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黄金台(四)
姚家大公子姚宜甫,与崔子玉生前的哥哥江流春,竟长得十分相像。
孟厌疑心崔子玉看错,带着她一路跟踪姚宜甫去到一间宅子。
前厅中,坐着一男子,四十上下。比之姚宜甫,此人更像江流春。
男子旁边,立着一女子,二十余岁的样子。
孟厌攀在墙头,怔怔看着厅中三人,“子玉,你有没有发觉,那个女子长得有些像你?”
两人眉目如出一辙,唯独厅中女子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温婉。
崔子玉早已泪如雨下,“像,真像。”
身后几人追随她们而来,一看清厅中几人,也觉奇怪。
顾一歧:“难道姚岸爱你至深,连收养的孩子也与你的亲眷相似?”
姜杌:“崔子玉,你家当年还剩哪些人?”
崔子玉含泪摇摇头,她第一个死,以为等她死后,月封阳会放过其他人。
谁知在她死后,家破人亡,他们一家全成了刀下亡魂。
月浮玉提议去找书生,“他是江乘月的关门弟子,没准知道些什么。”
几人连忙找去城外,书生一见到几人,以为又是问春画一事,急忙解释,“自你们走后,我已决心不再画春画。”
崔子玉冲到他面前,急急开口,“当年,江家剩了几人?”
书生侧身让出一条道,“进来说吧。上回一见你,我便觉得眼熟。”
“江家当年,只剩两人。他们是大小姐江乘月,与大公子江乘星。”
江婉仪被抓后,惨死狱中。
江流春与万里霜,不知从何处得知妹妹是被人陷害致死。四处搜寻证据,想还江婉仪清白。
城中有几个画师,一来知江婉仪品性。
二来也觉月封阳罚之过重,不仅烧了江婉仪所作之画,还毁了苍梧城所有的字画。
月封阳得知几人想为江婉仪翻案,一怒之下,下旨抄家,抓捕江家所有人。
江婉仪爹娘自缢于家中,江流春与万里霜被抓。
而他们的一双儿女,江乘月与江乘星被忠仆连夜送走,改名换姓去了西毫城。
“师叔六岁时,一日在山中玩耍,不幸被人拐走。”书生怅然道:“夫子长大后,去各处寻过几次,没寻到便作罢了。”
崔子玉:“乘月来过苍梧城寻乘星吗?”
书生:“没有。因那时姚家人尚在,夫子害怕被他们发现。等到姚老太爷死后几年,夫子才搬回苍梧城,收了几个弟子,在此小住了一段时日。”
孟厌看崔子玉若有所思,便接过话茬继续问道:“江乘月在苍梧城时,可曾与其他姚家人碰面?”
书生迟疑地点点头,“应是见过。姚老太爷的义子五十大寿当日,夫子曾送过一幅画给他贺寿。几年前,夫子百岁而终,姚家如今的族长姚适曾带着儿女前去祭奠。”
崔子玉喜极而泣,抱着孟厌呜咽大哭,“乘星应该没死。”
百年前,被拐走的江乘星,不知为何成了姚岸的义子。姚岸死后,江乘月回到苍梧城,见到姚岸的义子,知他便是自己的弟弟江乘星。
而后,姐弟二人私下相认。
孟厌:“姚岸难道认不出江乘星?”
顾一歧:“或许他是故意为之?”
书生听几人猜来猜去,又看崔子玉相貌似故人,怯怯开口,“你们其实可以去问问姚家族长姚适,夫子出殡那日,数他哭得最伤心。”
几人道谢后离开,方走出房门,便听房中传来一句耳熟的女子声音,“主人,方才与他们说话耽误了不少时辰,你快作画。”
“她可真是勤勉啊……”
“若地府众仙如画妖一般勤勉,何至于垫底千年。”
再回那处宅子,嚎哭的老者已不在。
厅中的三人各自拿着账本,一人一把算盘,在桌前算账。
崔子玉站在墙头,思绪万千。
最终,在厅中三人收起账本前,她叩门而入,“我与江乘月是故交,她昨日托梦,嘱我来看看你们。”
开门的姚宜甫四下环顾,确定左右无人后,才请他们进门,“姑奶奶一辈子爱操心。这死后,看来也不放心我们。”
崔子玉笑着应他,“乘月是长姐,自小最是稳重。”
姚宜甫笑笑未说话,“爹,姐姐。这位姑娘,是姑奶奶的故交。”
姚适盯着崔子玉细瞧,“姑娘,你与乘月姑姑是何关系?”
崔子玉眉目含笑,“无关。只多年前以书画结谊,她昨日无端托梦与我,一再叮嘱我来看看你们。说是害怕姚家发现真相,将你们扭送官府。”
闻言,姚适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等笑够了,他目光一冷,“家父尚在世时,已将姚家的家财尽数握在手中。纵使姚家发现真相又如何,姚岸一死,其余姚家人便是一盘散沙。”
月浮玉不解道:“姚岸是否知晓令尊的身世?”
姚适勾唇冷笑,“他成了寺人后,不甘心断子绝孙,便到处寻医问药。吃了几年,仍不见好转。后来,眼见生子的希望破裂,为了巴结朝中一个大官,他收留了大官手下门客的遗腹子。那人,便是家父。”
孟厌追问,“哪位大官?”
姚适:“上月惨死的秦相,他的祖父秦玄秦相。”
“啊?”
原本在奔流山中隐居的江乘星,在被拐后,成了秦玄门客的遗腹子。
姚岸为了家中生意,花了不少银子,攀附上当时一人之下的秦玄。在碧阳城待了半月,姚岸带着一个十岁的孩童返回苍梧城,入宗祠,收其为义子。
月浮玉迟疑半晌,斟字酌句道:“秦玄知道令尊的身世吗?”
姚适语气悠悠,带着几分欣喜,“自然是知道。秦相让家父在姚家好好活,最好把姚岸气死,将姚家据为己有。”
月浮玉扶额苦笑,“这般损的法子,的确像是他做的。”
秦玄当年,不仅劫了崔子玉的尸身,与他合葬。还拐走江乘星,送给姚岸当儿子。
江家遗孤,无声无息成了姚家人。更是在百年后,成了姚家的族长。
这法子,的确够损,的确像他。
孟厌倒有一事不明,“令尊长大后,姚岸难道未曾发觉不对吗?”
姚适:“他怀疑过。但因那时家父入宫伴读,他隐忍未发,只私下派人追查。查了半年,自是一无所获。”
商户之子,成了太子的伴读,是光耀门楣之事。
可姚岸眼看义子长得越来越像江流春,心中起疑,忙不迭派人细查义子的身世。
然则,江乘星的身世毫无破绽。
姚岸想过杀了义子斩草除根,可还未等他动手,江乘星已暗中与姚家另一脉合谋,将姚记金银铺死死攥在手中。
余后几年,姚岸渐渐猜到真相,每日在房中大吵大闹,说义子是江家孽种江乘星。
姚记金银铺因江乘星更上一层楼,姚家所有人皆不信姚岸所言。以为他是成了寺人后,不甘郁结于心,污蔑义子清白。
厅中众人听完故事,无一不感叹秦玄的手段之绝妙。
秦玄将江乘星送给姚岸,想来是蓄谋已久。
姚岸若有亲子,此事定不能成。
那么……
孟厌问道:“姚岸无故成了寺人,此事与秦玄有关吗?”
姚适点头又摇头,“我听家父提过一句,说秦相原想直接杀了姚岸,为某个人报仇。好似另有一人提议,说与其让他死得痛快,不如让他生不如死。”
孟厌看向月浮玉,低声问他,“月大人,你能猜到是谁吗?”
月浮玉喟然长叹,“月方进。他自小阴损的法子,便层出不穷。我费心教了他几年,以为他改了。”
重回人间,他恍然才知,他对他们实在不够了解。
他以为月方进得他教导,是一个正人君子。结果月方进为了权势害死他,又为了他,害死姚岸。
事到如今,他实在不知,月方进到底恨不恨他?
姚适久久看着崔子玉抹泪,“当年,姑姑辗转回到苍梧城。因她尚是罪人之身,只能送画入府,与家父相认。那幅画便是姑奶奶江婉仪生前所作的《春日戏婴图》,里面有两个小儿,一个是家父,另一个便是姑姑。”
崔子玉也跟着他哭,“是江婉仪贪财,连累乘月乘星与至亲阴阳两隔。他们不怪她,还留着她的画。”
姚适重重放下茶盏,目露凶恶,“当年之事,并非姑奶奶贪财,而是有人故意做局陷害她!可惜,家父暗查多年,只查到姚岸或与此事有关,但不知幕后做局之人是谁,姚岸也不肯说。”
崔子玉神思恍惚,孟厌不露声色给另外三人递了一个眼色。
而后,月浮玉拱手道谢,带着几人离开。
临走前,姚适气喘吁吁追上来,喊住崔子玉,“姚岸的书房中藏着一幅画,你很像她。”
“江适,可否帮我替江家枉死之人上柱香。”
“好。”
回去的路上,有疏星几点。
崔子玉独自走在最前面,轻声说起由她引发的那场江浮之祸,“姚家出事后,我看姚岸为筹银子忙得焦头烂额,便找到书画斋,自荐做画师。”
有一日,书画斋掌柜告诉她,有人愿以千金买江浮笑笑生的一本春画。她回府与姚岸商议,“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他一边劝我慎重接之,一边又说他走投无路,私自做主帮我接下此单。”
三日后,她收到一幅男子的画像与一封信,信中罗列了不少要求。
她从未见过月封阳,自是不知画中男子便是当今天子。
春画绘成之日,她收到千金,交给姚岸。
再半月,一行人从碧阳城的月华宫出发,持圣旨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苍梧城,下令捉拿画师江浮笑笑生。
第82章 黄金台(五)
圣旨抵达苍梧城那日,崔子玉随姚家人去了城外。
再回城,已是地覆天翻。
全城书画斋关门闭户,平日里与她相熟的几个书画斋掌柜带着镣铐,被兵卒押着,前往府衙。
她慌忙去找人打听,才知太守已下令,全城搜捕画师江浮笑笑生。说此人罪大恶极,竟敢画天子相貌的春画,如今春画传遍市井,天子颜面尽失。
“我慌了神,赶忙回府找姚岸商议。”秦家的宅子只剩几步便可走到,崔子玉难掩哀伤,放缓步子慢慢转身,“他让我别急,说他会去找他的师父青要散人,进宫替我求情。”
青要散人是宫廷画师,一向得宠。
当夜,姚岸收拾包袱,趁夜离开。走之前,言之凿凿让她在家中等待。
姚岸离开的第三日,城中所有画师全被抓去大牢受刑。
他们受刑半月,却未供出她。一来她是江浮笑笑生这事,仅几人知晓。二来与她相识的书画斋掌柜守诺,直到奄奄一息,仍闭口不言。
半月后,姚岸迟迟未归,她在家中坐立难安。
有一日午后,烈日灼灼,无风无雨。她没有等到姚岸,却等来了太守与捕役。
入狱当夜,江浮笑笑生所绘的所有春画,摆满了牢房。太守让她一一辨认,她辨出自己的九十九本春画,又认下了牢房中的所有春画,“我听太守说,等我认完,还要继续抓人来认,直到世上再无江浮笑笑生这个人。”
她不想再连累其他画师,只能咬牙认下所有春画。
太守见她认罪,便吩咐狱卒用刑。
直到死,她再未见过姚岸。
直到死,她还在担心会不会连累爹娘兄嫂,连累他。
可惜,她近日方知,原来出卖她的人就是姚岸。
秦家宅子檐下有灯笼亮起,一行人踱步回房。
快到分别的路口,孟厌提议:“我们明日去找找当年的真相,如何?”
崔子玉想拒绝,毕竟她已死百年。
所谓真相与清白,于她来说,早已不重要。
不曾想,身边的月浮玉一口答应,“行。明日卯初,本官在门外等你们。”
“月大人,不能晚些起吗?”
孟厌眼角泛红,祈求般望向他,“我如今是凡人。前些日子昼夜颠倒,我已清瘦不少。”
月浮玉面不改色:“你今日早些安寝便是。”
说罢,他疾步离开,说是要回房算算地府上月的俸禄。
几人四散回房,孟厌与崔子玉在床上辗转反侧。
须臾,两人双双起身。对视间,孟厌先开口,“我饿了,我去东厨找找吃的。”
崔子玉揉揉手腕,“多日未修炼,我去后院练剑。”
两人各自穿鞋披衣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孟厌见崔子玉离开,赶忙掉头,跑去后院找姜杌。跑得太急,她在转角处撞到一人。
好巧不巧,此人正是崔子玉。
“哈哈哈,真巧啊。”
一句寒暄完,一个继续往东一个继续往西。
孟厌蹑手蹑脚摸到姜杌的门外,房门虚掩,她推门进去。
姜杌仅着一层单薄中衣,半躺在床上,无语问道:“至于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是七品官,得时刻注意些。”孟厌自从得知自己升官,私下已将七品官能做与不能做之事,问的明明白白。
她清楚记得,其中有一条便是:不可养跟班。
夜风顺着半开的轩窗吹进来,孟厌抱紧胳膊,钻进锦衾,“你找我做什么?”
适才回房前,姜杌一再说有事找她,让她今夜务必来房中一叙。
“想你了。”
孟厌哼哼唧唧将脸埋入衾枕,“你没听月浮玉说吗?明日卯初便得出门。”
姜杌恼了,隔着衣衫,一口轻咬在她肩上,“往日在地府,我让你上进些,你骂我多管闲事。如今成了七品官,整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便算了,还想抛弃我?”
蜡烛不知何时已被秋风吹灭,孟厌撑起身子,伸手去寻他的怀抱。
直至心跳和鸣,她躲进他的怀里,“没想抛弃你,我夜里忙着写成亲文书。”
“算你识相。”
“你快些,别耽搁我升官发财。我前些日子已暗暗立誓,好好做官,好好为仙……”
女子絮絮叨叨在说,语气似是撒娇又似埋怨。
爱意再无法抑制,姜杌从背后环住她,沿着女子的膂骨,一路渐渐燎原。
难以言表的迷离感,似呼啸的萤火,一阵阵从她看不见的四面八方涌来。
孟厌慌乱地捏着帐幔,断断续续,嘶哑着嗓子催他,“我是你主子,你每回总慢腾腾欺负我。”
茫茫夜色,帐幔垂下,透不进一丝光亮。
妖的好处在此刻尽显,姜杌半撑着身子悬在孟厌上方。入目所及,是女子微微泛红的小脸。
身子越渐发烫,孟厌弓起膂骨,无助蹬着,“你别……”
她想开口阻止,可这几句低低细细的哀怨之音,倒让姜杌的动作更加放肆。
孟厌的手被他扣着。
这坏妖明里暗里欺负她是凡人,偷偷用了妖法,让她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摆弄。
不知过了多久,姜杌总算餍足地攀上她的肩头。
“舒服吗?”
“还行吧。”
“口是心非。”
“你烦死了。”
绯红爬上脸颊,一阵天旋地转,城池倾覆。
这宅子里住的,皆非凡人。
孟厌怕丢脸,实在难耐便用手捂住嘴,好歹掩住几声要命低语。
姜杌匆忙中还要分神看她,自是越看越欢喜。
情到浓时,他一把扯开她捂嘴的手,“怕什么?这儿离得远。”
孟厌开口欲解释,眸中闪过一阵羞怯。
姜杌嫌她支支吾吾恼人,索性停下动作,俯身来亲她。
两人离得太近,鼻息相缠。孟厌伸出手抱住他,贴在他耳边一句又一句,絮絮不休,“姜杌,我很喜欢你。下次再有不得已的苦衷,得先与我说。还有,踹我下地狱这事,虽然不疼,但再不许了。”
“没踹你下去,我抱着你飞下去的。”姜杌摸着她的额发,“做戏不得做全些吗?我一走了之,你却无事。功曹司那几个臭鱼烂虾,定会在背后骂你,说你故意放走我。”
他原打算吸完方聿泽的魂魄,便与孟厌坦白。
岂料,酆都大帝技高一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万幸,孟厌对他有情,愿意来看他,这才破了他的死局。
孟厌泪光闪动,“你真的不愿意与我说你的苦衷吗?”
女子似哭非哭的声音,抓挠着他的心。姜杌心尖一颤,最终没有回应,“好孟厌,我不能说。”
临睡前,姜杌怕孟厌睡不踏实,特意允诺,“你放心睡下,我明日拖住月浮玉。”
孟厌被他折腾半宿,早已累得骨头散架。神思恍惚之下,哪还记得明日需早起一事。
她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她茫然醒来,四处寻人,“姜杌。”
姜杌提着食盒闻声进房,面露窃喜,“放心,月浮玉今日还未出过房门。”
食盒中,全是孟厌爱吃之物。
孟厌喝着清粥,指指远处月浮玉的房门,“他一向勤勉,今日怎比我还懒?”
姜杌凑近她,“我一早去你房中拿换洗的衣裙,崔子玉便不在。至方才,一直未现身。你猜,她在何处?”
孟厌一脸了然之色,“哼,月浮玉整日指责我好色。等我回地府,定要好好写一封折子参他一本。”
“孟厌,七品官的折子,是月浮玉在批阅。”
“你就知道欺负我!”
午时末,孟厌吃饱喝足,晃着令牌与琉璃珠等在门口。
崔子玉先来,一来便与孟厌寒暄,“你昨夜去东厨吃得如何?”
孟厌:“还行。你在后院修炼得如何?”
崔子玉:“还行。唯独那剑不情不愿。”
月浮玉今日难得穿了一身黑袍。背着手前来,冷若冰霜,不言不语。
顾一歧左右环顾,无奈叹气,“走吧。”
百年前的案子,如今查起来,颇多不易。
他们来回问了不少当年知情之人的亲眷,得到的答案全是江浮笑笑生贪财,招致祸端。
姚适知他们想为江婉仪翻案,特意派人请他们入府,“不瞒几位说,家父与秦相当年暗中查过不少人。唯一的知情人是姚岸,家父在他死前,曾严刑逼问,可惜他宁愿死,也不肯说出设局之人。”
江乘星与江乘月想翻案,想还江家清白,更想堂堂正正以江家人的身份活。
可是,他们找不到证据。
当年唯一与买画之人有过来往的书画斋掌柜,同江婉仪一样,惨死在狱中。
他们还想从江婉仪收到的那幅画上找线索,但画早已被姚岸烧毁。
“没有证据。”姚适伸出手指,一个个数着他们问过的人,“查了许久,只查到确实是有人故意设局,意在除掉江浮笑笑生。”
孟厌揣测道:“会不会设局之人便是姚岸?”
姚适摇头,“他临死前,曾对家父说,‘我是卑鄙无耻,偷了他留下的书信与画骗她半生,但我从未想过杀她’。”
“江浮笑笑生,一个专画春画的画师,会得罪谁?”
“不知。”
姜杌心思活络,拽几人离开,说要去找一个可能的知情人,“他在苍梧城待了一千年,没准他知道。”
知情人便是即墨侯。
一听几人来意,他先伸手讨要同心镯,“这事我确实知道,不过镯子得先还我。”
姜杌骂他小气,摘了镯子丢给他,“我当年帮你搬了多少白奇的法宝,如今一对镯子罢了,三番五次催我还。”
“白奇的法宝,你拿了大半,还有脸骂我!”即墨侯把同心镯放进衣袖,看着崔子玉悠悠道:“你就是江浮笑笑生吧?”
崔子玉点头,“你知道是谁设局害我吗?”
“不不不。你该问,他为什么独独杀你。”
“为什么?”
“因为画。”
第83章 黄金台(六)
有一个人,自十岁起,便是远近闻名的奇童。
十五岁,他画了一幅《苍梧叠嶂图》。
画中江水茫无边际,万重山峰重叠逶迤,舟楫穿行其间。
凡观者,人皆穷尽目光,思接千里。
十八岁,他因画被召入宫,奉事天子左右。二十五岁,他成了文林馆的待诏,一画值千金。
终他一生,月氏再无一人的画技能超越他。不是因他画的太好,而是因他实在够狠。
天下第一,只能有一个。
他做了多年的天下第一,便再也容不得另一个天下第一出现。
陷害、打压、污蔑……
一个个画师消失在月氏,直到江浮笑笑生的出现。
那时,他已垂垂老矣,收了几个不甚如意的弟子。
有一日,他的其中一个弟子抱着心上人的画,来找他这个师父请教。
他这一生,看过太多画,一眼便辨出弟子心上人的天资在他之上。
假以时日,她会超越他,成为天下第一。他不甘心,即使他已没有几年的活头。
在得知弟子的心上人是一个爱画春画的画师后,他想到了一条毒计。利用天子之怒,来保住他最后几年的天下第一。
故事讲完,即墨侯平静地看向崔子玉,“你猜到他是谁了吗?”
“青要散人……”
姚岸的师父,宫廷画师青要散人。
隔了百年,崔子玉已然记不清青要散人的相貌,只知是一个面目和善的老者。
她与姚岸成亲后,作画若有不解之处,姚岸便会自告奋勇,捧着画去找青要散人帮忙看一看。
青要散人每回给的见解都极好,好到她提出想拜师,却被他一口回绝。
怪不得姚岸迟迟未归,怪不得姚岸宁死也不肯说。
师父与心上人,他最终选了于他前程有助力的师父,抛弃了可能会连累他的心上人。
崔子玉眼角泛红,却未流出一滴眼泪,“也对。除了宫廷画师,这世上也无旁人能轻而易举拿到天子的画像。”
姜杌问起即墨侯,“你能帮忙找找翻案的证据吗?”
即墨侯白他一眼,无语道:“他已死几十年,证据全被他毁了个干净,这案子翻不了。”
孟厌:“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
即墨侯:“青要散人亲口所说,做不得假。他为了续命,用他的所有秘密交换十年阳寿。”
当年,青要散人离死还差半年之期。
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即墨侯是长生不老的妖怪。
为了续命,他带着万金登门拜访。
即墨侯一向爱听故事,收了金子,又提出用秘密换阳寿。十年阳寿的诱惑太大,青要散人在三日内,讲了所有秘密。
孟厌好奇道:“你本事竟这么大吗?还能为凡人续命?”
即墨侯正欲说,姜杌先一步开口,“他一个砚台精,懂什么续命之法。他用续寿之说,骗了不少凡人。要不然,你以为他的满屋金银从何而来?”
故事的结局,一个心狠手辣的凡人,被一个妖怪骗走了所有家产与秘密。
他老死在梦中,睡前仍喜不自胜自己多了十年阳寿。
即墨侯的算计乍然被姜杌戳穿,急急辩解道:“我一没杀人二没害人,赚点辛苦银子怎么了?”
他劳心劳力出银子找人做戏,每日还得耐着性子听那些凡人的龌龊事。
此事要说惨,他最惨。
“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即墨侯端着茶杯,浅浅闻了一口,“我可是知道不少人的秘密~”
崔子玉犹豫片刻,在看了一眼月浮玉后,才慢慢开口,“姚岸为什么骗我?”
“他倾慕你,可你却看不到他。”
即墨侯也知道姚岸的秘密,一个成了寺人的凡人,时常入府求他帮忙。
他收了银子,听了故事。为了打发姚岸,便找来几个女妖,陪姚岸演了几夜的戏。
在姚岸的口中,江婉仪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好,看不到身后的他。
“他不喜欢作画,但为了能与你说上话,他拜师青要散人学作画。”即墨侯将姚岸所言,悉数讲出,“他以为他学成后,便能与你在一起。可你却喜欢上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这男子有权有势,比他好上千万倍。”
姚岸想过退出,谁知有一日,他无意间在书画斋听到掌柜与旁人之言。
他这才得知,男子前几日寄来几封书信与一幅画。因江婉仪随爹娘去了城外,这些东西一直未交到她手上。
那一瞬恍若柳暗花明,他拿走书信与画,敲开江府的大门,也敲开了江婉仪的心。
为了不漏出破绽,他故意派人劫持江婉仪,借机为她挡剑。之后,假意称自己的右手已废,不能再提笔作画写字,就此瞒过江婉仪。
崔子玉面上仍笑着,“他最后又为何抛弃我?”
即墨侯:“得到了,自然便不再珍惜。他是姚家独子,你却多年无所出。再者说,他不敢得罪青要散人。”
孟厌怒骂姚岸恶心,“骗子玉的人是他,害子玉的也是他。”
即墨侯牵唇笑了笑,自嘲中满含得意,“唉,你们若像我一般,多听几个凡人的故事,一眼也能辨出人之好坏。”
姜杌轻蔑一笑,“不知是谁,被我耍得团团转。”
“姜杌,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你和巫九息合谋,挑唆白奇埋伏我一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厅中突然剑拔弩张,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孟厌赶紧拉走姜杌,“走走走,我们回房写成亲文书。”
即墨侯在后面上蹿下跳,“姜杌,把我的琴,我的剑还给我。”
走至门口,即墨侯喋喋不休还在骂。
姜杌一掌挥过去,房梁应声倒地,“你再说一句,我马上出门去找白奇。”
即墨侯闭嘴了,抹泪看着一片狼藉的前厅。心中的算盘不停上下拨弄,算着此番又损失了多少辛苦银子。
街巷已拐了几条,他们依稀还能听到即墨侯的哀嚎。
姜杌司空见惯,“他虽有些小气,但聪明。赚钱的法子,更是一个接一个。”
他七百年前途径苍梧城,与即墨侯不骗不相识。
即墨侯善于利用人心赚钱。
他曾在苍梧城住过半年,亲眼见到无数的凡人抱着金银财宝,求即墨侯为他们续命。
那些贪婪之人,为了几年的阳寿,可以为即墨侯做任何事。
他们可以为即墨侯送银子,也可以为他卖儿卖女,甚至拱手让出心上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贪欲一旦起,便永无终止之日。
孟厌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大宅子,“既不得罪天庭,也未妨碍地府。这门生意,两不得罪,他确实会赚钱。”
姜杌伸手揽过她,“他门路多,认识不少神仙。三年前,我想去地府,便是托他帮忙。”
即墨侯热心为他出了一个主意,用一锭金子贿赂两个贪财的鬼差,以一个寿数将近的凡人身份,进入地府。
他知道即墨侯打的是什么主意,妖怪去地府,九死一生。即墨侯出钱出力为他寻门路,不过是想骗他去地府送死,好等他死去,再独占搅乱荒。
月浮玉听到此处,忽然开口,“看来我此回上天庭,得好好找玉帝大人谈谈此事。对了,姜杌。即墨侯与哪些神仙相识,你说与我听听。若查实,算你告发有功,年底可得赏银十两。”
孟厌:“月大人,你多操心地府,少操心天庭吧。”
似是同意孟厌之言,月浮玉摸着下巴,频频点头,“你说的对。姜杌,即墨侯与地府哪些神仙认识?”
姜杌冷冷回道:“不知道。”
即墨侯的赚钱生意有他一份。他又不傻,为了月浮玉的十两,白白断自己的财路。
路过酒楼,崔子玉莞尔一笑,“走吧,我请你们去酒楼。”
孟厌:“你的俸禄不是花光了吗?”
崔子玉:“他的。”
既是上司的银子,岂有不花之理?
孟厌心思一转,指着苍梧城最大的酒楼,笑吟吟道:“子玉,去这家。”
月浮玉的嘴角微不可察闪过一丝笑意,再三与孟厌确定后,他含笑提步走进楼中。
美酒佳肴点了一桌,足足花了十两。
孟厌埋头喜滋滋在吃,不时抬头说几句恭维话,“月大人真是大方。”
一桌之人,神色各异。
崔子玉托腮看着孟厌开心,顾一歧欲言又止。唯月浮玉慢条斯理喝着茶水,言笑晏晏,“若不够,你可再添。”
姜杌心觉有鬼,想劝孟厌别添菜。正要伸手拉她,邻座响起女子清脆的叫喊,“小二,再来一盘五味杏酪鹅、红熬鸡、白炸春鹅、八糙鹌子、菩提玉斋、墨子酥,翠玉豆糕。另要一壶琼花露。”
末了,她看向另外几人,“你们不点吗?这些都是我爱吃的。”
崔子玉凑热闹点了一壶碧螺春,顾一歧摆手劝道:“你少点些吧,吃不完浪费银子。”
孟厌:“我吃得完!”
顾一歧还想再劝,被月浮玉拦下,“顾大人,孟厌辛苦查案,随她去吧。”
暮云合璧,酒足饭饱。
这顿饭,前前后后整整花了三十两。
正欲走,月浮玉喊住几人,“今日是发俸禄的日子,本官便在此发了吧。”
崔子玉因绩效只一分,自然没有。顾一歧的俸禄,每月有功曹司的同僚代领,自然也没有。
孟厌扶着腰走上前,“月大人,我的呢?”
月浮玉似笑非笑指指她的肚子,“都在你的肚子里。”
“你是何意?”
“十两是本官的银子,另外二十两是你的俸禄与秦延一案的赏钱。”
孟厌欲哭无泪,看向崔子玉,“你不是说是他的银子吗?”
崔子玉心虚低头,“我走得急,忘记听他剩下的话了。”
今日临走前,月浮玉让她把桌上的银子拿去花。桌上的钱袋有好几个,她随手挑了最大的一个。
开门走时,好似听他在说,“诶,错了……”
第84章 黄金台(七)
一桩秦延之案,接连引出几人的死亡真相。
回宅子的路上,月浮玉感慨万千,“我每日要忙的事,实在太多。于娶妻生子一事上,一直不甚上心。”
月方进,是他收养的第一个孩子。
那一年,他十八岁,月方进十一岁。彼时,月方进还是碧阳城中的一个乞儿。
一日,他外出遇到月方进被人欺负,便吩咐侍从救走月方进。之后,爹娘逼他成亲,他便收月方进为义子,想以此堵了爹娘没日没夜的催促。
二十岁那年,他遭遇刺杀。
正中心口的一剑,逼得他只能去苍梧城寻名医。
在苍梧城养伤的半年间,他认识了江浮笑笑生,又收养了两个孩子。
十四岁的秦玄与十三岁的金子期。
他们俩自幼相依为命,一个翻高头,一个吃恰子。
他看出两人天资不错,有心引他们入正道,便吩咐侍从擒来他们,每日费心教导。
至他二十七岁死前,他暗中断断续续已收养十个人。
除了月方进,其余九人全被他送走,只逢年过节会偷偷入府看看他。
百年前,他以为自己死于一场重疾。
百年后,才知自己的死亡,是堂兄与义子合谋为之。
他死前所有的不甘与抱负,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秦玄歪理多,我总是被他气得头痛。”想起往事,月浮玉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秦玄每回惹我生气,金子期便会来我床前念佛经,美其名曰清心咒。月方进呢,会一声不吭跑去打秦玄。”
最后,为他大打出手的月方进背叛他,为了家产杀了他。气得他七窍生烟的秦玄,倒是听进了他的教导,成了一代良相。祖孙三代护着摇摇欲坠的月氏江山,安稳百年。
顾一歧上前拍拍他的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月大人,他们这一生,或许各自都在报恩。”[1]
月浮玉:“虽已不能伸冤,但总归有人记得我曾来过。”
孟厌适时拍马屁,“月大人,这天上地下,谁不记得你呀。你入地府那日,城隍便与我们说了,说你是月氏最年轻的宰相。”
月浮玉蹙眉,背着手疑惑转身,“我生前是月氏宰相一事,城隍为何会知晓?”
“哈哈哈,我说错了。”孟厌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城隍,是姜杌说的!对不对,姜杌?”
姜杌:“……”
月浮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盘算着此番回地府,定要细查细查城隍。
自他接管地府后,发现时有众仙生前事泄露。原先,他以为是阴帅司泄密之故,今日听孟厌之言,怕是城隍更脱不了干系。
今日先是吃没了俸禄,又因失言出卖了城隍。
连番打击下,孟厌心神不宁,频频与身旁的姜杌搭话,“姜杌,若我被赶出地府,你能不能收留我?”
姜杌去寻她的手,“自是愿意,可你不是很喜欢在地府做官吗?放心,城隍老奸巨猾,月浮玉不是他的对手。”停顿片刻,他温声道:“我已答应月浮玉,不日随他们去一趟天庭。”
孟厌:“为何去天庭?”
姜杌:“那件事若不解决,我将永无宁日。”
虽姜杌并未明说是何事,但孟厌隐约猜到与酆魂殿有关。
想到此,她抬起头,眉眼含春,满目微笑,“行,那我先回地府。等你回来,我们再去永安镇帮山刀叶找山萦。”
姜杌颔首应好,“我会先回搅乱荒一趟。再等几日,要收上供的银子,无雪下手没轻重,我得回去与他说说。”
“姜无雪整日吓唬我,烦人。”
“你没与有梅相处过,他更烦人。”
提起姜有梅与姜无雪,孟厌好奇,“你与月浮玉一样,也喜欢收养孩子吗?”
姜杌一脸平静,“我在搅乱荒,独自活到一千岁。起初,那里除了无穷的雪与无尽的黑夜,没有一个活物。我等了很久,才等来有梅与无雪。”
第一个一千年,他修为不够,找不到搅乱荒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昏天暗地的搅乱荒,有一日忽现烈阳与满月。
日月映照之后,冰雪消融,搅乱荒出现裂缝。从外飘进一朵含苞待放的寒梅,正巧落在雪团之上。
经灵气滋养百年,寒梅变成姜有梅,雪团变成姜无雪。
又三百年,他终于找到搅乱荒的出口,得以下山。
孟厌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我呢,生前是家中不受宠的二女儿。我被人杀死那日,其实还剩一口气。可治病的银子要二十两,爹娘无钱,便弃了我。”
一条人命,只值区区二十两。
爹娘与未婚夫婿的舅姑在她床前推诿,谁也不愿出这二十两。
他们眼睁睁看她咽气,然后一哄而散。
她被黑一白二带走时,曾与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婿擦肩而过。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进门便拍桌大怒,“她既死了,换亲一事便作罢。”
爹娘与兄长迎上去,他们几人在她的床前絮絮叨叨争执许久。
他们说了什么,她走了太远,早已听不清记不得。
死后路过望乡台,领着她去奈何桥的阿旁阿防,问她想不想再看一眼至亲。她摇了摇头,“算了,看了也无用。”
姜杌第一次听她说起生前事,神色空了一瞬。
难以言喻的心疼,如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直到他再也喘不过气。
他入凡世千年,袖手旁观过太多生离死别。他从未想过,他所爱的女子,在他似风一般行过人间之时,曾那般无助、绝望、孤寂的死去。
“我护着你。”他握紧身侧之人的手,站在半明半暗的街巷承诺道:“日后不管你在何处,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定会来找你。走,我们去找即墨侯买同心镯。”
姜杌说走就走,另外三人再回首,已不见两人踪迹。
“这两人……”
姜杌带着孟厌,一路疾行。结果进门一问,即墨侯白日刚把同心镯卖给白奇。
“他哪来的银子买同心镯?”姜杌一时有些生气,“即墨侯,你是不是故意找理由拒绝我!?”
即墨侯抹泪,直喊冤枉,“娇客付的银子。说是与白奇生死与共三个月,打算与他成亲,找我买下镯子当聘礼。”
“你还有没有同心镯?”
“还有一对,不过得等等。”
“给我留着。”
“行行行。”
姜杌牵着孟厌离开,“无妨,你好好待在地府便是。”
没了镯子,孟厌倒不在意,“我这一趟收获颇多。改日回地府,我先找城隍,卖月浮玉的秘密,小赚个两百两。再把七品官的令牌拿到手,去黄泉路忽悠几个游魂去轮回司做官。”
听闻地府七品官的令牌乃是黄金所制,比起她那个鎏金铜牌,定然更好忽悠游魂。
姜杌担心她的官位不保,“月浮玉已开始怀疑城隍。风口浪尖上,你避着点。”
孟厌:“不怕。我已问过子玉,她说可以说,最好传遍地府。”
“为何?”
“她说要让全地府的同僚都知道,月浮玉与她是天作之合。”
“月浮玉知道这事吗?”
“子玉说他扭扭捏捏害羞,定是十分愿意。”
姜杌哑然失笑,“你们确定他是害羞,而不是嫌烦不想说话?”
孟厌反驳,“你又不是他,怎会知道他心中所想?”
姜杌嘴角一抽,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默默有些同情月浮玉,堂堂一个中书令,整日被崔子玉缠着试“姿势”便罢了。捂了一百年的秘密,还被孟厌拿去赚银子。
月浮玉这一趟,真是惨呐。
回宅子已是子时,月浮玉等在前厅,特意叫住姜杌,“十日后,我与顾大人去天庭。”
姜杌:“好,我明日便回搅乱荒。”
月华初上,银烛秋光。
孟厌沉沉睡去,梦中反复出现姜杌的脸,与她成为五品大官后的得意。
一觉睡至午后,身边只剩傻笑的崔子玉。
“他们怎么不见了?”孟厌寻遍宅子,却未见到另外三人,唯独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崔子玉将两个食盒塞给她,“姜杌一早去市集买的,嘱咐我给你。西毫城的城隍昨日来说,城中不少凡人的魂魄丢失,他和顾大人随城隍去追查此事。姜杌先回搅乱荒了,他们三人约好十日后去天庭。”
孟厌啃着猪蹄,愤愤不平,“他竟不与我道别?”
崔子玉轻声回她,“他守了你一宿。”
“诶,那你去了何处?”
“我去帮你要俸禄。如何,仗义吧?”
“那你要到了吗?”
“没有。连带我又扣了两分。”
“他可真是公私分明!”
马车跑远,苍梧城越渐模糊。
崔子玉自出城后,便依依不舍地放下车帘坐好,“我昨夜去找过姚适。告诉他,相比真相,江婉仪更希望他们好好活下去。”
姚适面上带笑,说他们会好好活下去,“但我们依然会帮江婉仪找到当年的真相,以江家人的身份,重活于世。”
“凡人,有时比神仙还执着。”
崔子玉的手中捏着一支金簪,是临走前,姚适所送之物。她入地府的第一年,被生前的极刑所扰,日夜痛苦不堪。
当时,钟馗大人与她说:“子玉,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不是忘记,而是放下。
因为她已成仙,江婉仪的一切,与她再不相干。
“我生前,也很执着。”孟厌啃完猪蹄,又盯上另一个盒中的果脯。颜色各异的果脯装了两层,一吃便知买果脯之人的用心,“我执着地想买一盒胭脂,甚至最后因此送了命。”
她去山林采药,偷偷攒了好几年,才背着爹娘攒到一两银子。
可惜直到死,她还是没有买到心仪的那盒胭脂。那盒她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一眼便相中的胭脂。
“忘了与你说,他昨夜留了一个案子给你!”崔子玉从身后取来案子的卷宗,“我帮你看了,是一个小案子,在离陈郡不远的平郡。”
“平郡啊……”
第85章 地府乱(一)
这世上,无人知搅乱荒从何而来。
就像姜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搅乱荒,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
只能没日没夜的修炼,直到走出搅乱荒。
时隔多月回来,姜无雪照旧在他踏入搅乱荒的一瞬,持剑从天而降,“无雪。除了我,没人会进来。”
姜无雪收了剑,走到他身边,“妖主。不对,上月来了一个人。”
“谁?”
“南宫扶竹。”
“他怎会找到搅乱荒?”姜杌与姜无雪并肩走在雪上,“他不是凡人吗?”
姜无雪无语道:“那人本来只找到山下。姜有梅那个没脑子的蠢妖,一听他认识你,便乐呵呵把他带进来了。我赶过他几回,死活赶不走他。”
因姜杌一再叮嘱,让他不要出手伤凡人。他只得每日催促南宫扶竹离开,不敢动手。
南宫扶竹认识的人该是温僖,怎会是他?
姜杌心中起疑,疾步往院子赶。
方一走到院中,便看见身形消瘦的南宫扶竹朝他奔过来,“你能不能杀了我?”
“啊?”
震惊过后,姜杌一口拒绝,“我若是杀了你,天庭与地府,皆不会放过我。”
他一个妖怪,虽法力高强了些,但哪敢杀无辜凡人。
南宫扶竹不依不饶,“你上回不是杀了方聿泽吗?我愿意死在你手上……”
姜杌不欲与他多解释,“我可以杀他,但不能杀你。”
眸中最后一丝光亮黯淡下去,南宫扶竹寂然开口,“赤水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我失了她,又没了家,实在不知该去何处寻活路。”
自从被抄家,他试过自尽。可每回,总有人在旁救下他。
无数次被救之后,他放弃了。
有一日,他路过茶肆,听到说书先生说,“妖怪杀人如麻,最爱吃凡人修炼。”
于是,他便想着:找到一个妖怪,再让妖怪杀死自己。
他认识的妖怪只有一个,便是姜杌。辗转打听了半月,他才找到搅乱荒。
姜杌听他说完,更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姜杌,又住在搅乱荒?”
南宫扶竹:“上回你走后,有几个人找到我,问我是否认识你?他们走时,我留了个心眼,问你叫什么,他们与我说了。”
姜杌根据南宫扶竹描述的相貌,猜测那几个人应是北方鬼帝的属下,“他们也真是的,什么都告诉你。”
“对了,他们还骂你和那位孟姑娘狼狈为奸。”
“胡说,我和她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侣。”
姜杌坚决不肯杀死南宫扶竹,“我看过你的生死簿,你的阳寿还有十年。”
“十年……”南宫扶竹满目哀伤,“我等不了十年了。”
姜杌:“活着不好吗?”
南宫扶竹:“不好。”
于他来说,活着太过难受。
不论儿时,还是长大,无人在意他的喜恶。
他浑浑噩噩活到与赤水相遇,可他的爹娘又亲手断绝了他的唯一生机。
姜杌看穿他眼中的死意,宽慰他几句后,特意找到姜无雪与姜有梅,“他瞧着想死,你们盯着点他。”
姜无雪提剑出门,“妖主,我去赶走他。”
“他已找到搅乱荒的入口,你赶不走他。”姜杌拦下姜无雪,而且他观南宫扶竹心生死意又无处可去,“他上次救过我一次。你们盯紧他便好,特别是有梅。”
姜有梅自知做了错事,从始至终低着头不敢吱声。
当下一听姜杌提到他,赶忙发誓,“妖主,你放心,我定死死盯住他。”
“我明日将出门一趟,大概会去一个月。”
“妖主,孟姐姐今日怎没跟你一起回来?”
姜杌笑意加深,“等我回来,她便能长久地与我在一起。”
姜有梅心下了然,爬上桌子,晃着小腿,“妖主,孟姐姐是地府的神仙,对不对?”
姜杌往后微仰,眼中难得流露出赞赏之色,“你怎么知道?”
姜有梅捂嘴偷笑,“嘿嘿,我认识大邺城的城隍。他与我说,孟姐姐从前是孟婆,后来是判官。因为好色,让一个坏妖骗了,这才被地府派来人间查案赎罪。”
“哦,城隍有没有与你说,那个坏妖叫什么名字?”
姜有梅晃晃头上的梅花,“没有。他是个九品城隍,不常回地府。只打听到坏妖原先是孟姐姐的暖床跟班,听说相貌与你不相上下。”
“下来!”姜杌厉声吩咐道:“你整日偷懒不修炼,跑去山下显摆便罢了,还敢与城隍结交。”
千年来,姜有梅头回被姜杌训斥,此刻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任热泪奔涌而出,“呜呜呜,妖主,我帮你打听过了。孟姐姐是真心喜欢你,并非将你当做坏妖的替身。”
“滚——”
姜无雪等姜有梅夺门而出,一脸不屑,“这蠢妖,妖主比坏妖好千万倍。她放着妖主不要,难道选一个骗她的坏妖?”
“我看你也是一个蠢妖,滚——”
月浮玉收养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明。
怎么他养的这两个,一个赛一个的蠢。
今日的搅乱荒,又现满月。
姜有梅坐在冰山上,抱着姜无雪大哭,“我又没说错话,妖主为何骂我?”
姜无雪一掌推开他,“许是看你烦,又觉得你蠢吧。”
譬如他,一直便觉姜有梅无用又烦人。
每回去收上供银子,但凡姜有梅跟着,他不仅要对付不听话的妖怪,还得分心救晕倒在地的姜有梅。
姜有梅:“哼哼,妖主也骂你蠢呢。”
姜无雪:“呵呵,再蠢也比你聪明。”
次日一早,姜杌穿过漫天风雪,沿着山路,一步步走向等在山下的月浮玉与顾一歧。
“孟厌回地府了吗?”
“我让她查案去了。”
姜杌半是夸赞半是讥讽:“月大人果真会做官。”
衣诀翻飞,月浮玉迎风而立,“并非本官自夸,三界中,无人比我更懂为官之道。”
“……”
去天庭的路上,姜杌趁机告状,“北方鬼帝的几个属下,私自向凡人泄露地府机密大事。还有大邺城的城隍,与山中妖怪私交过甚!”
月浮玉:“行。此事若查实,你可得三两的赏钱。”
赏钱,姜杌倒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他和孟厌的名声,“我若将此事说清,你能否写个皇榜,还我和孟厌一个清白。”
身后的顾一歧默默开口,“还有我。”
他与月浮玉先回地府,足足五日不眠不休,总算将酆都大帝写的所有书看完。
所有答案,果然尽在书中。
月浮玉思忖片刻,“行吧。但你私自入地府这事,得算大过。”
姜杌竭力争取,“我帮地府做了不少事,功过相抵。我这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一切由大人定夺。”
行了几日,三人抵达南天门外。
今日值守南天门的守卫远远看见月浮玉的身影,赶忙理理衣袍,立正站好,“月大人好!”
月浮玉看着两人,颇感欣慰。
百年前,他代管天庭前,南天门的守卫懒惰成性。经他调教三年,才渐成如今这般奋发有为的样子。
“酆都大帝在何处?”
守卫一脸正色,遥遥指了指最高处的弥罗宫,“回月大人,大人在弥罗宫与诸位大人下棋论道。”
月浮玉带着两人前往弥罗宫,守卫看着姜杌的背影发愣,“他好似是妖怪,我们要拦吗?”
另一个守卫道:“还是拦一拦吧?要不然秦大人知晓这事,便是两分……”
“咱们真是命苦,刚走一个月大人,又来一个秦大人。”
诸天之上,九根擎天玉柱,琳琅振响。
酆都大帝被三人找到时,正与秦延侃侃而谈,“自从月大人代本官掌管地府,每日夙兴夜寐,清减不少。本官于心不忍,欲为他寻一帮手。秦大人,你意下如何?”
秦延拱手施礼,“多谢大人赏识。下官才疏学浅,怎敢当此重任?再者,大人乃地府百官之首,万事自该亲力亲为。”
人没骗走,反被秦延教训一通。
眼看秦延越说越起劲,酆都大帝缓缓退后,打算溜之大吉。
不曾想,方退了两步,又被另一人拦下,“大人论道多日,想必感悟颇深。不如今日便与下官彻夜长谈,说一说酆魂殿,如何?”
酆都大帝心觉躲不过,只好沉着转身,“行,你们随本官去流坡山。”
昆仑云雾缭绕,四人在雾气中渐行渐远。
日月周而复始行经昆仑,人间的日与夜由此而生。
孟厌与崔子玉一路颠簸二十日,才到平郡。
所谓的小案子,只查了五日,便真相大白。原是一男子因病自尽后,不放心死前收留的狸奴,趁黑白无常与城隍寒暄之际,逃之夭夭。
崔子玉追着游魂满城跑,好说歹说才将他哄好,“你放心,我们马上去帮狸奴找新主子。”
孟厌抱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在城中遍寻买主,身后跟着唠唠叨叨的游魂。
一连三个买主,游魂全道不满意,“这三个不行。你瞧他们,对小厮无半点耐心,定不会好好对我家霜霜。”
这只叫霜霜的狸奴,虽好看但也重。
孟厌抱了一日有苦难言,前胸后背早已大汗淋漓,“那你说,你想把霜霜交给谁养?”
游魂支支吾吾半晌,最后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书院,“给他们吧。”
他们是游魂生前的几位师兄弟,孟厌抱着霜霜找到其中一人,“余生临死前托我将这只狸奴交与你们。”
几人一听余生的名字,个个泪流满面。
“我们已在帮他筹措治病的银子,他为何还要寻绝路?”
游魂余生立在孟厌身后,一字一句应着几人,“这病是无底洞。已连累你们多年,不忍再让你们为我折腰,卑躬屈膝讨好他人。”
“对了。他临死前说,有你们相伴多年,已很知足。”
第86章 地府乱(二)
游魂余生心愿已了,在向两人道谢后,跟着黑白无常隐入茫茫密林中。
崔子玉:“走吧,我们去投宿。”
孟厌:“即公山到底出了什么乱子?竟连阎王大人也去了。”
“不知。”
孟厌原本打算查完此案,便回地府找阎王求情,把魂魄放回去。谁知崔子玉回地府一问,才知即公山早先出了乱子,阎王半月前,率鬼差平乱去了,不知何日才归。
凡人之躯不能在地府久待。
她眼下只能在人间逗留一段时日,等阎王或月浮玉回地府,再行还魂之事。
平郡八面环山,岁已深秋,群山深红出浅黄。
孟厌与崔子玉在城中闲逛半日,投宿的客栈没找到,倒听到一件事。
经刑部查实,方相国与南宫太守多年来同流合污。
十年前,两人便暗中与太傅丰卿侯勾结,意欲推晋王继位,好把持朝纲。
茶肆中,有人提起南宫扶竹,“这位南宫公子真是正直,亲自入宫,告发南宫太守收受贿赂,包庇陈郡都尉之子卢望丘逼死未婚妻,欺辱女子一事。”
早在南宫太守收下卢都尉的一箱金银前,南宫扶竹便偷偷瞒下所有证据。
盼着有朝一日,能还那些无辜女子清白。
孟厌听着邻桌几人的交谈,颇有一番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我们追查诸蔷一案,以为南宫太守是正义的好官。岂料,他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说要还死者一个真相的南宫太守。
在真正得知真相后,转头便找卢都尉索要贿赂。帮真凶卢望丘掩盖真相,也为维护方相国之女方盈的名声。
一个女子的死亡真相,转瞬成了他手中的聚宝盆。
邻桌几人仍在说,“南宫家抄家后,南宫公子抱着一截木头离去,不知去了何处。听说陛下有意留他在宫中继续做画侍诏,他言斯人已去,他再也无法提笔作画。”
另有一人道:“上月,南宫公子的几位好友写了一本《赤水扶竹》,情真意切,肝肠寸断。”
几人相约改日去戏班听这出《赤水扶竹》,孟厌望向平郡城外的群山,“赤水放弃投胎在地府等他,不知他是否依她所言,好好活着。”
崔子玉催她离开,“他最听赤水的话,也许此刻便在某处活着吧。”
甫一回客栈,有鬼差找来。
一来是查案司出了新案子,需孟厌去查;二来即公山的乱子久未平息,阎王下令,让判官司所有五品以上判官前去增援。
崔子玉诧异之下,忙问道:“即公山到底怎么了?”
鬼差目露哀色,“半月前,有牛头马面去即公山勾魂,被人所食。”
“人吃了牛头马面?”孟厌大惊失色,“他们是神仙啊……怎会如此?”
鬼差连连叹息,被食的牛头马面与他交好。
那日,他们同去人间。路上,几人还曾抱怨过即公山几句,“即公山那个邪门地方。这几十年,别说人,连妖怪的魂魄都勾不到一个。小弟这月的绩效,只能靠几位兄长了。”
“好说好说。我这月被派去战场勾魂,手上攒了不少游魂,分你几个便是。”
他们笑着分开,可直到鬼门关阖上,他却再未等到他们出现。
几日后,有两位妖冥使行过即公山,无意发现牛头马面遗失的令牌。四下寻找,在林中发现一堆尸骨。
两人惊觉不对,慌忙回地府禀告。
阎王查了几日,发现山中妖怪全无,“阎王大人怀疑有人吞妖食鬼,妄图长生不老。”
崔子玉:“为何又让判官去?”
鬼差:“那群人的修为已在鬼差之上,只得派判官去抓。”
“那群人?”
“对,我们前日抓到一人。据他所言,山中还有约三十人。”
的确是大乱子。
凡人无法分辨妖魔鬼怪,这群人却懂捕杀妖怪,甚至胆子大到连神仙都敢吃。
长此以往,不知会长成怎样的魔物。
崔子玉担心孟厌,临走前找鬼差另讨要了两人,“你派两个鬼差保护她。”
鬼差点头应好,“两位大人,下官已与他们约好,他们明日便会来此。”
既如此,崔子玉不敢耽搁,赶忙随鬼差前去即公山。
孟厌抱着卷宗看了半宿,翌日睡到午时,两个鬼差仍未到。
“他们怎比我还懒?”
孟厌无法,只得先去查案子。
不到半日,案子查清,黑白无常拘魂离开前,特意与她说,“鬼差们大半去了即公山,剩下的鬼差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孟大人,你在平郡多等几日吧。”
等孟厌垂头丧气回到客栈,正巧在路边遇见上回替他们驾马车的牛妖,“牛妖,你怎么在平郡?”
牛妖一脸老实相,闻言摸摸头,“有人雇我驾马车来此。”
“你何时回大邺城?”孟厌俏声问他。她不想留在平郡,她想去搅乱荒,“可否捎我一程?”
“行的。”牛妖收了上一个人的银子,喊上孟厌,连夜出发,“平郡去大邺城,需十日的车程。我力气大,六日便可到。”
“你真勤勉。”
说好的六日,在孟厌一声声的夸赞声中,生生变成了五日。
待马车停下之时,孟厌哆哆嗦嗦,手脚并用爬出马车,“多……谢。”
在山下歇了一会儿,孟厌赶紧上山。姜有梅留下的记号与狐裘还在,她披上狐裘,大步踏入。
预想中的剑光没有闪过,孟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怪了,讨厌鬼姜无雪今日怎么不吓我?”记起姜杌曾说这月要收上供银子,她猜姜无雪应不在搅乱荒。
“姜有梅。”
风雪渐盛,她边走边喊,却无半个人影出现,“有梅连我都打不过,难道还能去帮姜无雪?”
院子近在眼前,院中却走出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见到是她,微微有些震惊,“孟姑娘,你怎么来了?”
孟厌盯着面前的男子,与上一次见面相比,他颓唐不少,“南宫扶竹,你怎么在这儿?”
南宫扶竹无奈笑了笑,“人间无处可去,便想来此躲躲。”
鹅毛大雪不停,孟厌往院子里面张望,“姜杌回来了吗?”
“昨日已归,方才去了冰山上修炼。不如我带你去?”南宫扶竹目光一闪。见孟厌轻轻点头,他笑着指指自己身上的袍子,“你等我片刻,我回房披件狐裘便来。”
“好。”
再出门时,南宫扶竹问起她和姜杌,“上回,有几个人找到我。说你贪色好财,表面被姜杌所骗,实则与他勾结,盗取宝物。”
孟厌气得牙痒痒,“哪个臭鱼烂虾说的?”
南宫扶竹扑哧一笑,“姜杌也说他们是臭鱼烂虾。”
越往冰山走越冷,孟厌拢了拢狐裘,又看旁边的南宫扶竹瘦得不成样,心有不忍,“要不你给我指指方向,我自己寻路去找他。”
南宫扶竹摇摇头,“我在院中坐着也无事,就陪你走两步吧。对了,你们打算成亲吗?”
“你怎么知道?”
“有梅说的。”南宫扶竹忽然记起姜有梅当时说话时的得意样,忍不住笑出声,“他说你从前眼瞎,找个了坏妖。如今幡然醒悟,才看到姜杌的好。”
“他蠢死了。”
孟厌捏拳生气,“姜杌瞧着聪明,怎养的妖怪,一个蠢一个烦,没一个好妖!”
南宫扶竹:“天性使然,姜杌也未多加管束。他们其实……挺好的。”
起码对他,这短短的几个月,他们已远超他的爹娘。
孟厌嘴角一抽,“姜无雪哪好了?整日拿着一柄剑到处吓人。”
譬如她,每回进搅乱荒,总要被他拿剑吓一回。
南宫扶竹有心为姜无雪解释,“他如今是我师父,教我练剑。”
“你竟有胆子拜姜无雪为师?”孟厌想起姜无雪冷冰冰的脸,便觉害怕,“他阴晴不定,小心哪日不高兴,把你打一顿。”
南宫扶竹苦着一张脸,“我知道无雪脾气不好。起初,我找过有梅。唉,他实在一无是处。”
姜有梅连剑都提不起来,更别提教他练剑。
“你练剑做什么?”
孟厌问的这一句,直到走到那条路的尽头,才听见有人回答。
“为了……杀你。”
话音刚落,孟厌的胸口凭空多出了一把剑。
那把剑,闪着寒光。从她的后背刺入,又从她的胸口刺出。
剑上染了血,血珠顺着剑身滴落到雪上。
如三十年前死亡当日,孟厌又一次倒在雪中。她怔怔看着南宫扶竹,“为什么?”
“对不住。”
南宫扶竹平静地坐在她身边,絮絮叨叨与她说起,他想了很久很久的计划,“我想死,可他不肯杀我。他离开后,我听说他爱你至深,便想利用你,逼他杀了我。”
血从胸口处的伤口涌出,孟厌慌忙用手掌去捂。
可是,止不住的鲜血又从她的指缝间溢出,顺着手指的方向,淌进雪里。
腥热的血,落进冰冷的雪里。
转瞬,消失。
阳寿将近的无助感,再一次笼罩孟厌。她想喊,伤口拉扯的疼痛,让她只挤出一点点粗哑的声音,“姜杌,救我。”
南宫扶竹伸手接过一捧雪,“他没有回来。对不住,你们帮我良多,我却骗了你。”
雪落无声,可耳边突兀地响起了渺茫的呜鸣声。
孟厌拼尽力气往前爬,想喊来姜有梅或姜无雪。阎王一再叮嘱过她,千万不能死,否则会失忆会损仙身。
她想长生不老,她不想再做回命薄的凡人。
南宫扶竹将她的挣扎看在眼里,“无雪后日才归,有梅去了城中。我以为等不到你了,我以为没机会了……”
孟厌骤然没了劲,眼前一白,她侧躺在雪上喘气,“我是神仙,你就算杀了我这具身子又如何?等我回到地府,等我醒来,我会来找姜杌说清。”
“我知道你是神仙。”南宫扶竹呵出一口寒气,“姜杌明日回来。我会告诉他,我杀了神仙孟厌,而不是凡人孟厌。”
“他又不傻,不会信你的。”
“孟姑娘,他会信的。”
第87章 地府乱(三)
孟厌在成为孟厌前,是平郡城外一户人家的二女儿。
在没有弟弟之前,爹娘对她不好不坏。等有了弟弟后,她每日要干的活,多不胜数。
兄长大她七岁,可他却不用干活。
因为兄长是个读书人,虽说他认的字,还不如她随耳偷听到的多。
兄长学了数十年,一事无成。
至说亲时,十里八乡的姑娘嫌弃他空有读书人的架子,实则连字都认不全。
她十九岁时,兄长二十六岁。
邻村相熟的媒婆找到爹娘,提出换亲。用她,换另一人的妹妹。
那位未婚夫婿的名声不大好,邻村的姑娘无人敢嫁给他。
她也不想嫁,害怕被打死。
兄长和爹娘找到她,接连劝了多日,“二妹,你别听外人乱说。他和善易相处,你嫁过去便有享不完的福。”
至亲眼里的算计刺痛了她的心,她无力反抗,只能点头答应。
成亲前,她攒到一两银子。
那日大雪纷飞,她兴高采烈找去胭脂铺。
在一处暗巷,她被人拦住。那人跟了她一路,以为她的钱袋里有数不清的银子。
她竭力解释,那人嫌烦,一刀捅进她的腹部。抢了她的钱袋,一走了之。
走了很远,她听见那人的抱怨声,“就一两银子,跟宝贝似的捂着……”
这些年,她干活挣的银钱全被爹娘拿走。
这一两银子,是她攒了几年之数。
她运气说坏又尚好,那人刚出巷口便被捕役抓住。
有好心人抬她回家,还帮她请来了大夫。
可惜,大夫开口便要二十两,“刀上有毒,老夫也只能尽力一试。”
爹娘看着她,抹泪却不说话。
后来,未婚夫婿的舅姑来了,也是抹泪不说话。
每个人都在等她自己活,抑或等她自己死。
她看着他们,慢慢阖上眼睛。
再睁眼时,黑一盯着她,连话都说不清,“你好像……是死了,跟我们走吧。”
白二无语望天,“大哥,什么好像死了,她已经死了。”
“我跟你们去哪儿?”
“地府。”
黑一白二那时初入地府为官,她是他们勾的第一个游魂。
三个新死的游魂一言不发走过黄泉路,正要走进鬼门关,却被守卫拦住,“黑一,她的路引呢?”
白二眨眨眼,“路引是什么?”
守卫捶足顿胸,大骂牛头马面,“骗一个是骗,骗两个也是骗。他们怎净骗些蠢的?!”
她记起城隍给过的一张纸,赶忙递给守卫。
好说歹说,他们总算进了鬼门关。
黑一白二走到望乡台,又把她推给阿旁阿防,“阴帅司让我们去领令牌,你们带她去投胎吧。”
阿旁阿防是一对双生兄弟,入地府为官已十年之久。
去奈何桥的路上,两人一左一右,对她十分关切,“你想投胎吗?”
她用力点点头,阿旁道可惜,“本官瞧你是个人才,才有心留你在地府做官。”
“我能做什么官?”
“地府的官缺可多了!就拿轮回司来说吧,当孟婆,每日仅需熬熬汤,每月便有五两俸禄拿。”阿防怕她不信,特意取下腰间的令牌给她看,“在地府做官,便可领一块金令牌。如何,不错吧?”
那令牌,金灿灿。
她心动了。
再者说,她生前时常熬汤,“我愿意留在地府做官。”
阿旁阿防见她同意,拐道去了轮回司见泰媪。
泰媪慈眉善目,像一个活菩萨。一见她,便亲热地问东问西,“你生前可熬过汤?可帮家中干过活?”
“大人,我都做过的,我还会劈柴挑水种菜采药!”
泰媪满意点头,拿出一张纸,让她选一个名字,“本官手下孟婆,皆有名有姓。你快挑一个。”
她东挑西选,指了一个孟厌,“大人,这名字是何意思?”
泰媪生前没读过几本书,见她眼神灼灼,只好现编了一个“朱厌”的故事诓骗她,“你听说过神兽朱厌吧?此字,便是出自神兽朱厌的厌!”
阿旁阿防在一旁小声低语,“泰媪大人,朱厌哪是什么神兽啊……”
“那我要这个名字。”
自此,平郡城外那户人家的二女儿,成了孟厌。
很多年后,她遇见顾一歧。
顾一歧生前是状元,书读的自然多,“厌,为满足。这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孟厌很满足在地府的每一日,虽然她每一日都无事可做。
日子久了,她成了地府偷懒耍滑凑热闹的一把好手。
每月绩效,月月垫底。
有几年,她担心自己会被赶出地府,再世为人。
城隍让她放宽心,“莫怕,最多扣俸禄。本官在地府千年,还未见过有同僚被赶出地府。”
地府很好,她不想离开地府。
更不想投胎做人,做一个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的凡人。
搅乱荒的雪仍下着,很不幸,这具凡人之躯的阳寿即将到头。
孟厌从腰间取下那两颗不值钱的琉璃珠,握着手中。这是姜杌尚是温僖时,送给她的唯一礼物。
那日,他们同去人间,她看中了一支簪子,缠着让温僖付银子。
温僖一向抠门,只肯掏十文钱买簪子旁的琉璃珠。虽然几日后,那支簪子还是到了她手上。
眼下,琉璃珠沾了掌心的血,闪闪发亮。
孟厌第一次觉得这珠子好看,珠光绽放,其间隐隐有萤萤之光闪烁。
南宫扶竹背对着她,兀自在说,“他快回来了。”
孟厌努力朝出口处望了望,恍惚间,她好似看见有人笑着从山下走上来,“姜杌……”
有光倏忽闪过,南宫扶竹回头,孟厌已彻底倒在雪中。
“对不住。”
他再次诚挚道歉,而后静静坐在雪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远处出现一个红色身影,却是姜有梅。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他懊恼地继续坐在孟厌旁边。
染血的琉璃珠又亮了亮。
就在他的眼前,几缕白线,似线又非线,被吸进琉璃珠中。
他记起来了,这是他的三魂七魄。
雪落,覆了一层又一层。
姜杌赶回搅乱荒时,姜有梅正坐在院中堆雪人。
雪人堆了四个,三人一狗。
“你也不怕无雪看见,追着你打。”姜杌环顾一圈,却不见南宫扶竹,“他和无雪呢?”
姜有梅:“那个凡人走了。姜无雪下山收银子,听说昨日又与城中妖怪比剑。”
姜杌推门进去,“你怎么知道他与妖怪比剑一事?你难道出去过?”
姜有梅随他进去,再三发誓,“我只昨日和今日出去过,就半个时辰。”
“孟厌来过吗?”
“没来过。”
姜有梅爬上桌子,见他笑得开心,凑到面前问他,“妖主,你打算何时娶孟姐姐?”
姜杌扫了他一眼,“你关心这个作甚?我让你练剑,你练了吗?我让你打坐修炼,你修炼了吗?”
他在天庭的日子,日日向月浮玉取经,想知道如何养好姜无雪与姜有梅。
月浮玉不堪其扰,只丢下一句话,“严师出高徒。”
姜有梅被他连番逼问,慢慢爬下桌子,捂着脸跑出门。
一路跑一路哀嚎,路过雪人身边,他一脚踢飞堆好的白色小狗。
姜无雪抱着一堆银子回来,正好撞见姜有梅哭着离开,“这个蠢妖,又怎么了?”进房不见南宫扶竹,他怅然道:“我好不容易收个弟子,他怎还跑了?难道嫌我剑术不精?”
与孟厌约定去永安镇的日子过了三日,姜杌依然不见孟厌来找他。
在搅乱荒焦急不安地等待了七日后,他前去幽都山打听。
人间已是初冬,一路行过,叶红霜白。
他走在路上,耳边时时能听见几句窃窃私语之言。
这些声音,来自与他擦肩而过的鬼差,那些凡人看不见的鬼差。
他们在说上月,地府出的一件大乱子,“即公山那群人,可真够狠的。这百年间,在山中吃了近百个妖怪,修为大涨。若非他们胆子太大,吃了牛头马面,天庭和地府还不知道这事呢。”
“上月,全地府出动,着实忙碌。”
另一个鬼差神秘一笑,“听说月大人还在天庭,下月才归。即公山中,只剩下几人未被判官司抓住。咱们这些小喽啰,大可放心歇息几日。”
地府这些人,果然十年如一日的懒惰。
姜杌笑着摇摇头,快步离开。
方走了两步,又撞见两个黑白无常,面上带笑,“快些走,今日孟厌与顾大人成亲。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他们脚下生风,路过呆立在原地的姜杌,还调侃道:“这人间男子,长得倒不错,比地府几位大人还俊。”
姜杌伸手,一把揪住其中一个无常的衣领,眸中猩红,全身闪着暴怒的寒光,“孟厌今日与谁成亲?”
“顾一歧,顾大人啊……”
还未等黑白无常反应过来,姜杌已先一步化形飞走。
黑白无常挠挠头,看着半空中的那道黑雾,“诶,他怎么会看见我们?”
幽都山下的城隍,今日摆摊赚了不少。
他捏着一袋铜钱,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在回幽都山的小道上。
不巧,今日无人的小道,突然多了一个眼熟的男子。
路窄,男子偏偏站在中间,动也不动。他装作不认识此人,信步走上前,“公子,可否让老夫过去?”
好话说尽,男子却纹丝不动。他恼了,捏诀念咒打算避开男子离开。
谁知,男子在他捏诀的一瞬,身形一闪,掐住他的脖子威胁道:“带我进地府!我知道你有法子。”
地府进去难出来容易。
妖怪进地府的法子,他确实有,可他不敢。
毕竟这事一旦事发,轻则贬官,重则被罢官,“姜杌,你今日就算杀了老夫,我也不会带你进地府!”
“你接连二十年与功曹司合谋,贪了地府五百两。”
“行,我带你进去。”
第88章 地府乱(四)
孟厌在一个午后醒来,全身酸痛,四肢乏力。
“这房间,好似不是我的啊?”她揉揉手腕,穿鞋下床。四下环顾,却发现不对劲,“神仙还能犯离魂症吗?我这是进了谁的房子……”
房中陈设比之轮回司,好上不少。
桌上的蜡烛,竟奢靡地点了三支。孟厌心疼自己买蜡烛的银子,赶忙跑过去灭蜡烛。
中间的一根灭了,奇怪的是,左右的两根横竖吹不灭。
“难道是无尽火做的无尽烛?”孟厌仔细盯着蜡烛瞧。无尽烛十两一支,她嫌贵,一直未买,“这房间的主人定是个五品官,连无尽烛都买得起!”
一通分析后,她慌忙记起已过上衙的时辰,急匆匆往轮回司赶。
有意路过功曹司,她笑盈盈向房中之人打听,“顾一歧呢?他今日不在吗?”
房中坐着五人,一听她所言,全部惊恐回头,“你怎么醒了?”
孟厌不解道:“我睡了很久吗?”
有人恶狠狠起身,好似想说些什么。孟厌担心被泰媪发现,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她怎么了?”
“估计办砸了差事,想装傻躲过一劫呗。”
……
孟厌还未到轮回司,又被阿旁阿防拉住,“你怎么醒了?”
“我不过多睡了半日,你们怎一个个都说我?”孟厌委屈巴巴,看着面前的阿旁阿防,“我昨夜大概犯离魂症,走错了房间,多睡了一会儿罢了。”
阿旁与阿防面面相觑,试探着问她,“孟厌,你……在搅乱荒过的怎么样?”
孟厌面露疑惑,迷茫反问,“搅乱荒?搅乱荒是什么地方吗?”
阿旁小心翼翼:“你还记得姜杌吗?”
孟厌更觉奇怪:“姜杌又是谁?”
阿防心道不好,赶紧将阿旁拉到角落,“我瞧孟厌是失忆了。”
阿旁大喜,“这是好事。孟厌被姜杌欺骗,没准在搅乱荒又受了委屈,这才忘了前尘往事。”
思及此,两人笑容满面回到孟厌身边,“孟厌,我问问你。你入地府多少年了?”
孟厌:“二十五年。”
阿旁凑到阿防耳边,“看来丢了五年的记性。她既忘了姜杌,我们便别提了。你去通知其他同僚,让他们小声点骂孟厌,别让她听见起疑。”
“行!”
阿防借口有事离开,阿旁拉着孟厌去奈何桥。
一路上,阿旁左右环顾,生怕有同僚跳出来骂人,又惹孟厌想起伤心事。
孟厌未曾在意他的举动,反倒含羞带笑打听起顾一歧,“阿旁,顾一歧呢?他昨日说让我陪他去三生石,可我方才去功曹司找他,他却不在。”
阿旁尴尬一笑,“啊,他去天庭了。”
孟厌心思一转,“听说地府众仙成亲,需得玉帝大人首肯。他此番去天庭,难道是为了与我成亲?”
阿旁为了稳住她,只好扯谎附和道:“对对对,你这几日别去人间听话本,在地府安心等着他便是。”
“好好好。”
奈何桥上,赤水与几位孟婆正在闲谈即公山的乱子。
阿旁带着孟厌赶来,眼神示意赤水去了桥下,“她在搅乱荒被那个坏妖所伤,忘了从前的事。你让她们注意些,别在她面前提姜杌和温僖,多说说顾大人。”
赤水侧身望了一眼桥上的孟厌,一口答应,“她定是受了情伤,才不得已逼自己忘掉。”
两人说好,再回桥上。
孟厌拿着汤勺发愣,“泰媪大人今日怎舍得让我们熬汤?”
赤水笑着迎上去,“泰媪大人近来在房中研究补身汤,哪顾得上熬孟婆汤。”
“真是难得有活做。”
孟厌在地府等了五日,顾一歧依旧不见人影。
她忧心忡忡跑去金鸡乡,找阿旁阿防与黑一白二,“去天庭,要不了五日吧?他难道不准备与我成亲,而是打算抛下我?”
阿防亮出手上的喜服,“没有。他临走前,还托我们四个帮你准备喜服呢。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五日后。”
“这么急?”
孟厌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其实,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给他……”
白二挨着她坐下,“五日后是定亲。你莫怕,等你日后想清楚,再成亲也不迟。”
孟厌迟疑地点点头,自她醒来,同僚们对她多有厉色。
她只是多睡了半日,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他们怎一个个都不待见我啊?”
黑一安慰她,“各司文书都想嫁给顾一歧,却被你捷足先登。她们,是嫉妒你!”
其余三人频频点头,孟厌又道:“那些男子,他们也会嫉妒我吗?”
“顾一歧一表人才,惦记他的同僚,自是有男有女。”
“咱们地府,真是包容万象!”
孟厌开心抱走喜服,白二倒担忧起五日后的定亲宴,“若顾一歧真回了地府,这戏可就演不下去了。”
阿防:“我已找南天门的守卫打听过,顾一歧和月大人还在流坡山,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阿旁:“孟厌当年闹着要嫁给顾一歧。这回,她受了情伤,我们四个自诩是她的朋友,自然得帮她了结这桩夙愿。”
“定亲宴当日,她问起顾一歧怎么办?”
“没事,届时我们骗她,就说顾一歧去流坡山找大人了。”
“我们先斩后奏。万一顾一歧回来后,不愿意娶孟厌怎么办?”
“我瞧着,顾一歧还喜欢孟厌。”
正说着,孟厌去而复返,“对了,你们知道我为何搬去查案司吗?”
她打听了几日,才知如今住的房间归查案司管。
而且,她醒来的那间房,就是她的房间。
黑一面不改色撒谎,“前段日子,轮回司多了不少孟婆。你知道的,泰媪大人素来喜新厌旧,便把你赶去查案司了。”
原是如此,孟厌抚掌大笑,“不错,我这算因祸得福。查案司的房间比轮回司,可好上太多了。”
“哈哈哈,你运气特别好。”
“还有,定亲宴可以收礼钱吗?”
“可以吧……”
“那行,你们多喊点同僚来,最好把黄泉路的游魂也叫上。”
孟厌一朝醒来,换了大房间,不日又将与心上人成亲。
每夜梦中,来回皆是美梦。
定亲宴当日,她独自在房中穿喜服,“阿旁这个抠门鬼,就不能买件好看的吗?”
她身上穿的这件喜服,皱巴巴不说,连朵花都未绣上。
丝绦不知去了何处,她埋头在衣柜翻找一番。丝绦没找到,倒找到另一件喜服,比之她身上这件,着实好上不少,“难道是顾一歧买的?”
孟厌不疑有他,换上新喜服,又从妆匣中找到十几支金簪。
梳妆打扮好,她坐在床前,静静等待。
午时有风起,她昏昏欲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
须臾,门被推开,有人焦急地喊她,“孟厌!”
姜杌盯着房中女子,那身红,狠狠刺中了他的心。
那是他离开地府前,特意买的喜服,足足花了百金。还有她头上的金簪,全是孟厌闹小性子时,他买来讨好她之物,“好好好。原来你根本不喜欢我,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孟厌,你骗了我三年,还想与顾一歧成亲,没门!”
他暴怒着上前拉起孟厌便走,“走,别逼我对你动手。”
孟厌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
一再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后,她无语问道:“你是谁啊?”
闻言,面前的男子停下动作,转身死死盯着她,指尖微微发颤,“你如今是打算装作不认识我?”
孟厌眨眨眼睛,一片茫然,“我真不认识你!”
僵持间,孟厌抽回自己的手,挪到角落嘀咕,“他难道也喜欢顾一歧?得不到顾一歧,便想污蔑我的清白?他长得也不差,怎心思如此歹毒!”
哼,居然想通过污蔑她,得到顾一歧。
姜杌一时不知她出了何事,只好阖上门,在房中各处找了一圈。
片刻,他抱着一堆物件丢到床上,“你自己来看,我到底认不认识你。”
孟厌走到床边,一看床上之物,震惊地捂住眼,“呜呜呜,我的房中怎会有这些污秽之物……”
那上面有缅铃数个、春画数本、调情香数支、悬玉环数个。
孟厌不敢置信地指着那一堆物件,“定是你为了污蔑我,提前放的!”
姜杌冷冷一笑,“这些都是你自己买的。”
“不可能!我守身如玉,最是清白。”
“屁!我自入了地府,你夜夜与我缠绵。”
孟厌懵了,瘫坐在地上大哭,“死骗子,你诬我清白。定是你放的,不是我买的。”
姜杌陪她坐下,极力压下起伏的怒气,带着一丝苦涩的开口,“你到底怎么了?我在搅乱荒等了你很久,我去天庭前,你明明答应过我,说愿意与我成亲……”
孟厌偷瞄他一眼,哭得梨花带雨,“可我不认识你啊。”
姜杌正要解释,阿旁阿防进房催孟厌。一看到他,两人立马大声喊叫,“姜杌来了!”
叫喊声引来地府不少神仙,姜杌抱起孟厌便往外跑。
跑到望乡台,他被神荼拦下,“姜杌,你盗取十万恶魂仍不知足,竟敢趁诸位大人不在,又闯地府!”
姜杌放下孟厌,与他解释,“我在天庭,已与大人说清。月浮玉和顾一歧呢?”
神荼:“月大人和顾大人还在天庭。”
此事的所有知情人皆不在,姜杌问起崔子玉,“崔子玉呢?她也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神荼:“崔大人在即公山平乱。”
孟厌趁姜杌与鬼帝对峙的间隙,偷偷跑到树下躲起来。
神荼不欲与姜杌多说,飞身一跃,持剑刺来。姜杌无法,只得抽剑抵挡。
自此,两人厮打起来。
第89章 地府乱(五)
两人一来一回打了半晌,远处遥遥出现两人。
孟厌眼尖,一眼认出其中一人是顾一歧。她急忙跑过去告状,“顾一歧,他污蔑我。说我与他有染,你千万别信!”
顾一歧见她穿着喜服,心觉奇怪,“你何时醒的?”
孟厌躲在他的身后,言笑晏晏,“顾一歧,今日我们定亲,你怎不穿喜服?”
“我们定亲?”顾一歧瞪大双眼,结结巴巴指着姜杌,“你不是要嫁给姜杌吗?”
“姜杌是谁?”
这是孟厌第二次听人提起姜杌,“我认识他吗?”
那边的姜杌见孟厌躲在顾一歧身后,更觉心痛。
神荼瞅准时机,闪身到他身边。一掌正中胸口,剑抵在他的脖颈处,“姜杌,收手吧。”
月浮玉深感孟厌莫名其妙,见姜杌被擒,他走上前拿走剑,“神荼大人,酆魂殿与姜杌无关。上月在天庭,他已向我们解释清楚。”
神荼半信半疑收了剑,月浮玉问起孟厌,“阎王大人与本官都不在,她魂魄未还,怎会醒来?”
“不知。”神荼也是一知半解,“前几日,本官听手下的文书说,她醒来后,好似忘了不少事。他们说她故意装傻,躲避责罚。”
“并无责罚,何来躲避?”
月浮玉走到孟厌面前,“你忘了哪些事?”
孟厌看着面生的男子,扯扯顾一歧的衣袖,“顾一歧,他又是谁?”
姜杌沉默地立在月浮玉身后,叹息一声,“房中的蜡烛仍亮着,她不知为何醒了。”
孟厌一见姜杌,便觉害怕,只得躲在顾一歧身后。
顾一歧苦不堪言,转身柔声对她说道:“姜杌没有坏心,你上回交上来的成亲文书,我已批阅。你曾说,想冬月与他成亲。”
“啊?我真跟他有一腿啊……”
孟厌坐在床上,眸中全是迷茫之色。
月浮玉盯着桌上的蜡烛,“怪了,蜡烛未灭,她的魂魄应未损?可她怎会失忆?”
顾一歧提议去找阎王问问,“地府抽魂一事,一直是阎王大人在做,他应该清楚。”
姜杌抱着手坐在孟厌身边,看她把缅铃藏在枕下,便觉好笑,“别藏了,那下面有你的私房钱。”
“诶,你怎么知道?”
孟厌捂住枕下的银子,回身看他,“你……真跟我有一腿啊?”
“嗯。”
“你长得怪好看的。”
孟厌藏好缅铃,凑到姜杌面前,细细端详,“我这眼光真是不错,连奸夫都知选个最俊的!”
姜杌无语看她,“顾一歧才是奸夫,我不是。”
“我怎么会抛弃顾一歧,与你在一起?”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呗。”
孟厌挪到角落,咬着手指深思。
姜杌走到月浮玉身边,“我来时打听过了。半月前,她和崔子玉出现在平郡。之后,崔子玉离开,她突然消失,之后再无鬼差见过她。”
阎王当夜赶回地府,一进门便蹙眉看着蜡烛,“本官派了两人守在此处,他们人呢?”
旋即,有两个鬼差进门,“大人,是我们在守。”
“这蜡烛可曾闪动?”
“未曾闪动,但是蜡烛熄灭过。”鬼差日夜不休守在房中,只记起一件怪事,“不过,一眨眼又燃起来了。两日后,孟厌便醒了。”
阎王在房中来回踱步,想到一种猜测,“她的那具凡人之躯应该没了,不知为何魂魄却保住了。”
姜杌开口质问,“人都没了,魂魄怎会保住?”
阎王:“可能她的魂魄被藏起来了?或者……”
“藏?”
姜杌猛然想到一种可能,回身冲到孟厌身前翻找,“我给你的琉璃珠呢?你的令牌呢?”
“什么琉璃珠?”孟厌愁眉苦脸,“我令牌丢了。一醒来,就没了。”
房中众人随姜杌走到床前,听他喃喃自语“珠子”“令牌”。
顾一歧想起来一件事,“她抽魂离开时,把令牌和琉璃珠一起带走了。”
姜杌:“她的魂魄应该被藏魂珠吸进去了。”
可是,若藏魂珠真的吸了她的魂魄,那便说明她的手上有血。他当年把藏魂珠藏进琉璃珠时,曾设下封印,开启的唯一条件便是她的血。
孟厌听不懂几人的话。
眼下,她蜷缩在角落唉声叹气。
一觉醒来,她属实是悲喜交加。
喜的是:莫名其妙成了七品官。
悲的是:喜欢的顾一歧成了奸夫,她的正室另有其人。
“我的命,怎么又苦又好啊!”
“如今怎么办?”月浮玉喊走姜杌,“你能否找到藏魂珠在何处?”
“我找过,找不到。”
姜杌懊恼地站在门外,侧耳听房中的顾一歧温声安慰孟厌。
孟厌醒在最喜欢顾一歧的五年前。
那时候,她的心里并没有他。
崔子玉听闻孟厌出事,连夜赶回地府,“她不是在平郡吗?”
月浮玉正好有事问她,“你走后,谁保护孟厌?”
崔子玉找来当初那位鬼差。一问才知,因即公山之乱,他答应的两位鬼差忙着勾魂,压根没去找孟厌。
最后一个看见孟厌的黑白无常,只说瞧见她回城,并不知她到底去了何处。
崔子玉去看孟厌,心中懊悔不已,“我该等到鬼差来再走的……”
孟厌笑着与崔子玉招呼,转身又问顾一歧,“崔大人一贯与我没来往,怎会来看我?”
顾一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抚道:“她住在隔壁。”
日升月落,又是一日。
孟厌一早推门出去,发现姜杌守在门外,“你怎么还在啊?”
“你不多睡儿?”姜杌去牵她的手,被她躲开也不恼,“你要去何处?我送你去。”
“人间。”
前些日子,因阿旁阿防一再叮嘱她待在地府。时至今日,她已足十日未去人间看戏听曲。
今日轮回司休沐,她便想着去人间看看。
“我陪你去,好不好?”
“行吧。”
他们去的是陈郡,热闹一如往昔。
两人前后脚,不紧不慢走在路上。走至一半,前面的孟厌忽地回头,拉起姜杌便跑。
在角落躲了许久,她才慢慢走出去。
姜杌四下环顾,“你怎么了?”
孟厌悄悄用手指了指人群中的一人,“他是我债主。几年前,我欠了他十两,没还。”
“司幽?”
“完了啊……我连这事都与你说了,我还真跟你有一腿!”
远处的司幽听见有人喊他,循声走过来。
一见到姜杌与孟厌,他欣喜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孟厌唯恐司幽让她还钱,躲在姜杌身后,死活不敢开口。
司幽察觉有异,“她怎么了?”
姜杌叹气,“唉,她忘了一些事。”
三人寻了一间茶肆,坐下慢慢说。
司幽听完姜杌所说,摸着茶杯沉思良久,方道:“我知道一件法宝,可以回到过去。”
“什么法宝?”
“过去镜。”
“在何处?”
“巫九息手上。”
姜杌眸中闪过一丝疑色,巫妖一族的法宝,他如数家珍。他记得,好似没有过去镜,“你确定巫九息手上有过去镜?”
司幽坦然直言,“我确定。五十年前,我去招摇山,便是为了夺过去镜。”
可惜,最后姜杌从天而降,将他打败。
“巫九息这个骗子,骗我说族中已没有法宝!”姜杌素爱收集妖族法宝,光巫妖一族,他就拿了十件。当年司幽单挑巫妖一族,巫九息求他帮忙,一再发誓说她的手中只剩金子,并无法宝,“早知你是去夺过去镜,我拦你作甚?”
司幽哀声低叹,“如今知晓也不迟。你与巫九息交好,她不是吝啬之人,定愿意借你一用。”
过去镜,意在回到过去。
照镜者,可在一日内回到想去的日子。如旁观者般,旁观那一日发生的所有事。
只要拿到过去镜,便能知晓孟厌出了何事,魂魄也能寻到。
姜杌道谢后,带着孟厌匆匆赶回地府。
其余几人听他一说,当即同意让他带着孟厌去招摇山寻过去镜。
这事,唯独孟厌不愿意。
因她今日听阿旁阿防说,姜杌曾骗过她三年,“他骗过我。没准我没出事,就是故意忘记他。”
这一句又一句,直往姜杌心窝子上戳。
崔子玉看姜杌眼圈泛红,只好进房劝孟厌,“孟厌,他是真心喜欢你。骗你这事,他已诚心向你道歉,你曾与我说,你原谅他了。”
孟厌哼哼唧唧不依不饶,“他若是喜欢我,为何我出事,他不来救我?”
“他去天庭了。”
“反正我不放心他,万一他又骗我呢?他是妖怪,路上要是饿了,把我吃了怎么办?”
丢了一魂一魄,于仙身并无损伤,孟厌不想冒险。
崔子玉劝不动她,阖上门后对姜杌道:“不如我随你去?她出事,全怪我。”
即公山乱子未平,崔子玉赶回来已被扣了五分,他不好再麻烦她。
姜杌摇摇头,“无妨,我自己去吧。”
外间的脚步声消失,孟厌偷摸下床,准备去找城隍。
不曾想,一出门便撞见姜杌,“你怎么没走啊?”
心口好似血珠四溅,泛起一阵阵针刺一般的疼痛。姜杌稳了稳心神,哑着嗓子开口,“我明日一早,会出发去招摇山。你若想来,便去幽都山下的城隍庙找我。”
孟厌快步跑走,边跑边喊,“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拐角处的背影消失,姜杌缓缓闭上眼,双眸止不住的颤动。
孤寂地站了许久,直到胸口处心如刀绞般的疼痛袭来。他拭去嘴角的血,用力按住胸口,黯然离开。
幽都山浮云缥缈,从东边昆仑山升起的金乌,映出树下的背影。
姜杌孤身在此,从夜深等到天明。
前去人间的鬼差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直到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临走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幽都山。
然后,转身离开。
下山的路,他慢慢在走。说不清是心中仍怀有期待,还是身子受伤,不敢用力。
快走到山下集市时,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
“姜杌!”
第90章 地府乱(六)
孟厌背着包袱,追了姜杌一路。
喊他不应,叫他不理。
万幸,在她累得快断气前,姜杌总算停下。
孟厌忙追上去,“你不是说在城隍庙等我吗?”
姜杌见她气喘吁吁站不稳,赶紧伸手扶住她,“我等了你很久,以为你不来了。”
孟厌骂他撒谎,“我天一亮便去城隍庙了,怎么没看见你?你定是在骗我!”
“我真的在城隍庙等你。”
“你去的是哪座城隍庙?”
“东边那个。”
“哎呀,你去错城隍庙了。那间城隍庙,地府早不要了。”
姜杌满目疑惑,“不对啊。前日入地府,城隍带我走的,便是那间城隍庙。”
孟厌坚持说他去错城隍庙,害她白跑一趟,“我不管,反正是你错了,你得请我吃肉。”
“知道了,我请你。”
山下热闹的集市,孟厌选了一家最贵的面铺。
她大口吃着面,时不时抬头问问姜杌,“招摇山远不远?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姜杌适才去集市买干粮租马车,眼下一边收拾一边回她,“远,得行个数十日。那里住着巫妖,山下有一家息阁,味道还不错。若是遇到巫九息掌厨,味道会更好。”
“巫九息是谁?你的老相好吗?”
“不是。只是认识的人。”
静静等孟厌吃完,他牵着她去寻马车。
路上,他状似不经意问起,“你为什么又愿意陪我去?”
“该死的月浮玉威胁我。”孟厌一提起月浮玉便生气。一醒来,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上司,还是个冷酷无情的上司,“他说若我不去,便扣光我的绩效。你不知道,我若是这月拿不到十分,下月又得变成九品官。”
姜杌没有说话,只是在她坐进马车前,他轻声道:“孟厌,七品官需连续两年,每月绩效均不足十分,才会变成九品官。”
“……”
这下轮到孟厌支支吾吾,“多谢你提醒我,原是我被月浮玉骗了。”
余下的路程,孟厌要么躺在车中睡觉,要么掀帘看看外面。
至黄昏时分,两人行到一处偏僻小镇,镇上没有一间客栈。
所幸马车够宽敞,足够孟厌睡个安稳觉。
姜杌靠在树下,十指交迭在一起。火光映出他的半张脸,映出那张牙关紧咬,满面痛苦的脸。
前日打斗时没注意,神荼那一掌,伤及五脏六腑。
这几日,胸口不时疼痛难忍。若要疗伤,便得回搅乱荒闭关修炼。
可如今孟厌魂魄丢失,虽仙身暂时未损,但久了,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出事。
孟厌睡到一半,将车帘拉开一条缝。躲在车内偷偷看姜杌,自然是越看越满意,“呀,我可真会选。”
昨夜崔子玉找到她,言之凿凿说她与姜杌确实有一腿。她原本不信,顾一歧又拿出她写的成亲文书,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字迹,做不得假。
她是真的爱上了一个妖怪,还和这个妖怪情意绵绵,爱得要死要活。
正想的出神,火堆旁闭目养神的姜杌睁开眼,往火里又添了些枯枝。
夜里冷,他穿得单薄。
孟厌看他颤巍巍添柴,一时有些难受,“姜杌,你要不来车里睡吧?”
姜杌抬头,不明所以,“我不用睡觉。”
孟厌又好言劝了几句,姜杌依旧拒绝。一来二去,孟厌恼了,“我听白二说,我从前是你主子。主子让你进来,你便得进来。”
姜杌无奈地叹口气,起身听话钻进车里。
“你睡我旁边。”孟厌笑着挪开身侧的包袱,拍拍被褥,示意姜杌睡到旁边,“你放心,我睡觉特别老实!”
姜杌看她一脸色相,便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当年孟厌头回骗他,也是如此情形。
大半夜叫他去床上睡,没话找话撩拨他。等他被撩起了邪火,她又故作矜持让他快些安寝,委屈地说明日举荐他做其她女仙的跟班,好让他有个好前程。
孟厌等姜杌躺下,侧身与他说话,“姜杌,阿旁阿防说你骗过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是惦记我的银子吗?”
“你少与阿旁阿防说话,他俩没脑子,容易带坏你。”车里漆黑一片,姜杌盯着车顶发呆,“我不是惦记你的银子,是惦记你。”
“那你为什么骗我?”
“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没骗你。”
孟厌越挨越近,“姜杌,你长得真好看。”
姜杌一扭头,便看见孟厌盯着他的脸偷笑。心道她就算失忆,也改不了好色的本性,“别看了。我胸口受伤,这几日得静养,动不了。”
孟厌关切道:“你怎么会受伤?”
姜杌:“还不是怪你和顾一歧说话。”
“我那时候……哪知道顾一歧才是奸夫啊。”不过多睡了半日,一觉醒来天都塌了,孟厌欲哭无泪,“对了,我到底为什么会抛弃顾一歧那个二品官,选你这个妖怪啊?”
姜杌一边应付她摸过来的手,一边想词回答她,“他去天庭的那日,我来了。你喜新厌旧,觉得我更好看,便弃了他,选了我。”
不料,孟厌听完大怒,“你骗人,我怎会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定是你故意勾搭我,我一时不察,才着了你的道。”
那只手已摸到胸口处,姜杌忍气吞声,“行行行,是我故意勾搭你。”
“本来就是。哼,你个坏妖,还想坏我的名声。”
“孟厌,快睡吧,我求你了。”
孟厌在他胸口处来回摸了好几把,这才心满意足转身睡下。
翌日睡醒,已是天光大亮,姜杌驾着马车带上她离开小镇。
孟厌在车里无事可做,便跑去车外陪姜杌,“万一那块镜子没用,我找不到魂魄怎么办?”
姜杌也不知道。
他从未听过过去镜,而且巫九息已经消失多年。巫即说她已经成仙,可他在天庭打听过,这些年三界的成仙简牍中,并没有巫九息。
巫九息是巫妖族长,却多年未回招摇山,怕是凶多吉少。
他们这一趟,大概一无所获。
“天涯海角,总会找到的。”姜杌侧头看她,似开玩笑般,又低声说了一句,“若真的找不回你的魂魄,那我便死缠烂打,费尽心机,再勾你爱上我呗。”
“你这坏妖,果然没安好心。”
孟厌咬着肉饼,说话含糊不清,“那你得努力些,趁我现在看不见顾一歧。”
“别提顾一歧了。”
“行吧……”
行到第八日,远远可见招摇山的山尖。
奇山兀立,群山嵯峨黛绿。纵是冬日,也可见满山蓊郁荫翳。
巫妖一族已在招摇山居几千年,山下招摇镇人来人往,叫喊声此起彼伏。
马车方进集市,孟厌便再不肯回车里坐,晃着腿,四处乱看。
往来之人,有人亦有妖。
有女妖热情似火,一见姜杌便挪不开眼。
不顾孟厌在场,一个个直直往姜杌怀中扑,反被姜杌一掌打飞,倒在地上掩面而泣。
也有男妖拿着一把折扇,对着孟厌就是一句肉麻情诗。
姜杌耐心听男妖念完,再一剑将折扇砍成两截。
孟厌怒斥姜杌小气,没有容人之量,“我听说泰山王手下的一个文书,只是八品官,便有五个跟班呢。我如今是七品官,多一两个跟班也无妨。”
姜杌白眼一翻,“地府不能养跟班。”
“她为什么能养五个?”
“因为人家养的是正经跟班,哪像你。”
此话拐弯抹角骂她不正经。
孟厌气急败坏,跟在姜杌身后骂骂咧咧。
一路吵闹,一座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的酒楼近在眼前,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大字。
「息阁」
其上飞桥栏槛。
其间金碧辉煌,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甫一走近,便有俊美小二端着茶点,笑脸相迎,“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姜杌牵着孟厌,径直走进去,“告诉巫悻与巫怀仁,姜杌来了,让他们速来见我。”
此话一出,小二手中的茶点与楼中的杯盏应声倒地。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姜杌来了”,适才还熙熙攘攘的息阁,转眼只剩下孟厌和姜杌。
“你把他们吓跑了。”孟厌寻了一圈,没发现一个人,气得大怒,“我今晚吃什么啊!”
姜杌一路上与孟厌炫耀,说息阁满目珍馐,食之馋馋。随便一道菜,都比皇宫的御膳房还好吃。
说了一路,孟厌被勾得馋虫四起,搓着手期待了整整五日。
为了这一顿,她已好几日不曾多吃。
可如今,姜杌不等她先吃,便将所有人吓跑,存心和她过不去。
姜杌牵她上楼,直奔息阁最高处的一间房。
此房两面有窗,既可俯瞰招摇镇,又可眺望招摇山。
房中陈设更是极尽奢华。
紫檀雕花拔步床往那一摆,床中床,罩中罩,气势恢宏。
孟厌躺在床上,抱着姜杌的胳膊作势就要咬下去,“姜杌,我饿得想吃了你。”
姜杌将她扶正,似笑非笑地问她,“你想怎么吃了我?”
“没趣。”孟厌四仰八叉躺着,看着床顶的牡丹花问道:“他们为什么怕你?”
“妖怪之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姜杌半靠在床上,“他们如今怕我,不过是因为打不过我。若有一日,我被其他妖怪打败,他们便会生吃了我。”
所以,他需要很强,强到那些妖怪听到他的名字,就得落荒而逃。
孟厌:“你还挺不容易的。”
姜杌却道还好,“跟他们打斗,最多受伤罢了。当你跟班的那三年,我才不容易。”
孟厌太过懒惰,绩效每月垫底。为了帮她凑够绩效,他只得苦心钻研那本《地府为官手札》。看能否悄悄寻些旁的事做,好歹帮她加几分,免得她因常年倒数第一被逐出地府。
加分一事。
不能加的太多,否则功曹司会怀疑,进而查到他。
又不能加的太少,毕竟孟厌与倒二之间悬殊近七分。
他每月既要辛苦帮她做事挣绩效,还得塞银子四处托人打听其他人的绩效。苦思冥想近两个月,总算试出一套绝妙的法子,帮她稳在倒数第二,堪堪能拿足俸禄。
日子安稳过了三年,谁知来了一个月浮玉。
地府绩效大改,他辛苦试出的法子,一朝成了废纸。
轮回司每日能做之事,只够加五分。而孟厌,若连续三个月绩效不足十分,便得去做从九品的判官文书。
地府有规定:从九品不得养跟班。
他没办法,为了不和孟厌分开,只能陪她去查案。
孟厌一拳锤过去,“我哪有一无是处。有几个月,我不是倒一。”
姜杌面无表情,“倒一的鬼差触犯天条,才没了绩效。你倒好,每月光因偷懒这一件事,便被扣了九分。”
孟厌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去上衙。
午后一到奈何桥,假模假样熬了几下汤,又跑去桥下睡觉。
一年到头,正事没干一件,闲事倒干得多。
可惜,这些闲事全是败法乱纪之事。地府一旦查实,她哪还有官做。
只苦了他,有时还要帮她那群没脑子的狐朋狗友遮掩错事。
譬如,城隍贪的几百两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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