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叫嚷嚷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成一团压倒春日喧嚣的旋风。


    古鸿意却分的清楚:


    “砰。”是跛子刘师叔在砸门,疑似用的是他的假腿。


    “叮。”是袖玲珑师兄在弓着身子钻门锁。


    “好!”全然闹不清楚状况,却不妨碍高声喝彩的,是醉得意师叔,他应该喝的醉醺醺,踏着歪歪扭扭的步子。


    “唉……”至于这一声无奈的飘飘然的喟叹,这是毒药师师兄没错了。


    完蛋了,是师兄们、师叔们来了。


    古鸿意看一眼面前的白行玉,鬓边一点绒绒的青白芍药,他把指尖搭在花蕊上,轻轻拨弄了一番。他没什么表情,遥遥看一眼门外的喧嚣,又静静地把目光移回古鸿意面上。


    绝对不能让师兄们见到他。


    古鸿意不假思索,便下了决心。


    古鸿意快快将环抱着的芍药、金围带、牵牛花稳稳放到地下,便拉起白行玉的手臂勾住自己的脖颈。


    不由分说地便想他打横抱起来。


    白行玉蹙眉,他第一次见古鸿意脸上写着类似于“焦急”的二字。


    重逢之后,无论面对残月的轻锐“月下梅花发”,亦或是梅一笑的山河一剑、千红一窟的“一团旋风桃花色”,古鸿意始终神情平静,出剑稳而沉。


    一棵秋风萧瑟的铁铸的老树,人如其剑,宽厚、肃穆、沉默。


    现在发生了什么。


    他便轻轻推开古鸿意的胸膛,刚想写着问:“怎么回事”,这次,却直接整个失重,脚下腾空。


    !


    古鸿意双手搭在他腰侧,一拢,竟一下子把他倒着抗在肩头。


    “走。”


    长发悬垂,潮红上涨。


    天旋地转,鬓边虚虚插着的的青色芍药也顺势掉落下来。


    “喂……”想说话,当然发不出声。古鸿意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古鸿意倒很细致,腾手便团住花萼,把这一朵芍药暂时收进袖笼里。


    把他按在西厢房的床上时,古鸿意见那双美目又冷冽起来,蹙着眉将古鸿意按在肩头的手打走,却又夺回来,想问清楚情况。


    古鸿意很直接地捏着他的手,拉过他头顶,牵成一条舒展的弧线,把一对手腕合在一起,一手便捏在自己掌中。因此断了他的言语。


    哑巴确实有这点好。


    “门外人,是我师兄、师叔。”古鸿意解释道。


    白行玉被他牵成一条绷紧的弦,明白反抗只是徒劳,整个人便软了下来,只是深深不解。


    “我有什么不能见你师兄。”他只能无声地做口型。


    古鸿意愣了愣,垂下眼眸,语气依旧很坚决,“他们会认出来你。”


    他说的是实话。


    白行玉轻笑了一下,听起来倒是为自己着想。


    只不过,他觉得古鸿意属实杞人忧天。


    被大手捏住的一双手腕,轻轻晃了晃,示意古鸿意放开他,他不会反抗了。


    古鸿意松手。


    白行玉抬起手腕,两指并拢,作剑诀的样子般,往自己脸颊处“咻”地划了一下。


    古鸿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华山论剑时,霜寒十四州直直划破白幽人的面具时的招式与情态。


    华山论剑古鸿意固然输的惨烈,唯独这一招,无比骄傲,长久铭记。


    夜深月沉,辗转反侧时,也时常翻出回忆。比醉得意的陈年佳酿更醇厚,催他睡去,梦里是碎裂的白瓷……青白色的皮肤……冷静被揉碎而泛红的眼睛……小痣……


    “你是世上唯一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他双指依旧搭在颊侧,缓缓地垂落,顺着脖颈一线,模仿着当时碎裂的白瓷面具,乍破而迸。


    “是。”古鸿意垂眸,“……可我师兄们能认出你。”


    “为什么。”


    古鸿意却噤了声。


    原因很简单,因为盗帮老家,古鸿意的卧房里,铺天盖地满满当当山穷水尽,皆是白幽人的画像。


    华山论剑归来,五日画一张,五年以来,不曾停歇,跟剑一样,成了古鸿意单调生活的骨髓。


    师兄们耳濡目染,怎么可能认不出。


    何况,本就是毒药师教的他画画、袖玲珑给他研的墨、画好了第一个拿给跛子刘看,跛子刘笑得舒舒畅畅,粗糙皲裂的大手轻轻摸摸他的发顶……


    “嘿呀,咱们家小古,肯定能打败他!”


    这些执念,怎么可能告诉白幽人呢。只会让他更看不起自己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不想你被别人看见。”古鸿意忽然抬起眼眸,黧黑深处生出不容置疑的压迫,他只有作战时才会调出这样的神色。


    “我把你藏起来。”


    话音未落,古鸿意便自顾自的按住他的肩头向后推去,把他一把压在床上。


    不管他紊乱的呼吸和拧起的眉宇,只是扯过来被子,又把他整个裹起来,藏进去。


    在此之前,大门已“轰”一声坍塌了,古鸿意蹙眉,师兄们应该已经进来家门了。


    古鸿意起身,准备离开西厢房去应付师兄们,推开西厢房的梨花木大门时,古鸿意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白行玉稍稍拉下些被子,只露出来一双清冽的眼睛,睫毛颤颤。


    静静地,盯。


    盯。


    “在此处等我。”古鸿意又交代一次。


    对方长眉一蹙,眼睛也跟着拧了一下,依然疑惑。然后,他干脆把被子往上一提,自己把自己蒙起来。


    *


    古鸿意长吁一口气才推开西厢房的门,来到厅堂中。


    果然,袖玲珑、跛子刘、醉得意、毒药师……已经围坐成一个圈,静静等着他。


    “师兄、师叔,是我。”古鸿意对盗帮众人作了揖。


    师兄们却毫无反应。


    仅有毒药师淡淡地喟叹一声。他身旁,跛子刘俨然肃穆,一语不发,甚至冷哼一声。


    古鸿意有些惘然。


    往日,他一回盗帮,师兄们便像一群蝙蝠一样,从灰尘翻涌的各个角落飞出来,热热闹闹地你一句、我一句。


    春光下的厅堂,跟阴暗晦朔的盗帮洞穴,完全不一样。澄澈日光投射在师兄们身上、面上,他们身上蒸腾的灰尘便清晰可见,金粉一般。


    他们个个坐的拘谨端正,如金刚般,竟无人说话,却又全全把目光汇在古鸿意身上。


    古鸿意被盯得有些发怵。


    平生第一次觉得师兄们看起来,很神圣……


    “师兄?”


    端坐如一尊金刚的醉得意狭起眼睛,一拍大腿,一瞪双目,气魄雄伟地缓缓开口:


    “不~想~你~被~别~人~看~见~”


    “我~把~你~藏~起~来~”


    醉得意加入盗帮前,是汴京戏班子最有头有脸的老生,每每上台前必酣畅狂饮,一口腔调醇厚洪亮,有黄钟大吕之声。


    此刻听起来,却十分之诡异,十分之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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