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考验(上)
这份恍惚只有一瞬。
很快, 郁青回过神。他还是抱着刀,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这么默默地、静静地坐着。仿佛转过许多思绪, 又仿佛头脑空空、什么都没有考虑。良久, 擦刀的动作开始继续, 脑海中漫浮的念头同样。
“我当然是郁青。”他告诉自己。紧接着,又叹:“但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郁青。”
是陈青, 陈初,陈禾……怎样都好。唯独不是用错误的方法遇见道侣, 又用更错误的方法离开的那个人。
可惜这毕竟只是一番妄想。
……
……
赶路数月, 郁青与司徒修、安朗来到通月城。
后面两人是第一次到来, 郁青则对一切都熟门熟路。然而这份熟稔不好表现出来, 他便学起两位新晋友人的模样, 看着周围各样事物不时地“哇”“唔”出声。
心头紧张更多。
明知不该,可还是要时不时地摸一摸面颊。原先只是想要确定金丝面具依然停留在脸上,可这番动作落在司徒修和安朗眼中,倒是有另一番意思。后者认认真真,告诉“陈禾”好兄弟一个偏方:“……抓一把当地的土放在水中喝了,也就是了。”
郁青:“?”
大约是他脸上的迷惑太过明显, 引得司徒修和陈禾也迷惑起来。前者轻轻咳了一声, 与郁青问:“我们想着,你不是水土不服么?”
郁青先是一愣, 随即哭笑不得。
后头他给自己澄清、在两位好友关心的目光中再三保证自己当真无事不提, 又转过数日,言行举止之间透出焦灼的人成了司徒修和安朗。
两人一个不停喝茶, 一个不停地走来走去。郁青在一旁看着,想了想, 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开口劝:“别的我不好说,可比照此前见过的几个天一宗弟子模样,司徒兄与安兄起码能把第一轮顺利过去。”
安朗很期待地看他:“第二轮呢?”
郁青:“……第二轮不是幻境么?我之前听说的与你们打听到的一样,都说第一轮通过后,弟子会被封掉拜师的记忆、送到某处险境当中。自然,这些险境都是假的。但若当事人不知道,那假的便也能看做真的。如此一来,就是考验大伙儿平日做事的条理了。”
相当于一个心性、能力上的综合测验,能把困难解决的弟子得到上佳评语,虽解决不了、却也做出极大贡献的人次之。而若是那慌了手脚、什么也不会的人,自然只能灰溜溜地从天一宗离开。
郁青是真觉得两位友人在这方面表现不错,通过第二轮应该不是问题。
“剩下第三轮,”他又说,“就是看各个峰如何出题了。年年都有不同,倒是不好分说。不过只要把第二轮过去,第三轮无论如何表现,都是有可能进入宗门的,最多是内门弟子、外门弟子的问题。”至于某位大能亲传,这就只能凭借运气,司徒修和安朗原先也没指望过。
此番听郁青讲完,两人相互看看,都笑了。
“行吧。”安朗率先伸出手,手背向上、对着屋中另外两人,“我会全力以赴。不过,若是最后还是落选了,我也替你们当中通过的人高兴!”
司徒修微微一笑,同样手背朝上,覆住安朗的手,“我也一样。”
郁青眨了眨眼,忽而有些动容。这一路上,遇到两位友人于他来说的确是很大的收获。只是二人皆是光明磊落,倒更显得他心思卑劣了。
“我也一样。”
郁青说。
语毕,三人一起笑了。
往后数个时辰过去,他们离开酒楼,前往天一宗。
赶到山门前的时候,诸多天一弟子已然出现。一艘艘巨大灵船盘浮在天,要接引所有前来的修士去往试炼之地。
周遭人山人海,郁青在这一步与司徒修、安朗散开。后两人略略有些担忧,郁青倒是洒脱地笑一笑,说:“祝你们成功!”
司徒修与安朗也笑了,“陈兄亦然!”
这话之后,三人分隔两方。郁青凝下心神,与诸多上了同一艘灵船的修士一起,开始听天一之人讲解接下来的考验流程。
说简单也简单,只需要尽量把一轮轮扑上来的妖兽、机关偶杀去就好——若是丹修、器修、阵修等并不长于正面攻击的道,自然有其他考验方式——等到修士杀至无力再动,或者主动放弃,这一轮试炼便算是结束了。
结果会当场出来。通过之人会拿到下一轮拜师考验的令牌,未通过之人则会依据先前表现得不同,拿到些许灵石、寻常灵草、普通灵丹等等,一个小小的锦囊装着,算是对他们此前辛劳的犒劳。司徒修曾提过,他家中有一个兄长便带回了这样的锦囊,此后始终带在身上。
若是刚刚在港口下船的郁青,用刀对上这场试炼定然要手忙脚乱。可是经过了前面数月的历练,他表现得十分冷静、驾轻就熟。最后足足二十六轮攻击结束,他琢磨了一番,记得自己此前在太清峰上曾听其他修士在聊天时说起过,他们几乎都在这一场试炼中坚持了三十轮出头。内门弟子如此,他一个目标仅仅是通过的人不好太过显眼。
想到这里,下一轮攻击来临的时候郁青有意做出不支模样,被机关偶击败。
他喊出“结束”的瞬间,机关偶的动作定在原地。青年躺在地上,面对距离自己鼻尖只有半寸距离的拳头,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他先是往旁边挪了两下,这才翻身站起,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空处。
不多时,一团流光出现。正面是“天一”二字,背后是“陈禾筑基中期”与“二十六”并列一处的令牌在郁青眼前出现。
这时候,郁青倏忽发觉原来自己是紧张的。他拿过牌子的手都有些颤抖,想到早前在灵船上听过的叮咛,赶忙又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牌子上。
如此一来,这便板上钉钉是他的东西了。眼看鲜血在令牌上消失,郁青露出一个欣慰笑容来。
出去后与两位好友联系,他们果然也都通过。三人互相道了一番恭喜,倒是没有见面——第二轮考验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忙完这轮再说吧。
所有持有令牌的修士吃过天一弟子发下来的回春、元灵二丹,紧接着便握住一同发下的阵石,各自念起刚刚学到的法诀来。
一阵天旋地转。
……
……
“我叫陈禾。”
青年心想。
“我是一个散修。此番来到此地,全因我在历练。”
没错,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当散修,而不是为家族效命,或是直接拜入某个门派?”
某人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凝滞。紧接着,他想起来了一部分:“我的家族对我不好,于是我在阿娘去世之后便离开了。门派……咳咳,那不是因为我实力太差,于是没有好地方要我么!”
若是去差的地方,那还不如他一直在外头游历呢。
搞清了自己的身份、来路,青年开始打量眼前的地方。
他正在一座仙城当中,周遭是往来人流。各样建筑倒是不算陌生,青年很容易就记起,自己此前来过这个地方。
现在嘛,考虑片刻后,他决定找一家商会看看情况。都是散修了,当然是要边做任务,边攒家底啊。
毕竟那种走在路上就能撞见某个大能遗留下来的法器,追着赶着要收人当弟子的事儿只有话本里才有。正常人跌下山崖之后要么是死,要么是痛苦地等死,不可能像是那些故事主角儿一样碰到机缘、一步登天。
……
……
诸多正在接受考验的人所见景象正呈现在一面面水镜中,由天一各峰负责弟子选拔的人随意查看。
邬九思并袁仲林的三个徒弟也在这儿。准确地说,是后头三个人聚在太清的地盘上,孔连泉负责叽叽喳喳,赫连随和任剑秋查漏补缺。
“这个不错。”孔连泉说,“开局就是被人追杀,但冷静理智地避开了恶徒,过程中也没有牵连无辜之人。有脑子,有品性,实力也说得过去!”
他把讲着话,把一面水镜点到身前,留作备用。
“这个也不错,”孔连泉又说,“开局是碰到妖兽,干脆利落地斩了。”
扒拉扒拉,也留下来。
不一会儿,孔连泉身边已经多了一串儿水镜。赫连随和任剑秋看在眼里,眼皮微跳,倒是没有反对。
他们各自也找出几个看好的人。有的虽然没有碰到问题,但是对周遭一切的应对都很从容、有条理。有的也和孔连泉那儿的备选一样,已经解决了一波小麻烦。
不过——
忙活了一番之后,三人对视一眼。
他们师尊又不打算给他们收一个小师弟、小师妹,今日忙活,说白了,全都是为了邬九思。
那九思现在是什么状况?他有自己看中的后辈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三人一起朝着当事人的方向看过去,接着便同时“咦”了一声。
还真有。邬九思面前已经有一面水镜,里头的修士正在……呃,正在和商会伙计讨价还价,说自己若是把商会收的什么东西多拿些来,能不能提一提价。
三人看得面面相觑,没想到师弟——师兄——竟然好这口。不过很快,赫连随意识到什么:“这是沧澜城么?”
邬九思听着,轻轻“嗯”了一声。
第042章 考验(中)
沧澜城。
这三个字出来, 在场另两人恍然。他们是不知道白眼狼曾拿什么话欺骗自家人,却都记得多前邬九思在此地的经历。妖兽作祟,河水泛滥。若非天一太清的少峰主恰好路过, 怕是半座仙城都要被淹没, 又有不知多少人会死于水中。
袁仲林的三个弟子相互看看, 孔连泉嘴巴动一动,没发出声音, 但与师兄、师姐念:“这人倒是运气不错。”
任剑秋则回应:“算是与师弟有缘吧。”那么多出自不同天一修士的危机秘境,偏偏抽到了九思师弟曾经经历过的那一个。
没错。幻境幻境, 接受考验的后辈们所见所闻固然是假, 可这些“假”却又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几十年才有一次的山门大开、对外收徒, 从各州赶来一试的修士何止万数?纵是门中修阵道的那位峰主, 也决计无法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不同幻境。如此一来, 从诸人记忆中摘取便成了最简单的选择。
至于“本就是试炼,也不必人人都有不同”——听闻初时的确是这样,所有人拿同一套试卷。奈何没过几年,各位长老便意识到,自家出的考题往往早早就被泄露出去。
那时的处置暂且不论,只道当下。不单单是邬九思, 在场其他几人的注意力也一同落在那面水镜上, 任剑秋还将那名叫做“陈禾”的年轻修士第一轮考验的状况翻找出来,低声与众人念:“刀修, 出身龙州, 境界是筑基中期——前头表现得挺不错,坚持了足足二十六轮。”
“二十六?”赫连随重复了句。任剑秋知道对方在疑问什么, 立刻解释:“说是今年金峰主那儿炼偶人时出了什么岔子,所有机关偶的实力都比往常盛上许多。眼下的二十六轮, 放在从前,怕是能有三十轮往上。”
的确是个好苗子。三人一起暗暗点头,盼望这位陈禾修士快些出城。而后发觉水中异动,想办法阻止……
“呃,”孔连泉悄悄说,“他前面不是已经讲好收价了吗,怎么还没出城。”
那伙计分明已经被陈禾修士气笑了,连连说“从前只听过大笔卖出时能打折,没听说过大笔买来还能提价”。后者却还是气定神闲,说:“若我拿来的翠螺个头不一、品质混杂,用原先那价也是应当。可眼下,我便是要替你们挑选一次,只拿最优的那部分到商会中。如此一来,涨出的价格,岂不是我这番忙碌的酬劳?”
呃,不是没有道理。
伙计被说服了,挑拣的伙儿本身也是要雇人做的,如果眼前之人能一步包圆,怎么不算一件好事?
事情讲好了,可陈禾修士依然不急不慌,在城中溜来转去。引得孔连泉不由往小师兄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却见对方还是神色淡淡的,看不出而今是什么心思。
如果邬九思知道师弟正在研究自己,他大约会回复:“没什么心思。”有了师叔的劝说,他的确觉得收徒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在诸位师兄弟姐妹的声声问题中,也慢慢摸清自己想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旁人都能看出来,他心头那个“徒弟”的影子和曾经的道侣是怎样相似。作为当事人,邬九思又怎会一无所觉?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他开始思索:“这真的是一个好主意吗?”
可是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再有,邬九思也不会当真妄自菲薄。倘若当真收徒,那后者的身份不仅仅是“邬九思的徒弟”,还会是“太清峰峰主邬戎机之徒孙”。
那些曾经盯着太清峰底蕴的人毫无疑问会将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这不是坏事,因为后者获得的好处足以与他要应对的各种明枪暗箭相抵。再有,邬九思会护着对方,太清峰会护着对方,就连掌门师叔都不会什么也不做。
多少人知道这点,多少人在听到消息的刹那就开始绸缪。就连其他各峰上的长老里,都不伐传信家中、对后辈们一番吩咐的人——连这点也像是郁青。要争抢他大徒儿的位置,却绝非是为邬九思其人,而是看中他的身份,他的功法,他的法器和灵石。
索然无味。
念头起来,办得轰轰烈烈的收徒之事于邬九思来说便成了天边云雾。他能看到,想要的话也能够触摸到。只是大多时候,他仅仅是把目光转过去,心中想,其实要解决这事也很简单,只要到最后讲出一句“没有我看中的后辈”就好。不过,在这过程中,还是得装模作样一下。
于是,当一面面水镜浮现而出,那个以他的经历为蓝本的幻境就被召到邬九思面前。果然,看清里头映出的场面是沧澜城后,身边的人们纷纷表示理解。听着耳畔时不时会冒出一句的咕哝声,邬九思发觉自己其实有些想笑。无论如何,至少身边的几人对自己确实是真心实意。
自己也要珍惜这份好。
想到这里,邬九思的想法更加远去。直到他听到一声“咦,他出城了”,以及紧接着下一声,“来了来了,那条妖鱼!”
“哗啦——”
镜面当中,不知在河道中徘徊了多久、身形庞大至超出一人高的披金巨鱼轰然跃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水浪炸开,将岸上的所有人都淹没。
浪花散去。
邬九思眉尖一压,身后孔连泉亦是惊呼:“人呢!?”
赫连随面皮抽动一下,不太确定地回答:“仿佛是被鱼——”
任剑秋冷静补充:“吞了。”
在场众人:“……”
……
……
腥,冷。
这是鱼肚子里青年最大的感觉。
他的头脑其实还有些发懵。人好好在河岸旁边捡螺子呢,怎么眼前就忽然一花,再接着,水岸的景象不见了,自己来到一个黑乎乎、黏冷冷的地方。腥臭气息钻入鼻腔,让他在一瞬间险些作呕。好在紧跟着,他的大脑开始转动,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水镜上的场面还在。”任剑秋说,“看来人还活着。”
赫连随与孔连泉点头,邬九思则依然压着眉毛。
孔连泉偷偷侧过目光看,便发现小师兄原先只是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游戏收紧。
他愣住,紧接着便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候,旁侧的人又是一声轻呼:“呀,他出来了!”
“呼哧,呼哧!”
手持长刀,重新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滋味,青年一时恍惚。过了会儿,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开始收拾整理。
一人高的鱼不过看起来可怕,可以他的修为、兵器都能直接将其从腹中劈开,可见这妖兽的品阶最多只是二阶。拿到城中了,怕是器修嫌低,厨修更要嫌弃鱼老肉柴。也就是诸多东西搭在一起卖的时候,才能将就着被人收了去。
青年明白这个道理,心头也不遗憾。他很快将鱼身收好,又捏了个清洁法诀让自己摆脱一身腥臭气息。这之后,青年琢磨一下,决定——
“继续捡螺子?”
孔连泉不可思议地抽了口气,两个师兄、师姐倒是不觉得奇怪。尤其赫连随在拜入天一宗前家中也不富裕,他稍稍琢磨一下,便也明白那叫陈禾的青年的心思,“一条自己就能信手对付的妖鱼,说是对手实在有些夸张。倒是前头接下的任务,诚然,完不成也不会有什么危害。最多是以后都被商会谢绝入内,再也找不到营生做。”
“话是这么说,”孔连泉道,“可这是个考验幻境!我前头便觉得奇怪了,此地的险情怎么还不出来?”
作为原始记忆的拥有者,邬九思倒是觉得寻常:“前头你们看的那些危难多是来自于一人、一妖,进入时是凶险,摆脱起来却也容易。沧澜城不同,此地——”
邬真人停顿片刻。再开口的时候,众人都发现,他的语气微妙的变了。
“来了。”
邬九思说。
“快来快来。”水镜中的青年半跪在河岸上,手指插入松软的泥沙中。他能感觉到指间的柔软,也能感觉到自己指肚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坚硬,个头颇大。他暗暗嘀咕,若是按照这样标准来捉青螺,自己怕没有做完任务的一天了。
这个念头逗得青年微微一笑,笑意当中,他又察觉不对。
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余光中闪过。
散修历来最是警惕。有了这个念头的一瞬间,青年原先只笼罩在身畔丈内的神识蓦然铺开,朝着四面八方奔涌!
而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手指被从泥沙中抽了出来,一枚足有青年拳头大的青螺赫然落在青年掌心。他却是看也不看,直接将其收入笼中,注意力尽数集中在身前水面上。
入眼的是一大片黑影。
那些黑影连绵着,涌动着,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所有人。留意到它们的人还寥寥无几,除了青年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危险已经来临。
要怎么做?
青年扪心自问。
第043章 考验(下)
要怎么做?
那年河畔, 凭借父母留下的法器,邬九思在所有修士之前察觉了水中异常。他毫不犹豫,朝在场所有人一同传音:“水中有异, 诸位速速离去!”
近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河面猛然翻起, 直接来到数丈高度!
不仅如此。一道颇是危险的气息从水中透出,明明晃晃地告诉河畔修士:“想走?没那么容易!”
像是为了印证这话, 不过眨眼工夫,涛涛水流朝着河岸扑下, 眼看便要将人卷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星星点点的灵光在修士们眼前骤现。有那眼神好、见识也广的, 先是一愣, 紧接着便惊呼:“避水符!”
再一看——何止是自己, 原来只要是处于这片区域的修士,面前都多了这么一张符纸。
来不及感叹那出手之人的身家是怎样丰厚,修士们匆匆看一眼对方身形,算是记住恩人面貌特征,这便各显神通地离去。
沧澜河畔空了大半,水中妖兽明显更怒, 邬九思也跟着压下眉头。
不够。一人一妖同时心想。前者是:“我能送出的灵符毕竟有限, 总有更多人顾及不得。”后者则是“好不容易收服了这群妖鱼,怎么能出师不利?”
双方同时有了反应, 朝河水下游行去。一路上, 不知多少人被邬九思收入袖中,就此保全性命。
邬九思是真不记得这群人都是什么模样。是, 修士记性好,奈何他那会儿满脑子唯有“救下更多人”一个念头, 压根没有心思去留意那些被救者的具体面貌!因为这个,他才信了郁青的话。现在去想,却是对方早前听过自己名声,于是有意说谎接近自己。
邬九思又想:“原来我再想到此事,已经不会觉得心中疼痛了啊。”
是件好事。
……
……
很古怪。
幻境中的青年暗忖:“话说回来,难道是我在的位子更特殊一点?凭什么那么多人都看不出的妖鱼来侵,被我一个筑基看破了。”
除了“外力导致”,他想不出另一个原因。只是这并非当下重点,他更需要做出决断的是另一件事:作为一个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十分清楚的人,青年确定,一旦喊出那句“水中有异,大家快跑”,自己就一定会被落在后面。那句话怎么说的?有时候面对危险,你想要活下去,其实只需要称谓倒数第二个就行。
看水里的状况,就知道他现在起码得当上“倒数第二百”。奈何即便如此,对青年来说仍然颇是间距。
他喉结滚动,有了决心。
脚步后退、后退,牙关却是紧咬的。这场面落在水镜之外的人眼里,邬九思还是不曾多说,孔连泉却先给对方按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赫连随与任剑秋同样不太满意。他们想给师弟挑选的是一个趋于完美的徒弟,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最好,仅仅是千里挑一也不是不能接受——前提是,对方毫无短板,各项表现都能看出优秀。
绝对不能像是眼下修士这样。诚然,对方的选择说不上什么对错,可这就已经足够让他被另外水镜里的人比下去了。
思绪转动之间,几人忽地听到:“大伙儿,往后头的林子里跑!!!”
他们纷纷愣住。
同一时间,幻境当中。
眼看自己到了一个相对的安全位置,基本能有冲刺“倒数两百名”的希望了,郁青总算把那句压在舌头下面的话喊了出来。
紧接着,他眼睛闭上,拔腿就跑!
能做的事自己已经做过了,真有人被留下了也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
他心中冷静地想着。紧接着,就被卷入水中。
不争气的青年:“……”
他意识紧绷,神识再度扩散,意识到,与原先想象中水流直接淹没河岸的场面不同,那些涌出的水似乎一股脑地奔着自己来了!
这是完全超出青年预料的场景。一时之间,他浑身冰冷,在巨大的威压恐怖之下近乎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水中的存在知道是他坏了事,于是头一个要拿他泄愤。区区筑基,逃无可逃,平时就要折在这里!
青年怎能认命?他口鼻中已经灌了水,巨大鱼影再度出现在眼前。可与“被吞噬”这种简单的死法相比这一次,他面临的分明是更加可怕的折磨。巨鱼在他身前一尺处停了下来,青年清晰地看到了它身上巨大的鳞片,鳞片之上微微晃动的鱼鳍……接着,疼痛出现了。往日能轻易从手指之间滑动的水流,在这一刻变成了千斤之重,寸寸碾压着青年的皮肤。
他何曾体验过这般痛苦?脑海中出现一团血肉泥浆,青年毫不怀疑,这就是自己此后的模样。不,他一定会凄惨得多。那些“泥浆”不能成团,而是直接被水流冲走。好一点的还能去看四海景色,坏一些的则是直接落入鱼腹。
就这样了吗?
“无趣。”孔连泉又道,“邬师兄,你还是换一个看吧。”
绝不是这样!
青年倏忽多出一道念头:“我的血肉……妖兽——”
在浑身剧痛,但最激烈的一下毕竟没有来临之前,他做了一件事。
以自己的灵气为刀,狠狠地砍在手臂上!
一抹鲜霎时间混入水流,又迅速被冲做淡色。最初的时候,这点不同并未引起外头修士们的注意力,所有人都道这是对方被鱼妖、或是干脆其背后的存在所伤。然而很快,第一个诧异声响出现了。
任剑秋问:“他方才是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些鱼妖忽地定住了?”
没有人回答她。
连带第二个问题,“等等,怎么不光是定住,它们还开始相互厮杀”,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众人搞不明白,只好把疑问记载心头。除此之外,倒是没发觉更多异常。同为修士,就不准人家有什么保命的底牌了?天一宗以幻境作为收徒的第二轮考验,要看的是人心,而不是那些在外修士的隐私。
唯独正在经历一切的青年自己知道,他其实只是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控制住自己落出去的血,把它们均匀地覆盖在几头妖鱼身上。
这种东西看似各自大,其实加在一块儿也没有多少脑子。原先正在遵从某个高阶存在的命令对外攻击,紧接着,便从身边感受到了极为诱人的香味。这下好了,吃饭成了一等重要的事儿。没一会儿,原先要看住的人不见了,身旁的巨鱼也变成了巨骨。
青年自己呢?自然是利用这个时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他埋头狂奔,脚下步子近乎成了虚影。这等速度,倒是接连超过了不少人。
水紧接着又涌了过来,还是距离青年极近。这也说明另一件事:前头他超过的那些人,已经被淹没了。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他方才被淹,也没有人会理睬。能做到各扫门前雪,而不是在危机关头还给旁人使绊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青年是这么想的。思绪之间,又从一对母子身旁跑了过去。
水仍然跟着,转眼将母子——不对,是将那母亲淹没,孩子倒是被母亲用了什么法子又送出数丈。分明岁数不大,还没有青年腰高,那小孩儿却没有哭闹的意思。只是带着眼泪,继续往前跑。
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救他们,世界上那儿有那么多大慈大悲的仙人?
青年脑海中闪过某个方才同样在水岸边、身上明显是某不凡宗门弟子服饰的修士,心头没有丝毫波动。哪怕他知道,再过一两息,就是方才那个孩子的死期。
多可怜,他娘刚刚救了他,他就要死了。那女郎若是知道,倒不如把孩子抱在怀中一同喂鱼。这样的话,倒是能母子二人生前死后都待在一起。
青年不无嘲讽地想。这时候,镜外的孔连泉又是“咦”了一声。
“他又用了方才那种术法!”孔连泉道,“追得最近的妖鱼已经成骨头了。呃,不过我还是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的。”
赫连随:“加一。”
任剑秋:“加一。”
邬九思:“他往后面扔了什么东西。”
其他人:“咦。”
邬九思道:“不必窥探。若是他留在天一宗,后头自然会有人知晓。若是他走了,更无必要知道。”
众人:“……唔。”
这话是有道理的。他们放下这茬,继续端详起青年后面的经历。
见对方费尽力气,终于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进入其中。
孔连泉等人打起精神。按照他们的想法,往后才会是事情的重点。却没想到,后头是还发生了不少事情,那青年却几乎毫无贡献。都是其他修士在指挥布阵、指挥救援。要说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恐怕就是蹲在那个嚎啕大哭了半天的小男孩儿面前,歪着脑袋看对方哭完,然后问对方:“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小男孩儿抽抽噎噎:“有,我舅家爷爷婆婆还在。”
青年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镜外众人:终于挑出一个优点,善良!
青年心中:“太好了,不会被赖上。”
第044章 机会
完蛋了。
这是郁青从幻境中苏醒、认识到自己此前在做什么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寻常人在这第二环节中都在做什么?——他不知道与自己同时参与考验的修士们会给出什么答案, 却记得此前曾在太清峰上听到的闲谈。答案要么是以一己之力拯救某个村子,要么是碍于与敌方实力差距太大,实在无力去做更多, 却也在某个击败对方的关键节点起到最用。最不济的, 也可以在“竭尽全力”的夸赞下并不心虚。
他呢?初时还算辛勤, 可那不过是为了活命。等到好不容易进入城中,郁青满脑子只剩下“太好了, 安全了”一个念头。守城之事自有旁人安排,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插手。最多最多, 趁着这个时间找找自己捡到的小鬼的其他家人。
原本以为这事儿十分简单, 真做起来郁青才开始发现麻烦。城外都是沧澜河泛滥的水流, 短时间内定然是出不去了。小孩儿倒是提到, 他舅家人在城中有住处。可一来他年纪太幼, 根本说不清方位。二来郁青暗暗盘算,总觉得依照这孩子口中长辈们的行事作风,出事的时候,他们有很大可能性并不在城中。
——他娘是在自己面前死的,其他人兴许是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合眼。
有好几次,郁青都起了放弃的心思。可最终最终, 看着小孩儿的脸蛋, 他还是叹一口气,继续拎着对方在城中晃悠。
“我比你命好。”一边晃悠, 郁青一边暗暗嘀咕, “我娘虽是去了,却毕竟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足够倒霉的小东西, 总让郁青想起曾经的自己。这就够了,他下定了决心。
而今再想, 郁青:“……”
他面无表情,心头只剩“惨不忍睹”一个念头。
恰好这时候,耳畔响起一道传音。是两个好友找他,问:“陈兄,我们二人俱已结束第二轮考验,你那边如何?——若是能听到这话,且与我俩说一声,咱们定个地方会和。”
为了避免后辈们受到外力影响,天一宗在考验场地四面八方都布了阵法。莫说这最基础的信符,便是说话的人亲自来了,也得登高法阵消散之后才能吭声,这才有了那句“能听到”的说法。
郁青对此了然,又想:“司徒兄、安兄的表现定是比我好的。看来往后不久,我们仨就要分别了。”
痛苦、妒忌、难过……
这些情绪郁青通通没有。
他最多是遗憾。原来到最后,自己也没有能力给道侣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过除此之外,郁青又有淡淡的庆幸。
走得越早,被认出的可能性便越小。郁青来到此地的目的原先便十分简单,如今眼看即将完成,若非此刻笑出声来太过突兀、一定会引起在场其他修士的注意力,他一定不会只是简简单单地勾起唇角。
“怎么样,怎么样?”三人见面,安朗果然问起,“陈兄,你这一轮觉得如何?”
郁青慢慢吐出一口气,朝两个好友拱手:“日后相见,我怕是就要叫你们一声‘天一仙君’了。”
司徒修、安朗:“……啊。”
数日之后,郁青:“啊?”
……
……
是阴谋吗?
被一个身着金绣道袍的弟子找到、听着对方“你已经通过了第二轮考验,眼下第三轮将由我们少峰主亲自出题”的通知,郁青忍不住恍惚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所有神识都落在眼前修士身上,好让对方的面容样貌更加清晰地刻印在自己脑海当中。以防后面出了事,结果连人都找不到。
而在他努力记住的同时,那负责报信的太清弟子还当眼前人是初听好事,太过雀跃,这才愣神。类似的状况他近些日子已经见过很多,这会儿并不令人惊讶。只是等了半天,对方始终没有动静,报信弟子终于本着“不能别人下班我加班”的念头开口,轻轻咳上一声,道:“第三轮考验开始的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小友你。我先去找下一个通过人了,再见。”
“再见。”回过神的郁青扬起嗓音,眉梢眼里都带着雀跃,又歉然道:“我手中实在没什么东西,否则的话,定要向师兄捧上谢礼。”
那太清弟子“哈哈”两声,摆手道了不用,这便离开了。
眼看人走,郁青第一时间便把好消息通知给司徒修与安朗。两人自然是为郁青高兴,安朗甚至说:“接下来在天一宗,咱们还是兄弟!”
司徒修轻轻咳了一声,“这是自然,不过——相见的时候毕竟还是少了。”
安朗一怔,随即安静下来。郁青倒是显得乐观,道:“再怎么少,咱们在外面约见、到通月城好生吃一顿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犹豫了一下,嘴巴抿起,声音也压低了,“其实我想不明白,自个儿到底为什么能通过第二轮考验。若不是相信天一宗不至于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怕不是要以为方才的师兄找错了人……”
他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早前已经把自己在第二轮考验当中的表现告诉两个好友。那会儿司徒修和安朗本是在劝他,希望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可听完郁青的描述之后,同样觉得棘手。最后最后,也只能说出一句“至少你救了一个孩子”。
这倒是真的,只是和一村、一城人的生死相比算得了什么?
“要我说,”司徒修安慰他,“陈兄,你就是他看重那些自己没做好的地方。可报信的人既然来了,就说明你做得比自己以为得更好。现在啊,咱们还是好好参谋一下,大伙儿的下一轮考验都会是什么。”
郁青说:“含元峰那边,一般是给你描述出一个场景,让你炼制出最适合那个场景的法器。玉川峰呢,是让你选择一门刀法,后头又让你应对怪物。”
司徒修、安朗:“……”
正准备摸一摸锦囊、发挥一下两人目前最大优势的二人被砸蒙了,转而便是一阵喜悦。
“太清峰呢?”安朗问。近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郁青已经给出了答案:“前头说的这些,都是有过往案例能找到的。唯独一个太清峰,收徒的少峰主如今年岁还太轻了,又是头一早遭,一点儿参考价值都没有。”
是这个道理。
司徒修与安朗面面相觑,再重新看向郁青。
两人由衷地希望好友能有一番好运。
他们却不知道,对郁青来说,他最大的好运已经来临了。
通过了第一轮考验,他有了在远远地方看道侣一眼的机会。通过第二轮考验,他有可能在近处看到九思。通过第三轮……罢了罢了,郁青根本没有抱着这方面的心思。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我如今算不算半个太清峰人?——后头各个峰主训话,我是不会能以极近的距离见到九思……”
“怦怦,怦怦!”
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紧接着开始越来越快。
郁青暗暗喜悦,这份心情持续了很多天,终于在令牌亮起、上头声音传出的那天骤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焦灼。那个声音分明已经消失了,却又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他的脑海。
“陈禾小友,”那人温温和和地讲,“明日请你抽出时间,和我谈谈。”
谈?
郁青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记,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我一定是还没有睡醒”——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用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痛与灼热感一同在脸颊上散开,掌心的疼痛也清晰存在。到了这时候,前面听到的话终于给了郁青一点真实感。
九思。
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了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的名字。
九思,九思。
邬九思。
“呼哈——”郁青用尽全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幸运,却知道,明日那场会面对自己而言是最后一次和道侣讲话、相对而坐的机会。
沐浴焚香是必须的。
除此之外呢?
郁青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口中喃喃地念:“冷静,冷静——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锦囊一并留下来。对了,九思讨厌我,我明日得更加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发现。”
如此和自己说了很多遍,青年终于感受到了心跳速度的变快。他手中捏诀,旁侧茶盏里的茶水瞬间升起、化作水镜,于是自己的面貌在当中清晰可见
“明日见到九思自然要笑,不过必须笑得和从前一模一样。不单单是这个,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对,改,全都要改!”
……
……
第二轮考验结束之后,一共有十六个修士的资料被摆在了邬九思面前。
每一个修士都是真正优秀,那些帮着邬九思挑挑拣拣、期望长出一根最好的白菜的人早早就开始翘首以盼,希望里头出现一个完美的太清峰少峰主徒弟。别的不说,至少帮助九思真正走出来。
在这之中,陈禾算是个凑数的。袁仲林的三个弟子没有一个觉得他合适,只是考虑邬九思似乎待他颇为喜欢,于是将人一并塞了进去。
邬九思接过了,扪心自问:“我喜欢他吗?……怕是不然吧。”不过,真要和大伙儿解释起来未免麻烦,还是后头一并退出去更好。
眼下见了人,双方简单寒暄后,邬九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在城中的时候,为什么不参与防守任务?”
郁青:“……”
第045章 问答
“因为贪生怕死。”
郁青回答。
他并非没有犹豫过。虽不知九思为何选择以眼下的方式作为第三轮考验, 可随意想想,便知道自己眼下说出的话,便是决定“陈禾”后续去路的关键。
竭力辩解, 让“陈禾”不至于给少峰主留下一个太差的印象, 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 他不是“陈禾”,而是郁青啊。
哪怕道侣根本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自己, 郁青也绝不希望再骗对方一回。
再有,能以另一副面貌见到道侣已是天大的好事, 他难道还真要留下来当对方的弟子吗?
想到这里, 青年心平气和, 细细剖析起自己在幻境中的心思:“我的修为, 真人您也是看在眼中的。说白了, 那会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算被水卷走了,也无人会在意。后头给所有死人一同立碑,上头多半都没有我的名头——
“毕竟,”郁青轻轻巧巧地说,“根本没有人认得我嘛。”
讲到最后, 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这是招人讨厌的表现, 可郁青已经不在乎了。而他的道侣也的确是君子,见了“陈禾”如此模样也并不动怒, 仅是道:“虽说如此, 你却还是冒着风险,救下了润郎。”
啊, 润郎。
那个小男孩儿。废了好大力气,郁青到底找到了对方的舅舅。他欢欢喜喜地把小孩儿塞给对方, 还没收到护住孩子的谢礼呢,幻境就已经结束了。
“是有这么回事。”想了想,郁青继续实话实说,“不过真人,我救他也不是全然出自好心。您应该也知道,早前被淹了的人里不是没有娃娃,我却没有在意。”
邬九思便问:“这是为什么呢?”
郁青心情复杂,“因为,他娘让我想起了我娘。”
邬九思:“哦?”
从前不曾与道侣说起郁家的真正情况,此刻稍稍透露些,应该也不至于身份暴露——如此琢磨一番,郁青开始整理言语开口:“我娘身份不好,天赋不好,与家中关系也不好。在我爹看来,她唯一出挑的就是容貌。即便如此,也很快便年华老去、再也得不了他半分顾惜。
“但她待我极好。
“我分明修为平平,她却从不怨我不替她争光。只说她没能博得父亲宠爱,这才将我耽搁。
“我没有好兵器,她也没有积蓄,没法攒东西给我。我瞧见她偷偷抹眼泪,说是自己不争气……”
郁青沉默。
“她有什么错?到了后头,人都要没了,还一心一意惦记我。
“我想,如果有天是我们一起碰到危险,她一定也愿意舍下命来救我。
“既然如此,润郎不就是另一个我?真人,从前在外,我早早便听过你的名声,知道你是一心为旁人考量的君子。我却不同,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说到这儿了,我也知道,自个儿肯定没机会当您的徒弟。这样也好,您这样的人,就应该有一个样样都好、和您一样光风霁月的人陪在身侧,不似我……”
邬九思听下来,愈听愈是意外。
他注视“陈禾”,简单地对方:“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郁青一愣,“什么为什么?”哦,回过神了。的确,从九思的角度来看,自己此刻的表现怕是实在奇怪。前面那么多场面都过来了,按说是最后一搏的时候,为什么要主动后退?
“因为,”这一次,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去整理自己的真正心思,“如果我说了谎话,又因为谎话得了您的青睐,往后日子里,我怕是要一直用伪装出的模样和您相处。这样对我来说太过辛苦,对您来说也很不公平。更有甚者,万一后头您看是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呢?怎么想,都是无法收场的场面。与其那样,不如这会儿就不要开始。”
邬九思笑了,“你倒是实诚。”
语气里竟有几分轻松。
郁青听着,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经“过关”——过了其他人都不愿意过的那一关——心情遍也跟着轻快起来,还问邬九思:“那邬真人,我是不是该走了?”
邬九思依然含笑,问:“你不愿意和我相处?”
郁青认真回答:“自然很是愿意。”他只希望自己根本没走,到现在依然陪在道侣身侧,“能看真人的每一眼,我心头都十足珍惜。不光今日,便是日后,也会时时回味。”
如此热情?邬九思哑然,目光往下压了一点:“……你这张嘴。”
郁青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欠然开口:“真人,我不该多话的。”
邬九思表情复杂,“我与旁人都聊了两炷香往上,倒是不好厚此薄彼。还是再说说吧,若是当了我的徒弟,你最想得到什么?”
嗯?自己不是已经被淘汰了?
郁青歪了歪脑袋,有些茫然地看道侣。看着看着,目光又微微闪动了一下。
是了,还是那个原因。
九思是好人,他自然愿意以真诚姿态面对每一个人。自己待在他身前,怎会不自惭形愧。
可又不是不开心的。他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的道侣,竟还能温和与他讲话,神色之间再无失望厌恶……他笑一笑,说:“我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待在您身边就很好了。”
邬九思又怔然,“哦?”
郁青畅所欲言,“与我相比,您的见识何其广阔?怕是比我更明白什么东西会适合我。再有,您是世上最好的君子,一定会用心为弟子考虑。虽然不会有当您弟子的幸运,可我还是觉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只要完全听您安排就好。”
邬九思听着,目光再次下压。
眼皮垂下,睫毛便显得清晰。郁青近乎是屏住呼吸去看,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我的道侣,心好就不说了,连样貌也无可挑剔……”
不对。
一片柔软的心绪当中,忽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闯了进来。让他痛,让他悲伤,明晃晃地与郁青讲:“他早就不是你的道侣了!”
“你这等小人,站在邬真人面前,只会将他玷污!”
“你不配。不配。不配!”
嗅着室中甘暖清雅的熏香气息,郁青的手指有些僵硬。
饶是如此,他的目光也依然落在身前的仙人身上。一错不错、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心里明白,这大约是他能与对方最后一次如此相见。
他听到邬九思问:“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郁青舌尖压着上颚,回答:“因为您面容好看。”一顿,“我这一生,还从未见过一个和您一样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的人呢。”
还有。
因为我爱着你啊。
虽然直到离开你那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点。
……
……
十六个人,一个个谈下来,拢共花费了四个时辰。
众多亲朋眼含期待地来问邬九思:“师弟,你有无看好的后辈。”
“咱们眼疾手快,把最出挑的一波都抢了过来!——当然,若是小师兄不喜欢,咳咳,咱们也可以再抢……再找几个过来。”
“九思啊,”连袁仲林也来关注了,“师兄师姐如今不在,这事儿又是我提起来的,后头那些章程,你不必操心,我自然会管到底。”
而后,所有人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邬九思说:“这十六人中,唯有一个从头到尾都不曾说一句假话。”
听到这儿,孔连泉:“咦?”是谁?谁这么乖觉?——等等,“啊???”只有一个人吗?
任剑秋:“……”皱眉,“我等竟都看走了眼。”
赫连随:“九思,你是用了天机镜?”
邬九思淡淡点头。
这倒不是大事。只是真假判断,不在窥探天机的范畴当中。大伙儿没像之前一样担忧,只是对这个答案颇有惊怒。
邬九思看出来了,倒是替后辈们解释,“他们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把话说得稍稍漂亮一些,不算错处。”
哦——众人了然。不说后辈们了,就是他们自己,偶尔不也是把要讲的内容在心里过几个弯儿。
可这等在任何人看来都寻常的事,对师弟来说还是不同。他经历了一场能用惨烈形容的欺骗,自然更在意此等小节。
孔连泉乐观,问:“那小师兄,最后一个人呢?”不是说还有一个从头到尾都没说谎吗?
任剑秋、赫连随同样关注。接着,便见邬九思微微苦笑,说:“他与旁人不同。不光是在说真话这件事上,也是在一心盼着当我徒弟这件事上。”
“这?”
众人面面相觑,视线交错。
第046章 夜会
在太清峰上诸人谈起“陈禾”的时候, 顶住其面皮名姓的郁青已经在收拾行囊了。
他倒是不会直接走,总得等司徒修与安朗那边出了结果。若是事成,自然要向两位好友道贺。若是不成……郁青摇了摇头, 心想:“对两位兄台来说, 如此虽然遗憾,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论司徒家还是安家,在龙州都有一番成就。没了天一弟子的身份, 二人照旧会有大好前途。
倒是郁青这边,总得给自己日后的去处找个说法。可惜思索来、琢磨去, 他却始终没有思路。回龙州吗?不是不行。可天地之大, 到别处闯荡也好……
摸了摸脸上的金丝面具, 郁青忽地想起另一件事。
他轻轻吹了声哨, 不一会儿, 一只皮毛雪白的灵鼠便从窗户边儿上出现、来到郁青眼前。
郁青伸手捉住寻宝鼠肚腹,听到小东西“吱吱”的叫声。他笑一笑,说:“这些日子,你在外头倒是过得逍遥自在。”又用手指搓一搓灵鼠面颊,没一会儿,零零碎碎的东西被其吐了出来, 正是早前邬九思悉心准备给道侣, 偏偏又被寻宝鼠藏走那些。
兜兜转转,东西又回到郁青手中, 他也再度进入天一宗。如此一来, 再不将灵宝还回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具体还法依然是个问题。琢磨了一段时日后, 郁青决定简单粗暴些:总归许多灵宝上都有太清峰乃至邬九思个人的标记,自己在天一宗内找个地方、把东西堆过去不就行了?
最好是在太清弟子们平日便会经过的地方, 被他们瞅着了,正相当于落到九思手中。哪怕运气差一些呢,拿走灵宝的是无极峰等与太清峰关系不睦的势力弟子,但凡他们试图去启用那些灵宝,九思便会有所察觉——这儿又不是天高皇帝远的龙州,而是人眼皮底下!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下各峰的考验尚未结束,自己在外打转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想到这里,郁青再不犹豫。他随手将寻宝鼠放在肩头,这便出了门,往林子茂密的地方去。
寻宝鼠也是乖觉。半是在主宠血契在起作用,让它听从郁青安排。半是在这新主人手底下它过得的确不错,平日自由自在,除了帮主人存些东西外近乎没有差事。偶尔被叫来做事,也只是被揉揉肚皮、搓搓脸肉。和从前那样找不到好东西便要饿肚子、甚至被以血契勾得心口痛楚的经历是许久不曾再有,它便也愿意配合郁青。有人来的时候,自己乖乖藏在新主人的头发里。等人走了,才又在主人耳朵边儿上“吱”一声,意思是:“主人主人,我可以出来了吗?”
郁青抬手挠挠它的下巴,低声说:“今天呀,我就是和你指个地方。你记下来,后头咱们要走了,你自个儿过来、把前头拿走的东西都吐在那边。听懂了没?”
小白耗子探头探脑。
郁青歪了歪头,笑眯眯说:“原来是听不懂的吗?我从前听说,寻宝鼠的品阶是低,可最是聪明。如今来看,这话兴许是假的。”
某些灵鼠继续探头探脑。
郁青叹气,“既然这样,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处。罢啦,正好通月城近来人多,天南海北的修士都聚在一起,闻说还摆出了颇大的集市。有空的时候,我也去转一转,把这只没用用处的耗子卖掉得了。”
“吱吱!!!”
“没有用处的耗子”急了。
它就是聪明!一点儿也不傻!稍稍转转脑子,也知道在这个主人身边,比去其他人身边轻松得多。
前面的表现,也不过是寻宝鼠的天性在作祟。舍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灵宝,恨不得将东西永永远远藏在自己嘴巴中——可胡说回来,那么些好东西,它也没办法用啊!
虽然万分不舍,寻宝鼠还是答应下来。它表现得乖觉,郁青自然也满意。原本假装出的笑眯眯里带了三分真心,他自言自语:“要不然把你也留给九思好了?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嘛。倒是九思,好歹还能赏玩赏玩。”
“?”寻宝鼠愣了,“吱吱!”
不都已经答应你了吗?怎么还要把人家耗子送人!
它冲着郁青耳朵叫,把郁青弄得又痒又无奈,嘴巴里嘀咕“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转而又笑,“好吧,我从前是不是也这么不知好歹?”
自嘲的时候,也没忘记眼观六路。与那些真正第一次进入天一宗的修士相比,郁青对此地实在太过熟悉。他没有半点弯子,便“迷路”到了太清峰附近。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只有持有太清弟子令牌才能进入的地方了,青年终于停下脚步,开始左右端详,试图给寻宝鼠找一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找得太过专注、认真,以至于就连身后多出一个人影,郁青都没有发觉。
也正式因为他前面认真的模样,邬九思还真误以为这拒绝了当自己弟子的小修士是找不到回考验弟子临时居处的路。他不想吓到人家,出声之前,先轻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陈禾小友——”
话音还没落下,便见对方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邬九思疑问:“……”
郁青尴尬:“……”
两人目光相对,一声惊叫被郁青硬生生地压在嗓子眼里。他有紧张,也有欲哭无泪。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明明一门心思想要把事情做得低调一些,却直接撞到了正主面前!
如今正主看着他,也不说话。郁青更是紧张,短短时间当中,思绪已经从“九思到底发现了我身上的异常之处,这便要戳穿我的身份,将我从此地赶走”,飘散到“九思毕竟是九思,哪怕对一个他厌恶的人也是这样温柔。要戳穿我了,依然不曾让其他人一同过来、给我难堪之处”。
这么一想,郁青倒是生出几分动容。
不过,在这份动容真正落地之前,他又听到邬九思说:“你该走这边。”
郁青:“啊?哦哦!”
他意识到,自己前面是想多了。又意识到,道侣应该是误会了。
这明明是好事,青年心里却还是酸楚,茫茫然地自问:“我虽一句话都没有哆嗦可到底是前面有所行为,这才惹得九思误会。这算是我又骗了他一次吗?可是,这实在不是我的本心啊!”
心中沉沉,脚步便也不曾迈动。落在邬九思眼中,便是一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邬九思心中一动,态度还是显得柔和,问郁青:“你夜间出来,原先是要做什么?”
夜间——对了。
郁青暗道,明月总是要在夜间出现的。九思在白日是受人敬仰的真人不错,可到了夜间才是真正姿容清绝。
“也没什么。”郁青说了一半答案,“就是想要走走。”
顺便找个好地方。
说罢,不等邬九思再问,郁青鼓起勇气又道:“真人呢?晚上也在修行么?”
邬九思失笑,回答:“没有。”
郁青带着几分忐忑,问:“那您是?”
邬九思轻声说:“前些日子整理旧物,原先是想找些东西来给徒弟当见面礼。没想到,翻出些已经不太记得的东西。”
徒弟。郁青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又有淡淡的酸楚浮现而出。他自然知道,自己要等司徒修与安朗的考验结果,同时便也是在等太清峰这边的结果。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幸拜在九思门下,得到他一心一意的打算与照料——像是从前对自己一样。
却也有不同的地方。世间多有道侣分道扬镳之事,然而当事人闹得再如何不快,落在旁人口中依然只是一桩笑谈。轮到师徒便是截然不同了,那些以家族为势力的修士暂且不论,若是早早离家、拜入某个宗门的修士,师尊对于他来说便是比亲族更加重要的存在。一旦辜负,便是整个修真界都有所不容。
这样就很应该。
九思会有一个真正配得上他的弟子,对方也绝对不会像自己一样将他的一番好心辜负。
郁青真心觉得这是一桩好事。至于除此之外,自己的沉闷疼痛,自然都并不重要。
“是什么东西?”他口中还在应着邬九思。接着便见对方笑笑,问他:“你要来看吗?”
郁青惊讶,近乎是不可置信地问出一句:“我?”
邬九思说:“总归也没有旁人了。”
总归,这位陈禾小友是自己唯一有些兴趣、想要收为弟子的人。奈何对方对自己并无兴趣,既然这样,邬九思便也并不勉强。只是还是觉得有缘,这才有了刚才的出现——光是指路,用得着他亲自现身么?更不用说后头的邀请了。
“自然,”眼看青年似是踟蹰,邬九思又补充,“你若是还有事忙,也不必一定……”
“没有!”郁青斩钉截铁地回答,“再也没有什么事比真人您更重要。”
当真?
邬九思手指动了动,袖袍之下,是镜面的微微冰冷。
很快,这份冰冷又消失了。不该这样,邬九思心道,天机镜是能助他识人,却也只是,也只能是辅助。
“那就和我走吧。”他微微一笑。
第047章 金钟
负有盛名、不过六百岁便进境元婴的天才邬真人, 郁青是见过了。伤重失意、空有显赫背景却只能守着凡人寿数静静等候死亡的道侣,他更是印象深刻。
可他依然远远不曾了解对方的全部。两人初次相见的时候,邬九思已经一千余岁。这一千年中, 他曾独自一人挡下扑向城中的沧澜河水, 活人无数, 因之声名远扬;曾在各项宗门大比上展露峥嵘,赢得无数人交口称赞, 道此子日后能有与他父母一样令人惊叹的成就:更曾……
做过一个纯粹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孩子。
“这是?”
看着道侣带自己见到的场面,郁青心头浮出的先是迷惑。紧接着, 他又从对方眼中看到怀念。
青年疏忽意识到:“按照九思的说法, 这些钟的来历怕是已久。莫非, 它们还和两位尊者有关?”
没错, 邬九思带他看的, 是一组金钟。
这些金钟大小不一,数量繁多。高者能将郁青整个人都扣进去,最矮的却还没有他手掌长度。
这会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悬在太清峰中一座空山头上。有风吹过,小些的金钟们微微摇晃,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我年幼的时候, ”邬九思带着怀念讲, “父亲、母亲看我喜爱音律,于是特地找了那会儿的含元峰峰主, 打造了这组‘妙音钟’出来。四十八个金钟由小到大, 想要它们出声,需要的灵气也是越来越多。
“不光如此, 哪怕是同一个钟,在催动灵气足够的基础上, 当份量略有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会不同。
“那会儿父亲、母亲常会在清晨给我奏一首曲子,到了晚上,便听我用妙音钟将那曲子复刻而出……”
“很有趣。”郁青由衷地说,“两位尊者实在是为您考虑。”
邬九思微微笑了,转而又看“陈禾”眉目中透着其他情绪。他微微一怔,还是笑问:“怎么了吗?”
郁青一愣,很快回答:“尊者,从前仿佛不曾听说您爱好音律。”
不是作为初来乍到、到处和人打听邬真人的外来修士“没听说”,而是他作为邬九思的道侣的时候,也没有听说过。
郁青不觉得对方会在这种小事上对自己可以隐瞒。既然这样,答案便只有一个。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邬九思道,“那会儿我该没有你年纪大吧?”
这话落在郁青耳中,让他轻轻“啊”了一声。
所以,曾经让邬九思深深沉迷、也让他父母尤为关注的爱好,会在日后逐渐失去痕迹。
物是如此,人呢?——想来哪怕需要的时间长一些、耗费的心力多一些,可到底……
也是能忘掉的。
这样就太好了。郁青由衷地想。
……
……
邬九思邀请“陈禾”与自己一起赏玩妙音钟。
郁青欣然答应。接下来,便是邬九思手把手地教他。
倒也不难。当年初次接触妙音钟的邬九思不过少年——他前头给“陈禾”说时,话里的意思其实还是把年岁报大了些——都能在短短时间之中记住所有关窍细节,何况是此刻已经长成、更是有意表现的郁青呢。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灵气份量刻在脑海中,而后颇有自信地开口:“请真人指点。”
邬九思含笑看着青年说起话来明亮的双眼,手腕一翻,便有数道灵气从他指尖迸了出来,落在不同钟上。
“咚——”
“叮——!”
各样声响汇聚在一起,并无哪道显得突兀。而当这片圆融的声响结束,郁青轻声开口:“来了!”
话音落下,金钟又响。邬九思偏头去听,果真与方才一模一样。
他欣然,与自己看中的青年说:“不错。”
后者粲然一笑,神色比方才还要亮上几分,很期待地看他:“真人,再来?”
邬九思依然笑着点头。他出手,“陈禾”跟上……数度下来,对方果真是一点儿差错都没出。大约也是觉得眼下场面简单了,青年又朝邬九思抱拳,说:“真人,您再指点指点我,如何?”
邬九思轻飘飘看他,笑道:“当真?”
郁青回答:“当真!”
邬九思应了个“好”字。话音尚未落下,钟声已经再度响了起来。不似方才那样,每一道声响都清晰可见,而是许多嗡声鸣音层层叠叠地交织一处。郁青仿佛看到了一片水塘,随着粒粒水珠落下,无数涟漪扩散、交汇,恰似他耳畔情境。
他近乎是觉得为难了。这份心思同样写在脸上,让微微弯着眼的邬真人瞧见。再接着,在邬九思稍稍反思、心道“我是觉得陈禾小友修为不错,应该不惧于这些,可他毕竟是头一次接触妙音钟,还是需要些时间来适应”——这么一个时候,青年的唇角又勾了起来。自信,张扬,热烈。
他毕竟不像邬九思,可以轻轻松松让灵气顺从倾泻。再催动金钟的时候,郁青的动作便稍稍大了一些。他先是以极快的速度弹出数股灵气,接着便开始用左手将一股股灵气捏成稍显凝实的团子,转眼面前便有一串。同时,右手落下,触碰腰间。
灵刀出鞘。
邬九思的目光跟着落了上去。他一直知道,自己眼中最适合成为他徒弟的青年有一把并不好的刀。可眼下,这把刀上却迸发出它从未有过的锋锐气势,随着青年的动作,朝着他面前“空处”——也就是那一团团灵气所在之处劈落!
饶是邬九思都没料到这幕。他怔然片刻,耳畔是一片嘈嘈切切的声响。这样的响动当中,邬九思回过神,开始畅快地笑。
“不错,当真不错。”不光是笑,他还与“陈禾”讲,“我还真被你此前为难的模样蒙过去了。早就想好要这么来一手了,对不对?”
郁青眼睛眨动一下,抿抿嘴巴,略带不好意思的点头。
——是呀,就是想要给您露一手!
话是没有说出来,背后的含义却清清楚楚落在邬九思眼中。尤其下巴点下去之后,青年脸上原先的赧然也散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快活、得意,好像他早就知道这样的做法能惊艳到邬九思,于是有意引他开心是的。
如此有心。
邬九思脸上的笑意更清晰了,问陈小友:“再来一次,你还行不行?”
郁青看着近在咫尺的道侣,对方的笑意充盈着他的眼睛。他为此心跳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头脑已经开始晕眩。但如何能不应呢,“可以!”郁青说,“我自然可以——真人,请指教吧!”
邬九思赞道:“好!”年轻人,就应该有此刻的自信张狂!
于是又是一片金钟摇晃,又是一片刀影翻飞。这一切与两人的笑声、赞声融合一处,水都没有留意到,在他们比划的时候,有人御剑路过。
赶去处理事务的袁掌门听到山间乐声,瞅空一瞄,转而欣慰:“之前听说九思收徒的事儿不顺利,眼下看,却是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没一会儿,大半夜不睡觉、和焦苍把酒言欢的孔连泉笑着和好友讲:“依我看,小师兄收徒的事儿应该还是稳当了!嘿,这可是我的头一个师侄呢,总得给人准备些好东西。”
焦苍赞同:“这话说得很是。”
孔连泉又笑眯眯都看他:“四舍五入,你是不是也算他的长辈了?怎么样,给我家师侄的礼物准备好了没有?”
“……”焦苍有些无奈,更多的依然是好笑,“有有有。不过可惜,你家小师兄的父母看不到他收徒这天。”
“是有些不得劲儿。”孔连泉被说得也叹气,“不过没关系。往后哪天,他们一同出来,对小师兄而言便是最大的贺礼了。”
赫连随赞同:“正该如此。”
任剑秋同样点头:“小师弟这话说得很是。”
孔连泉:“是吧——等等,”他瞠目结舌,“你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任剑秋从容不迫:“孔师弟,难道只允许你从九思这儿‘路过’?”
赫连随叹气:“怎能如此。”
孔连泉:“……”
……
……
郁青出门的时候,月亮尚且挂在夜幕西方。等他在邬九思的“试题”当中第一次出现绊子,月亮已经来到天空西面儿,原先暗淡的夜幕也笼罩了些许亮色。
邬九思安慰他:“你前头做得已经很好,此番也不过稍稍错了一个音节罢了。”
郁青忧虑。
邬九思轻声讲:“这妙音钟与你也是有缘。总归我现在是用不到了,徒弟……这一回应该也不会收到。陈小友,你若不嫌弃,便将东西拿走。日后是自己用,还是再拿来教导什么后辈,都很妥当。”
郁青深呼吸。
邬九思静静注视着他,眼神柔和关切。
郁青说:“邬真人,我听出来了,那个错了的音,是你从前从未敲出过的,所以我不知道。”
邬九思:“……唔。”
从容。
镇定。
风度翩翩。
尴尬是绝不可能的。
郁青看着他,在道侣眼皮的微微颤动中,认真地讲:“您愿意如此指导我一晚,我已是极为感动。邬真人,您不用这样,为把东西送我便这么做。”
我如何配得上呢。让一个君子,使出这等小伎俩。
郁青动容而苦涩地觉得。
第048章 误会
场面静了良久, 到底还是被邬九思打破。他摇了摇头,说:“你看出来了。”
郁青踟蹰地点头。
惭愧,惆怅, 后悔……种种情绪压在他心头, 让他的心思越来越沉重。这样情形当中, 反倒无法再细看邬九思接下来的神色。
自然也错过了对方的懊恼。
两人虽然仍在相对,心思却俨然南辕北辙。兜兜转转, 却又都落到:“还是我做得不好,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过, 一定要比较的话, 便还是郁青更加难捱。他自然明白道侣的好意, 可越是这样, 他便越是难堪:自己已经通过欺骗手段从九思手中拿到那样多, 眼下呢?难道还要重来一次?
郁青做不到。他匆匆地、近乎是迫切地开口,又与邬九思说:“这毕竟是两位尊者赠予真人的法器,如此珍贵,我怎能接受?……即便真由真人赠予什么人,也该是您正正经经的弟子,怎么能是我?”
后头自然是省略了很多内容的。“我这等品德败坏、不堪造化之徒”“这等无情无耻, 根本不该又一次出现在您面前的小人”……半是不愿让自己再难堪一分, 半是真心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无需让道侣再多一份烦忧, 所有真心之言都被咽下, 唯独一双眼睛中盛着真诚神色,这样去看邬九思。
半晌, 邬九思还是笑了,说:“好,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多勉强。”
勉强……郁青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可毕竟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便也只是笑了笑。
他心头期待道侣岔过话题,如此也好让自己不再胆战心惊。邬九思也的确顺从了他的愿望,开始温文地问起郁青接下来的打算。
自然是没有的,可聊到这等话题,青年也总能找到写些话来说。除了身份之外,他还是不大愿意和道侣讲谎话,于是这会儿的言辞也显得模糊,只道:“还并未彻底定下来呢。我从龙州来,按说总该多在玄州待些时候。前段时间虽说是在赶路,可多少页见过了这片大陆东面儿的风光。所以嘛,往西边儿走走应该不错。
“但也只是走走,一定要说要去哪里,我是没有这个心思的。或许要等走到头的时候,才能有所打算?到时候,云州、北州都在面前——对了。”
郁青忽地记起什么。
那个他一直都很想问,只是从前总觉得突兀的问题。眼下话题既是已经到了这儿,应该总能问出一句。
“真人,”郁青轻快地开口,眼神却很专注,“我不是要冒犯您。只是在外的时候,也有听说一些与您有关的事。您之前受过伤,后头又服了北州的什么酒,这才康复的,对不对?”
邬九思:“……”淡淡“唔”了一声,是个不置可否的意思。
郁青呢,则是尽力在脑海中描摹着“陈禾”该有的语气态度。他嗓音都压低了,显出对邬九思的崇拜,还有对那传言的追寻。“您若是方便的话,能告诉我酒是怎么来的么?自然,这等好东西,凭我一个人的力气,是万万不可能拿到的,可有个目标也并非坏事儿。您说呢,真人?”
他甚至朝邬九思眨了眨眼睛。平心而论,“陈禾”的样貌远远不如郁青真正的模样。没有了他原本面孔上那份继承于母亲的昳丽,充其量只能说一句清秀、眉眼柔和。可这样一个小动作,生生为他的五官增加了几分灵动。落在邬九思眸中,也让他微微一怔。
很快,他又想起:“陈禾小友是和两名修士一起来的,他们便能证明小友的来路。”
邬九思心思淡下,想了想,觉得事情虽然复杂,却也并非什么都不能说。
“不是因为灵酒。”他先解释,“只是孔师弟寄回灵酒的时候,我正好恢复了,外头有人误会。”
郁青轻轻“啊”了声。有些意外,但细细想来,又觉得理所当然。
“至于真正的恢复之道,”邬九思又说,“也不是因为这些外力,而是另有其他事物帮助。”
郁青等了三个呼吸的工夫,见对方依然没有继续往下讲的意思,心头便了然:“看来所谓‘其他事物’,这会儿不好说给我听。”
想了想,又沉默:“如果我已经拜九思为师了呢?他会说给我听吗?”
思绪起了,他却未有哪怕半分去印证的冲动。相反,原先那些压抑的情绪当中,慢慢浮上了些许释然。
有自己做过的事情在,九思应该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去找道侣。既然如此,又有谁能陪伴他、让他开心呢?
郁青曾经把袁掌门师徒四人一并塞在这个圈子里,往后却到底察觉到这样的不便之处。无论如何,袁掌门已经不能算是太清峰的人了。
那么,“九思的徒弟”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会陪伴九思,照顾九思,尊重他崇拜他让他以其为傲;
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到底只让道侣伤心罢了。
等等——伤心。
郁青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不言不语的态度落在道侣眼中恐怕有另一重含义。
他赶忙开口,磕磕绊绊地与邬九思解释:“真人,我并非有意窥探,只是一时多想……呀,实在是太对不住您。”
邬九思听着,有些失望于对方的生疏,却还是淡淡笑了:“无妨的。”
郁青又道:“呀,怎么已是这个时候?”天色不仅仅是微亮,而是全然到了日出时刻。艳丽的朝霞笼罩山林,同样将邬九思和郁青的肩头染上一篇霞光。“实在不曾想,竟打扰了您一整夜。”
他脸上是惴惴不安。这样环境当中,邬九思自然显得更加温润柔和一些,依然道了一句“无妨”。
他看着“陈禾”朝自己告辞、离开。再看看四处散落的金钟,邬九思缓缓吐出一口气,摇摇头,将所有大小灵钟收入袖中。
原本以为这就是一切结束了。自己虽然没有收下一名亲传弟子,可以他在太清峰的身份,往后仍然有许多事需要忙碌。那些寻常内门弟子的拜师、他们后续课程的安排……以邬九思如今所在的高度,这些其实都是琐事。他若是不愿意处理,直接交给下面的人也是无妨,许多峰头其实都是这么做的。不过眼下时节,邬九思倒是更愿意自己动手。
“前头已经清闲了那么长时间,”他说,“如今是应该找些事做。”
有了这等说法,无论太清峰弟子们还是袁仲林等人都是无话可说。
——说曹操,曹操到。
回忆里刚刚出现师叔等人的面孔,邬九思便听到一串儿笑声,“九思,九思,我来祝贺你了!”
邬九思从新入选弟子名册中抬头,眉目当中满满都是疑问。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周围其他太清弟子,后者们也全然不解地朝着少峰主回望。
看来与自己手上的事情无关了。邬九思这么想完,心头忽地出现了一个念头。饶是他,从前来时都被这念头震得头晕目眩、口舌发干。在场的弟子们只觉得眼前一晃,再下一息,少峰主原先坐着的位置上已经没了丝毫人影。
“师叔!”邬九思嗓音难得抬高,步子也比平时就快了一些,“难道是——”
两人相对,目光当中都是喜悦快活。
袁仲林高高兴兴道:“没想到啊!我拢共就四个亲近后辈,你年纪在里头也只排第三,可是却是第一个收徒弟的!哈哈哈,这可是大喜事儿!必须得要大办一场!”
邬九思:“师叔,莫非是——”我那父亲、母亲出关了?
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
袁掌门的语速实在太快,邬九思又一直是个慢脾气。不等他说出一句囫囵话,师叔的“喜讯”已经清清楚楚地落在邬九思耳畔。
他重新沉默下来。
这态度不可谓不鲜明。袁掌门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笑意收敛,担心地问:“九思,你还好么?”莫非又有什么状况?
袁仲林忧心忡忡,邬九思到是镇定下来。巨大喜悦散去,成了空空落落的一片。只是看着掌门师叔的表情,他还是笑了笑,说:“师叔,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误会?”
袁仲林沉默。
袁仲林:“啊,昨夜的月色真美。”
……
……
虽说半路遇到道侣,可郁青前一次出门要做的事,也算是基本完成。
他抚摸着寻宝鼠柔软的皮毛,与对方约定了日后回来的地方。往后照旧是将寻宝鼠放走,由着对方在天一宗中不禁止小型灵兽前去的场合乱窜。
郁青还喃喃道:“怎么回事,我好像觉得你长胖了一点儿?”
寻宝鼠自然不服,“吱吱”地又叫了起来。一边叫,还一边从嘴巴里往外吐东西。这对于它来说也是难得,算是对郁青有了极大的信任,知道这位主人并不会像是之前的主人那样压榨自己、将它找到的所有好东西全都抢走。
吐着吐着,寻宝鼠肉眼可见地瘦了很多。郁青看在眼里,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揪着寻宝鼠的尾巴在自己手指头上绕了绕,他事先说明:“你平日要拿东西我是不管的,不过那些交代你的东西,你可一定……嗯?”
青年微微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这株灵植,”他从寻宝鼠的库存中捡出一样,语气都变了调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寻宝鼠:“……”
寻宝鼠:“吱?”
第049章 挖呀挖
手上的东西即便化成了灰, 郁青也能认出来,这正是一株龙血草!
没错,并非虽然珍贵, 却也算有处可寻的“龙涎”, 而是实实在在的龙血。稚嫩的株苗上带着鲜红痕迹, 沿着叶脉延伸,一路扎进郁青眼睛。
他错愕无比, 心跳速度都快了数分。自然,这并非自己在船上被抢走的灵植——那好歹算是成株, 眼下的却不过嫩苗——可光是“有龙血草出现在天一宗”这件事, 已经足够郁青惊诧万分。
大约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 一阵愣神后, 寻宝鼠也反应过来。它尾巴在郁青手腕上拍打几下, 示意对方将自己放开。接着,便开始朝一个方向晃脑袋。
郁青循着看去,喃喃念:“后山么?”低头看寻宝鼠,“你且带我去瞧瞧。”
话说出来,又换得“吱吱”两声。灵鼠麻利儿地开始往前跑,只是跑了没两步, 郁青又把它捞了起来。
“别耽搁了, ”他言简意赅,“你指方向, 我来赶路。”
“吱。”小白耗子应了, 开始拿着尾巴指指点点。郁青压着眉尖,一面分辨方向, 一面抓紧行路。
按说以他如今的身份,自然不该离开天一宗指定给考验弟子们停留的区域。可郁青毕竟曾在此地生活数年, 眼下也不是要直接往某个峰上闯,便并非没有空子能钻。几分斟酌判断,几分运气天成,竟真让他来到天一宗各峰往后的那篇茂密林中。
寻宝鼠依然在“吱吱”地叫,郁青的心脏也依然在“怦怦”地跳。他迷茫,困惑,认真究来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想要找到什么。只是许多疑问浮在脑海,一时在琢磨“为什么龙血会出现在天一宗内”,一时又想“怎么偏偏是吱吱找到这个”——天一宗的弟子们又不是瞎了,放着这等好东西全然不管吗?
这时候,他耳畔的声音停了下来。
同时,寻宝鼠哧溜一下从郁青肩头滑落,眼睛也不眨地钻入一片茂密草丛当中。
郁青“呀”了一声,连忙跟上。很快,他指着丛草中一块微微光秃的泥土,问寻宝鼠:“吱吱,就是这里吗?”
寻宝鼠朝他点头,尾巴也在地上轻轻拍打。
郁青压着眉尖蹲了下来,仔细查看此地状况,又从脑海中调出当初自己在寒潭下见到的场景对比。
温度?——不同于寒潭下的冰凉刺骨,这就是普通的山中冷热。
湿度?——一边是水底,一边是山林,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其他?——手指轻轻落在泥土上,捏起一点儿,又看着它们从自己指尖滑落。郁青的眼皮垂了下来,不知是在和寻宝鼠讲话还是单纯自言自语,“是普通的土,”带了灵气,但这也是寻常,“不是水里那种红泥。”
既然这样,为什么能长出龙血草呢?
郁青收了手。他还是迷茫,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周遭一片草地上。寻宝鼠最先还在紧张,往后似乎开始觉得无聊,于是开始左溜溜、右晃晃。
郁青被它晃得又眼晕、又烦躁,忍不住说:“吱吱,暂时不用你做什么了,先去其他地方玩儿吧。”
寻宝鼠自是高兴,又朝郁青叫了一声,小小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草丛中。
郁青看着它的背影,心想,这小东西对龙血草长出来的地方还真是没有半点儿留恋。
又想,不对啊——当初自己被人找麻烦的时候,吱吱不是宁可冒着风险,也要往自己搜集来的那些红泥上舔上两口。现在呢,分明同样长出了龙血草,眼下的地方却对寻宝鼠毫无吸引力?
郁青指尖有点发凉。他直觉自己找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只是一时无法抓住。目光又一次落在眼前的泥土、草丛上,这样看啊,看啊,不知过去多久,青年终于轻轻“咦”了一声。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还是意识到:“这儿的灵植,看起来都很寻常……年份也很浅。”
以他并不专业的灵植辨认能力,它们似乎都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长成的。
郁青深吸一口气,咬咬牙,伸出手。
“我到要看看,是什么地方能一口气长出这么多年份相类的灵植!再有,一个没有龙血红泥的地方,又要怎么长出这稀奇的灵草!”
……
……
袁仲林:“唉。”
赫连随欲言又止。
袁仲林:“唉!”
任剑秋面皮一抽。
袁仲林:“唉!!!”
孔连泉:“……”
孔连泉说:“师尊,我看九思自己都看开了,咱们是不是也要看开点儿?”
“话是这么说,”袁仲林道,“可是——唉!”
细细去想,他其实颇为郁闷。这都办得什么事儿?原先是为了让师侄从那白眼狼身上抽出心神,这才打了让对方收个徒弟来分心的主意。结果呢,眼下九思的状态是还好,可袁仲林怎么想,怎么无法安心。
十六个人里,只有一个没有骗九思,偏偏也是这个人并不打算拜入九思门下……唉!
编外人员焦苍忍不住了,道:“邬真人他究竟是怎么说的?以天一宗的名声,竟也有人不愿拜来吗?要我看,是不是沟通上有什么误会?”
众人眨眨眼睛,开始顺着焦苍的思路考虑。
“是有那么些人,”孔连泉在这事儿上比较有发言权,“宁愿在寻常宗门当中当一流弟子,也不愿在大宗门里就被旁人淹了,我爹门下就有这样的徒弟。”
“可是,”焦苍更是纳闷儿,“邬真人的亲传弟子!即便在你们天一宗,这也能说的上是‘一流’吧?”
赫连随皱眉,轻声说:“也许那位陈小友还有其他顾忌。”
焦苍摇摇头:“我是想不来了。”又琢磨一下,“难道他是担心压力太大?若是这等心性,兴许的确不适合真人。”
任剑秋却不赞同,“照我看,九思收徒弟,恐怕真的没那么在意对方的修为。咱们原先拿过去的十六人名单当中,不就是陈禾小友修为最差?可最后最得九思的心的,一样是他。”
袁仲林叹:“九思是心病,那位陈小友便是他的心药,可惜……”
“仿佛也是这么个说法。”焦苍梳理着逻辑,“嗯?不对。”
众人看他。
焦苍:“若是陈小友果真是不愿有太多压力呢?——以邬真人的身份,他的徒弟的确是会被人日日盯着,难怪他紧张嘛。但要是事先说清楚,可以让他不去面对这些,他兴许能点头呢?”
孔连泉问:“等等,焦兄,我没听明白,究竟是怎么一个‘不面对’法?”
“咳咳,”焦苍小声说,“我也没想明白,但是有条路子,总好过什么也没有吧?眼下这状况,把人留下来,后头的事儿慢慢解决不就成了。”
任剑秋跟着皱眉,“留他……说到底,只是一个稍稍有些天赋的筑基。”竟要他们耗费这么大心力吗?
“说到底,”赫连随深呼吸,“那是咱们之外,九思这段时日最主动去接触的人。你们没听师尊说么,最开始的时候九思还想要把妙音钟送出去呢,是那人不愿意。”
孔连泉说:“倒也是个心里有谱的。”光这点,就比那白眼狼强过许多了。
任剑秋抿了抿唇,“那?”
赫连随没说话,只是去看自家师尊。孔连泉、焦苍同样。
在弟子们的目光下,袁仲林思索,斟酌,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扪心自问,就连他,也做不到朝师侄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偏偏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难道不像是命中注定吗?
“阿随,剑秋……”他点着弟子们的名字,最终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了在外时间最长、最擅长与人交际的孔连泉身上,“罢了,还是你吧。”
即将迎来任务,孔连泉屏住呼吸,目光快速从身侧人身上扫过。
焦苍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孔连泉亦然仿佛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没关系,一切都有我呢。”
他忍不住笑了,忽然觉得自己接下的任务也没有那么艰难。
……
……
甚至是太简单了一点。
“陈禾”面对低调前来说服自己的人,很快便说:“好啊,我可以留下。”
孔连泉:“小师兄他……日后你……嗯?”
他怀疑自己没听明白对方的话。眼神表现得他明显,以至于郁青都无奈了,“我说,我这两天也细细想过,觉得邬真人的确是极难得的师尊。我又是真心崇敬他,能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是求之不得的。”
孔连泉:“哦、哦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小师兄的“心药”留下来了就是好事儿。
一直到从考验弟子们的住处离开,孔连泉都有些晕乎。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能扯开唇角,喜悦地和好友讲:“这下好了!依我看,这小友的确是个好的。等小师兄的所有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前头那白眼儿狼又算得了什么?”
焦苍听着,赞同地点点头。
“只是到底也不知道,”孔连泉又挠挠脑袋,“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刚才那样子,肯定不是被我说服的吧?”
焦苍并不在意:“事情做成不就得了?”
孔连泉便笑:“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提出的问题,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
——在龙血草幼苗所在的地方之下,郁青挖出了一块他无比熟悉、让他惊愕不已的宝盒碎片。
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他不光指尖,连身上也骤然冷了下去。
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当初抢走灵植的,竟是天一宗中的人吗?
第050章 拜师
送走孔连泉后, 郁青回到自己原先坐着的地方,脑袋依然乱糟糟的。几次命令自己静心都不得其法,无奈之下, 他干脆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杯冷泉茶, 这才勉强镇定。
“想想看, ”青年缓缓梳理,“涅槃丹能救九思的事, 会有多少人知道?”
应该没多少。
道侣和他提起这丹药的时候就说过,无论是原先的药引凤凰血, 还是据说能用来代替凤凰血的同阶神兽灵血, 都是极为珍贵、难以寻得的东西。家大业大如袁掌门, 都不曾起过发出悬赏、向天下人求来此物的心思, 可见在玄州修士眼中, 这些神兽血都早在世间消失无迹。
既然如此,能说夺宝人抢走龙血草,是为了断去九思的生路吗?
大约得看对方的身份。
涅槃丹,涅槃丹,毕竟是一种灵丹。寻常人是不会知道它的炼制法门,却不代表天一宗内当真再无其他修士知晓。
而当那修士恰好与太清峰不睦, 门下弟子甚至对太清峰少峰主的道侣起过恶念……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在一片茫茫当中着道了线索, 奈何这线索太过迷离,哪怕他早早对无极峰恶感十足, 此刻也无法确定地点头。再有, 如若真将目标落在上官家头上,他依然要面临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作为丹修, 整个上官家修为最高之人也不过是化神罢了。虽然道侣曾经给郁青的乾坤袋同是邬戎机在化神时炼制,可郁青总觉得这二者之间该有不同。
或者, 他应该换一个思路?
天一宗中有什么人修为高过炼制乾坤袋时的邬戎机,能一眼看穿里面有什么东西?——若当真有这样的人存在,他近来又有无在闭关、是否有外出经历?
再或者——郁青的眼皮轻轻跳动一下——有什么人,在满足修为条件的前提下,能够不引起任何人惊诧地来到天一宗之内,放下这些东西。
……
……
依然是一片迷雾。
缺失的线索太多,想了良久,郁青也不过初步定下两个方向。
其一,在藏书阁中细细翻阅各种丹道典籍,起码摸清楚涅槃丹的知名范围。
其二,利用邬九思弟子的身份好生打听,看能否从修为入手,划定几个有可能是夺宝人的目标。
说来,“邬九思弟子”……
青年面皮紧绷着,肩膀同样僵硬。如此良久,他才缓缓转过目光,去看窗外高悬的一轮明月。
郁青心情复杂至极。
前面是不敢想,不敢问。眼下,再无其他人在面前,也再无什么事能浮出、占据他的心神。郁青终于能够问自己一句,“你当真想好了吗?做九思的徒弟……”
从前是欺骗,眼下难道就不是?至多从前是为了自己,眼下是为了九思。
哈哈,为了九思!多好听的名头,光是说起来,郁青便觉得自己简直无耻到了极点。好像之前那些决心全部都烟消云散了,只要找到一个名头,哪怕这名头也显得虚无缥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留在太清峰上,享受道侣给他的种种好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为何还能腆着脸做出这等丑事?如若有朝一日,九思知道一切……
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郁青便觉得自己被刺痛。答案再清晰不过了,道侣一定会更加厌恶他,也一定更加难过。
这绝不是郁青想要的结果,既然这样,方才怎么就一时冲动,就那么在九思的小师弟面前夸下海口了呢?——满脑子都是“只要这样,我就可以在收徒之事之后继续留在太清峰上,查清那宝盒碎片究竟是何人留下”,却没有想过,往后事情要如何收场。
有薄薄的云被风吹来,遮掩了月光。
原先清凌凌的光色一下变得昏暗。就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无数个声音一同在郁青心头喊叫。
说他不配的,要他一定要现在便去坦露身份、说明原由的;
厚着面皮用孔连泉的话自我安慰,一遍一遍重复“那位孔修士都说了,九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他这段时日里最开心的日子。之前被我拒绝,九思难过极了”的;
立刻反驳前者,道“可你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吗?九思年幼时对他而言那么重要的金钟,如今不也是已经被他忘记许久。你又和那金钟有什么不同,没了父母关爱加持,他忘记你的时候兴许还要更短”的;
太多声音喧嚣,以至于郁青都没有留意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身畔已经是一片灵气在环绕。
这些灵气最先只是流动的速度快了些、急切了些,到后面,却显得越来越激烈。等到郁青从各个念头的争吵当中回神,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的胸口已经开始灼痛。嘴巴微微张开,一点腥气从喉咙当中冒了出来。
郁青怔然,不可思议地抬手去抹自己唇角。再低头,就看到了手背上的血色。
他似哭似笑地看着这痕迹,自言自语:“可是,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骗人这种事,总有一天会露馅儿的。”
过了片刻,他又垂着眼眸,自言自语,“可是我是真的想要帮一帮九思……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可是天一宗的那些人从前就不相信我在龙州拿到了能救九思的灵药,如今再说这些,不是更显得心思叵测?——他们不会相信我,可要是九思真的因此被害了……”
慢慢的,郁青心头有了了悟。
“九思厌恶我。他喜欢的是‘陈禾’的样子,如果知道世上根本没有‘陈禾’,他一定是要生气的。
“可生气……大约也只是生气了吧?‘陈禾’肯定不能长长久久、心安理得地留在太清峰上,却也不能像是‘郁青’一样没头没脑都死了。假如到那时候,九思撞破了我这个小人的身份,我负罪逃走,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他已经足够讨厌我,也不差再讨厌些了。只是那个时候,我一定也已经弄清楚背后之人是谁。他安全了,我心头便也安稳了。
“好,就这么做。”
风又吹来,考验弟子们的住处,月光落在石阶上,原先的石路便成了流水一般的清透。
郁青下巴微微抬起些,去看这片明亮皎洁的月光。注视当中,他喉结滚动一下,将口中鲜血咽掉。
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把寻宝鼠提溜过来,从它的库存当中翻找出来几味能用来炼制回春丹的灵药——其实回春丹也有,依然是邬九思之前给他的,但都到了眼下情境当中,郁青是当真半点也不想用对方赠予自己的东西,于是便这么凑合则个。
寻宝鼠千辛万苦找来的好东西没了,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倒是也不曾吭声。
它能分得清楚轻重缓急。主人并非随意抢夺自己的东西,而是当真受了伤。兽类的感官原本就比修士要敏锐许多,何况二者之间还有契在。这等危难关头,贡献出些东西也是寻常。
等到灵药咽到肚子里,胸膛的灼痛消散许多,郁青终于稍稍镇定。他低下头,笑着用手指摸一摸寻宝鼠的脑袋,换来小东西抱着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蹭着,嘴巴里也一直冒着“吱吱”动静。
郁青认真去听。半晌,语气变得有点儿微妙。
“想让我回头找几株品阶差不多的灵植补充进去?”
寻宝鼠:“吱吱!”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郁青深呼吸。
捏着寻宝鼠的腮帮子,仔细看里头都有多少好东西。
“我记得啊,”他说,“从前在外头,是有一些小势力自个儿占据了某个秘境,旁人想要进去,就要给他们交灵石。倒也不是很贵,大伙儿便都愿意花了。”
寻宝鼠:“吱吱?”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郁青笑眯眯:“咱们俩这会儿是没有在秘境当中,但你也得算清楚,要不是我通过了考验,你现在能在附近一片山林里找东西?我该收你多少灵石……”
寻宝鼠:“……”
寻宝鼠哧溜一下,跑得没了影子。郁青哼笑,到了榻边儿躺下。
他不需要睡觉,这会儿却还是闭目养神、养精蓄锐。
明天是个大日子啊。
……
……
经历了重重波折,邬九思到底要收下一个徒弟。
袁仲林弄不清其中关窍,却也替师侄高兴。他履行承诺,一手操办了邬九思收徒过程中的各样细节。理由都是现成的,师兄师姐不在,自己就是九思最靠近的长辈了。前头又有收三个徒弟的经验在,这种事,除了他还有谁合适去做?
又看了一遍敬茶仪式上的各样东西是否齐备、三个徒弟——连带编外人员焦苍——准备的礼物是否可心,自己的那份礼物更是反复检查……顶着一脸笑容,袁仲林与赫连随四人、太清峰上诸位长老们一起,看那从龙州来的青年一步步走向邬九思,再在师侄面前跪下。
他将手中的玉露茶水捧上,似乎也是紧张。目光落在师侄身上,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粲然一笑。
“师尊!”郁青叫,“请您喝茶!”
邬九思跟着笑了,笑容是身旁诸人许久不曾见过的轻松快活。他先是把茶水端来、轻轻抿过一口。接着,便是手腕一翻,掌中赫然出现一把灵刀。
这自然是送给新徒弟的拜师礼。郁青看在眼中,心脏不由一颤,记起曾经被道侣放在自己手上的那把灵剑。
如今,不同的场景,不同的目睹者,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二人的参与。
只是旁人不知。
邬九思道:“愿这把刀,陪你游历世间……”
郁青在心头接:“铲恶锄奸。”
邬九思却是停顿片刻,再度微笑一下,“共尝大道,共登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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