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因果劫(六)
这一声凄厉的叫声,引来赵家所有人。
月浮玉进房时,房间内所有陈设之物,已被人掀翻。
房中多了一个大洞,深不见底。
赵全根哼哼哧哧赶来,被房中情形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片刻,有一团黑雾从洞中冒出,直奔门边的赵遂生而去。
黑雾现形,双眼猩红,全身红光闪烁的姜杌掐着赵遂生的脖子,一遍又一遍问道:“她在哪儿?!”
赵全根上前想救儿子,反被红光弹开,跌倒在地。
崔子玉一边扶起他,一边回头问姜杌,“孟厌呢?你们到底出了何事?”
“孟厌不见了!”
闻言,月浮玉用传音术叫回守在赵栝家的顾一歧。须臾,顾一歧现身,缓缓摇头,“孟厌没出门。”
姜杌相信顾一歧,他既说未曾看见孟厌出门,那她定还在赵全根家。
赵遂生面色涨红,似认命般,不求饶亦不说话。
月浮玉试探着伸手,拉走姜杌,“你杀了他亦无用,不如让我好好问问。”
“行,我给你们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一到,若你们仍问不出她的下落,我会用我的法子问。”
月浮玉眉心乱跳,“天庭有规定,妖族擅杀凡人,是为大罪。”
姜杌抱着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天庭能奈我何?”
崔子玉拉住还欲再说的月浮玉,“玉郎,此地危险重重,先把孟厌找出来。”
事到如今,抓捕沈家人一事,只能被迫提前。
月浮玉叹息一声,“顾大人,吩咐鬼差们抓人吧。”
不到一炷香,睡梦中的赵家村人被鬼差们抓到赵全根家。
疑似沈家人的四人被关在赵全根的房间,其余人被送进月浮玉所在的房间。
月浮玉来来回回问了四个人一个时辰,一无所获。
尤以赵遂生最为平静,从始至终,平静地看着窗外。如活死人一般,除了呼吸声,无人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声响动。
赵和与赵栝对月浮玉的审问极是不满,“你们到底是何人?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月浮玉走到他们身边,语气平淡又疲惫,“我们是官府之人。你们犯了何罪,你们二人心中有数。沈禹,你今日去镇上问了一圈,可曾找到沈修荣?”
一瞬的惊慌后,赵栝镇定自若,“什么沈禹?你别吓唬我!你说你是官府之人,证据呢?”
顾一歧恰在此刻进门,喊走月浮玉。
两人边走边说,“姜杌方才把折丹的坟和那处野花地掘地三尺,你猜发现了什么?”
月浮玉看向黑夜中的那团红光,“折丹的尸身?”
顾一歧缓缓点头,“对,折丹的尸身,已成白骨。她被埋在野花下,但她却死在棺材中。”
“你是何意?”
“她是活着时被装进棺材,死后才移到野花地。”
月浮玉心中大骇,顾不得规矩,直接用法术瞬移至坟前。
有几位鬼差举着火把,照亮那口薄薄的杨木棺材。
棺材四周,布满手指抓出的血痕。一道道绝望的指甲痕迹,看得人脊背发凉。
饶是见惯生死的鬼差,在如此黑夜,也不敢多看。
月浮玉走到折丹化为白骨的尸骨前,“能确定她是何时死的吗?”
一个鬼差站出来,“月大人,下官生前是仵作。适才已细细看过,她死于半年前。”
半年前?
赵全根当日看到的女子,或许真是折丹。
她当日走,却至死都未走出赵家村。
月浮玉在坟地转了一圈,猛然发觉不对劲,“姜杌呢?”
崔子玉刚想说他在山坡上,可一回头,哪还有人影,“刚刚有鬼差来与我说,那四个人死活不肯说孟厌在何处。我看姜杌有些生气,便让他去山坡上等着我们便是。”
远处的赵家村,隐约有红光一闪而过。
顾一歧大叫不好,“他回去了!”
守在赵家村的所有鬼差,被去而复返的“月浮玉”叫去坟地帮忙,“这里有本官守着。坟地那边有古怪,你们快去那边。”
鬼差们不疑有他,齐齐往坟地赶。
半道撞见另一个月浮玉,纳闷道:“月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一行人再回赵家村,一道无形的结界已完全罩住赵全根家的院子。
月浮玉修为最高,捏诀试了几次,结界纹丝不动。还想再试,顾一歧喊住他,“他的修为,远在我们之上,我即刻回地府请阎王大人过来。他若是闹出人命,怕是不好收场……”
顾一歧说完便消失不见,崔子玉与月浮玉只能坐在结界外苦等。
“沈修吉,亲手杀死心上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了无生机的赵遂生在月浮玉走后不久,等来了姜杌,拿着一束花的姜杌。那束花有白有红有紫,是他今日细心挑选,又亲手摘下,送到折丹坟前的花束,“折丹没有得罪你。”
姜杌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笑而不语,只怔怔盯着手上的花。
一朵接一朵,他把它们折断、揉碎,然后抛洒到半空中。
那些细碎的花瓣,似团团火星,诡异地落在四个人裸露的皮肤之上,引起一阵阵哀嚎。
年纪最小的赵常欢,被吓得大哭。
赵栝见不得女儿受苦,跪地求饶,“我与常欢真的没有见过她。”
赵和附和道:“我也没有见过她。”
对于三人的求饶,姜杌点点头,算是认可。而后好整以暇坐着,手倚在窗前桌子上,轻声询问靠在角落的赵遂生,“沈修吉,你呢?”
赵遂生惨然一笑,“不知。你若是想报仇,大可杀了我。”
姜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寻死啊……怪不得心尖血也不喝了,整日去坟地种花。”
天色渐明,结界外传来一声声若有似无的鸡鸣。
姜杌走到窗台,闭目沉思。
许久后,他背对着赵遂生,唇边勾起一抹笑,“我若是犯错,便得被迫与她分开。不过,我虽不能杀你,但可以找个人杀了你。”
赵遂生似乎猜到姜杌想做什么,眼角有泪流出,他近乎哀求地跪在地上,“他老了,受不得这些打击。我求你,别跟他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折丹的房间与赵遂生的房间,彼此相通。
往日,他侧耳便能听到隔壁房间的所有声音。但自从他们住进去后,他再未听见一声响动。
昨夜,他白日奔波一日,早早睡下。依稀只听见一声开门声,之后便是姜杌的叫喊。
姜杌作势要推门出去,赵遂生无助地哀求着,“村里有一个阵法,入此阵,便会去到一处地室。但是阵法的入口在何处,只大哥清楚,我们不知。”
赵和与赵栝频频点头,“修荣常说,这些事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层危险。”
“沈修荣在何处?”
“不知。”
赵遂生唯恐姜杌不信,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求饶,“我真的不知哥哥去了哪儿。求你,别告诉他……”
姜杌负手站定,回头居高临下审视赵遂生,“晚了。我一心烦,便喜欢听别人的哭声。你等着,我把你爹找来~”
“不要,你别跟他说……”
在赵遂生凄凉的哀喊声中,姜杌将赵家村的另外几人喊至房中。
赵全根一进房,看见赵遂生跪在地上,顾不得姜杌在场,急匆匆上前扶他坐到床上,“遂生,地上凉,你去床上躺着。”
姜杌大力拍手,诚心称赞赵全根,“沈炎。你瞧,赵全根比你会当爹。”
赵和沉默地低着头,不言不语。
赵翠音性子急,急吼吼质问姜杌,“你把我们抓到此处做什么?”
一记阴狠的眼刀扫过来,于少淑捂住赵翠音的嘴,两人知趣地退到角落。
姜杌坐在窗前,手支着下巴看着正在床前忙碌的赵全根,“赵叔,我们在你家住了三日。如此大恩,我定然该涌泉相报。我会些法术,不如我帮你把荣余的病治好吧?”
他热心想报恩,赵全根却不信,“你们这几个人恩将仇报,我不信你。”
“我想做什么,何需你管!”
姜杌一拍桌子,周身红光跃动,赵全根顿时不敢说话。
雪后放晴,红日初升。
姜杌拽着赵荣余到自己跟前,再掏出自己随身带的百宝袋。在袋中摸了一圈,他摸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一粒药丸,“太上老君的仙丹,我嫌难吃。今日,便给你吧。”
赵荣余大喊大叫挣扎,姜杌强硬地掰开他的嘴,一把将仙丹塞进他的口中。
在院中鸡鸣声响起的一刹那,痛哭流涕的赵荣余指着赵遂生,“爹,他不是哥哥。是他和他们,杀了哥哥!”
赵全根自是不信,奔过来拉扯姜杌的衣袖,“你给我儿子吃了什么邪药!”
姜杌拂袖站到角落,没好气道:“仙丹被你说成邪药。太上老君若是知晓此事,指不定要跺脚大骂你是个不识货的蠢货。”
而后,他面色缓和,笑着看向赵荣余,“好孩子,快说说,当年他们是怎么杀了你哥哥?为何推你下水?”
赵荣余扑进赵全根怀中,指着赵和与赵遂生道:“爹,哥哥消失后的第十日,我在山上捡柴火。亲眼看见,赵和与赵寅杀了哥哥。”
他常在山中玩耍,看到赵和与赵寅两父子往山上走,心中好奇便远远跟过去。
等他们进了山洞,他才发现洞中还有一个人。
他的哥哥,赵遂生。
那时,他的哥哥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半空中另有一个漂浮的模糊人影。
赵寅上前拍拍地上的赵遂生,“修吉,该起来了。”
话音刚落,地上的赵遂生睁眼,搭着赵寅的手爬起来。
见到这般诡异的情景,他既惊又怕。慌里慌张跑下山,想告诉爹娘,哥哥在山洞。可山洞里的哥哥,又好像不是哥哥。
然而,等他下山,村中空无一人。
他回头望去,半山腰的山道上,多了几个上山的人。
他的哥哥在消失十日后,再次出现在家中。
他的哥哥常常忘记自己怕水一事,一到夏日便偷偷约他去河边玩水。
他的哥哥推他下河,又在他濒死之际伸出手,死死拉住他,“荣余,快拉住哥哥的手。”
他变成了一个傻子,一个只记得模糊人影与哥哥的傻子。
第112章 因果劫(七)
赵荣余的话已说完,赵全根愤怒地盯着赵遂生,“荣余说的,是不是真的?”
赵遂生闭着眼睛,无力倚在床边。半晌,他睁眼,口齿清楚地吐出一个字,“是。”
“为什么?”
赵全根迫切地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害他不幸半生的理由。
“因为你们对遂生好。”
“比我遇到过的所有爹娘都好。”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爱我……”
从永安镇离开后,沈修吉换过不少身子。
他的亲爹沈炎照顾了他半生,身心俱疲。于照顾一事上,日渐不上心。
他的哥哥自以为是地想了个好法子,从第三具身子开始,他的身份全是富贵人家的儿子。
那些人的爹娘与兄弟姐妹,极为爱护他们。
可是,真等他夺舍后。
那些爱,渐渐消失,直至只有仆人陪着他。
十五年前,他再次夺舍,成了镇上一家米铺的小少爷。
有一日,他被仆人推去戏班看戏。那时,赵遂生与折丹便坐在他身边,地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赵荣余。
他们三人吃着同一串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极是快乐。
他羡慕赵遂生有折丹相伴,更羡慕赵遂生有真心爱护他的爹娘。
他们唱完戏,会笑着赶来带三人回家。
路上,一家五口热络地说着今日的所见所闻。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假装自己,也是他们的孩子。
之后,他常去戏班,找赵遂生玩。
久了,他求哥哥,“大哥,我想成为他们的儿子。”
他的哥哥自小疼他如亲子。
为了让他开心,他的哥哥命令所有沈家人,从富贵的巴郡,来到赵家村避世隐居。
他们相继夺舍赵家村的村人,他也在赵遂生十五岁前,如愿以偿,成为被所有人爱护的赵遂生。
从前抗拒喝的那碗血,他甘之如饴。
因为若他身子不好,赵家爹娘便会偷偷抹泪。
他已经失去赵遂生的娘亲,不想再让赵遂生的爹伤心。
折丹与赵遂生青梅竹马,不到一个月便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他瞒啊瞒,见实在瞒不过,便编了个故事骗她,“我昏迷时,被一个神仙所救。他收了我的记性,留我一条命。”
折丹半信半疑,毕竟那具身子属于赵遂生,只魂魄不是而已。
三年前,他与折丹成亲。
赵全根心里高兴,时常劝他与折丹早些生个孩子。
活了两百年,他第一次想有一个孩子,更想让折丹永远陪着他。
在某日的一次夜话,他一时兴起,将永安镇的秘密尽数告诉折丹。
折丹以为他又编故事哄她,他心下一激动,便带折丹下到地室,指着被关在里面的妖怪说:“我没骗你。他们的身子,只要你陪着我,日后都是你的,你会长命百岁,还会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
他的哥哥知晓他曾带折丹去地室后,将折丹带去山上警告了半日。
折丹回来与他说,“遂生,我愿意永远陪着你。”
他以为折丹是真心想陪他,为了折丹,他甚至停了每日一碗的血药。只因她说,那碗药有一股血腥味,她闻着难受。
可直到半年前,折丹趁他熟睡,带走地室中的一个女妖。
他终于明白,她并不爱他,更不会永远陪着他。
他的哥哥抓回折丹与女妖,将两人拖进地室。再逼他,将活着的折丹钉入棺材。
那一夜,他孤独地守在棺材外。
听着里面一声声呼喊与指甲划过的声音……
他的哥哥恼怒折丹的背叛,在她死后,随意挖了一个坑,将她埋在其中。
而他这个懦夫,只能为折丹修一座空坟祭奠。再在她的埋骨处,种上她喜欢的野花。
阵法的入口,又一次改变。
可他的哥哥,这一次选择不告诉他。
外间一阵闹哄哄,姜杌伸头瞧了瞧,原是阎王来了,“阎王的修为破我的结界,约莫得花一个时辰。”
思及此,他回头催促道:“快点,若你们谁能说出地室入口,等我找到我夫人,定会帮你们在酆都大帝面前求情。”
故事已落幕,赵全根捏紧拳头,看向故事中的那几个沈家人,“小人!你们这群小人!”
姜杌失了耐性,走到床边,拖着沈修吉下床,“快说,你为什么要推赵荣余下河?”
沈修吉:“没有为什么,他老是在我面前提起从前的赵遂生,我嫌烦罢了。”
赵全根再也忍不住,扑到沈修吉身前,又打又骂。
姜杌蹲下身,凑到赵全根耳边,“他杀了你的大儿子,害死你的妻子。打他一顿,你难道便能解恨吗?伙房有刀,你去拿一把。杀了他,一命抵一命,才算报仇。”
赵全根停下打骂的动作,起身头也不回冲去伙房。
再回来时,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刀。
下手前,他悲怆地问道:“遂生,我的遂生……还能回来吗?”
那具面貌是他的亲子,身子里却藏着沈修吉魂魄的男子,平静地告诉他,“回不来了。夺舍后,哥哥用阵法困住他的魂魄。已经过了多年,魂魄已经尽散。”
赵和,亦是沈炎。
眼见亲儿子即将被杀,急忙冲上前护住沈修吉。
姜杌曲起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桌案,“赵叔,你儿子死得真惨。唉,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沈炎为沈修吉求情,“赵全根,你要杀便杀我。修吉,不,遂生是真心把你当亲爹啊!”
赵全根面无表情挥下第一刀,血溅了他一脸,“我不稀罕做他的爹。”
紧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直至沈修吉断气,沈炎抱着受伤的胳膊躲到床后。
“恭喜赵叔大仇得报。”姜杌抚掌道好,拍怕赵全根的肩膀,“你们一家出去吧,顺便把那个季惠娘带出去。”
赵全根牵着季惠娘与赵荣余离开。
门后被吓得不轻的赵翠音拉着赵招水也想走,姜杌抽出骨剑,拦在两人身前,“你们跑什么?上回的故事,我没讲完,想继续讲。”
赵翠音与赵招水不敢动作,缩成一团退后半步,站在角落瑟瑟发抖。
姜杌抱着剑,斜倚在窗前,时不时张望外间的动静,“他们两个都是修为高的妖怪,死活不肯让步。你们猜,我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献出全部家产?”
众人摇头不语。
姜杌边骂边解释,“你们真笨啊。我只需告诉其中一个妖怪,只要他将家产献给我,另一个妖怪的家产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我贪心。所以同一句承诺,我告诉了他们二人。”
“他们原本是同盟,结果为了我的一句话,反目成仇。”
“你们说,我这招离间计,使的好不好?”
众人哄着他,不停称好。
姜杌满意了,眉眼弯弯,拍掌大笑,“你们既然也觉得好,那我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
房中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眼中俱是惊恐之色。
姜杌语气平淡,“你们中,选一个人出来。等我杀了他泄愤,就放了你们,如何?”
几人支支吾吾,不敢有所动作。
外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姜杌看着结界的裂缝,无语道:“阎王瞧着懒散,破结界倒是快。”
回头见几人还未选出一人,他发怒大喊,“快点!我数到三,再选不出来,我杀光你们所有人!”
“一。”
“二。”
“三。”
在“三”字落定之前,沈禹猛推了一把身侧的赵招水。
赵招水不可置信地看向亲爹,“爹,我是你的女儿!”
沈禹眼神闪躲,“你一个人死,换我们所有人活。招水,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姜杌歪着头,将骨剑架在赵招水的脖子上,“他们对你真狠。”
在被姜杌杀死之前,赵招水泪流满面指着赵栝骂道:“你们让我替你们死,那我便送你们下地狱。”
转身回来,她告诉姜杌,“我知道地室入口!”
“哦……你怎么会知道?”
“我怀疑赵栝不是我爹,经常跟着他。”
“入口在何处?”
“就在折丹的房中,你随我去。”
姜杌急切地拉走她,等到了房中,他背着手站在房中,举目望去,“在哪儿?”
回应他的,只有一把从他胸前冒出的剑。
他捂着胸口惊讶转身,看向身后那个孱弱的小姑娘,“你才是沈鸢!”
沈鸢抽出剑,算是默认,“这把剑,可不是普通的剑,而是斩妖剑。”
姜杌的嘴角开始渗血,他虚弱地倒在地上,“你真是聪明啊,还能认出我是妖怪。”
沈鸢不甚在意地摊了摊手,“你们进村子的第一日,我便知道了。修荣哥哥迟迟未归,我们早想一走了之,奈何修吉哥哥不愿走。算了,多谢你的结界拦住地府的鬼差,要不然我们还跑不了呢~”
语罢,她潇洒转身,打算叫上沈家其余两人,尽快逃走。
沈鸢兴高采烈回到房中,“爹,大伯。那妖怪已经被我杀死,我们快走。”
“鸢儿,后面……”
沈炎与沈禹不敢有任何动作,惊恐地盯着她的身后。
一团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黑雾,此刻完完全全遮住了喋喋不休催促的沈鸢。
“一把斩妖剑,也妄想伤我?”
姜杌冷哼一声,推开沈鸢,坐到椅子上,把玩着骨剑,“她刺了我一剑,我更心烦了。你们这回,得选两个人让我杀。”
这回,沈禹不再犹豫,快速有了决断,“淑娘,翠音。常欢还小,你们去吧。”
赵翠音扑通跪下,“爹,我是你女儿啊。”
沈禹一掌拂开她,桀桀怪笑,“你是赵栝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
于少淑含泪拉走赵翠音,哭着走向姜杌。
那把骨剑在她们二人的脖颈间游走,伴随着声声哀嚎。
姜杌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更觉心烦,“你们俩真傻,刀还在地上呢。他们三个,两个受伤一个手中没武器。二对三,你们还有一线生机。你们求求我,我近来常行好事,没准于心不忍,便好心帮你们捆住另外三人。”
赵翠音率先开口:“你不想动手,我可以动手!”
唯恐于少淑不答应,她赶忙扭头劝道:“继母,我们杀了他们,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们推我们送死,真正该死的,是他们才对。”
于少淑素来胆小,握着赵翠音的手不住颤抖,“翠音,我害怕……”
赵翠音也害怕,但相比杀人,她更怕死。
在沈鸢跑向刀之前,她先捡起房中唯一的一把武器,沾着沈修吉鲜血的刀。
冬日,血凝得快。
赵翠音捡起刀时,上面的血迹已然斑驳结块。
房中的形势急转直下,姜杌似笑非笑站在两拨人中间,“骨肉相残,我看着难受。最后给你们一个机会,告诉我地室的入口,我便送你们离开。”
“快点说。阎王的修为,可是在我之上。”
“若你们被地府抓住,哪还有命潇洒。你们造下的罪孽,足够在十八层地狱待满上万年。”
沈家几人被他逼急了,只好看向沈修荣的亲爹沈炎。
沈禹:“大哥,修荣一向听你的话。你快把地室的入口告诉他。”
沈炎抱着受伤流血的手,“折丹差点带走那个妖怪,修荣生气。入口改了后,我问过几次,他不肯说。”
那边的姜杌冷声在催,对面的赵翠音举着刀蠢蠢欲动。
沈禹不顾兄弟间往日的情面,揪着沈炎的衣领大叫,“全怪你的那个倒霉儿子,非要跑来这种穷乡僻壤。”
“当年若不是修吉为你求情,你早被陈权打死了。”沈炎木着一张脸,“还有你那个讨人厌的女儿,整日挑三拣四,浪费了不少好身子。”
姜杌耐着性子听两兄弟争吵,耳边隐约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说:“姜杌,你别冲动。你在天庭,曾答应过大人,不再造杀孽。”
他辨出那个声音,来自他此生最烦的一个人。
“顾一歧,你真的太烦了。”
他不想造杀孽,可他寻遍了赵家村的每一寸土地,仍找不回一个女子。
无助,挫败……
在这个孤零零的夜里,他似乎又回到三年前的搅乱荒。
满目荒芜,无尽白雪。
他每日枯坐在冰山上,挥手毁了一切。可第二日,雪依然在飘。
搅乱荒,没有因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墙角处,窸窸窣窣有了动静。
姜杌仰头轻叹,“阎王不愧活了上万年。”
留给他报仇的机会所剩无几,那把骨剑被高高举起。若他挥下,这里的所有人,都将魂飞魄散。
“姜杌!”
在挥剑之前,他听见有人在叫他,话语里夹杂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顾一歧这点修为,还想扮做孟厌骗我。”他嗤笑一声,兀自笑道:“我又不傻,难道听到她的声音,便会冲……”
话还未说完,窗边冒出一个人的脑袋,与两句满含算计的话。
“姜杌,你快帮我算算。”
“我救了十个妖怪,找到五箱金银珠宝。按照查案司的规矩,这回我能加多少分?”
第113章 鸠盘荼(一)
结界正在破裂,姜杌死死盯着一窗之隔的女子,不言不语。
孟厌气急,直接翻窗进来问,“死骗子!你上回自己跟我炫耀,说什么《地府为官手札》,你倒背如流。今日我问你绩效,你怎么不说话了?”
“按照月浮玉定下的规矩,你这算大功,能升为五品官。”姜杌哑着嗓子开口,难受之余,仍不忘打趣她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此番坏了地府规矩,是为大错。而你是我主子,所有的错,得拿你的功劳去抵。”
“岂不是我累死累活,白忙活一场?”
“算是吧。”
孟厌瘫坐在桌子上,低头自认倒霉,“算了。我看清了,我这辈子注定没有升官发财的命!”
赵翠音见孟厌出现,忙不迭举着刀,走到她面前,“她瞧着没事,你能放我们走了吗?”
孟厌被那把刀吓到后退,一侧身,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赵遂生。想起姜杌说的大错,她惊慌失措,“姜杌,你杀了他吗?”
姜杌回头瞧了一眼,“不是我亲手杀的。”
“那还好。阿旁说,若奉差出了人命,最多扣三分。”
“是我逼赵全根杀的。”
“……”
孟厌忍无可忍锤了他一下,气鼓鼓道:“你逼赵叔杀人做什么?赵遂生反正要去地府受刑,如今平白连累我扣分!”
姜杌伸手抱住她,头轻轻抵着她的肩膀,“我找不到你。”
孟厌离开时,穿得单薄。
在姜杌靠过来后,肩膀处湿润了不少。她大概猜到原因,轻轻回抱住他,“折丹说,她快撑不下去了,只能出此下策附身到我身上,让我去救她。”
折丹的怨气太大。
孟厌虽是仙身,但因缺魂之故,对折丹的附身,实在无能为力。
等去到地室,折丹消失,她才清醒。
一来苦于找不到出口,二来折丹一再说只救一个妖怪,不会耽搁太久。
她想着,姜杌笨手笨脚,让他做个面,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救个妖怪上去,回来正好立功又吃面。
谁知,等她真救了一个妖怪。她才发现,下面还关着不少妖怪。
那些妖怪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她心有不忍,只能挨个救出他们。
一来二去,等她找到出口上来时,只听见姜杌在说话。
“赵翠音,你快出去找子玉。”想起被救出的妖怪,孟厌跳下桌子。一边嘱咐赵翠音,一边拉起姜杌往外跑,“姜杌,我遇见巫九息了,她说愿意把过去镜借给我们!”
巫九息靠在折丹的床边,大口喘着粗气。
有一对男女朝她跑来,他们背着光,她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两团赤红的人影。等走近了,她莞尔一笑,“姜杌,没想到真是你。”
“巫九息?”
姜杌迟疑地喊出这个名字。只因面前满身血污的女子,和他记忆中的巫妖族长,实在天差地别。
巫九息扒开垂在脸上的头发,好让他看得再清楚些,“是我。对了,那几个沈家人。我听孟姑娘说,他们将被带去地府,我想最后看一眼他们的样子。”
姜杌慢慢点头,“行吧。要我扶你吗?”
“不用。”
女子满是血污的手摸索着床边,缓缓起身,一瘸一拐走向对面的房间。
孟厌挽着姜杌,一个劲懊悔,“唉,我就不该睡在那间房。等会出去,你别说话,我对付阎王大人极有法子。待会儿,你且看我撒泼打滚为你求情,这事没准就过去了!”
“行,听你的。”
两人缠缠绵绵叙旧,直到房中传来一声惊骇的叫声。
姜杌察觉不对,疾步冲进房中,孟厌紧随而来。
面对房中的情形,两人呆愣在原地,“巫九息,你吃了……他们……”
房中坐着的女子扭头,嘴角处全是鲜血,“千年难得一见的恶魂,我吞几个尝尝味道。”
姜杌将孟厌护在身后,“你若是吞下恶魂,便不能成仙。”
巫九息闭目想了想,片刻睁开双目,将尾指上的血,一点一点舔舐干净,“你和你身后的小孟婆待久了,脑子也变笨不少。”
孟厌露出个脑袋,“你怎还骂我啊?枉我费心救你!”
姜杌看着她的一双红目,恍然大悟,“你入魔了。”
雪后放晴的日头,照进房中。
阳光之下,女子的瞳色,红得渗人。有风徐来,费力吹起散在额间的乌发,雪白利齿隐在乌发之后,女子的唇角勾起一抹阴森森的笑意。
在他们的见证下,巫九息伸手抓起沈鸢,埋在她的脖颈间,大口吸吮。
姜杌持剑冲过去,身后的孟厌却突然应声倒地。
骑虎难下,他咬牙回身抱起孟厌往外走。巫九息在后面喊住他,“你若是出去了,她便会死。姜杌,你大可试试。你知道的,我虽修为不如你,但论狠毒,你比不过我。”
姜杌面无表情,“她救了你,你却给她下毒。”
巫九息笑得前仰后俯,“妖怪,哪懂什么叫恩将仇报。她说她认识你,我便顺手给她下了一点毒。放心,她不会死,只要你听我的。”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吞了恶魂,天庭和地府不会放过我,我要进搅乱荒躲躲。”
姜杌摇摇头,“入魔的妖怪,进不去搅乱荒。”
巫九息吞了四个恶魂,恢复生机,信步走到姜杌身边,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伸手摸了摸孟厌的脸,“搅乱荒,难道不是你让谁进,便能进吗?”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抬头,笑吟吟看着姜杌,“结界快破了,她也快没命了。”
“等着。”姜杌放下孟厌,转身走向院外,一把将顾一歧拽进来,“你来帮我作证,这些人不是我杀的,让月浮玉别乱扣孟厌的分。”
顾一歧看着房中四人的尸身,无语道:“反正你得担一半的错。”
巫九息更是鄙夷,“你一个妖怪,惦记她的分做什么。”
“她每月就十分。一旦扣多,她免不得要在我面前念叨个七八日,说我是她升官路上的绊脚石。”
顾一歧闻声看向巫九息,“她干的?”
姜杌:“这事怪我,忘记跟孟厌交代,她性子歹毒,最会使阴招。孟厌一时不察,中了她的毒。我眼下要带她们回搅乱荒,你记得给我作证。”
顾一歧咬牙切齿怒骂,“你把我拽进来,万一她杀了我怎么办?”
姜杌:“你……一个神仙,难道还怕妖怪?”
巫九息懒得听两人闲扯,“姜杌,快点。”
“走!”
三人散作一团黑雾消失不见,结界随之散去。
阎王率鬼差大步踏进房中,愤怒地指着地上的尸身,“谁干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与地府抢魂魄!”
顾一歧:“姜杌说是巫九息。阎王大人,下官瞧巫九息的眼睛泛红,瞧着像是入魔了……”
闻言,阎王近身闻了闻沈鸢脖颈间缠绕的妖气,“的确是入魔了。”
说话间,有一缕魂魄自死去的沈鸢身体中冒出,渐成人形,依稀能辨出是赵招水的模样。
阎王仔细打量后叹了一口气,“唉,只是一魂一魄,不能复生为人。带回地府,送去投胎吧。”
顾一歧后知后觉,“怪不得姜杌手中的孽镜台,照不出一个恶魂。”
他们还以为沈家人手中有什么厉害的法宝,原是留了原主的一魂一魄为他们的恶魂掩护。
既懂夺舍,又懂得留一魂一魄克制孽镜台。
如此看来,沈家人知晓的三界秘密,可能已远超不少神仙。
听见顾一歧提起姜杌,月浮玉深吸一口气,“姜杌和孟厌呢?他们俩闹出大祸,还敢跑!”
顾一歧细细解释,“孟厌身中剧毒,姜杌被巫九息拿孟厌的命胁迫,只能带她们去搅乱荒。”
被孟厌救出的九个妖怪,相互搀扶着走过来作揖道谢,“多谢几位上仙的救命之恩。”
月浮玉吩咐鬼差将九人带去地府,而后扶额走向门外等候的赵家村众人。
赵全根怔怔抱着赵荣余,眼中血泪已留尽。
月浮玉叹息一声,“错在他们,你好好过日子吧。”
“我杀了人。”
“无妨,反正他也活不了。”
对于季惠娘,月浮玉从袖中掏出一粒仙丹递给她,“你吃了吧。”
季惠娘哭闹着不肯接,赵翠音一把夺过仙丹,塞进她口中。
许久后,伴随着一阵冷冽的朔风,季惠娘恢复神识,久久望着自己从前的家,“我生下他那日,无意间听见那对父子说,‘这世上,又多了一个沈家人’。可我嫁的人姓赵,不姓沈。”
小儿子满月后,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她的枕边人,还有她辛苦生下的大儿子,让她觉得陌生。
赵和再也记不得成亲之日的誓言。
赵寅十五岁前,喜欢读书,却在十五岁去过镇上后,放下书本,拿起屠刀。
他们明明是她的亲人,可又不像她的亲人。
她开始害怕,害怕小儿子也会变成陌生人。趁赵和与赵寅某一日离开,她发狠将小儿子扔进水缸中。
赵和回来后,将她绑在柱子上,打了三天三夜,嘴里说着,“杀了我们沈家人,我打死你!”
她终于明白,他们真的不是她的亲人。
赵翠音自嘲一笑,“季婶,你有我傻吗?我娘去世后,我整日讨好我爹,讨好继母。二妹骂我是墙头草,说再也不认我这个姐姐。我一直以为二妹的性子越来越孤僻,是故意与我作对。今日才知,我的亲妹妹,早已换了一个人……”
而她,这个与赵招水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竟然丝毫未曾发觉一丁点不对劲。
巴郡的腊祭就在明日,赵家村的十一人,短短几日,只剩下面前的六人。
离开前,崔子玉靠在月浮玉肩头,“玉郎,我们好似做了错事。”
因他们的出现,赵全根被逼杀人。
他们给赵家村带去残忍的真相,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教会赵家村剩下的这些人,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阎王原打算直接抹去赵家村这六人的记忆,月浮玉思忖之后,只淡淡应了一句,“人比神仙还坚强。相比盲目的活着,不如在知晓真相后,带着一点希望,努力活下去。”
“走吧,沈修荣还没抓到。”
走了两步,月浮玉越想越气,“等事情了结,你劝孟厌快点和姜杌成亲,然后搬去人间。”
崔子玉维护孟厌,喏喏道:“大人上回还夸孟厌是地府人才呢。”
“大人夸谁,都是一句地府人才。”
“哎呀。事情一件接一件,我们再一件接一件解决便是。”
“玉娘,我管得头痛。”
“玉郎,地府靠你了!”
第114章 鸠盘荼(二)
重回搅乱荒,姜杌抱着孟厌站在入口处,与巫九息讨价还价,“你先把毒解了。”
巫九息:“行,过去镜尚在我手中,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巫妖的毒,巫妖的血可破。
她用力咬破手指,破损处渗出的血,滴到孟厌的眼皮之上。
片刻后,紧闭的双眼有了动静。孟厌悠悠转醒,躲到姜杌身后大骂巫九息忘恩负义,“你个没良心的坏妖。我好心救你,你偷偷摸摸给我下毒,害我扣分!”
巫九息白眼一翻,“是你自个蠢,非说你认识姜杌。”
时隔十年,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姜杌的名字。
她真是好奇极了,好奇女子口中的姜杌,是否是她认识的那个妖怪?那个无情无义,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的死妖怪!
姜杌开口制止两人的争吵,“要吵进去吵。”
三人踏进搅乱荒,熟悉的人影持剑刺来。
姜杌熟门熟路牵着孟厌躲到一边,巫九息用右手挡下这一剑,左手挽了一个剑花。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在莹白的风雪中,霎时混成一团。
打到急处,剑影劈开梅树,花瓣碎成万千红点。似点点繁星,在风中胡乱飘散。
小院中,姜有梅躲在院门后龇牙咧嘴,十分心疼自己不能化形的同族,“姜无雪这个小人,定是故意砍梅树劈梅花!”
姜杌经过他身边,一脸嫌弃,“姜有梅,你不是要下山闯荡吗?”
姜有梅回神,满脸堆笑去牵孟厌的手,“呀,孟姐姐,你来了。”
孟厌指着姜有梅头上的梅花,“姜杌,他就是姜有梅吗?长得真可爱。”
“孟姐姐,你不认识我吗?”姜有梅瞪大眼睛,“你上回来搅乱荒,还是我带你进来的呢。”
姜杌叹气:“她忘了一些事。你去让无雪别打了,好不容易种几棵梅树,他全给我砍没了。”
姜有梅指指自己,眨着无辜又圆滚滚的大眼睛,“妖主,我去?”
“难道我去?”
“万一姜无雪丧心病狂,把我杀了呢。”
“正好,我换朵更好看的梅花养。”
“去就去!”
姜杌阖上门,扶着孟厌躺到床上。
孟厌在架子床上滚来滚去,连连称叹,“姜杌,你的床真大!”
高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哀怨道:“我俩这回闯了大祸,致地府连失四个恶魂。你说,大人会不会把我逐出地府啊?”
姜杌换了身衣袍,回身安慰她,“地府这万年来,不少人捅了大篓子,照样在地府做官。譬如城隍,你看他整日不务正业,功曹司从不管他。”
孟厌仍不放心,“我俩还放走了巫九息。我听其他妖怪说,巫九息曾立誓要杀光所有凡人。”
姜杌搂着她亲了又亲,“她拿什么杀?她那点修为,就算入魔提升了点,也无济于事。”
“地府的十万恶魂,不是在你手上吗?你藏着点,千万别让她知道。要是再丢恶魂,我这官啊,便真的做不成了……”
一番看破世事的慷慨陈词,惹得姜杌埋在她颈间大笑。
两人贴得甚紧,一人的胸腔震动,另一人也感同身受。
孟厌哼哼唧唧抱怨,姜杌低低一笑,沿着她的下巴,一路朝上亲吻。
心跳得厉害,唇齿相偎的亲吻,让孟厌顿感全身发热。
姜杌停下,认真看她,“祸是我闯的,我来解决。”
小脸红扑扑一层红晕,孟厌眼睛迷离,扑进他的怀抱,“大不了扣俸禄。我听城隍说,大人比玉帝大人还心软呢。”
“嗯。”
两人正欲更进一步,有人一脚踹开房门。
姜杌咬牙回头,“谁?!”
姜无雪不知有错,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妖主,她怎么变厉害了?”
“她已入魔,修为高了点。”
“那我也要入魔。”
姜杌捏紧拳头,“滚——”
姜有梅在门外旁观姜无雪挨骂,乐呵呵捂嘴偷笑。巫九息扯扯他头上的梅花,“梅妖,哪里可以沐浴?”
“你别扯梅花。”姜有梅捏着小拳头,没好气地指了指姜无雪隔壁的房间,“最后一间房空着。”
巫九息提步走过去。临进门前,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破败的衣裙,扭头对着姜有梅吩咐道:“梅妖,下山帮我买几身衣裙,颜色越艳丽越好。”
“我又不是你的仆人,不去。”
一团红雾砸过来,姜有梅跺跺脚,泪眼盈盈跑进房中告状,“妖主,她欺负我,把我当仆人使唤。”
姜杌抱着手,斜看他一眼,“你反正要下山,多买几套衣裙。还有,再买些吃食。”
姜有梅气冲冲地走了,走前一再发誓,日后定要给他们这群人一点颜色瞧瞧。
外间风雪大作,姜杌将门窗关紧。似不放心般,又设了一道结界在门窗之上。
等做完这一切,他躺回床上,“你怎会遇见折丹?她的魂魄难道还在?”
孟厌翻身过来抱他,头枕在他的胸前,“嗯,沈修吉曾经送给她一串珍珠手串。她死后,有一魂一魄被吸进手串中。手串放在枕下,我夜夜枕着它睡,折丹便夜夜入梦缠着我。”
她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全是折丹死前的遭遇。
最后一夜的梦中,折丹的魂魄现身,哀求她,去救救巫九息,“她每日受剜心之痛,快撑不下去了。地室的入口,只有我知晓,你让我附身下去救她,不会耽搁你多少时辰。”
孟厌怕死,执拗地不肯去。
折丹心中着急,直接附身在她身上,再以做面为由支开姜杌。
头顶上方的男子犹在生气,孟厌继续解释,“折丹说,沈修荣那个阵法有些古怪。我们中,只有我能进去。再者,我下去前,曾得片刻清醒,便挣扎着用折丹的胭脂,在镜子上留了一句话。你没看见吗?”
姜杌拧眉细思。
当夜,他端着热粥进房,发现孟厌不见。唯恐她出事,他直接用法术掀开房中所有物件,又化形钻入地底查看。
房中的铜镜,他依稀记得被剑气劈成几块。
那上面,好似有几点红印?
攻守转换,眼下轮到姜杌结结巴巴反驳,“我担心你,哪顾得上看镜子上面写了什么。”
“你自个眼神不好又冲动,还怪我。”
“你骗我在先,扣分是应该的。”
姜杌:“倒是奇怪,既然半年前巫九息已经逃出地室,以她的修为,怎会又被抓回去?”
孟厌:“折丹说是因为巫九息又折返回来救她,结果赵招水从背后偷袭巫九息,致她们俩全被抓走。”
提到赵招水,孟厌尤为生气。
折丹与巫九息本来已经跑到村外,沈修荣拦下折丹,巫九息逃走。
可巫九息担心折丹,返回赵家村时,遇到在角落哭泣的赵招水。她说自己被赵常欢欺负,只能在外面睡。
赵招水平日里便装得像,假意正气凛然为巫九息指路,实则将她骗去地室。
“地室里面密不透风,我刚进去,差点没熏死我。”孟厌想起那间地室,仍不时犯恶心,“其中有一个妖怪,在里面待了三十年。沈修荣和沈鸢喜欢虐打他,常常折磨他取乐。”
人,
有时,的确比妖怪还可怕。
“沈修荣还没抓到吗?”
“没有。我听鬼差说,沈家人也在找他。”
“唉,他要是又行夺舍,岂不是永远找不到他?”孟厌忽地有了一个主意,眸中闪闪发亮,“不如我俩上进些,先把他找出来。将功赎罪,没准还能升官得赏!”
“先把你的魂魄找到再说。”
“行!”
大邺城的日头西斜之时,远在山上的搅乱荒已是漆黑一片。
姜杌坐在巫九息对面,两人之间,亮起一支蜡烛。
半明半暗的房中,巫九息的脸隐于黑暗中,唯独那双眼睛显露在烛光中。
沉默良久,巫九息率先开口,“姜杌,你变了不少。”
姜杌耸肩摊手,毫不在意她的说辞,“是吗?我没发觉。”
巫九息靠近蜡烛,“你变得越来越像人,一个有血肉的人。姜杌,对于妖怪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妖怪若是变得像人,有了七情六欲,甚至有了弱点。
迟早有一日,这个妖怪会被其他妖怪彻底吞噬。
姜杌不欲与她多说,“过去镜在哪儿?”
巫九息:“巫妖族长的王座之下。你等我五日,我回去取。”
姜杌:“我不放心你,我陪你去。”
“你每去一次招摇山,息阁便少银子。你若不放心,让姜无雪陪我去。”
“行,你们明日就出发。”
姜杌离开前,巫九息喊住他,“姜杌,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她虽缺魂少魄,但仍活得开心。可你要是执着真相,也许会跌进深渊。”
“不行,我要完完整整的她。”
“姜杌,你会后悔的。”
巫九息与姜无雪在次日一早离开,姜杌拉着姜无雪,事无巨细交代了一大堆。
孟厌等他们一走,赶忙带着姜杌回地府认错。
横眉竖眼的阎王坐在大殿中,旁边是一脸怒气的月浮玉。
孟厌抬手抹泪,“阎王大人,下官被游魂附身,身不由已才犯下大错。”
为了表决心,她举四指对天立誓,“下官已与姜杌说好,会尽快把罪魁祸首沈修荣抓回地府!”
月浮玉冷哼一声,“巫九息呢?她吞恶魂修炼,该至地狱受刑。”
姜杌想说话,被孟厌捂住嘴,“月大人,她被折磨了十年,吞恶魂并非她本意。下官想着,不如留她一命?”
“吞恶魂的妖怪,必须入地府受刑。”阎王怒目拍桌。然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她若是能助地府找到沈修荣,算她大功,可免百年之刑。”
孟厌频频点头,谄媚道:“阎王大人真是功德无量!”
出地府时,崔子玉来送两人。
孟厌:“沈修荣一点下落都没有吗?”
崔子玉:“地府已通知所有鬼差寻他,了无线索。前几日,玉郎和顾大人翻遍生死簿,发现沈家人至少残害了近百人。”
百人的魂魄无法/轮回,三界对此事多有指责。
沈修荣一日抓不到,世间便会再多一个被夺舍之人。
第115章 鸠盘荼(三)
在搅乱荒等待巫九息的五日,孟厌白日要下山去城隍庙,与崔子玉几人商议捉拿沈修荣一事。
她修为差,每日往来于山上山下,累得气喘吁吁。
这日晚间,孟厌趴在床上抱怨,“既然我能进来,子玉他们为何不能进来?”
若他们能进搅乱荒,她何需整日奔波。
姜杌在桌前翻着月浮玉给的卷宗,语气平淡地应她,“他们进不来,只有你能进来。”
“行吧。”
巫九息这人,倒是信守承诺。
第五日一早,姜杌推开房门,入目便是红衣红裙的巫九息,与一脸愤愤不平的姜无雪。
见到姜杌,姜无雪忙不迭跑过来告状,“妖主,她明明在路上答应过我,到了招摇山后,便与我比剑。结果真到了招摇山,她躲在山中不见我!”
巫九息平静地走过他身边,从衣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递给姜杌。
这铜镜甚小,镜背有一双凤凰相对、足踏花枝,一圈祥云缠绕。
观其形,与山下市集售卖的铜镜,并无不同。
姜杌拿着铜镜,仔细端详,“怎么用?”
巫九息莞尔一笑,那双红目,极是蛊人,“简单。用巫妖血催动过去镜,你再揽镜自照,心中默念要回到哪个日子与旁观之人的名字。”
事不宜迟,姜杌当即吩咐道:“巫九息,你随我进来。无雪,你守在门外。”
进门之前,巫九息再次劝他,“姜杌,真相真的不重要。”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言尽于此,你爱听不听。”
孟厌从山下回来时,搅乱荒中,姜有梅在院外堆雪人,姜无雪面无表情站在房外。
雪人还是四个,两人两狗。
孟厌看着姜有梅堆好的两只狗,好奇道:“难道搅乱荒中,还有其他活物?”
姜有梅坐在地上,肉乎乎的小手指着两只狗,“这个大狗是妖主,那个哈巴狗是姜无雪那个小人!”
孟厌看了一眼姜无雪的方向,蹲下身,悄悄问他,“你不怕他们打你吗?”
“他们一个拿我当仆人使唤,一个日日骂我是蠢妖。”姜有梅一脚踢飞哈巴狗雪人,“反正这搅乱荒,我待够了!等我长大些,定要出去闯荡,再不待在这里受窝囊气。”
孟厌一听此言,赶忙挨近他坐下,“有梅,我瞧你聪明又可爱,才与你提这事的。你要去地府做官吗?我有些人脉,可以举荐你做妖冥使!”
今日在城隍庙,孟厌无意间听到顾一歧与月浮玉商议,因地府官缺太多,他们打算提高举荐银子。
往日,孟厌从黄泉路忽悠一个游魂做官,才得五两。
听闻从下月起,地府将广纳三界人才入地府为官。地府同僚,但凡举荐成功一个,便能得三十两。
话音刚落,姜有梅一脚踹飞头上插着梅花的雪人,再气鼓鼓吼出声,“孟姐姐,你和他们俩一样坏!”
大邺城的城隍,没日没夜与他们这些妖怪发牢骚,说地府俸禄低,杂事又多。
枉他觉得孟厌是好人,原来也是个推他入火坑的坏女人!
姜有梅负气离开,说要去冰山上修炼。
孟厌在后面急追,“诶诶诶,如今地府俸禄多了不少,你别听城隍胡言乱语。”
姜有梅腿短,但跑得极快。
孟厌方追了几步,前面的红色人影便已消失不见。
没骗到姜有梅,她唉声叹气回到小院,硬着头皮与姜无雪攀谈,“你怎么不进去?姜杌呢?”
姜无雪亮出剑,横在她面前,“妖主在房中修炼,你不能进去。”
孟厌白了他一眼,作势要去开门,“他每回修炼,都巴不得我在场。”
剑纹丝不动,少年面不改色,“反正你不能进去。”
“哼,不进去就不进去,他别后悔。”
孟厌找来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赏雪饮茶,“你回来了,巫九息呢?”
“里面。”
“他们两个在里面修炼?!”
“不是修炼,妖主用镜子帮你找魂魄。”
“好跟班啊,我没看错他!”
从午后等到日落,院中的雪越来越大。
自来了搅乱荒,孟厌还是头回见到这般大的飘雪。听风起,看雪落,她喝着热茶,时不时吟上一两句酸诗,“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1]
久不见姜有梅回来,孟厌向姜无雪打听,“有梅每回说去修炼,最多坚持半个时辰。今日已过了两个时辰,他怎还没回来?”
身后,无人回应。
孟厌在心中偷偷骂了几句姜无雪冷得像块冰,面上仍装得开心,侧身好言好语问他,“要不,我们去找找他吧。”
可是,等转身看清身后的情形后,她脸色大变,“姜无雪,你怎么了?”
方才还如门神一般站在门口的姜无雪,此刻正在慢慢消散。
撑着最后一口气,姜无雪推开门,催促孟厌,“你快进去,妖主出事了……”
孟厌慌忙进房,然而寻遍房中各个角落,不见一个人影。
唯独房中窗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面普通的铜镜。
孟厌跑过去照镜,可镜中只照出她着急的面容。
窗外狂风暴雪,似要吞没搅乱荒的一切。
门外的姜无雪已经彻底消失。
整个搅乱荒,眼下只剩下孟厌,绝望地对着镜子大喊:“姜杌!”
姜杌回到了孟厌消失的那一日,巫九息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对于巫九息的出现,姜杌眉心蹙起,极为不满,“你跟着我做什么?”
巫九息背着手,“怕你受不了真相死在里面,白白浪费我族法宝。”
远处山下出现一辆马车,有一个女子正连滚带爬走下马车。
巫九息挑眉,指了指女子,“她来找你了。”
姜杌随她看去,果然看到孟厌与牛妖。一时忘记在镜中,他欣喜喊道:“孟厌!”
可惜,远处的孟厌忙着上山,不曾理会他。
巫九息嗤笑几句,信步走过去。
姜杌快跑几步,总算赶在孟厌上山之前,跑到她身边,陪她一起上山。
身侧的女子慢慢在走,偶尔哼几句小曲儿,自言自语夸赞自己,“再过几日,我便能领到七品官的俸禄!真是佩服我自个,这官运委实不错。”
搅乱荒近在眼前,她小声嘟囔:“希望姜无雪那个讨厌鬼今日不在。”
姜杌与她并肩站在入口处,笑着回她:“他在山下收上供银子,这几日都不在。”
如他所言,熟悉的剑影没有出现。
孟厌又一次夸起自己,“我这运气,真是不错!”
风雪中,姜杌陪孟厌走在雪中,听她呼喊姜有梅。
姜杌见无人回应她,气得大骂姜有梅,“好啊,这个蠢妖,骗我说在山下只待了半个时辰。”
孟厌从上山到进搅乱荒,已过了一个时辰。
他盘算着,待会儿出去,定要好好治治姜有梅。
不远处的院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姜杌拧眉,疑惑地问出声,“他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搅乱荒?”
院门外交谈的两人,听不到他说的话。
他立在孟厌身边,听见南宫扶竹在说:“昨日已归,方才去了冰山上修炼。不如我带你去?你等我片刻,我回房披件狐裘便来。”
“孟厌,我不在冰山,你别去。”姜杌伸手想去阻止孟厌,可伸出的手穿过她的身子后,了无动静。
“没用的。”
巫九息冷冷开口,“你不如跟着那个男子进去瞧瞧。”
姜杌依言跟着南宫扶竹进到房中,亲眼看见他披上狐裘。临走前又取走桌上的长剑,揣在怀中。
狐裘够宽大,足以遮盖那柄闪着寒光的长剑。
姜杌的脚步停下,他见过太多人心。
仅仅一眼,他便猜出南宫扶竹想做什么。
一个执着死亡的凡人,一个千里迢迢来搅乱荒求死的凡人。
南宫扶竹想死,但所有人都拦着不让他死。
在绞尽脑汁思索几日后,他从方聿泽逼死赤水一案中,找到了一种死法:狠心杀死一个妖怪的心上人,即使那个人曾帮他找到真相。
为了寻一个“死”字,他怀揣着利剑,笑着踏出房门,“孟姑娘,走吧。”
姜杌缓缓跟在孟厌身后,身边的巫九息抱着手,目视前方兀立的冰山。
前面的两人停下时,巫九息语气幽幽,“姜杌,很多时候,真相不重要。譬如我,辛苦坐上族长之位,却在无意间知晓,族中长老只是拿我当巫悻的垫脚石。只因巫悻的根骨比我好,更容易得道成仙。”
被她打败的那些同族,在比试前全部得了长老们的承诺,假意败给她而已。
她用息阁赚的银子,全进了巫悻的口袋。
无人在意她的苦,无人在意她的心酸。甚至消失十年,也不曾有一个同族寻她。
她是若有似无的存在,若非巫妖一族的法宝尚在她的手上,怕是直到死在沈修荣手上,也无人会提起她。
那个曾经努力为巫妖赚钱,那个低声下气求各路妖怪帮忙,希望巫妖不被其他妖族欺负,希望巫妖能过上好日子的巫九息。
巫九息温声在说:“我知道真相后,伤心了半月。”
自然,这半月中,无人进房安慰她。
每一个来找她的同族,要么为了息阁的银子。要么受了欺负,请她出面。
南宫扶竹面上瞧着难受,巫九息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姜杌,我或许能挺过来,但你呢?知晓真相后,你能挺过来吗?”
那把剑随着她的最后一句,从狐裘中抽出。
姜杌挡在孟厌身前,却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穿过他的身子,直直刺向孟厌。
他无能为力瘫坐在雪中,听奄奄一息的孟厌,颤抖着问出那句,“为什么?”
事实如他猜想的一般,南宫扶竹是因为他,所以想杀孟厌。
“方聿泽杀了赤水,我恨不得杀了方聿泽。”南宫扶竹坐在他身边,沾满鲜血的双手捂着脸,“我便想,若是杀了你,他爱你至深,定会杀了我。”
“她是因你而死。”
“姜杌,遇见你,是她一切不幸的开始。”
“你,是她的劫。”
第116章 鸠盘荼(四)
孟厌的性命,在慢慢流逝。
胸口血窟窿中冒出的血,流进身下的白雪中。孟厌费力地捂着胸口,嘴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地祈祷着:“救救我……”
从认识孟厌的第一个月开始,姜杌便知道她惜命
有一日,有几个长相凶恶的游魂因嫌弃孟婆汤难喝,大闹奈何桥。
那日该孟厌轮值,游魂们闹起来时,她非但不用法力阻止,反而脚底抹油,径直跑回房。
因她逃跑,几个游魂未喝孟婆汤便涉过忘川河,致轮回司被扣了整整二十分。
那一个月,他苦心钻研《地府为官手札》,好歹寻了几件差事,免她绩效被扣光。
酆都大帝写的书实在枯燥乏味,他每日耐着性子在看。
孟厌游手好闲惯了,对于扣分一事毫不在乎。
可他得在乎,因为他对地府的所有规矩一清二楚。在游魂之事发生前,孟厌已接连半年绩效垫底。
地府有规矩,若官员绩效连续七个月垫底,便会贬官一级。
一个九品孟婆,贬官之后,只能去做从九品的判官文书。
而他这个跟班,不能再继续跟着她。
他们那时的感情淡之又淡。他想着自己反正已进地府,与其跟着孟厌这个没前途的孟婆。不如使点银子向上打点,另谋高就,尽快把酆魂殿找出来。
他长得俊俏,各司争着要他。
思来想去,他盯上了功曹司的文书一职。
正欲离开那日,孟厌被泰媪责骂,抹着眼泪回房。
看他站在门口,她以为他在等她,哭着跑过来,“阿僖,还是你对我好。该死的泰媪,明明知道我怕死,非逼着我去取无尽火。那山又高又陡,我运气又差。万一我摔下去,死了怎么办?”
她喋喋不休在骂,他白眼连连在听。
等她骂完,早过了他与功曹司约定的时辰。
他微微叹气,牵着她回房,“你是神仙,摔下去死不了。”
孟厌也叹气,“地府每日都有同僚死于非命。我命薄,自然该惜命。”
姜杌不知她为何做了神仙,仍如此惜命。
直到后来,他们在苍梧城的最后两日,孟厌提起她的前世。
她死的那日,先是被人劫财倒在雪中。
好不容易被人救回家,结果爹娘不肯拿出兄长的聘财,眼睁睁看着她断气。
她与他一样,从未去过望乡台。
他是无亲眷可望,而她是害怕看到亲眷,想起自己死前的种种绝望。
一个没有仙根的凡人,就算进了地府,熬再多年,也只会是当牛做马的孟婆。
三界众生众相,其实并无不同。
孟厌在地府的每一日,都活得极为认真。他在她的身边,旁观了三年。虽然内心多有不屑,但不得不承认,她一个人活得很好,比他这个活了三千年的妖怪还好。
不是惊天动地才算活着。
偷懒耍滑,听曲看戏的人生,一样算活着。
与孟厌一样,他有很多好友。
可他的那些好友,要么惦记他这个人,要么惦记他的修为。
他与他们相处时,需慎之又慎。因为妖怪的世界,无人真心待他。
孟厌却不一样,她有许多真心待她的好友。他们护着她,他们真心拿她当好友,甚至至亲。
她活得肆意自在,即使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地府孟婆。
有一回,他与几个鬼差在野狗村饮酒。
酒喝到一半,他发现一个鬼差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千年前,他便是如此被一个妖怪暗算,在搅乱荒闭关修炼了整整一个月。
他慢慢退后,另一只手隐在衣袖中捏诀。一番动作,反倒把那个鬼差逗笑,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俯,“放心,孟厌今日随白二去人间听戏了,不会来此。你敞开喝,万事有我们几个帮你遮掩。”
活了三千年,他头回喝得不省人事。
翌日睡醒,他盯着桌上的醒酒汤,莫名笑出声。
入地府的第二年,他终于找到酆魂殿。
本想一走了之回搅乱荒,可孟厌又闯下大祸,慌里慌张跑来找他,“阿僖,我贪了地府的银子。城隍说,大人三日后要看地府的账册。万一查到我,怎么办?”
他又留了下来,潜入功曹司,帮城隍摆平了那笔烂账。
冥冥之中,好似所有人和事都在阻拦他离开孟厌。
活了三千年,他第一次低头认命。
因他的心,如搅乱荒一样,裂开一道浅浅的裂缝。
有风,吹进来、有花,飘进去、有光照进来。
直到那颗心,被一个人,完完整整填满。
他变得和自己口中愚不可及的凡人一样,有了嫉妒心,嫉妒万事不如他的顾一歧,曾经被孟厌那般的爱着。他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孟厌迟早会发现,他是个别有心机的妖怪。
此生虽长,无她何欢。
一个长出血肉的妖怪,有了害怕之心的妖怪,至此有了致命的弱点。
而那个弱点,足以要了他的命。
一如眼下,姜杌陪着濒死的孟厌躺在雪中。如她生前狠心的亲眷一般,静静等着她死去。
巫九息负手站在风雪中,“姜杌,若你未进地府,她此刻便不会躺在此处等死,重复生前的悲惨命运。她此生的不幸,全由你一手造成。”
姜杌轻轻去寻孟厌的手,纵使她感受不到,他也妄想着能给她一点点温暖。
巫九息低头看了一眼,“你收留这个男子,是为第一错。明知姜有梅爱下山,却仍旧将搅乱荒交给他看守,是为第二错。还有第三错,你答应会保护她,为何做不到?”
苍山负雪,霜雪满头。
姜杌低声反驳一句,“我当时在天庭。”
“天庭?”巫九息顿觉可笑,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姜杌,你是否想过,若你当年擅入地府后,并未爱上孟厌。收留你的她,会是什么下场?”
有雪花飘进眼睛里,短瞬的带来片刻清醒。
姜杌没有回应巫九息的这一句质问,只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想要害她……”
“你瞧,你仍在逃避。”
巫九息起身迎风雪站立,看着姜杌,失望地摇摇头,“你利用她在先,如今的种种,不过是你爱上她之后的弥补。姜杌,若你没有爱上她,她会死。”
与他并肩躺在风雪中的那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姜杌侧身去看孟厌,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砸进雪中,“是,她会死。”
若他没有爱上孟厌,在找到酆魂殿后一走了之。收留他的孟厌会死,会如顾一歧当日所说,在地狱受刑五百年。
他骗了她的一切,到头来,却要她担下所有罪责。
也许,若他没有在那一日踏入地府,孟厌会和顾一歧在一起,一起去天庭,吵吵闹闹过完一生。又或者留在地府,每日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不管当年的孟厌如何抉择,总好过现在孤寂地躺在雪中等死。
是他,毁了她的余生。
姜杌将头久久埋进雪中,双手无力下垂。
雪冷得刺骨,可远不及亲眼见证心上人死去,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冷风凄凄,过去镜中的搅乱荒静得出奇,带来一句又一句孟厌的求救声。那些呼喊好似一柄短刃,一下接一下剜着他的心肝,划过他的四肢百骸。
若他狠心赶走南宫扶竹,若他早些回来,她不会孤寂地死去。
无人救,无人理,甚至于无人知。
巫九息面若神佛,怜悯地看着他,“有一句古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必你也听过。她因你而死,便是你杀了她!姜杌,是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
“对,你杀了她。”
姜杌面露疑惑,挣扎着想起身与巫九息对质。
巫九息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该一命抵一命,向她赔罪,祈求她的原谅。”
刺进孟厌心口的那把长剑,莫名出现在巫九息手中。接着由她之手,递给姜杌。
剑身上染了血,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到姜杌的脸上。
姜杌摸了摸那滴血,耳边是孟厌的一声声呼喊,“姜杌,快来救我。”
“姜杌,你听。”
“她死前,一直在怨恨你。怨你不救她,恨你是杀她的凶手。”
“她惜命怕死,黄泉路上全是凶狠的恶魂,她一定害怕极了。”
“姜杌,你去陪她。”
那把混着孟厌鲜血的剑,抵在姜杌的胸口,剑柄牢牢握在巫九息手上。
在死亡来临之前,姜杌想再看一眼孟厌。
他挨近她,靠在她的肩头。在她一句又一句的哀求声中,他缓缓闭上双眼。
长剑下移,破开第一层的绯红外袍。
右手握剑的女子,暗暗使力。长剑已至第二层的中衣,再往下,便是男子的血肉。
巫九息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左手悄无声息放到剑柄之上。
身下之人,无半点挣扎的迹象。
双手合力,巫九息使出浑身力气刺下这一剑。一剑刺中心脏,破开皮肉,直至没入雪中才停。
鲜血从姜杌的身下流出,与身旁孟厌的血混作一团,无声无息渗进雪的深处。
姜杌从前受过很多伤,但这一次,他真切感受到了疼痛与冰冷。
剑柄仍旧握在巫九息手中。
听到姜杌的闷哼声,她抽出剑,往里又刺了一剑,“当年我与你大婚前,我特意从即墨侯手里千金买来这把轩辕剑,想着捅伤你,再让你为我所用。可惜,即墨侯临阵倒戈,让你跑了,这把剑没了用武之地。”
“没想到,兜兜转转几百年后,这把剑总算有了用处。”巫九息盯着剑柄上的“轩辕”二字发笑,“听闻这把剑可斩仙灭妖。相识千年,用此剑送你上路,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绯红衣袍染了血,暗红一片。
姜杌颓然地张开双臂,脸上带着释然又决绝的笑意,微微翕动的嘴唇苍白至极,“多谢你。”
巫九息再次抽出剑,往他胸口刺,“你是该多谢我。若不是我好心帮忙,你怎会找到真相?姜杌,如今你可以瞑目了,快去黄泉路与她团聚吧。”
搅乱荒的风雪,从未停息。
但此刻的房中,孟厌看着外间忽而停止的风雪,只觉害怕。
远处的冰山消融,她看见了另一座山。山上白雪皑皑,其上红梅点点,枯枝满山。
她记起来,那是搅乱荒外的山。
如消失在她眼前的姜无雪一样。搅乱荒,正在她的眼前消失……
房中的一切,已经模糊不清。
桌椅消失,外面的山越渐清晰。孟厌瘫坐在地,眼泪横流,几近崩溃。
有冬日的阳光照进她的眼中。
而她只能抱着铜镜,一遍遍呼喊,“姜杌。”
第117章 鸠盘荼(五)
那声呼喊一路穿过风雪,传到巫九息的耳朵里。
轩辕剑,五剑即可斩仙灭妖。
她已刺下四剑,只剩最后一剑,便能彻底杀死姜杌。
只要他死去,搅乱荒就能成为她的修炼之地。其中源源不断的灵气滋养,会助她成为三界唯一的魔。
正欲双手合力刺下致命一剑,身下的男子突然睁眼盯着她,“不对!孟厌没有死。巫九息,你听,她让我记得去地府娶她。”
姜杌躲开那一剑,捂着胸口的伤口,迫不及待凑到孟厌耳边,听她死前的最后几句话。
他清楚听到,她咬牙切齿在说:“幸好只是一魂一魄塑的肉身。该死的南宫扶竹,等你死后入地府,我定要让泰媪大人,熬一碗世间最难喝的孟婆汤给你喝,恶心死你!”
骂完南宫扶竹,孟厌仍觉不解恨,又骂起姜杌,“还有姜杌这个死骗子,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孟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惆怅又期待的话语。
“姜杌,日子已经定好,你记得早点来娶我。”
姜杌跪在雪中,低低笑起来,眉眼多出几分温柔缱绻之色。
身后的雪上,有一个持剑的人影正在靠近他。
那把剑刺中他之前,他回身死死握着剑身,“巫九息,你想杀我。”
巫九息眼底含笑,“相识一场,我好心帮你了结夙愿罢了。”
姜杌起身,勉强站定,眸中怒气起伏,“我前脚刚救了你,你后脚立马使一出诡计杀我。想要搅乱荒?你可真够狠的。”
“姜杌,我劝过你,不要执着真相,你非不听劝。”算计已被识破,以她如今的修为,尚不是姜杌的对手。巫九息自知不敌,随手丢下剑,掩唇笑了笑,“她的确是因你而死,我可曾说错?”
“她因我而死,我自会道歉,求她原谅。我与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成魔的妖怪多管闲事。”姜杌逼近她,一字一句骂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计,我今日若真的死在这儿,你也休想出去。”
巫九息自是不信,转身去找过去镜的出口。
出口仍在,她冷笑一声,大步踏出去。
然而,出口外不再是姜杌的房中,而是一片昏天暗地之处。
她被四面八方涌出的狂风,再次吹进过去镜中。一脸狼狈,跌倒在雪中。
姜杌擦去嘴角溢出的血,好整以暇抱着手,居高临下地肆意嘲讽她,“放心,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
巫九息咬着牙,“为什么?”
姜杌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解释,“搅乱荒就是我,我就是搅乱荒。你把我困在镜中,等于搅乱荒也在镜中。只要我不出去,你永远走不出去。”
“倒是算漏了这事。我从前还以为你故意诓我们,说什么搅乱荒是你的,谁也夺不走。”巫九息自嘲一笑,“难得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实话,我却从未当真。唉,无趣,每回都输给你。”
“快点,她要回来了。”
“你急什么。”
“我们定好冬月最后一日成亲,没剩多少时日了。”
“恭喜你啊。”
“口头上的恭喜大可不必,你多送点金子给我便好。”
“姜杌,你和她,真是天生一对。”
巫九息忽地想起当日在地室,孟厌乐呵呵与她商议,“我听姜杌说,你有很多赚钱的门路。那个,我救了你,你能带我发点小财吗?”
“快点!”
“从这出去!”
搅乱荒再现冰山之时,消失的姜无雪冲进房中,“妖主呢?”
孟厌泪眼摩挲看着姜无雪,嚎啕大哭,“我对着镜子喊了半天,没人应我。”
两人拿着铜镜,嘀嘀咕咕研究。
气喘吁吁的姜杌悄悄出现在孟厌身后,“你俩在做什么?”
孟厌吓得大叫,回身一看是他,慌忙扑进他怀里,“你去哪儿了?怎么身上都是血?刚刚,有梅和无雪,还有搅乱荒都消失了……”
姜杌轻拍她的背,“被巫九息算计,多费了点功夫。”
“对了,巫九息呢?”
“她先我一步出来,你们没看见她吗?”
恰在此时,姜有梅出现,摆着一张臭脸进房告状,“妖主,那个坏女人又扯我的梅花。”
“她在哪儿?”
“那边的冰山下面,好像在挖什么东西。”
“完了,藏魂珠!”
风卷寒云,雪纷纷在下。
一行人跑过去时,巫九息已从雪中找到那串琉璃珠,稳稳握在手中。
孟厌从掉落在巫九息脚下的那块鎏金令牌,大概猜到琉璃珠是何物。
眼下,巫九息贪婪地盯着琉璃珠,“姜杌,你真是喜欢她,连藏魂珠也舍得送给她。当年,你说要进地府盗取酆魂殿,看来你做到了。”
整整十万恶魂,若她吞下修炼,假以时日,修为必定大增。
十年之苦,她要所有愚蠢的凡人,用命来还。
他们与她,相隔只十步。
姜杌沉吟良久,开口劝她,“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该找沈家人。”
巫九息从琉璃珠上移开眼,抬头打量他,笑得前仰后俯,“有一年,你说要灭世。我和即墨侯劝了你几日,你骂我们是窝囊废。没想到啊,这才过了不到五十年,你却成了你口中的窝囊废!”
姜杌有苦难言,唉声叹气解释,“我从前活腻了而已,不想连累你们俩,便想着骂几句,把你们骂走。”
孟厌躲在姜杌身后,听着两个妖怪,左一句“灭世”,右一句“愚蠢的凡人”,气得牙痒痒。等姜杌一说完,她忍不住骂道:“我说你们这些妖怪,动不动便灭世。那些好好过日子的凡人,又没得罪你们。”
话音刚落,巫九息周身有红雾升腾而起。
她一步步踏着红雾走过来,拉着孟厌的手去触碰她的心口。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孟厌摸到一处空荡荡的凹陷,她大惊失色,“你的伤?”
巫九息面色苍白,惨然一笑,“同一个地方,被人用刀挖了十年。纵是仙身,也愈合不了,况且我只是个半仙之身……”
每日鸡鸣,沈修荣或沈炎便会下到地室,剜开她的心口,扯出她的心。那颗跳动的心,随着他们粗暴的拉扯,一点点在滴血。
那样的痛苦折磨,直到沈修荣将剜心的活交给折丹,才算缓和一点。
折丹会顾及她的疼痛,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也会在等待滴血的间隙,鼓励她活下去。
孟厌慢慢抽回手,低着头不言不语。
沉默许久,她才坚定地抬头,看向巫九息,“沈家人罪有应得。可是,其他无辜的凡人没有做错事,他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该因为这些丧心病狂之人对你做下的恶事,便死于非命。地府已派所有鬼差去人间找沈修荣,你不如随我们去找他,让他认罪伏法?”
巫九息唇色尽失,独独眼眸发亮,“在折丹死亡的一瞬,我选择入魔而非成仙。恶魂已吞,无法回头。”
“凡人愚不可及,灭世方能造世。”
“姜杌,在地室的十年,我总算明白这句话。”
巫九息攥着琉璃珠,眼看便要化形逃走。
孟厌欲哭无泪,死死拉住她,“你把藏魂珠还给我,行不行?我好不容易升官,前几日还在阎王大人面前夸下海口,会将功赎罪。”
“放手!”
巫九息怒火中烧,眼中如鬼魅般猩红,“再不放手,我杀了你!”
姜杌拉走孟厌,“让她走。”
无尽的担忧涌上心头,孟厌惴惴不安地看着姜杌,“里面有……”
姜杌轻轻环住她,“嗯,里面有你的魂魄。放心,我会找到你的一魂一魄。”
一听这话,孟厌瞪大双眼,小声低语,“姜杌,恶魂不在里面吗?”见姜杌微微点头,她得意洋洋夸赞道:“不愧是我的跟班,真聪明!”
那边的巫九息已快走到搅乱荒的出口,姜无雪飞身想去拦,反被姜杌厉声喊住,“无雪,别去。”
一来二去,巫九息倒是起了好奇心。
走至出口处,她回身问道:“姜杌,你弄丢恶魂,难道不担心地府问罪吗?”
姜杌没好气道:“问什么罪?”
巫九息不怒反笑,“地府的十万恶魂,如今在我手上。我将用恶魂修炼,用毕生修为触不周山,引天河之水灭绝凡人,以此灭世。你且说说,这算不算大罪?”
“算。”
姜杌信步走过去,眼中布满疑色,“但是巫九息,你怎么知道十万恶魂在我手上?”
巫九息斜瞥他一眼,“即墨侯在三界的人脉,还不如我。你在地府的事,我找个地府神仙,一问便知。那人收了我不少金子,说酆都大帝已将十万恶魂交予你,不日归还。”
三界所有法宝中,只有藏魂珠能容纳魂魄。
而姜杌手中,便有一颗藏魂珠。
姜杌皱眉,面上有些生气,“诶,你又为何知晓藏魂珠在孟厌那里?”
巫九息笑靥如花,掩唇盯着他,“我看到了,看到她因你死在搅乱荒,看到她的魂魄被吸入藏魂珠中。”
姜杌恍然大悟,“原来你躲在山中不与无雪比试,是为了找出藏魂珠。”
“为了这颗宝贝珠子,我着实费了不少修为。”巫九息摊手,不甚在意地笑得开怀,“万幸,你们俩在折丹房中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与我说了。”
她试了不少日子,总算赶在回搅乱荒前,提前从镜中窥得孟厌之死的真相与藏魂珠的所在之处。
原想直接取走藏魂珠一走了之,可惜姜无雪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她只能随姜杌进入过去镜,想着趁机杀了他,霸占搅乱荒和藏魂珠修炼。
姜杌听完她一石二鸟的算计,嘴角一抽,无语道:“你委实多此一举。绕了一个大圈子,还不如直接从我的过去找。”
巫九息深吸一口气,“你的修为在我之上,过去镜进不去你的过去。”
“我从前苦口婆心让你勤加修炼,你偏要去开息阁挣钱。”
“姜杌!”
面对眼前人的气急败坏,姜杌负手立于风雪之中,“巫九息,跟你做个交易。你把孟厌的一魂一魄给我,这颗藏魂珠连同里面的恶魂,全归你。如何?”
巫九息眉眼弯弯,“好啊。”
一听恶魂二字,孟厌慌忙跑过来阻止。
无奈姜杌眼疾手快,先她一步解开藏魂珠的封印,从中找到两缕魂魄。
等孟厌跑到时,姜杌开心地伸出手,“孟厌,我找到了。”
“你傻不傻,我俩要是弄丢恶魂,会被挫骨扬灰!”
“有,才算弄丢。没有的东西,如何算弄丢?”
第118章 鸠盘荼(六)
潇洒离去的巫九息,蓦然听到这一句话。
她猛地回头,大声质问,“姜杌,你什么意思?!”
“藏魂珠已经归你了,解开封印的法子,我也与你说了。”姜杌将魂魄收进百宝袋,顺手揽过孟厌的腰,便要回房。经过巫九息身边,他冷言冷语,“我难得大方一回,你怎还不领情?”
转身方走了十余步,孟厌听到巫九息震耳欲聋的骂声。
“姜杌,你这个骗子!”骂声停下,巫九息已然近在眼前。愤怒起伏的一张脸,死死盯着姜杌,然后一把将琉璃珠扔给孟厌,“还给你。这珠子小成这样,你也不嫌寒酸!”
孟厌:“又没让你拿……”
巫九息说完便走,姜杌看她走远,赶忙问道:“过去镜,你还要不要?”
“不要了。他们拿我当垫脚石,我偏要做他们的绊脚石!”
等出口处的身影消失,姜杌忽然往后栽倒。
一前一后的孟厌和姜有梅急着扑向他,才发现他的身子有鲜血流出。
姜无雪见怪不怪,收起自己的剑,木着一张脸扶起姜杌朝冰山上走去。
前面一深一浅两双脚印,后面是哭哭啼啼的孟厌与姜有梅。
等到了冰山,姜无雪放下姜杌,转身对后面的两人道:“妖主被剑所伤,需要在此疗伤,我们回去吧。”
孟厌看着孤零零在此的姜杌,“我能守着他疗伤吗?”
“随你。”
孟厌就势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姜杌被一层又一层的冰雪覆盖。
冰山之上,寒风刺进骨髓。
孟厌试着用手揉搓手臂取暖,身侧的姜无雪冷冷发话,“你在此也是添乱,不如回房,安静等上三日。”
“我哪里添乱了?”
“万一你冻死在此处,妖主伤好了,还得费心殉情。”
孟厌捏紧拳头,“我是神仙,不怕冷!”
话虽如此,在乱雪扑面的一瞬,孟厌默默挪动身子,往外面又走了走。
姜有梅极是上道,立马回房找来一件狐裘,上蹿下跳为孟厌披上,“孟姐姐,这是九尾狐一族的狐裘,你快穿上。”
姜无雪看不惯姜有梅的谄媚样,冷哼一声便要回房。
身后的孟厌忽地叫住他,“反正你也无事做,不如下山帮我买点吃的吧。今日冷,适合吃暖锅。对了,再买几盘猪蹄,我爱吃。”
姜无雪:“不去。”
姜有梅:“好啊,姜无雪,你平日欺负我就算了,连孟姐姐也欺负!”
孟厌:“就是,就是。”
架不住这二人一句又一句的嘲讽,姜无雪不堪其扰,直接化形消失。
姜有梅见他离开,忙喜笑颜开跑到孟厌身边,“他去山下了。”
两人守着姜杌,等了约一个时辰,消失的姜无雪出现,手上拎着不少吃食。
姜有梅早已将房中的桌椅搬到山上,与孟厌两人坐在桌前围炉饮茶。不时端着茶杯,走过去看看姜杌。
暖锅摆上,无奈山上风大,火死活燃不起来。
姜无雪摸着下巴思考,片刻后打了个响指,“妖主房中有一个法宝叫不熄之火,我去拿。”
“行,你快去。”
不熄之火取来,暖锅总算沸腾起来。
孟厌招呼两人坐下,“不瞒你们说,我生前便想开个食肆。”
姜有梅乐呵呵搭腔,“我在大邺城有很多三界好友。孟姐姐,若你要开食肆,我让他们日日去捧场。”
一听此言,孟厌顿时乐开了花,“呀,没想到有梅与我一样,也是喜爱交友之人。不如这样,我请你做掌柜,你帮我打理食肆,如何?”
姜有梅迟疑地问出口,“我做掌柜,那你做什么?”
他每回下山,见到那些掌柜们,个个忙上忙下,费力不讨好。
做掌柜,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
孟厌啃着猪蹄,说话含糊不清,“我得做官,我会花钱请十个八个伙计让你管,你每日只需收收银子便好。放心,我不是懒惰之人,但凡得空,定会去食肆帮忙。”
听着像是好事?
姜有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默默夹菜的姜无雪,“那姜无雪做什么?”
孟厌随口应他,“你是食肆的掌柜,你想让他做什么,他便得做什么。放心,万事有我和姜杌为你撑腰。”
“行!”
姜有梅一口答应下来,乐呵呵吃着菜,时不时捂嘴偷笑。
“蠢妖。”
姜杌有意识时,诡异地闻到了一股香味。
三千年来,在冰山上疗伤无数次,他还是头回闻到肉香。他努力睁开眼,循着香味看去。不远处的平地上,依稀有三个人影。
朦胧间,他听见其中一个女子轻声在问,“他每回受伤,都要如此疗伤吗?”
另有一人淡漠应着,“嗯。”
女子的语气中隐隐带了哭腔,“这里真冷,他不会被冻死吧……”
“应该,死不了。”
“哦。”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丝毫未曾注意不远处的姜杌已慢慢睁眼,起身打坐。
等孟厌吃饱喝足,打算去瞧他一眼时,才发现姜杌的面色已红润不少。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却猝不及防撞进他睁开的眸子中,“别碰,冷。”
“你何时醒的,怎不喊我?”
“方才。”
孟厌搬来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兴致勃勃与他说起成亲后的打算,“姜杌,我想过了,我俩这日子费钱,万不能坐吃山空。我打算在山下开一家食肆,专卖猪蹄,你觉得如何?”
姜杌全身冷得发颤,面上却笑得开怀,“这主意不错。有梅与城中所有妖怪相熟,人脉极广。你不必请伙计,大可让有梅找花妖帮忙。山下花妖一族,约有两百人,每人帮一日,便能省下大半年的银子。”
孟厌面色尴尬,偷偷瞄了一眼姜有梅的方向,“有梅又要做掌柜又要做伙计,万一他撒手不管,怎么办?”
姜杌:“他极好骗。你在他面前,多夸夸无雪,他自会上当。”
孟厌了然:“姜杌,你真有法子!”
聊了许久,在下一阵疼痛来临之前,姜杌开口将孟厌赶走,“你快回房。你在此,我的心静不下来。”
“哼,你这坏妖,受伤还胡思乱想!”
“食色性也,君子好色不淫。”
孟厌走了,走出百步,又转身藏在石头下。
远处的姜杌在她走后,蜷缩在角落,大口喘着粗气。
他好似很疼,双手插入雪中,试图抓住一件物件,好缓解一阵阵从全身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疼痛。
孟厌一手捂眼一手捂嘴,不敢看不敢说话,生怕他听见,更疼更难受。姜无雪漠然地站在她的身后,“走吧,等妖主疼过这一阵,迟早会发现你。”
“嗯。”
两人慢腾腾下山,姜有梅站在南宫扶竹的尸身旁边,“孟姐姐,好像是他杀了你。”
如今的孟厌认不出南宫扶竹,便问道:“他是谁?”
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到雪中,姜有梅抿着唇,“怪我,妖主让我盯着他。我贪玩,去了山下,他定是趁我不在,杀了你……”
孟厌:“他为何杀我?我与他有仇吗?”
姜无雪蹲下身,捧起雪盖住南宫扶竹,“他想死,估摸着想杀了你,逼妖主杀了他吧。”
“真是奇怪的人。”
姜有梅兀自懊悔,哭声震天。
姜无雪生怕他吵到姜杌,回身捂住他的嘴,警告道:“再哭,我杀了你。”
“姜无雪,你真是讨厌!”
姜有梅抹着泪跑了,说要去闭门思过,等姜杌伤好,他再负荆请罪。
孟厌陪着姜无雪往南宫扶竹身上堆雪花,“姜杌没有动手,他怎么自个死了?”
面前之人,便是杀害她的真凶。
孟厌堆雪花时,偶尔会故意将雪花揉成雪团砸到他身上泄恨报仇。
对于她的小心思,姜无雪只淡淡看了一眼,“我猜是藏魂珠一起吸走了他的魂魄。他还有十年阳寿,不该死在这里。只要这具身子能保住,等他的魂魄归位,他便能活。”
“难得见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他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
起初,南宫扶竹找到他,说要与他学一些剑术,下山后行侠仗义。
他见他眼神灼灼,便应了。
那把杀死孟厌的剑,便是他第一日教导南宫扶竹时所送。只是没想到,他这个弟子,学剑术是假,杀人才是真。
孟厌从雪中摸到那把剑,剑身上刻着“无雪”二字。
她大概懂了姜无雪的沉默,“你们不必自责。他既然打定主意要杀我,总会寻到法子的。”
“我瞧他像是富贵公子,怎会想到寻死?”
“他失了所有生机。”
“倒是怪可怜的。”可怜不过一瞬,孟厌转头揉了一个大雪团砸到南宫扶竹身上,“讨厌鬼,害我失忆。”
“走吧,我要回去修炼剑术了。”
“好啊,我打他,你心痛上了。”
孟厌一个雪团砸过去,姜无雪赶忙化形飞走。
后面的两日,孟厌每日装作不知,笑容满面上山看姜杌疗伤。
等他痛起来时,便借口有事溜走。
如此过到了第四日一早,她睡得迷迷糊糊,唇上突然多了一阵冷意,“冷。”
“快起来吧,我们还得回地府找阎王大人。”
孟厌后知后觉睁开眼,姜杌正坐在床前看她,“城中有一家食肆蒸的包子,保管你爱吃。”
“你怎么不等我去接你?”孟厌扑进他的怀里,“昨日我与你说好的,今日由我接你下山。”
“孟厌,我们约好辰时初见面,眼下已快午时。”
“是吗?”
孟厌不好意思地望了望窗外,将睡过头的错顺道推给姜杌,“我前几夜担心你,一直没睡好。昨日听你说,今日便能好,一时开心,就多睡了几个时辰罢了。”
姜杌笑而不语,催促她穿衣洗漱。
趁她墨迹时,姜杌踱步去了院外。好笑地看着姜有梅抱着一捆梅枝,说是负荆请罪,“你倒是心疼你自己,尽拣些细梅枝。”
姜有梅支支吾吾辩解,“粗梅枝,没准能化形呢……我要是多一个同族,便不用受姜无雪的欺负。”
姜杌:“万一你的同族,与你一样贪玩,还不求上进呢?”
姜有梅:“妖主,我错了……”
“滚去山上修炼,我看你就烦。”
去地府的路上,孟厌小心翼翼问起恶魂之事,“恶魂不在你的手上吗?”
转念一想,她又觉不对,“地府同僚们都说,大人与你做戏,把恶魂交给你。我懂了!你早就背着所有人,把恶魂还给大人了,对不对?”
身侧的女子深觉自己猜到了真相,随着最后一字启唇,眼神也跟着明亮了几分。
姜杌侧头看她,眸光微动,“孟厌,地府其实没有恶魂。”
孟厌坚持说有,“有的。我听阿旁说,从前月浮玉陪大人去过酆魂殿,里面空空荡荡,大人当场放声大哭。”
“地府,果然藏不住秘密。”
“哈哈哈,我们也是关心大人。”
第119章 鸠盘荼(七)
在告知她真正的地府秘密之前,姜杌先诚恳道歉,“孟厌,我从过去镜中,看到了真相。对不住,你是因我而死……有一个人失了所有生机后找到我,求我杀了他。我给了他虚无缥缈的机会,他为了寻死,便杀了你。”
孟厌若有所思,“那具身子,并非我的仙身。杀我的那个人,难道不知道这事吗?”
姜杌停住,温柔地抱住她,“他知道。可他是一个聪明人,算准了我一定会杀他。”
南宫扶竹失去过至爱,更懂如何逼疯另一个失去心上人的他。
在看到真相的一瞬,姜杌一直在问自己,“我会杀了他吗?”
答案是会。
若他踏入搅乱荒的一瞬,入目所及却是孟厌的尸身,他会直接杀死南宫扶竹。
抱她的那双手越来越用力,孟厌拍拍姜杌的背,“我不怪你。”
“我怪我自己。”
巫九息说得没错,他明知南宫扶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找他。可他仍一时心软留下南宫扶竹,埋下祸根,让孟厌重复生前的绝望,独自死在冰天雪地的搅乱荒。
孟厌的魂魄明明已经保住,却独独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三年。
或许是因死前太过痛苦,她的其他魂魄帮她做了选择。
忘记他,忘记她所有不幸的开始。
“别提这些伤心事了。”孟厌双眼放光,满怀期待地搓搓手,“你快说说,酆魂殿是怎么回事?”
姜杌抬手抹去眼角闪动的泪花,“我说了,你别跟其他人说,特别是阿旁阿防。”
“你放心!我保证不对外说!”
姜杌伸出手,牵起她的手往地府走,“酆魂殿里面,也没有恶魂。”
孟厌似懂非懂,“那大人当日为何哭?为了与你做戏?”
姜杌:“大人当日想顺水推舟坐实酆魂殿之实,把所有事推到我身上。”
他在地府的第二年,通过翻看酆都大帝所写之书,找到酆魂殿的另一处入口。
结果一进去,里面空空如也。
联想到酆都大帝素来自吹自擂惯了,他便知地府压根没有酆魂殿,更别提什么十万恶魂。
所谓营造酆魂殿的来龙去脉,不过是酆都大帝信口开河编的故事。
在地府的第三年,他生了和孟厌永远在一起的心。
某日,他在一本书中,发现酆都大帝隐瞒千年的秘密。
“什么秘密?”
孟厌着急追问道:“地府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姜杌背着手,似笑非笑,“大人啊,有很多秘密。”
酆都大帝百年前写的一本《劝善戒恶录》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
这个故事,与酆都大帝平日所写的自夸之言,完全不一样。
“那本书啊,我听城隍提过一句。”孟厌摇头晃脑,说起城隍之言,“《劝善戒恶录》此书,大人文思泉涌,区区只写了三日。书中所记之故事,全是大人平生所历的真人真事。”
话锋一转,孟厌干咳两声,假意抚须大笑,“当然啦,大人整日不是在天庭就是在地府。这些故事,都是假的~”
姜杌被她的一举一动逗笑,“确实都是假的,但有一个故事是真的。”
“哪个故事?”
“鬼差除恶的故事。”
孟厌依稀记得这个不大精彩的故事。
说的是一个鬼差,在追查一件人间自尽案时,发现凶手实为恶魂。若放任他继续留在人间,迟早会有更多人死于他之手。
为了避免更多无辜者死于非命,心怀大义的鬼差,在一日深夜,强行拘走凶手的魂魄。
这个故事有头无尾,书上只写到鬼差拘走恶魂,便不了了之。
孟厌惦记鬼差的结局,托城隍旁敲侧击打听过,“城隍说,大人编故事骗人呢,让我们别惦记。”
地府近在眼前,姜杌回身,怔怔盯着孟厌,“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心怀大义的鬼差是谁?”
全地府,敢厚颜无耻自夸是心怀大义的同僚,唯有一人。
孟厌大惊失色,“大人?”
姜杌点点头,算是默认,“你若看过大人的所有书,便会发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若是写到自己,一定会在前面加上‘心怀大义’四字。”
一本不起眼的书,一个不起眼的故事。
因着加在鬼差前面的四个字,让姜杌察觉到:这个鬼差,或许便是酆都大帝。
判官司的衙门中,堆着不少卷宗。
他塞了一锭银子给看门的判官,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上百个明确写着“恶魂”二字的凡人。
之后,他趁着和孟厌去人间看戏的机会,顺藤摸瓜找到其中的二十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已全部死去。
月浮玉上任的前几日,察查司发现一个恶魂。
因临近别岁宴,全地府上下大多得过且过。孟厌忙着偷懒和打听年底的奖赏,一天到晚不见人。他便偷偷溜去人间,跟踪那个所谓“恶魂”的凡人。
别岁宴前一日的午后,他在城外树林亲眼看见那个凡人被雷劈中。
大冬日,天降惊雷,劈死一个凡人,他深觉诡异至极。
谁知,片刻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凡人的魂魄突然出现在林中,跟在一个人身后,自此消失无踪。
姜杌认得那个人,是酆都大帝的一个手下。
回地府后,他在奈何桥假装种花看了几日,也未看见那个凡人的魂魄过桥渡河。
故事讲到此处,孟厌挠挠头,“天庭有令,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若照你所言,大人为了救无辜者,擅自拘走恶魂。此乃触犯天条的大罪,天庭难道毫不知情?”
姜杌抬头望向高耸的幽都山,“又或许‘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本就是假的。”
孟厌:“那生死簿呢?有阳寿未尽之人死去,难道鬼差们没有发觉?”
姜杌:“生死簿在大人手上,他拿笔一改之事。”
“也对。”
孟厌恍然大悟,地府与天庭这万年来,一直在干涉凡人生死,“那那那,被大人拘走的恶魂去了何处?”
“在地狱受刑。”
“我听阿旁说,你从前随我去查案,也私吞过几个恶魂。
“他们也在地狱受刑。”
孟厌顿感迷惑,“如此说来,你除了擅入地府,并未做错其他事。那为何大人一开始,非说十万恶魂被你偷了?”
提到此事,姜杌心绪起伏,忍不住骂出声,“地府绩效年年垫底,实在是事出有因!”
他知晓酆都大帝的秘密后,为了将功赎罪,特意写了一封信,费劲送进酆都大帝的书房。
信中,他写道:“大人,我虽为妖族,但与您一样心怀大义。如今恶魂祸乱人间,我曾得一法宝,名曰‘藏魂珠’。此珠可容纳魂魄,我愿意用此珠,助大人一臂之力。”
可惜,他情真意切的一封好信,酆都大帝忙着写书论道,压根没拆开看过一眼。
他在信中留下一个地址,希望能与酆都大帝详谈请罪。
然而,他接连等了半月,酆都大帝了无踪迹。
他一时摸不准酆都大帝是何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以为他是有意为之,想瞧瞧我的实力。结果,他只是忙着写那堆破书……”
等他被抓后,酆都大帝为了坐实地府有酆魂殿一事,引月浮玉进酆魂殿,妄图把莫须有的十万恶魂嫁祸给他。
若他死在地府,这十万恶魂,便会随着他的死,成为一桩悬案。
若他侥幸逃脱,地府大可放消息出去,引来无数觊觎酆魂殿的妖魔鬼怪与他相争,正好除掉不少觊觎恶魂的妖怪。
孟厌咬着手指,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你不知道吗?大人他每回去书房,仅仅是为了写书。哎呀,你早点跟我说不就好了,我有门路,保管帮你把信送到大人手上!”
姜杌白眼一翻,“呵呵,你的那个门路更离谱。”
第一封信,酆都大帝未曾表态。
在吸走卢望丘的恶魂后,他又写了一封信,交给常与酆都大帝饮酒的城隍。
“你猜这封信,最后送到了何处?”
“月浮玉手上?”
姜杌勉强扯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意,“我手上!”
城隍白日收了他的信,晚间便找到他,说酆都大帝已看过信,还回了一封信。
等他兴高采烈的拆开,才发现是他的书信。
孟厌磕磕绊绊为城隍解释,“他估摸着是酒喝多了。”
身侧之人默不作声,好似在生气。孟厌赶紧问道:“你逃走后,大人可没抓你,也没引妖魔鬼怪去搅乱荒。”
“说起这事,整个地府,也就月浮玉有点官样。”姜杌叹息一声。月浮玉当日陪酆都大帝去书房时,偶然发现桌案上有不少未拆开的书信,“月浮玉哪看得了这些,当即让大人坐在桌前,要他务必拆开所有书信查看。”
酆都大帝边做戏边拆信,等他拆到当初那封信时,姜杌已想法子逃出地府。酆都大帝白白错失一个不要俸禄的人才,日夜痛哭流涕懊恼。
孟厌:“原来如此。姜杌,你大度些,大人不是故意陷害你。”
两人已走进地府,血月悬在上方,彼岸花绵延至远方。
姜杌又记起一件事,“我塞到你怀中的书信,字字句句写明想留在地府为官。大人倒好,不知听了谁出的馊主意,让你抽魂塑肉身来搅乱荒送信。”
孟厌爱财如命,他冒险回地府拿走她的私房钱,还特意在桌上留下一封挑衅的书信。算准了她看过之后,一定会来找他讨债。
他想着,等她来了搅乱荒,他好好与她说清楚。
万万没想到,酆都大帝越描越黑。
更没想到,那封他亲手所写的信,最后经孟厌之手,原封不动又到了他的手上。
“大人……他一向如此。”
孟厌目视前方黑雾茫茫的幽都山,大概也猜到酆都大帝为何要死守这个秘密,不愿让地府一众同僚知晓。
杀恶魂,虽行的是好事。
但若是让三界皆知晓此事,免不得有杀良冒功之人,以大义之名,行滥杀无辜的恶事。
凡人有贪欲,神仙亦有,甚至更甚。
姜杌带着孟厌找到阎王,顺便告知巫九息逃走一事。
自然,阎王将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了一个时辰,阎王取走孟厌与南宫扶竹的魂魄,“孟厌随本官来。对了,这个游魂的身子还在吗?”
姜杌:“在,我带来了。”
语罢,他取出百宝袋,往下一扔,南宫扶竹的尸身出现在地上。
阎王接过藏魂珠,抬手一挥,三魂七魄齐齐奔向南宫扶竹:“孟厌是仙身,得废一点功夫,你且在此等等本官。对了,你看着点这个游魂,让他别乱跑。”
“好。”
南宫扶竹睁开眼睛时,已身处一处奇怪的宫殿。
殿中金碧辉煌,殿外雾气茫茫。一轮血月高挂,无树无花,无鸟雀之音。
往来之人,瞧着像人,可行走如风,脚不沾地,转瞬消失在他眼前。
南宫扶竹看向殿中唯一眼熟的男子,“姜杌,我死了吗?”
姜杌倚在窗前,平静地应他,“没死。”
“这里是何处?”
“地府。”
闻言,南宫扶竹跪在地上,面上浮起凄凉的笑意,“既来了地府,为何未死?”
悲鸣间,有一行人踏进殿中,其中一人正好停在他的脚步,轻轻唤他,“扶竹。”
时隔半年,南宫扶竹再次听见赤水的声音。
他惊讶抬头,“赤水!”
赤水从姜杌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借着陪泰媪来酆都殿议事的时机,想劝一劝南宫扶竹。
眼下,她拉着南宫扶竹去到殿外,“我让你好好活着,你却跑去杀人。孟姑娘因你之故,差点毁了仙身!”
南宫扶竹泪流满面,“我没了家没了你,想死又死不了,才走上绝路。”
赤水跟着他哭,“孟姑娘心善,并未怪罪于你。你日后定要向善而行,早日赎清罪孽。”
临了,她与南宫扶竹约定,“我如今在地府为官,是个八品孟婆。等你死后来地府,我亲自送你轮回,可好?”
“好。”
孟厌的一魂一魄,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她的身子中。
阎王喊醒她时,她迫不及待跑出门去寻一个人,“姜杌。”
不巧,南宫扶竹也在。
一见到她,他忙不迭作揖道歉,“孟姑娘,对不住。是我鬼迷心窍,伤害了你。”
孟厌看他久久盯着奈何桥的方向,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好主意,“我这人大度,便原谅你了吧。不过……”
“不过什么?”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若我能办到,即使赴汤蹈火,也必定为你做到。”
“简单。”孟厌凑近他,挤眉弄眼,“你想留在地府做官吗?我看你是个人才,才与你提这事的。”
南宫扶竹的眼中莫名添了一抹生机,试探着问出口,“我也能留在地府做官?”
“我人脉广着呢~”孟厌洋洋得意,“但你还有十年阳寿,一时半会不能做官。这样,你随我去一趟功曹司,先把举荐文书签了。”
“行!”
第120章 世间道(一)
魂兮归去,短促三十余年的阳寿中。南宫扶竹独独这一日的所见所闻,称得上光怪陆离。
窄道两旁,有一簇又一簇鬼气森森的红花。
一茎数朵,一枝碧绿花葶上,长出一簇伞状花序。花影迎风微动,长须红蕊,花瓣四散而不繁。
前面的孟厌见南宫扶竹时不时停下,赶紧回头催促,“日后来了地府,你大可慢慢看。”
南宫扶竹面上带笑,快走两步,“可我杀了你,犯了大错。这……还能做官吗?”
孟厌眼神狡黠,拍拍他的肩膀,“你杀我这事,约莫得去地狱受刑几年。你先把文书签了,等受刑之期一到,你便直接上任,去做拘魂使。如何?”
南宫扶竹双手握紧,坚定点头,“我愿意。”
“走走走,功曹司那几个臭鱼烂虾放衙最早。”
姜杌不紧不慢跟在两人身后,眉心乱跳,无语望天。
为了这点举荐银子,孟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今日着实不巧,他们三人走到时,月浮玉正带着文书在功曹司巡视。
一见孟厌,月浮玉扶额叹气,“他阳寿未尽,你把他带来功曹司做什么?”
孟厌一脸恭维之色,慢慢挪到他面前站定,“月大人,下官近来听闻地府官缺多,一心为地府排忧解难,便想着举荐南宫扶竹入地府为官!”
月浮玉面无表情,“那是他死后之事。”
孟厌将他拽去角落,“月大人,凡事讲究未雨绸缪。如今,牛头马面连游魂都骗不到……”
“行吧。”
月浮玉思忖片刻,点头同意。等南宫扶竹签字画押后,由阎王出面,收走他今日的所有记忆。
等目送南宫扶竹离去,姜杌站在孟厌身边,“你恨他吗?”
远方的昆仑山隐于云雾之中。
孟厌生前,喜欢躲在山中。无他,不想照顾弟弟,不想给兄长端茶送水,活得没有人样。
山中云雾缭绕,她一个人坐在树下求神拜佛,希望明日一睁眼,日子能过得好些。
可惜,她的命途如此,再多的祈祷也无用。
“我生前,每日暗暗发誓,下辈子定要投个好胎。”轻轻的一阵笑声传进姜杌的耳朵里,孟厌捂住嘴偷笑,“等真入了地府,我又不想投胎了。”
不想重复身不由己的命运,不想死在街头无人问津。
做个小孟婆,于她来说,似乎也不错。
孟厌:“姜杌,在平郡的最后一个案子,我回过原先的那个家。”
爹娘早已不在,听说兄长娶了一个女子,搬去了旁处。
家中,只有弟弟尚在人世。
她缓步走过,她的弟弟站在屋檐下,听见令牌与琉璃珠的金声玉振声,曾抬头看过她一眼。
只一眼,他便低头忙碌去了。
“他真是没良心,枉我照顾了他数十年,竟未认出我。”孟厌埋怨道:“后来,我想通了。我是孟厌,不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早已死在三十年前。
而如今从他面前行过的女子,是孟厌。
孟厌,有好友有至爱。
不用照顾弟弟,不用讨好爹娘与兄长。
她是她,又不是她。
有三两鬼差从他们身边路过,孟厌笑着与他们招呼,“我惜命,既恨爹娘兄长不救我,也恨南宫扶竹自己想死非要拉上我。可是,我不想因为他们,影响我的好日子。”
她生前无数次祈祷得来的好日子,不该被仇恨占满。
姜杌揽过她的肩:“走吧,月浮玉还要与我们议事。”
“天杀的月浮玉!”
查案司内,月浮玉端坐在主位之上,“长话短说,找不到沈修荣。”
鬼差们已寻遍四国,无一人发现沈修荣的踪迹。
姜杌:“他随时可以夺舍。若按相貌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孟厌想了想,心头忽地冒出一个人,“花戚里曾说,玉簪花粉久久不散,不如让她帮我们再找找?”
“离开赵家村那日,我吩咐她和土地神留下。但她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一段时日。”顾一歧说罢,起身离开,招手唤来一鬼差,“你去金陵城,让花戚里速速来一趟幽都山。”
鬼差离开,几人继续议事。
月浮玉的眼神,在孟厌与姜杌之间来回打量,“说吧,巫九息怎么回事?”
孟厌硬着头皮解释,“她跑了。”
“你们难道不知道抓住她?”
“姜杌被她所伤,我这点修为,上去便是送死。”
事已至此,月浮玉也只好叹气吩咐道:“本官已派判官前去招摇山,若巫九息现身,他们会抓她回地府。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沈修荣。”
一个手中握有藏魂珠,还懂夺舍邪法的凡人。
比之妖魔鬼怪,更为可怕。
孟厌唯唯诺诺点头,临走前再三承诺,“月大人,下官已决心好好做官,好好为仙。”
“这话,本官已听你说过三遍。”
“是吗?你记性真好。”
回房路上,孟厌絮絮叨叨与姜杌说起自己的猜测,“沈修荣走前,明明说好五日便归。可直到我们离开,他仍不见人影,想来是已经察觉有异,先一步逃之夭夭。他们五人,在一起两百年,最后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沈修荣,委实够狠。”
身旁的女子断断续续提起当日地室中的所见之景,姜杌蹙眉思索,须臾后发问,“对了,折丹的魂魄去了何处?”
孟厌摊手,“不知道。她当夜抢了我的身子后,带我去了地室。”
等进了地室,折丹的魂魄消失。
孟厌害怕姜杌担心,着急出去,一直呼喊她。
可喊了许久,只有奄奄一息的巫九息在旁回应,反反复复求孟厌救救自己。
孟厌按照巫九息所言,救下她。
正欲扶她离开寻找出口,又听到其他妖怪的求救声,“也是奇怪,自进了地室,折丹的魂魄再未出现过……”
两人边走边说,孟厌记起花戚里的残魂一事,猜测当时附身在她身上的魂魄,没准是折丹的残魂,“她满怀惊恐,被活活闷死在棺材中。她死前执着地想救出巫九息,死后怨气不散,魂魄留在手串中。或许等我救出巫九息后,她的执念已了,残魂便自行散去?”
“或许吧。”
姜杌没见过折丹,不知她与巫九息之间的情谊为何深厚至此。
一个自私的妖怪,明明已经逃走,却仍义无反顾回去救人。
一个明明是人,却对一个妖怪心生怜悯,甚至为了救她,死于非命。
姜杌与巫九息相识千年,深觉折丹口中的巫九息,与他认识的巫九息,大为不同。
转念一想,巫九息被关了十年,日日受剜心之痛。
折丹,于她来说,是十年暗无天日的地室中,唯一的那道光。为了这束光,她做出任何事,似乎都不足为奇。
月出月落,金乌东升。
在地府等了两日,众人等到一个坏消息:花戚里不见了。
顾一歧:“她不在金陵城的家中吗?”
前去金陵城的鬼差面露惶恐,“回顾大人,下官奉命前去寻花戚里。到了金陵城才知,她在回家后的第四日,离奇消失。下官问了城中的妖冥使及她的同族,他们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孟厌:“难道是沈修荣抓走了她?”
一旁的姜杌摇摇头,“沈修荣逃命都来不及,平白无事抓她做什么?”
而且,他观花戚里修为不错。若非当年一时不察被葛山首欺骗,怎会轻易中圈套,被严洵抓住?
吃一堑长一智,沈修荣再想骗她,可不容易。
几人坐在查案司书房内苦思冥想多时,月浮玉带着一个鬼差前来。一来便道:“从永安镇与赵家村地室救回的所有妖怪,在这几日,全部离奇消失。”
话音刚落,姜杌在一瞬想通了所有事,“巫九息!”
巫九息被沈修荣折磨十年之久,从半仙被迫入魔。
此恨滔天,她定会想尽法子找出沈修荣报仇。
孟厌心觉不对劲,“不对啊,她怎会知晓花戚里的存在?”
姜杌:“她做了几百年的巫妖族长,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若她想打听这些事,多的是法子。我们被她骗了,她当时回招摇山,不是为了取过去镜,而是为了抢在地府之前,派人去打听被沈修荣残害的妖怪。”
那些妖怪与巫九息一样,对沈修荣恨之入骨。自然愿意跟随她,找出沈修荣,亲手报仇。
而他们,失了花戚里,怕是再难找到沈修荣。
无人开口,房中众人陷入无声的沉默。
姜杌来回踱步,忽然想到一个人,“巫九息一心想找到沈修荣报仇。我们既然找不到沈修荣,不如找找巫九息。有一个人,或许她知晓巫九息的行踪。”
“谁?”
“巫悻。”
她们既是一脉相承的同族,又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巫悻花了一万两黄金找回巫九息,反被摆了一道。巫九息将过去镜带走,致巫悻此生都不能继承族长之位。
此番,赔了夫人又折兵,巫悻必定对巫九息怀恨在心。
月浮玉听姜杌说完,当即决定前往招摇山,“事不宜迟,我们今日便出发。若让巫九息先找到沈修荣,地府难辞其咎。”
“行。”
他们比谁都明白,沈修荣若是先被巫九息找到,怕是形神俱灭……
前去招摇山的路上,姜杌有意路过搅乱荒,把姜无雪带了出来。
姜无雪抱着剑,冷着脸下山,一来便站到孟厌旁边。
身旁好似多了一座冒着寒意的冰山,孟厌哆哆嗦嗦往姜杌身上靠,“他来做什么?”
姜杌指了指走在前面的三人,“巫九息诡计多端,若我真跟她打起来,我不放心他们三个。无雪虽比不上我,但对付巫九息手下的妖怪,应绰绰有余。对了,要是无雪出手太重,你拦着点。他从前差点入魔,我委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救回他。”
孟厌微微回头瞥了一眼姜无雪,无辜地问出声,“我拦他?你真瞧得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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