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剑南道给苏彧送来军报,逻娑王昆郎松正已经在南诏边境了,南诏国王亲自去见了昆郎松正。
苏彧板着脸看向那副挂在御书房的地图。
如今的逻娑十几个贵族割据,逻娑王手中不过六万兵力,别说打现在的大启,就是与五年前的尉迟军都无法抗衡,南诏倒是有十五万军队,但是此前战力被逻娑消耗掉不少,再加上南诏国王也是个爱打仗的,耗尽了南诏国力。
所以即便逻娑王和南诏联手打大启,苏彧并不怕他们。
只是她现在忙着发展经济,忙着搞建设,还忙着恢复女儿身,就像开开心心做大餐的时候,两只苍蝇在那里“嗡嗡”地飞来飞去,要打死这两只苍蝇还得腾出一只手来。
第二日朝会的时候,苏彧就把这件事拿出来讨论。
三位宰相当众姚非名最激动:“不杀了逻娑王,他就会像只苍蝇盯着屎一般日日盯着我们大启!”
苏彧重重咳嗽了一声:“姚阁老这个比喻是不是……”
姚非名想了想,这个比喻确实不妥,当真是可恶的昆郎松正,把他们大启当做什么了!
于是他改口说:“逻娑王就是只秃鹰,日日盯着我大启,只有将他打死了,西境才得安宁。”
崔玄也赞成向西南派兵,不单单是逻娑王,至少要把南诏给打怕了,不敢再来骚扰大启。
既然两个阁老都赞成打,谢以观就保持沉默,顺便细细观察满朝文武的反应。
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刘显璋见谢以观没有说话,自以为揣度到了谢以观的心思,连忙站出来反对:“十五州刚刚收复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若是此刻再对南诏用兵,只怕不妥。”
苏彧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问:“那依刘侍郎看,要怎么办呢?”
刘显璋看向谢以观,谢以观似笑非笑没有说一句话,于是他大着胆说:“不如主动和南诏国结秦晋之好。”
谢以观这回真笑了,温和地问:“刘侍郎,众所周知,我大启如今并无公主。”
刘显璋不在意地说:“随便寻个官吏之女封为公主就是。”
历朝历代去和亲的不是宗室女就是官吏之女,或者是貌美的宫女。
大启之前碰上苏琰这个晦气的先帝,杀得宗室女都没几个,至于宫女,要知道苏彧登基已经五年了,却没有选过一次秀,宫中留下来的宫女年纪都不小了,也都不适合去相亲,所以就只能寻官吏之女了。
谢以观笑着对苏彧说:“刘侍郎倒是有两个女儿。”
刘显璋一愣,猛地就跪下来,大声说:“陛下,臣的两个女儿一个十四,一个才十二,皆未到及笄的年纪!”
元灵站在武将之中发出了一声笑,她站出来说:“从前被掳到逻娑的女郎最小的不过十岁。”
刘显璋很想说那怎么能一样呢?可是他不敢应,生怕皇帝真的封他女儿为和亲公主,毕竟十四岁被送去相亲的也不是没有。
所幸,苏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凉凉看了他一眼,将他这个户部侍郎降成户部郎中。
不过对谢以观反对派公主去和亲,苏彧还稍稍有些诧异,她私下问谢以观:“朕还以为知微会赞成。”
比起姚非名和崔玄,谢以观要更谨慎一些,纵然他骨子里也是个主战派,她还以为他至少会先试探一下南诏的态度。
谢以观实话实说:“臣有私心,毕竟臣是有妹妹的人,若是今日臣赞成了,旁人会不会说,臣的妹妹是朝中女官,理应身先士卒挑起和亲的重任?”
他看了苏彧一眼,又垂眸说:“陛下,曾经五大世家便是靠联姻团结在一起的,可结局又是如何?与世家的联姻都只是这样,又何况是和亲?”
苏彧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尤其是在他明知她是女儿身的情况下,他将重音放在了“与世家的联姻”这六个字上,像是故意在和她暗示什么。
她笑笑,没有再接他的话。
谢以观略有些遗憾,不过他相信陛下是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的。
“你回去让户部准备粮草,这场仗总是要打的,不过朕要再想想,应该怎么打。”苏彧挥手示意他退下。
她独自一人在御书房待了一会,便起身去寻还囚禁在宫中的凤仪罗。
这两年的时间,苏彧基本没怎么来找过凤仪罗。
起先,凤仪罗还心惊胆战,生怕苏彧一个想起来,就把她给杀了,后来凤仪罗久不见苏彧,便渐渐把心放下来,尤其是苏彧又派了三个宫女过来,天天陪她打麻将。
凤仪罗学会打麻将之后,就沉迷其中,都快忘记自己是南诏国七公主。
苏彧见到凤仪罗,差一点没有认出她来,两年未见,这位南诏国公主在大启皇宫里倒是吃好睡好,整整胖了一圈,养得是白白嫩嫩的,双下巴都出来,除了眼下有两个熬夜搓麻将的黑眼圈之外。
她低头看向自己又细了一圈的腰身,多少有些心里不平衡,冷脸问凤仪罗:“南诏国王要和逻娑王联手攻打大启,这事你可知道?”
凤仪罗先是愣住,如今的事态发展和她的前世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哪能知道这事啊,随即她脸色一白,不会是因为南诏要攻打大启,苏彧先把她杀了祭军旗吧?
凤仪罗立刻很没有骨气地跪地求饶:“陛下,妾现在就是个大启人,南诏如何与妾一概无关。”
苏彧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地笑了起来。
凤仪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哭着说:“陛下只要不杀妾,让妾干什么都可以!”
苏彧蹲下身,与她平视,脸上的笑容不变,轻声问她:“公主可想做南诏国的国王?”
“啊?”凤仪罗怀疑刚刚自己是幻听了,但她又不敢叫苏彧再说一遍,只能傻傻地看着苏彧。
苏彧耐心十足地又问了她一遍:“公主可要做南诏国的国王?”
这一次,凤仪罗听得清清楚楚,她硬着头皮回答:“未、未曾想过……”
她最有野心的时候,也就是想着将她的兄长扶上南诏国王的位置,她做一个摄政公主,倒是从未想过自己做女王。
苏彧说:“那公主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了,如何做好这个南诏国王。”
凤仪罗现在满脑子都是麻将,其实并不是很想回去,但是对上苏彧的笑容,她不敢明着说不,只说:“其实南诏有很多王子,就算是公主,妾上面还有六个公主,这王位只怕轮不到妾。”
苏彧站起身,又将凤仪罗从地上扶起来,“公主不必担心,有朕在呢。朕扶公主做南诏国王,条件是南诏需得向大启称臣,做大启的附属国。”
凤仪罗硬着头皮问:“这个国王,妾是非做不可吗?”
苏彧笑眯眯地反问:“公主说呢?”
凤仪罗沉默了一下,小声问:“那南诏其他的那些王子公主呢?”
苏彧漫不经心地说:“朕并不是很喜欢杀人,但要是有人非往刀刃上送人头,这点成人之美朕还是有的。”
凤仪罗懂了,不就是顺大启者昌、逆大启者亡吗?
苏彧在和凤仪罗“愉悦”地聊过天之后,心中便有了大致方案,她将还在渭州的尉迟乙召回京城——
十五州收复之后,渭州就成为了西面接壤逻娑的边境,所以苏彧又将尉迟乙和苏承影派过去,既是负责监督渭州的建城事宜,也是防着逻娑军杀回来。
渭州朝偷袭的逻娑军开的那一炮,就是尉迟乙下的命令。
尉迟乙彼时并不知道那是逻娑王过来偷袭,他只是见到远方有点滴星火,随即又灭掉,直觉有情况,本以为是逻娑零散的军队过来打劫,就让炮兵发一炮去试探,早知道是逻娑王,他当时铁定不让炮兵停下来,把逻娑王轰个稀烂。
不至于逻娑王到现在还能出来作妖。
尉迟乙收到苏彧的信之后,在征西军中调了三万人跟他回京,余下的跟着苏承影继续留守渭州。
他快马加鞭回的京,回尉迟府换了一身衣袍赶在申时进了宫,进宫之后,就被领着去了御花园。
苏彧就坐在葡萄架下啃棒冰。
崔玄和谢以观皆站在她的身旁,谢以观陪着她一起吃棒冰,崔玄则抿着嘴,没有说话。
尉迟乙眯了一下眼,他怎么觉得他几个月不在京,崔玄和谢以观看向皇帝的眼神愈发古怪了。
苏彧看他来了,又命人给他也拿了一根棒冰。
尉迟乙才吃第一口,就听到苏彧对他说:“你在禁军十六卫中再挑出五万人,我们带八万人去剑南道,还有两门大炮,朕已经让阿燃先行,送到剑南道,到时候再联合东西川藩镇的兵力,直取南诏王都。”
尉迟乙对于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又觉得这话似乎有点不对,看向苏彧:“陛下口中的我们是指……”
苏彧指了指自己:“朕要亲征南诏。”
“啪嗒”一下,尉迟乙手中的棒冰就掉在了地上,他迅速看向崔玄和谢以观,用眼神指责他们怎么不劝陛下!
崔玄的脸比棒冰还冷,谢以观认真地吃着棒冰,只当没看到。
苏彧一口咬光棒冰,站起身说:“这事已经定下来了,你回去准备准备,我们三日后出发。”
尉迟乙摸了一下鼻子,许诺说:“臣这一次一定将逻娑王的头割下来,给陛下做酒杯!”
苏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头对崔玄说:“行简留下吧,朕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谢以观自觉行礼,带着尉迟乙一起告退。
尉迟乙走在谢以观旁边,试探地问着:“知微兄,你觉不觉得崔行简有些古怪?”
谢以观淡淡瞥了他一眼,尉迟乙问的是崔玄看的却是他,他不至于连这点试探都看不出来,只笑着说:“尉迟将军的迟钝倒是叫我羡慕。”
尉迟乙:“?”
谢以观拍了拍他的肩膀,位置刚好是方才苏彧拍过的地方,“日后你就知晓了。”
尉迟乙:“……”读书人的打哑谜真的很令人讨厌。
而另一边,崔玄静静站在那里,等着苏彧开口。
苏彧侧过头,看向他的目光有几分新奇:“行简倒是不劝朕?”
“陛下已经决定的事,臣再劝也是无用。”崔玄无奈地说,他很早就知道,这位笑眯眯的帝王一旦决定的事不管绕几个弯都要做成。
而且他也知道,苏彧若是亲征拿下南诏,日后称女帝,朝中阻力也会小很多。
“臣在京城等陛下凯旋而归。”崔玄很想跟着苏彧一起去剑南道,不过他知道,这一次亲征非同小可,他和谢以观都只会被留在京中,负责调度。
“嗯,朕打算带弃尘法师和若空一起去剑南道,他们两个会医术,出发前你去见一见弃尘法师吧。”其实不单单是医术的关系,打下南诏之后,她打算再用一用两个和尚。
崔玄怔了一下,随即弯了一下唇,他的陛下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让人软了心肠。
崔玄本想和弃尘好好道别的,难得他这个父亲能派上用场,谁知道弃尘看到他,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冷冷地问:“你这是何意?”
弃尘叹息着说:“贫僧在为施主担心,你既不如谢施主温柔,也不如尉迟施主爽朗,这……哎……”
崔玄:“……”
第192章
苏彧在亲征南诏之前,又去见了一次虚灵。
老和尚辟谷刚结束,颤颤巍巍的,苏彧怀疑他哪天就把自己给饿死了。
两人坐在那里对视许久,都十分沉得住气。
虚灵看了看外面天色,觉得皇帝一直坐这影响他作息了,于是他开口问:“陛下是想问此行的吉凶吗?”
苏彧嗤笑了一声:“明天都要出发了,测出来凶,难道朕就不去了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虚灵双手合十,再问:“那陛下来老衲这又是为的什么?”
苏彧手指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在虚灵打算直接赶人之前,疑惑地问:“老法师不是莽撞之人,也不是多言之人,那天却突然点出朕的身份,是想要试探什么?”
虚灵慢悠悠地回答:“自陛下登基之后,天象反复变化,老衲观测天象多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见到陛下后,老衲更觉惊奇,陛下身上的气运着实惊人,不过陛下目光坚定不移,并不是会被鬼神左右的人,若老衲不语出惊人,怕是难以与陛下搭上话。”
他稍稍一顿,略带一丝笑意着说:“老衲修行多年,生死倒也不那么在意,不过能多活一时便多活一时,所以老衲没等弃尘离开就开了口,若只有陛下与老衲二人,想来陛下并不会在意老衲的死活,但若弃尘在,陛下便多一些顾忌,当然要是陛下连弃尘也不在意,那老衲也是可以面对生死的。”
苏彧笑出了声:“老法师倒是好算计,你这样的心思当出家人实在是可惜。”
虚灵再次双掌合十:“老衲与大慈寺的虚云曾是同门师兄弟,师父在时,便说他慧根比老衲强,老衲年轻时不服气,便选择挨着大慈寺的岫云寺修行,却最终走到了探寻天行奥秘之道上,到底还是走偏了。”
“老法师和虚云,你们两个不正好说明世事难料吗?”苏彧站起身,“天象变幻莫测,人生也是如此。”
虚灵看向苏彧,点点头,难得赞同了苏彧的话。
他抬头就见苏彧已经往外走去,他望着苏彧的背影看了许久,一直等到弃尘进来,他看向欲言又止的弃尘,问:“可是要问吉凶?”
弃尘摇头,沉默了半刻,才问:“贫僧尚未修炼到家,见陛下身上多桃花,却不知道她会选哪朵,住持可能看出哪朵才是她的正桃花?”
“这与你一个出家人何干?”虚灵显然对这个话题不大感兴趣,弃尘要是和他讨论一下苏彧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他说不得还比较来劲。
弃尘小声说:“替崔施主问的。”
虚灵没有回答他,反倒说:“你终究没有完全放下俗尘。”
弃尘愣住。
虚灵倏地闭上眼睛说:“老衲似有所悟,从明日开始辟谷,你走时也不必来与老衲告别了。”
弃尘习惯他这个样子,恭顺地从虚灵的屋子里退出来。
第二日天亮,苏彧背着黑色长匣子,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八万将士从京城往西南出发,马蹄扬尘,铠甲作响,八万人黑压压一片,气势磅礴。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崔玄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向苏彧头也不回的背影,即便知晓她是女郎,却也很难对苏彧说出类似他来保护她这样的话,他所能做的便是,叫她能没有后顾之忧。
一直等到尘土飞扬,什么也看不到,崔玄才慢慢地转过头来,果然看到谢以观就站在另一端。
谢以观也回过头来。
两个人远远对视了一眼,又装作没有看到对方一般,各自从左右两端的阶梯走下城墙,又各自上了自家马车,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兜兜转转,最终在政事堂的正门前,两个人又同时下了马车。
殊途同归。
谢以观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崔阁老来得真早。”
崔玄疏离而矜持地点头:“谢阁老来得也不迟。”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姚非名正正好好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他走了两步,又往回倒退了两步,停在他两人中间。
姚非名笑呵呵地说:“两位走得倒是很快,明明我看到你俩一起从城墙上下来,愣是一个都没有追上。”
崔玄、谢以观:“……”
从京城到剑南道,需要穿过两座山脉,八万大军历时一个月才到达剑南道西川的锦城。
苏彧御驾亲征的消息于三日前才送到西川节度使萧承和东川节度使顾重照的手上,萧承还好说,他就在锦城。
顾重照则特意从东川赶过来,身边还带着他的儿子顾七郎顾长安。
萧承与顾重照、顾长风一道在锦城的城门前等待皇帝归来。
顾长安不过十六,正是好奇少年,总是不断问他的父亲:“阿耶,圣人真长得像大姐说的那么好看吗?大姐说,谢舍人都长得没有圣人好看,是真的吗?”
顾重照起先还耐心地回答顾长安:“不能再叫谢舍人了,他如今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你要称呼他为谢阁老。”
顾长安点头,再问:“那圣人真的有那么好看吗?大姐说自己也就差圣人一点点,那圣人岂不是同我一般丰神俊朗?”
原本站着一动不动的萧承终于忍不住看向顾长安,顾重照的几个子女长得都不算差,顾长安圆眼圆脸看着十分可爱,但论容貌连他那个二弟萧落都比不过,莫说和圣人比了。
顾重照被萧承看得老脸一红,转头就斥责顾长安:“没有镜子总有尿吧!”
顾长安安静了一下,随即问顾重照:“这会儿真没尿,阿耶想要上茅厕吗?圣人是不是快到了,阿耶这会儿去如厕是不是不大好?”
顾重照:“……”下次!下次出门,他绝不会带这小子!
所幸,没多久就传来了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与盔甲的撞击声,是浩浩荡荡的八万人队伍到了。
顾长安睁大眼睛盯着为首的高大男子,小声问顾重照:“那便是大姐口中无人能敌的圣人吗?难怪大姐会选中大姐夫。”
顾重照额头的青筋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忍无可忍地低吼了一声:“那是陛下身边的尉迟将军,你给我闭嘴!”
顾长安看向脸红得像煮过的顾重照,乖乖地闭上嘴。
为了安全起见,尉迟乙在前方开路,苏彧在中段,尉迟佑护在她身旁,元灵、元燃姐弟俩殿后。
待到大军停下,元灵、元燃看过后方无事,才骑马到苏彧身旁,护在她的左右,一起从军中走到前端。
萧承和顾重照率先单膝下跪:“臣等参见陛下。”
顾长安愣了一下,才跟着跪下去,一直到起身的时候,他的眼睛还不自觉地偷看向苏彧,原来顾大娘说的是真的,圣人当真好看!
苏彧注意到顾重照身旁的顾长安,和颜悦色地问:“顾节度使,这位是?”
顾重照连忙说:“这是臣不成器的第七子,名长安,年十六,尚未取字,还算能武两下马槊,故而在军中混了个校尉。”
苏彧朝着顾长安一笑,“原来是顾七郎。”
她转头问身旁的尉迟佑:“阿佑刚到朕的身边时也才十六,也是校尉吧?”
尉迟佑点头:“不过臣十六岁的时候比他高。”
顾长安立即说:“臣还会再长高的!”
他小心翼翼地瞄向笑眯眯的苏彧,脸不自觉地红了红,皇帝不仅长得好看,性子看上去也是一等一的好。
少年郎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苏彧并不在意,反倒是顾重照嘴角抽搐了一下,再次后悔将顾长安带出来,要不是顾大娘已经嫁人,剩下的几个子女当中顾长安的武力值最高,他是一点都不想带顾长安来见皇帝。
苏彧同他们简单寒暄了两句,就直奔主题,问萧承现在南诏大军集中在哪里,逻娑王的军队又压在哪里。
自从南诏与逻娑结盟之后,萧承便派人日夜监视着边境,对苏彧所问,一一作答。
苏彧点了点头,让尉迟乙和元灵安置军队,她则往萧承的节度使府去。
顾长安跟在她后面一路,注意到皇帝身上背着个黑匣子,见皇帝坐下时也没有把黑匣子放下来,忍不住问:“陛下背的是什么?”
苏彧看向他,顾重照已经拉着他一起跪下:“小儿无知,还请陛下恕罪。”
苏彧弯了弯眉眼:“十六岁不小了,前面朕就说过,阿佑到朕身边保护朕的时候也才十六。”
顾长安并不知道顾重照的害怕,一双圆眼亮闪闪地盯着苏彧:“臣也觉得不小了,臣也可以保护陛下!”
要不是苏彧还在,顾重照都想起来揍顾长安一顿,让他赶紧闭嘴。
苏彧的眉眼弯得愈发厉害。
尉迟佑也跟着她笑了一下,他二叔老说他傻,真该把尉迟乙叫过来,让尉迟乙看看,什么叫做真傻。
元燃却是皱了一下眉头,紧紧抿着唇。
“阿燃,把地图拿出来,朕同两位节度使商议下怎么样布置兵力。”苏彧对元燃说。
元燃立刻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苏彧之前所画的地图。
萧承对苏彧还算熟悉,对那张极度精准的地图只在心中诧异,并不显露在脸上。
顾重照和苏彧交过手,早早知晓这位皇帝的可怕之处,所以无论苏彧拿出什么,他都不会惊讶,就算惊讶也不会让别人察觉。
唯有顾长安将诧异与崇拜满满写了一脸,活脱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顾重照默默想着,要么等会把顾长安骗回房,打晕绑起来算了,省得他在皇帝面前丢人现眼,一次又一次。
南诏调了十万军,而逻娑王也派了四万人过来,如今压在边境线上有十四万军。
但是萧承在意的是:“逻娑王还有两万人不知去向,这是臣担心之处。”
“西南八卦为坤,对应五行为土,他既属木,确实会藏匿其中不好找。”苏彧指着剑南道与南诏之间的丛林。
在场的人都没听明白苏彧的话,但唯有顾长安说出来:“陛下,臣愚钝,没听懂。”
苏彧笑了下,“听不明白也正常,朕说的是昆郎松正应该是躲在这一带,你们看南诏军、四万逻娑军以及这片丛林刚好对西川形成一个半包围。”
苏彧在心底感叹了一下,当初老道是要教她奇门遁甲来着,只可惜她后来将这一套高深的理论简化成陷阱技术,用于捕捉猎物,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用上她这半吊子奇门遁甲理论的时候。
不过,她知道自己打仗的水准在哪里,正面刚的事不是她的活。
她来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杀掉逻娑王昆郎松正,扶凤仪罗成为南诏女王。
第193章
凤仪罗随着苏彧一起到了锦城,她本以为苏彧会继续软禁自己,却没有想到,到了锦城,苏彧就完全不管她了。
她从西川节度使府走出去,都没人有人拦她,就是她在门口遇到同她一起搓麻将的宫女,她迟疑地问:“你们三个怎么也在此处?”
其中一人说:“我们跟随陛下而来。”
另一人说:“恭喜公主,前面就是南诏国,陛下说,公主随时可以回去。”
凤仪罗看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玄甲兵,却一动不敢动,她被苏彧软禁了两年,现在正值大启和南诏开战的时候,她要是贸然回到南诏,只会被人当做是叛国的奸细,除非她能带回去什么有用的情报。
她犹豫地转头,望向内里的厢房,她知晓苏彧在哪个院子里,可是以她的本事真的能从苏彧那里偷到有用的情报吗?
凤仪罗多少有些不自信。
刚重生那会,她自以为熟知未来,能够翻云覆雨,玩弄众人于股掌之间,可等待她的是什么?
凤仪罗不愿意去回忆自己的失败。
一直没有开口的第三人在这个时候说:“现在边境过于危险,公主现在回南诏无疑是送命。”
凤仪罗看向她,她问凤仪罗:“遇都遇上了,公主要不要同我们几个一起打麻将?”
凤仪罗再看了一眼连走路都步伐整齐的玄甲兵,盔甲作响的声音听得她心惊胆战,她默默收回目光,再对上三人,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脱口而出就是:“你们带麻将了吗?”
这三人是当初苏彧挑出来放在安全司的娘子军,又经过培训之后,放在了凤仪罗身边,既然她们能问出凤仪罗要不要一起打麻将,自然是做好了所有准备。
当凤仪罗坐下来,打了好几圈麻将之后,才发现又是一天过去。
初秋的锦城夜间风寒,她身上清凉的罗裙无法抵挡这样的秋风,墙外玄甲兵的步伐声像是永不褪去,一步一步都像沉沉地踏在她的心上,那一点点曾经的意气与勇气都被踏碎。
“公主还打吗?”
“打,再打三圈,今日就不打了。”
凤仪罗回答,她想着,怨不得她,她做了那么久的俘虏,也不见南诏有什么人来营救她,而今要不是她父王一意孤行,要攻打大启,苏彧也不会御驾亲征,所以也不要指望她去做什么。
她又想到苏彧同她说过的事,紧紧握住拳头,前世早已是过眼云烟,她倒要看看今生今世,她、逻娑王、苏彧,以及南诏,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凤仪罗说是说打三圈,却是熬着夜打了三圈又三圈,最后撑不住了,在鸡鸣时才去睡觉。
而那三个乔装成宫女的人在苏彧起床之后,向她汇报了凤仪罗的情况。
苏彧点点头,对于凤仪罗的行为完全不意外,这位公主前世能把灭国之仇全算在苏承影头上,心安理得地做逻娑王宠妃,今生重启后就立刻找上逻娑王,后来被她软禁之后又毫无负担地住在皇宫里,现在是这个选择也不足以奇。
也正因为凤仪罗不够聪明,贪生怕死,又惯会给自己找心安的理由,所以苏彧才会选择扶持她。
三个人离去后,元燃才进来为苏彧梳发。
锦城这边并不像京城已经流行抛光度极高的镜子,这里依旧用着朦朦胧胧的铜镜,人也照得不甚明了。
元燃不经意地看向被铜镜柔和了眉眼的苏彧,突然怔住。
苏彧半天没有见到他行动,转过头问他:“怎么了?”
长发散落的苏彧愈发雌雄模辩,若换做以前,元燃不会有所怀疑,只是他想到了那些由安全司之手传播出去的《大云经》,那尊崔玄带过来的女观音像,那些散步在江南的织女传说。
他从前只管做未曾想,直到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其中奥秘。
元燃屏住气息,上前为苏彧束发,随即又再次望着镜中的苏彧出神,陛下这等容颜,不管是男是女,都能倾倒众生,而他却只能做众生之中最卑微的那一个。
“陛下真好看。”元燃夸赞,他随即垂下眼眸,轻声说,“臣想永远做陛下手中的刀,用得很脏很脏也没有关系。”
苏彧站起身,微微仰头,朝他露出她的梨涡,“你既然是朕手中的刀,就不会脏,朕做的那些事怎么能叫脏呢?”
元燃急急地说:“臣并非这个意思……”
苏彧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呀,想要在朕身边长长久久,就少点悲春伤秋。”
被苏彧弹过的地方并不痛,元燃只觉得很烫,烫得他一张脸都通红了。
等他回过神时,苏彧已经站在门前,她回头,发尾在秋光中飞扬,“还不跟上来?”
尉迟乙和元灵已经在书房等着苏彧,昨日苏彧和萧承、顾重照商议的时候,他俩不在,苏彧索性只字不提昨天决定的事,也听听他们两个没有被干扰过的想法。
尉迟乙的想法与苏彧大差不差,他一听说逻娑王不见踪影,近乎直觉地就把手放在了昨天苏彧所说的那片丛林上,“臣以为逻娑王应当是藏匿在这一带。”
苏彧:“……”要什么奇门遁甲,直接拿尉迟乙当雷达使用就好。
南诏军和逻娑军分成了三股,大启军却是拧成一股,直攻南诏的主力,再加上两门大炮的加持,不等南诏排兵布将,就被大启军打得七零八落。
不过几日的时间,都不用大启军亲自上,只要两门炮一响,甭管有没有打中,南诏军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南诏这边的主帅是凤仪罗的那位三王兄凤仪景。
他是南诏王后所出的嫡子,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他继位南诏王是铁板钉钉的事,唯有他自己知道,南诏国王年纪越大,对他的防备越大。
这一次联合逻娑军攻打大启,凤仪景是反对的,只是南诏国王十分坚持,甚至大庭广众之下斥责凤仪景:“如今的南诏国王还是孤!没有你说话的份!你若是不想出征,便把兵权让渡出来。”
凤仪景一度怀疑,南诏国王是为了逼他把兵权交出来,才想要打这一仗。
但是兵权是王后和他的底气,凤仪景绝对不会交出来,所以他咬着牙应了下来。
他本以为,南诏十五万军再加上逻娑六万军,怎么也是与大启势均力敌,但是真正开战之后,他就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不单单是兵士,便是他,只要一听到大炮的轰鸣声,就毛骨耸立。
凤仪景站在高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炮轰开了南诏的防线,随即大启的盾兵一步步逼迫上来,藏匿在盾兵之中的弩兵,将箭射出。
南诏的士兵们在弩兵的箭雨下纷纷倒下,他们的盾牌和铠甲在锋利的箭矢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凤仪景面上的血色尽失,紧紧地抓住自己身旁的谋士问:“大启人用的究竟是什么武器!”
不单单是那两门他见都没有没见过的大炮,就连大启的弩弓射程和准度都远高于南诏,这几天交手,大启没死几个人,染红战场的尽是南诏人的血!
谋士颤抖着唇说:“殿下,臣听说他们的皇帝有天神赠送的神器,这必然就是那传说中的神器。我们、我们赢不了的……”
如果换做平时,凤仪景一定会直接拔刀杀了谋士,以免乱了军心,可是这时候,杀不杀谋士,军心都已经没了……
凤仪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谋士:“逻娑军那边可有动静?”
谋士摇摇头,在听到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凤仪景就让人给逻娑军送信,让他们两侧夹击大启军,来解南诏军的困境。
然而说好的联合,逻娑军这几天却一直按兵不动,始终是观望的状态。
凤仪景绝望地闭上眼睛,说:“撤军吧。”
谋士却说:“不行!殿下如果现在撤兵,王上必然会怪罪殿下。”
“再打下去我南诏的好儿郎都要尽数折在这里,父王无非是想要我交出军权,我给他便是!”凤仪景睁眼,仰望向天空,南诏的天晴空万里,阳光刺眼,他看到的却只有灰蒙蒙一片。
“要不殿下领兵往西……”
凤仪景当即拔出佩刀,架在谋士的脖子上,谋士止了声,等到凤仪景收刀,他才长长叹了一声,轻声问:“此仗败得如此厉害,王上只怕不会轻饶殿下。”
凤仪景坦荡地说:“我毕竟是父王的儿子,收走兵权之后,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南诏撤军撤得很快,因为一直在挨打,所以凤仪景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主帅自始至终都是萧承,苏彧和尉迟乙都不在这里。
此刻的苏彧正拉着尉迟乙蹲草丛。
虽然到了秋天,草丛中的蚊子依旧十分可怕。
好在苏彧早就做好准备。
在出发来丛林这边之前,她特意观察了一圈,萧承和尉迟乙两个看着就是皮厚肉糙不受蚊子喜爱的,元氏姐弟看着白白净净,但是她舍不得拿他们喂蚊子,于是她将目光瞄向了顾长安。
顾长安十分诚实地说:“臣自小就招蚊子。凡是有臣在的地方,蚊子都不咬旁人只咬臣。好在臣是土生土长的蜀地人,就算被这些蚊子咬得厉害,退肿也很快。”
这三句话,就让苏彧决定把顾长安带在身边。
果然从进入丛林开始,只要顾长安在她身边,蚊子便鲜少咬她。
苏彧看着顾长安被咬的东一块红、西一块红的小圆脸,稍稍生出一点愧疚之心,决定速战速决,好在她不仅带了顾长安,还带了直觉惊人的尉迟叔侄。
很快,他们就在丛林里找到了逻娑军的痕迹。
逻娑王昆郎松正从一开始就选择在这里伏兵,这里进可以配合其他两路军,对西川形成围包之势,退可以直取南诏的西南部,反过来与逻娑本土对南诏形成夹击之势。
昆郎松正是早就打好主意,能打下剑南道最好,打不下来,就让大启军损耗掉南诏军,他借机退到南诏境内,灭掉南诏的残兵,夺下南诏,再以南诏为根基东山再起。
所以他对凤仪景这几天发出的求助信置之不理,听说凤仪景已经撤兵,他眯了一下眼睛,南诏军撤得太早,损耗还不够大,既然如此,他就要让南诏乱起来。
好在南诏王越来越昏聩,对凤仪景也越来越忌惮,他只要让逻娑早些年安插在南诏王身边的奸细挑拨几句就可以——
南诏王现在最宠爱的妃子就是逻娑王派过去的奸细。
当然这位宠妃挑拨南诏王与凤仪景也不单单是因为逻娑王的关系,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子,只是她的儿子不过三岁,完全不是几个成年王子的对手,既然如此,不如将几个成年王子统统除掉。
凤仪景领兵退回王都的前一天,这位宠妃已经收到逻娑王送来的消息,于是她哭哭啼啼地跑到南诏王面前,抱着年老的南诏王哭泣着说:“王上!还好王上在这里,妾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什么梦把爱妃吓成这样?”南诏王心疼地擦着宠妃的眼泪。
宠妃支支吾吾不肯说,与南诏王一番温存之后,趁着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才说:“妾梦见,三王子他……他不听王上的,领着兵回到王都了,梦中他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手握滴血的刀,所以妾被吓得不轻……”
原本还精神不济的南诏王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一把抓住宠妃,恶狠狠地问道:“他的刀上滴的是谁的血!”
宠妃咬着唇,面色苍白地说:“妾并不知道,哎……只是一个梦,并不是真的。”
南诏王盯着她惨白的小脸,面色阴沉。
却没有想到第二天,底下的宦官就匆匆来报,三王子兵临城下了。
南诏王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宠妃的话,脑中当即补出了一个惊天大阴谋,他觉得宠妃做的不是梦,而是上天的警示。
他命人将凤仪景骗进王宫来,关上宫门,让宦官们拿刀活生生砍死了凤仪景。
凤仪景死后,南诏王又杀了凤仪景的母亲南诏王后,但是他并没有如愿收回所有的兵权,王后的母族打着为王后报仇的旗帜造反了,而他的四儿子与五儿子又带着一部分军队叛逃到西部,占城自称王。
南诏王都如逻娑王所愿,乱成了一团。
逻娑王觉得收网的时候到了,以现在的局势,他可以领兵攻打南诏王都。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还没有丛林中走出去,就遭遇了埋伏在那里的大启军。
他的两万人显然不是大启军的对手。
逻娑王再次决定逃跑。
而苏彧已经候在了他逃跑的必经之路上,她打开一直背在身上的黑匣子,取出里面的步枪,转头对尉迟乙说:“你抵在朕的身后。”
没办法,步枪的后坐力太强。
尉迟乙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抵在身后,用身躯对她形成保护之姿。
苏彧双手持枪,对着逃跑的逻娑王开了一枪,逻娑王倒下的同时,她整个人都被枪的后坐力推到了尉迟乙的怀中。
尉迟乙一双手抱住她的腰身,稳住了她的身形。
第194章
苏彧的后背抵在尉迟乙的胸膛上,后坐力有点大,但是尉迟乙的身形纹丝不动,牢牢地固住苏彧。
尉迟乙低头便能看到苏彧的发顶。
高瘦的皇帝窝在高大的武将怀里,也显得有几分娇小。
尉迟乙心跳不自觉加速,过往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如今又在脑中跳跃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去捕捉,逻娑王居然还能站起身。
苏彧啧了一声,这个逻娑王多少有点难杀,她亲自出马,都没能一枪给解决掉。
好在她的枪里装足了子弹。
苏彧又连着开了两枪,再叫尉迟乙和兵士上前查看。
尉迟乙看了一眼苏彧,没时间去思索心中的怪异感,连忙带兵上前,大约是之前被逻娑王的替身骗过,这一次他十分仔细地查看,还让逮住的逻娑俘虏也过来确认了几遍。
确定中枪的就是逻娑王之后,尉迟乙没有迟疑,一刀砍下了逻娑王的脑袋。
他将逻娑王的脑袋献给苏彧。
苏彧警惕地瞪着他:“朕并不想用他的脑袋当酒杯。”
尉迟乙轻咳了一声:“臣之前只是说说而已,这等腌臜的脑袋怎么能当陛下的酒杯。”
“你拿去祭拜尉迟老将军和你阿兄吧。”苏彧挥了挥手,她还记得那时候逻娑王砍下尉迟乙父兄的脑袋,将他们的尸身挂在原州的城墙上,阿佑的母亲自身一人来为他们收尸被乱箭射死。
“陛下……”尉迟乙怔了怔,像是在遮掩什么地轻笑了一声,掷地有声地说,“谢陛下!”
尉迟乙献上的除了逻娑王的脑袋之外,还有一封从逻娑王身上搜出来的信。
这封信是南诏王那位宠妃写给逻娑王的,她将南诏王都目前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
她说她的本意只是想除掉凤仪景,却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一个结果,局势越来越乱,还有一些大臣向南诏王进言,说凤仪景是被她害死的,杀了她才能平息这场内乱。
宠妃怕死,所以写信给逻娑王,问她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苏彧弯下了眉眼,在内心十分感谢逻娑王所做的一切,要是没有他对南诏的算计,要是凤仪景还活着,攻下南诏多少还有些麻烦,但是现在逻娑王搞得南诏四分五裂,留给她的局面就简单多了。
她再次感谢逻娑王之后,打算找人伪造一封逻娑王的回信给那位宠妃寄过去,尉迟乙、元灵和元燃都会写逻娑文字,苏彧拿他们三个字迹比较了一下,首先排除尉迟乙,最后让元灵来仿写这封信。
尉迟乙看了一眼,说:“这字好像也不大像逻娑王的。”
苏彧十分淡定地说:“那个南诏王的宠妃也不一定熟悉逻娑王的字迹,万一她按着信上的内容做了,对我们来说也是省时省力,反正我们也就花一个送信的本钱。”
很快,那位宠妃就收到了这封密信,她确实没有仔细去分辨字迹,在看完信之后,她的婢女就匆匆闯进来,“娘娘不好了!王后的兄长给王上送信过来,说王上只要处死娘娘,他们可以考虑停战。”
宠妃的眼眸中闪过三分慌张,三分凉薄,四分狠辣。
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就依信上所言,先下手为强,索性杀了南诏王。
苏彧伪造回信的时候,并没有想着会百分百成功,所以她这几日还在同尉迟乙、萧承商讨如何攻下南诏王都,却没有想到在她的伪造信寄出四天之后,就传来了南诏王暴毙的消息。
宠妃毒杀了南诏王,并联合得宠的宦官要将她三岁的儿子扶上南诏王的位置。
但是除却被杀的三王子,造反的四王子、五王子,南诏王还有五个成年的王子,这位宠妃十分给力,她也想到了这五个尚在王都的成年王子不会同意她的儿子登上王位,反正杀一个也是杀,杀五个也是杀,所以她决定将其余在王都的王子统统杀死!
只可惜凤仪景死后,人人自危,其余王子也不坐以待毙,他们联合能联合到的势力,反杀了这位宠妃。
而今的南诏王都更加乱了。
苏彧决定立刻启程,率军前往南诏王都。
他们这一路走得十分顺利,偶尔遇上零散的南诏军队,战斗力都不强,往往大启军才摆开阵势,他们就投降了。
苏彧到南诏王都的时候,王都的城门甚至是大开的,城内的南诏军队在自相残杀,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男子浑水摸鱼,冒充军队对城内的百姓烧杀掳掠。
王都外的护城河被鲜血染成艳丽的红。
一直到大启的军队占领了王都,南诏的王族、贵族和大臣们才如梦初醒。
苏彧坐在南诏的王位上,是一贯的坐没坐相,她单手杵着下巴,目光淡淡地扫过站在她面前的南诏王族和大臣们,浅笑着说:“大启与南诏也算是邻居了,在得知你们的王被逻娑人的奸细所杀之后,实在不忍心看着你们南诏生灵涂地,所以朕今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帮你们选出新的王来,重新缔结两国的和平与友好。”
她朝着一旁的元燃点点头,元燃立刻会意,很快就将凤仪罗给带上来了。
南诏的王族和大臣们看到凤仪罗一阵恍惚,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都以为她已经死了,而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公主的消失并不算什么。
甚至有人小声问:“七公主是做了大启皇帝的妃子吗?”
这些人之中唯有凤仪罗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六王子凤仪顷,见到凤仪罗还活着满心喜悦,随即又有些担忧起来。
苏彧站起身,将身下的王座让给凤仪罗,“过来坐吧。”
她平静得就好像在问凤仪罗今日吃了什么一般。
凤仪罗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但是她看了一眼淡定的苏彧,心中的忐忑似乎一下子就被抚平了,她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就轻松了许多。
而当凤仪罗真正在王座上坐下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王座也就是一张华贵的坐具而已,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苏彧淡定地说:“可以拜见你们的新王了。”
南诏的王族和大臣们呆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苏彧口中的新王指的是凤仪罗。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大着胆说:“七公主是女子。”
“嗯?”苏彧不在意地发出了一个尾音,笑着问,“可是有人反对七公主登上王位?”
“我!”南诏的二王子站了出来,“我南诏还有那么多王子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个公主继承王位!”
苏彧点了一下随行队伍里的元灵,笑着说:“这是朕的女将军。”
南诏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元灵已经拔出她的双手剑,一剑结果了二王子。
人头落地,在王庭的地上还转了两圈。
人群骚动。
有一名南诏武将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就想刺杀苏彧,只可惜他连苏彧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元灵的双手剑一个长劈,他庞大的身躯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南诏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明白过来,此刻的他们就是板上鱼肉,出手的还只有元灵一个女郎,站在苏彧身旁的侍卫、以及他们熟悉的尉迟乙和萧承都还没有动手。
苏彧轻笑了一声,温和地问:“还有谁反对的吗?或者你们是觉得王子死绝了才能轮到公主做这个南诏王?”
还活着的南诏王子:“……”
凤仪顷率先跪下来,三拜九叩着大喊:“臣拜见吾王!”
其余王子暗自在心底唾弃凤仪顷的贪生怕死,随即跟着跪下喊。
王子们都跪下了,大臣们跪下也就顺理成章了。
凤仪罗暗暗乍舌,她这个南诏王似乎当得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
不过大启军队在她当上女王之后,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
凤仪罗希望,大启军队能在南诏境内多待一段时间,就算刚刚经历了内乱,有一些地方也还乱着,但是南诏贵族反对凤仪罗做女王的不少,特别是之前造反的四王子和五王子更是直接否认了凤仪罗,并称这是大启人对南诏国的侮辱。
不过这些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大启的军队给镇压了下去,在西部占地为王的四王子和五王子也被苏彧赶到了更远的地方。
南诏渐渐平稳下来,至少反对的声音不敢摆到台面上来。
苏彧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
她挑了个日子,去拜访了一下南诏王都的佛寺。
南诏从前做大启附属国的时候佛教盛行,只是后来南诏国王有心脱离大启,自己做老大,便开始打压佛教,佛庙之中虽有僧人,但香火并不旺盛,在战乱之后,更是成为了难民收容所。
僧人们因为藏着那些四处逃窜的南诏难民,见到大启军队来时,十分紧张。
却没有想到苏彧领着两个僧人进来。
苏彧问弃尘和若空:“朕要在这里给你们二人开坛讲经,你们可以吗?”
两人双手合十,没有拒绝。
苏彧就留了一支精锐小队保护他们,让他们在佛寺中住下。
与此同时,那本在大启盛行的《大云经》也在南诏王都传了开来。
由于凤仪罗已经成为女王,所以《大云经》中净光天女的故事很容易就同她联系在一起。
又由于弃尘和若空在佛寺中讲经传播佛法,饱受战争之苦的南诏百姓很容易就再次皈依神佛,将内心的安宁寄托在神佛身上,他们也连带接受了净光天女的故事,甚至渐渐开始觉得凤仪罗就是故事中特意下凡来解决他们的净光天女。
苏彧觉得自己在南诏的女王计划完成得还不错,决定率军离开南诏。
她特意去佛寺,要将弃尘带回去。
苏彧正经地看向若空:“若空法师呢?朕要离开了,大启军离开之后,法师的安危未必能得到保障,可要随朕一起离去?”
若空双手合十行礼,说:“贫僧想在这里多留一段时日传扬佛法。”
苏彧朝他笑了一下,依旧说:“朕在京城等你归来。”
若空的脸上亦隐隐有了笑容,承诺地应下:“好。”
从佛寺中出来,弃尘才问苏彧:“陛下是因为贫僧与崔施主的关系,所以要将贫僧带回京城?贫僧既已出家数年,心中已无红尘,纵然留在南诏,崔施主也断不会因此与陛下生出间隙。”
苏彧摆摆手,“当然不是,是不同的人才有不同的用法,在南诏弘扬佛法,若空法师一人就足够了。朕让弃尘法师在这里讲经完全是顺便,朕是打算在这里的边境上也造炮台,所以才带弃尘法师过来的。”
弃尘,她主要是拿来当医生和工匠用,讲经只是看他没事,给他找点兼职。
弃尘看着苏彧将对每个人的利用说得坦然,可却并不叫人反感,他多少明白崔玄为何会深陷其中——
对着神采飞扬的苏彧实在很难不被她吸引。
回到锦城之后,苏彧才在军营开了一场庆功宴,她阔绰出手,请军中所有的将士痛饮三百杯。
庆功宴开在夕阳斜照时,余晖洒落,她站起身,没有用酒樽,而是直接拿起酒坛,对着众将士说:“这坛酒敬在座各位,敬你们的抛头颅洒热血,为我大启出生入死,亦敬十二年前为守住大启而牺牲的将士们,没有他们便没有今日的你我!”
她端起酒坛,豪爽地一饮而尽。
被她的豪爽所感染,将士们也格外豪爽地将手中酒盏一炸,拿起酒坛,齐声说:“敬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功宴结束时,已经是半夜,苏彧自然留在军中休息。
尉迟乙拿着一坛酒过来寻她。
高大的武将许是喝多了,将酒坛递给她的时候,竟有些哽咽:“陛下,可否陪臣再饮三百杯?”
他本不会失控的,只是苏彧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到他的父兄,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戳中。
苏彧笑着点头,接过他的酒坛,“仲云,这一日终究是让我们等到了,来,朕陪你喝。”
很简单的一句话,尉迟乙终是没能忍住,他哈哈大笑着,眼泪却是止不住地不断落下,从十五岁到现在,整整十二年,尉迟家的仇恨终于得报。
他的未来还将陪着陛下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是他的兄嫂,那些死去的尉迟军却永远留在那里。
站在苏彧身旁的尉迟佑眼睛也有些红,不过他那时候小,所以感受不如尉迟乙深。
他看了看越哭越凶的尉迟乙,没能忍住,对苏彧说:“臣就说,逻娑王要是死了,我二叔哭得比当初的高将军还凄惨,陛下,臣是不是料事如神?”
尉迟乙:“……”感谢他的亲侄子,突然就哭不下去了。
苏彧哈哈大笑着:“没关系,今天特殊,仲云想哭就哭,你哭得还怪可爱的。”
尉迟乙:“……”更哭不出来了,甚至羞耻得想找个地把自己给埋了。
第195章
尉迟乙并没有在苏彧的营帐里待得很晚。
酒还没有喝完,元燃就怒目圆睁地闯进来了。
元燃见苏彧和尉迟乙席地而坐,两个人挨得很近,只要尉迟乙的手臂一伸就能将苏彧揽进怀里。
尉迟乙晃了晃手中的酒坛,一双眼眸泛着光地盯着苏彧,声音微哑地说:“陛下,没酒了。”
苏彧身体往前一倾,额头几乎与尉迟乙相碰,呼吸交错,她将自己的酒坛递了出去,“朕的给你。”
尉迟乙居然就这样接过去了,就着苏彧喝过的地方,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元燃黑着脸挤进了两人本不多的空隙里,硬生生将尉迟乙高大的身躯往后推开。
尉迟乙往后一仰,幸好他身手好,单手一撑,便立刻起身,看清来人是元燃,出到一半的拳头便收了回来。
元燃先温柔地将苏彧扶起来,随即转身怒斥一旁的尉迟佑:“尉迟备身身为陛下的贴身侍卫怎可喝酒?”
苏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朕允许阿佑喝的。”
要不是尉迟乙正对着元燃,能将他的神情一览无余,着实很难想象一个人变脸居然能这么快,上一刻还横眉冷对尉迟佑的元燃下一刻对上苏彧,便是咬着唇一副委屈模样,“既然是陛下允的,那臣同尉迟备身道歉,不过夜色已深……”
元燃没将下文说出来,只小心翼翼地望向苏彧,他是担心日后若是苏彧要恢复女儿身,那些文人会利用男女之事攻击苏彧,这些事上于男子是风流韵事,于女子却是不知廉耻。
他见苏彧点点头,才转身冷然对上尉迟乙:“尉迟将军,我送你回去。”
尉迟乙剑眉星目,生得俊朗,这会儿哭过的眼眸微红,就像一直强悍的人露出脆弱来一般,尤其是他看向苏彧的眼神,总让元燃觉得他是在故意示弱,当真是心机深沉!
而元燃在尉迟乙眼中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元安全使两幅面孔,对着他们一副,对着陛下又是另一副。
尉迟乙朝前走了一步,元燃立刻十分戒备地看向他。
尉迟乙本想说不用元燃送,不过他随即想,他要是回绝了元燃,岂不是给了元燃机会留在苏彧营帐里?
“那就有劳元安全使了。”尉迟乙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从苏彧的营帐里出来。
元燃往尉迟乙手中的酒坛瞟了一眼,他的手还未伸出,尉迟乙已经捧在怀中。
尉迟乙笑着说:“这可是陛下赏赐给我的。”
元燃抿了一下唇,有心想要警告尉迟乙,又想着,要是尉迟乙现在并不知晓苏彧女儿身的事,他说多了话,反而坏了苏彧的事。
“尉迟将军想来也不用我送了,我先回去伺候陛下了。”元燃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
“?”尉迟乙回过头,元燃已经重新进入苏彧的营帐了,合着就是把他从里面赶出来呢?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秋月皎洁,正是赏月的好时节,他又回到苏彧的营帐前,还未出声,便见到元燃一脸防备地从营帐里走出来,瞪着他,让尉迟乙生出了自己是一个登徒子的错觉。
尉迟乙笑着问:“陛下休息了吗?我见月色甚好,本想邀陛下一同月下共饮的。”
元燃微微点头:“陛下已经休息了,将军请回吧。”
尉迟乙走了两步,突然顿住,猛地回头。
元燃全身戒备,守住营帐的入口。
若要真动手,元燃自然不是尉迟乙的对手,当然尉迟乙也不会在皇帝营帐前对元燃动手。
尉迟乙只是突然想起苏彧在他怀里时,他那时闪过的心悸与直觉……
“尉迟将军?”元燃喊了尉迟乙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尉迟乙麦色的脸上似乎有些红晕。
尉迟乙扬了一下手,便转头走了,只是步伐摇晃,似是还未从醉酒中清醒过来。
苏彧在剑南道选了两个地方来建炮台,一门大炮对准逻娑,另一门大炮对准南诏。
虽然凤仪罗在成为南诏女王之后,立刻就呈上了请书,明确表示南诏国愿意重新成为大启的附属国,并承诺忠诚与顺从。
而苏彧也刻意在南诏境内弘扬佛法,巩固大启对南诏的控制与意志瓦解。
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知不觉,她已在剑南道待了三个月,也该是启程回京了。
在返回京城之前,苏彧又特意去了东川藩镇的军营视察了一番。
东川藩镇的观察使是苏彧的老熟人,陈述水。
这位年轻的榜眼在藩镇做了两年观察使,平时看上去十分老实,只在军营之中,教兵士一些简单的识字断句,他用来教兵士的启蒙书籍便是当初谢以观亲自编写拿来教观察使的。
苏彧只在东川待了三天,就能看出陈述水在军营之中的威望颇高,中低层的将领他都能使唤,这便达到了当初苏彧设立观察使的目的。
而这一次顾重照带兵前往南诏,也是老老实实地与陈述水一起上疏给苏彧,由苏彧同意,才带兵与萧承汇合。
陈述水见到苏彧也十分激动,挑着重点说了些东川的问题。
苏彧反问他:“那你可有对策?”
陈述水当即拿出早已写好的奏疏,“臣本想岁末回京述职时,托人交给陛下的,如今能亲自呈给陛下当真是太好了。”
苏彧当着他的面,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没有说陈述水说的对不对,却是将他的奏疏放进了自己的怀里,“日后要是有奏疏要呈给朕,直接让安全司递给朕就好。”
苏彧离开东川的时候,顾长安死活要跟着她一起回京,顾重照嘴角抽搐了一下,在毒哑他和打晕他之间犹豫了许久。
还是顾大娘来劝顾重照:“就让七弟跟在陛下身旁吧。”
此前,顾重照已经将两个未成年的子女送入京中国子监上学,顾长安是留在家中最小的,又加上武力值高,其实他多少还是有些不舍,“我是担心他在陛下身旁,会丢我们顾家的脸。”
顾大娘安慰顾重照说:“放心,七弟跟在陛下身旁也已经三个月了,该丢的脸早就丢尽了。”
顾重照:“……”
顾大娘又说:“陛下是明君,心胸宽阔,不会同七弟计较的,让他去京城见见世面也好。”
苏彧果然没有嫌弃顾长安,同意他跟自己回京。
回京也要一个月。
来时,军中其他将领总担心皇帝娇生惯养,还有不少建议苏彧坐马车的,而在苏彧一番运筹帷幄又亲手杀了逻娑王之后,军中众将领对皇帝只剩敬佩,见皇帝骑在他们中间,都是兴奋不已。
尉迟乙却是频频回头,扎营休息的时候,从来大大咧咧的他倒是在苏彧营帐前徘徊许久,还是顾长安这个大嗓门见到了,大喊了一声:“尉迟将军是要来见陛下吗?”
苏彧听到顾长安的声音,就宣尉迟乙进来了。
她随手拿出地图,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进行完善,却半天没有听到尉迟乙开口。
苏彧抬头看向他,就见到高大的武将一脸羞涩地站在那里,亏得他肤色深,看不出他脸红。
她索性放下笔,站起身,走到尉迟乙面前,果然尉迟乙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仲云是有什么事要说吗?”苏彧笑眯眯地问。
尉迟乙一低头,就能看到她唇边的梨涡,他的脸不禁又红了一下,暗暗在心底骂自己,明明第一眼见苏彧的时候,他便觉得她容貌稠丽得不似凡人,怎么就一直没有想到她是女扮男装呢?
如果不是庆功宴那晚,元燃太过反常,他还不会将所有的疑点联系起来,而也正是将所有疑点联系起来之后,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苏彧是女儿身,那时候他还想着,要是苏彧是女儿身,他就用逻娑王的头骨给她酿女儿红……
尉迟乙又看了苏彧一眼,从怀中掏出药瓶递给苏彧,说:“臣是怕一路颠簸,陛下骑马不舒服,这个药陛下备着吧。”
苏彧接过药,道了一声谢,又说:“朕如今已经习惯骑马了。”
她笑盈盈地指了指自己案几上的地图:“仲云帮朕看看,有没有画得不对的地方?”
尉迟乙盯着她的笑容怔了片刻,一直到苏彧再次叫他:“仲云最近是怎么了,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臣……”尉迟乙回过神来,顺着她的手指望向那副他看了许多遍的地图,如今苏彧实地去了一趟剑南道和南诏,又把它变得更加完善。
尉迟乙突然豁达地笑开,回答苏彧:“陛下画得都是对的。”
他这几天当真是魔怔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苏彧便一直是这个样子,不管是男是女,她都是他要陪着一路走下去的帝王。
苏彧眨了一下眼睛,看尉迟乙神情已经变得坦然,他倒是想明白得很快。
十一月的京城连着下了一个月的秋雨,月末的时候入了冬,也终于迎来了晴空万里。
而这一天,京城的城门大开,迎接御驾亲征的帝王回归。
苏彧回到京城之后,又在麟德殿摆了一次庆功宴,论功行赏。
顾长安虽然有些傻,不过在这次征伐南诏和逻娑军中,确实也立了不少功,苏彧升了他的职,做了禁军中的参军。
许是喝醉了,顾长安傻乎乎地向苏彧比划着步枪的样子:“那日陛下用来杀逻娑王的武器是什么?”
苏彧轻笑了一下:“是神器。”
顾长安又说:“要是我军中人人都有这武器,是不是就所向披靡了?”
苏彧的笑容淡了下来。
谢以观连忙说:“既是神器只有天之子可驾驭,我等凡人自然不可碰触。”
顾长安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苏彧就说:“顾家七郎到底还是少了些历练,不如去左金吾卫做城门守卫吧。”
顾长安猛地战栗了一下,酒醒了,而他还没有捂热的参军一职也就这么没了。
不过好在,有了顾长安这个范本在这里,整个庆功宴上再也没有人提及苏彧手中“神器”的事情。
苏彧淡定地喝着酒,她不是不想在军中普及火器,而是现在还太早了,百姓的生产力还跟不上,其余的科技还没有跟上,贸然普及枪/支对于大启来说,只会百害无一利,所以这些枪她仅仅是留着自用,是自保也是对众臣的威慑。
庆功宴过后,尉迟乙提出要去一趟原州,祭拜他死去的亲人以及那些死在边境的将士。
苏彧没有犹豫,直接说:“朕同你一起去。”
刚御驾亲征回来的皇帝再一次声势浩大地前往原州,在那里祭拜了所有过往为大启战死的英魂,这其中既有尉迟乙的亲人,也有元灵、元燃的亲人,更有无数边境百姓的亲人。
当天子朝天祭拜,为那些英灵上香的时候,军中多少铮铮铁骨都哭出了声。
再次回到京中的时候,尉迟乙将手中的兵符交到了苏彧的手上,他说:“臣早些年在边境学了酿酒,这次想回去给陛下酿一坛酒。”
苏彧看着手中的兵符,眼波流转,没有还给尉迟乙的意思,笑着说:“先说好,如果是用逻娑王头骨酿酒,朕可不要。”
尉迟乙爽朗笑开:“陛下放心,那头骨臣留在原州了。”
待他走后,站在苏彧身旁的元燃轻声问:“尉迟将军这是何意?”
自始至终站在那的尉迟佑不以为然:“陛下肯定知道。”
苏彧回头看了一眼元燃,又看了一眼尉迟佑,笑着说:“其实啊,阿佑才是最聪明的。”
第196章
柳无时在腊月的时候又回到京城。
入秋时,他曾回过京城,却与他的陛下擦肩而过,就在他回京前一天,苏彧御驾亲征去了剑南道。柳无时没有见到苏彧,又去了江南。
江南纺织作坊太过蓬勃,以至于江南的各行各业都不甘落后,钱庄更是生意兴隆。
柳无时重回江南,连开了数家钱庄,一直听说皇帝旗开得胜回京,他才匆匆回京,只可惜等到他回京时,皇帝又去了原州。
陛下与他似乎总在错过,柳无时得知消息的时候怔了许久,那呆愣的模样都叫郭来东生了几分担心,想要寻些词安慰他。
柳无时倒是恢复得很快,回过神后便说:“陛下回京时应是岁末了,我们正好一起过除夕,我要给陛下准备些礼物。”
好在这一次苏彧去原州没几天就回来了,柳无时正准备进宫汇报江南的情况,郭来东却来劝他:“郎君还是迟些再进宫吧,听说尉迟将军交了兵权。”
郭来东跟着柳无时多年,多少有些敏锐度,虽然当初尉迟乙打劫他,他也记恨了许久,可皇帝一向重用尉迟乙,尤其是这一次去原州,皇帝还特意祭拜了尉迟老将军,结果一回到京,就收了尉迟乙的兵权,着实让人摸不到头脑,也叫人满心不安。
柳无时皱了一下眉头,京城里只怕会有一场大风暴,只是他如今就在官场之中,根本无法置身事外,何况这场风暴的中心就是苏彧,他更无法置身事外。
“就现在进宫。”柳无时十分坚定地说。
柳无时来时,苏彧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虽然一些不要紧的和紧急的会由三个宰相先解决掉,但那些重要又不急于一时的事情就都等着她回来处理。
所以她这几天忙得很,好不容易奏折消了一些下去,她一抬头就看到柳无时手中拿着一封厚厚的奏折。
苏彧揉了揉鼻梁,伸手对柳无时说:“给朕吧。”
柳无时亲手将奏折递在苏彧手上,就见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他忽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来的不是时候。
苏彧将其他奏折往旁边挪了一下,先把他的奏折给看了,看完之后,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看来不已在江南收获不小。”
尽管柳无时的奏折已经写得十分详细,但是柳无时依旧忍不住同苏彧说了一些江南现在的状况,就依着柳无时粗略计算,明年江南的商税起码得翻上四、五番,一个江南的收入抵得上其余地方的总和。
苏彧的手指在奏折上敲着,等柳无时说完,才问:“江南现在石炭的价格涨了多少?”
柳无时立刻回答:“已经是原本的十倍。江南附近没有产石炭之地,需得从原州、太原之地走陆路运往江南。”
苏彧点头,大笔一挥,说:“钱塘要石炭,太原有石炭,那就将钱塘刺史和太原府尹对调一下,让他们换个位置解决问题。”
柳无时稍稍顿了一下。
苏彧直截了当地问:“不已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钱塘刺史在钱塘多年……”柳无时斟酌着用词,望向苏彧。
苏彧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就是因为钱塘刺史在钱塘的时间太长,所以才要将他换到太原去,“没关系,他可以在心里不满,但要是在面上不满,那辛见水就是他的下场。”
江南之地发展迅猛,但江南是大启的江南,不能只是几个人的聚宝盆。
柳无时听了点点头,也不再有下文。
苏彧又埋头开始批阅奏折,一边批一边说:“不已这段时间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年底也该算钱庄的账了吧?”
“钱庄的账本已经开始盘点,臣不累。”柳无时说,“不必休息。”
皇帝都没有休息,他当然也不休息。
柳无时临走时,看了苏彧好几眼,其实他有很多话要和苏彧说,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那些隐秘的思念都只能埋在心底,他只得恋恋不舍地说:“臣从江南带了些小礼物给陛下,不过宫门那里需要检查过后才能抬进来,要晚一些才能送过来。”
“不已倒是提醒朕了。”苏彧让元燃取了一袋琥珀过来,“这是朕从南诏带回来送给不已的。”
南诏国盛产琥珀。
苏彧平时对这么亮闪闪的宝石并没有那么感兴趣,说真的,与宝石比起来,她更爱金子这等俗物,就是这个看到琥珀时,她不自觉地就想到了柳无时的这双狐狸眼,便顺手抓了一袋回来。
柳无时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喜悦地问:“这一袋都是给臣的吗?”
苏彧点头,看到柳无时那双亮闪闪的眼眸,她稍稍心虚地摸了一下鼻子,没有说她给崔玄带了茶叶,给谢以观带了砚台,不过琥珀她确实只送柳无时一人,这么一想,她便毫不心虚了。
柳无时拿着琥珀,走的时候步伐轻盈得像是要飘起来,郭来东看到他脸上笑容,决定装聋作哑,奈何柳无时从上马车开始就对他说:“知道吗?陛下送了我一袋琥珀,一整袋!只送给我!”
等到马车停在柳府的时候,柳无时翻来覆去,同样的话已经说了不下几十遍。
苏彧批奏折批到太阳下山,才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把吃的端过来,朕就不去麟德殿用膳了。”她叹了一口气,深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天她要随机抓取一名宰相来和她一起批阅奏折!
外面忽然传来声响,苏彧立刻警惕地问:“外面怎么回事?”
元燃垂着眼眸说:“是柳大夫送的礼物检查清点好了,给陛下送过来。”
苏彧走到门口,就看到了柳无时口中的“小礼物”足足有十大箱,怪不得检查到现在才给她送过来。
她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装的是江南所产的锦缎。
苏彧摸了一把锦缎,又将藏在怀里的兵符拿出来,她一边把玩着兵符,一边仰望向天空,御书房前的广场空旷,能让她将漫天星河都尽收眼底。
她轻笑了一下:“朕这人啊一向心地善良,就让大家过个安稳年吧。”
第二日早朝过后,苏彧就把三个宰相全留了下来,她先是将所有的奏折快速过目了一遍,大体知晓是什么事,再按照三位宰相的个人擅长,分派任务。
熬到大半夜,姚非名觉得自己这条老命得搭进去,他正准备起身去休息,却看到左一个崔玄奋笔疾书,右一个谢以观笔墨不停。
姚非名抬头,皇帝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看着奏折,正正好好,苏彧手中的那本精准无误地投掷到了他的案几上。
他站在那里过于明显,苏彧看过来。
姚非名叹了一口气,来都来了,熬夜就熬夜吧,于是他又坐了回去。
苏彧拉着三个宰相熬了一整个通宵,总算把堆得比人还高的奏折消下去大半。
她还没来得及去休息一下,从钱塘送过来的八百里加急就带着晨间露水送到了她的手上。
苏彧没那么讲究,就坐在御书房的门槛上看了起来,这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是钱塘刺史的请辞信,就在前两天她才命人刚刚把调令下达到钱塘,命钱塘刺史年后前往太原赴任。
钱塘刺史在请辞信中说:他久居江南这样的偏僻之地,胜任不了太原府尹这样的大官,恳请皇帝看在过去他也曾做了不少事的份上,收回成命。
苏彧倚在门框上,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中的请辞信,对着身后的三位宰相说:“你们都看看吧,是钱塘刺史的请辞信,他居然说朕的钱袋子江南是穷乡僻壤。”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回过头弯着眉眼说:“这个笑话真是不错,朕都被逗笑了。”
“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钱塘刺史?”崔玄没有留情面地问。
苏彧从门槛上站起来,初升的曦光落在她的脸庞上,叫她瓷白的脸看上去是温暖的,只是她的眼眸里尽是寒冬的冷霜。
她弯了一下好看的唇:“既然钱塘刺史要拿过往的功劳来换不去太原,那朕便如他所愿吧。”
十二月二十三,离除夕不过七日,大启的百姓都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了,百官们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他们终于见识到了皇帝安全司的厉害。
安全司的两个安全使程锦元和元燃,不知道何时到的钱塘。
两人到刺史府的时候,钱塘刺史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是从三品的大官,程锦元和元燃一个脸上有疤,一个阉人,都是走不了正途的人,就算皇帝封他们为安全使,也不过是没有秩品的使职官罢了。
再看他们带来的兵,不是女郎就是缺眼少手的残废。
钱塘刺史脸上挂着笑:“两位安全使既然来了钱塘,那我便安排你们花船,在花船上逍遥几日。”
元燃拿出圣旨说:“钱塘刺史接旨。”
钱塘刺史不情不愿地下跪,却听到元燃接着说:“钱塘刺史在职期间以公谋私,中饱私囊,贪赃枉法,现奉旨抄没家产,将其带回京交由御史台严查,至于家眷就地关押,听候处置。”
钱塘刺史几乎没等他念完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能!你们假传圣旨!”
他府上的家丁都是从军营里挑出来的,他一挥手,那些家丁拿起棍棒就反过来将元燃和程锦元团团围住。
两个人的眼中却没有半点害怕,甚至隐隐有能动手的兴奋。
程锦元说:“反抗旨者,格杀勿论。”
钱塘刺史整个人重重战栗了一下,还来不及细想,安全司的人已经拔出了佩刀,他看不起的那些女郎和残废之人出手狠辣,出手之处几乎不留活口,一刀一个。
那个缺眼的独眼龙将刀抵在钱塘刺史的脖子上,冷冷笑着:“花船逍遥的银两何处而来,你就留着去御史台狱里好好交代吧。”
除夕前一日,钱塘刺史被安全司的人押入京中,除了早已知晓的三位宰相和负责收押的御史台外,京城中依旧是喜气洋洋迎新年。
钱塘刺史被押入京的那一天,谢以观带了副围棋到政事堂,“上次未与崔阁老分出胜负,这次特来讨教。”
崔玄看着案卷,头也不抬地说问:“谢阁老很闲?”这会儿还有时间下棋。
谢以观说:“怕是日后要更忙。”
崔玄放下手中案卷,倒是和他下了一局,只是两人旗鼓相当,又是平手。
崔玄看了一眼棋局,蹙了一下眉头,“再来一局。”
两人依旧是平局。
谢以观问:“再一局?”
“两位阁老是不是太闲了?”不知何时站在一旁观棋的姚非名忍不住出声,他这把年纪还在累死累活,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怎么好意思偷闲下棋的!
崔玄和谢以观的棋局就此打住。
谢以观笑着将棋子收拾起来,偏偏落了一颗黑子在崔玄的脚边,崔玄往旁边挪了一下,把位置腾出来,给谢以观收拾。
谢以观:“……”
崔玄看了一眼那枚被谢以观捡起来的棋子,他自是懂谢以观的暗示,他们的陛下果敢、决断、圣明,含笑的桃花眼似是有无限深情,以至于总叫人忘了她的无情。
钱塘刺史之事,是告诉世人安全司的厉害,也是告诉他们,谁也无法拿过往的功劳要挟她,若是不能为她所用,她便会弃。
其实苏彧早就大方告诉过他,他于她有用,她愿意用他,他是她的棋子,也是同在一个棋局之中,她是他的将,他是她的相。
崔玄冷笑了一声,谢以观这人可不安好心,找他下围棋更是不安好心。“日后谢阁老不要再寻我下围棋了,如今我只下象棋。”
姚非名瞅了两人一眼,呵呵两声:“积压的案卷还有很多,两位阁老要真的很闲,就算春休不休,日日来批阅,也是管够的。”
第197章
除夕当日,苏彧照例起了个大早,不过她今年倒是舍得花钱,跑到京郊的丽山祭拜天地,而不是像往年,就在太庙的门前拜天拜地。
虽然丽山不算什么名山大川,但是皇帝突然真跑山上祭拜天地,群臣们颇有些不习惯,尤其是都习惯了除夕不爬山,骤然穿着官服爬山都觉得劳心累身。
爬到山顶时,个个都气喘吁吁。
好在皇帝也不比他们好到哪里,想来今年突然心血来潮爬过山之后,来年就不会再有这一出了。
苏彧比那些个官员还喘一点,没有办法,谁叫皇帝的冕服太沉重,她头上还顶着十来斤的冕旒,冕旒上的珠子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就这样,她都能爬到山顶,苏彧都想鼓掌夸赞自己了。
“陛下,祭拜仪式即将开始,请陛下移步至祭坛前。”元燃换了一身正经的内侍衣袍,请苏彧上祭坛。
苏彧走上祭坛,亲自点燃祭祀的火堆。
烈焰腾跃,在寒冽中弥漫开白烟。
火光照映在苏彧的脸上,仿若是这冷冬里的一轮暖阳。
她上前一步,脚尖稍稍移动了一下,火焰突然窜高,尉迟佑没做多想,一个飞跃而上,拔刀护在了苏彧的前面。
火焰落下,一块玉圭从中蹦了出来。
有大臣激动地喊起来:“这是天降祥瑞!吾皇万岁万万岁!”
其他大臣也跟着跪在地上,齐声呼喊:“天降祥瑞,吾皇万岁万万岁!”
“阿佑,退下吧。”苏彧命尉迟佑退下,她亲自走上前,捡起那块玉圭。
精美的玉圭上还刻着八个大字。
苏彧漫不经心地念出来:“天女降世,帝业永昌。”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都听到了这八个字,他们低着头,转动眼眸,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这八个字一般。
“继续祭拜之礼。”苏彧将玉圭交给元燃,让他收起来,似乎这一块天降的玉圭对于她来说丝毫没有影响一般。
群臣想,皇帝大约是真的有钱了,天降那么大一块玉石她都不在意,年宴之上更是每位官员都赏赐了今年江南新产的绢帛。
年宴散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宫里出来,走向各自的马车。
姚非名喝得有几分醉,晃晃悠悠地走上他的马车。
“姚阁老——姚阁老——”
他尚未上车,却被几个人叫住。
姚非名转过身,一本正经地问:“几位有何事?”
“我们听说安全司的人将钱塘林刺史押进京来了,这事是真的吗?”几个官员急急地向姚非名求证,他们刚刚才得到消息,也终于注意到,大启如今最出名的酷吏程赫元在祭天拜地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姚非名没有否认,只说:“除夕就不说这些公事了,各位早些回去同家人团聚吧。”
官员们在消息得到证实之后,满脸茫然,明明在半个月之前,皇帝才刚刚将钱塘刺史调到太原做府尹,怎么又突然把钱塘刺史给抓了?
而且从京城去钱塘,寻常人骑马也得十来天吧,安全司半个月就在京城和钱塘之间一个来回,还抓了个地方大官,这效率叫人不寒而栗。
姚非名十分实诚地安慰:“半个月前林刺史拒绝前往太原,陛下也就是请他来京问话叙旧而已,并不影响你们春休,雪夜路难行,都趁早回去吧。”
天在下雪,且越下越大。
姚非名说的是实在话,但是听到这话的官员却觉得姚非名说这话,必然有其用意,需得细细品味。
他们心中各有所想,却在互看一眼之后,客气地告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除夕夜,整个京城的官员们都因为天降玉圭和安全司押钱塘刺史进京这两件事而睡不着觉。
始作俑者苏彧却是一夜无梦,睡了一个好觉。
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
她换上朱红的新衣,披着白狐大氅,只带尉迟佑一人,前往尉迟府。
尉迟乙自从交了兵权之后,便闭门谢客,这大半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真的专注于酿酒。
他见到苏彧时,恍惚了一下,随即神态自若地笑开:“陛下怎么来了?”
苏彧认真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包来,递给他,“给仲云送红包。”
尉迟乙怔了一下,他没有打开红包,却能摸出红宝里除了两个金元宝以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苏彧笑着说:“打开看看。”
尉迟乙打开红包,果然在红包里看到了他上交的兵符,“陛下?”
他看向近在咫尺的苏彧,似乎有些不明白兵符为什么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大约是很久以前,也就是他与苏彧相互承诺的时候,尉迟乙便想着,若是苏彧真的能信守承诺,助他攻打逻娑,那么他就把兵权交出去。
尉迟乙是天生的武将,只是他也明白一个道理,他手上的兵越多,就会被皇帝所忌惮——
明白这个道理是用他父兄的命换来的。
他的父亲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当初苏琰被困在西域时,他凭一腔孤勇,硬是从困军之中救出了苏琰,他的兄长不懂这个道理,在宣宗帝面前立下誓言,不收复失地不归京。
他的父兄死后,他一度凭着满腔恨意撑起支零破碎的尉迟军,又时常问天为何这么不公,他的父亲与兄嫂都是这世间顶好的人,他们不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后来他将逻娑军赶出大启,又逐渐壮大尉迟军,满怀期待地去见刚登基的苏琰。
以暴戾闻名的皇帝在见到他一身煞气时,却是露出几分惧意和忌惮来,叫彼时的尉迟乙觉得没劲透了,也叫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皇帝怕他,怕有兵权的他。
原本,十五州收复之后,他就该交出兵权的,只是那时候逻娑王还没有死,他终究心有不甘。
此次西南之行,苏彧亲自杀了逻娑王,尉迟乙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他不想苏彧对他生出忌惮,更不想与苏彧疏离,所以他干脆地交出兵权来。
老实说,苏彧半句客气话都没说,尉迟乙还是有些伤心的,其他的都不论,好歹自苏彧登基之前,他便跟着她,她于他就没有半点信任与不舍吗?
不过,尉迟乙转念一想,苏彧什么话都不说,总有她的道理,他既许诺于她要酿酒给她喝,总要认认真真地酿出几坛好酒来。
“朕给你就拿着,朕要收回时自然就会收回。”苏彧认真地看向尉迟乙的眼眸,“在潼关的时候,朕曾问你要不要做一笔交易,你应下来了,如今那笔交易成了,你要不要和朕再做一笔交易?”
“陛下要和臣做什么交易?”尉迟乙小心翼翼地问。
苏彧将藏在袖中的玉圭拿出来,递给尉迟乙。
尉迟乙看着上面的八个字,愣了片刻,再抬眸重新看向苏彧,容貌昳丽的帝王光是站在那里,便叫人无法拒绝她,无关男女,她便是天生的帝王,叫人心悦诚服。
他问:“陛下是想要……”
苏彧拉住他的大手,像之前在他的掌心写下“逻娑”二字一般,在他的掌心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写下“女帝”两个字,“仲云要不要再跟着朕干票大买卖?”
尉迟乙喉结微动,笑着问:“陛下想怎么干票大的?”
苏彧又从怀里拿出折得皱巴巴的地图来,“京城有安全司,有元灵和高岚,所以朕不担心,西境朕让承影来守,剩下还有河北三镇,朕想把你放在魏州,只要中原、河北、江南三地不乱,其他地方做不出妖来。”
她又用手指了指几个藩镇,“这几个藩镇不算老实,若是有了借口,恐怕会借机起兵,你在河北,离这几个藩镇近,想打就打,必要时朕从京城派兵,能叫他们腹背受敌。”
显然苏彧都想好了。
尉迟乙看了地图上的涂涂改改,也都有些时日了,他不禁问苏彧:“陛下早就想好了,为何……”
为何收了他兵符半个月才来找他,叫他失魂落魄了半个月?
苏彧弯了弯眉眼:“阿佑可从来不会问朕为何。”
尉迟佑配合着她的话,朝着尉迟乙咧牙笑开。
尉迟乙:“……”
不过苏彧还是给了他一个答案:“仲云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吧?要不然朕都没有说什么,你就来交兵权,你那时候头也不回,朕的心可是被你伤到了。”
尉迟乙愣住,是这样吗?他竟在不经意伤了陛下的心。
苏彧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心的位置上,“仲云将兵权交得这么急,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朕。”
尉迟乙急急地说:“不是的,臣是……”
“你是什么?”苏彧一双明眸透亮地看着他,“你是觉得朕是那种鸟尽弓藏的人,还是你猜到了朕的秘密,就不想再在朕身边了?”
尉迟乙脸猛地一红,连声否认:“臣不是,臣没有!”
最后索性双手一摊,这么大一个武将硬是装着无辜说:“臣冤枉!”
苏彧朝着他一笑:“不过没关系,朕信任你,所以莫要辜负朕的信任!”
尉迟乙跟着她笑开,爽快地应着:“陛下放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陛下吃过午食再走吧,臣去吩咐厨房,给陛下多备些羊肉。”
尉迟佑看向突然开心起来的尉迟乙,又看向苏彧。
苏彧冲他笑了一下,他便也笑开,所以陛下的秘密是什么?尉迟佑挠了挠头,算了,到他该知道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第198章
苏彧在尉迟乙这里蹭了一顿午食,吃饱喝足,她才起身准备离开。
尉迟乙问她:“臣何时去河北?”
苏彧说:“就这几天吧,在二月之前到魏州。”
尉迟乙没有意见,“陛下可还要去哪?臣陪陪陛下,去了河北之后,陛下也要有段时日不见臣了。”
苏彧说:“朕打算先去谢府找知微,再去找不已,然后在傍晚时去崔府。”
这样,就可以在崔玄那里蹭晚饭了,像崔玄这么讲究的人,他家的晚饭应该是最丰盛的吧?苏彧是这么想的。
尉迟乙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情绪,笑问:“他们二人不是昨日才陪陛下守岁吗?这会儿可是回去了?”
苏彧斜睨了他一眼,轻声啧了一下,谁说尉迟乙是老实人来着?这明晃晃的试探。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昨天晚上,朕谁都没有留,是阿佑陪着朕守岁的。”
尉迟乙心中顿觉舒坦,抬起头,正对上尉迟佑的咧牙笑,他又磨了一下牙,只可惜他马上要动身去河北了,没时间找尉迟佑切磋。
按着苏彧说的路线,他们先去了谢府,谢以观和谢以欣都在家,他兄妹二人都在苏彧这里得用,担心有人来打听安全司的事,所以正月初一大门紧关,没有接待客人的意思。
见到苏彧,谢父谢母诚惶诚恐,倒是谢家兄妹要淡定许多。
尉迟乙陪着她,没有回去的意思。
苏彧和他们兄妹两个聊了两句,就带着尉迟乙、谢家兄妹去找柳无时。
柳无时见到尉迟乙还愣了一下,他本以为尉迟乙已经在苏彧这里失宠了,怎么这么快就又回到苏彧身边了?
柳家人多口杂,苏彧没有道明自己的身份,只是柳无时看向她的眼神,叫柳家姊妹一下子就猜到她的身份。
苏彧看出柳家姊妹不自在,聊了几句江南如今的局势,便起身离去,柳无时跟着她出来了。
苏彧直白地问柳无时:“我要去崔府蹭饭,你去吗?”
柳无时:“……去。”
最后,苏彧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上了崔府。
崔玄看到苏彧的第一眼,眼中有了明快的笑意,再看到她身后那一群人,便又板下脸来。
待到苏彧在崔府的膳厅坐下,看着端上来的食物时,她原本笑着的桃花眼耷拉了下来,做皇帝这么久,她第一次做了一个错误的决断——
她不该来崔玄这蹭饭的,百年世家的饭菜恐怖如斯!
她神色复杂地端起秫米饭,再看向放在眼前这么大个却只摆了三片肉的菜碟,不禁问崔玄:“平日里行简都吃这些吗?不会饿肚子吗?”
崔玄本想说,晚上吃太多不易消食,于身体不好,但是苏彧已经这么瘦了,就算晚上想要多吃些肉那也是应该的,他唤来了仆从,轻声吩咐:“再加两个荤菜。”
柳无时默默无声地吃着饭,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崔玄、谢以观和尉迟乙都还是这样的,可他却觉得他们看向苏彧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就连苏彧唤他,都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苏彧笑着问:“不已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看向柳无时,在钱塘刺史被押入京之后,柳无时头上的造反倒计时也没有了,所以在原本的剧情里,柳无时最终造反是因为钱塘刺史?
柳无时看向苏彧,冬日天色暗得早,通明的灯火映在苏彧的面颊上,似层层晕染开的胭脂,在相识的第五年依旧惊艳了柳无时的眼,只是他曾经将帝王错认为女郎,所以如今的他是断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他站起身,说:“臣有些事想同陛下说。”私下说。
苏彧明白他的意思,就说:“那你等会同朕一起回宫吧。”
崔玄、谢以观和尉迟乙都齐齐站起了身。
柳无时又看了他们一眼,谢以欣也略显错愕地仰头看向浑身紧绷的谢以观,她怎么觉得她阿兄有些不对劲?
谢以欣想起她兄长反复琢磨重写的《大云经》,又想起出现在玉圭上的天谕,一个念头犹如电掣而过,她猛地瞪大眼睛,倏地望向苏彧。
苏彧笑容依旧,她迅速收回眼神,谢以欣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手心不知不觉出了汗。
怪不得上次谢以观说自己生死难料,原来事实竟是如此,可是怎么办?
她突然又兴奋了起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想到的是,如果皇帝是女郎,那她这个女官是不是也可以更大胆一些,比如说做个女宰相什么的,但是他们谢家现在已经有一个宰相了,皇帝肯定不会再让她做的。
这般想着,她有些幽怨地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背后突然的阴风是怎么回事?必然是因为崔府的风水不好。
“陛下,臣也有事要同陛下说。”崔玄说。
“巧了,臣也有些事要同陛下说。”谢以观说,
尉迟乙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只学着尉迟佑的样子眼巴巴地望向苏彧,尉迟叔侄长得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尉迟佑眼睛更圆些,像小狗的眼睛,尉迟乙的眼睛如鹰锐利,他这样卖萌,颇有几分猛虎装猫的感觉。
苏彧默了默,轻快地说:“明日你们一个一个进宫,朕同你们慢慢聊。”
他们乐意在春休多做事,她这个皇帝自然是不会嫌弃的。
苏彧先单独见了柳无时。
柳无时说,当初他之所以能顺利地将陨铁运进京城,钱塘刺史帮了不少忙,那部分陨铁本是打算铸成武器再从水路走,运到钱塘,只是后来陨铁被尉迟乙劫走,苏彧又派谢以观做了江南水道观察使,他不再同钱塘刺史提陨铁之事。
但是他现在仔细回想从前的蛛丝马迹,怀疑钱塘刺史是养了私兵,且数目不小。
苏彧立刻让安全司去查这事。
果然查到钱塘刺史养私兵万人之事,要不是因为安全司的动作太快,钱塘刺史来不及反应,他早就动用这批私兵来对付安全司了,而被带到京城之后,钱塘刺史也依旧指望这一万私兵能来救自己,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万私兵还没有偷摸上京,就被安全司的人拦下了。
苏彧让程赫元把钱塘刺史带入宫中,她见了钱塘刺史一面,可惜地说:“朕原本是给你体面的。”
她原本确实没有打算杀了钱塘刺史,毕竟在征讨河北三镇的时候,钱塘刺史曾经给她供了粮草,所以她是想在安全司震慑过百官之后,再没收钱塘刺史的家产,让他去西境十五州当官。
钱塘刺史心存侥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陛下,臣冤枉啊,臣的忠心日月可鉴,镇海军节度使作乱是臣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平息,河北三镇意欲谋反,是臣给陛下凑得粮草。”
苏彧反问:“那这一万私兵呢?总不是为朕养的?”
钱塘刺史哽住,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一万私兵是先帝在时就养着的,那时大启到处都是落草为寇的流民,臣为了保护钱塘的百姓,才自己出银两养这些私兵,臣若真的想要谋反,早就反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确实没打算谋反,”苏彧顺着他的话说,“但你却把钱塘视为你的私有物。”
她稍稍顿了一下,淡淡地看向他:“钱塘是你的吗?”
钱塘刺史面色惨白,依旧为自己辩驳:“臣在钱塘为官多年,只是舍不得这一方百姓与水土。”
苏彧笑了:“你是舍不得百姓还是舍不得百姓口袋里的钱?”
钱塘刺史颤抖着问:“陛下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臣了吗?”
苏彧看着他说:“朕给过你机会。”
钱塘刺史颓然地瘫坐在地,在被程赫元带回御史台狱后,他留了一封求苏彧放过他家族的血书之后,便撞墙自尽了。
苏彧听到他的死讯时,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程赫元跪在她面前说:“是臣没有看管住。”
苏彧将他扶起来,“朕是担心有人借这事将脏水泼到晋文身上。”
程赫元捂嘴咳了两声,低头笑着说:“只要陛下知道臣的清白就好。”
他的名声本就不好,也不差这一件。
果然钱塘刺史死后,没有等到春休结束,便有官员联名上书弹劾程赫元。
苏彧压着没有处理。
王家家主王睿觉得自己捕捉到了向崔玄报复的机会,他则是上书力保程赫元,说钱塘刺史豢养私兵本就是死罪,又说当初崔玄大力开辟江南新水道,与钱塘刺史来往密切,希望皇帝能好好查一查崔玄。
崔玄被叫进宫的时候,苏彧正躺在摇椅上,似是睡着了,那本弹劾崔玄的奏折就这样打开摊在她的身上,让崔玄看得一清二楚。
崔玄在取暖的火炉边上将自己的大氅烤得暖和,方走上前,将那本奏折合起来放到一边,再将暖和的大氅盖在她的身上。
他盖下去的刹那,苏彧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
崔玄没有取回大氅,只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静默地站在那里。
苏彧没有起身,将脸埋在大氅的狐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向崔玄,很是可爱,崔玄只觉得心上像是被羽毛拂过一样,有些痒,但他克制住了将手伸向苏彧的冲动。
“刚刚那份奏折看清了吗?”苏彧问。
崔玄平静地回答:“看清了。”
苏彧又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开辟新水道的事崔家确实参与了,钱塘刺史也曾与臣有书信往来。”他不否认,且十分实诚地说,“但是崔家不养私兵,只往军中派人,只是十六卫整顿之后,臣便不参与其中了。”
当初京城十六卫崔家能叫动三支,还有他手上有同州韦家的令牌,这些事苏彧都是知道的,后来他将韦家的令牌给了苏彧,再后来十六卫整顿,这些事苏彧也知道。
“嗯,”苏彧点点头,整张脸在狐裘里蹭来蹭去,愈发显得可爱,崔玄的目光也跟着柔和下来。
然而下一刻她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却犀利得让他怔住,这才是帝王真正的眼神,只是苏彧善于叫人放下心防罢了。
苏彧掀开大氅,站起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眸,指了指摊在案几上的纸,说:“这是钱塘刺史最后留下的信,行简看看吧。”
崔玄一目十行地看完,又听到苏彧叹息着说:“他这是把家族看得比国重要。”
崔玄的手指紧了一下,苏彧像是在借喻什么,他再退一步,行了一个大礼,坚定地说:“于臣而言,有国方有家,有君方有臣。”
苏彧轻笑出声:“行简不必紧张,你既然是朕的人,朕总要护着你,不能让你的家都没了。”
崔玄望向她,她眼眸明亮,声音悦耳,他轻易地便信了她。
苏彧上前一步靠近他,他不自觉地屏息,苏彧接着说:“弹劾行简的奏折朕是半个字都不信的,朕想干什么行简也是知道的,所以借这个机会,得行简配合朕演一出戏。”
“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替朕去守住江南,”苏彧微微仰头,眉眼飞扬,“朕要贬你去做钱塘刺史。”
她未等崔玄应下,又握住他的手,将一道兵符交到他的手上,“这是调动镇海军的兵符,若遇急事,行简可直接调兵。”
崔玄喉结滚动,只觉得掌心发烫,他极为认真地回答:“臣遵旨。”
第199章
春休结束后,最令朝野震惊的是,皇帝撤了崔玄宰相一职,并将他贬出京城,去钱塘做刺史。
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崔玄的身上。
崔玄少年成名,自十八岁迈入朝堂之后便一直高高在上,未曾跌落过,昔日他可以给先帝苏琰直接甩脸,纵然苏彧登基之后,他亦是步步高升,成为大启最年轻的宰相。
众人没有想到,崔玄会如此之快就跌了下来,甚至是被苏彧一脚踢出京城,前往钱塘这样远离中原的地方。
一时之间,他们看向崔玄的眼神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昔日高不可攀的崔家家主跌落下来的幸灾乐祸。
崔玄并不是不能感受到那些恶意的眼神,他只是挺直了背,极为标准地向苏彧行礼谢恩。
苏彧趁机提及,当初先帝所赐的那块世家家主可以随意进入皇宫的令牌,既然崔玄去了钱塘,那块令牌也没什么用了,该归还于她了。
崔玄一言不发,亲手将令牌呈上给苏彧。
周遭的人大约没有想到,堂堂崔家家主如此简单就向皇帝妥协了,他们隐隐有一种崔家也没落的感觉,看向崔玄的目光里愈发多了几分轻慢。
站在崔玄身旁的谢以观却是眯了一下眼睛,正月初一那日皇帝还带着他去崔府蹭饭,看着不像是要厌弃崔玄的样子,何况以他对崔玄的了解,崔玄这么傲一个人,纵然和钱塘刺史有些交往,但也不会是深交,更不会收钱塘刺史的贿赂——
最主要的是,他虽然不喜欢崔玄这个人,但是并不会怀疑崔玄对皇帝的忠心。
谢以观沉思许久,只觉得这怕是皇帝的一步棋,故意派崔玄去钱塘。
他微微转眸对崔玄说了一声:“恭喜。”
众官员瞠目结舌,要说当面阴阳那还得是谢以观,果然两人极为不对付。
崔玄矜持颔首,离开皇宫时踽踽独行,纵然有人想要奚落,只是看到他那一身的冷冽,并不敢靠前,只敢在背后小声议论。
官员们看向满面笑容的谢以观,想要凑上前去和他说崔玄的坏话,只可惜谢以观滑不溜秋的,他们才刚开口,他就把他们的话题给带偏了,一直到谢以观翩翩离去,他们才回过神来,他们刚刚好像说了几句话,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官员只能将目光放到姚非名身上,说起来,三人当中还属姚非名这个阁老做的时间最长。
他们转身笑着对姚非名说:“还是谢阁老厉害,两个字就把崔阁老……啊不崔刺史给气得脸都黑了。”
姚非名说了句公道话:“那倒不是气的,崔阁老的脸一直是这样的,你从前阿谀他的时候也不见他给你好脸色。”
官员:“……”
官员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姚非名一把年纪、健步如飞,他们想要赶上去说几句话,根本追不上他!
倒是李家家主李见行在崔玄离京前,特意到崔府安慰他:“钱塘算是好地方,想来圣人也只是临时放你去历练。”
崔玄没有否认。
李见行从崔府出来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难过,才几年的时间,五大家族竟落得如此光景。
他稍稍犹豫,还是去了一趟王家,他对王睿说:“崔行简并无对不住你王家的地方,你又何必如此?”
王睿以为是他的弹劾将崔玄从宰相的位置上拉下来,志得意满,只硬声对李见行说:“你今日倒是来劝我,从前崔行简对付我儿子的时候,你怎么就龟缩着不敢去劝崔行简了?”
什么叫龟缩着,你才是万年的王八!再说王睿也不想想,他儿子犯的是什么事!李见行气得转身离去。
王睿琢磨着如何继续报复崔玄,王若再次上门。
王睿打算听听她的建议,却没有想到王若对他说:“父亲还是趁早收手。”
王睿的脸色当下冷了下来,“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你阿兄的仇还没有报。”
王若平静地说:“江南是圣人的钱袋子,姑且不说去年江南的布匹产量是前面五年的总和,赚得锅满盆满,单说如今的镇海军萧节度使本就与崔家家主私交甚好,圣人把崔家家主放在钱塘刺史这个位置上,只怕用意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崔家家主是得圣人用的。”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反问王睿:“父亲别忘了您不止长兄一个儿子,八弟还在岭南,您不想他回来了?”
王睿僵住,长子已死,王墨成了他的软肋,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他也不敢拿王墨的前途开玩笑。
王若见他沉默,又慢条斯理地说:“既然陛下将崔家的进宫令牌收回去了,王家的也不该留着了。”
王家就此消停下去,还主动拿出进宫令牌,苏彧倒有些意外。
谢以观说:“想来是上官夫人去劝的。”
“上官尚书的夫人?”苏彧想起还有王若这么一号人物,再想到之前王睿主动上书建议女子参加科举,这事想来也是王若的手笔,“上官夫人身体不好吗?”
她想起之前上官绎和谢以观都曾说过王若身子骨弱。
“是。”谢以观回答。
果然苏彧面露惋惜,他笑着说:“夫妻一体,陛下多用用上官尚书,若是上官尚书遇上什么难题,上官夫人总是会出手相助的。”
如此,不仅能把王若给用上,还用两个人只要付一个人的俸禄。
苏彧忍不住朝谢以观竖起大拇指,论黑心谢以观不输她。
既然崔家和王家都把令牌交出来,李家自然也不好再留着,李见行都不用什么人来劝,十分爽快地将令牌交出来。
崔玄在正月十七这日就启程去了钱塘,他于天未亮的清晨出发,未曾告诉任何人,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江南。
他曾于年少时来过江南,那时候的江南是花船上温柔小意的小娘子,靡靡之音缠绵,却不敢过分张扬,不似现在红红火火,处处是纺织作坊,大街小巷尽是叽叽喳喳的织娘。
崔玄皱了皱眉头,纺织作坊繁荣虽然是好事,但哪哪都开纺织作坊未必是好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崔玄进行区域划分,规定作坊只能开在何处,尤其是涉及染布的,不可开在居民坊处,污了水源。
崔玄手段强硬且油盐不进。
江南的富商不管是给他送金银还是美人,统统都被拒了。
富商们只得妥协照做,只是那个在京城流传的谣言,又在钱塘流行了起来——
他们说,钱塘刺史崔玄二十好几无妻无妾,什么美人都不收,必然有断袖之癖。
于是,有人悄悄地给崔玄塞小倌,崔玄的脸黑得不行,将给他塞小倌的人关了三日牢房,并大张旗鼓地通知他家中人来赎人,这才将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
科技的一角掀起风浪之后,紧跟而来的便是狂风暴雨。
崔玄规整了钱塘作坊之后,便去了趟太原,与新的太原府尹商讨运煤之事,最后敲定太原和钱塘各出一半的钱,扩修官道用以运煤。
只是如今太原的煤炭产量供不应求,崔玄另外又寻了其他的石炭作坊。
太原府尹听说了来往的银两数额,隐隐有种错过亿两白银的心痛。
新太原府尹姓刘,是苏彧从户部提拔上来的,对财务收入最是敏感。
他想到,既然能用烧煤的机子提升布匹产量,为何就不能用这机子提升石炭的产量呢?
那个蒸汽缫车本就是河东藩镇观察使杜常轩做出来的,人就在太原。
太原府尹就凭借地理之便,把杜常轩找来,两人一合计,硬是将蒸汽机用到了挖煤这件事上。
煤炭产量大幅提升之后,愈发多的人看到了蒸汽机,由于朝廷这种自上而下的重视,民间便出了更多的人将蒸汽机发扬光大。
崔玄到钱塘待了约莫半年之后,钱塘的水道上有了第一艘蒸汽船,自钱塘到京城只需要五日,堪比用最快的马走陆路。
于是,崔玄写了一封万字奏疏由安全司转交给苏彧——
这自然不是他的第一封奏疏,只是从前他写的素来简洁,虽有千言万语,但最终都成了秉公行事的寥寥数语,隐下他的那份私情。
这份万字奏疏也不沾半点私情,他将钱塘过往积弊写起,从钱塘官僚到商行,再写这半年他所做之事,哪些是可取之处可供其他地方官府参考,哪些是不足之处需得改进,再到日后五年需做之事。
崔玄花了几日写完这封奏疏,然后便看向一旁的妆奁。
煤炭产量提升之后,更多的煤炭被用在冶金技术上,连带着锻造金子的技术也上去了,工匠们能打造出更细腻的金粉来,他有所触动,便设计这个朱漆戗金莲瓣式妆奁,除了在器身十二棱间戗刻牡丹、莲花、菊花、梅花代表四季的花卉之外,在这个妆奁的底部,他暗戳戳地戗刻了一对金鸳鸯。
这个妆奁自然是打算赠给苏彧的,但是因为底部的这一对鸳鸯,崔玄有些犹豫,他若是送出去,苏彧会不会觉得他孟浪?
崔玄觉得自己只送一个妆奁显得过于突兀,便又去珠宝行买了两支玉簪,一对玉镯,一双玉佩,买完之后他又觉得似有些太过刻意,随意再混了些他看不上眼的金银俗物,这样子便显得不突兀了。
当崔玄将奏疏和沉甸甸的妆奁递到安全使程锦元手上时,程锦元默了默。
按例交给皇帝的东西,程锦元需得仔细检查一遍,以防有毒物混进去,只是这装满妆奁的金玉,程锦元嘴角抽动了一下,口气有些酸地问着:“刺史半年的俸禄能买这么多?”
崔玄顿了一下,反问程锦元:“刺史半年的俸禄是多少?”
程锦元:“?”他又不是刺史,他怎么知道。
崔玄看他神情,猜他也不知道,安全司到底代表着皇帝,于是他向程锦元解释了一句:“正三品的尚书月俸不过八千文,地方刺史只会低于这个月俸,故而这个钱我便交给管家去打理,他只需给我看每月总账便可,崔家还算有些家底,买这点东西的银两还是有的。”
每个月就靠月俸过日子的程锦元听完崔玄的话,更酸了。
苏彧收到这个妆奁的时候,也默了默,崔玄这是花了大手笔啊,只是这些金银玉器除了贵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崔玄又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她一时半会没有琢磨出来,索性把妆奁放在一旁,先看了那封奏疏。
看完之后,苏彧忍不住感叹,不愧是男主之一,这封奏疏搁她的世界就是一封完整的总结反思、地方发展实绩与经验,再加五年计划,而且这封奏疏满满都是干货,完全不务虚,崔玄总结出来的经验用在其他州城也是完全可实施的。
她本来只想把崔玄放在钱塘半年,稳住局势的,却没有想到崔玄认认真真做地方官,让钱塘彻彻底底成为江南道第一州,搞得她都不想将崔玄召回京城,派他去各个州城去实干。
苏彧忍不住可惜地说:“这小说当初作者怎么就只设定四个男主呢?”
要是这么好用的男主给她来一打就好了。
系统安慰苏彧:【宿主放心,四个男主的好感度都快刷满了,我们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了,不用再增加男主来提高攻略成功的概率】
苏彧笑了一下,要是系统有实体,她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摸摸系统的脑袋瓜子。
崔玄和尉迟乙分别在江南和河北站稳脚跟,而这半年来,苏彧所制造的那些传闻也在大启民间广为流传。
传到后面,百姓们会自动给苏彧填身份,他们说皇帝是净光天女转世,故而能变换男女,想是男的便是男的,想做回天女便做回天女。
还有人觉得,区区净光天女身份怎么配得上他们尊贵的皇帝,皇帝必定有一个更牛的身份,那就是点化了天女的佛陀,他亲自下凡,是为了点化更多的人,所以才会整顿寺庙,这个按人间的话来说,就是清理门户——
听上去十分合理。
苏彧觉得准备差不多了,正好这段时日,漠北铁勒部时不时来骚扰朔州,她顺势将同州韦炅调到了朔州,如此一来,整个中原都没有能对她造成威胁的武力了。
她又将度支司彻底独立了出来,在六部九寺外成立了第十寺司金寺,负责大启所有钱庄与国有土地,柳无时被提拔为司金寺卿。
大臣们没有反对的,毕竟当初皇帝为柳无时造了度支司大夫这个官职,如今再为柳无时造一个司金寺也不足为奇。
他们看向柳无时那张脸,俨然觉得柳无时就是魅惑皇帝的狐狸精,十分担心皇帝有断袖之癖,让皇室断后,他们再次上书,希望皇帝早日娶妻。
盛夏的傍晚,落日绚烂,苏彧将姚非名、谢以观、高岚、元灵、柳无时、程赫元这几个得她重用的人叫到御书房,以及让安全司的人守在外面。
她说:“朕准备穿女装重新登基一次,改年号为天定。”
苏彧的口吻平淡,就仿佛在说她中午吃了火锅而已。
姚非名首先反应的是:“登基大典耗费太大,再行登基大典是不是有些浪费?”
倒是柳无时难以置信地望向苏彧,又极为小心翼翼地问:“陛、陛下为何要穿女装?”
苏彧朝着他笑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朕是女的,穿女装不是很正常吗?”
“就算陛下是女郎,也没必要再……”姚非名猛地瞪大了眼睛,皇帝是女的?!
第200章
御书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谢以观先开了口:“陛下打算直接以女装示人?”
苏彧眉目含笑地看向他,谢以观恍惚了一下,皇帝无情,偏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被她笑看着时,总是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他垂下眼眸,接着说:“宫中对皇嗣的记录一向严谨,偏偏到陛下这出了差错,定是陛下自出身时便有神力。姚阁老在朝中德高望重,如此重要的讯息还是由姚阁老来公布于世更为妥当。”
苏彧赞同:“知微说得对。”
姚非名还有些懵,脑中还在反复着一句话:皇帝是女的?皇帝是女的?皇帝是女的!
一直到苏彧点名叫到姚非名:“姚阁老以为呢?姚阁老?”
姚非名才缓过神来,面部肌肉抽搐地望向苏彧,只觉得眼前红一阵青一阵,甚至想要对着苍天大问,他丰神俊朗的皇帝怎么就突然变成女郎了呢?
他左看右看,皇帝这张脸……是女郎那也完全不违和,只能说是他平时太眼拙,日日面对皇帝,却从未发现她是女郎!
如今怎么办?叫皇帝继续女扮男装?
姚非名猛地摇了摇头,皇帝如今坦诚布公,还提出来重新登基,这不就是摆明了不想继续女扮男装,要光明正大地做女帝吗?
女帝啊!这、这着实太过于逆天行事了!
姚非名只觉得心悸得厉害,比当初宣宗帝想要砍他脑袋,还叫他无措,他茫然地望向周围,谢以观面带微笑,是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高岚和元灵两位女将军眼中满是惊喜,一时叫姚非名难以断定,她们是早知道,还是现在知道但欣然接受,柳无时面无表情,看上去也十分镇定。
好像就他一个人在大惊小怪。
姚非名逼自己镇定下来,怎么说他是在场年龄最大的,可不能在这些小辈面前丢了脸面。
他再对上笑语晏晏的苏彧,神情又变得格外复杂,是苏彧力挽狂澜救起了江山社稷,现在的大启更是不能没有苏彧,除去苏彧,他也想不到还有谁能坐这个皇位——
女郎就女郎吧,是女郎也好,他就不用为皇帝不娶妻而发愁了。
姚非名找了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在苏彧又叫了他一声之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下。
“那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明日由姚阁老来宣布这事。”苏彧一锤定音。
姚非名愣了一下,除了皇帝是女郎之外,他刚刚还漏听了什么吗?
他谨慎问:“宣布何事?”
谢以观笑着说:“自然是陛下是神女降世这事。”
姚非名:“?!”不是,他就震惊了一会,怎么这事就变成他的事了?
他再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了自己是上了苏彧这条贼船,怕是再也下不来了。
苏彧同几个人又商议了一下恢复女儿身之后,京城要如何加强戒备,以及在一个月后重新登基需要准备的事。
“冕服定是需要重新做的。”谢以观说。
“是不是要改下冕服,以突出陛下女子称帝?”高岚压着自己狂跳的心,兴奋地问。
她确实刚刚知道苏彧是女郎,大约是见苏彧第一面就觉得她过于俊俏,所以对于这个消息她接受良好,甚至隐隐觉得热血沸腾,等有空的时候,她要回魏州同她的母亲说一声,阿娘你快看看,女子都能做皇帝了!
元灵笑着说:“臣听说江南如今能拉出极细的金线,绣在衣袍上,陛下的冕服可叫江南的绣娘来做。”
不管她的陛下是男是女,都理当用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那就送信给行简,让他来准备冕服。”以女帝的身份重新登基是大事,苏彧现在有钱,该花就花。
姚非名:“……”合着崔行简也知道,就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华灯初上时,几人终于将事情商定好。
只是自始至终,柳无时都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苏彧让他们回去,他才像个木偶一般,一卡一顿地跟着其他人迈出御书房。
柳无时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猛地回头望向还敞着门的御书房。
苏彧就站在那里,宫灯的光在她身上晕染开来,像那时在朔州他从昏迷之中醒过来后看到的她,也像他第一次知道她皇帝的身份晕倒再醒过来后看到的她。
似梦似幻。
他义无反顾地朝她奔过去,却又胆怯地停在了门外,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她。
他只怕,如今的满心欢喜,到头来不过是另一场盛大的梦。
“不已。”苏彧抬头就看到柳无时踌躇在门前,安全司的人警惕地都要拔刀了,而他却无知无觉,只是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就仿佛他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苏彧挥挥手,让安全司的人退下,她朝前走,走到他的面前,再次唤了他一声:“不已。”
夜风拂起她的发丝,她微微仰头看他,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眸里只映着他。
柳无时听不见声音,却觉得耳边格外喧嚣,全是他那些密密麻麻无法宣泄的心声。
明明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她,他却不能伸出手,苏彧纵是女郎,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不知道过了许久,柳无时才哑着声音说:“不管陛下作何决定,臣都会陪在陛下身旁。”
苏彧笑着朝他点头,他又红了脸,低下头有些不敢去看苏彧,很轻声地说:“陛下,当初臣在朔州说的承诺一直在。”
苏彧似有所疑惑地“嗯”了一声,明明只是一个“嗯”,却像缠绵的藤蔓绕着他的心,柳无时只觉得耳朵滚烫。
他几近结巴地说:“只求陛、陛下能给臣一个……”
“司金寺卿。”
“机会”二字没有出口,谢以观折回打断了他的话,也将他与苏彧之间的旖旎吹散。
柳无时回过头,就看到谢以观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里。
谢以观在苏彧看过来时,迅速收起眼中的寒意,轻笑着说:“司金寺卿,时辰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要应付得还有很多。”
柳无时面色绯红地对着苏彧说:“陛下,臣先告退了。”
谢以观等柳无时转身,才向苏彧行礼告退,并走在柳无时身后,杜绝他再回头的可能。
柳无时却是一步一回首,见谢以观挡住自己看苏彧的视线,还往旁边挪了两步。
谢以观也跟着往旁边挪了两步。
柳无时幽幽地说:“谢阁老是故意的吧?”
谢以观面不改色地说:“司金寺卿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苏彧依着门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两个人齐齐望向她,她朝着他们挥手,弯着眼眸说:“都回去早点休息吧,休息好了才有力气陪着朕一起走下去。”
谢以观和柳无时再向她行了一礼,才一起出宫。
跨出宫门,两个人各自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分别上了马车。
“谢阁老的马车走了吗?”柳无时进了马车便问郭来东。
郭来东回答:“还没有走。”
柳无时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这个谢知微有病!我们先走,反正来日方长。”
郭来东应了一声好,只是马车刚起步,车厢里一会儿传来柳无时的笑声,一会儿又传来柳无时的叹息声。
郭来东:“……”谢以观有没有病他不知道,但柳无时指定有病。
谢家的马车在原地停了许久,谢以观一直确定柳无时不会再回头,才回谢府。
谢以观经过院子,见到谢以欣在那乘凉,顺势同她说了两句,又像是随口一问:“你在柳不已底下也做了一段时日了,觉得此人如何?”
“貌若潘安,出手大方,耳聪目慧,行事灵活。”谢以欣毫不犹豫地夸赞。
谢以观:“……”
谢以欣见他沉默,生怕他误会,连忙说:“我对他并无旁的意思,只是为陛下开心能得这样的人才。”
她顿了一下,又说:“他看向我的眼神亦是坦坦荡荡,不过我见过他看陛下的眼神……”
司金寺成立后,苏彧曾去过两次,那时谢以欣就站在柳无时身侧,能将他的神情看得一目了然。
谢以欣笑着对谢以观说:“柳司金寺卿俊美大方,崔刺史亦舍得花钱,听闻他送了陛下一整妆奁的金银珠宝,阿兄可要好好努力了。”
谢以观笑了笑:“我努力什么?倒是你可要好好努力,你如今才是司金寺丞吧。”
谢以欣:“……”揭人不揭短!
次日朝会,群臣如往常一般跟在两位宰相的身后走进含元殿。
正值六月底,姚非名先说了今年夏税的收成较之往年又增加了不少,各地的商税收入也翻了两翻,南诏作为大启的属国也送来了贡品。
姚非名一说完,大臣们当即夸赞起苏彧这个皇帝的圣明。
而姚非名也凑上去说:“陛下圣明,天生神力,得上苍天谕,女身称帝,昌我大启。”
大臣们跟着继续拍苏彧的马屁,但又突然顿住,一时之间,含元殿内安静得连一枚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姚非名又趁机说:“陛下本是天上神女降世,得天命所归,救我大启于水火之中,昔日宫中有妖邪,陛下只得以神力掩饰真身,以男子身份示人,如今四海升平,国运昌隆,臣恳请陛下恢复真身,以女帝之身再启盛世,让天下百姓共沐陛下之德泽。”
谢以观也附和着说:“恳请陛下恢复真身,以女帝之身再启盛世,让天下百姓共沐陛下之德泽。”
大臣们再沉默,两位宰相说的话,他们怎么有些听不懂?
其中一个大臣站出来,颤颤巍巍地问:“两位阁老的意思是?”
苏彧笑盈盈地说:“姚阁老的请求朕批准了,一个月之后,朕以女子之身重登大典,向天下万民正式宣告,朕乃大启女帝。”
站在其中的程赫元稍稍一愣,立刻就跟着跪地,重复了姚非名的话。
元灵和高岚也站出来,跟着附和。
到了这个时候,其他的朝臣才总算弄明白了,当即有人跳出来反对:“女子怎可为帝!”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还没有出口,禁军就冲进来,将他带了下去。
其余人胆战心惊地抬头望向苏彧,依旧是那张姣好的面容,依旧是和煦的笑容,但是他们知道,凡是敢站出来反对的,今日就不要想走出皇宫了。
这位皇帝可不会因为她变成了女子,就变得心慈手软起来。
他们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齐齐跪了下来,对苏彧齐呼万岁。
然而从皇宫里出来之后,整个京城却是暗潮涌动,想要将苏彧将皇位上拉下的人并不少。
有世家,亦有文官。
有人想要将李家和王家也拖下水。
李见行只稍稍犹豫了一下,立刻关门谢客,闭门不出,他见识过苏彧的雷厉风行,并不想掺和其中,再说如今的大启也寻不出能够取代苏彧的人来。
王睿则有些意动,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廷杖而死,一个放逐岭南,从前是不敢恨皇帝,而今却有了理由,只是寻出接替苏彧的人却是有些困难。
有人向王睿提议,将苏承影接回来,与苏彧分庭抗衡。
当年李见章想要把来历不明的苏承影当做皇子,王睿是极力反对的,而现在他犹豫了。
王若再次上门劝王睿:“父亲,莫要让王家百年基业毁在您的手上。”
王睿装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王若脸上隐隐有了些怒意:“陛下能在当初那样的局势下灭掉郑卢二家,整顿禁军,拿下河北三镇,再收复十五州,难道还不足以叫父亲对她生出敬畏吗?”
王睿沉默。
王若冷着脸说:“年初安全司将前钱塘刺史不声不响带入京中的事不足以让父亲忌惮吗?父亲不如想一想,陛下是女儿身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她敢大大方方示人是为什么?整个京城禁军与安全司无处不在,父亲若是一意孤行,那只能说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从此以后,我与王家没有丝毫关系。”
“你这个不孝女!”王睿将手中的茶盏种种砸在王若的脚边。
王若不躲不闪,沉稳地说:“我亦有女儿,我只想保住我女儿的命。”
王睿哽住,但王若确实提醒他了,他不该贸然行事,先静观其变。
王睿也学着李见行闭门谢客,暗中却派了人跟着那几个反对苏彧做女帝的官员。
很快暗探便回来同他说:“郎主,那几个派去原州接苏将军的人,当场就被苏将军杀了。他们幕后之人就在刚刚,被安全司的人抓走了。”
苏承影听了那几人的来意,先问他们别后的人是谁,接着就把人杀了,然后又用八百里急报将名单送回给苏彧。
王睿惊了一身冷汗,幸亏他退出的早。
苏彧并不担心京城里的这几个人,她防着的是地方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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