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伯骥!”
宁和与祁熹追坐在客栈大堂中, 刚叫了桌饭菜,听见声音回过头,就见陈长青大步从楼上下来, 一张俊面?含着淡淡的疲惫, 瞧着倦倦的没什么精神。
他身?上换了件袍子, 还是蓝色的,丝绸质地, 走起路来华贵又飘逸。
宁和打量他两眼,笑道:“江远兄,起得?可早。”
外头天光大亮,少说也近正午时分了。
陈长青苦笑一声,拱手告罪道:“贤妹就勿要打趣为?兄了,说来惭愧,为?兄不胜酒力,昨日贪杯,今日可不就起不来了。”
“此言差矣。”宁和朗笑道,“你我如今止在这山中野地,又不是昔日做学问?考功名的时候, 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什么分别。”
陈长青听了, 也跟着笑起来:“是极, 是极。偷得?半日闲啊, 今朝这日子,比从前苦读时候,可真是神仙过的了!”
他以袖掩面?打了个哈欠, 懒散散地踱步过来,掸掸袖子, 施施然在桌边朝宁和一笑:“叨扰?”
宁和失笑:“江远兄自坐便是。”
陈长青又朝对?面?的祁熹追拱拱手:“祁姑娘。”
祁熹追略一颔首。
陈长青身?后照例跟了昨日那叫阿六的大汉,陈长青先叫他去点了菜来,又让他也在桌边坐下。
四人拼着吃完了这一顿饭,陈长青便说要邀宁和出去沿溪游玩一番。
宁和将目光看向祁熹追。
陈长青忙道:“祁姑娘若肯赏脸,自也可一同前去。”
祁熹追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事。”
“好罢。”陈长青望向宁和,目光很温和,又带了点兴许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希冀之?色,“贤妹?”
宁和实在无法拒绝,又见祁熹追没有?反对?之?意,便点头笑道:“能得?江远兄相邀,和自求之?不得?。”
陈长青眸光一亮,手中折扇一展,便与宁和并?肩出去。
两人一路说笑,走出门去,宁和不经意地一抬头,却见前方花树边站了个人,着一身?淡粉罗裙,娉娉婷婷,正是那客栈老板娘。
陈长青也看见了,对?宁和说:“那是梦娘,吹得?一手好笙,正好伴我们同游。”
梦娘转过身?来,手头果然抱了把芦笙,另一手还提了方竹盒,朝宁和二人柔柔地福了福身?。
宁和颔首,又有?些奇怪地问?:“若梦娘跟了我们去,后头再有?住店的来,又该如何是好?”
陈长青笑道:“你也说了,此处山村野地,哪有?什么人来。这一个月,加上你们,统共也就来了四人而已。再者,店中也还有?伙计在。”
两人说话间,阿六已从一旁的树上解下绳索,用力拽着,从溪边茂密水草之?中牵出了一叶小木舟来。
木舟虽小,两头有?挡板,中间还有?小几小凳。
梦娘先上去,她身?段实在轻盈极了,踏上船舷时小舟几乎连晃也不晃。
宁和看她将竹盒放在中间的小几上,裙摆一旋,便从舟尾走到了舟头,抱着芦笙坐下来。
宁和与陈长青互相让了让,也都上了这小舟。阿六坐在舟尾上,抄起两根木浆默默划船。
浆一动,舟也就动。
这溪水极清澈,澄净得?甚至显得?空荡。晴蓝的苍穹与两岸的花树皆映在里头,波纹逐落英,搅碎一池云影。
陈长青打开那竹盒,宁和看了眼,见里头装了两碟糕点,一盘牛肉,一壶茶两个杯子。
“怎么样?”陈长青将杯盘摆好,微微一笑,倾身?给宁和倒了茶水。
阿六将船划得?极稳,连杯中的茶水都不曾晃动一下。梦娘抱着笙,呜呜地吹起一支小调,婉转低沉,顺着河岸悠悠飘荡。
宁和喝了口茶,诚心叹道:“仙人所在。”
陈长青哈哈大笑起来,宝蓝的绸衣随着主人俯仰间流水般颤动着。他生得?俊郎,笑起来更?是好似风中玉树,琅琅飒飒。
“是极!此间风景,真不似人间所有?。”陈长青边笑边道,“只是我一个人看啊,到底少些意思。我时常就想?着,我有?……我有?一友人,若他能来相伴左右,与我一同游览这水光山色,才叫真的快活。”
宁和也笑,举杯朝他敬了敬:“便敬这水光山色。”
“好极!且饮此杯!”陈长青乐道:“罢了,他虽不在,能遇到贤妹你,也不差什么了!”
两人脾性相投,一起赏景游玩自然乐趣十足。读书人么,兴头上来吟诗作画,抒发上两笔。宁和擅作文,诗写得?不怎么好,自觉缺些灵气。
陈长青倒是吟了两首诗,宁和听了,发觉……确实很是普通。对?是能对?上,可却绝非什么佳对?。
陈长青也知道自己作得?不好,念完面?露赧然,说:“我不怎么会?作诗,唉,枉读许多?年书。”
“不过我那友人诗却写得极好。”他说着,眼睛微亮,望向宁和道:“来日若有?机会?,我介绍他与你认识。我感觉,你二定人能合得来。”
宁和笑着应了,她对?陈长青印象实在很好,心里便也跟着升起些好奇来。
小舟慢腾腾地在溪上漂了一二时辰,宁和这些日子以来难得有如此安逸闲散时刻,倒真隐隐找回了几分做凡人时的悠然之?感。
两岸溪水和花树似没有?尽头,一弯接一弯,到后来撑船的阿六说,得?掉头了,天黑之?后,外面?太不安全。
于是小舟在水中慢腾腾打了个转儿?,又顺着来时走过的路悠悠地荡了回去。
宁和从船上下来时,还未走进客栈里,就听到里头有?喧哗声传来。
“咦?”陈长青也听见了,奇道:“莫不是又有?人来?往日半月也不见一人,可真是……”
宁和眉头微凝,快步朝里走去。这时候来的,想?来只能是持了青云令上顶之?人。
不知来的是谁。
宁和走在最前,陈长青落后一步,阿六与梦娘跟在后头。
一进门,先听到一女子开口,声音似怨似嗔:“周师兄,你好狠的心呐。”
接着是一道男声,宁和一听便认出是周琛书,有?些疲惫地道:“燕语,我已说过……”
宁和匆匆过去,正见祁熹追噌地一声拔了剑,冷冷道:“陈燕语,你若要找死,尽可试试。”
那陈燕语穿了件月白的袍子,背对?着宁和这方,对?上祁熹追杀气四溢的双目,下意识往身?旁的柱子后缩了缩。
倒是她身?旁的男子往前一步,沉声道:“祁熹追,你莫欺人太甚。我方振虽打不过你,但?你也只有?一人!我与陈师妹二人联手,未必不能与你斗上一斗!”
祁熹追连目光都未抬去一眼,倒是周琛书听了,顿时皱眉道:“方道友,以多?欺少非君子所为?。你若执意如此,我不会?袖手旁观。”
“欺?欺什么?我欺她?祁熹追?”方振满脸不可思议:“周琛书,你莫不是瞎了眼。以多?欺少?两个我,也不见得?打得?过她!”
陈燕语脸色一黑,斥道:“方师兄,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方振:“我没有?……”
那头祁熹
追已瞧见宁和回来,懒得?再听他二人废话,提着剑转身?走来。
她一动,顿时将承鼎派那陈方俩师兄妹惊得?齐齐往后退了几步。随即却见祁熹追从身?旁漠然走过,反应过来,脸上都不太好看。
“回来了?”祁熹追道,见后头的陈长青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长剑上,顿了一下,反手将剑插回鞘中,冲他微微点头。
陈长青笑着道:“祁姑娘。”
似是觉出此处气氛不对?,原本?跟在后头的阿六警惕地上前来,将陈长青护在身?后,单手按在腰间,目光冷冷地扫向这大厅里多?出来的几个陌生面?孔们。
宁和已经瞧见了,多?了三个人。承鼎派的师兄妹,还有?周琛书周兄。他们三人当初都是走了丹道的,一起到了这儿?,也不算稀奇。
倒是周琛书看到她,双目一下瞪大了,惊道:“宁妹?!你怎会?在此处??”
他几步疾冲过来,望着宁和又惊又喜,明白过来:“原来宁妹你、你竟爬上那仙梯了!”
激动之?下,周琛书一下捉住她的手,一双眼睛里竟是微微泛起红来,喃喃道:“太好了,阿追有?你一起,我也……我也放心了。”
他看着比几日前宁和在暗处瞧见时,又更?憔悴了些。面?色苍白得?厉害,胡茬拉碴,眉宇间笼着层忧翳之?色,将身?上从前的那股活泼跳脱劲给压了下去,人也瘦了一头。
宁和打量了两眼,心头微叹,暗道此刻看来,周兄倒终于成长了几分。此种变化,也不知于他自己而言,是好是坏。
陈长青的目光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挑了挑眉:“贤妹,你二人这是……认识?”
周琛书听见他说话,愣了一下,他自然也是看过金虚派所录的,他与宁和对?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面?前这位蓝衫男子应是个灵,而且大约还是特定的那位灵。
“是,我与周兄原是同窗。”宁和道,看了眼周琛书,笑着说:“周兄,这位是陈兄,陈长青,字江远。我二人在此间客栈相识,一见很是投缘。”
周琛书忙接道:“陈兄,我名周琛书,字叔才,幸会?幸会?。”
两人互相拱了拱手,彼此相视一笑,也就算是认识了。
“周兄与伯骥贤妹曾是同窗?原来贤妹还去书院上过学么。”陈长青道,目光中惊讶又感叹:“这可当真是……果真不似寻常女子。”
宁和笑了笑,谦逊道:“运气好罢了。”
此时天色尚早,不到夕食时候,寒暄一阵,陈长青便说要回房更?衣,上楼走了。
阿六跟着他去,梦娘则回到柜台后面?,给后来的周琛书三人发了房牌。
第六十二章
“如何了?”宁和问。
祁熹追没答话, 宁和正想回头?看去,不想却忽觉一道冰凉指尖在后背处轻轻弹弄了两下,叫她整个人当即就是?猛地一抖。
宁和愕然?回头?:“熹追??”
祁熹追自然?地收回手抱胸而立, 面?上淡淡:“嚷什么, 不过逗你一逗。”
宁和面?露无奈, 摇摇头?将衣裳拢上。
“与昨日一样,仍是?到胸口下方处。”祁熹追道, “看不出什么变化。你心口处大约有什么东西,阻止了那臭金水蔓延。”
心口处?
宁和微微低头?,自己心口处就只?有两样东西。一为心尖火,二便是?火上擎着的那枚还没磨尽的寒水珠了。就是?不知?道,具体起?效的是?哪一样。水火相克,火又克金,说是?心尖火能止这臭金水,有可能。而寒水与臭金水同出一层,有克制之效,也有可能。
如今,宁和的胸口以下, 包括两条胳膊在内的整具身体都已变成了灿金色。白日里为了不叫旁人——尤其是?那新认识的陈长青陈兄瞧出异样来,她都在手上用布巾子细细缠绕了一层。
好在她如今腰间佩着剑, 有的使剑人手上缠着布, 也是?再常见不过了。
宁和在屋中歇了会儿?, 再下楼时,不知?为何没看见陈长青。他?与他?那随从阿六,两人都没有下来用夕食。
宁和犹豫片刻, 有心想要上楼去敲敲他?门,看看情况, 又顾忌着陈长青毕竟是?“灵”,而不是?真正的人。
思量再三,还是?只?找到柜台边坐着的客栈老板娘问了句:“梦娘,你可知?……江远兄怎没下来用饭?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梦娘闻言抬了抬眸,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望了宁和一眼,柔声笑了:“陈公子是?客,客人也是?客,客人既不知?,梦娘又怎会知?晓呢?兴许是?困倦了,睡下了?左右也没什么要紧的,陈公子稍后若是?饿了,只?叫阿六下来吩咐一声便是?。”
见问不出什么,宁和便也只?好转身离去。走出好几步了,仍能感觉那梦娘的目光还一直黏在自己背上。
周琛书?与那承鼎派的陈燕语与方振师兄妹坐在一起?。陈燕语巧笑嫣然?,嘴里一直说着些?什么,旁边周琛书?与方振一左一右,一个低眉思索一个敛目发呆,都不怎么吭声。那陈燕语也不在意,一个人也说得自在起?劲。
早上不见踪影的那化名黄三的程景仁,此时也出现?在了客栈门口。他?走进来看见周琛书?三人,没说什么,也没有上前招呼的意思,径直找了处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黑蛟高大的身影照例跟在他?身后,黑纱覆着全身,像条沉默的影子。
抬头?看到宁和与祁熹追进来,周琛书?目中顿时一亮,就想走过来同她们坐到一桌。结果他?一起?身,陈燕语也跟着起?身,他?走过来,陈燕语也跟过来。看自家师妹走了,方振自然?也得跟着走。
一下来了三个人,一处木桌只?有四面?,自然?是?坐不下的。
周琛书?无奈,只?得拍拍宁和的肩头?,低声问了她房号,说自己晚上再过来。
祁熹追坐在一旁,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周琛书?心虚得很?,也不敢跟她搭话,只?匆匆叫了声阿追师妹。
宁和瞧了祁熹追一眼,笑着道:“我?们在甲三与甲四房。”
“好,知?道了。”周琛书?低咳一声:“我?……晚上过来找你们。”
听见他?咳嗽,宁和便抬头?细细打量他?面?色,隐隐觉得有些?发白,忙关切道:“周兄,你,可是?受了伤?”
“无碍。”周琛书?露出个苦笑,“过上一层不慎着了道。小伤,养上一晚也就好了。”
宁和听罢,叹了口气,想起?上一层的黑蚁、上上层的寒水金河,不由心有戚戚焉:“是?难甚。周兄万万谨慎些?才好。”
周琛书?瞟了眼祁熹追,对宁和道:“你与阿追无事便好。”
“祁姑娘能有什么事,祁姑娘厉害着那。”陈燕语在后头?笑盈盈地道:“周师兄若要担心,不若也担心担心燕语?周师兄,你要寻灵药,要说我?师兄妹俩,可才是?与你同路的人呀!”
周琛书?一听她开口,脸上顿时露出了有些?头?痛的神?情,朝着宁和点一点头?,便转身走了。
陈燕语拿眼瞅了瞅祁熹追,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她长得漂亮,笑起?来自然?好看,就是?那笑里隐隐带着股只?有女人能懂的挑衅劲儿?。
这边祁熹追依旧一副冷脸坐在那儿?,看着和平常分别?不大。但熟悉她的人,比如宁和,就能瞧出她心情应当是?极差了。
宁和从前与女子打交道较少,不是?学生,就是?杏娘这样的晚辈。也不认识这位陈姑娘,看着她这笑倒没别?的感觉,只是觉得这位姑娘的眼睛实在很美,波光粼粼的,灵动得很?。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宁和心里记得周兄说要来找自己,早早便回了房中。
结果周琛书?没等?来,先等来了翻窗而来的黑蛟。
宁和有些意外:“阿皎,你怎么来了?”
黑蛟说:“我?拜了你为师,来学,你们人的字。”
组里的烛光将他?英挺锋利的眉目照亮,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映出一点亮色,是?种逼人的俊美。
可他?虽有这样一副人躯,可从窗户钻进来的动作,有一瞬间腰身挺动、脖颈高昂,还是?能看出蛇的影子。
他?脸上的表情也不多,仿佛
天生一副冷脸,活脱脱一个男版的祁熹追。可祁熹追高兴时会笑,怒时会拔剑,偶尔还会作弄人。祁熹追是?人。
而黑蛟的冷是?麻木的,漠然?的。他?看向旁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那碧绿如湖的颜色是?森寒的,还是?当年宁和掀开灶房黑瓮陶盖时,那条从阴暗初探出头?来的黑蛇的眼睛。
宁和的眼神?,黑蛟是?看不懂的。他?站在窗前望着宁和,像从前还是?蛇时那样。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颇感任重道远。
“来,阿皎。”她走到桌边,回头?朝窗边的黑蛟招了招手,“来坐下。”
客栈的屋子里有笔有墨,宁和抽出几张宣纸平铺桌上,微微挽起?袖子,提笔悬腕,将那白毫往那砚池中轻轻一蘸,落纸便是?一行方正有力的大字。
她站着,黑蛟坐着。不过黑蛟身量很?高,便坐着也能平至她肩头?。
为了方便黑蛟识字,宁和写的是?最清晰易辨的正楷字,一笔一划,端的是?干净利落。
“你初学,我?便从《千字文?》教起?。”宁和说,一边写完后将笔搁在一旁,指着纸上新鲜写就的墨字,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她念一遍,黑蛟便跟着念一遍。
他?讲起?话来还不流利,一顿一顿的,口音也有些?不准。他?念错了,宁和就出声轻声纠正他?。
宁和说当了十来年夫子的人,脾性与耐性又都很?好,给人启个蒙,那实在是?再轻车熟路也不过了。
一连教着念了几遍,宁和又向黑蛟解释每一句的意思,再分别?将每一个字单独拎出来讲讲意思。
宁和实在是?很?好的老师:饱览群书?,字字句句都皆烂熟于心,讲起?来信手拈来,旁征博引又深入浅出。
黑蛟背脊挺直,低着头?,双目十分严肃地盯着纸上的字,听得认真。
宁和觉得讲得差不多了,就抽出了一张新纸,铺在黑蛟面?前。她将原来自己写下的那张往上挪了挪,点了点搁在一旁的竹笔,瞧着他?温声道:“阿皎,你来试试?”
黑蛟盯着那枝笔片刻,眉头?深锁,如临大敌,最后伸出手,五指一攥,把那笔捉了起?来。
宁和:“………”
她笑了一下,有些?无奈:“阿皎,笔不是?这么拿的。”
宁和凑近了一步,伸手将黑蛟攥着笔的手微微抬起?,双手覆上去,一点点将他?的五指纠正成正确的姿势,又引导着他?握着笔往纸上写。
宁和的手,是?双常年习字的手。修长,指间有笔杆磨出的茧,手腕瘦而有力,不若寻常女子柔软,叫人想到崖上劲挺有力的松。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黑蛟虽是?一副俊美男子模样,宁和只?当他?是?个学生。蛇也好,蛟也好,男子也好,只?要是?学生,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
墨水泅出淡淡的湿痕,一个还算端正的字体成型。黑蛟低头?看着,将每一笔划的形状与落笔的动作记在心里。
这墨是?好墨,研磨出来有股如松似柏的清淡香气。黑蛟鼻子微微动了动,他?觉得,宁和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一人教,一人学。过了有小半时辰,周琛书?来了。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真正走门进来的。
一首千字文?教至十来句处,听见敲门声,宁和将笔放回架子上,问道:“何人?”
周琛书?说:“是?我?。”
宁和回头?,黑蛟已经站了起?来,将桌上的几页纸囫囵卷起?往怀中一塞,道了句:“走了。”
便往窗口一翻,走得利落。
宁和理了理袖子,走过去开了门。
门刚开了一个缝,周琛书?便一下子钻了进来,一进来先转身把门合上,才松了口气,冲宁和道:“宁妹。”
他?行色匆匆,走到桌边一坐,看见窗户是?开的,又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把窗户给合上了。
想想,又捏了个诀,分别?往门窗上各拍了一下,才对宁和道:“这青云顶处处诡秘,宁妹还是?谨慎些?为妙。”
宁和也不知?道他?捏的是?个什么诀,迟疑了一下。这……也不知?道,回头?熹追或是?阿皎再翻窗,还能不能进的来?
第六十三章
周琛书满腹心事, 没留意她?这点神色变化。
“宁妹,你……”他犹豫着?开口道:“你与阿追这一路,可还好?”
“尚可。熹追本领高?强, 还算无事。”宁和?给他倒茶, 温和?道:“周兄呢?”
“无事就好, 无事就好……我??”周琛书勉强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 道:“我?能有什么事,那药就在?五层,想来也没甚么难的,倒是你们,要去第七层,唉。”
他郁郁叹气,一旁的宁和?没说话。
周琛书几口饮尽杯中茶水,眉眼?间划过焦躁烦闷之色,半晌,忽然转过头对宁和?道:“宁妹,要不然, 我?跟你们去吧。”
宁和?被他这话惊了一下,“周兄的意思?是?”
“这第四层, 乃七道交汇之所。”周琛书说, “我?想了, 若我?由此处变道,跟你们一起走器道去,也应当可行。”
宁和?沉默了一下, 问道:“那沈姑娘呢,又当如何是好?”
周琛书抓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 面露痛苦犹豫之色,过了会儿才道:“我?与……我?与承鼎派的陈燕语师妹是旧识,他们这回来了两人,我?若拜托陈师妹替我?去寻那丹……想来,想来也可行。”
宁和?望着?周琛书。见他眼?神躲闪了一下,目光里又隐隐有些希冀之色。她?不由叹了口气。
“周兄啊……”
宁和?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的这位周兄,十来年后再见,面貌几乎没变,心性?也一点没变,完完全全还是从前的模样。这模样叫宁和?熟悉,也叫她?怀念,叫她?想起岐山县,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段日子。
可宁和?自己,却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她?了。如今的她?看着?如今的周兄,除去感慨外,心中只余一声叹息。优柔寡断,全无担当,天真反复,还近乎愚昧地想着?能够两全。
修仙修仙,修的,究竟是什么?
“周兄啊周兄,这话不当我?来讲。只是,如今,我?却不得不问你一问。”
“一则,你与那位陈姑娘,究竟是何关系?可是性?命相托、此生挚友?你可能保证她?必定尽心尽力?,为你寻丹?你又能保证,她?确能为你寻来那丹?二则,就算陈姑娘当真愿为你去寻丹,到底能有你自去寻来来得妥善稳当?”
“况且,我?不知你与陈姑娘情谊是否如何深重。”烛光里,宁和?深黑的眼?眸定定望着?周琛书,轻声道:“可我?知周兄与沈姑娘,却是性?命相托。”
周琛书脸色煞白。
宁和?说:“周兄,我?辈读书人,蒙圣贤教诲,当知礼,当知信,当知恩义。你先负父母生养之恩,再负菀娘嫁育之德,又负金虚派与真人教诲之恩、熹追与你婚约之说……如今,还要再负一个?沈媞微沈姑娘么?周兄,何立于世?”
周兄,何立于世?
宁和?映着?烛光的干净双眸望着?周琛书,语声平静而句句诘问。这一刻她?不再是周兄的宁妹,也不再像周琛书记忆里的那个?灵慧而温和?的年轻同窗,叫他恍然间呆立当场。
有那么一刻,周琛书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当他还未踏入修行之门、还不是今日的“雷火少君”时的往事。
那时,他住在?岐山县周家,家中有父母兄长?,后来又娶来了个?娇妻菀娘。那时他每天往县学读书,下学呼朋唤友,心中想的是科举,盼的是日后折桂登科,一展才华。
这目光,就叫他想起从前在?县学里读书,堂上夫子肃然持卷而立,不经意间投来满含教诲与告诫之色的一瞥。
从前不觉得,这一刻,周琛书却在?束目光里霎时间血冲头顶,又觉如坠冰窖。
他张了张嘴,嘴唇抖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忽然觉得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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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站在?这里,脑中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已以袖掩面撞开门冲出去了。
留宁和?一人坐在?桌边,望了眼?尚在?颤动的门扉,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重了,只是到底年少相识,心里总想着?能多少规劝两句。
宁和?为人向来谨守分寸,更非好为人师之辈。今夜大抵是恰好撞上刚教完弟子,一时没收住,冲动了些。多年旧友,从此,怕是就要分道扬镳了。
她?坐了会儿,站起身,想去把门关好,走过去,一抬头却赫然发现门口一张素白面庞。
宁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祁熹追。抱着剑站那儿,也不知来了有多久了。
“熹追?”
祁熹追应了声,不太?高?兴,冷声道:“周琛书将窗堵了。”
宁和?失笑,道:“快进来罢。”
门重新合上,祁熹追看了眼?窗边那张桌子,道:“你这倒是热闹。”
宁和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明日一早,乱象便?将生。”祁熹追说,“为防你我?到时走散,同处一室为好。”
宁和?点了点头,走过去把桌上的一应笔墨杯盘收了收。
修仙之人精力?充沛,到宁和?与祁熹追这样的结丹之境,几日不睡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未脱凡胎,睡自然比不睡要好。
于是宁和?叫来热水沐浴一番,便?躺上了床。天色还早,能睡上一二时辰也好。
见她?躺下,祁熹追也走了过来,卸了剑套和?外裳,倚坐在?床头。两人都是女子,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宁和?忙往里挪了挪,抬头却见祁熹追仍倚在?那儿,便?问道:“熹追,你不睡么?”
祁熹追头也不抬:“你自睡你的。”
“好罢。”
宁和?将双目一闭,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静神的经文,片刻便?安然睡去了。
即便?人还在?沉眠,修行之人五感敏锐,外头动静一响,很容易也就醒了。
宁和?一下坐起来,定了定神,抬头便?看到祁熹追立在?房中。
忙问:“熹追,外头怎么了?”
她?能听见楼下忽然由远及近涌来了许多脚步声,少说有百人。
数目如此之多,自然不可能是客栈里原有的人。
祁熹追没有说话,转过身一剑劈了两扇窗户。窗扇四分五裂飞出去,朦胧的天光一下子照进来。
天色还未大亮,溪水上结着?白雾,天地间阴蒙蒙的。
冷风从破开的扑面吹进,宁和?忙披衣起来,走到窗边与祁熹追并肩往外看。
窗下全是人。
这些人披着?灰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兜帽,走起路来速度快得有如烟雾一般,轻飘飘地一闪而过,看着?简直不像是人。
又或者它?们本来就不是人。
这些灰色的人影源源不断地从林子里出来,又飞快地从客栈门口涌进来。看得宁和?眉头紧皱,即使隔着?斗篷,她?也能感觉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叫人极不舒服的气息,知道这些东西绝非善茬,也绝非善意。
她?将袖一抬,寒水剑已在?手?:“熹追?”
祁熹追微微摇头,转过身:“去找陈长?青。”
“嗯。”宁和?点头。
两人都知道陈长?青所在?房间位置,一出门便?直奔而去。
到得门口,却见门前已经站了三人。正是承鼎派那陈燕语与方振师兄妹,周琛书站在?他们后面的背光处,看不清神情。
走廊另一侧,隐隐能瞧见黄三和?黑蛟的身影立在?角落里。
一条狭窄木廊里齐聚七人,气氛一时落针可闻。
祁熹追停下脚步,双目冷冷扫过门边三人,双手?微紧,随时将从背后拔出剑来。
“早啊,祁道友。”稍顷,只听陈燕语笑盈盈地开口了,目光从祁熹追身上划过,又落到宁和?这里:“还有这位……宁道友。”
祁熹追神色漠然,把她?当空气。想来陈燕语也习惯了,见状也只笑了笑,不以为意。
倒是宁和?有些惊讶。
这还是这位承鼎派的陈姑娘头一回与自己搭话。她?既开口了,宁和?自然也颔首回道:“陈道友。”
对于这修仙界的来往礼仪,宁和?知道得少。别人怎么做,她?也就跟着?学。
见宁和?肯回话,陈燕语眉梢微动,一下笑得可亲,朝她?凑近几步,脆声道:“呀,没曾想,宁道友倒是有礼之人!宁道友,你们也是来找徐公?子的?这门我?们已叫过了,里头似是没人。”
宁和?还没说什么,就听祁熹追冷冷道:“莫理会她?,敲门。”
同时长?剑出鞘,警告性?地往身前一亮,目光凌然,大有陈燕语再敢上前一步就给她?一剑之意。
剑光逼身,陈燕语当即面色微变,往后退了一步。她?师兄方振也赶紧往她?身前一挡,口中喝道:“祁熹追!”
祁熹追充耳不闻,只用目光催促宁和?。
宁和?赶紧理了理袖子,上前敲门:“江远兄可在??”
“叩叩。”
“叩叩。”
见她?叫门,走廊里立时便?没人再出声了。楼下此时渐渐已有摔打之声传来,想是那些涌进店里来的灰斗篷们弄出的动静。
宁和?敲了两回,见屋里毫无动静,便?略略扬声喊了句:“江远兄?是我?,宁和?,你可在?屋内?”
话落片刻,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阿六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面色有些阴沉,见到门外的宁和?,才将铁塔似的身躯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吧。”
宁和?走了进去,祁熹追紧跟着?,阿六盯着?她?,目光落在?她?手?里提着?的剑上,没开口说什么。
祁熹追一进去,他就哐地把门又关上了,叫后面想跟着?挤进来的陈燕语三人吃了一鼻子灰。
宁和?走进屋里,第一眼?只觉得有些暗。没开窗,没点灯,黑梭梭的。
好在?她?与祁熹追都是修仙之人,暗中也不难视物,轻易便?能瞧见这屋中四处站了有十来人,身量都跟阿六似的壮实?。
至于陈长?青本人,正背对着?这方,静静坐在?一张窗台下的竹椅里。
第六十四章
“江远兄?”
窗边的人?回过头, 面目在黑暗之中瞧着有几分?模糊:“伯骥贤妹。”
陈长青声音微哑,慢慢站起身来,像是?已?坐了许久, 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他伸手捡起桌上的一张火折子?, 拨弄了一下, 点燃了桌上的一支白烛。
火苗朦朦胧胧的,隐约照出屋内情?形。这间屋子?比宁和几人?居住的那些要大得多, 陈设也丰富得多,桌子?摆件,无不?精细。
“你怎么来了?”陈长青道,随即又苦笑了一下:“也是?,外头动静这样响。”
此时后头的祁熹追也走了过来,双手环臂,脚步跟只?大猫似的无声无息。
那叫阿六的小?厮见了,很警惕地走到陈长青身前,防备地望着她。
宁和试着问道:“楼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群灰袍子?形貌瞧着是?不?像人?样,可宁和没忘,眼前的陈长青等也都不?是?人?, 而是?奇异莫测的“灵”。而陈长青自己,显然认为他自己是?人?, 那么宁和想, 没准在他们眼里, 那群灰袍也是?人?。
果然,只?听陈长青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他们是?来杀我的, 伯骥,我看你与祁姑娘独身在外又都佩剑, 想来功夫不?错,还请速速逃命去吧。”
“这……”宁和微微偏过头与祁熹追对视一眼,口中道:“我与江远兄一见如故,兄长有难,和又岂能袖手旁观?”
“贤妹心意,为兄引领了。”陈长青摇头,神?色黯然:“只?是?这伙人?来历非同小?可,手段狠辣又人?多势众,不?可力敌。萍水相逢
,我实在不?愿连累于?你们,二位还是?快走吧。”
“兄长不?必多言,和今日便与贤兄共进退。”宁和自然是?不?可能走的,见陈长青还要再劝,便断然道:“我与江远兄虽初识不?过一二日功夫,然古语有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知己相交,何论日之长短?还是?说,江远兄莫不?是?当和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她将话已?说成这样,陈长青哪能再言,默然良久,长叹一声,转身坐回椅中,目光望向窗外的方向,微微红了眼眶。
外头天又亮了些,隔着青褐色的窗纸,也微微能瞧见层淡淡的光。
摔打兵戈之声越来越清晰,修行者?耳聪目明,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一眼,俱都能感觉到,那些灰袍人?已?打上了楼来。
阿六目光一紧,无声地抬了一下手,屋中那些沉默的大汉就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门扇开合,轻轻一声响,屋里就只?剩下了陈长青与宁和三人?。
宁和正想说些什么,旁敲侧击一番,也好探些情?况。就听背对着这方的陈长青忽然开口道:“贤妹,我记得,我与你提过一回。我有一友人?,与我相识数年,交情?甚笃。今日我陈长青不?畏死?,只?是?想着……不?能再与他见一面,实在遗憾得很。”
他说着,又轻声叹了口气?。从宁和走进门来这片刻功夫,他已?是?叹了第三回 ,可见实在是?满腹遗憾。
“憾哉。”陈长青说,“我与贤妹如此投缘,原想日后定要将你说与他认识,憾哉,憾哉啊!”
他站起身,猛地将两扇窗户拉开,晨间的冷风呼地灌进来,一下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陈长青身上只?披了件宽松的蓝外袍,长发也未束起,被这风吹得簌簌飞舞。他本就生得修竹美玉一般俊美潇洒,一双目温润有若点星,衣带当风,瞧着倒比宁和二人?更像神?仙中人?。
只?是?他的目光却?是?如此的悲伤。
宁和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理智在说面前这位陈长青只?是?个灵,并?非生人?。可他又实在太鲜活,一举一动与生人?全无异样,仿佛她当真结识了这样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
她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位友人?……叫作什么名字?”
陈长青迟疑了一下,随即便笑道:“也罢,都到此时了,与你提起也无妨。他姓庄,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字,庄岫云。”
提起这个名字时,陈长青的目光都变得温和了些,又带着几分?与有荣焉般的自豪。听他意思,他这位友人?应当十分?有名气?,以至于?理所应当地觉得宁和说来便该知晓。
旁边一直默然抱剑而立,有如一根木桩的祁熹追闻言,目光微微一抬。这灵究竟来自何时何方还全然不?知晓,更何况能他口中吐出一个名姓?她自己不?善言语,便只?看宁和如何应对。
未曾想,这名字,宁和还真知道。
只?见宁和整个人?一愣,随即急急道:“庄岫云?可是那位乐安居士,庄岫云庄雪川?”
陈长青哈哈笑了,眉眼舒展:“正是。”
宁和此刻是?当真欣喜万分?。这庄岫云乃是前朝一位著名诗人?,天生灵慧,年十三岁时便有佳句遍传天下,后来更是?频有惊世之作,才动九州,素有“诗仙人”之美誉。
宁和读诗写诗数十年,最爱的便是?这庄岫云,每每读来心中总要再三赞叹,慕其才华。如今竟能在这处碰见,虽不?是?其本人?,却?也实在很叫她惊喜了!
她这反应,陈长青早已?习以为常。以友人?赫赫才名,再寻常也不?过。他望着宁和,声音中犹带着笑意:“我那友人?人?才绝佳,贤妹你也非常人?,若能相识,必将一见投缘,知己相交。到时你我三人?一同读书谈文、抚琴弄墨,岂非天下乐事?”
宁和也笑,诚恳道:“心驰神?往,求之不?得。”
话音才落,就听门外“哐”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那门扇之上。
陈长青动作一顿,面上的笑意便如融冰一般褪去,化作了浅浅的惆怅。
他摇了摇头。回过身将桌上的一张墨字拾起来,叠作小?小?一张投入笔筒里,又将那笔筒收起来塞入抽屉之中。然后转过身,朝门边走去。
宁和毫不?犹豫地跟上,一抬眼,却?竟见门缝里弥漫进来一股香灰似的灰色烟雾,当即脚步一顿。
她张口就想提醒,但陈长青已?经走到了门口,那些灰色的烟雾一下蹿起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可他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全没异样。
宁和将话咽下去,回头去看祁熹追。
祁熹追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陈长青将门拉开了,灰色烟雾如云一样轰然涌进来,宁和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可抬头却?见陈长青已?走进走廊,容不?得她躲,便只?能顶着这灰烟跟着冲了出去。
这灰烟没有气?味,也摸不?着实体,可当宁和一踏进去,就发现自己浑身开始变得迟滞,如同人?走在泥潭里,一举一动都极耗费力气?。
这烟颜色浅,丈许距离内并?不?能遮挡视线。宁和提着剑追出去,追进走廊,看见走廊里全是?灰袍人?。承鼎派师兄妹与周琛书他们也都在烟里,同阿六等人?一起,与这些灰袍人?打坐一团。
灰袍人?们身影轻飘,鬼魅一般,斗篷下只?看得见一双若隐若现的手,手里都抓着刀剑。
而叫宁和感觉万分?不?妙的是?,自从置身于?这诡异灰雾之中之后,她经脉之中的灵气?竟然慢慢无法调用了。内府像被什么东西给?裹住了一样,渐渐生出了一种隔绝之感。
无法调用灵气?,无法调动内府,法门、剑法都不?再能使用——除了身形灵活些外,与凡人?已?无异。
这灰雾将他们重新变成了凡人?。
宁和尚且还好,她成为修仙之人?也就月把时日,只?脚下踉跄了几下,也就慢慢习惯了。寒水剑变重了些,也还提的动,跟周围灰袍人?也能勉强周旋。
惨的是?不?远处的陈燕语与那方振师兄妹,两人?都不?是?擅使刀剑的,一时间左支右绌,若不?是?有周琛书帮衬着,怕是?要叫四周的灰袍人?们砍翻当场。
灰袍人?实在太多了,就跟这些遍地弥漫开来的灰雾一般,源源不?断。
阿六等人?原本守在楼梯口,看样子?想护着中间的陈长青突围出去。后来实在压不?住,又退了回来。一退再退,最后只?得固守房门口。
比起几个暂时成了凡人?一般的修行者?们,阿六等人?的战力明显要强得太多。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不?得不?朝这边靠拢,靠着他们清出的保护圈略略回复体力。
两三个时辰过去,陈燕语已?经拿不?起剑了,缩着脑袋狼狈地一个打滚往屋里躲。
阿六受了伤,脸上两道刀痕血淋淋的,一回头瞧看见她的动作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但看了旁边宁和的方向一眼,到底没出声赶。
宁和这时也累得很了,她跟祁熹追背对着背立在走廊一角。两人?一同练剑多日,便是?现在用不?出剑法,彼此也多少有些默契,配合起来能叫周围的灰袍人?近不?得身。
另一边是?周琛书跟方振,原本他们有三人?还能支撑,现在陈燕语跑了,境况就一下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宁和抽空瞥了眼,却?也无能为力,她现在自身都难保。
用力一挥,“吡呲”一声,剑刃入肉,一个灰袍人?倒了下去,身形落地抽搐片刻,一下子?散作烟雾。后面立刻又有新的灰袍子?补上来。
也不?知为何,这些东西的灰袍里分?明看不?出有什么具体形状,可剑扎进去,却?又像扎进了肉里,只?是?没有血溅出来。
宁和疲惫地抬袖拭了一下脸,目光往走廊另一头望了眼。
她心里惦记着,阿皎如今到底在何处?
今日只?在方才刚来找江远兄时远远见过一回,后来打起来,就再也没见到黑蛟与那黄三的身影。
这里到处都是?如潮似海的灰袍子?,他们又能去哪儿?
第六十五章
阿六一刀劈开?面前两?只灰袍子, 一转头撞进屋
内,身旁两?个?汉子一人一边默契地聚拢来替他断后?。
阿六捂着肚子,喊道:“公子, 顶不住了!外头走不得, 我护您从窗户出?去!”
宁和?仓促间回头往那方望了眼, 就听身旁祁熹追喝了声:“走!跟上去!”
宁和?顿时强提起精神,与祁熹追一左一右地同时朝后?退去, 互相支应着一路退进门里。
另一边的周琛书方振二人见了,忙也想跟过来,可他们那边灰袍人围得实在太多,一时走不脱去。周琛书一急,拼着挨了两?刀硬突了过来。
至此,五人都进了屋,门外只剩阿六带着的那些个?大汉们仍在顽强抵挡着。
宁和?进来时,阿六正单手揽着陈长青站在窗口?,想要带着他一起跳出?去。不远处,陈燕语缩在椅子上给自己擦药,抬头看见他们, 顿时惊呼了声:“周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伤到何处?快过来我这儿有药!”
宁和?回头看了眼, 见周琛书面色难看, 踉踉跄跄地跌进来, 以剑支地,浑身是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顿时叫屋里本就浓郁的血腥味儿更重几?分。
方振跟在后?头,闻言道:“师妹, 我也伤的不轻……”
宁和?只匆匆看了这么一眼,便?提着剑往窗边跑去。
“江远兄,阿六。”宁和?探了探头,略略往下望了望,不出?意?料,楼下也全是灰雾与成群灰袍人,不由皱眉道:“阿六兄弟,下头也全是这些东西……”
“没法子了。”阿六说,一张素来冷硬无波脸上流露出?几?分隐隐的悲怆来:“下去了,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宁和?刚要开?口?说话,鼻端却忽然闻到扑面一股血气,心头顿觉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阿六捂着腹部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濡湿的血从指缝里不断地汩汩渗出?来。
“阿六兄弟……”
话音还未落,阿六已经揽着陈长青从窗口?跳了下去!
宁和?面色一变,情急之下一撑窗沿,也跟着跳了出?去。
没了走廊狭窄地形的限制,顿时有无数的灰袍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阿六落地时腹处的伤口?撕裂,脚下一晃跌倒在地。
陈长青被他垫了一下,毫发无损,一回头见阿六倒下了,忙扑过去扶:“阿六!阿六你如?何了?”
他俩一落下来,当即便?被周围的灰袍人们发现,它们顿时如?潮水般围了过来,翻滚的灰雾好似天雨时聚拢的浓云,袍服更是堆叠如?浪。
阿六还躺在地上,陈长青虽算不上文弱,却也是个?全然不会武的书生。眼看情况要不好,宁和?落地只来得及将手中寒水剑当啷掷出?,寒光一闪间,剑刃如?一弧弯月,将最前头一排灰袍子斩作灰雾。
然而这一下也只为他们争来了不过一息的喘息之机,幕天席地,灰袍无穷无尽,一茬倒下了,后?头的连迟疑都不会有一下便?能填补上来。
剑丢出?去了,眼看着阿六与陈长青转瞬就将被灰袍淹没,而宁和?手中无有寸铁。
她喘了口?气,反手间凝出?一柄白蒙蒙的新剑来。剑影如?月,剑光如?玉,缥缈无形,剑锋所指,却比先前的寒水剑来得更为锋锐!
正是宁和?胸中心剑。
自从结丹之时得蒙见悟那天光显化出?的擎天剑影,正如?水到而渠成,宁和?的心中,渐渐便?真正有了一剑的具体模样。
以吾浩然之气,斩所见之不平,心之所指,剑之所向。
只是如?今调不动内府用不成灵气,宁和?强行?要使这心剑,便?如?当日岐山书院斩妖之时一样,消耗的是她的元气。
修者之元气为天地所降,道种之所需,道基之所在。消耗过多,恐将根基受损。这点?,宁和?是清楚的。而受损的结果,她也早已体会过了一回,若不是在那登仙梯时机缘巧合二次入道,恐怕是这一生都无以弥补。
但正如?那日书院里尚凡人之躯也敢只身去拦那呼风唤雷之狝鹓蛮姖二兽,今日,若会因此畏惧不前,而选择放下手中之剑,那便?不是宁和?宁伯骥了。
就见宁和?微阖双目,五指捉剑——
一剑浩然!
茫茫灰雾之中升起了一轮月亮。皎洁的白光如?同涟漪般粼粼晕开?,所过之处,那些穿行?于雾中的灰袍子们如?同阳光下消融的雪,无声无息间涤荡一清。
祁熹追纵身下来时,只来的及揽住宁和滑落的肩头。
宁和?缓了片刻,重新站直身体,摇头道:“我无事?。”
她抬手轻轻将祁熹追的手拂落,趁此时机,上前几?步捡回了自己的寒水剑。
一弯腰,唇边便难以抑制地涌出一线血来。
祁熹追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皱起。然如?今到底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这片刻功夫,新的灰袍子已经又从不远处聚过来了。
祁熹追双剑在手,寸长寸短,一手刺一手劈,几?下将最先冲至的几只灰袍人搅得粉碎。
“阿六!”陈长青饱含痛苦的喊声传来。
宁和?忙回头去看,就见那护卫阿六已经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肚子,面上已无几?分血色。他另一只手把腰上的大刀又拔了出?来,抓着还要继续与那些灰袍人斗,可他腹部的血口?子太大,单手已经捂不住了。
陈长青眼睛发红,伸手想去把他的刀夺过来:“阿六你歇着,我来!”
阿六说:“公子这双手与主人一样,都是读书写字的,哪能来拿这些铁器。”
“读书写字,读书写字有何用?”陈长青苦笑一声,“阿六,莫管我了,你走吧,去找你家主人。”
阿六摇头:“公子……”
祁熹追一回头见他们还在拉扯,面上顿时划过一丝怒气,冷声喝道:“还在啰嗦什么,何处是出?路?速速指来!”
阿六提着刀砍落两?个?黑袍人,喘着气,粗声道:“沿、沿溪水走!”
祁熹追听了,反手掏出?瓶丹药一仰头吞下去,两?剑一举把前头一排灰袍人连同掷出?的药瓶子一同劈碎,剑花搅动凶猛有如?旋风,生生杀出?一条路来,朝着溪边突去,头也不回地喊:“跟上!”
宁和?杵着剑微微弓身,脸色难看,竭力压下腹中翻涌痛楚,对阿六道:“你与江远兄先走,我断后?。”
时机危急,阿六一句话也没多说,点?了一下头,推着陈长青追在了祁熹追身后?。
宁和?落后?一步,咬了咬牙,抬手又要将心剑凝出?,却忽见远处有黑光一闪,闪电般冲至自己身前。卷起的风扑到脸上,是股湿润的山林味儿。
这味道宁和?极熟悉,她眼中一亮:“阿皎?”
那黑光绕着她左冲右突,速度快极了,便?是凭着宁和?如?今的眼力,也看不清楚里头是个?什么形状。只见到黑光过处,一顶顶灰袍好似凋落的秋叶一般被撕了个?粉碎。
然后?那黑光撞回来,卷着她往溪边急奔而去。
光影疾掠间,宁和?只看到一双幽绿的眼睛。
“阿皎,你……”宁和?心头好些疑问,想你之前去了何处,那黄三又何在,但想着此刻绝非叙话之机,便?又压下不提。
黑光卷着她冲至溪边,祁熹追和?阿六正一左一右将陈长青夹在中间,极艰难地沿溪而行?。
黑光散去,宁和?双脚落地,抬眼一看,身旁立着的果然是黑蛟宁皎。
宁和?胸中阻塞,站着缓了几?息,期间有灰袍人扑上来,通通被宁皎出?手打?落。
宁和?这时才发现,宁皎身上此刻只穿了件黑色外裳,原来一直披着的那件黑斗篷不知?何时已脱掉了,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坦然地露在外面,回过头看她,碧绿的双瞳里带着还未褪去的森然煞气。
比起他的袍子,更重要的是:“阿皎,你能用灵气?”
“不能。”宁皎摇头,然后?他说:“我非人。”
宁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宁皎是头蛟,动若奔雷也好,搅碎这些灰袍子也好,他不需要借助什么功法法门,只凭身体便?能做到。
说话间,宁皎又打?散了几?只灰袍人,随即更是重新化作黑光,冲袭几?圈下来,将周围几?丈内都清了个?空。
阿六祁熹追三人都回头看了过来。祁熹追喘了口?气,宁和?定?睛一看,发觉她面色似乎不太寻常,整张脸充了血一样的发红。
“熹追?”宁和?有些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祁熹追的目光往宁皎瞥去一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站在她身旁的阿六却忽然倒了下去。
“阿六!”陈长青急忙蹲下去扶。
阿六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睁大,瞳仁里头已经没什么光了,手中一直抓着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宁和?游学时常行?走在外,有些经验,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不行?了。心中暗叹一声,别开?了头去。
陈长青还想把人扶起来,可他已跑了一路,力气消耗不小,阿六块头又大,一时扶不起来,急得他双手都颤抖起来。
溪边花树繁多,陈长青的脸上被花枝划出?了两?道血口?子,头上发冠也歪了,看着狼狈极了。
阿六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脑袋,已说不出?话,只缓缓对他摇了摇头。
梦乡树摇落片片粉红的花瓣,飘零在灰色的雾气里。阿六的眼睛闭上了,捂着腹部的手松开?,红白的肠子都从那口?子里滑落了出?来。
“阿六,阿六?”陈长青喊了两?声,把嘴闭上了,低着头,怔怔的。
灰袍子转眼又聚过来,宁和?面色凝重,提着剑上前一步,不得不开?口?对陈长青道:“江远兄,走罢。”
陈长青抬眸朝她看来,一双原本清华有神的眼睛里显得有些空茫。片刻后?,他低下头,伸手把阿六的刀捡了起来。
“你们走吧。”他说,“这些东西是为杀我而来的。”
见他如?此模样,宁和?心中不忍,压住一口?叹息,道:“江远兄,莫说这些话了,你先起来,我与熹追护你出?去。”
陈长青却摇头:“你们走吧。”
他神色惨淡,声音里几?乎是哀求了:“我实在,实在不愿再见有人为我而死。我就在这里,你们快走吧。”
从客栈之中到这溪边树林,到如?今打?了少说有五六个?时辰。那时天还没亮,而此刻,远山的日头已要落了。
“江远兄……”陈长青不愿配合,宁和?觉得有些棘手。
黑蛟已经又和?新涌过来的灰袍人们战作一团,而祁熹追皱着眉看着这一幕,哐地将两?柄剑拿作一手抓着,抬脚大步过来。
宁和?觉得她大概准备直接动手将人给提起来。
这……
唉,宁和?虽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情形如?此紧急,熹追这到底也是无奈之举。
第六十六章
就在这时, 宁和忽听到?身后传来树枝摩擦的簌簌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灰袍子们似乎介于实体与虚无之间,走起路来飘飘荡荡,并无声响。因而?来者?必是旁物。
宁和顿时戒备起来。祁熹追凌厉的目光也当即看了过去。
细细碎碎的动静转瞬及近, 正在众人戒备之时, 对方却忽然停住了, 片刻后,有道娇柔的女音传过来:“陈公子, 你可?在此处?”
陈长青愣了一下:“梦娘?”
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一眼,都没做声。
那边答:“是我?。”
随即脚步声又起,绕过树丛走过来几个人,打头的正是那身姿妖调的客栈老板娘梦娘,穿着身青绿色的裙子,后跟着几个劲装打扮的伙计。
梦娘说:“陈公子,我?来接您。我?们公子已收到?消息,正领着人赶过来,您跟着我?,我?带您接他去。”
听了这话,陈长青木然的双目里终于重新聚起微光:“雪川, 雪川他过来了?”
“是。”梦娘点头,又催促道:“此处危险, 陈公子还请快随我?来。”
陈长青精神一振, 马上?要跟她走, 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过头看向宁和他们。
山林茫茫,宁和也不知?该往何处走, 现在既然有人来接了,自然只能跟着, 便道:“无妨,我?与熹追护着你过去,也是一样。”
陈长青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拱手朝她二人深深揖了一下。
宁和一面挥剑劈散一只灰袍子,一面心头忍不住有些起伏:听江远兄与梦娘方才所说,莫不是自己?跟去,稍后也能见着那位诗仙人?
心绪翻涌之下,宁和险些把后头的黑蛟给忘了,过了会儿才忙匆匆调头回去喊了声:“阿皎,走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黑光蹿过来,落地化作宁皎的模样。
有了黑蛟的加入,加上?梦娘带来的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这一路便再没经历什么波折。
由梦娘领着走了几个时辰,灰袍子们一直追在后头,众人紧赶慢赶,早已远离了原来的客栈方向。天色越来越暗,林子越来越深,树木高大的伞盖遮蔽了落日的余光。一行人不得不沿途斩些松木段下来,充作火把。
陈长青只是个书生?,再怎么坚持,也慢慢变得体力不支起来。他走不动了,就由几个伙计轮番背着走。
宁和与祁熹追倒是都可?以代劳,到?她们到?底身为女子,多有不便,就没提。至于黑蛟,他一直落在后头清理着追来的灰袍人们。
四下寂静,夜色浓沉。如?此环境里,那些鬼魅一般的灰袍子变得比白日更难对付。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宁和与祁熹追都渐渐感到?有些疲惫了,更遑论身为凡人的陈长青与客栈伙计们。
倒是那位梦娘,瞧着娇娇弱弱,不仅能使得一手软鞭,跟着走了这么久,伙计们个个筋疲力尽、粗喘如?牛,她却仍是神色如?常。
宁和目光几次落在她身上?,心中暗自生?出几分戒备来。
虽说据熹追所言,梦娘同陈长青等人一样,也是灵。但?旁人都是凡人模样,为何偏偏独她一个例外?
防备之心不可?无,谨慎些总没坏处。众人走在一起,而?她与祁熹追之间隔了些距离,若要凑近去说话,多少太刻意了些。
宁和有心想将心中念头同祁熹追提一提,她本以为以自己?与熹追默契,便是不开口也能无声交流一二。却不想看过去时,祁熹追竟然半点也没有察觉。
不对。
宁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分神盯了一会儿,竟发觉她此刻整个人,脸、手腕、脖颈,凡裸/露出来的皮肤,竟都呈现着一种暗沉的赤红色!
她挥剑的动作依然一如?既往的刚猛利落,丝毫不显异样,但?宁和觉出不对后绕了几步,斜地里与她目光对上?,心中顿时就是一沉。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像宁和这等熟悉的,一对上?她的眼神,就能知?此刻她大概人已经不太清醒了。
宁和再也顾不上?许多,忙一个箭步挤到?她身边去,口中急急唤道:“熹追,熹追!”
祁熹追被她拉扯了一下,人还未回头,手头抡着的一双剑便朝她招呼了过来。宁和忙抬手挡了一下,三剑相?撞,“当”的一声震响响在耳畔,祁熹追恍了一下,乌黑的双眼里终于聚起了一点神采。
她把剑收回去,杵在地上喘了口气。
“熹追,”宁和一面提剑护着不叫有灰袍子趁机突上?来,口中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么?”
祁熹追摇了摇头,不欲多解释,只说:“没事?,走吧。”
有黑蛟在后扫尾,这一路情形虽不至于十分危急,但?众人也都是且战且走,都在逃命,没人顾得上?管别人。宁和与祁熹追耽搁这么一会儿,已经落下一大段距离,前头人影都快见不着了。
宁和有些担忧祁熹追情形,但?祁熹追催促说:“快走,不可?叫陈长青出事?。”
宁和只得将口中话语压下,又伸手想搀扶祁熹追一下,却被她拂开。
祁熹追身上?红彤彤的,尤其一张脸上?——若是白面微染红霞,自然是好看的,可?若是整张脸都变成了红色,那就只余可?怖了。
宁和看得心头不安,祁熹追却神色如?常,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两?人都是修士,紧赶几步
,也就回到?了队伍里。宁和先去看陈长青,见他仍好端端的被一位褐衣大汉背在背上?,精神瞧着虽有些萎靡,身上?却不见有什么伤,于是心下微定。
几个伙计气喘吁吁,咬着牙,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倒是梦娘瞧见她们回来,柔柔地凑近过来问了句:“怎么了,可?是祁姑娘受了什么伤么?”
宁和本来就不是多话之人,如?今更对她有了防备,自然一句也不会多说。
听她说无碍,梦娘笑了笑,点点头,又重新走回了前头去。
穿过这片山林,前头豁然开朗,芳草丛丛,正是一片谷地。
走在林中时树荫遮蔽,不察天际已微微亮起。如?今猛地走出来,才觉豁然开朗。
走出了那林子,不仅那些好似无穷无尽一般的灰袍人们不见了,连空中笼罩的那层沙尘般的灰雾也消弭了些。雾气一淡,身体经脉里的那种堵塞感也就随之变弱了些。
宁和精神一振,抓着寒水剑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微颤,勉强调起了丝缕稀薄的灵气,剑身上?顿时荡起一层水纹般的幽幽蓝光。
开始恢复了!
宁和面露喜色,看向祁熹追:“熹追!”
祁熹追点了点头:“嗯。”
身旁黑光一闪,显出黑蛟的身形。奔忙了一夜,他也显得有几分疲惫,神色倦倦的,苍白的面色瞧着有些阴郁。
宁和心里一直挂心着,此刻终于见他回来,忙问道:“阿皎,你可?还好?”
宁皎一双碧绿的眼瞳动了动,朝她望了过来。
“我?无事?。”他道。
“公子信中所说,就在此处了。”梦娘说,面上?带着笑意,指着山谷另一头的方向:“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便该到?了!”
听得此言,众人心中都是一松。终于到?了……
梦娘带了六个伙计,路上?倒了四个。剩下的两?个一个断了条胳膊,自己?拿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背着陈长青。
陈长青在他背上?,已经昏睡了过去。
这片山谷算不上?大,但?草长得颇为茂盛,深处足有人高,要想穿过去,多少也要费些功夫。
走过一半时,天边一线朝阳已升。四处鸟鸣阵阵,陈长青醒了。
他伏在伙计背上?,缓缓直起脖颈,四下望了望,哑声道:“我?们这是……逃出来了?”
“是呀,陈公子,我?们公子信中说,最迟卯时三刻便能到?。”梦娘笑盈盈地道,“想来,再过一会儿就要见到?了。”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陈长青一张清俊面容上?难以自抑地露出喜色来,直起身,想要从伙计背上?下来。
正说话的功夫,忽见前头鸟雀惊飞,像宁和等耳聪目明的修士,已能听见有阵阵马蹄之声传来。
这是……终于来了?
宁和顺着声音方向驻足望去,听动静,少说有千骑之数。
梦娘显然也听见了,侧了侧耳,回过头对陈长青道:“公子来了!”
“当真?”陈长青满眼都是激动之色,他脚上?有伤,且昨晚走夜路时还扭了一下,但?他显然已经完全顾不得这许多了,落了地,扶着那褐衣伙计的手,像是感觉不到?痛,便要一瘸一拐地往前赶去。
情之所切时,不外如?是。
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一眼,心下也有些微松。
把人送到?,这一层应该就算过了吧?宁和一边走,一边暗自想着:待会儿到?了弟子殿里,定要好好看看熹追到?底是何情况,严不严重,总得修养一番。还有阿皎,他与那黄三的事?,也得寻个法子出来解决。
又过几刻,马蹄声越近,远处谷口方向,隔着有些稀疏的林木,已隐隐能看到?婆娑的人影。
当头一人一身青色衣袍,打马扬鞭疾驰而?来,胯/下那马被他一鞭接一鞭催着,四蹄如?风,几乎要飞将起来。
“雪川,是雪川!”陈长青情急之下,举起袖子扬声高呼起来:“雪川!我?在此处!长青在此处!”
那骑马的青衣人显然听见了,将马头一调,径直朝这边冲来。
挚友重逢,总是叫人喜不自胜。宁和瞧着陈长青情态,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想到?来人是那位自己?神交已久的庄公庄岫云,更是心中一同期待起来。
第六十七章
意外发生之?时, 宁和,包括向来敏锐的祁熹追都没能?反应过来。
那一瞬间发生了?许多事。
祁熹追微闭着眼?立在原地,似乎在调息。宁和仰着头, 遥遥望着马蹄声来的方向翘首以盼, 想瞧瞧传闻中的诗仙人是个什么模样。
而宁皎化作黑光扑出去, 落地时在陈长青身畔,搀扶着他的褐衣伙计横飞出去, 重重砸在地上七窍流血。
陈长青倒了?下去,脸上犹带着笑?意,大片的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泅在宝蓝的袍服上成了?一种?黯淡的深褐色。
“江远兄!”宁和大惊,冲上去将他扶起来。
陈长青靠着她的膝盖,表情有一点疑惑,又带着错愕,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恍然明白?过来,抬起头,张了?张嘴, 目光里满是遗憾。
他望着马蹄声来的方向,没了?气息。
“……江远兄?”宁和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陈长青的胸口处扎着一枚铁色的五爪长刀片, 每个爪尖上都带着弯钩般的锯齿。这刀片深深没入了?他的心口之?中。
祁熹追提着剑去看被宁皎掀飞出去的那褐衣伙计, 他已被砸死了?, 尸体躺在地上,渐渐化作烟雾,烟雾荡开, 显出里头正在消散的灰色袍服。
这竟是个灰袍人。不知?为?何?,能?变作伙计的模样, 还知?道一路隐忍至此刻,懂得找到众人松懈时机一击得手。
祁熹追有些懊恼,脸色冷得像冰。回头看见宁和还蹲在地上,便走过来,说:“他是个灵。”
宁和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
祁熹追听?见这声叹气,蹙了?蹙眉,又道:“他本来就不是活的。”
宁和垂着头,这回沉默得更久些。陈长青的身体还靠在她的膝盖上,宁和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不再温热。
她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马蹄哒哒,那骑马奔来的青衣人这时终于赶到了?近前,冲势还未止,便忙不迭翻下马来:“江远!”
宁和原本记挂着要?同?那诗仙人见上一面,若能?结识一二更是再好?不过。可现?在陈长青死了?,什么想法也就都淡了?。只听?见喊声,才抬起头来看了?眼?。
这无疑是位十分俊美的男子,年纪轻轻,身量高大,丰神秀逸。不同?于陈长青那样温润出尘的俊,而是浓眉厚唇,带着风流味儿的明朗,有点儿像周琛书,却比后者来得更坦然大方。
宁和深吸一口气,将心头情绪收敛一番,才开口道:“这位兄台……”
那青衣男子却根本没在听?她说了?些什么,他瞪大眼?睛,双目死死盯着宁和膝边卧着的陈长青,看着他了?无生息的青白?面庞,目次欲裂,浑身都颤抖起来。
“……江远?长青?”
他扑上来,一把将陈长青的身躯夺过来揽在怀里,连声叫着他的名字,得不到回应,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呼吸。
宁和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一时也不欲上前打扰,拍了?拍衣摆站起来,走到祁熹追身旁。宁皎跟着她,三人站作一排。
几?步外,梦娘与那仅剩的断了?支胳膊的伙计低眉顺眼?地立在那儿。远处马蹄如擂鼓,后头的马队也跟上来了?。上前骑的人马,一下子将整座山谷都挤满了?。
马队一停,为?首一银甲银盔的将领纵身出列,走过来道:“庄公子,可接到人了??你看……”
靠近了?,他一下看见了?地上躺着的陈长青,顿时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搓了?搓手,重重叹口气道:“公子节哀。”
“节哀?”青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目中悲色与恨色交织,几?乎要?将一口白?牙咬碎:“此仇,我庄岫云必报。”
“庄公子
……”那银甲将领似乎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于是话到口边停了?停,又咽了?回去。
“赵叔,叫你手下将士搜罗这停云山上下,我要?将这些来杀长青之?人通通找出来。”青衣男子将陈长青的躯体揽在怀里,站了?起来,目光阴沉,恨声道:“头颅尸身剁碎,喂予这遍山的豺狼野狗!”
银甲将领叉手应诺:“是。”
只见他策马回去,一声令下,阵列满谷的将士们当即应声而动,马嘶戟鸣,有如一团翻滚的黑云,呼啸着朝着山林之?中席卷而去。
他们走了?,青衣男子便将目光挪向面前几人。
先看向梦娘,冷声道:“叫你护着他,你却护不住,那么留你也无用处。”
说罢,抬手一束青光打来,当场便将垂首立着梦娘打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这……宁和看得直蹙眉。
哪有友人身亡,还要?将旁人再打死一个的道理。她忍了?忍,想出声劝上一劝,却见地上的梦娘吐了?几?口血后,惨笑?一声,身形渐渐模糊,最后竟是化作了?一团粉色烟雾,转眼?消散了?。
粉雾虽散了?,留下短短一句话音却犹在回荡:“庄岫云,我真不知?道你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剩下那断了?手的伙计惨白?着脸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青衣男子低头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抱着陈长青漠然转身而去。
从头至尾,没有将目光落到宁和三人身上,就这么无视了?他们,独自?抱着陈长青的躯体,朝着山谷外走去。
天边晨曦如故,一日万象初新。而他抱着最终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友人,于这晨光之?中踽踽独行。
许是这一幕太过悲凉,见他都走出十来步了?,宁和才反应过来,抬脚就要?追上去。
祁熹追拽了?她一把:“你去作甚,只消往前头出谷,此层便可过了?。”
宁和回头,说我知?晓了?。但还是追着青衣人的背影跑去,口中喊道:“兄台留步!”
青衣男子闻声回过头,一双深黑如墨的眼?睛望向她,目光像雪一样冷。
这是他头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被他注视着的那一刻,宁和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只觉一股庞大的危机之?感如同?霹雳一般从天灵之?上直劈下来,几?乎要?叫人当场趴倒在地。
但宁和自?然没有趴倒,她甚至连背脊也不曾弯一下,只朝着青衣男子拱了?拱手道:“敢问兄台,可是庄兄庄岫云?”
青衣男子望了?她片刻,才终于开了?口。他问:“你有何?事。”
宁和说:“好?叫庄兄知?晓,江远兄曾给?你留了?一封信,就留在花溪客栈内,他的那间客房抽屉中的一枚笔筒里。”
她匆匆追上来,就是为?说这个的。陈长青当时卷起桌上那张墨字时,宁和一眼?瞟见了?几?行,抬头处分明写着“吾友雪川”。当时没多在意,此刻想起来,觉得这封信还是叫这位庄兄知?到为?好?。多少,也能?有几?分慰藉之?用。
果然,青衣男子听?得此话,面上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声音沙哑地朝宁和道了?句多谢,便回过身将马拉过来,抱着陈长青翻身跨上去,掉头朝着客栈方向疾驰而去了?。
宁和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声。心头不知?是惆怅还是松了?口气,又或者两者皆有。
祁熹追从身后走过来,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道:“走罢。”
宁和点了?点头,回头朝前方谷口方向望了?望,问道:“便从这谷中走出去,就可往下一层了??”
宁和松了?口气,道:“如此,倒是轻易。”
“你我自?是如此。”祁熹追说,“旁人,却不会如此简单。”
宁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方才过去那队银甲将士,还会阻拦他们不成?”
“不止。”祁熹追漠然道,“还要?将他们也一同?杀了?。”
宁和啊了?一声,心道不知?那些将士,是同?先前那些伙计一般的凡人之?身,还是后头来的青衣男子庄岫云那样,明显能?使仙人手段的。若是后者,想来周兄他们是必有一番苦战了?。
三人说着,一边踏着草叶朝谷外走去。灰雾已经几?乎散尽,灵气能?调用了?,便也不需再走,一个御剑就到了?。
谷外头是块平地,模样与初入青云顶处的那片林中空地有些相似,七条碎石小道,道旁七丛竹子。
汇聚到一处的七道,从此处又将再分开了?。
宁和先是下意识朝着器道走去,下一刻,想起什么,怔了?一下,回过头去朝着黑蛟问道:“阿皎,你是要?在此处等那黄三,还是同?我们一起?”
宁和自?然是想带着他走的,可又想到阿皎与那黄三之?间有契法在,怕是不能?跟着她走。
却听?宁皎道:“我已将他杀了?。”
宁和愣了?愣:“将谁?”
“黄三。”宁皎说,“趁那雾气封了?他的灵力,我变作原型,一口把他吞了?。”
“吞了???”宁和一惊,“你吃人?”
听?见宁皎亲口告诉自?己他把程景仁杀了?,宁和倒没什么感觉。此人强契阿皎,又干些杀人代之?的勾当,如今被反杀,也是咎由自?取。但听?宁皎如此轻描淡写说自?己把人吞下去了?,她心头不由还是下意识地生出些许不适来。
黑蛟一路跟在宁和身后,像条影子般沉默。此刻听?她语气,不由有些疑惑:“不能?吃么?我以肉为?食,吞吃百兽。人,又有何?不同?么?他是修道之?人,吞了?能?增我两分功力。”
宁和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忽听?一旁的祁熹追开口说了?句:“没什么不同?,吃就吃了?。”
见宁和一脸惊诧地望来,祁熹追在她的目光里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以后不要?吃了?。”
宁和这才回过头去,看着宁皎沉吟片刻,斟酌着对他说道:“你如今修行学人,除言行举止,习性想来也该学一学。人,通常不当,也是不会以同?族为?食的。”
黑蛟听?了?,还未开口,就听?祁熹追又插过来一句:“倒也未必。荒年之?时,人相食,不足为?奇。”
宁和:“………”
她忍不住微瞪了?祁熹追一眼?。
祁熹追被她瞪了?,很快别开脸,反手将剑往鞘中一还,大步朝前头去了?。
宁和这才将目光又转回黑蛟这里,道:“……总之?,日后若有必要?,杀了?便是,不要?再吃人。”
“好?。”宁皎点了?一下头,毫无异议地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宁和松了?口气,又道:“那阿皎,你如今,可是要?随我们改走那器道?”
“我拜你为?师。”宁皎说,“自?然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能?与好?友同?行,宁和心中自?然开怀,面上也不由露出些喜色来:“如此甚好?,这便走罢。”
三人顺着石径走入,白?光一闪,再睁眼?,已又回到了?熟悉的弟子殿中。
一踏进殿内,祁熹追身形就是一晃,撑着走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
宁和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熹追?这是怎么了??”
祁熹追面色难看,身上方才压下去些的红潮又重新蔓起来,来势汹汹,不多时就叫她瞧起来像只烧熟的红虾。
宁和扶着她的胳膊,只觉隔着衣服都隐隐有些烫手,顿时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熹追咬着牙,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面将自?己摆作盘膝打坐的姿势,一面喘息着道:“无事。我服了?催气血的丹药,如今不过火体反噬,修养几?日便好?。”
她将宁和的手推开,说:“与其?守着我,不如去看看你新收的那好?徒弟。契兽噬主,便叫反噬灭杀了?他,也不奇怪。”
宁和听?了?大惊,连忙回头看去。
黑蛟还站在那儿,脸还是那样木着,有些苍白?的唇边却渐渐溢出泛着乌色的血来。他慢慢抬起手,按了?按胸口处,
眉宇间终于浮现?出些许痛苦之?色。
“阿皎?”宁和心中担忧,走近过去,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得小心唤着他的名字。
宁皎墨绿的双眸抬起来,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瞬,整个人便化作一尾通身玄黑的大蛟,赤条条地趴伏在殿中的石板地上。
宁和站得近,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他那展开的皎身压倒在地。
黑蛟原还是条黑蟒时,就已大得惊人了?,磨盘粗,数丈长,如今化作蛟,更是翻了?数倍有余。
宁和险些叫他给?砸岔气,两手用力撑着那光滑冰冷的鳞片废了?好?些功夫。才终于从底下挣脱出来。
黑蛟显是难受至极,化出蛟形后在地上僵了?会儿,便开始痛苦地左右翻滚,粗长有力的蛟尾甩来甩去,砸得地面砰砰砰响。
这动静实在太大,宁和不得不先搀扶着祁熹追将她转到殿子深处去,以免被那不断滚来滚去的蛟躯扫到。
“阿皎,阿皎?”安顿好?祁熹追,宁和试着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心知?黑蛟此刻怕是没剩多少理智了?,叹了?口气,只得在远处观望。
阿皎与熹追都伤成这样,自?己在这儿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宁和思来想去,干脆自?己先进了?九重阶。
过了?第四层,便能?上第四阶。比起前头三阶,这第四阶上的置物架又要?再多倍余。宁和匆匆穿行其?间,目光一排一排扫过,遇到小瓶状的物什,就停下来仔细看一看。
她想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来疗伤的丹药,又或者参草灵芝也好?,能?让她拿出去给?祁熹追与宁皎服用的就行。
不多时,宁和找到了?一排摆满丹药的架子。红白?蓝绿青靛紫,各色小瓶一字排开,瓶子旁还挺贴心地用小字写上了?每种?丹药的名字。
净灵丹,了?悟丹,护心丹,避水丹,化尘丹……宁和站在架子前,颇有些一筹莫展。
足足数十种?丹药,便写了?名字,她也认不出来。
外头阿皎他们还等着,宁和心中急迫,一咬牙,凭着字面意思拿了?瓶标作“九转护心丹”的。
她心想,既是受伤,总归护住心脉为?上,拿这瓶应是有用。
宁和匆匆出来,黑蛟还在不远处甩着尾巴翻滚着,她便先去找祁熹追。
说来也巧,这瓶子里刚巧只有两枚丹药,给?他们两人一人服一枚,刚好?。
宁和将瓶口拔开,往手里一倒,滚出一枚圆滚滚的青绿色丹丸来。这丹丸一出来便有清香扑面,想来不俗。
第六十八章
“熹追, 熹追?能听见吗?”宁和将祁熹追抱着,小心地将她脑袋轻轻枕在自己膝上?。
祁熹追的脸,脖颈, 乃至于袖口处露出来的那双手, 全都是红彤彤的肿胀着, 整个人看着有如一块烧红的火炭,滚烫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皮肤里?蒸腾出来, 像是有团烈焰正在她的血肉里?熊熊燃烧着。
连同宁和身上?的法衣都萦绕起了?淡淡的光华,替她抵挡着这股灼热。
宁和手里?抓着那瓶从九重?阶里?拿出来的丹药,先给祁熹追喂下去了?一枚。
那药丸入口就化去了?,但祁熹追却还没有醒的迹象,叫宁和心头?不由有些焦急。她抱着祁熹追晃了?会儿,一直不见醒,又回头?去看宁皎。
宁皎仍是原身模样,长条条的一大尾黑蛟,光那黑梭梭的脑袋都快有宁和整个人高了?。黑蛟横趴在地上?,满地翻滚,尾巴甩得啪啪作响。力度之?大, 地面都在随之?颤动,叫宁和连接近都不能, 又如何能将丹药喂进去?
宁和也试着近前去过, 她连穿瀑诀都用上?了?, 落地时却还是不慎叫那蛟尾扫到,当场便横飞出去,只觉胸口发闷, 险些哇地一口吐出血来。于是只得远远站着,一筹莫展。
“阿皎?阿皎?蛟兄?蟒兄?”
宁和试着叫宁皎的名字, 但黑蛟翻滚的动静实在太大,声音根本传不过去。
“莫喊了?。”这时,有道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待他?力气耗尽时,自然?就停了?。”
宁和顿时面露惊喜地回头?:“熹追?你醒了?!”
就见祁熹追撑着地面,正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挺直背脊,勉强摆出了?个打坐姿势。刚坐好,便咳嗽几声声,唇边又溢出一点?血来。
宁和见状大惊,赶紧上?前道:“熹追,我方才给你喂了?一颗丹药,莫不是那药有什么问题么?”
祁熹追抬袖擦了?把,摇头?:“淤血罢了?。”
看了?眼她手里?的药瓶,又说:“你那药丸,是个好物。待得你徒弟累昏过去,去喂予他?吃。”
“好。”宁和点?点?头?,有心想问上?几句情况,见祁熹追把双目闭上?了?,便又咽了?下去。
倒是祁熹追察觉到她的目光,开口道:“我要打坐,你也当调息一二。”
说完,眉目一敛,便入了?定。
留宁和站在那儿,回头?看了?眼黑蛟方向,有些犹豫。她确实需要休养不错,可阿皎这情形,又如何能叫她安心打坐入定?
宁和身上?的伤倒不算重?,至少于修行之?人来说,都是皮肉伤。真正的问题是在于她在之?前强行动用心剑时损耗的那些元气。其为修者本源所在,一不小心,道基受损都是小的。
即便如此,为求稳妥,宁和还是忍着胸中闷痛,在殿中又守了?祁熹追与宁皎个把时辰,见无甚异状,才在一人一蛟中间找了?处位置盘腿坐下来,凝神入定了?。
待宁和将内府梳理一番,收势睁眼时,就觉黑蛟翻滚时那滚石般的闷响不知何时已是停了?。
阿皎醒了?么?
宁和忙转头?去看,却见黑蛟还是蛟形,趴在地上?头?尾勾缠着,蜷缩在暗处的阴影里?。
“它昏过去了?。”身后传来祁熹追的声音,“你要喂药,就是现在。”
“好。”宁和先下意识应了?,余光才觉身旁明光灿灿的,亮得很。一转头?,却惊见祁熹追浑身红焰烈烈,几乎烧成了?一尊火人。
宁和惊道:“熹追?!”
“无事,灵火锻体罢了?。”祁熹追道,声音透过燎燎烈焰传过来有几分?失真:“还要多谢你赠的那截扶桑木。”
见宁和目含忧虑,祁熹追顿了?顿,又多解释了?几句:“扶桑木曝于烈日下,七七可生太阳真火。我所修之?烈火道属极阳,引精血灌养之?,殊途而同归。我先前为应敌,服用了?一味丹药名为息激丸以强提灵气,致经脉受损、内火反噬。疗伤所需甚久,此时此地等不得,我便索性引太阳真火灼烧内府,待烧空再?生新脉,伤损则自不存。”
“这……”宁和听得满面愕然?,她就算懂得再?不多,也知道这受了?伤,不治,干脆直接烧掉,是个什么道理?
祁熹追说:“无碍,我从前在炽炎谷已试过一回,无甚要紧。”
宁和瞪大眼:“可你那回伤重?,连青云大会都未能参加。”
祁熹追说:“一回生,二回熟。”
宁和:“………”
祁熹追现在整个人烧成一团火,看不见神情,但听声音很平静,似乎确实没什么异常。宁和叹了?口气,又去看黑蛟。
蛟整条伏在地上?,因是黑色的,又长长一尾,一打眼都看不清头在哪儿。
宁和拿着药瓶,小心绕着走了?一圈。这还是她头?一次在蟒兄化蛟后这样近距离地看见他?的本体,以宁和自己的眼光来看,无疑是极漂亮的:粗壮而流畅的蛟身,通体被鳞,那鳞像某种带着淡淡光华的黑色石头?,一片一片排列得整齐而紧密,随着蛟的每一次呼吸轻轻起伏,有种山峦一般的古朴壮美。蛟腹下生着爪,四只,也是漆黑的,古虬有力,尖利的爪尖将周围的石板都抓出了?一道道沟痕。
宁和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了黑蛟的头。它太疲惫了,失去意识以前大约出于本能,用自己硕长的蛟躯将脑袋裹了?起来,埋在层层鳞甲之下,只露出半只眼睛,还是闭着的。
宁和犹豫了?一下,纵身跃了?进去,轻轻踩在黑蛟身上?,试着伸手去触了触它的眼皮。
冰凉凉的,摸着有点?像烘干后的牛皮。“阿皎?阿皎?”
宁和试着叫了?两声,见黑蛟一点?反应也无,只好试着将手顺着往它的下鄂方向摸去,想着能不能直接喂进去。
蛟的侧脸比她整条手臂还要长,最前头?隐约能瞧见两颗尖尖的长齿,呼吸间有风喷出来,倒没什么腥臭味道,要说具体的,隐隐有些像是雨后的山林,潮湿的泥巴混合着茂密的树木那股气息。
黑蛟的嘴是闭着的,宁和很废了?些力气才堪堪撑开一线,把丹药朝里?抛了?进去。
才刚要松口气,一抬眼,就对上?一双灯笼似的绿瞳。原来黑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站在自己嘴边的宁和。
宁和吓了?一跳:“阿皎?”
从蛇的竖瞳里?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蛟也一样,只有一种含着攻击性的森冷。
黑蛟看了?她一会儿,一动不动,又无声地把眼睛闭上?了?。
宁和只觉得自己头?上?似乎都出了?层汗,吁一口气,从蛟身上?跳了?下去。回头?望去,又有些担忧。
她与阿皎认识有十年了?,从方才那短暂的对视里?,她隐约能感觉它好像十分?痛苦,又极疲惫,虚弱到连动也不能动。
是在跟灰袍人打斗的时候受伤了?么?
“他?这是兽契反噬。”祁熹追说,她这会儿也不打坐了?,就在殿中缓慢地踱步,红彤彤的一大团,走到哪儿,地面便被烧出一行淡淡的灰痕。
“我早说过,伏风门侍兽契一旦订立宛如天规,从未听闻有契兽叛主?之?说。”祁熹追淡淡道:“我不知你这条黑蛟是钻了?什么空子?,能行杀主?脱契之?事而不死。但即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
宁和道:“杀主?脱契?”
祁熹追说:“黄三?必是死了?。他?不死,兽契不会解。”
“……如此。”宁和望了?眼黑蛟的方向,道:“好罢,我知道了?。”
祁熹追不说话了?,继续慢慢地踱步。
宁和盘腿坐下,打算继续打坐。正要捏诀入定,犹豫了?一下,转头?道:“熹追,你何不也调息一二?”
祁熹追慢慢走了?几步,说:“烈火灼身,痛甚,心头?难静,入不了?定。”
她虽说着“痛甚”,语气却还是平静的,听不大出什么异样。
宁和默然?片刻,将双目闭上?了?。
修者修行时,五感进入体内,留在外?头?的感知就会变得迟缓。宁和只觉得自己只是微微一晃神,再?睁眼,就发觉腹中已感有些空空了?。
结丹修士即使半月左右不食也无甚要紧,宁和一时不知是自己元气损耗所致,还是真的已过了?有七八日时光。
她站起身,抬眼先想找祁熹追身影,环视一圈没找到。黑蛟好像也不在。
宁和扬声道:“熹追?阿皎?”
“在这。”有人应道,有些低沉的女声,是祁熹追。
宁和忙循着声音方向过去,发现原来他?们都在九重?阶下方打坐。长长的石阶旁,一边坐着祁熹追,另一边坐着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宁皎。
祁熹追身上?浮动的红焰已经收下去了?不少,只剩零星还有些灼亮的火星时不时跳跃几下。至于另一边的宁皎,则看不大出来。他?还是那样苍白的面色,幽绿的眼睛和淡淡的唇色,修长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袍服里?,面无表情。
看到宁和过来,宁皎站了?起来,道:“老师。”
宁和先下意识应了?句“好”,随即愣了?愣,才关切道:“你伤好了?么?我听熹追说,你这是兽契反噬?”
“嗯。”宁皎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没好。除非脱胎换骨,日后每月皆会发作。”
每月发作?岂不是遗患无穷。宁和皱起眉:“便无解决之?法么?”
“有。”宁皎说,重?复道:“脱胎换骨。”
祁熹追忽然?嗤笑了?一声:“脱胎换骨?你这野蛟,伤得不轻,心倒挺大。”
祁熹追说得不客气,叫宁和有些为难,说:“熹追。”
祁熹追是她的朋友,阿皎是她的弟子?,接下来还有一路要走,她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好生相处的。
“宁和。”祁熹追说,“你可知道,他?说脱胎换骨,是什么意思??”
宁和茫然?,摇头?。
“脱胎换骨,化为龙。”
第六十九章
“脱胎换骨……化为龙?”宁和重复了一遍, 看看黑蛟,道:“龙乃神?吉之兽,阿皎想要化龙, 不是挺好吗?”
“好当时是好, 也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祁熹追冷笑一声, “鱼虫蛟蛇化龙,比人之成仙更难。成仙的数千年来就出了个青云子?, 化龙?凭这野蛟,不是做梦是什么?”
宁皎立在那儿,面上冷淡无波,任凭她说,连眼角余光也不曾瞥过去一个。
宁和微微皱了一下眉,目光在祁熹追脸上停了一停。她知道熹追脾气向?来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无礼,对合她胃口的人,更是一直还算温和。像这样莫名的针对、冷嘲热讽的情?形,以前是从没有的。
她想了想,没说什么, 只息事宁人道:“好了,熹追你趁此时间抓紧再调息一二, 这才到第四层, 还有长?路要走。”
把祁熹追劝坐下了, 宁和又转过身,对宁皎低声道:“阿皎,你跟我来。”
宁皎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宁和把人带到殿中?一处角落, 回过头,先关切地问道:“你现在到底如何了?身上可有伤?我这里有药, 你可拿去涂上一涂。”
宁皎道:“有。”
说罢转过身去,肩头一抖,便将?身上的袍子?滑落到了腰侧,露出半身苍白的皮肤来。
他原是条蟒,天生地养,自然不懂得什么推辞忸怩,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当然也不会懂得什么羞赧。
宁和呆住了。
宁皎这具人身很高,身形虽算不上壮,却也结实有力,脊背两扇紧实的肩骨微绷着?,线条有如石雕般光洁。
宁和这些年虽常与?其他读书人一起同进同出,但人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即使再不避讳,也不会真跟她有什么亲密之举。活到今日,这还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她面前这么……这么宽衣解带的。
好在宁和经历也不少了,只是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这是阿皎,阿皎并不是人,他不懂这些。
随即,宁和一定神?,顿时便被?那扇苍白背脊上一道少说有六七寸长?的断口给吸引住了目光。
“这……这是怎么弄的?”
那伤口竟是锯齿状的,皮肤被?撕裂出一指多宽的缝隙,已经长?拢了一点,但还能看见?里头红色的血肉,血泅在旁边的肌肤上,斑斑驳驳。
她忙取出药瓶,挖出膏药细细填抹在那条可怖的血口上。这药就是祁熹追给她的那瓶,不知用?了什么仙人手段,里头的紫色膏药取之不竭。
抹药时,手指难免会碰到别处的皮肤。宁和最初还有些不自在,可宁皎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彷如一块石像般立在那里,后来便也就不觉有什么了。
听见?宁和问,宁皎道:“伏风门?的锯口鞭,专为驯兽所?制。那天我杀程景仁时,被?他打了一鞭。”
听见?程景仁三个字,宁和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化名黄三那位伏风门?人的本名。
那人已被?阿皎……吃了。
宁和沉默下来,低头专心为宁皎擦药。她发现宁皎身上有不少这样锯齿形状的疤痕,已经愈合了,只留下层淡淡的痕迹。但这痕迹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他的整个背脊。
宁和将?指尖在上头轻轻点过,叹了口气,道:“可还疼么?”
若是寻常人被?这么轻飘飘地触碰,定会觉得痒,会缩上一缩、躲上一躲。但宁皎是条蛟,即使如今化作了人形,他身上的皮肤也仍是冷的,摸着?有一点像他本体的鳞片,光滑又坚韧。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淡淡回道:“不疼。”
他微微侧过头,对宁和说:“他打我,是疼的。但我想着?等日后我要将?他杀了,便不觉得疼了。”
宁和听了,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却暗暗想道:阿皎这戾气,还是稍重了些。待日后寻些静心宁神?的经文给他读,兴许能有些效用?。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将?药膏在每一处伤口都覆上了一层。然后她收起药瓶,用?腕处将?宁皎后颈垂下来的几缕发丝往前顺了一下。退开几步,朝他微微笑道:“好了,你先歇一歇,待药干了再将?衣服穿上。”
宁皎点点头,道:“嗯。”
为宁皎上完了药,宁和心头稍安。走到一旁从乾坤囊里取出些之前从客栈里拿的食水,先净了净手,然后开始便用?食,填填自己的五脏庙。
过了大约半刻钟,重新穿好衣服的宁皎跟了过来,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宁和下意识道:“阿皎,你可要也用?上一些?”
宁皎看她一眼,说:“我不吃也可。若真要吃,这点不够。”
宁和听得此言,一下反应过来:以阿皎原型,一顿怕是吞头牛都不见?饱,自己带的这点食水,想来还不够他填个牙缝的。
“咳,好罢。”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阿皎,你可进过那九重阶了?”
“进过了。”宁皎点头,说:“我拿了一册你们人修的法门?。”
宁和愣了一愣:“法门?人的法门?,你也能学么?”
“不能。”宁皎摇头,道:“我拿来看一看,用?来……”
他顿住了,拧着?眉,片刻后道:“用?来,借阅,借览……”
宁和迟疑了一下,“借鉴?”
宁皎松了口气,点头:“借鉴。”
宁和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也是,一法通百法。即使你如今练不了它,也可以从中?学些东西。”
宁皎点头,然后又说:“但我,看不懂。”
他看向?宁和,认真道:“还请老师教我。”
宁和失笑:“好,你拿出来罢。有哪里不明白的,我讲予你听。”
宁皎手掌一翻,掌中?便出现了一册绿皮金线的书简来。
宁和没看清他是从哪儿掏出来的,有些好奇,便问道:“阿皎,你这是学了那袖里乾坤不成?”
“没有。”宁皎说,“我把东西放在鳞片里。”
鳞片里?宁和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还能这样?鳞片也能藏物,倒是方?便。
她把书简接过来,摊开,先大致翻了一遍,随即盘膝坐下,朝黑蛟招招手,让他过来挨着?自己坐好。
一册书简摊开在两人膝头,宁和微微侧头,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教,从读音到字意,再到一整句的含义,耐心无比。
“……伏丹阳而走七脉,此处伏,乃是指脉中?灵气走势,按捺低平为伏,意思是修行者需将?灵力伏走而过人之丹阳穴,再行至七脉,此处七脉是指……”
弟子?殿中?光线昏暗,但宁和将?位置挑在一根灯柱下,也算勉强能将?书上字迹照个清晰。微黄的灯光照在两个并作一处的发顶上,二人将?相连的影子?拉得很长?。
教书育人是宁和这辈子?除了读书以外?做得最长?久的事,一投入起来,几乎忘了时间。功法为求精练,多是以极简洁的文字记录成册的,内容通常不会很长?。
宁皎所?挑这册也不例外?。他认得的字还不多,知道的字意也比较少。而且字又有古字、现字,隔几代就有变化,甚至各国各族也有不同。九重阶里头功法琳琅满目,宁皎大多根本不认得,只能随意拿了一本出来。
宁和看了,他挑的这本叫月洗录,收录的是一种以月华锻体,柔韧经脉、轻身灵体的修行功法。于?体质天资无甚要求,人人皆可练,倒是运气不错。
不知不觉,宁和已把这册子?给宁皎讲完了大半,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才恍然抬头:“熹追?”
“该走了。”祁熹追说,语气带着?她一惯的冷硬:“这殿中?最长?只能待七日。若过了七日不走,也将?被?丢出青云顶去。”
宁和便将?书简卷起,交还给宁皎,然后站起身来,笑道:“如此,那咱们就走吧。”
这一层的弟子?殿,外?头乍一看黑乎乎的,宁和便以为如第三层那样,是在地下,然而走出来才发现,原来只是在一座山壁中?的石窟里。
走出来,就走进了两座山壁的夹缝里,两边都是笔直的岩壁,少说百丈高,人在下方?走,往上只能看到极狭窄的一线天空,有种骇人的逼仄感。
岩壁之间的空隙极窄,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祁熹追一句话也没说,大步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宁和回头看了眼宁皎。宁皎说:“我后。”
“好。”宁和道,快步跟在了祁熹追身后。黑蛟走在最后。三人的脚步都迈得很轻,若有若无地回荡在这夹缝之间,细细碎碎。
每个人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便无人说话,就这么沉默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前头终于?有了亮光。
祁熹追先出去,一转身消失在了光里。宁和正要跟上,又回头看了眼宁皎。宁皎碧绿的眼珠望着?她,面无表情?,目光专注。
宁和心头不由暗叹,她当然知道阿皎非人,自然也不会有人的表情?。可若一个人的神?情?一直这么……说是冷漠也好,木愣也罢,多少叫人看着?有些不太习惯。
宁和忍不住道:“阿皎……”
宁皎说:“什么?”
算了,此处哪是什么好说话之地。宁和摇了摇头,道:“无事,走吧。”
说完,几步朝前走了出去。
从岩缝中?出来,宁和抬头一看,就见?面前是一片葱郁竹林。这竹子?无边无际,简直将?江海一样连绵茂盛。风吹沙沙声如涛,还有隐约的水声传来。
凡读书之人,少有不喜爱这竹子?的,都说它中?空外?直,俨然有君子?之风。宁和自然也不例外?,尤其这从竹林间刮来的风清新爽人,满目一片绿意,潇潇飒飒,实在叫她心旷神?怡。
宁和面露笑容,道:“熹追,此处……”
随即她愣了愣,熹追呢?周围一片安静,除了风声竹声,只有她自己的声音。而左右除了竹子?,也再不见?旁的人影。
宁和忙回头看去,就见?来时的山壁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身后只余一片密集的竹林。宁皎也不在后头。
“熹追?阿皎?”宁和试着?扬声喊了几句,全无回音。她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只得向?前走去了。
竹林间有一条小径,白石子?铺成,似是许久无人走过,已堆了层落叶,踩上去嚓嚓作响。
此处,难不成又是什么幻境不成?
宁和一边想着?,手提寒水剑,一边顺着?这石径往竹林深处走。
出乎意料的,她看见?了一栋竹楼。深青色,楼边有条清澈的小溪。宁和先前听见?水声,就是从这溪中?传来。
一看见?这竹楼,宁和便不由想起了她与?熹追在第二层遇见?过的金河银苇。
她往楼边走了几步,抬眼一看,发现河对岸竟还有一栋竹楼。两楼隔溪而望,倒真与?第二层极相似了!
第七十章
溪水淙淙, 清澈透亮的水花淌过湿润的石头,将上面的苔藓冲刷得绿茸茸的可爱。
宁和站在溪水边,望了眼对面岸的竹楼, 又回?头看了看身旁这栋。
当真是一模一样, 连楼外的竹梯都分毫无差。只除了这溪水不?是金河, 溪边也未曾生有那雪覆般大片大片的银苇。
倒是有真正的芦苇,但尚还是青绿色的, 一丛丛沿溪而生,茂盛得很。
溪上没有架桥,但这水宽不?到一丈,便是普通人稍用上些?力也该跨得过去。
宁和有些?犹豫地在溪边站了会儿,还是决定先?上这边这座楼上去看一看。
她提着剑,谨慎地靠近竹楼,走到楼下时停下,先?问了句:“主人家可在?”
没有回?应。
宁和又等了
等,才顺着楼梯走了上去。上到走廊处时,一抬头,当即吓了一大跳, 这廊上竟站了个人!
这人就?站在竹廊上,这样近的距离, 自己之前却丝毫也没能觉察出来。宁和心下凝重, 往后稍退了一步, 这才定睛看去。
粉衣裳,头戴花,斜倚栏杆, 是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回?过头,眼睛望过来, 眼波如水,又似带着点愁绪。
宁和又是一惊:“你……梦娘?”
这眉眼,芙蓉面,含情眼,鬓发如云,赫然就?是那位花溪客栈的老板娘模样!
那粉衣姑娘瞅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噢,是你。你进去吧。”
宁和问:“你是梦娘?这是何处?你怎会在这儿?”
然而梦娘把头转了过去,不?回?答她。
宁和又问了两声,可她却就?像听?不?见似的,柳条似的腰身轻倚着栏杆,目光飘忽地望着远处,对宁和的问话理也不?理。
宁和只好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探头往屋里看了眼。
屋子?的门是敞着的,但上面挂了一张青色布帘。宁和拿剑将帘子?稍稍挑起,走了进去。
这竹楼里头的布置,倒是和第二层金河那栋不?怎么一样了。门后一样是厅,但厅里空荡荡,没放什?么东西。靠窗饿方?向有半扇屏风隔着,隐约能瞧见后头有桌椅岸几。岸几边,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宁和朝着窗边走过去,口中道:“这位兄台,冒昧打扰,敢问……”
近了,能看见那人穿着一身青色袍子?,似绸似丝,如水一般光洁柔软,与?他?后头披散下来的长发一同随风轻轻地摇动。
看身形,是个男子?。
宁和绕过屏风过去,那男子?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宁和看见了他?转过来的那张脸:浓眉厚唇,眸若点星,周正俊朗,若是笑起来,定是好不?活泼风流。可这男子?脸上的神色却是冷的,冷淡又倦怠。漆黑的眼睛似乎看着人,又像穿透了过去,看着更?远的某处。
这张脸,宁和是见过的,只是比起上次见时,看着整个瘦了许多。
宁和面露惊讶,拱了拱手:“阁下可是那乐安居士,庄公庄岫云?”
青衣男子?望着她,没回?答,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淡淡道:“坐。”
客自然随主便。宁和听?了只顿了一下,便依言坐了过去。
等她坐下了,就?听?青衣男子?道了声:“梦娘。”
话音一落,忽地一袭香风拂面,宁和转头看去,就?见廊上粉裙女子?掀帘翩翩进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梦娘人生得美,倒茶的动作也好看得紧,白玉手青瓷杯,涓涓细流倾杯换盏,自是美不?胜收。
宁和道:“多谢梦姑娘。”
梦娘美眸微抬,瞧她一眼,没说话,倒完茶就?往后退开两步,如同婢女一般侍立在旁。
青衣男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宁和,道:“你说,他?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开口时,即使声音因情绪不?高带了些?低哑,却依然能听?出几分原有的清朗来。
宁和莫名觉得这声音耳熟。
青衣男子?这一问中的他?,说的自然只会是陈长青。宁和点了点头:“正是。”
青衣男子?神情十分专注,他?问道:“信里写了什?么?”
宁和被问得愣了一下:“信是江远兄写给兄台的,在下怎会知道内容?”
她又疑惑道:“难不?成上回?兄台赶回?去,没能找到那信不?成?”
青衣男子?不?说话了,垂下眼睛望着桌面。
倒是后头站着的梦娘,像是没忍住般忽然笑了声,似嘲似叹地道:“连人都是假的,又哪能有什么真的信呢?”
宁和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去。她这话,是说谁是假的?江远兄么?她竟是知道的?那又为何……
青衣男子目光仍落在桌上,放在身侧的手却微微抬了抬,袖间一抹青光一闪而过。
梦娘惨叫一声,当即便化作一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宁和吓了一跳,眼睛倏地睁大了。
青衣男子?将梦娘打散,神色轻描淡写的,像是只是挥袖掸落了一粒灰尘。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抬起眼,对上宁和的视线。
他?像是思?考了片刻,道:“他?对你印象甚好,还对我提起你。为何?”
宁和:“………”
这问题又叫宁和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她觉得面前这男子?脾性实在有些?难以捉摸,隐隐还有几分喜怒无常,实在与?她读诗集时想象出来的那位诗仙人的模样相去甚远。
她想了想,试探着说道:“许是……我与?陈兄投缘?”
“投缘?”青衣男子?将这次重复了一遍,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你与?江远投缘,便与?我投缘。”他?说,放下茶杯,忽然站起身来,整整衣袖,抬手来朝宁和拱了拱:“鄙姓庄,庄岫云,表字雪川。”
他?一站起来,宁和虽然心头觉得甚为怪异,但也赶紧跟着起来,原样回?了一礼:“庄兄,我姓宁,单名一个和,表字伯骥。”
下意识地,她还在后头跟了两个“幸会,幸会”。
庄岫云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几分满意来。他?甚至头一次笑了笑,十分有礼地伸手朝宁和让了让:“请。”
宁和于是又坐下了。
庄岫云笑容和煦,望来的目光也很亲近,与?方?才自己刚进来时漠然忽视的态度相差甚远。叫宁和越发觉得怪异。
自这互相一礼之后,面前的庄岫云全然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温和又可亲,谈吐也热情又文雅。
他?由杯中茶汤起头,自然地与?宁和谈起诗、论?起文,还替她斟了一杯。笑起来清风俊朗,对宁和说:“伯骥,你看我这处竹林,长得可好?清溪竹海,风潇飒飒,幽静宜人,可谓神仙去处,是也不?是?”
说到兴处,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了笔墨来,提笔就?作诗一首,写完自己吟诵两遍,递给宁和,邀她一同品鉴。
宁和看过了,那诗写得极好,若流传出去,定能为诗仙人之名里又添一篇绝世?之作。
若在从前,此?情此?景,宁和定欣然不?已,惊为天人,对起才华倾慕不?已。
但不?是此?时,也不?该是此?地。
宁和坐在这里,与?庄岫云同桌而坐。却不?知他?到底是人是灵是鬼,甚至又或者,自己是否正身处某处幻境之中?
她留心观察了许久,但庄岫云始终一副热情模样,好像真如主人家招待朋友一般,后来甚至出言邀她一同外出游玩。
宁和略作沉吟,终于开口试探着问起了宁皎与?祁熹追:“雪川兄盛情,和自感激不?尽。然和此?番到此?,原还有二人同行?,不?知兄台可曾见到他?们?”
庄岫云听?了,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你说的,是那金虚派的女娃和……一尾黑蛟?”
宁和心中顿时暗惊,忙道:“正是。”
庄岫云绕过桌子?,将写好的诗文晾到窗下,说:“他?们自是走他?们该走的路。”
该走的路?
宁和思?考着这话,又问:“那不?知我这两位同伴,现在何处?”
庄岫云回?过头来看着她:“你想去找他?们?”
宁和点头:“正是。”
庄岫云皱起眉头,不?解道:“你找他?们作甚?”
宁和莫名道:“我三人同行?而来,自然也要一同出去为好。”
庄岫云道:“你要出去?”
他?声音低沉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很是不?悦:“你出去作甚?待在这里,我这处景好物美,你有何处不?满意?”
宁和听?他?意思?,简直有些?张口结舌:“庄兄这里自是千好万好,可我怎能留在此?处?”
“为何不?可?”庄岫云说,“你在此?处尽可修行?。我这青云顶里灵气之丰当世?罕有,无论?你要功法丹药、宝器灵物,亦或奇珍异宝美食珍馐,我皆可给你。你们来此?,不?就?是为这个?”
宁和沉默片刻,道:“前辈好意,和心领
了。只是和此?番实为与?金虚派有约在先?,助其往器道七层取一玲珑宝珠而来。还望前辈见谅。”
宁和之前就?隐隐有所猜测,第二层的竹楼,第四层的客栈老板娘,能独独将自己拉来此?处,修为深不?可测,加之他?方?才所说那番话,答案在此?刻已呼之欲出:这庄岫云,恐怕就?是此?间主人,千年前成仙的那位青云山之主,青云子?。
这时,宁和也终于想起自己缘何觉得此?人声音耳熟。若是语气再轻快几分,可不?就?与?自己登仙梯时所遇那位青衣人一模一样?
仙人既然千年前就?已飞升,却不?知留在此?处的、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与?先?前的陈长青等人一样,一道“灵”,又或是别的什?么仙家手段?
听?宁和改口称前辈,像是知她心中所想,庄岫云道:“我非青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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