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被埋伏
起初见她眉头紧蹙,他下意识轻柔了些,待感受到一丝湿濡,手上的动作便愈发放肆起来。
他抵在她耳侧哑声低语,眸色幽深:“瞧,云儿的身子比嘴更诚实。”
计云舒的呼吸急促了些,紧紧地咬着下唇,愣是不愿发出一点儿声音。
宋奕却不依,他迫近计云舒的红润的面庞,幽暗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神情。
“出声啊云儿,不必忍着,朕喜欢听你这样的声音。”
他轻吻了吻她微红的侧脸,嗓音低磁温缓,可那只埋在裙下的冷白手背却是青筋暴起,势如破竹。
计云舒终是受不住,双手死死地拽着宋奕的衣领,急促地嘤咛了几声,而后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她溃不成军,手中的汤媪再也拿不稳,摔在了地上,泄了一地的水。
宋奕取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湿濡的手指,恣意一笑,抱起急喘不止的计云舒径直朝床榻走去。
一夜无眠。
到了冬猎这日,计云舒本是不愿去凑热闹的。
可宋奕想她陪在身边,不但承诺了天黑便回宫,还让凌煜从御马场挑了匹温顺小巧的桃花骢来,允准她一人独骑。
果不其然,计云舒动了心思,围好兜帽便随着宋奕出了宫。
为了确保安危,他们是乔装从侧门出的宫,宋奕还提前派了几名侍卫去探路并驻扎营帐以供歇息。
以免人多扎眼,他仅带了包括凌煜在内的二十来名侍卫,俱是着便服,零散而自然地分布在计云舒周围。
说是冬猎,其实不过是进山打两头鹿罢了,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儿。
顾及计云舒骑术不精,宋奕便也骑得慢了些,晃悠悠地与她并行。
一行人午膳后出的宫,待到小苍时已近申时了,在山脚下搭好的营帐中稍作歇息,宋奕便带着她进了山。
山里头的树木大多已经干枯了,只有几颗松树傲然挺立,茂盛依旧,枝叶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时不时还有松鼠从其间窜过,震落了一地雪。
计云舒伸手拍了拍掉在兜帽上的雪,再次裹紧了身上的狐白裘,策马跟在宋奕的身后。
一道白眼倏地从众人眼前跃过,宋奕立时挽弓拉箭,仔细在枯木后搜寻雪鹿的身影。
凌煜等人也搭箭上弦,紧紧地盯着四周的雪地,计云舒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寂静中,有利箭破风的细微声响,紧接着一道动物尖锐的叫声响起。
“去,拖过来。”宋奕收了箭,吩咐身后的侍卫。
计云舒的目光落在那只被两名侍卫合伙拖出来的雪鹿身上,果然是通体雪白,连睫毛也是白色的。
往雪地上一卧,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异常。
“走,再打两头。”
一行人跟着他往深处走了些,四处打量间,计云舒不远处的雪地上瞧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蠕动,她拉了拉缰绳偏离方向。
“娘娘?”
他身后的凌煜不解,宋奕也循声回头:“怎么了云儿?”
计云舒翻身下马,走上前发现是只受伤的兔子,回道:“没事儿,是只兔子。”
“凌煜,在这儿守着。”
宋奕见她难得兴致勃勃,便留了其他人守在这,自己带着两名侍卫继续往里去寻雪鹿的踪迹。
那野兔子见了人也不跑,竟是一点儿也不怕人,计云舒纳罕不已。
“娘娘,这兔子腿伤了。”
计云舒伸手一摸,还真有血,兔子脚边还有一只断掉的箭头。
她拿起来瞧了瞧,有些疑惑:“凌大人,山中可有猎户?”
“小苍山是皇家猎场,猎户一般不会来这儿打猎。”
凌煜凝眉说完,戒备地瞧了眼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无甚异样。
可这箭头来历不明,他并未放松警惕,仍旧不停地巡视着四周。
野兔倏然蹦跶起来,计云舒随手将那箭头别再腰间,起身去追,却在踩到一个软塌的东西时,疑惑地停了步子。
她低头用脚尖扫去那东西上的积雪,露出来的赫然是一具尸体的腹部。
她惊恐地捂住了唇,身旁跟着的侍卫也大骇一跳,忙唤来凌煜。
看见尸体,凌煜神色一震,迅速将其从积雪中挖了出来,认出了死的人正是宋奕提前派出来扎帐的侍卫。
他顿觉不妙,立时拔了剑,将计云舒护在中间。
“去告知陛下,山里有埋伏!”
话音刚落,宋奕所在的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了一排冬鸟。
凌煜心下一紧,安排了两名侍卫护送计云舒下山,自己带着余下的侍卫朝深林中奔去。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起,宋奕纵马冲出了山林,身后是几支来势汹汹的箭矢,他挥剑砍落,却漏了射在马腿上的一支。
马儿重重跪倒,宋奕被甩了出去,他借着轻功利落地翻身站稳,与凌煜会合。
“贵妃呢?!”
宋奕持剑紧紧地盯着四周,焦急地问道。
“属下派了两个侍卫从小路护送娘娘下山了。”
宋奕霎时松了口气,又让凌煜点燃了烽鸣召集影卫。
火点升空的下一刻,二十几名白衣蒙面人从雪地里冲出,将宋奕等人团团围住。
他们没有任何废话,亮出寒光闪闪的刀剑便朝着一行人汹汹袭来。
冷冽呼啸的寒风中,尽是刀剑相碰的刺耳声,以及喷洒四溅的殷红鲜血。
眨眼间,双方人数皆已死伤大半,方才还白净的雪地此时遍布狰狞猩红的血痕,宛若人间炼狱。
激战中,一名刺客挟持着衣裙染血的计云舒走进修罗场。
“不想她死就住手!”
宋奕脚踩一名刺客,正欲一剑抹喉。
余光瞧见这一幕,他心下一紧,反被脚下的刺客瞅准机会,一剑划伤了腹部。
鲜血瞬间渗出,他捂着伤口后退了几步,凌煜等人急在心里,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都把剑扔了!”
挟持计云舒的刺客再次出声,宋奕顾忌着计云舒,率先放下了手里的剑,随后便是凌煜。
陆陆续续地刀剑落地声响起,那名刺客讥讽地笑了笑。
“宋奕啊宋奕,你也有今日。”
原来是北狄人。
宋奕听出了他的口音,犀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脖子上的利剑,一语不发地任那人嘲讽。
“朝北跪下!给我们怀阙殿下恭恭敬敬地磕个头,再说一句,我宋奕是北狄王怀阙的狗,也许我还能考虑考虑放她一马。”
那刺客恶劣地笑着,愈发得寸进尺。
“你们无耻!”
一向寡言的凌煜听了这要求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而宋奕却是一言未发,面上虽无波澜,可身侧紧攥成拳的手还是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眼见他不肯跪,那名刺客立时面目狠厉起来,手上的力道倏而加重了几分,计云舒的脖颈上已然渗出了血迹。
“不跪?那就让她先去黄泉给你探探路罢!”
“等等!”
宋奕脸色骤变,那丝血迹刺红了他的双目,让他心尖一颤。
他深吁出一口恶气,撩袍转身,朝北跪下,犹豫了一瞬,咬牙俯身磕了头。
只是再想起身时,头却被人重重地踩在雪地上。
霎时间,刺客们放肆的嘲笑声回荡在整个山谷,其中夹在着凌煜等人无力的怒骂。
计云舒怔怔地瞧着这一幕,心神茫然,脖颈上的刺痛让她回了神,她悄无声息地将手摸到了腰间的那枚箭头上。
那名刺客浑然不觉,还在向宋奕叫嚣。
“说啊宋奕!说你是我们大王的狗!快说啊!”
宋奕的半张脸被深踩进雪中,外露的眼神阴冷狠厉。
可在与计云舒视线相接时,那双湛黑的眸子又蓦然平静温缓下来,似在无声地安慰她。
“我宋奕是北狄王怀阙的狗。”
沉闷的嗓音自他喉间溢出,众人都听得分明,可那刺客尤嫌不够,又猖狂地开口。
“大声些!我们听不见!”
“哈哈哈!对啊大声些!”
宋奕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胸膛剧烈起伏着,隐忍着身心双重屈辱,再次高声重复了一遍。
“我宋奕!是北狄王怀阙的狗!”
刺客们又是一阵畅快的大笑,在两国战场上所受的屈辱,都在今日一并找了回来。
大渊皇帝又如何,再尊贵如今不也得给他们磕头,以狗自居么?
只恨他们大王远在千里之外,不能亲眼瞧见宋奕这厮狼狈的模样。
而下一瞬,挟持计云舒的那名刺客的笑声戛然而止。
正是计云舒趁他猖笑走神时将箭头狠狠刺进了他腰间。
痛呼声响起,刺客们才惊觉回神,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名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女子,利落地拔下簪子抵在了他们同伴的脖颈上,动作利落果断。
眨眼间,攻守之势异也。
“都别动!把剑放下!”
计云舒凝眉厉喝,犀利的目光落在踩宋奕的那名刺客身上:“你,把脚拿开!”
她话音刚落,宋奕敛去眸中的惊诧,没了软肋的他扯住那人的脚腕猛地一拉,利落地拾剑翻身,一剑砍掉了他的头颅。
霎时,温热的鲜血飞溅在雪地上,染化了一大片积雪。
计云舒不自觉偏过了头,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宋奕将滴血的剑夹在肘臂间利落一擦,看也不看雪地上的无头尸一眼,径直朝计云舒走去。
他将剑横在那刺客脖子上,朝她粲然一笑。
“朕来,莫脏了云儿的手。”
计云舒瞧了眼他,安心地收回了簪子,指尖尤在发颤。
可那刺客是个不怕死的,心自己活不过今日,他放声道:“别管我的命!杀了宋奕,为北狄战死的勇士报仇雪恨!”
十几名刺客义愤填膺,又凶神恶煞地朝着他们袭来。
宋奕见他是个没用的,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又抬剑挡住朝计云舒砍来的双刀,重重地将那刺客踹出。
“往山下跑,等寒鸦他们过来。”
知道留在这会拖他们后退,计云舒转身就朝山下跑去,不料有一名刺客甩开了凌煜朝她奔来,她跑得更急了些。
宋奕余光瞥见这一幕,脸色骤然阴骇,忙奔去拦截。
心急的他和与刺客缠斗的凌煜皆未发觉,那名被抹了脖子刺客还未死透。
他颤巍巍地举起弓箭,对准了宋奕。
可他伤势太重,宋奕又跑得极快,未免射空,他果断将箭尖对上了计云舒。
用尽全力射完这最后一箭,他重重倒下。
计云舒被那支偷袭的冷箭射中了小腿,剧痛传来,她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可下一瞬,后背并未传来被贯穿的剧痛,身后却响起了一声熟悉的闷哼。
她惊惑地起身回头,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漆如点墨的星眸。
她心神一震,脑中一片空白。
视线下移,那柄朝她而来的利剑,蛮横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殷红温热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剑尖滴在了她的心口,染红了她的素衣。
一片死寂中,她心上的坚冰,似乎悄然被那滴炙热的血烫开了一条微小的裂缝。
二人视线相交,宋奕眸中尽是炽热的柔情。
他半跪在地,眉心紧蹙,脸色已经煞白,却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云儿没事。
“陛下!”
凌煜痛呼,乱了心神的他也被身后偷袭的刺客一剑贯穿腹部,忍痛将两名刺客反杀,他跪倒在地。
宋奕身后的那名刺客猛然抽出殷红的剑身,正欲再次补刀,宋奕眸光一凛,反手一剑砍伤了他的腿。
在刺客的痛呼声中,他迅速起身,抬手又是狠辣利落的一剑。
解决完最后一名刺客,他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走到疼得满头虚汗的计云舒身边,满眼心疼地握着她受伤的小腿。
“云儿受苦了。”
明明他胸膛的伤口还在汩汩淌着血,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心疼她的。
计云舒缓了缓喉间的哽涩,哑声问道:“寒鸦他们怎么还没来?”
“他们应该快到山脚了,云儿忍一忍,朕带你下山,营帐里有药。”
说罢,他将计云舒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准备抱起她。
“你先把自己的伤口处理了,我可以自己走。”计云舒忍痛道。
宋奕却不依,担忧地瞧着她:“朕不要紧,你腿伤成这样,如何自己走?云儿听话,让朕抱你下山。”
他不顾计云舒的拒绝,径直将她抱起,可失血过多,他再也不能似从前那般轻松,好几次跪倒在地。
又一次摔倒后,他挣扎着爬起身重复之前的动作。
计云舒却崩溃了,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坠落在雪地上。
“宋奕,你让我自己走行么?!”她瘫坐在地上,气愤地质问他。
宋奕见她哭成这样,登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替她擦泪,却擦了她一脸血,又连连道歉。
“云儿,朕,朕不是有意的,你莫恼。”
计云舒却是不愿再同他纠缠抱不抱的事,艰难地爬起身,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朝山下走,每走一步都是刀割一般的痛。
宋奕踉跄地追上她,偏执地蹲在了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不愿意让朕抱,那朕背你下山,这样走得快些。”
望着那半蹲的玄色背影,计云舒彻底没了脾气,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弯腰趴在了他背上。
“快走罢。”
宋奕终于如了愿,紧紧托住她的腿,朝山下走去。
计云舒取出手帕,摁在宋奕胸前的窟窿上,仅仅是一瞬间,手帕便被鲜血浸透。
瞧着那淌血的帕子,她脸色煞白,隐觉不妙。
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用手去按压那血淋淋的伤口,妄图止血。
宋奕察觉到她的动作,心头涌上一股暖意,温声安慰她。
“云儿莫怕,咱们都会没事的。”
恰在此时,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依偎前行的二人满头白。
下山的路本就漫长曲折,宋奕又身负重伤。
最终,他还是如计云舒担忧的那般,一头栽倒在了漫天风雪中。
“宋奕你醒醒!宋奕!”
计云舒艰难地爬起,将宋奕翻过身来,颤巍巍地去探他的呼吸。
还好还好,还有气儿。
考虑到天色渐暗,寒鸦他们搜寻困难,为了宋奕多一丝生机,计云舒毅然背起他,朝山下走去。
宋奕很重,真的很重,像他偏执而沉重的爱意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没事的,我带你回去,你不会有事的。”
“宋奕,我欠你一条命,你不能有事。”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宋奕,还是在安慰自己。
大雪过后,洁白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和殷红的血迹,有她的,也有宋奕的。
终于,不知忍痛走了多久,她听到了寒鸦的声音。
她放下宋奕,竭尽全力地呐喊起来。
“寒鸦!寒鸦!我们在这儿!”
不远处,又一排排火光正向这边疾速靠近,她如释重负,虚脱而安然地瘫倒在地。
太好了……
“娘娘!陛下!”
寒鸦带着人急急赶来,瞧见这一幕,惊骇欲死。
她忙背起计云舒,吩咐身后影卫将宋奕抬下山,又问起凌煜。
“凌大人昏迷在山上。”计云舒回道。
寒鸦又遣了几个人上山去搜寻凌煜,而后带着计云舒下了山。
在山下的营帐中简单给重伤的宋奕做了包扎后,寒鸦快马护送二人回了宫。
高裕在关雎宫外急得来回踱步,乍一见影卫抬着满身是血的宋奕进殿,他立时两眼发黑,险些晕死过去。
“陛下!快!快传太医!”
宫内烛火通明,太医院的老院首们在内殿救治宋奕,刘詹则在外殿替计云舒拔箭。
“娘娘,也许会有些疼,您忍一忍。”
计云舒很心慌,接过寒鸦递过来的锦帕咬在口中,瑟瑟地点头。
刘詹正准备拔,见她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手,他好心提醒。
“娘娘您还是将头转过去罢,免得害怕。”
他也怕他还没动手,她便先将自己吓晕了。
“好。”
计云舒依言撇过头去,下一瞬,刘詹立时稳准狠地拔出了箭矢。
“呜!!”
计云舒咬着锦帕痛苦地闷嚎,眼前发黑,险些痛晕过去。
寒冬腊月,她硬是疼出了一头的冷汗。
寒鸦担忧地替她擦去,哽咽道:“娘娘再忍一忍,刘太医已经在包扎了。”
喝完药后,计云舒虚弱地靠在小榻上,缓了许久。
正想着宋奕能不能被救回来时,内殿传来捷报,说宋奕醒了,她和寒鸦俱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里头便传来嘈杂的声响,夹着太医的惊呼和摔碎茶盏的声音。
二人正担忧着里头的状况时,高裕急急走出来,一脸苦相。
“娘娘您快进去瞧瞧罢,陛下没瞧见您,以为您又跑了,挥翻了汤药要去寻您呢。”
闻言,计云舒秀眉一蹙,心道他都去了半条命了,竟还有精力作妖?
心里虽这般想,可却不敢再耽搁,毕竟研画坊那一回她是亲眼见过他如何发疯的。
“琳琅,扶我起来。”
她由寒鸦和琳琅架着朝里走,一入内殿便瞧见宋奕推开太医挣扎着要下榻,待见到计云舒时他才镇静下来。
“云儿,你去哪儿了?”
他虚白着脸色急声发问,胸口才包扎好的伤口又冒出血迹来。
计云舒凝眉瞧着,语气不大好。
“我腿伤成这样陛下还怕我跑了不成?快躺回去罢,药都白上了。”
宋奕见她恼了,不敢再闹腾,只是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迷惘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委屈。
“朕好好躺着,你不许走。”
计云舒隐隐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定定地瞧了会儿他的脸,倏然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
果然高热了,眼下他这模样显然是烧迷糊了。
“陛下怎么烧成这样?”
老院首道:“不瞒娘娘,方才的褪热药被陛下打翻了,臣又派人去熬了一副。”
计云舒颔首,可也觉着不能这样干等着,忙唤了宫人打凉水来。
“陛下回去躺着罢,我不走。”
她仰头瞧他,语气温缓,宋奕这回听进去了,乖乖地躺回了榻上。
计云舒扶着寒鸦坐在了他手边,将锦帕浸入凉水,又拧干敷在了他的额前。
重复了四五回,宋奕始终目光舒缓地盯着她,唇边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若不是那高热做不得假,计云舒都要以为他是故意来这么一出的。
再一次从他额上取下锦帕时,手腕倏然被一只灼热的手掌握住。
她低眉,恰好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云儿,朕身上也烫的厉害,替朕擦一擦好不好?”
计云舒怔了怔,心底的猜测隐隐得到印证,高热是真,装模做样也是真。
她面无表情地将锦帕递给了高裕:“高公公,陛下说身子热,你来替他擦…”
“不!不要他。”
话音未落,宋奕便出声打断了她,高裕红着张老脸,尴尬得不行。
计云舒垂眸瞧着榻上那被戳破了伪装却毫不脸红的人,无语地扯了扯唇。
宋奕脸皮厚得很,难得见她这般温情脉脉地照顾自己,他自然是要得寸进尺的。
他拂开计云舒的掌心,将那沁凉柔软的掌心肉贴在自己胸膛,恬不知耻道:“云儿若不愿擦,这样也行,朕也快活。”
屋子里的人都恨不得将脑袋埋地底下去。
尤其是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臊得不行,偏还不能斥一句有辱斯文。
好在这时小太监端了刚熬好的汤药进来,解救了屋里人,高裕也立时接过汤药,准备喂宋奕。
“陛下,奴才伺候您用药……”
接收到宋奕暗示的眼神,高裕住了嘴,看了眼榻边坐着的计云舒。
“娘娘,奴才手脚粗笨,还是娘娘喂陛下罢。”
宋奕也自觉地坐了起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鸦羽般的眼睫轻轻翕动,目露希冀。
计云舒侧眸扫了眼一唱一和的主仆二人,被磨没了脾气。
她板着脸接过药碗,也懒得吹,径直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宋奕如了愿,乖顺地抿了一口,虽有些烫口,可不妨碍他喝得干干净净。
瞥见里头乌泱泱的人,他没由来得觉得烦躁起来。
“都出去罢,朕憋得慌。”
听见这话,高裕忙将宫人也都遣了出去,自己也候在了殿外。
寝殿内只剩他们三人,宋奕拉着计云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她的腿伤,才转头问寒鸦凌煜的伤情。
“回陛下,凌大人已经醒了,眼下安置在紫宸宫的偏殿里。”
“可查出那些刺客是何时埋伏在山里的了?”他又问。
“影卫在山上发现了生火的痕迹,又听山下的百姓说今年一入冬便瞧见几十个大汉上山,只是以往宫里都有提前派人去巡山的惯例,他们便以为是宫里便装出来的侍卫,想来他们是在那儿蛰伏了一个多月了。”
宋奕冷笑,心道他们还挺沉得住气。
第132章 剃度僧
余光瞥见计云舒皱眉,他脸色微变,担忧道:“怎么了云儿?可是伤口疼了?”
计云舒弱弱点头,神态疲倦:“方才还不疼呢,也不知怎么了。”
其实不但伤口疼,她全身上下都疼得慌,尤其是腰,疼得最厉害。
“腰怎么了?”宋奕瞧见了她揉腰的小动作。
计云舒蹙眉揉着酸痛的腰,没回应他。
寒鸦立时搓热了手去替她揉,解释道:“陛下昏死在山上,是娘娘背您下山的,许是那时候伤着的,奴婢去取些膏药来。”
宋奕心头一颤,好似被触动了灵魂。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计云舒,心间涌出一股暖流,汇入四肢百骸,整个人酥酥的,麻麻的,好似在做梦一般。
震惊过后,是无法言喻的心疼。
她那样清瘦,腿上还带着箭伤,是如何将他一个高大的男子背下山的?
宋奕的眼尾泛起几许水光,他阖眸掩下,轻轻地将她揽进怀中,语气愧疚。
“云儿,都是朕不好,让你受苦了。”
计云舒怔了怔,反应过来是说她带伤背他的事,她无谓地开口:“陛下多虑了,女子没有你想象中的娇弱不禁风,我若是腿没受伤,说不准还能将陛下背进城呢。”
“再说了,陛下替我挡了一剑,我总不能将陛下扔山上等死罢。”
宋奕莫名被她最后一句逗笑,他垂眸瞧她,水光未敛的星眸中,映出心上人小小的身影,语气轻淡而虔诚。
“朕是心甘情愿为云儿挡的,云儿不必有负担。”
计云舒抿唇不语,静默了许久。
宋奕见她情绪倏然低闷起来,有些不明所以,忙又岔开话头。
“不过云儿说得也对,是朕见识短浅了,只以为天下女子都一个柔弱样儿,日后还得多听听云儿的真知灼见。”
头一回见宋奕这样拍自己马屁,计云舒唇畔扬起浅浅的弧度,恰巧寒鸦拿了膏药进来,她正想去接,却被宋奕半路截胡。
“让寒鸦来罢,陛下还没褪热,好好躺着罢。”
宋奕却不依:“寒鸦手劲儿小,若揉不到位只怕明日更疼,还是朕来罢。”
寒鸦手劲儿小?
计云舒正欲替寒鸦辩驳,却不料寒鸦自觉地脱了她的鞋,准备扶她上榻。
她愕了一瞬,妥协地上了榻,趴好。
“呃嗯!轻些!”宋奕刚上手她就忍不住痛呼。
宋奕也很无奈,重了她喊疼,轻了淤血揉不开只怕明日更疼。
“云儿得忍一忍,这里头的淤血不揉散你明日还得吃苦头。”
心知他说的是实话,计云舒暗自攥紧了被衾,咬牙道:“我准备好了,来罢!”
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宋奕朗笑出声,又继续搓热了膏药,不轻不重地揉压她后腰。
不知揉了多久,腰上的力道终于停了,计云舒如释重负,一头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翌日午时了,她窝在暖和的被衾里,侧头瞧见宋奕正半靠在软枕上喝药。
见她醒了,宋奕放下药碗,朝她浅笑:“醒了?腰还疼不疼?”
计云舒一怔,这才发觉后腰已经没那么痛了,若不是他问起,自己都忽略了。
见她摇头,宋奕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清声道:“那便好,快起来用膳罢,你昨夜连晚膳都没用便睡着了,眼下定然饿坏了。”
话音刚落,计云舒的肚子就叫了一声,她瞥了眼轻笑的宋奕,扶着寒鸦下榻洗漱。
洗漱完后榻上已经支好了小桌,摆好了膳食,二人安安静静地用着午膳。
而此时此刻,远在江州浮梁的郁春岚却是焦头烂额。
姚文卿已经接连五日没回过家了,她找去钱员外家,钱员外却说早在半个月前姚文卿便辞去了私塾先生的差事,他还挽留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改变他的心意。
郁春岚更疑惑了,遍寻他不得,最后还是小蝶说几日前瞧见过一个与他背影相似的男子朝城郊南面去了。
城郊南面?那儿只有一座灵烟寺,他去那儿做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她坐上牛车便朝灵烟寺赶去,才下牛车,便在寺门口的洒扫僧侣中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缁灰色僧衣,手挂佛珠,头顶无发,样样都让她陌生,唯有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
郁春岚僵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急步冲上石阶,怒气冲冲地喊他。
姚文卿身形一僵,淡然地抬眼看向来人,面无波澜地朝她行了个合掌礼。
“施主。”
“呵!”
郁春岚气笑了,插着腰冷冷地上下打量他。
“你可真行啊,一声不吭地出家做和尚来了?”
姚文卿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但却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立着,像一个木头人一般任她奚落。
看着眼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郁春岚彻底没了脾气,也懒得在再同他多废口舌,径直问道:“为什么出家?”
姚文卿幽深的目光静静地盯着地上的枯叶,轻声道:“我已无亲无友,红尘之中再无牵挂,只愿以此残生常伴青灯古佛,为祖父和姚氏一族诵经超度。”
郁春岚静默一瞬,冷冷笑了声:“仅仅如此么?只怕还有其他缘故罢?”
这时,姚文卿不说话了,又再次挥动草帚扫去枯叶。
见状,郁春岚更坚信了心中的猜想。
她似笑非笑地睨着那自欺欺人的人,一针见血地幽幽道:“姚文卿,你是我见过最没种的男人。”
扫地的簌簌声滞了短短一瞬,复又若无其事地响起。
郁春岚再也懒得去瞧他的脸色,大步下了石阶,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灵烟寺前的缁色身影停了扫地的动作,静立在门前许久。
一声厚重悠远的钟声响起,他仰头瞧了会儿那肃穆明净的琉璃牌匾,毅然抬步进了寺——
经过两个月的休养,计云舒的腿伤已然大好了,跳跑皆无大碍。
宋奕的伤势重些,还需戒劳安养一段日子。
一同养伤期间,宋奕没少厚着脸皮缠计云舒帮他换药,以往计云舒倒还多少依着些他,只是今日她再没心思管他了。
赵音仪托人送进来一封信,信上说鹤声书堂的一应用度日渐紧缩,不但笔墨纸砚不够用,就连他们授学先生的束脩都越发少了。
赵音仪倒还好,因着与计云舒的交情在,自己又喜欢授学育人,本就不是奔着束脩去的。
可宋奕派来的费大儒不一样,虽说有宋奕在上头压着,可他若真因束脩的事惫懒敷衍做样子,谁又能知道呢?
到最后,受此事拖累的还不是书堂那些求知若渴的女学生们?
计云舒瞧了信,深觉此事有些不对劲。
当初买地建府那会儿宋奕可是足足拨六千两银子,买地建院共花两千两,余下的四千两仅过了一年光景便一个子儿不剩,要说这里头没猫腻,打死她她也不信。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窟窿给填上。
“琳琅,我首饰匣子里还有三张一百两的银票,你出宫去一堂女子学堂,给皇后娘娘送去。”
听见她这话,榻上养伤的宋奕俊眉一挑,问道:“书堂没银子了?”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计云舒还得找他问个明白呢。
她深吁口郁气,将信递到他手里,站在榻前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去年女子学堂开建,陛下拨了六千两银子出去,我记着陛下当时同我说买地建院只花了两千两,而给皇后娘娘和的费大儒的束脩是每月五十两,一年的光景,这余下的三千多两银子哪儿去了?”
说罢,她静立在榻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宋奕。
宋奕见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笑弯了唇,反问道:“云儿的意思,这三千多两银子是朕给贪了?”
“自然不是。”
计云舒睨了他一眼,继续道:“我是想知道,当初学堂开建时,陛下将这银子给了何人?”
宋奕略一沉思,想起来了。
“那人叫李彦,是李嬷嬷的儿子,母后将他引荐给朕,说他是个惯做生意的,朕便将买地一事交给他去办了。”
“后来学堂确实建得不错,朕瞧他是个能干的,便将学堂的账务交给他了。”
原来如此,那猫腻多半出在此人身上了。
计云舒沉吟半晌,道:“陛下可否派人将学堂的账本拿来瞧瞧。”
“这有何难。”
宋奕大手一挥,立时吩咐高裕遣人出宫去了。
拿到账本之后,计云舒细细地查看了这一年以来鹤声书堂的各项用度,越看秀眉拧得越紧。
而当她瞧见两张宣纸花了一两银子时,她啪的一声将账本摔在桌案上,横眉怒目。
“一团乱账!”
极少见她发这样大的火,琳琅和寒鸦等人都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喘。
宋奕也不例外,轻声安慰了几句,见计云舒不理他,便给寒鸦使了个眼色,寒鸦立时拿过账本递给他瞧。
这一瞧,他倒是明白计云舒为何这样生气了。
一张宣纸半两银子,一张几案一百两,一只竖骨灯笼十两,这莫不是镶了金子。
如此看来,这是那李彦的手笔了。
正兀自想着,那一脸愠怒的人儿倏然走到他面前。
“我要去趟鹤声书堂。”
“又出宫?”
他有些犹豫,柔声劝道:“云儿,不是朕有意阻拦,刺客的事才过去多久,朕实在怕你又出什么意外。”
计云舒坐上榻,凝眉道:“哪有这么多意外,上回是在山里头,人烟稀少,这回又不出京城,城里四处都是巡逻的官差,我乔装出去,再多带些便衣侍卫,不会有事的。”
第133章 唱出戏
马上春闱了,这样紧要的关头,她不能让这样的腌臜事影响到学堂里的女学生们。
见她这般执拗,宋奕也很无奈,妥协道:“那这样,朕陪你一起去,不然朕不放心。”
“可你的伤……”她瞧了眼他的胸口。
“没什么大碍了,云儿放心便是。”
他坚持要去计云舒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唤来琳琅乔装更衣,随后坐上马车从侧门出了宫。
马车内,她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帷帽给宋奕带上了。
“嗯?云儿这是?”
计云舒道:“若让陛下去了书堂,她们怕是课都上不成了,倒不如将这个带上,她们清净咱们也清净。”
宋奕轻笑一声,帷帽下的俊眉微扬:“成,听云儿的。”
不知为何,他极爱听她说咱们这二字,让他莫名有种民间夫妻相伴一生的亲昵感。
计云舒自然瞧不见宋奕神情的变化,她心里想着到时该如何同那李彦斡旋,从他嘴里问出些实话。
马车行至鹤声书堂正门,计云舒谎称自己是俞贵妃派来巡视的,要见见书堂的李掌事。
这书堂是以宋奕的名义建的,故此守门小厮一听是宫里来的人,忙将她们给引到了思逸堂。
“姑娘稍候,我这便去请李掌事。”
她颔首:“有劳了。”
上午才传人来拿账本,下午便找上门了,李彦心知来者不善,一进门儿便放低了姿态。
可一瞧见领头的是个女子,他便宽了几分心,眼神中还隐隐透出几分不屑。
他假笑着做了个揖,问道:“在下鹤声书堂掌事李彦,敢问姑娘是?”
计云舒隐晦地瞥了眼后方的宋奕等人,面不改色地回礼道:“我是贵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琳琅。”
身后的琳琅:……
宋奕有幕篱挡着,肆无忌惮地咧嘴笑了,好整以暇地看她扯谎。
挺好,出趟宫,还能瞧他云儿唱出戏。
原来是个宫女儿。
李彦内心更不屑了,连带着语气也敷衍了起来。
“原来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不知姑娘来此,有何指教?”
计云舒自然听出了他语气的变化,可却半点不恼,慢条斯理地从寒鸦手中取过账本,幽幽道:“这账可是李掌事做的?”
“正是。”
“李掌事是个能干的,不但将学堂建得这样好,连账也做得天衣无缝,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
说到这,她犀利的眸光看向李彦:“这什么宣纸要半两银子一张,京城的纸价向来都是草纸一文钱七张,宣纸一文钱两张,掌事莫不是被骗了罢?”
李彦竟然敢贪,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瞧了眼计云舒手里的账本,噙着笑不慌不忙道:“姑娘不知,咱们学堂里的宣纸啊都是我找古月纸铺定做的,颜色白易吃墨,与寻常的宣纸自是不同。”
好一个定做。
计云舒冷笑,他敢将纸铺的名字报出来,说明不怕她去盘问纸铺掌柜。
两人串通一气,那宣纸是不是定做的,又花了多少银钱,还不是凭他一张嘴么?
“那这一百两的案几呢?”她语气冷了些。
李彦依旧面不改色:“这案几是我寻的扬州有名的巧匠打造的,耗时两个月,精雕细琢,自然是值这个价的。”
“那可否传那匠人来一趟,我问他几句话。”
李彦两手一摊,佯装叹惜:“不巧得很,那匠人离了京便上别处做活去了,眼下怕是寻不到了。”
计云舒蓦地咬紧了牙,脸色绷得极其难看。
这人做足了准备,看来这想让他吐出那三千多两银子怕是难了。
这样心思不正狡诈贪婪的人,她万万不能再让他留在鹤声书堂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幽幽地盯着那暗自得意的人,言辞犀利。
“陛下和贵妃娘娘宫里的几案也才八十两,李掌事做这一百两的几案,过于僭越了罢?”
李彦的笑倏然僵住,似乎没料到她会从这样刁钻的角度找茬。
且最让他无法辩驳的是,自己做的假账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价钱,他总不能承认那是假账罢?
这样一顶大罪压下来,谁不慌?
他干咳了两声,较劲脑汁地想着对策,最终决定将此事推到自己的随身小厮身上,还转身扇了他一巴掌。
“你个不长脑子的!这样的事也不过问我?!如今出事了,你自去受罚罢!”
“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计云舒面带讥笑地瞧着那主仆二人演戏唱双簧,慢悠悠道:“李掌事倒是仁慈,不过说到底还是掌事疏忽,未尽到应尽的职责,想来也是李掌事家中的产业太多,这才疏忽了书堂这边的事。”
“回去我便禀告娘娘,书堂的掌事换个人来做,李公子便好好打理自家的产业罢。”
听计云舒要辞了自己,李彦立时恼了。
他家田产铺子是不少,可谁会嫌银子多?
每年白得几千两,这到嘴的肥肉想让他吐出去?没门!
他换了副嘴脸,眼神阴狠地盯着计云舒:“这差事是太后娘娘让陛下派给我的,有那俞贵妃什么事儿?又有你什么事儿?”
宋奕微眯起双眸,不动声色地立在了计云舒身后,阴冷地盯着那不知死活的人。
计云舒冷嗤了一声,见他不装了,她也不再同他绕弯子了。
“这学堂是陛下同贵妃娘娘一起办的,你办事不力,娘娘自然能将这差事给别人做。”
“要么你将那三千多两银子吐出来!要么滚出鹤声书堂!你自己选一个罢!”
语毕,李彦倏然大笑起来。
“好大的口气!想回宫告状?先看看你有没有命回去罢!来人!”
他话音刚落,五个拿着家伙什的壮汉冲了进来,凶神恶煞地盯着几人。
宋奕立时上前,将计云舒护在身后,凌煜和寒鸦也已经摸上了腰间的配剑。
“李彦!宫里来的人你也敢杀?!”计云舒怒斥他,内心隐隐后怕起来。
她没有想到这李彦竟猖狂至此,今日若不是带了宋奕他们一起,她还真就交代在这儿了。
李彦背着手,不屑道:“太后是我干娘,我杀个宫女儿算什么?谁让你这小贱人不长…呃嗯!”
李彦的后话被一股裹挟着劲风的力道给踹了回去,他捂着胸口从几个大汉身上爬起身,恶狠狠地盯着那利落收腿的玄衣男子。
“奶奶的!老子弄死你!”
“李彦。”
一声冷冽阴沉的嗓音从那幕篱后传来,威严压迫,李彦登时僵住。
这,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像陛下的……
不对,陛下来这儿做什么?定是他听错了!
正当他兀自说服着自己时,宋奕已然慢条斯理地挑开了幕篱纱巾,露出了那张阴森寒戾的脸。
李彦呆愕住,心下惊恐万分,轰地一声跪下了。
“陛,陛下?您怎么,怎么出宫来了?”
宋奕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冷冷启唇:“朕若不来,还不知你在宫外这样威风呢,听说你在外以朕的兄弟自居?”
李彦惊出了一声冷汗,那是他在迎春楼醉酒时说出的话,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来不及多想,他连连磕头,嘴皮子都哆嗦:“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那…那是我马尿喝多了神志不清!这才口无遮拦折辱了陛下!”
“我!我掌嘴!掌嘴!”
说罢,他哐哐扇自己巴掌。
计云舒冷眼瞧着,丝毫不可怜他,恶人自有恶人磨,他该受着的。
待李彦的嘴角渗出了血,宋奕才幽幽道:“那三千多两银子呢?”
李彦吞了下口水,眼神飘忽,似乎还想挣扎。
“朕没那么好性儿,你有命贪,信不信朕让你没命花。”
阴冷骇人的嗓音钻入耳中,李彦再不敢有半分侥幸的心思,忙派了贴身小厮回府取银票。
拿到银票后,宋奕转手递给了计云舒,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将库房钥匙交出来,麻利地滚,太后那边朕自会交待。”
面对宋奕,李彦是再不敢撒泼犯浑,乖乖地交出钥匙,带着一众瑟瑟发抖的大汉离开了书堂。
计云舒收好银票,又掂了掂手中的钥匙,心道对付这种人还是得用点强硬的手腕,她前边那些话算是白白浪费口水了。
“银子追回来了,咱们回宫罢。”宋奕垂眸瞧她。
“等一等,我去见见皇后娘娘。”
宋奕没拦着,而是带上幕篱同她一起去了。
凭着小厮的引路,一行人到了致学堂外,计云舒一眼便瞧见了手持书卷,凝神讲学的赵音仪。
她带着几人隐在游廊里,等小厮将唤赵音仪出来。
“赵夫子,宫里来人了,要见您。”
赵音仪愣了愣,下意识明白是计云舒出宫来瞧她了。
她浅浅一笑,同堂下的女学子们赔了几句礼,而后放下书卷随着小厮来到游廊。
二人甫一见面,计云舒秀眉轻扬,朝赵音仪拱手作揖,调笑道:“赵夫子一向可好?”
赵音仪有些不好意思,斜眸嗔了她一眼,余光瞥见她身后那道带着幕篱的身影,她有些疑惑。
“他们是?”
计云舒下意识转头瞧了眼他二人,以免赵音仪不安,她掩饰道:“他们是我带出宫的侍卫。”
余下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瞄了眼宋奕,不知他这个侍卫作何感想。
宋奕却只是挑眉,含笑瞧着她的背影,并不觉着给她做侍卫有什么丢脸的。
赵音仪没有怀疑她的话,亲昵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漫步在雅致清幽的游廊中。
“今年春闱,照娘娘看,咱们鹤声书堂可能出个女状元?”计云舒歪头问她。
第134章 你的心
赵音仪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今年和明年若有女状元,那大抵还是官宦世家的女子。”
“咱们学堂的姑娘虽勤奋,可到底是这一两年才开始进学,自然是比不上那些自幼便在家中私塾念书的女子,不过二三甲女进士也许能出几名。”
计云舒颔首,倒觉得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人和人差距不是一年半载便可追上的,女子学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到状元,赵音仪又想起什么,雀跃道:“对了,去年的女状元蒋姑娘不久前找上我,说要将自己每月的俸禄捐一半给女子学堂,用作束脩和贴补,再加上你送来的三百两,这几个月学堂倒是能宽裕些了。”
这蒋姑娘倒是同道中人,可见她内心也是希望女官制度扎根稳固,日后越来越多的女子进入官场拥有话语权,从而改变大渊女子的处境。
计云舒欣慰地感叹着,倏而想起还有件要紧的事情没说,她掏出钥匙和银票,塞到赵音仪手中。
“云荷,这是?”
“这是学堂库房的钥匙,还有那李掌事贪污的三千多两,眼下都被我追回来了。日后这钥匙便给娘娘收着,学堂的一切事务都由娘娘处理。”
赵音仪有些犹豫:“我?我能行么?”
“这有何不行的?学堂的事儿又不多,娘娘您只盯着账务便行了,采买墨纸的事便让冬霜管着,否则再请个人来,保不齐又和那李掌事一个德行。”
回想起李彦在的一年里,学堂确实乌烟瘴气,赵音仪没再推脱,收下了钥匙。
二人又说了许久的话,眼见着天色快黑了,计云舒才回宫。
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彻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们在阖家欢乐的笑谈声中送走了建渊三十年的最后一日。
宋奕应付完他母后的除夕宫宴,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关雎宫陪计云舒用晚膳。
“寒鸦,添副碗筷。”
计云舒抿了口汤,抬眸瞧他:“陛下不是去了除夕宫宴么?”
宋奕贴着她坐下,自顾自地斟了杯酒。
“你不去朕一个人待着没意思。”
计云舒抿唇轻笑,半调侃道:“怕是躲太后催选秀罢。”
宋奕听得这句毫不在意的轻笑,眸色微沉。
他缓缓举杯抿了一口,长睫微阖,眸底隐隐酝酿着什么,神情不明道:“倒是瞧了几名秀女,都生的玉骨冰肌,姿容艳丽。”
说罢,他掀眸一眼不错地盯着计云舒的神情。
计云舒正埋头吃着碗里的齑汁烩鹿肉,便是打回来的那几头雪鹿做的,从前她还说鹿肉不好吃,眼下却觉着自己从前有些不知好歹了。
乍一听宋奕说有几名秀女很漂亮,她下意识便接话道:“都纳了不就好了。”
话音落,宋奕的脸色骤然沉冷下来,周身的气息也在刹那降到冰点。
方才她说出这话时神态自然眼都不眨,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他死死地攥着空杯盏,戾声质问:“你根本就不在意朕,你巴不得朕选一堆秀女进宫是不是?!”
计云舒立时转头看向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下意识说出的话刺痛他了。
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再解释只怕越描越黑,她索性闭了嘴。
他既听不得真话,那她日后不说了便是。
宋奕拼命压制着怒气,只等她开口解释,只要她肯改口,说她说错了,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便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一句话,她只是淡淡地放下筷箸,拭嘴饮茶,而后沉默。
他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彻底压不住心中的郁愤,双手攥住那瘦削的肩膀,迫她看向自己。
“你为何不解释?!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朕!说要陪朕一辈子都是骗朕的对不对?!”
相比较宋奕的激动,计云舒却异常冷静。
她觉着宋奕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他救她一命后她都已经妥协不再想着跑了,他还要她如何呢?
她静静地瞧了他半晌,淡声道:“我也在宫里安安分分地陪了陛下五年了,还不够么?陛下还想要什么?”
“朕要你的心!要你真心实意地爱朕!”
宋奕忍着心口的闷痛,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
计云舒愕然地望着眸色猩红的他,这样胡搅蛮缠,既要又要的话,令她思之发笑。
“陛下,人不能太过贪心,上天是公平的,得到了什么就总得失去些什么。”
“我一样,陛下也一样。”
她为了女官制度牺牲了自己余生的自由,他宋奕凭什么人心皆得?
宋奕的身形倏然僵住,剧烈起伏的胸膛也逐渐平复,眸底尽是求而不得的苦涩与悲痛。
他似泄了气一般松开了她的肩,扶着案沿踉跄起身,深深地看了眼那寡情无心的女子后,他神情哀戚地出了殿。
计云舒一语不发地瞧着那高大落寞的背影,待瞧不见了,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复又若无其事地拿起筷箸用膳。
“娘娘,您这是何苦啊,哪怕撒个谎骗骗陛下,也不至于闹成这般。”
寒鸦无奈地叹气,今日还是除夕呢,这大好的日子,白白地辜负了。
计云舒没接话,自顾自吃着,用完后便吩咐抬水沐浴,而后熄灯上了榻。
将近子时,才睡着不久的她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略带着些沐浴后的湿意和酒气。
计云舒立时醒了,稍稍使了些力气却没挣开。
她还以为他回紫宸宫去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正当她想忽视他继续入睡时,耳后传来一声状似平静的问话。
“云儿为何不等朕,自己睡了……”
她装睡,当作没听见。
可没过多久身后又再次传来他低闷的声音,前言不搭后语,还带了些显而易见的委屈。
“云儿,朕对你是真心的,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爱朕一回?”
“朕这辈子从未这样渴求过什么,只求你爱朕一回,求求你好不好……”
这句卑微的话一出口,宋奕自己都愣了怔了一瞬。
他前半生顺风顺水,一出生便是嫡长子,地位和宠爱应有尽有,凡他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
就连那显贵的太子之位也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头上,不费吹灰之力。
直到遇见了她,他吃尽了苦头,尝尽了竭尽全力却得不到一丝真心的苦楚。
他只得祈求,求她心软,求她爱他。
计云舒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睁开了眼。
“若陛下当初没有不顾我的意愿强迫我,也许如今会不一样。”
平心而论,宋奕这几年待她不错,可这并不能掩盖洗白他曾经强迫自己,囚困自己的事实。
宋奕沉默了,对这一事实,他无法辩驳,也不想辩驳。
遗憾是真,不后悔也是真。
他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些,深吻她冰凉的耳垂,语气凄然:“那朕退一步,不求你的心,只求你能一辈子待在朕身边,好不好?”
计云舒静默良久,轻轻吐了一个好字。
得到她回应的宋奕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抵在她耳侧做出承诺。
“日后,云儿想要什么,朕便给什么。”
计云舒浅浅地扯了扯唇角:“有陛下这句话便够了。”
室内沉寂了半晌,垂在榻边的云纱床幔倏然晃荡起来,而后响起了床榻摇晃的嘎吱声。
交错起伏的喘息声中,有女子急促的嘤咛。
“慢些!你…唔!”
唇被吻住,所有的嗔怨恨怒都消失在这场厮磨许久的鱼水之欢中。
第二日,待计云舒神色怏怏地下榻洗漱时,已近午时了。
琳琅小心翼翼地扶着那红痕未消的手腕,生怕稍一使力她就散架了,满脸心疼担忧。
昨夜陛下第二次叫水时是她送进去的,借着烛光透过床幔映出的人影,她瞧见陛下从娘娘的腿间抬起头。
只一眼她便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再瞧。
陛下也属实孟浪了些,哪有这样折腾人的?
计云舒自是不知琳琅的小脑袋瓜里想的什么,她用热巾帕敷了许久的的脸,这才觉着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
恰逢宋奕从太和殿议事回来,见她醒了便唤人传膳,午膳用完,刘詹依着时辰来关雎宫给宋奕例行换药。
待掀开宋奕里衣的之后,肩颈处那几条显眼的女子指甲的抓痕映入眼帘,刘詹老脸一红,痉挛地扯了扯唇角。
剪开纱布一瞧,原本已结痂的伤口果然裂开了。
暗自啧叹了一声,他按部就班地换好药。
临了临了,又悄悄觑了眼宋奕的脸色,忍不住好心劝道:“陛下,您有伤在身,这……这床帏之事不可太过激烈。”
正在饮茶的计云舒动作一滞,脸颊有些发热,她闷头将茶饮尽后,起身回了寝殿。
宋奕见状清笑了声,却是面不改色,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轻淡道:“无妨。”
穿好衣裳,他径直入了寝殿。
见计云舒正倚靠在美人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画本子,他提议道:“外面的日头这样好,不若去荷园里走走?”
计云舒摇了摇头,又随手翻过了一页。
宋奕贴着她坐下,俊眉轻扬:“御马场里头新进了几条桃花骢,可愿去跑跑马?”
计云舒抬眸,思索了片刻,放下了话本。
“走罢。”
宋奕隐晦地弯了弯唇,唤寒鸦拿来骑装给她挑选,一共六套,是他一早便备好了的。
“挑一套罢。”
计云舒略略一扫,拿起了离自己最近的石青色那套。
虽在意料之中,宋奕仍旧婉言相劝:“新春第一日倒是红色的喜气些,瞧着也更衬你。”
第135章 撩他心
计云舒一瞧,也觉红的喜庆些,便转而拿起了红色的那套。
待她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宋奕也换上了一身修身利落的深墨色骑装,在瞧见她的那一瞬,他幽深的眸底浮上些许惊艳之色。
眼前的女子乌发雪肤,薄妆浅黛,身姿修长匀称,纤瘦而不羸弱。
褪去飘逸宽松的宫装,她窈窕曼妙的身段儿展露无余,在朱红色交领窄腰骑装的勾勒下显得愈发亮眼夺目。
少了几分清冷出尘,多了几分妍丽妩媚。
云鬓楚腰,粉颈丹唇,竟比衣衫尽褪时,更撩他心弦,乱他心魄。
计云舒站在铜镜前认真地抚平衣袖,并未注意到他直白炽热的眼神,待她转身时,宋奕已然敛去了赤裸的眼神,负手立在一旁,含笑赞她。
“平日里穿的衣裳不是藕色便是青绿色,朕瞧着,还是红色更衬你些。”
计云舒利落地扎好袖口,抬眸瞧他一眼,不置可否。
“走罢。”
“等等。”
宋奕喊住她,从寒鸦手中取过披风替她系上:“马场风大,披上这个。”
计云舒未推辞,站在原地任他动作。
才开春不久,御马场的草还较为稀疏,却也影响不了二人的兴致。
御马监将二人引到马厩,指着几条白马恭谨道:“陛下,这便是近日才从宫外送来的桃花骢,温顺灵巧,适合女子骑行。”
“行了,这儿没你的事儿,退下罢。”
宋奕朝他吩咐了一句,径直走到那几条桃花骢面前,摸摸瞧瞧,不知在做什么。
计云舒立在马厩外,凝眉瞧他:“做什么呢?”
话音落,宋奕便牵了其中一条走到她身前,朝她粲然一笑:“替你挑了个最听话的,来,上马罢。”
计云舒踩着马镫利落上了马,身后传来他的轻笑。
“有长进。”
她高坐马上,垂眸瞥了眼他,轻夹马腹,从他面前走过。
宋奕笑意更甚,翻身骑上自己的赤骥马去追她。
初春的风还带了些暮冬的冷意,好在宋奕有先见之明给计云舒披了件披风,才没让她冷着。
计云舒骑马的技术确实有所长进,两年前只能小心翼翼地走,而现下已能策马跑起来了。
无论跑到哪儿,身后总是跟着个形影不离的影子,她忍无可忍地勒住了马。
“这马场这样大,你为何非得贴在我后头骑?”
宋奕紧随其后勒马,偏首笑道:“这不是怕万一出什么岔子,朕好及时救你么。”
话说的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倒显得她不识好人心了。
她抿唇瞪了他一眼,随他去了。
打马跑了一圈回来,她瞧见围栏边儿的琳琅正目露憧憬地盯着自己,一如两年前在镇北候的马球场上,她看着纵马奔扬的蒋轻舟时的模样。
心下了然,她策马走近,眉眼含笑:“琳琅,马厩里还有几匹马,你也去挑一匹来骑骑?”
心思被看穿,琳琅尴尬地笑了笑,惋惜道:“不了娘娘,我不会骑马。”
计云舒下意识偏头看向她身旁的寒鸦,心说这不是有个会骑的么?
“寒鸦,你去教教她。”
“是,娘娘。”
寒鸦颔首,又盯着琳琅:“走罢。”
“娘娘我……”
琳琅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内心的渴望战胜了恐惧,跟着寒鸦朝马厩走去。
“寒鸦,你待会可千万不能松开绳子啊!”
“嗯。”
“还有还有!也莫要走太快!”
“知道了,你话好多……”
计云舒笑了笑,从二人身上收回了目光,身旁传来宋奕的声音。
“那小宫女跟了你许久罢。”
她颔首:“近六年了,远超宫女满龄出宫的年限,也该放她出宫嫁人了。”
“可朕瞧着,她也未必肯舍下你出宫。”
宋奕说的是实话,琳琅无父无母,从小长在宫里,出宫了也没个容身之处。
“我到时同她说说,无论她走不走,都随她心意。”
说罢,她想起寒鸦,偏头问道:“寒鸦呢,她是你的人,到了年纪你可会放她走?”
宋奕眉峰微扬,对计云舒的话有些讶然:“寒鸦不是宫女,她的职务非同一般,朕怎会放她走。”
计云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蠢了,寒鸦是暗卫副统领,明里暗里定替宋奕办了不少刀口舔血的事,这样一把利刃,他怎会放她走。
想到她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便终日与刀光剑影为伍,干的都是些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活,她便忍不住心疼。
好在回宫后宋奕便她调到了自己身边,也算是让她远离了那些凶险。
可凭着寒鸦的能力,让她与自己整日地窝在后宫,她又觉着埋没了她。
这几年的武举不是办的如火如荼么?凭寒鸦的身手,考个武状元定是绰绰有余。
她得找个时机同她谈谈,问问她的打算。
几人在马场待到了近酉时才回宫,第二日一早,宋奕上朝去了,计云舒便将寒鸦
喊到了身边。
寒鸦掀帘子走进,问道:“怎么了娘娘?”
计云舒莞尔一笑,拉着她坐下。
“没事儿,咱们说说话。”
见寒鸦神色紧绷,她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宽慰:“不必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寒鸦对她这话有些不解,想了想,还是如实回道:“奴婢没什么打算,日后也只会陪在娘娘身边,伺候娘娘。”
“可凭你的身手做个宫女实在屈才了些,你就没想过往上走一走么?”
可寒鸦听了这话却误以为计云舒是要赶她走,立时慌了神,起身便要跪下,被计云舒及时拦住。
“你莫急,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日日陪着我这个深宫闲人打转。”
“那娘娘为何不把琳琅也叫来问……”
听见她的小声嗫嚅,计云舒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笑她糊涂。
“琳琅同你能一样么?她身无长处,又馋又懒,合该同我这个闲人在宫里头混一辈子。”
“可你的武功这样好,就没想过去考个武状元,做个女将军?”
寒鸦怔住,只因计云舒说的是她从未想过的路。
她愣愣地瞧着一脸认真的计云舒,支吾了好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
武状元?女将军?她能行么?
计云舒以为她是怕宋奕阻拦,忙承诺道:“陛下那边你自不必担心,有我在呢,你大可放手去做。”
本以为话说到这份上,寒鸦应再没有顾虑了,却不料她还是摇头。
“娘娘,寒鸦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只想好好陪着娘娘,伺候娘娘一辈子。”
计云舒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这样的结果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可她仍旧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不愿去试一试么?”
寒鸦垂首摇头,仍旧是那句话。
计云舒不免叹了口气,虽觉有些遗憾,可也尊重她的意愿,便没再说什么。
寒鸦出去后,她又唤来琳琅进来,也是一样的问话。
“出宫?我不出宫,我就要在陪在娘娘身边。”琳琅果然一口回绝。
计云舒无奈发笑,又调侃道:“你也是大姑娘了,就没想过嫁人成家?又或是出宫过平凡的日子?”
莫看琳琅瞧着傻傻的,其实她内心比谁都看得透。
“嫁人?奴婢不嫁人,一个人乐得干净呢!”
“奴婢在宫外无亲无友,又没个手艺傍身,出了宫也是喝西北风,还不如待在宫里呢。”
“那惹事生非的娇公主被陛下遣回安南国了,宫里头平静了不少,娘娘又待奴婢这样好,奴婢过得可比宫外那些艰难求生的女子舒坦多了。”
“话虽有理,那你就不羡慕她们在外头自由自在么?”计云舒问。
琳琅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羡慕是羡慕,可奴婢知道有舍便有得,若日日为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伤心落泪,那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牺牲自由而换来的一切?那样反而两头都落不到好。”
“既如此,倒不如只顾一头,过好眼下的日子,好好享受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一切,才不辜负自己的牺牲。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何过全凭自己看不看得开,奴婢便选择看开些,欢欢喜喜地过完后半辈子。”
好好享受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一切,才不辜负自己的牺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计云舒怔怔地瞧着眼前异常清醒的琳琅,心中默念着她这句话。
一直以来飘忽不定的思绪似乎有了主心骨,迷失在黑暗中的灵魂也在这一瞬窥见了一丝曙光。
几年来的混沌与迷惘,都因小丫头这一句洒脱清醒的话,渐渐消弥。
或许,她也该试着学学琳琅人生态度。
“娘娘?娘娘?”
她回过神来,朝琳琅浅笑:“我没事儿,既然你自己打定了主意,便当我没说过这话。”
“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也好,皇后娘娘出宫了,宫里头我也就你一个老熟人了。”
琳琅咧嘴傻笑,忙起身替计云舒揉肩,悦声道:“那就说好了,奴婢哪儿也不去,就留在宫里陪娘娘一辈子。”
计云舒扶额笑叹:“成,都随你。”
第136章 尘埃定
建渊三十三年,是被载入大渊史册的一年。
这一年,一甲前三名皆是女子。
其中,女状元出自鹤声书堂,是四年前赵音仪从街头捡来的乞丐,是个真正的贫苦女子。
除此之外,这一年也是及第的女进士最多的一年,二甲进士八十人中,女子三十六人,出自鹤声书堂的有三人,三甲同进士一百三十人中,女子八十九人,真正意义上的占据了半壁江山。
未及放皇榜,计云舒便从宋奕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
御书房内,她瞧着拟好的皇榜,激动的指尖发颤。
“这,这竟是真的?”
她没有想到她们会这样争气,女子科举仅仅开考五年,她们便能与垄断科举上百年的男子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好样的,她们都是好样的。
宋奕姿态骄矜地倚靠在坐榻上,手里正翻着折子,见计云舒那激动的模样,他笑着刮了刮她的白玉耳坠。
“瞧你这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也中了呢。”
计云舒掀眸扫他一眼,不满地扯唇,心道若是有个画举说不准她还真能中呢。
她小心翼翼地将明黄的榜纸折好,放回了宋奕手边,不经意瞥见了他手里折子的署名。
大理寺少卿——蒋轻舟。
她心神一振,忙问道:“蒋姑娘又升官了?”
闻言,宋奕含笑瞥她,长臂一挥将她揽入怀中。
“何止她,沈君晚也升了。”
沈君晚?
计云舒在脑中回忆了会儿,这才想起她正是与蒋轻舟同一年及第的那位女探花,也是个很有文人风骨的姑娘。
她支着下巴瞧了瞧榻桌上的奏折,若有所思道:“眼下,朝中有几位女官?”
宋奕垂眸瞧她,虽不明白她为何问这个,却还是如实告诉了她。
“若加上今年刚及第的三位,一共是九位。”
九位,倒也不算少了。
计云舒兀自思量着,心中的下一个念想又有了着落。
翌日,趁着宋奕去上朝,她写了封信让琳琅出宫送去蒋府,而后便静待时机。
果然,没过几日宋奕便找上了她。
她按兵不动,自顾自地倚在贵妃榻上瞧着话本子,等他开口。
宋奕方下朝回来,一袭玄金暗纹龙袍,负手立在琉璃帘外,噙着清浅的笑意,看计云舒装模做样。
“咳咳。”
他假意咳了两声,拨帘而进,缓缓行至她身前。
“瞧什么呢?”
计云舒羽睫微颤,未抬头瞧他。
“戏文,醉打金枝。”
醉打金枝?好一个醉打金枝。
明白了她的意图,宋奕笑意更甚,贴着她坐在贵妃榻上,将手中的折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今日早朝,蒋轻舟同几名女官联名上表了这份奏折,让朕定下凡有殴打妻妾者,杖责三十的律例。此间,可有云儿的手笔?”
宋奕垂眸瞧她,眉眼含笑,似是疑问,又似确认。
计云舒用指尖摩挲着页角,唇边缓缓绽放一抹清浅的笑,掀眸看向他。
“是我的手笔,陛下觉着这一律例如何?”
宋奕不置可否,也仰靠在榻背上,支着头与她对望,语气温缓道:“云儿何以有这样的想法?”
计云舒合上戏文,朝他坐近了些。
“眼下女官制度已开,女子的地位也合该往上提一提了,否则再有才华的女子,只怕也要被扼杀在襁褓中。”
“若没个律例约束,那些个喝了点马尿的,连公主都敢打了,更莫提其他女子。”
她提议女子科考就是为了抬高女子的地位,若眼下连她们最基本的安危都保证不了,那这女官制度就是个笑话,她这几年也算白忙活了。
宋奕听了含笑不语,直愣愣盯着她。
计云舒暗道不好,索性拉出他从前说的话,发起脾气来。
她将戏文往榻上一砸,板着脸道:“那年除夕,陛下还说我要什么便给什么,如今瞧着,是我天真了,竟连这种屁话也信。”
宋奕神色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脸,忙敛了笑去哄她。
“才刚还好好的,如何又恼了?朕又没说不依你。”
那他这是同意了?
计云舒立时回头瞧他,试探道:“那陛下是同意立这律例了?”
宋奕无奈,笑着弹了弹她的脑门。
“朕若是不同意,岂不是要被云儿视作负心汉了?”
计云舒抿唇浅笑,心下松了口气,想到还有一桩事,她索性一并提了。
“大渊有条律例,是官府判夫妻和离,带儿女的那方要赔付对方一笔银子,这条不大妥当,还是废了为好。”
宋奕微眯双眸思索了会儿,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条律法,只是用得不多,年头也久了,许多人还真不知道这回事。
“这又是为何?大多数有了孩子的夫妻是断然不会和离的,”
计云舒:“也不尽然,我从前便瞧过一例。儿女们大多是愿意跟着母亲的,若不废除这一例,无疑又加重了那些寡母的负担,陛下认为呢?”
宋奕是觉着她多此一举了,敢对夫家提和离的女子是少数,敢带着孩子和离的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索性便依她了。
“真的?!”
计云舒眉开眼笑,似乎没料到他会应的这样爽快。
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宋奕心里也欢喜,倨矜笑道:“自然是真,朕答应云儿的事,有哪件没做到过?”
计云舒没再反驳,只因他说的确是实话。
宋奕牵过她的手,指腹不轻不重地揉捻着那瓷白嫩软的手心,俊眉微挑。
“为何不说话?可是还有哪处不满意?”
计云舒如实摇头,浅声道:“满意,很满意。”
真心的满意。
宋奕倚着软靠,静静地瞧着眼前眉眼恬淡,弯眸浅笑的女子,倏而忆起十二年前她初进东宫时,他在晗英殿门前不经意的一瞥。
那时的她也是这副舒缓恬淡的模样,神情还带了几分沉迷画作的如痴如醉。
那双澄澈晶亮的杏眸至今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十二年了。
十二年,他们的爱恨纠葛,终是尘埃落定,再无波澜。
他感慨着,伸出修长劲瘦的手指替计云舒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倾身在她额前印下一吻。
“云儿满意便好。”
计云舒任由他抱着,想到那些从前遥不可及的念头如今已一件件地实现,她心底好生感慨。
日后,她还要建立更多的女子学堂,更多的自梳堂。
狭小的贵妃榻上,挤着二人相互依偎的身影。
初春和煦的阳光,透过梨木菱花窗洋洋洒洒地倾泻在二人身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温柔地拥裹着二人。
寒鸦端着茶盏进殿,透过琉璃帘瞧见这少有的温情一幕,她忙止了步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翌日早朝,宋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同意了蒋轻舟的提议,又另提了废除和离夫妻赔付人口损失银的律例。
不出所料,仍旧有些顽固的官员激烈反对,但在以蒋轻舟为首的一众女官的据理力争下,渐渐落了下风。
可经过近半月的努力,他们仍旧如同狗皮膏药一般粘着这事不放,讲理说不过人,便阴阳怪气。
终于,蒋轻舟忍不了了。
在宋奕的授意下,她于天子堂前舌战群儒,怒斥百官,用公正而犀利的话语引经据典,直击那些官员的痛处,将他们说得面红耳赤,自此偃旗息鼓,再不敢惹这位大理寺少卿。
旁人挨骂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唯有蒋函,被自己闺女连坐一块儿骂了还笑嘻嘻的,满脸自豪。
下朝后,吴老翰林不解发问:“我说蒋御史,被你闺女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还乐呵呢?”
蒋函瞥了他一眼,摇头晃脑:“你懂什么?我闺女这样才叫刚正不阿,文人傲骨呢!”
“金銮殿前,天子阶下,大骂百官,多气派啊!你老吴家有这样厉害的闺女?没有罢?”
吴翰林见他那得瑟样有些不满,余光瞥见两个相谈甚欢的身影,他哈哈一笑,似乎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幸灾乐祸道:“我家有没厉害的闺女我尚且不知,不过我知道,你家闺女怕马上要被人给拱了哈哈哈……”
蒋函笑容一僵,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
见一高一矮两个穿绯色官服的身影正有说有笑的认出那矮些的是自己的闺女后,他脸色骤变,暗道大事不好,他家小白菜要被拱了!
广阔的宫道上,蒋轻舟和卫苏隔着一段得体的距离并排走着,偶尔谈到志趣相投之事,二人都不自觉地浅笑。
“蒋大人心细,上次扬州私盐一案若不是大人发觉异常,此案怕断不能半月便了结。”
卫苏诚心赞道。
“卫大人过誉了,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多瞧了眼案宗,这才发觉那人的供词有异。”
“轻舟!轻舟!”
蒋轻舟话音方落,忽听得她爹在身后喊她,她忙停了步子。
蒋函匆匆跑来,走到二人中间,皮笑肉不笑地朝卫苏见礼。
卫苏忙垂首作揖,温声回道:“蒋大人客气了。”
“爹,怎么了?”蒋轻舟问。
蒋函二话不说,拉着她便走。
“到底怎么了?”
“走走走,回家!爹头风犯了!”
卫苏瞧着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蒋大人,貌似对他有些敌意?
第137章 送送朕
又是一个暖香醉人的春日午后,计云舒倚在菱花窗下的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里的西厢记。
昏昏欲睡之际,琳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一脸神秘地凑近她。
“娘娘,我方才瞧见寒鸦躲在暖阁里头瞧兵书呢!”
计云舒睁了眼,眸底闪过一丝讶然:“兵书?”
琳琅咧嘴傻笑,连连点头:“正是呢,每日这个时辰咱们午憩,她便夹着几本兵书偷摸跑去偏殿暖阁,被我瞧见好几日了。”
计云舒沉吟一瞬,忙问琳琅新科女状元游街那日,她俩出去瞧热闹时寒鸦有什么异常。
琳琅回忆了下那日的场景,如实道:“那日虽是女状元游街,但奴婢还是奔着外头好吃的和小玩意儿去的。”
“可寒鸦见了御马上的女状元似乎走不动路,眼睛黏人家身上不肯移开,若不是奴婢将她拉回宫,估摸着她还能在哪儿瞧一整日呢!”
计云舒了然一笑,立时明白了寒鸦的心思。
这丫头迟钝了些,到如今才真正认清自己的心思,好在也不算太晚。
武举立夏会试,立秋殿试,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寒鸦便会找上她了。
如她所料,仅仅过了两日寒鸦便找上了她,支支吾吾地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计云舒嗔了她一眼:“傻丫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高兴还不及呢,怎会责怪你。”
“那,那陛下那边……”
寒鸦心里有些没底,计云舒却劝她不用担心。
“你安心,我自会去说的。况且你是考武举做将军,又不是不做暗卫了,陛下自然不会拦着。”
瞧着她笃定的模样,寒鸦轻轻颔首,心下多少有了底。
待午时宋奕从太和殿回宫陪她用膳,计云舒同他说了这件事。
宋奕夹菜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立在一旁的寒鸦,眸光轻淡,让人瞧不出情绪。
计云舒眼波流转,瞧了瞧寒鸦,又瞧了瞧宋奕,语气松快道:“我瞧着,这对陛下来说可是件大好事。”
“是么?那云儿说说,好在哪儿?”宋奕盛了碗参汤递给她,挑眉扬唇。
“陛下不是总抱怨朝中可用的武将少之又少么?寒鸦的武功可不差,陛下将她塞到宫里来,岂不是埋没了她?倒不如允她试上一试,若她真能成事,那陛下岂不是白捡一位女将军?”
“这样好的事,陛下岂有不应的道理?”
宋奕静静地瞧着她舌灿莲花,倏然朗笑出声。
“罢了罢了,你总是有理,那便让她试一试罢。”
寒鸦神色一振,与计云舒对视一眼,忙下跪谢恩。
“起来罢。”
宋奕朝她扬手,又叮嘱道:“武举归武举,你自己分内的事也该做好,若考不中,便老老实实地回宫来陪贵妃。”
“是,寒鸦明白。”
计云舒抬眸瞧了眼罕见地露出笑容的寒鸦,也不自觉弯唇浅笑。
届时她还真想瞧瞧,这沉闷内敛的寒鸦穿上大红袍打马游街,是何种模样了。
之后的日子里,计云舒有意不让寒鸦进内殿伺候,还在偏殿辟出了一间安静空旷的阁室给她念书练武。
琳琅就憋屈了,计云舒不让她去打扰寒鸦,她便只能逗屋檐下的鹦鹉解闷。
宋奕忙着批折子时,计云舒偶尔也会带她去马场跑跑马。
这样平淡沉静的日子持续了近六个月,最终在立秋这日,被金銮殿上的那声尖细昂长的传诏声打破。
寒鸦不负众望,一举夺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武状元。
永安街上,一样的茶楼,一样的雅间,计云舒仍旧倚在木窗边瞧状元游街,只不过游街的人从蒋轻舟变成了寒鸦。
她身着大红袍,脚踩红鬃马,腰间挂着柄御赐的宝剑,打马行进在簇拥载道的永安街上。
脸上仍旧是一副寡淡的神情,可眉眼间隐隐流露的意气与欢畅还是显现了她真正的内心。
计云舒浅笑着收回了目光,将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肩上倏地一重,一件鹤羽披风压在了身上。
“入秋了,风大。”
宋奕替她系好披风,顺势从身后环抱住了她,同她一起倚在窗边望着人潮涌动的街道。
“自女子科举开考后,状元游街似乎比往年都热闹些。”他嗓音清冽道。
计云舒了然一笑:“往年都是男状元游街,而今换了女状元,自是稀罕些。”
“不过照如今的势头,再过几年,女状元游街也只道是寻常了。”
宋奕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计云舒笑意更甚:“越寻常越好啊。”
如此,那便正如她的意了。
宋奕垂眸瞧她,轻轻啄吻她微凉的侧脸:“盛世如此,云儿可还有想要的?”
计云舒眸光一滞,内心衡量了片刻,轻轻摇头。
她想要的他断不会给,说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宋奕眉目舒缓,下颚轻轻抵在她的发顶,目光遥望着蔚蓝的天际,语气餍然。
“朕亦别无他求。”
秋去冬来,转眼又到了计云舒的生辰。
宋奕早早地便从宫外传了戏班子来做戏贺寿,可计云舒嫌无聊,说什么也不愿意去瞧。
“那烟花呢?云儿可想看?”宋奕又问。
见计云舒仍旧摆手,他又提议去跑马。
计云舒抱着汤媪窝在贵妃榻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北风刮得脸生疼,我可不愿去受这罪。”
宋奕轻笑,坐上榻劝她:“今日风不大,穿得厚实些便成了,自入了冬你便整日窝在房里,也该出去走走了。”
计云舒拢了拢狐毛袖口,沉吟了一瞬,复又抬眸瞧他。
“今日不想跑马,陛下教我射箭罢。”
宋奕微诧,目露不解:“云儿为何想学这个?”
“不是想学,只是无聊,想玩玩解闷罢了。”
“云儿,这可不是用来玩儿的。”宋奕颇有些无奈。
虽这般说了,可他还是依计云舒所言,带她去了射箭场。
凌煜眼见着他们陛下蹙着眉在弓箭库里挑了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弓,有意提醒:“陛下咱们的弓箭都硕大且赘重,怕是寻不到娘娘能拿的。”
宋奕也是愁着这个呢,忽而想起寒鸦有一把梨木做的弓,轻便又趁手,忙遣了凌煜去取来。
“来,试试这把弓,可拿得稳?”宋奕将那把轻弓递给计云舒,含笑瞧她。
计云舒顺手接过,轻轻掂了掂,满意地颔首。
她立时抽出一只箭,将其搭上弦,虽有些吃力,但到底还是拉开了。
宋奕略显惊诧,唇边缓缓绽放出一抹笑意,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夸赞,那箭尖便对准了他。
“娘娘!”凌煜等人大惊,他忙箭步冲到宋奕身前挡着。
而宋奕却是不动如松,唇边的笑愈发恣意,只是眸底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与悲凉。
他伸臂推开凌煜,不退反进,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缓缓将自己的胸膛抵上了那只箭尖。
“松手啊云儿,这样近,即便再不准,你也能一箭射穿朕的胸膛。”
他语气平静得近乎诡谲,笑中含悲的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
计云舒捏着箭尾的指节渐渐泛白,鸦色的眼睫不住地轻颤,目光紧紧地盯着与箭尖一寸之隔的胸膛。
杀了他,她便能自由了么?
不,她会给他陪葬。
理智在一瞬间回笼,她倏地莞尔一笑,朝宋奕挑眉。
“别紧张,我不过试试这弦紧不紧罢了。”
说罢,她调转箭尖,对准草靶。
可箭方离弦,便因力度不够在空中划了个极小的弧度,潦草地射在了地上。
众人皆松了口气,心道原来是个假把式。
就连计云舒也忍不住嘲笑自己。
瞧罢,就她这样的,指不定人没杀死,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众人都在憋笑,唯有宋奕神情不明,只是一语不发地捡起掉落在地的箭矢,缓步行至计云舒身后。
他覆着计云舒的手背握住弓身,搭箭上弦,又覆住她另一只手,帮她将弓拉满。
“云儿,你想要朕的命,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只需知会一声,朕便会亲手将刀递到你手中。”
他抵在她耳侧呢喃,眸光晦涩,温热的气息随着凄然落寞的嗓音齐齐涌入她耳中。
“松手。”
话音落,有了他力量加持的箭矢迅猛离弦,瞬间划破长空,裹挟着劲风直直地没入靶身,力透靶心。
计云舒心神一震,不自觉地缩回了手,好似那利剑射穿的不是靶子,而是她。
他这是什么意思?警告她不要痴心妄想么?
宋奕见状,敛去眸底的涩然,故作轻松地玩笑道:“这便怕了么?方才云儿拿箭指着朕时,可不是这副瑟缩模样。”
计云舒自知理亏,转身欲走却被他拦腰桎梏住,清朗的笑声自耳边传来。
“才来便走么?云儿不打算自己试试?”
说罢,他将一支箭递到她手中,朝她扬眉示意:“来,试试罢。”
计云舒静默一瞬,还是接过了箭,照着宋奕手把手的教导,成功射出了第一支箭。
当然,也仅仅是射出去了一段距离,离草靶还差得远呢。
宋奕却有耐心得很,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复,一次次指正她的姿势。
箭一支支射出,却始终近不了靶子,计云舒率先放弃了,将弓箭还给了宋奕。
“罢了罢了,我不是这块料。”
在宋奕谑笑的目光下,她不断揉着自己酸胀的的手臂,喘息不止。
转身方迈出两步,小腿处的旧伤隐隐刺痛,她身形晃了晃,好在宋奕及时冲上来扶住了她。
“怎么了云儿?可是伤口又疼了?”
他紧揽着计云舒的腰,目露担忧。
转身欲唤人搬来椅子,忽又想起这是在射箭场,便索性单膝半跪于地,将她扶坐上了他屈直的那条腿。
身子有了支撑,计云舒那刺痛的小腿才解放了出来。
“许是伤着了骨头,一到冬日里便隐隐作痛,回去用刘太医开的药方泡一泡也许会好些。”
她攀着宋奕的脖颈,低头瞧着自己的小腿叹气,下一瞬身子蓦然悬空,是宋奕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回去上药。”
宋奕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不容置喙地抱着她回了关雎宫。
待泡脚上药这一通忙活下来,天已擦黑,宫人适时传了晚膳来。
下午练了小半个时辰的箭,计云舒累极,胃口好得很,嘴巴塞得圆鼓鼓的。
宋奕瞧了眼,不自觉弯唇,而后不停地替她布菜。
“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就没什么想要的生辰礼么?”他眉眼含笑,宠溺道。
计云舒将口中的食物咽下,端起药膳汤来喝了几口,才敷衍地回他。
“我没什么想要的礼,陛下莫折腾了。”
“那贺礼不想要,其他的东西呢?云儿当真无欲无求了么?”
计云舒秀眉微蹙,已然对宋奕的刨根问底有些不耐,语气也冲了些。
“真没有想要的,我只想好好用膳!陛下快些吃罢!”
连吃饭都堵不住他的嘴。
计云舒不耐诽腹着,宋奕却执着得很,见她当真没有想要的贺礼,便自顾自一厢情愿地说着。
“既云儿没有想要的东西,那便依朕的意思,将皇后之位当作你的生辰礼,如何?”
计云舒夹菜的动作猛地一滞,下意识抬眸瞧他,恰巧对上了那双满含期待的黑眸。
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她果断沉了脸,吃饭的心思也没了。
这人,作践完她还不够,又来作践皇后娘娘了。
宋奕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神情,心下有些忐忑:“怎么?云儿不愿么?”
他本以为,这样一份厚礼,她多少该有些欢喜才是。
计云舒没急着回他,低头拭了拭嘴,又抿了几口热茶,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陛下既这般说了,那我倒是有个比皇后之位更想要的东西,不知陛下可愿意替我寻来?”
他既这般喜欢折腾,那她便如了他的意,也折腾折腾他。
“哦?是何物?”
宋奕来了兴致,忙牵着她的手发问,眸光晶亮。
计云舒眨了眨鸦羽般的眼睫,对上他的饶有兴致的目光,缓缓道来。
“听闻有一种花名叫楼兰美人,花瓣蓝中带紫,花蕊呈粉蓝色,白日无香,到了夜里却是花香弥漫,我极想瞧上一瞧。”
她故作憧憬地说完,斜眸去瞥宋奕的反应,却未如她所料那般,瞧见他露出为难的神情。
宋奕清声朗笑,向她解释:“确有此花,只是生长在北狄都城楼兰境内,花开时明艳动人,才得了楼兰美人这个称号。”
没能瞧见宋奕吃瘪,计云舒憋闷极了,作势准备挣开他的手,却被他当作是瞧不见花使小性子。
“云儿想瞧倒也不难,只待时机一到,朕定将整个楼兰的楼兰美人,尽数搬来你面前,供你赏玩。”
宋奕含笑捏了捏她柔嫩的手心以作安慰,目光缱绻地向她作出承诺。
计云舒心间一怔,愕然地瞧着他。
这人,估摸着是怕在自己面前丢了脸面,吹牛拍马的罢?
花长在北狄的都城境内,难不成他要为了几朵花对北狄开战?
太可笑,太荒谬了。
计云舒兀自想着,只当宋奕是好面子嘴硬,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用完膳,宋奕去沐浴了,她便窝上床榻,脱了鞋袜去瞧自己的小腿上的伤口。
伤处已经愈合,只是当时箭射得太深,难免留了狰狞泛白的疤痕,那隐隐的刺痛便是从疤痕深处传来的。
“琳琅,替我取些舒痕胶来。”她扬声道。
接过舒痕胶,她用指尖捻起一些在疤痕上打磨揉捻,促进吸收。
不知埋头揉了多久,一只冷白劲瘦的手倏然出现在视线中,握住了她的小腿。
宋奕披着微湿的墨发,中衣半敞,露出了一小片劲实光洁的胸膛,轻握着那瓷白的脚腕,目露担忧不解。
“过了这许久,朕怎么瞧着这疤一点儿没消呢?”
计云舒抬眸瞧他一眼,心道这寒冬腊月的,他也不嫌冻得慌。
“暂且养着罢,哪儿有这么快。”
说罢,她拂开他的手,继续抹着药。
宋奕也不恼,倨矜地勾了勾唇,径直上了榻。
在计云舒狐疑地目光下,他慢条斯理地敞开了中衣,露出了贲肌流畅的肩背,以及胸膛处那狰狞骇人的剑伤,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朕的伤疤可比云儿的丑多了,云儿也可怜可怜朕,替朕搽搽罢。”
计云舒唇角抽了抽,她就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
“陛下的伤在前胸,还是自个儿擦罢。”
宋奕俊眉一挑:“云儿忘了?后背也有块呢。”
计云舒指尖稍顿,终究还是瞧在他替自己挡了一剑的份上妥协了。
室内温暖胜春,又寂静无声,只有一深一浅的两道呼吸声,以及鼎炉内银骨炭燃出火花的噼啪声。
冰凉柔嫩的指尖触上疤痕处那粉白新肉的一瞬,宋奕不自觉地喟叹了一声。
后背上断断续续地传来酥麻轻痒的感触,时轻时重,撩得他好生难捱。
待后背抹完,计云舒坐在身前替他搽前胸时,那酥痒难耐的触感越发清晰,配合着眼前那张清丽秀婉的脸庞,宋奕的眸色蓦然转暗。
他垂眸,炽热的视线自她葱白的指尖游移到那轻颤的羽睫,最后落在那莹润的朱唇上。
计云舒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替他搽着药,待逐渐收尾时,她的眼角余光才瞥见那人小腹处的异样。
她缓缓收了手,绷着脸色与那神情恶劣的人对视。
在瞧见他厚着脸朝自己扬眉时,她险些没将手里的膏药盒子砸他脸上。
他那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可想了?
宋奕半支着身子倚在软枕上,明亮的烛光映着他墨画般的眉眼,愈发显得难描难刻。
他赤着肌理流畅的上身,好整以暇地瞧着眼前一脸羞恼的女子,眼波流转间,光华乍现。
“怎么了?”
见他明知故问,计云舒愈发恼了,啪的一声盖上药盒顺手砸向他,而后转身钻进了被窝,闷头窝着。
冷硬的香木药盒自宋奕精瘦的腰腹间滚落,他笑意更甚,随手将其扔下榻后,也掀开被衾钻了进去。
床幔晃晃悠悠地落下,一声怒斥自帐内传来。
“走开!”
宋奕清声朗笑,伸手去捉计云舒乱蹬的脚:“夜里总是喊脚冷,朕替你捂捂。”
“不需要!我有汤婆子!”
“汤婆子哪有朕暖和?不信你来摸摸……”
翌日,待计云舒幽幽转醒时,身旁人早不见了踪影,她唤来琳琅,才知宋奕卯时便去了御书房。
这家伙挺拼啊,夜里才睡了几个时辰,天不亮便起了,他也不怕猝死。
计云舒缩在暖和的被窝里诽腹宋奕,但不得不承认,那家伙走了,被窝里确实不如昨夜暖和。
她叹了口气,唤琳琅给她灌了个汤婆子,又翻个身接着睡了。
冬日里日头出得晚,待暖洋洋的日光透过菱花窗照进床幔时,已将近午时了。
待计云舒下榻洗漱完,宋奕也恰好从太和殿回来了,见计云舒此时才梳妆,他也并不诧异,自顾自地唤宫人传膳。
席间,宋奕问起计云舒的腿伤。
“今日腿可还疼?”
见计云舒摇头,他眉心的忧色舒散,伸手盛了碗金齑鲈鱼脍递给她。
静静地盯了会儿她用膳,他眼含不舍道:“待开了春朕便率军亲征北狄,你乖乖地呆在宫里,等朕回来。”
这话宋奕说得云淡风轻,可在计云舒听来不亚于平地惊雷,震得她懵了许久。
她呆愕地捧着那碗鲈鱼脍,愣愣地瞧着宋奕:“什,什么?亲征北狄?”
联想到昨日自己随口编的话,她心下慌乱起来。
他莫不是真为了那几朵花要开战罢?这也太儿戏,太荒谬了。
宋奕见她板着脸,自以为她是不舍自己,暖心之际,温言哄道:“云儿莫愁,此去长则两年,短则半年朕便回来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计云舒紧紧地攥着锦帕,凝眉发问:“陛下此举,是因为我昨日说的那番话么?”
“是,也不是。”
宋奕含笑瞧她,星眸中映出她疑惑的脸,解释道:“攻打楼兰的谋划是朕一早便布下的,那时因故搁置了,眼下不过是重新拾起来罢了。”
原来如此。
计云舒稍稍松了口气,低头抚平锦帕上被捏出的褶皱,若有所思地搅着碗里的鲈鱼脍。
“开春便走么?是否太仓促了些?”
行军打仗的事她虽不懂,却也觉着仅用两月的时间来点兵备马着实太赶了些。
宋奕宠溺地勾了勾唇角,伸手轻轻弹她脑门,嗓音清润含笑。
“原本是定在两年后再战的,可云儿说想瞧瞧那楼兰美人,眼下兵力又尚且充足,朕便提前去灭了那怀阙,将他都城的楼兰美人尽数摘来供云儿赏玩。”
说罢,不知想起什么,他冷冽的眸底一丝杀意浮现,嗓音似结了一层寒冰。
“届时,小苍山冬猎云儿受的那一箭,便用他怀阙的项上人头来还罢。”
计云舒抬眸瞧了眼他泛着寒意的侧脸,心道他原还憋着股气要去北狄寻仇。
“听陛下的意思,是已经同朝中官员商量好了?”
“正是,朕已派人去赵府请了赵太傅,朕不在朝中的日子,便由他来监国。”
见他心意已决,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想到赵太傅那时是被他气走的,不免又忧思起来。
太傅他,愿意回朝么?
事实证明,计云舒多虑了。
赵太傅原本确实不愿回来监国,可一听宋奕是为了拓展大渊的疆域而御驾亲征去了,是以即便对他再有不满,也板着一张脸回朝稳政了。
之后的两月,除去早朝和在御书房议政的时间,宋奕每日都同计云舒歪缠在一处,用琳琅的话说,便是拿刀锯都锯不开。
这话虽有些她同小宫娥们私下调侃的夸大其词,但却十分贴切他二人的状态。
就好比此时,水雾氲氤的盥洗室内春色撩人,宽大的浴桶中,两俱身形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水波激荡碰撞间,偶有男子的情动的低喘和女子细碎的呻吟溢出。
风停雨歇,宋奕却仍未抽身,而是抵在她身后,轻吻她发颤的肩背,嗓音喑哑而畅快。
“朕走了,云儿可会想朕?”
计云舒无力地伏在浴桶边沿,昏昏沉沉的脑中涌进这句话,她并未应答。
她觉着,大抵是不会想的。
她默了这许久,宋奕自是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不满,有意惩罚她,攻势狠了些,语气却委屈得紧。
“没良心的,朕就不该问……”
“你!停下!”
计云舒实在受不住了,恐他来个没完,忙妥协道:“想!我会想的!”
可她妥协得晚了,烈火烹油,眼下这紧要关头,给宋奕两刀他都停不下来。
到最后,计云舒已然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榻上去的了。
昏昏沉沉间,只感觉有人在替她净身穿衣,还有脖子下那硬实的枕头硌得她有些不适。
闭上眼缓了小半会儿,脑子才终于清醒些,睁眼一瞧,宋奕那张俊俦如玉的脸映入眼帘。
此时他正一丝不苟地替她擦着湿发,动作轻柔,眉眼温润,面颊被暖炭熏得微红,似醉了酒。
见她醒了,他挑眉粲然一笑:“缓过来了?”
计云舒微怔,这才发觉自己枕在他的大腿上,原来那硬实的东西不是枕头啊。
“又恼了?”见她不说话,宋奕含笑调侃。
计云舒白他:“日也恼夜也恼,我哪有那么多气恼。”
宋奕未置可否,心道她的气性有多大他可深有体会,只是不介意罢了。
“好了,头发干了,快进被衾里去,当心冻着。”
计云舒没力气再同他扯皮,乖乖地窝进了被窝里休养生息。
下一瞬,收拾好的宋奕也钻了进来,轻车熟路地将她揽入怀中,将她微凉的双脚夹在腿弯,嗅着那令他心安的气息,沉沉睡去。
两个月很快便过去了,转眼来到了大军出征的前一夜。
在这一夜,宋奕心中的不舍与眷恋攀至顶峰,愣是揽着怀中人不合眼,似乎怎么都瞧不够。
此刻,他突然有些后悔决定亲征了。
可楼兰难破,要想速战速决,在最短的日子里将楼兰美人带给云儿,他非去不可。
最后,还是计云舒忍不住了。
“陛下,明日便要出征了,你这副架势是准备明日在马上睡么?”
宋奕沉闷不舍的心绪却并未因她的调侃而有所缓解,反倒愈发郁闷了起来。
他低头去轻蹭她微凉的脸颊,嗓音落寞:“云儿,朕舍不下你。”
计云舒无奈叹气,半开玩笑道:“既如此,陛下便我一起带去罢。”
宋奕倏然闷嗤了一声,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
“净出馊主意,北狄危险重重,你若去了,那朕哪能专心打仗?”
还是好好待在宫里,才最能安他心。
计云舒瞥向他,侃侃而谈起来。
“常言道,温柔乡是英雄冢,陛下若想做那开疆拓土青史留名的豪杰,便该舍下我这温柔乡才是。”
“万不该学那等昏聩之辈,因儿女情长而误了家国大事。”
宋奕伏在她肩头低低闷笑,万没有想到自己被自己的温柔乡教导了一回。
“是,云儿说得对。”
“那朕便依你所言,做一回那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
笑着说完,他轻轻在计云舒额前印下一吻,揽着她温存地睡去。
初春的夜风仍旧寒凉,窗外的垂丝海棠已抽出了新芽,在枝头随风摇曳。
薄雾般的云层渐渐被风刮散,莹白的月光再无遮挡,透过菱花窗纱洒在榻上依偎酣睡的两道身影上,好似替二人罩上了一层天然屏障,将他们隔绝在自己的世外桃源中,再无世间的纷纷扰扰。
屋檐上滴了一夜的露水声终于停了,月换新日,天光大亮。
待计云舒醒来时,宋奕已然洗漱穿戴好,立在榻前含笑瞧她。
他身覆玄金甲胄,肩兽龙纹图案,臂甲臂禳皆泛着幽幽寒光,英气逼人。
与那冰冷森然的甲胄相反,此时宋奕周身的气息却格外柔和近人。
在瞧见从被衾里探出的那张迷糊茫然的脸时,他更是俊眉轻扬,眼角眉梢间的宠溺之色几近溢出,瞧上去人畜无害的模样。
二人一躺一立地对视了会儿,他率先开口。
“醒了?”
一贯清冷的嗓音此时带了些谑笑,计云舒定了定神,抱着被窝坐起了身。
“几时了?”
宋奕无奈轻笑,坐上榻轻柔地替她理着糟乱的头发,回道:“辰时二刻了。”
“那陛下还不动身么?”她疑惑。
宋奕缓缓收了手,眸色暗伤,似乎有些失望。
“朕这一去,再相见恐要到明年了,云儿不去送送朕么?”
计云舒怔愕了一瞬,心道原来他是在等自己起床送他。
哦,也对,为国征战,是该去送一送。
她一拍脑门,佯装懊恼道:“对对对!瞧我都睡迷糊了,琳琅,快去打热水来!”
宋奕眸色微亮,眉心舒缓了些,忙扶着她下榻洗漱,心道她心里多少还是念着自己的。
“你慢些。”他跟在她身后叮嘱。
兵荒马乱地梳了妆用了膳,计云舒随着宋奕来到了承天门外。
冗长宽广的宫道上,乌压压的黑甲兵一眼望不到头。
精兵列阵,长戈森森,玄底白字的宋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威严不可侵犯。
列阵最前方有一架五爪金龙嵌顶的玄黑銮驾,想来是供宋奕行军歇息的。
銮驾两侧的战马上分别坐了两黑一白三道身影,穿黑色甲胄的是凌煜和车勇,而穿白色甲胄的则是刚被加封为左将军的寒鸦。
计云舒蹙眉,抬头问宋奕:“寒鸦才刚加封,没有任何行军打仗的经验,陛下便要带她上那凶险的战场么?”
“她向朕主动请缨的。”宋奕解释道。
原来如此。
计云舒悻悻闭了嘴,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哭声,是太后扶着宫人的手踉踉跄跄地来了。
她二话不说扑到宋奕身上便大哭起来,计云舒适时从宋奕手中抽回了手,识趣地立在一旁。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宋奕是上战场,瞧着罢,太后且不知要哭多久呢。
宋奕瞧了眼倏然远离的计云舒,有些无奈,只得轻拍他母后的后背以作安抚。
待自己离宫后,她二人之间尚不知是何等情形呢。
云儿性子冷淡又不喜他母后,定是不会去主动寻麻烦,可却不知他母后会不会折腾云儿了。
虽说留了高裕和影卫在宫里时刻关注着,他却仍旧放下不下。
太后从他胸前抬起头,哽咽道:“奕儿,北狄是咱们多少年的死敌了,若一时攻不下是不打紧的,你切莫贪功恋战,母后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明白了么?”
宋奕伸手替太后拂去泪珠,薄唇微抿:“儿臣记下了,可母后也得应儿臣一件事,否则战场上儿臣不能心安。”
“何事?”
宋奕偏首看向瞧着远处发呆的计云舒,一脸肃容地叮嘱他母后。
“儿臣离宫后,母后不可去寻云儿麻烦,你们二人自过自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话音落,太后和计云舒皆是一怔。
太后不悦地瞥了眼拿后脑勺对着自己的计云舒,而计云舒却是连瞧都懒得朝她那边瞧。
“哼!她不来惹哀家,哀家自然不会去寻她麻烦!”
宋奕蹙眉听着他母后的话,仍觉着不放心。
他眸色一凛,激他母后道:“母后最好严守承诺,否则便教儿臣横死沙场,尸骨无存…”
“你!住口!”
太后急急地喝止,气恼地捶他。
“没出息的东西!你为了她就这般咒自己!你是嫌你母后命太长了是不是?!”
宋奕岿然不动,任他母后捶打发泄,待他母后打不动了才动之以情地相劝。
“母后,你和云儿都是儿臣这辈子最要紧的人,儿臣不求你们相处的多好,只互不来往儿臣便能安心作战了,但求母后真心应儿臣这一回。”
太后气愤地瞪了他许久,咬牙切齿道:“应你了!日后哀家不会往她那边踏出一步!这总成了罢!”
太后说完这句话,宋奕的紧蹙的眉心才终于舒展开来。
计云舒却仍旧是淡淡地望着飞扬的旗帜,不知所想。
“云儿?”
宋奕温声唤她,朝她张开了双臂:“时辰不早了,朕要走了。”
计云舒垂眸默了一瞬,缓缓走近,靠上了他的胸膛。
宋奕紧紧揽着他,在她发顶落下炽热的一吻,心中纵有万般不舍,最终还是放开了她。
他带上冷硬的兜鍪,利落地翻身上马,行至列阵前方,凌厉的目光望向整装待发的十万精兵,嗓音沉肃冷冽。
“众将听令,杀怀阙,灭北狄,不破楼兰誓不还!”
随着他最后一字的落地,宫城外响起了震天撼地的呐喊声,雷厉磅礴,振奋人心。
“不破楼兰誓不还!”
“不破楼兰誓不还!”
宋奕收回冷厉坚毅的目光,单手握缰,利落吐出两字。
“启程!”
宫城外早已被清空,乌泱泱的大军开始行进,犹如一条盘踞在九州大地上的巨龙,金戈铁马,巍峨庄严,不容渎诛。
待宋奕的身影隐没在身后的将士中瞧不见了,太后才抹着泪转身回宫,在与计云舒错身而过时,她冷冷哼了一声。
计云舒垂首屈膝,只当作没听见,面无表情地送走了太后,她也带着琳琅等人回了宫。
宋奕这一走,也一连带走了许多人。
关雎宫虽然清净了不少,却也只剩计云舒和琳琅两个闲人每日无所事事,瞎溜达闲逛。
是逛完画坊逛荷园,逛完荷园瞧冷宫。
今日,闲出屁来的俩人心血来潮,又来到了计云舒初进宫那年与琳琅一起踢毽子的射箭场,却不料那射箭场被改成了戏台子。
她正和琳琅惋惜着呢,忽听得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忙偏首瞧去,却见来人是位老熟人。
芳苏刚出宫不久便瞧见宫道上被几名宫人拥着的计云舒,偏二人的路还是同一方向,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哦,是原来那位芳宝林啊。
计云舒嫣然一笑,礼貌扬手示意她起身。
“芳美人安好,不知美人往何处去?”
那和善温缓的问好让芳苏神情一怔,她忙扬起一抹妍丽的笑,恭谨道:“回娘娘,听说绣坊来了一批绣娘,绣工巧夺天工,臣妾正想去瞧瞧她们的绣品呢。”
“好好。”
计云舒颔首,目光隐晦地打量着身前宫装华丽,仙姿玉容的女子。
记忆中,除了在翊王府非要扯着自己收她的珊瑚手串那次,她似乎很是安静。
仅有的那一次也只是瞧自己得宠了想讨好,是后宅女子中极其寻常不过的行为。
她似乎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女子,温顺乖巧,沉迷针织女红与如何在后宅讨生活。
没有轻舟的离经叛道,也没有琳琅的自醒通透,但却有自己的一番思量打算。
避敌锋芒,韬光养晦,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在这个时代,她算是比较幸运的。
“贵妃娘娘?您怎么了?”
芳苏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些犯怵,忙轻声唤她。
“无妨无妨,咱们顺路,一齐走罢。”
计云舒讪讪地笑了笑,抬手引着她往前走,芳苏受宠若惊,忙退后了她两步。
见状,计云舒也不再礼让,抬步继续走着。
可一路上只有呼啸的风声,二人就这么干走着,不知芳苏尴不尴尬,反正计云舒是难受极了。
于是,她主动开口,打破沉寂的气氛。
“芳美人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儿么?”
第一次……
芳苏沉思片刻,回道:“似乎是在翊王府。”
听这话计云舒便知她没认出自己来,忙笑着解释:“美人记性不大好,难道你不记得十三年前,在东宫晗英殿附近的射箭场外,抓你的白猫阿满的那两位小宫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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