那道端然身影打了过去。
若清风无法撼动山岳,那她便将之化为虹霞。
夕霞燎日!
日光尚能被虹霞燎尽,何况区区山丘。
令人惊骇的鞭风骤然打上重剑,原本厚重坚实的剑身当即发出一道铮鸣,持剑之人虎口一麻,为消其劲力不得不退后两步,而仍未消散的霞光却紧随其后笼了上去。
眼见黛色身影被霞光一点点吞没,俨然已再无转圜余地,众人皆以为这场比试就此分出了胜负,却听一声吟啸划破长空,脚下地面忽而微微震动起来。
灿然虹霞之中,一道雄浑的剑影如惊雷般从中出现,以雷霆万钧之力硬生生斩开了那片霞光。
望着渐渐衰颓的鞭势,阮棠心下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其他人未能瞧见,她身为局中人却看得分明,眼前女子被困于鞭域中时并未放弃抵抗,而是以重剑剑身一次又一次劈向鞭势,并随之借力,于虹霞缭绕下卷起了另一阵狂风。
而这劈开霞光的一剑,便是举狂风之力化作雷霆的最后一招。
眼睁睁看着重剑迎面袭来,阮棠一咬牙,扬起软鞭还欲再战,却见女子神色有些惊慌,一双眉攒了起来,身躯微微一转,劈来的剑锋终究偏了一寸,落在了阮棠身旁。
而未能来得及散力的两道身影便此撞在了一处,半拥着倒在了地上。
一阵低吟声响起,压在上位的女子缓过劲来,连忙撑起了身,看着身下人满面痛楚的模样,有些不安地问:“你……你没事吧?”
阮棠蹙着眉睁开眼,方要叱骂一声,却正对上了自上望来的那双琥珀色眼眸。
夜风拂过,将额前垂落的发丝微微吹动,星星点点的灯火落在那双澄澈眼眸中,恍若映入湖泽的一片星河,万般俱是温柔。
到嘴边的话语忽然止了住,阮棠偏开了视线,沉默着正要起身,却发现一只手还揽在她身后,为她抵消了大部分摔碰的力道,
方才的不满就此消散殆尽,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拂开了护在身侧手,语气仍是沉闷:“我能有什么事?”
女子站起身,见她依旧满面不虞神色,连忙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她顿了一会儿,困难地措辞,“我收不住。”
得她解释,阮棠未曾言语,心下却早已知晓并非眼前人的错。
夕霞燎日本就是流霞鞭法中最为霸道的一招,常人难以破招,她如今功法虽还稚嫩,但到底也得了师尊真传,要想打破她全力以赴使出的绝技并不容易,即便身前女子看起来占了上风,显然在破开鞭域后也已力竭,因此收不住招也不足为奇。
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仍在生气,女子望了一眼摊铺上已然卖空的糖食,有些沮丧地垂了头。
“你既然想要糖,那……就给你吧,我去让他把钱还我。”
“什么叫给我?本来就是我买下的。”阮棠下意识驳斥回去。
说罢,她却发觉了不对,“等等,你说你已付过了银钱?”
女子点了点头。
闻言,阮棠当即冷了神色朝卖糖食的商贩看去。
在瞧见二人方才的比试后,商贩早已心生畏惧,眼下见她冷眼望来,不禁咽了咽唾沫,连忙低头哈腰地从怀中取出方才二人付过的银钱,打着哈哈道:“大约是小人记错了,忘了这位姑娘给过了银钱,这包龙须酥就当是小人送与二位的,还请两位娘子见谅。”
退还的银钱被他有意混在一处,而阮棠细瞧之下,却发现左右数目不一,她买糖时花的钱显然要比身旁人多了一倍。
知晓自己是被当冤大头宰了,少女顿时怒从心起,一鞭将这商贩的摊铺扫成了两半。
“奸商!”
总算出了口恶气,阮棠再看向身旁女子,知晓是自己误会了她,于是将最后一包龙须酥递了过去。
“这糖便给你吧。”
女子眸光一亮,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她,似还有些不相信。
“真的给我吗?”
带着光彩的眼眸好似比街旁的灯火还亮几分,盈盈湛湛地透着水色,浑似只得了主人奖赏的小狗。
阮棠心下忽然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面上却仍装作不以为意。
“说了你赢了便送给你,何况本就是你先买下的,自然是真的。”
女子欣喜地接过了龙须酥,想了想,又将刚刚退还的银钱放到了她手中。
“钱,给你。”
阮棠皱了皱眉,“不必。”
她正要将钱还给眼前人,一抬眸,却望见那双清透的眼睛正看着她,神色很是坚定。
“……罢了。”
一道呼唤声自不远处响起,阮棠循声望去,见楚流景二人正站在人群外看着她,显是已等了她许久。
她招了招手,正欲离开此处朝二人走去,却似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你叫什么名字?”她转回了头问那苗疆女子。
女子眨了眨眼,“我叫阿曼桑落。”
“什么阿什么落?”阮棠皱起了眉。
不待女子再次回答,她又问:“你有汉名吗?”
闻言,女子连忙点了点头,以相较先前堪称流利的官话回答。
“陈诺。”
她笑起来,一双眼睛似月牙般弯起。
“我叫陈诺。”
第026章 故人
故人
一场闹剧结束,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楚流景与秦知白站在原地,看着少女同身旁人再聊了几句便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楚二, 秦姐姐。”
楚流景望向背着重剑走远的女子,笑道:“看来阮姑娘结识了新朋友?”
阮棠回头瞧了一眼, 晃了晃手里的软鞭, 神情几分松快。
“算是吧。”
“可是临走前芷晴姑娘嘱托过我们让你莫要在外生事。”
面上神色一僵,阮棠皱起了鼻子, 小声嘟囔:“这怎么能算生事呢?我是看那呆子被人欺负了才替她出手的,师尊都说了习武之人就该锄强扶弱, 以护佑天下弱小为己任, 我这般行侠仗义, 师姐知晓了定然不会怪我的。”
说到后来,话语声愈发低微,显然自己也没了底气。
楚流景微微笑着,未曾点破她,“阮姑娘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不过出门在外,还是应当三思而后行, 否则恐怕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了。”少女拖长语调,怏怏不乐地应下。
夜市已逛了许久,眼见天色不早,念及明日还要赶路, 一行人决定就此返回客栈。
客栈掌柜是名年近三十的娘子, 做事利落, 性情洒脱不羁,与来往住店的旅人都能聊上几句, 很得周遭邻人喜欢,因此生意也十分红火。
见阮棠戴着一身银饰回来,正在柜前对账的女子笑着抬了头,赞道:“姑娘本就生得漂亮,如今戴了银饰,真是比祭月节时的月亮还要耀眼些。”
乍然得了夸赞,阮棠方才的一点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喜溢眉梢地笑答:“掌柜这般嘴甜心善,想来也很快便要大富大贵了。”
女子大笑起来,“那便呈姑娘吉言了。”
说罢,她又道:“今日寒食,我令后厨备了些麦糕,几位若仍有余量可以吃一些,便当作是简单过个节。我本想让我阿妹采些柳条回来洒水祛灾的,只是不知道这丫头今日跑哪儿去了,迟迟不见踪影。”
楚流景笑道:“掌柜有心了,不过我们都已用过了饭,麦糕便不必了,祝愿掌柜与令妹佳节安康。”
望了一眼她腰间玉佩,女子笑眯眯地低首:“也祝公子与夫人佳节安康。”
回了房中,楚流景将房内的烛火点亮,随即独自一人在桌旁坐下,对着身侧点起的灯火微微出了神。
秦知白被阮棠叫走,说是要问些与药王谷相关之事,眼下总算得了些一人独处的闲暇,她才能静下心来将近日发生之事于脑海中细细梳理。
与秦知白成婚已有一月,除却初时的相敬如宾,时至今日,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位声名在外的灵素神医了。
从不惜动用太素心经为她解毒,到一次又一次对她接近的有意纵容,乃至今日在街市上礼尚往来为她系于腰间的这块玉……
她每一次的试探,好似都得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应,便仿佛往望不见底的沉渊中投了一粒石子,石子触及水面,的确传来了明晰的声响,可她终究无法得知水下深浅,于是只觉得愈发捉摸不透。
倘若秦知白是另有所图,那么自己这个“楚家二公子”的身份究竟有什么能令她纵容至此?
而倘若不是……
楚流景一顿,忽而为自己的设想感到好笑。
又怎么会不是?
未能得到答案的猜测叫惯来沉稳的心绪没来由地生出了些烦躁,她抬手轻揉了揉眉心,冷静片刻,再睁开眼时,低垂的视线恰落在了腰间的玉佩上。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温润,边沿以祥云纹简单勾勒,中央并无任何图饰,取的是“平安无事”的寓意。
目光再往下移,停于玉佩下缀的罗缨处,楚流景似是想起什么,眸光微动,伸手将腰间玉佩取下,若有所思地端详起了眼前的彩色丝绳。
丝绳以五色结成,模样老旧,与寻常罗缨有所不同,更像是端午时节祈福纳吉的五色绳。
若她未曾记错,在长缨寨时,她曾于某日晨间见过秦知白手中拿着这条五色绳。
只是彼时自己方睁开眼,未能从她面上瞧出什么多余神色,而秦知白见她醒转便收起了此物,因此也无从得知这条五色绳究竟对她有何特别之处。
楚流景将玉佩握在手心,指尖轻轻抚摸过玉上云纹,微微合上了眸。
旧物常年带于身侧多是为了借此思念故人,可此物倘若当真寄托了其他情思,又为何会如此草率便转赠他人?
除非……
她以为她便是那名故人。
片晌安静,合上的双眼缓缓睁了开,楚流景眸中神色深晦不明。
许久,似是笑了一下。
故人啊……
……
第二日晨,楚流景一行人收拾好行李,在客栈中简单地用了些朝食,便准备离开东汜,继续驾车前往药王谷。
掌柜见她们几人要走,特意嘱咐后厨为她们准备了些点心,用以赶路途中充饥解乏。
“都是些昨日剩下的麦糕与细环饼,不算精致,还望几位不嫌弃。”
得她一片好意,楚流景也并未推辞,笑着低首应下,道了声谢。
“多谢娘子。”
“公子客气。”掌柜笑着说罢,转头朝内院喊起来:“阿曼,去将后厨备好的麦糕与细环饼拿来,给几位客官带上。”
一道应答声远远响起,不多时,黛衣短衫的女子拿着一包点心从内院走了出来。
阮棠本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软鞭,眼角余光瞥见来人身影,愣了一愣,顿时惊讶地抬起了头。
“陈诺?”
女子微微一怔,循声望来,清透的眼中当即亮起了一抹笑。
“棠棠!”
她跑到阮棠跟前,兴高采烈地问:“你怎么在我阿姐这?”
“我昨夜住在此处。”阮棠回答道,而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掌柜,“原来你与掌柜娘子是姐妹?”
陈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阿姐,不是姐妹。”
听她此言,阮棠更是一头雾水,还待再问,便听柜台后的女子笑着解释:“我与阿曼并非亲姐妹,但我们都是黑苗的苗人。前些日子阿曼从寨子里出来,说是要去化鹤山,化鹤山离东汜有些远,我担心她路上盘缠不够,所以让她在我客栈中帮两日忙,为她攒些盘缠。”
闻言,阮棠恍然大悟,再看向身前人,又有些不解:“你去化鹤山做什么?”
化鹤山便是药王谷所在,其山脉连绵千里,一望无际,当中地势错综复杂,猛兽横行,平日鲜少有人前往。
陈诺攒着眉想了一会儿,用不确定的语气道:“我要去药谷。”
“药谷?”阮棠一怔,“你要去药王谷?”
“对!药王谷!”陈诺连连点头,一双澄澈的眼睛又弯成了月牙模样,“棠棠好聪明。”
虽然被夸了,但阮棠却没觉得太高兴,只追问道:“你为何要去药王谷?”
陈诺面上笑意褪去了些,语气认真道:“以前有一位医仙阿姐救过我大母,大母答应过以后会把药钱还她,那位医仙阿姐就是药王谷的。”
尽管她官话说得并不流畅,语序也有些颠倒,但阮棠还是明白了她话中意思。
“你说那位医仙前辈救过你祖母?那是何时的事?”
陈诺想了想,“四十二年前。”
一时安静。
片晌,阮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就为了四十年前的一句话,就要千里迢迢地赶去药王谷?”
陈诺点了点头,似乎很是理所应当模样。
“大母说过,一诺千金重,答应过别人的就一定要做到,不管是四年还是四十年,都不会改变。”
阮棠抿了抿唇,又问:“倘若那人已经不在了呢?”
“那我就将钱给她后人。”
“万一她没有后人呢?”
似乎被问住了,女子凝着眉目思索了好一会儿,面上露出了些懊恼神色,低声道:“那便放在她墓前,再向她上一炷香道歉……是我来晚了。”
静默许久,阮棠吐出一口气,看着眼前人郑重其事的模样,嘟囔了一声。
“你可真是个呆子。”
陈诺眨了眨眼,想问她为何这么说,而海棠色衣裙的少女却已然握过了她的手,转头看向另一人。
“秦姐姐,我们可以带她一同上路吗?”
前去药王谷的队伍就这般从最初的两人变为了四人。
一辆马车俨然已有些坐不下四人,楚流景便托驾马的车夫又雇了一人一车。
起初陈诺不愿乘车,只说自己走去便可,如此言语得了阮棠一顿训斥,问她打算何年何月走到药王谷。
所幸客栈掌柜深知她脾性,将车马费替她出了,让她回东汜后再来客栈帮忙用以抵债,性子耿直的女子方才勉强同意乘车,一行人终于得以上路离开。
楚流景坐在马车内,听着后方车中隐约传来的交谈声,低咳了几声,垂眸笑道:“阮姑娘虽与陈诺姑娘相识时间不长,可却似乎极为投契,当真是一见如故。”
水声轻响,端然静坐的女子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纤长的指骨环过茶盏,将装有茶水的杯盏递于她眼前,话语声仍是浅淡。
“阮棠性子赤诚,与人相交向来不以年月论深浅,若是投缘,只需一面亦可成生死之交。”
楚流景若有所思,望着眼前递来的杯盏,却并未伸手去接,只微微笑着看向眼前人。
“卿娘待我这般体贴细致,也是因着与我一见如故么?”
不待回答,她眸光微深,再度响起的话音更沉缓了些。
“还是说……
“在鹤园初遇之前,我与卿娘便曾于他处见过?”
第027章 臣服
臣服
马车车轮碾过地面碎石, 发出嘈嘈的声响,车厢中一片沉静。
秦知白动作微顿,抬了眸目视向身前人, 一双眼睛清明深湛,不见半点波澜。
“我与楚姑娘是否见过, 楚姑娘莫非记不得么?”
容颜孱弱的人眉梢微垂, 面上尽是歉然之色,“我十岁时染过一场风寒, 发热了整整两日,后来虽得沈谷主治好, 可病愈后记忆却大不如前, 许多以往的事都记不清了。”
清冷的眸光微敛, 秦知白语气淡淡。
“是么?”
杯中茶水轻晃,许久未得人接过茶盏,略微垂落的手正要将茶盏放下,而另一只手却靠近前来,指尖轻抵在杯盏下, 阻住了她放杯的动作。
楚流景仍未去接这盏茶,只一点点倾过了身子, 眼尾微微弯起,望着眼前人的双眸带了一点笑。
“倘若我当真不记得了,卿娘会怪我么?”
轻轻柔柔的话音,似含了丝愧歉之意, 仔细听来, 却又像是在撒娇。
宽松的氅衣与松霜绿的衣裙交叠于一处, 往日恪守礼节的距离倏忽间变得亲密,两抹气息交融, 言谈间洒落的呼吸已然近在眼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便于此刻在昏暗的车厢中悄然生长。
秦知白眸光未动,仍是不闪不避地迎着眼前人望来的视线,孤清的身姿与倾近前来的身影交错出些许差距,她自上而下望去,便似俯瞰向众生的神祇。
而她的信众正以臣服又依顺的姿态半伏于身前,仿佛抛弃了所有防备,任她妄为,没有半分反抗的心思。
唯独那双带着笑的眼眸太过幽邃,其中光影明灭,眉梢眼角弯出的弧度也略嫌慵懒。
总会令人想到藏起了利爪的狐狸。
未得她回应,楚流景也不在意,只微微低下头去,就着身前人抬起的手,将唇贴近了杯盏边。
牙齿轻咬住杯沿一角,略微用力,便有清茶自杯中缓缓流下。
贴近盏边的唇被茶水沾湿,显出几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润泽,极细微的轻咽声于车厢内响起,恍若晦涩而无法言说的呢喃,便似缠绵缱绻的雾中烧起了一把火,将本就隐隐作祟的蒙昧气息烘得愈发炽烈。
轻咽声停息,沾了水色的唇慢慢退去,一滴清茶自杯沿坠下,恰滴落在了持杯之人的指尖。
覆来的手将茶盏拿开,楚流景自怀中取出一张巾帕,伸手轻握过身前人的腕,便垂着眸细致而柔缓地将指尖上滴落的茶水徐徐擦去。
“虽忘却从前种种是我过失,但我却不愿见卿娘为以往之事不虞,倘我当真与卿娘曾于他处见过,作为赔罪,便让我以往后三载时光陪伴卿娘左右,再留下些不会被遗忘的记忆罢。”
漫长安静。
巾帕于擦拭干净的指尖缓缓离去,一角的云鹤绣纹染了些微水迹,晕开浅淡暗色。
“我并未不虞。”
许久未曾出言的人终究开了口。
秦知白望着身前人,清湛的眸光恍如一溪薄雪,神色仍旧淡无波澜。
“我们也从未见过。”
楚流景微微一怔,片晌,笑着低了眸。
“原来从未见过么?”
她徐徐坐起身,话语声仍是温柔。
“如此也好,否则若当真是我忘了……我会遗憾。”
未得到回应。
车轮发出嘈嘈的轻响,方才亲密贴近的一双身影已还复先前模样,马车中重归静默。
未曾被留意到的角落,孤清寡淡的女子眼睫低垂,似仍沾着湿意的指尖轻轻蜷起,悄然收进了掌心。
车马又行了半日,至一处茶棚时,一众人停车下马暂稍作休息。
两名车夫与茶棚的店家要了些水,为马补水喂食,阮棠随陈诺自车内走下,被头顶的太阳晃得眯了眯眼,望着已当先走入茶棚的人,咕哝了一句。
“这人怎么精力这般好,都不见累的。”
一路上两人的话几乎未曾停过,起初是她兴致勃勃地缠着陈诺问东问西,追问一些苗寨中的风俗奇闻,到后来坐得久了,她身子有些乏,话也少了起来,而陈诺却好似丝毫不受影响,仍旧满是好奇地边望着窗外景色边时不时同她闲谈,半点没表现出疲累模样。
还不知自己已被腹诽的人在茶棚中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抬头望着无精打采的少女,招了招手。
“棠棠,快来坐。”
听她唤了自己一路棠棠,阮棠神色怪异地走近前去,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这般唤我?在我派中只有师姐会偶尔唤我棠棠。”
陈诺眨了眨眼,“娜岚阿姐说,山外的人遇见喜欢的人便会这样唤她。你给了我糖,所以我喜欢你。”
阮棠一噎,险些被自己呛着,一张玉雪般玲珑的脸霎时染了些绯色。
“你……你在胡说什么!?”
陈诺微微歪了头,似有些不解,“不能这么唤你么?”
很是情真意切的惑然模样,叫心下羞赧的少女一时哑口无言。
望着那张明媚而笃挚的面容,阮棠憋了好半晌,红着耳尖偏开了脸。
“……随你。”
她跟个呆子计较什么。
一行人坐了下来,楚流景让店家上了两壶茶并一碟炊饼。乡野官道间不见食肆酒楼,只能随意吃一些杂食权作填饱肚子。
阮棠仍有些乏意,便只喝了些清茶,并未动一旁的吃食。
陈诺见她撑着下巴神情恹恹的模样,将嘴里的炊饼咽下,关切道:“棠棠,你怎么不吃些东西?”
少女摇了摇头,“没什么胃口。”
楚流景慢慢吃着客栈掌柜为她们准备的糕点,饮了一口茶,温声劝道:“路途还长,阮姑娘若不用些吃食恐怕身子更吃不消,还是多少吃一些罢。”
闻言,阮棠瞧了一眼桌上吃食,勉强就着茶水吃了两口炊饼,随后停了手。
“吃好了。”
见她的确胃口不佳,陈诺攒着眉想了想,好似忽然想到什么,面上露出了些欣喜神色。
“你等等我。”
被她一副神秘的表情搅得有些好奇,阮棠偏过了头,视线跟随在她身后,见她走回马车中,从带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而后快步返回她身旁,献宝似地将一包保存完好的点心放在她眼前。
“吃糖。”
阮棠一怔,望着眼前洁白绵密的点心,出口的话语迟钝了片刻。
“……龙须酥?”
纤细的银丝层叠细腻,便如龙须一般根根分明,赫然正是昨夜她给她的那包糖食。
陈诺眉目弯起,带着笑的眸子似日光一般明灿,“娜岚阿姐说,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吃些糖就好了。”
柔和的言语恍若一缕春风,将不知何处的池水吹起道道波纹。
阮棠怔然半晌,心中似有什么轻轻动了动,再看向眼前人,出口的话语声便透了些柔软的嗔意。
“这是哪来的道理?”
陈诺弯着眉眼笑着:“娜岚阿姐也同你一般时常吃不下东西,吃不下东西时便会让我去为她找些糖来,每次吃过糖很快就有胃口了。”
觉出了些许不对,阮棠慢慢皱起了眉,“这位娜岚阿姐是掌柜娘子吗?”
陈诺摇了摇头,“是寨子里的另一位阿姐,我小时候经常与我一块玩,只不过前些年离开寨子不知道去哪里了。”
知晓她大约是被人当傻子骗了,阮棠一时好气又好笑,语气也不觉强硬了几分。
“呆子,往后再有人同你说什么,你便先来问我,我若同意你做你再去做,莫要轻信他人的话,知道吗?”
虽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说,但见她似乎有些不高兴,陈诺仍是依顺地点了头,“知道了,棠棠。”
这般乖顺模样,令阮棠心里不禁又软了些许,方才的一点气恼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拈了一块龙须酥放入口中,随即将剩下的糖推到身旁人面前:“吃糖吧。”
陈诺笑着应了一声,两人便一同边吃着糖,边聊起了旁的事情。
稍作休整后,趁着头顶日光略微减弱,众人正准备继续上车赶路,却听得一道敲锣声由远及近响起,高昂的唱喏声自官道间远远传来。
“六欲尊使降世,神鬼退避,灾祸不侵。”
不多时,几名头戴鬼煞面具,身披素白麻衣的人抬着一尊神像徐徐走近,领头之人手中敲着锣,反复唱着同一句祝辞,片片白纸自空中洒落,被微风卷起,在官道间上下纷飞。
原本正在煮茶的店家与食客听闻锣声靠近,纷纷起身到路旁跪了下去,低伏的身子不断叩首顶拜,嘴中念念有词,直至队伍走远方才逐一站起身回到原位。
望着一众人颇为诡异的举止,陈诺惑然道:“六欲尊使是什么?”
阮棠轻嗤一声,“多半是什么故弄玄虚的乡间邪神。”
干南各地向来有许多不知名的尊神教派,多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一些百姓不懂的障眼法惑乱人心,谎称可避祸消灾,借以传教敛财或达成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楚流景望着已行至远处的队列,双眸微敛,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日色渐暗,天边薄暮冥冥,行驶的马车于山野间奔驰许久,终于在夜幕低垂时停在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寺庙外。
驾车的马夫勒停了马,转头看向车内:“距大青镇还有百里路,今夜应当到不了了,再往前边走也是荒郊野岭,几位不若今夜便在这寺中借宿一夜吧?”
楚流景低咳了几声,转首望向身旁人,“卿娘意下如何?”
瞧见她略有些羸惫的面容,秦知白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寺院,略一颔首,“今夜便宿在* 此处。”
与阮棠二人说过后,本就不愿再乘车的人当即连声应了下来,楚流景走近寺庙前叩了叩门,片刻后,一名僧人打开了院门,与他说明来意,僧人便领着几人进了寺中。
干南山路繁多,常有商旅来不及赶到城中过夜便会借宿于寺院,寺庙乃是修行之地,一贯不收来客银钱,因此借宿之人多会投些香油钱算作借宿费。
因着天色已晚,寺中僧人似乎都已回房歇下,楚流景一行人为了不打扰他人休息,随意用了些斋饭后便返回房中准备就寝。
山间的夜格外清寂,偶有夜鸦经过,发出几声啼鸣,与微风吹拂树梢的簌簌声交杂,显出几分阴森。
夜色已深,房中灯火被吹熄,一双身影共同躺在榻上,似乎已陷入了沉睡。
良久沉寂,一道微不可察的摩擦声自房外响起,声响似纸页拖过地面,一点点靠近寮房,直至停在房门外。
“吱呀”一声轻响,半开的门中出现了一道黑影。
第028章 六欲
六欲
月光自空中洒落, 透过门外人的身躯,在地上投出了一片朦胧暗色。
黑影停留片刻,忽然向前一步, 往寮房内探去。
房门仅开了一条缝,缝隙不足一指宽, 而探入房中的身影未发出半点声响, 竟就这般从狭窄的缝隙中挤入,轻而易举地钻进了房中。
“沙沙”
“沙沙”
纸页拖过地面的轻擦声再次响起, 黑影一步步接近榻上的二人。
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混于阴晦无光的昏暗中,似不见天日的恶鬼, 寻找着生人的气息。直至影子的一角覆于榻上, 与沉睡之人的身影重叠, 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黑影立于榻旁,慢慢压下上身,以一个扭曲而诡异的角度贴在了榻上两人的脸前。
淡光于窗外斜斜照入,半落在榻旁人身周,一张全然苍白、双目空洞的脸庞就此暴露在暗白的月色中。
“噌”
极细微的吟啸声响起。
一道寒芒自黑影斜后方闪过, 冷锐的锋刃瞬间穿透榻旁人脖颈,未听见半声惨叫, 低垂折叠的头颅当即悄然无声地落了下去。
寮房内的灯火被随之点燃,楚流景与秦知白于侧旁屏风后走出,明亮的火光驱散黑暗,照在榻上, 一张画有人脸的白纸赫然飘落于床榻上方。
楚流景看着榻旁断为两截的白纸, 微微眯了眸, “竟是纸人?”
望了一眼地上纸人,秦知白若有所思, “纸上有丝线,当是受人操控,阮棠她们恐怕有危险。”
门外传来轻响,一道身影自窗边极快地一闪而过。
两人追出寮房外,却见四周一片漆黑,北面佛堂内供奉的香烛不知何时被熄灭了,仅能见到殿内佛像影影绰绰的轮廓,于夜色下昏蒙不清。
在初至寺庙时楚流景便发觉这庙中有几分蹊跷,她们入庙之时应当正是戌时,各处寺院该在此时敲响暮钟,而引路的僧人却说寺中人都已睡下,仅为她们拿了些斋菜便催促她们几人回房就寝,仿佛并不想让她们在寺中随意走动。
被送至寮房后,她见秦知白虽熄了灯火,却丝毫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便知晓她也察觉了寺中怪异。
为免打草惊蛇,她们并未将此事告诉阮棠二人,而是做了一出已经歇下的假象,藏于屏风后守株待兔,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一张纸人。
两人赶至阮棠二人入住的寮房,果然未在房中见到她二人身影,榻上曾经人睡过,四周并无打斗痕迹,当是在神智不清时遭人掳走。
楚流景四下扫了一眼,于窗台边发现了一支细长的竹竿,她拿起竹竿,仔细端量过后,沉吟道:“听闻数十年前,图南有一单姓人家极擅傀儡戏,其所控傀儡可歌舞奏乐,一举一动皆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是图南大疫后,单家尽数亡于城中,所有傀儡被焚为灰烬,如此技艺便也随之失传了。”
秦知白行至榻旁,目光落于枕边一处污痕上,伸手以指尖轻轻拈过,沾起些许粉末,片刻后,低声道:“曼陀罗花。”
楚流景眸光微挑,“又是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有催眠致幻之效,莫怪阮棠与陈诺武功都不算低,却仍是未曾来得及抵挡便被人掳走,原来是被下了曼陀罗花毒。
“寺中人将阮姑娘与陈诺姑娘先行带走,却并未立即离开,可见目标并非她二人,只怕还有其他招数等着我们。”
秦知白神色未变,看她一眼:“跟着我,莫要随意走动。”
楚流景微微笑起来,“自然,若无卿娘,恐怕我方才便已落入他人之手。”
略一顿,她又道:“只是倘若你我二人陷入危机,还望卿娘不必顾及于我,当以自身为重。”
秦知白未置可否。
两人出了寮房,又往他处探去。西侧僧寮正与香客所住的寮房相对,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槐树。
眼下已是晚春,寺中槐树却仍未长出新叶,光秃秃的枝桠横生于夜空,张牙舞爪的模样,恍如一具僵硬的死尸。
僧寮中漆黑一片,自窗外望去隐约能见到榻上躺着十数名僧人。
方才她们在寮房中发出的声响虽算不上大,但在夜里应当十分明显,可这寺中僧人竟仍如无事发生一般如常安睡,着实有些怪异。
楚流景拿出火折子,将火绒吹亮,略有些飘摇的火苗燃起,自推开的窗外映入些许微光。
朦胧光线下,十数张如出一辙的苍白脸孔映入眼中,竹纸所糊的身子裹了僧袍,以笔墨画成的空洞双眼齐齐望着上方,躺在榻上,便仿佛安然入眠的僧人。
楚流景眸光微深。
又是纸人。
下一瞬,燃起的火折子忽然被一阵风吹熄,沙沙声轻响,一道冷光自二人后方蓦然闪来。
一只手信手拾过窗台上掉落的一根槐枝,干枯的槐枝朝劈来的刀锋直直迎去,划出一道气劲,便听铮然一声清响,枯枝未见断裂,反而稳如磐石般架住了击来的大刀。
秦知白双眸微抬,望着持刀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异色。
握着刀的影子与人一般高,而身量却十分单薄,一双未点瞳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面目苍白,赫然也是纸人。
“卿娘,当心。”
架在刀下的槐枝倏然向上一挑,弹开了刀锋,一点火光从旁晃来,掷向了纸人,便见原本微弱的火苗猛然窜起,顷刻吞没了拿刀的身影,不过转眼就将糊于竹篾外的白纸烧了个干干净净,仅剩下一副框架。
楚流景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收起了火折子,再看向身旁人,话语中带了一丝关切。
“卿娘无事吧?”
秦知白摇了摇头,“无事。”
炽烈的火光很快减弱,直至化作点点火星,方才拿刀的纸人燃成了槐树下的一堆灰烬,寺院中还归寂静。
楚流景望了一眼僧寮中的十数黑影,轻声道:“此人既能操纵纸人偷袭,看来并不简单,我们还是避开有纸人之处,以免落入被动。”
打定主意,两人未再进入僧寮中搜寻,转身朝佛堂方向走去。
而二人转身的一刹那,原本直直望着上方的一众纸人忽而坐起了身,缺少瞳仁的画眼死死盯着离开的一双背影,片刻后,悄然无声地自榻上走了下来。
相伴而行的两人行至北侧佛堂外,秦知白当先进入其中略作探查,确认四下并无危险,方唤了楚流景入内。
佛堂正中供奉着三尊佛像,供台前本该长明不灭的油灯此刻熄灭未燃。
楚流景方准备将灯点亮,靠近前去时却嗅到了一丝古怪的香气,借着手中微弱的火光细细看去,果然见到油灯中似凝着点点暗黄粉末。
从旁响起的话语声确认了她的想法。
“油灯中亦掺杂了曼陀罗花毒。”
楚流景微敛了眸,“看来寺中人当真极想叫我们中毒。”
这却也说明了幕后之人并不敢与秦知白正面交锋,因而才想借曼陀罗花毒令她们陷入幻境。
于他处寻了一根粗壮些的枯枝绑作火把,楚流景将火把点燃,昏暗的佛堂总算亮堂了些许。
寺院地方并不大,佛堂内空间也算不上宽阔,一眼望去便可将殿中景象收入眼底。
眼下所在佛堂当为寺中正殿,殿上供奉的三尊佛像分别为释迦牟尼佛与阿难、迦叶两大尊者,而楚流景望了一眼正中佛陀,却觉出了些许异样。
寻常寺庙正殿释伽牟尼所做手印多为无畏印,即右手手掌朝外向上,五指自然伸曲,意为安抚众生、无所怖畏。
而眼前的释迦牟尼像所施手印虽形似无畏印,其右手拇指却并未向上伸直,反是横伸于掌中,恍若断指。
楚流景再看了一阵,目光落在了佛像横伸的拇指上,她走近前去,抬手抚上佛像掌心,略一摸索,便寻到了被藏于拇指后的一处机关。
机关按下的一瞬间,佛堂地面微微震动,隐有沉闷的声响自佛像后传来,须臾后便归为平静。
两人绕过正中供奉佛像的高台,循声找去,果不其然在佛台后方见到了一处藏于石板下的密道。
密道仅有一人宽,其中火光通明,隐约有风透出,想来寺中人真正藏身之处应当就在密道下方。
楚流景与秦知白对视一眼,熄灭了手中火把,先后往密道深处走去。
行出不远,两人便在前行的通道石壁上见到了一座浮雕。
浮雕形如佛陀,宝相庄严,却有四耳六眼,禅定的双手拈了一朵喇叭形状的花,正是曼陀罗。
而如此神像她们今日方才见过,便是晌午于官道茶棚外那群身着素白麻衣的怪人所抬的尊神,六欲尊使。
楚流景望着眼前浮雕,若有所思道:“我曾在一本书中见过六欲之意,即生、死、耳、目、口、鼻,七情之下,统称六欲。此像如名为六欲,或许与人情嗜欲有些关联。”
秦知白眸光清明,话语声不疾不徐:“十余年前江湖中有一门派名为六欲门,此派中人极为擅长催眠幻术,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于一夕销声匿迹,如今干南忽然兴起如此教派,恐怕与当年的六欲门脱不开干系。”
浮雕上神像六目位置皆镶嵌了一颗孔雀石,幽绿的色彩于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楚流景望着神像六目,不知不觉有些入神,正当她意识逐渐沉浸于浮雕之中时,却有一只手从旁伸来,夹带着凝神冷香,轻轻遮在了她的眼前。
“莫要看,此像六目亦是催眠幻术。”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薄膜被忽然打破,楚流景蓦然清醒过来,覆于掌心下的双眼不自觉眨了眨,恍然道:“原来险些便着了道……多亏有卿娘在。”
遮于眼前的手缓缓退开,眼前视线重又恢复光明。
秦知白转开了眸,收回的手略微蜷起垂于身侧,片晌,淡淡道:“跟紧我,寻到她们后我们便离开。”
楚流景依顺地应下,未再去看一旁浮雕,跟在眼前人身后继续朝前行去。
长明不灭的灯烛徐徐燃烧着,将密道照得灿如白昼,前行的脚步声有序地一声声响起,目之所及的道路狭长而逼仄,仿佛看不到尽头。
再转过一道拐角,走在前方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楚流景随之停下脚步,看着身前人背影,轻声问:“卿娘?”
下一刻,停于眼前的人转过了身,未曾给予任何回应,突然伸手拉过她的衣襟,吻了过来。
第029章 密室
密室
灯火微晃, 覆近前来的身影半掩去眼前光亮,楚流景望着逐渐靠近的面容,心口轻轻一跳, 脑海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那张愈渐熟悉的容颜染了微薄火光,一点点放大于眼前, 心下似有什么情绪不受控地推挤碰撞, 连同有序的心跳也失去稳定,引出些许令她不安的躁动。
可她却仿佛忘记了退避, 只是怔然地停在原地。
直至覆来的身躯即将触及体肤,却有一抹幽绿晃入眼角, 鼻端隐约嗅到了一丝混着花香的香烛味。
香烛味?
恍惚的目光微微下落, 正对上了凝着她的那双眼睛。
而往日淡无波澜的眼眸如今却似深湖一般透着诡异的绿, 玉骨冰肌的容颜亦苍白得过了头,那双冰冷的手缠上她腰身,眼中绿意便更深一分,如同朱砂般红艳的唇向她贴近,带着些许仓促便要朝她吻来。
不对……
秦知白绝不会做出如此举动!
楚流景将身前人推开, 蓦然朝后退了一步。
一点寒意逼近,泛着冷光的剑锋倏然划过, 斩落了身前人的头颅。
纸页坠落的轻擦声响起,眼前如同打破了一面幻镜,原本分外刺目的火光慢慢变得柔和,躁动不安的心跳逐渐平息, 视线凝定, 思绪也如云消雾散般重归清明。
熟悉的冷香忽而明晰, 一道素淡身影越过火光幻象,手执利剑再度出现于她身前。
微带凉意的手牵过她的腕, 略作诊断,落下的话语声带了几分沉凝。
“纸人周身染有曼陀罗花粉,你如今已中幻毒,毒性虽还不深,只是再走下去容易生出幻象。”
手中剑锋反过周遭火光,秦知白眸光清明,“此处密道循环往复,当中亦布满幻术,进入密道之人极易于不察间陷入催眠,若无人唤醒,便会被藏于暗处的纸人所害。”
楚流景渐渐回过神,发觉自己仍在先前走过的拐角处,地上躺着一具被劈作两半的纸人,纸人头颅与之前所见有些不同,那双未画瞳仁的眼眸不再是空洞的一片白,取而代之的是两颗色泽幽绿的孔雀石。
想到刚刚于幻象中发生的事,她有些迟缓地开了口,“方才它……”
似忽然意识到什么,出口的话语倏然止住。
秦知白见她神色,已然知晓了什么,微微蹙了眉。
“你方才已陷入了幻象?”
楚流景眸光微晃,片晌,轻应了一声。
深湛的眸中掠过一丝异色,秦知白望她片刻,徐徐道:“六欲皆为所念之人具象,你见到了什么人?”
低敛的眼睫轻点,楚流景抿了一下唇。
“……阿姐。”她缓慢回答。
清弱的面容映着近旁火光,仿佛笼上了一层明明灭灭的面具。
身形单薄的人再抬起头,面上又已回复了以往的温静,“我见到它化作了我阿姐模样,似乎想接近我。”
未得应答。
楚流景抬眼看去,却见眼前人松开了手,微偏的面容隐于光中,令人瞧不清她现下神色。
片刻后,一粒药丸递到了她眼前。
“舌下含服,可暂缓曼陀罗花毒。”
话语声清清泠泠,似乎一如寻常,而过分疏离的举止,又令人觉出了几分冷淡。
望着伸于眼前的手,楚流景顿了一顿,抬手取过指间拈着的药丸,将之含入了口中。
两人再往前行去,先后顺序已然调换了一番。秦知白落后一步身位,以便身前人时刻都能在她目之所及范围。
微侧的视线落在身后人手中剑上,楚流景似随口道:“先前似乎从未见过卿娘用剑。”
秦知白神色淡淡,“卷中剑,藏于针囊,平日多用不上。”
楚流景有些惊讶,“针囊中竟能藏下一柄剑?”
“此剑为巧匠公输寅后人所制,藏于卷中时仅为剑柄模样,取出后按下柄上机关,剑锋便会自内显现。”
楚流景恍然,“原来如此,这般巧夺天工之物,确有公输大师遗风。”
再行出一段距离,漫无边际的甬道忽然出现了一处岔路,楚流景停下脚步,正待询问身后人意见,却见左侧道路尽头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下一瞬,密道中的灯火骤然熄灭。
眼前视野被突然而来的漆黑吞没,一片死寂间,一只手自身后探来,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清缓而令人心安的话语声在耳畔响起:“牵着我,莫要理会其他响动。”
手上覆来的触感微凉而柔软,令人回忆起曾于耳侧留下的那点温润痕迹,楚流景指尖轻动,任她牵着自己,若无其事地压低了声音:“右边?”
方才道路尽头的影子虽只是短暂地出现了一瞬,可她却看得明晰,那道身影手执软鞭,穿着一袭海棠色衣裙,分明正是阮棠。
可阮棠性情直率,若乍然置身于这般诡异之处定不会一声不吭便径自离开,且此处幻境重重,所见未必为真,反倒更有可能是引她们入局的幻象。
未曾思考太久,秦知白给出了回答。
“左侧。”
楚流景有些讶异,略一思忖后却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除却初时试探外,寺中人迟迟未再主动出手,眼下阮棠忽然出现于此处,说明幕后之人耐心已不多,而她们若想要破局,最快方法便是探明他们意图,并主动入局,与之正面相抗。
既有所图,便不会是死局,只是如此行事,势必要以身犯险,后果亦难以预料。
想明一切,楚流景却微微笑了起来,回手反握住身旁人覆来的手。
“那便有劳卿娘了。”
如此答复,分明是全然信任之态。
秦知白身姿微顿,却并未言语,执剑的手再收紧一分,牵着她往左侧徐徐行去。
前行的通道逐渐变得宽阔,已可供两人并肩而行,轻微的脚步声于黑暗中显得分外清晰。走出数十步,二人已至方才身影消失之处,正前方似有一处入口,其中隐隐有香烛味传来。
“等等。”
脚步忽而停顿,楚流景转过头去,方要询问,却有一条薄软的锦布蒙上了她双眼。
“以防万一。”
楚流景眨了眨眼,便随身旁人走入了前方密室中。
一派死寂,除却走入密室中的二人脚下发出的轻响,周遭一片暗沉,没有一丝动静。
忽然间,身后传来石门合上的闷响,一道沙哑的话语声随之响起,声音似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一时无法辨认方位。
“灵素神医,久仰大名,没想到如此荒山野岭能等来阁下光临,实在是令小寺蓬荜生辉。”
秦知白神色淡淡,“东汜往化鹤山而行,虽取道大青镇路途最近,可此路荒凉偏僻,极易遇上山匪,寻常商队尚不敢走此捷径,那两名驾车的车夫经验老到,却偏选此道而行,足见本就是刻意带我们来此,又何必惺惺作态。”
一声长笑响起,隐于暗处的男子拍了拍手,赞道:“不愧是秦家小姐,心思果然缜密非常,而明知前有险境却仍要以身犯险,这份胆识更是令人敬佩,莫怪秦家家主会将十洲记传于你手中。”
话音一顿,男子语气更低沉几分,“秦神医既已至此,想来应当十分在意两位友人安危,不若我们做个交易,你将十洲记交予我,我可以任你们几人平安离去。”
持剑之人不为所动,回答的话语言简意赅。
“医者只掌生死,不做交易。”
男子叹息一声,“如此,便只能得罪了。”
话音落下,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两道劲风骤然袭来,一前一后同时攻向秦知白所在方位。
剑啸声顿响,寒凉的剑锋旋身扫去,一道剑气宛如星流霆击,倏然与击来的兵刃相交,便听“当啷”两声响,同时而至的两把刀兵竟应声断裂。
可四周响起的沙沙声仍未停息。
楚流景被护在身后,眼前仍是一片昏黑,仅能依据身侧传来的响动判断如今处境。
周遭散布的脚步声十分轻微,移动之间有如纸页拖过地面,与先前所见纸人发出的动静相似,应当也是为人所操控的傀儡。
兵刃交战声繁密,眼下位于密室中的纸人当有十名以上,不远处似布置了什么机关,不时有刀兵撞上机关边沿,便会发出阵阵清脆的敲击声。
仔细聆听之下,楚流景忽而于一片纷杂中捕捉到了一道极细微的滴水声,声音规律而缓慢,却在她留意之后逐渐变得鲜明。
……有水声?
一个又一个纸人前赴后继持刀攻来,剑影起落,密室中不时响起阵阵碎纸声。
眼看原本四散分布的纸人所剩无几,而正中二人毫发无伤,忽然有一阵破风声自两人身后飞来,冷锐的箭矢似流星飞电,夹杂着一股刺鼻气味,直射向秦知白身旁之人。
剑锋一荡,正将射来的箭矢断为两截,而锋刃与箭矢擦过的瞬间,却于半空中溅开一串灿然星火。
楚流景面色一变,倏然将身旁人拉入怀中。
“卿娘小心!”
“轰——”
一阵火光骤然爆开,熯天炽地的烈焰有如狂龙卷起,顷刻便将正中的二人齐齐没入火海之中。
第030章 幻境
幻境
幽暗的囚室中, 穿着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昏迷不醒地被绑于一处立柱旁。
一只老鼠自墙边遛过,在少女身旁停了一停,细长的鼠尾扫过少女双手, 令昏迷之人下意识动了动,当即发出一声吱叫, 一溜烟钻入了角落的鼠洞中。
低垂的眼睫轻轻掀动, 原本闭合的双眼缓缓睁了开。
入目是一片昏蒙不清的暗色,周遭影影绰绰地站了数十身影, 阮棠拧着眉心缓了一会儿,下意识动了动身子, 却发觉身前被一条麻绳紧紧绑缚住, 身后位置似乎还绑了一人。
望着眼前绑得结结实实的绳子, 她忽然清醒过来,回忆起意识模糊前嗅到的那抹香气,心下倏然升起一丝恼怒。
什么人,竟敢向她下药!
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影,她冷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将我们绑来此处究竟有何目的?”
一片沉寂,黑影并未给予任何回应, 只是立于原处一动不动。
阮棠蹙了眉,目光往四下一扫,发觉身后也站了一人。
这群人站着却不说话,究竟是有什么毛病?
心下一通腹诽, 她不耐烦地扭头看过去。
“喂!你们……”
才出口的话语声倏然中断, 阮棠双眼大睁, 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后人衣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了呼之欲出的惊叫声。
微弱光线下, 一张惨白的脸孔映入眼中,轻若无物的身子似被什么轻轻推动,发出簌簌声响,令那双直勾勾看向她的画眼更显阴森。
知晓周遭的数十黑影都是纸人后,阮棠心中不免有些发凉,攥着身后人的手不自觉用劲,便听得耳旁传来一声轻哼,须臾后,一个绵软的声音在昏暗中轻轻响起。
“棠棠?”
“陈诺?!”
乍然听得熟识之人的声音,少女顿时心下大定,眼里都不禁泛了些泪光。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异样,陈诺顿时清醒过来,努力转过头去看向她。
“棠棠,你怎么了?”
阮棠吸了吸鼻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模样,“你说怎么了,我们都被绑在这了,还不快想想怎么出去。”
陈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处境,方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哦。”
下一瞬,她双手紧握成拳,周身线条如硬石般绷起,略一使劲,便听“嘣”的一声响,绑于身前的麻绳蓦然从中断裂。
阮棠:……
陈诺站起身,走到少女身前拉过她的手,“走吧,棠棠。”
断绳自身前滑落,阮棠任她将自己拉起,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力气还挺大。”
陈诺点了点头:“娜岚阿姐也是这么说的,还说力气用不好容易伤着人,所以常常让我为她砍柴挑水,磨练体力。”
阮棠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不住面上忿忿之色:“往后少与这人来往。”
陈诺不解,“为什么?”
“她在占你便宜!”
官话学得不好的女子神色仍是疑惑,“什么是占便宜?”
“占便宜就是……”阮棠凝眉想了想措辞,“就是我让你去花费力气做一些让我得利的事,可对你来说并无益处。”
闻言,陈诺弯了眉眼,“如果是棠棠的话,占我便宜也没关系。”
少女一时语塞,耳尖又开始隐隐发热,她捂着泛红的耳朵瞧了一眼身前人,小声嘟囔:“谁要占你便宜……”
说罢,又放下手提高了语调,“总之不能让别人占你便宜!”
陈诺依顺地点头,“知道了,棠棠。”
经这一打岔,先前的一点惊惧也已然消散殆尽,阮棠转开了头,看着四周阴森可怖的纸人,下意识要去摸腰间的霞明鞭,却摸了个空。
“我的软鞭没了。”
陈诺四下看了看,“我的剑好像还在房中。”
阮棠攒着眉,避开周遭纸人走到门边,伸手推了推门,发觉纹丝未动,门外没有丝毫声响,仅有些微火光自上方的窗口中浅浅透入。
她转过了身,看向身后人,“陈诺,若没有武器,你能将这扇门打开吗?”
陈诺看了看眼前厚重的木门,“我可以试试。”
阮棠又道:“但你不能伤了自己。”
陈诺笑起来,“放心吧,棠棠。”
她走到紧闭的门前,面上神情正色几分,提气运功,将周身力气凝于掌中,随即猛然一掌拍下。
“砰”
木门应声碎裂,炸开一片碎屑,顶端不断有尘灰簌簌掉落,门外火光再无遮掩地照了进来,令昏暗的囚室顿时明亮了许多。
阮棠挥了挥手,将眼前浮尘挥散,随即仔细打量了陈诺一番,确认她并未受伤,才神色警惕地朝门外探去。
囚室外是一条灯火通明的廊道,四下空无一人,尽头的岔路口亦站着一名纸人,只是没了昏暗环境的渲染,毫无攻击性的纸人也就不再似先前可怖。
“这么大的动静竟然都无人察觉?”阮棠思索片刻,回过了身,“我们既然被抓来此处,秦姐姐和楚二也一定有危险,我们去找她们。”
“好。”陈诺从地上捡起一根门身裂成的木棒,便随阮棠走出了囚室。
两人顺着岔路的方向往外走,方靠近尽头摆放的纸人,陈诺便一棍将纸人砸倒在了地上。
阮棠莫名地看向她:“你打它做什么?”
陈诺眨了眨眼,“你不是害怕吗?”
阮棠一憋,微红着脸怒道:“你才害怕呢!”
“可是我刚才……”
“闭嘴,不准说话!”
“哦。”
两人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继续朝前行去,未曾留意之处,倒在地上的纸人轻晃了晃,面上两颗幽绿的孔雀石掉了下去。
前行的步伐轻快流畅,没有丝毫停顿,陈诺跟着身旁人再拐过几处岔路,惊讶地赞叹:“棠棠原来认识路吗?”
阮棠漫不经心道:“我随便走的。”
见到身旁人怔愣的神色,她理直气壮地一挑眉,“怎么了?我运气一向很好。”
话落,不等陈诺说什么,阮棠目光一亮。
“你看,我就说了我运气很好吧。”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陈诺便见到前方有一处隐于石壁后的密室,密室门此刻大开着,其中重重叠叠地堆着无数尚未彩绘扎制的纸人,一旁的石椅上放了一条软鞭与一把重剑,赫然正是她们二人的武器。
没想到竟意外寻到了自己的剑,陈诺当即夸赞:“棠棠好厉害。”
两人快步走入密室,方准备拿上武器离开,却听得甬道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脚步纷杂,应当不止一人。
阮棠神色微变,望了一眼四周纸人,急中生智下,拉着陈诺的手钻进了重叠的纸人堆中。
二人方在角落里藏好,便有两名穿着僧袍的男子自甬道外走入,来人似乎按下了某处机关,地面发出轻微的震动声,密室的门随之缓缓合上。
“五尊使似乎已困住了那二人,待将十洲记拿到手,灵素神医的身子便可奉于大尊使,用以做一名新的六欲傀儡了。”
听他们提及秦知白,阮棠神色一正,对陈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起二人谈话来。
“新的六欲傀儡?祭坛中的那具傀儡莫非要作废了吗?”
先前的僧人在中央的木桌旁坐下,随手拿起一顶纸人头颅,以桌上备好的彩墨开始在纸人脸上勾画,不紧不慢道:“云家那女人的尸身已在祭坛中放了十四载,没有药童在,这些年一直未能将她炼成六欲傀儡,倒不如换个新鲜些的躯壳。”
闻言,另一人似有些不解:“可没有药童,又该如何炼六欲傀儡?”
“待得到十洲记,还用得着担心无法让药童现身吗?毕竟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安静片刻,另一人道:“说得也是,那看来灵素神医今天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此处了。可她身旁那人好似是楚不辞的胞弟,他又该如何处置?”
桌旁人冷哼一声,“还能如何?自然是杀了了事。”
“我们当真要得罪青冥楼?”
“若真能寻到十洲记中秘宝,整个天下都是我六欲门的,区区一个青冥楼又算什么?”
“如此看来,五尊使* 令他们在密室中布下龙火油应当也是如此打算。届时龙火油一燃,灵素神医倒还好说,那姓楚的定然是逃不出密室了。”
听得他们谈话,阮棠攥紧了手,心下一时有些焦急。
秦姐姐与楚二如今都身处险境,甚至极有可能落入了别人的圈套,将要葬身火海,她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们化险为夷?
正当她眉头紧皱,细细思索时,肩上忽然传来一点重量,颈间肌肤微微发痒,似有人用一根芦苇轻轻扫过了她的脖颈。
阮棠不耐烦地转过头去,正要怒视身旁人一眼,而望去的视线却正与一只站在她肩上的老鼠大眼瞪小眼。
“啊!”
“轰——”
惊叫声与远处传来的爆裂声同时响起。
坐于桌旁的两名僧人霎时看了过去。
“什么人?!”
*
爆燃的烈焰于瞬间席卷而来,目之所及之处尽数被火光吞没。
楚流景一把拉过身旁人,要将她护在身下,而方靠近前去,却感到腰身反被怀中人揽过,折过火光的剑锋于烈火中有如惊鸿荡起,划出一道剑气,剑气所至之处,四周霎时间散开了一片青白色霜雾。
位于火海正中的二人被霜雾包裹,仿佛凝成了一层屏障,寒霜遇火升腾,化作阵阵水雾,朦胧不清的水雾于密室中弥漫开来,在寒气加持下,生生将周遭烈焰压了下去。
隐于暗处的男子见此情形,似乎有些惊讶。
“清秋剑?”
岑家清秋剑,清寒透骨,可凝气成霜,五十余年前岑家二小姐岑朝夕便是凭此剑法击败绝影十三枪,夺得了彼苍榜榜首。
“不愧为灵素神医,于此绝境之中竟还能施展出如此剑法。”男子慨然赞叹,出口的话语仍旧语带笑意,“只可惜你虽武功高强,不受幻术所扰,可你身旁人却毫无内力,如今应当已经撑不下去了。”
秦知白微蹙了眉,垂眸望向怀中人,素来沉静的眸中漫开了一丝涟漪。
炽热的烈火于四周熊熊燃烧,将纸人周身染上的曼陀罗花毒全数烘入了空气中。
楚流景面色苍白,额前沁出细密汗珠,双眼视线为锦布所遮,无法视物,而她却好似透过眼前黑暗见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火海。
屋舍燃烧的噼啪声作响,空气被烈火烧成扭曲的一片白。
刀光四起,被鲜血染红的湖泽中倒映出漫天火光,望不清面容的人狰狞地嘶吼着,耳旁隐约传来女子的喊叫声。
“阿锦……”
“阿锦!”
“走……别回头。”
见她力不能支模样,男子大笑起来,“六欲以色/欲为先,你这位新婚夫君方才便已为色/欲所迷,眼下幻毒加剧,六欲迷心,只怕很快便要被困于无间幻境,再不能醒了。”
一剑将袭来的最后两名纸人斩为两半,秦知白扶着怀中人盘膝而坐,抬手点上她胸口几处大穴,随即自腰间取出金针,于四面火海中开始为眼前人施针。
修长的二指拈起数根金针,腕间轻动,手中金针已刺入楚流景穴位,秦知白伸手牵过她的腕,指尖凝起一缕真气,以金针点上腕脉位置,温和连绵的内力便自针尖随之徐徐渡入身前人体内。
留意到她动作,男子颇有些惊讶,“你竟不惜损耗真元也要在此时施展太素心经?”
未得回应。
施术者心神凝于眼前一人,仿佛再无法听见其他响动。
周遭火光渐弱,空气中的花香依稀被水雾化开,面色苍白的人眼前锦布已然掉落,清弱的面容似陷入梦魇,浮起一丝痛楚的绯色。
一声轻笑传来,密室中忽然响起一阵诡异的乐曲声。
下一瞬,闭合的双眼蓦然睁了开,墨色的瞳眸中飘起一抹暗红,楚流景双眸凝定,抬手倏然扼上了身前之人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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