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丽君起身朝他们走来,目光淡淡落在书包上面。
池半夏循着目光看去,才想起来刚刚上楼,她嘴馋又吃了两三颗巧克力,犯懒就没拉上拉链。
此时她的书包,正斜挂在贺初衍左边肩膀,松松垮垮敞着,吊带完全掉出来,露出一半的物竞金牌。
瞿丽君自然是认识她的书包的。
池半夏连忙伸手,扯了扯书包肩带。
然后从贺初衍手里接过自己的书包,把拉链“滋啦”拉到底,抱在了怀里。
瞿丽君目光从池半夏脸上挪开,朝着贺初衍看去:“阿衍,还没有祝贺你得奖。”
贺初衍神情难得没有往日懒散:“谢谢瞿姨。”
瞿丽君问:“这么快就回国了,怎么不在爸妈身边多待一段日子?有段时间没见了,他们最近还好吗?”
贺初衍说:“我爸还是老样子,在国外飞来飞去,我妈忙完摄影巡展,前段时候陪外婆住了段时间,就跟老爸去度假了。”
“怎么不跟着一起去玩?”瞿丽君说,“我看暑假很多人都在外面。”
“他们双人蜜月,哪顾得上我?”贺初衍口吻带了几分玩笑意味,“我不在爸妈身边,他们倒乐得自在。毕竟我家一向父母是爱情,儿子是意外。”
“你这孩子,那是爸妈感情好。”瞿丽君轻笑,“阿衍,进来坐坐吗?”
池半夏偏头朝着贺初衍看去。
正好贺初衍视线跟她错开:“也不早了,瞿姨我就不进去坐了。”
瞿丽君说:“确实挺晚了,晚上早点睡。”
“瞿姨,你也早些休息。”
“嗯。”
贺初衍转身前,不动声色朝着池半夏递去目光。
池半夏飞速比了个口型:快走吧。
等贺初衍离开,池半夏赶紧关上门。
瞿丽君坐回到沙发上,神色一如既往平静。
客厅里重新陷入沉默。
池半夏换鞋,率先开口:“妈,我去洗澡了。
瞿丽君薄唇微张:“都十一点了,也不差这会。”
“过来聊聊。”
池半夏知道是躲不开了,慢腾腾挪到沙发边,抱着书包,坐在瞿丽君对面。
瞿丽君是典型的事业型强人,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今天跟你班主任通了电话,今晚学校没有安排晚习。半夏,如果你对自己不上心,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池半夏:“只是吃了顿饭而已。”
瞿丽君:“吃烧烤到十一点回家?”
“你跟阿衍……”她微顿了下,似乎在思考措辞,她总是体面的,神情在此时显得格外漠然,“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得天独厚,这个世界摆在他的眼前,他有太多的选择。”
“半夏,你呢?你说想学架子鼓,你也去学了,初二暑假都在埋头冲刺的时候,你去溪通参加乐队比赛,我没有拦过你,你说走数竞,高二上学期说要退出,我也没说过什么。”
“最后是什么结果,应该不用我再给你重复一遍。”
池半夏半垂视线,避开了她的视线。
瞿丽君说:“我想你也不怎么想听。”
池半夏:“……”
她知道瞿丽君说的是中考失利的事情,冰箱里那瓶过期的酸奶,导致她最擅长的数学科目缺考。
从明礼寄以厚望的中考状元的头号竞争者跌落的落差,并不是很好受。
这种意外的理由,瞿丽君一向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只会回她诸如一句:上战场还管你的枪会不会坏么?
有什么堵在喉咙似的,沉甸甸的,像是发锈的铁。
沉默在发酵。
瞿丽君把茶几上放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了池半夏的面前。
“半夏,你看看。”
池半夏拆开文件袋,看清里头文件时,不可置信地抬头:“……这是?”
瞿丽君说:“我联系了留学中介,具体的事项已经帮你咨询好了,家里既然有这个条件,也没必要不动用。”
池半夏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不想去。”
瞿丽君心平气和地说:“英语等级考试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不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可以松口气,你想玩的架子鼓,可以重新捡起来,也可以尽情享受最后一年的高中生活,你为什么不想去?”
池半夏指腹捏在文件袋的边缘,心里生出的抵触愈深。
“我不想当逃兵。”
瞿丽君问:“你是不想当逃兵,还是舍不得这里的谁?”
那道目光像是针芒一样,直直打到她的身上。
池半夏瞬间有种被看透的剥离感。
“我的确舍不得这里的朋友……们,但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瞿丽君神情了然:“半夏,在家里这些孩子里,属你天赋最高,你是当年的中考状元,而你檬檬姐在一年排百名之外,是她中学时代发挥最好的一次成绩,去年这时候她的刻苦,你是看在眼里的,她足够踏实努力,结果也从来不会骗人,她今年考入了a大。”
池半夏:“……”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池半夏半垂的眼睫微动,抖落沾染的橘色灯光。
“妈,你是觉得我考不上a大吗?”
“还是怕人人都觉得能考上a大的女儿,像是中考那样失利,会给你丢脸?”
她一股脑地说出来,也不管到底心里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
瞿丽君语调依旧平稳:“半夏,你一定要这样跟妈妈说话吗?”
池半夏突然生出种一拳砸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受。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是瞿丽君的来电。
瞿丽君微皱眉头,起身拿起手机:“妈妈接个电话。”
池半夏“嗯”了声。
瞿丽君到阳台处接电话。
传来电话交谈声,池半夏听到瞿丽君推后手头所有工作,昨晚临时决定飞回来的。
她的声音不见疲惫,语调平稳,却明显带着上级对下属的威严感。
池半夏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她从没有见过瞿丽君情绪失控的模样,和父亲池建兴多年以来也从没有吵过架,比起亲昵的夫妻关系,两人倒更像是默契的事业合作伙伴。
他们之间不像是因为爱情结合,反倒像是互相选择了对方。
池半夏收回视线,她已经习惯父母忙碌的日常。
太多失望积累下来,也就没什么多的反应了。
“事况我已经大致了解,我会坐明早的航班回去。”
池半夏翻着留学资料的指腹微顿,随后翻开了下一页。
过了会,瞿丽君在沙发对面坐下来。
池半夏却抱着书包站起来:“妈,那我换种说法。”
她的口吻认真:“我最想成为一名闪耀鼓手的年纪是十四岁,现在已经我十七岁了,明年七月我就十八岁成年了,我有权也有信心对我的人生负责,而且无论您相不相信,这个世界我最相信我自己,我的目标只有a大。”
池半夏放完话,也没看瞿丽君的反应,拿起茶几上的文件袋:“妈,这些留学资料,我就留下了。”
“我先去洗澡了,明天学校还有早习。”
身后传来瞿丽君的唤声:“半夏。”
池半夏停步,侧脸背光:“妈,明天路上注意安全。”
“工作再忙,你和爸也要注意身体。”
-
池半夏房间配套浴室里洗完澡,在衣橱里的睡衣里,选了套毛绒绒的浅蓝色恐龙的玩偶连体睡衣。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穿上毛绒绒的睡衣,然后闭眼睡觉。
把所有烦心的事情都扔出脑袋。
可今晚,池半夏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最后干尸般平躺床上,只能认命地,跟昏暗的天花板干瞪眼。
她平常看起来大大咧咧的,脾气实则一等一的倔。
属于不让往哪头偏要往那头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类型。
池半夏刚刚话是放出去了,可那股烦心的感觉,却在心口萦绕不散。
突然挺尸坐起身,摸起床头柜的手机。
点开聊天框,刚想发消息。
正好看到对方发来一条新消息。
【c:睡了吗】
池半夏手指敲了敲屏幕。
【summer:睡了】
下一秒,消息来了。
【c:汝好梦里回消息?】
池半夏回他。
【summer:吾好梦里鲨人】
回完后,池半夏迟迟没有等到贺初衍的消息。
刚想狂发消息质问对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阳台处传来动静。
一晃神又像是耳朵的错觉。
池半夏脑海里瞬间冒过很多侦探小说的情节,很多危机的开始,都是因为一时的侥幸大意。
她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踏步,猫着腰从盆栽架旁经过,从高达两米的骑士积木手里,抽出实心木长剑。
咚、咚、咚。
玻璃门传来三道轻敲声。
池半夏听到熟悉的敲门方式,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莫名还带着几分冒险失败的淡淡失望。
这栋公寓是两家为他们就读礼华中学买的,骑到一中也就十五分钟,贺初衍住在隔壁,阳台是连通的,很容易就可以翻过来。
约定的暗号就是三下敲门声。
厚重窗布被池半夏掀开。
隔着窗台落下的月色,两人面面相觑。
贺初衍目光落在她手里高举的实木剑。
“大晚上汝好梦里斩魂?”
池半夏把剑放下:“我剑术高明,你以后最好可要小心点,别乱招惹我。”
贺初衍视线落在她身上:“穿着这种衣服说这话,可没有一点说服力。”
池半夏:“哪种衣服?你这是对毛绒绒有偏见。”
贺初衍:“hellokitty上京骂,挺稀奇。”
池半夏:“……”
贺初衍抬起手指,又叩了下玻璃门:“大小姐,还打不打算开门了?”
池半夏仰头:“谁让你不事前预约好。”
贺初衍说:“还日理万机上了。”
“你知道就好。”
话虽这样说,池半夏还是打开了锁着的玻璃门。
又从手边柜子里,拿出贺初衍的备用拖鞋,扔到地板上。
贺初衍走进来换鞋:“大晚上还锁门,安全感缺失啊?”
池半夏转身:“主要是防贼。”
“防贼”两个字尤其强调重音。
贺初衍直起身,稳稳接过池半夏背身抛来的实木剑。
经过两米高的骑士积木时,顺手把剑插了回去。
池半夏摁开灯,把书桌前的椅子拖开距离。
贺初衍问:“客人来了,都不给一杯喝的?”
“回家去喝。”
话音刚落,贺初衍坐到了椅子上。
池半夏指着角落里的备用椅:“这椅子就这么几步路,你不能自己搬一下吗?”
贺初衍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哪有客人动手的道理。”
池半夏:“……”
“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你不是非要认我妈当干妈吗?”身后传来贺初衍的声音,“算起来,我也算得上你名义上的哥哥。”
池半夏搬起椅子:“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事情吧,少爷,难得您还记得这么清。
“看来您很怀念那段时间呢。”
贺初衍淡淡“哦”了声:“是小学三年级?我都记不清时间了,难为你还记得。”
池半夏:“……”
“你大晚上过来,就是为了过来贫的?”
贺初衍反问:“不然是来安慰你的?”
池半夏顿时反驳:“谁要你安慰?”
抬眼却看到贺初衍翻着她的留学资料,饶有兴致地看着。
那股斗嘴的气势,很突然就散了。
池半夏微抿嘴唇,坐在自己搬来的椅子上。
“看够了吗?”
贺初衍问:“哪来的资料?”
池半夏语调不甚在意:“我妈给的,她跟我说了很多,又说送我出国留学,我想了想,她说的挺对的,卷a大那么累,出国也没什么不好的。”
贺初衍把留学资料一抛,抬眼瞥她:“大小姐,a大对你来说,什么时候是难事了?”
橘色灯光映亮少年眉眼,恣意又张狂。
池半夏感觉心跳漏了一拍,挪开目光,用着玩笑口吻:“没准我江郎才尽了。”
贺初衍:“少给你自己贴金。”
“……”池半夏无语,“不会安慰人就别说了。”
池半夏还在坐着,椅子横杠被长腿一勾,整个人连带着向前栽去。
手肘撑住桌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淡淡的薄荷香气撞过鼻尖。
池半夏瞪向始作俑者。
贺初衍抬眼瞥她,浅色瞳孔浸着笑意,混蛋又无辜。
“谁说我不会安慰人了?”
池半夏回视:“倒是给我看看。”
贺初衍:“你可是第一个说要打败我的人。”
池半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安慰人还要给自己贴金。
“就你最厉害行了吧。”
“我二十三名,配不上当少爷的对手。”
贺初衍唇角微掀。
“大小姐,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中考失利,第二年你是中考状元。”
“高二你退出数竞,重抓学业,每晚最后一批下晚习,因为担心不吉利,整整两个月,连馋了很久的捞粉都一直没吃,结果考试前夕,还是忍不住大半夜拉我去吃,一吃就是三大碗,活像饿死鬼投……”
池半夏语气很嫌弃地打断:“贺初衍,没人告诉你安慰别人的时候,不要重提黑历史吗?”
在充满威胁的目光下,贺初衍懒懒改口:“那次年级第一,是你努力的答案。”
“事实如此。”池半夏说,“也不用你说。”
贺初衍问:“甲方可满意?”
池半夏压住微勾唇角:“一般,继续试试。”
贺初衍张嘴就来:“勾践卧薪尝胆,拿破仑还有滑铁卢的时候,热血漫画里的英雄主角,经历从来没有一帆风顺、一波无澜的。”
“大小姐,听从自己心底的声音,成为自己,也成为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主角。”
“你比你想象中还要优秀,也更勇敢。”
“summer,youdeserveit.”(你当之无愧)
“我知道你会做到想做的一切。”
他用的是“会”这个字。
不带任何疑问、如此笃定地相信她。
池半夏定定看着贺初衍,鼻尖上涌涩意。
突然起身,推着他的肩膀,不管不顾地往玻璃门外推。
“贺初衍,你肉麻死了!”
埋怨的尾音,却是遮不住的哭腔。
贺初衍一直被推到门外。
池半夏不住催促:“你快走吧。”
她一直垂着头,也就没能反应过来少年突然的转身。
猝不及防抬眼,才发现他们离得有些近。
近得能看清,少年浅色瞳孔里盛着的清浅月色。
显得他的目光有些深。
池半夏眼眶泛了一圈微红,怔怔看着他。
然后看到少年抬起手指。
有瞬间的恍惚,以为他要摸自己的眼角。
呼吸好像都停了。
结果脸颊被很重地捏了把。
池半夏痛得“嘶”了声,瞪着罪魁祸首。
果然是个混球!
“唰啦”一声。
池半夏伸手,泄愤般把窗帘拉上。
没过几秒,又担心光线暗,少年会不小心摔到,连忙把窗帘掀开。
“你小心点!”差点没压住声量。
池半夏连忙捂住嘴唇。
贺初衍转身:“就这么担心我?”
池半夏不怎么自然地说:“担心什么,我只是不想被你拖累。”
“万一上了社会新闻,大晚上不清不白的,扯不干净了……”
池半夏突然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尖。
瘦削的少年身形半隐浓重夜色。
晚风扬起乌黑额发,贺初衍突然笑了,神色看不分明,有些散漫。
“大小姐,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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