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戴亚男从电脑前惊醒。
昨晚她沉迷写作, 不知不觉就在电脑前趴着睡过去了,若不是刚才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她还不知道要在电脑前睡多久呢。
窗外有一点点细碎的阳光, 她预估现在应该是下午两点,因为她这个出租屋只有每天午后能看到半小时的阳光,再过一会儿这奢侈品般的阳光就要从她的房间内离开了。
她揉揉酸痛的脖子, 拿起一旁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看向了面前还在闪烁着的电脑屏幕。她这段时间闭关创作自己的原创剧本, 忙到飞起,每天不是查资料、就是在键盘上努力耕耘。
可是最近,她陷入了创作瓶颈期,明明大纲都提前写好了,人设也是她所擅长的,但她怎么写怎么觉得生涩。
她写出来的东西就像是被人嚼碎了又吐出来的甘蔗渣, 光是望一口都令人生厌。
这样的作品,她要怎么拿去给影视公司看、又要怎么拿去给观众看?
说不定,她根本没有什么创作能力。她就是一个绝望的文盲,只不过偶尔被灵感之神吻了一口,侥幸能写几笔俏皮话,就以为自己是莎士比亚在世了!
哎。
码字真是世界上最辛苦又最内耗的工作了。
戴亚男深深叹了口气, 关上电脑, 打算起身活动活动身体。
总在电脑前工作,她的颈椎腰椎都很不好,上个月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她颈椎反弓、腰椎间盘突出, 要考虑做手术。戴亚男听后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疼,赶忙咨询手术排期, 医生说排期很快,但是手术费要几万块,她又觉得自己没那么疼了。
就算要做手术……至少也要等她的剧本找到买家再说。
戴亚男的房间很小,房间除了桌椅床柜以外,只剩下一小片空地,勉强能铺开一张瑜伽垫,她飘到瑜伽垫上左扭扭右扭扭,一边活动身体,一边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
这座群租楼隔音很差,尤其每天傍晚六七点钟,总能听到那些刚下班的邻居回家的动静。有人大声在楼道里打电话,有人打开屋门炒菜,有人抽烟,有人吵架……总之,闹腾得不得了。
不过现在才下午,怎么外面就折腾起来了?
她好奇心大起,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个缝隙,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她对面那户房间大门敞开,正有人往里搬东西。
床垫、衣柜、桌子、饮水机、空气净化机、各种生活用品堆满了楼道,正等待着往小得袖珍的单间里面塞。
“你是不是有钱没处花?”单间外,一位长相清秀的年轻人扶着额头,哭笑不得地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高大男人,“屋子里原本的床和柜子不能用吗,为什么要买新的?”
男人一脸认真:“房子是租的,但生活是自己的。你又不是没看到,上一任房客留下的桌子都包浆了,根本擦不干净。还有那张床垫,谁知道他在上面是老实睡觉还是做了别的?要我说,最好马桶也换新的才好。”
“停,别再说了,再说我都要画面感了。行吧,换床换衣柜换桌子我都依你。”青年打断他,又指向一旁的饮水机,“那这个东西你给我解释一下?自来水管里的水烧开了不能喝吗,为什么要买饮水机,你知道我每次从一楼搬桶装水有多累吗?”
“自来水的口感太差,不适合萃咖啡。”男人如此回答。
“……萃咖啡?”
“对啊。”英俊的男人搬开饮水机,露出藏在后面的咖啡机,兴高采烈地说,“这是我特地买的家庭式咖啡机,哦,还有新到的咖啡豆,一会儿我就给你做一杯冰美式尝尝~”
青年的脸色瞬间变得五颜六色:“你……你,你怎么走哪儿都忘不了你的冰美式?我看你直接去承包咖啡林算了,以后每天睁眼就烘你的咖啡豆,萃你的咖啡液,一天三顿顿顿喝咖啡,喝到皮质醇升高,喝到心跳飙到二百二,咔吧一下死了,死也当个咖啡鬼,我就给你埋在你的咖啡树底下,把你这破咖啡机给你当陪葬品!”
这串阴阳怪气的话说得实在有趣,戴亚男一个没忍住,就不小心笑出了声。
“噗哈哈……哎呀。”她赶忙捂住嘴,可还是慢了一步,在她门口吵架的两位新邻居同时转过了头,看向了躲在门缝后的她。
戴亚男就这样水灵灵地被抓包了。
“……嗨,你们好。”戴亚男尴尬地打开大门,僵硬地挥了挥手,“凌宸,你们今天正式搬家啊?”
凌宸“嗯”了一声:“是不是吵到你了?”
“还好,还好。”戴亚男赶忙说。
凌宸又问:“你今天调休吗?怎么没去上班?”
戴亚男回答:“我在家工作。”她顿了顿,才小声补充一句,“我是一个编剧。”
记得刚毕业时,别人问起她的工作,她都很大声很骄傲地说自己是编剧,毕业于首都电影学院……可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编剧这个身份成为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很多时候让她羞于启齿。
因为一般人在得知她是编剧后,都会问她:“你写过什么电影电视剧啊?我想看看。”然后她就不得不拿出自己那些标题雷人的降智短剧,可那些剧连她自己都不忍心看第二遍。
为了避免被人问东问西,戴亚男先发制人:“凌宸,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凌宸微妙地停顿了几秒,回答:“我是一名……化妆师。”
“化妆师?”戴亚男有些惊讶。她在剧组里也见过不少化妆师了,大部分都是女生居多,至于男性化妆师十个有九个是gay。
“对,他是我的专属化妆师哦。”一旁安静许久的男人微笑着开口。他的容貌太过英俊迤逦,笑起来时,眼尾带着浅浅的桃花褶,更衬得他风姿洒脱。他的存在与这昏暗破败的楼道格格不入,让戴亚男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位感。
男人说:“之前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凌宸的哥哥,凌朝。”
听到这个名字,凌宸猛地把头扭过去,声音上扬了一个八度:“哥哥?”
“嗯,怎么了?”自称叫做凌朝的男人笑眯眯地看向他,问,“好弟弟,你叫我干什么?”
凌宸:“……没什么。”
就是有点手痒想打人。
戴亚男没看出两人之间暗潮汹涌的氛围,她盯着男人的脸看了许久,迟疑地说:“凌朝,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明星?”
“哪个明星?”
“贺今朝。”
“你看出来了呀!”出乎意料的,男人居然大方承认,“我确实是照着他那张英俊潇洒世间罕见的帅脸整容的。”
戴亚男:“啊↗?啊↗?”
整容的?
男人抬手指了指眼睛:“这双深邃又充满故事感的眼睛,花了三万;”又指了指鼻子,“这个挺直如雕塑般的鼻子,花了两万;”接着是嘴巴,“还有似笑非笑欲语还休的双唇,花了三万;”最后又摸了摸脸颊,“这锋利地好似刀劈斧削般的下颌角,是花的最多的,花了我整整八万!”
“哎。”男人深深叹了口气,“贺今朝的面孔,是被上天怜爱过的证据,是亚当存在于这世上的证明,是应该写在美术教科书里的案例。我没有他那样的投胎运气,只能运用一些科技手段让自己向他靠拢了。”
戴亚男被他说得晕头转向。
她原本还有一丝怀疑,面前这个男人真的是贺今朝本人,但听他说完这串花,戴亚男完全打消了自己的怀疑——贺师兄怎么可能如此自恋,眼睛都不眨地吹嘘自己的容貌?贺师兄明明是个谦逊、成熟、低调的大影帝,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群租房里,更不可能说出这些浮夸之语。
戴亚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那你整容成贺今朝的样子,也是想进娱乐圈吗?”
“那倒不是。”男人眨眨眼睛,“其实我在网上有不少粉丝。”
“你是网红?”
“你说对了一半。”男人回答。
“?”
“我不是网红,我是网黄。”与贺今朝有着完全相同面貌的男人自豪开口,“专业搞擦边的那种。”
“…………”
……
“贺今朝,你怎么又开始随地大小演了?”
房间门在身后合拢,凌宸强压住心中喷涌的怒火,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凌朝’??‘整容’???‘擦边网黄’????你敢说我都不敢听!”
光是想到刚才戴亚男惊恐的目光,凌宸就觉得分外头疼。
为了方便接近戴亚男,贺今朝行使了钞能力,直接让凌宸租下了这一层的所有房间。本以为房东阿姨会问东问西,没想到在金钱的作用下,房东阿姨二话没说,就要求原本的租客都搬到了其他楼层。
虽然他们只是暂住一阵子,但注重生活品质的贺今朝,还是买了全新的家具,哪想到他们在搬家具时,又一次“唤醒”了戴亚男。
贺今朝一脸无辜:“我这张脸这么知名,电影院有我,广告牌有我,就连沐浴露包装上都有我。戴亚男起了疑心,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临时编一个身份啊。而且你是化妆师、我是网黄,这不是挺般配、咳,挺合适的吗?”
凌宸:“那也不能……至少也不应该……总之你……”
他想说什么,但面对贺今朝的厚脸皮,说什么话都显得没意义。
“小凌,看在我都跟了你的姓的份上,你就别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而生气了,好不好?”贺今朝飘到他身旁,一缕灵魂化成云雾缠在他的手臂上。
凌宸没好气地挥挥手,把贺今朝挥散:“去去去,我稀罕你跟我姓?你就算跟了我的姓有什么意义,你还能当我儿子?”
“啊?你喜欢我叫你爸爸啊?”贺今朝有些为难,“小凌,没想到你喜欢这种play……如果你喜欢,我也不是不可以。”
“……”凌宸怒极反笑,“贺今朝,原来你是真·网黄啊。”
网黄不网黄的先放一边,总之,他们两人现在顺利搬到了戴亚男对面的房间。下一步,他们要继续跟她拉近关系,才好调查她死前都发生了什么事,找到她的遗体。
贺今朝很快想好了一个新借口——借着乔迁之喜的名义,请戴亚男到他们房间吃饭。
“你觉得可能吗?”凌宸对此很不乐观,“她是独居女性,咱们两个大男人,她若是有戒心的话,根本不可能到咱们房间。”
贺今朝说:“如果不想让她拒绝,那就准备一份让她舍不得拒绝的美食吧。”
凌宸:“什么美食,满汉全席?”
贺今朝没说话,而是莫名其妙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凌宸:“?”
贺今朝:“我的脸啊——秀色可餐这个词你没听过?普通的男人约她去吃饭,她肯定不为所动;但我这样完美的男人约她,她能不动摇?”
凌宸:“……网黄,你不觉得你这样更可疑吗?”
……
沉浸在写作之中的戴亚男又一次被敲门声惊醒。
她不记得自己在电脑前坐了多久,好像每次一走近电脑,她就被莫名的吸引力锁在了电脑前,两只手只想在键盘上码字,不想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咚咚咚。
大门又一次敲响,戴亚男迷迷糊糊地问:“谁啊?”
“我,凌宸。”门外响起新邻居的声音,“戴小姐,你家有多余的碗吗?”
这位新邻居真是奇怪,之前来借醋,现在又来借碗。家里连咖啡机都有,偏偏没有碗。
若是其他男邻居几次三番敲门搭讪,戴亚男肯定会退避三舍。但莫名的,戴亚男觉得凌宸身上有一种让她安心的气质,仿佛世界下一秒毁灭了、所有人类都死光了他都毫不在意的淡定感。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她有威胁呢,他一定只是单纯来借碗的。
想到这里,戴亚男起身给凌宸开了门。
凌宸的腰上围着围裙,看起来居家气十足:“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准备要吃饭了,才发现家里没买碗。”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旁边让了一步,让戴亚男可以清晰看到他身后敞开的房间大门。
原本堆在走廊里的家具已经搬进了屋内,小小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折叠矮几,矮几中央是一只电锅,红色辣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周围挤了好几个盘子,放着青菜、肉类。
那个名叫凌朝的男人席地而坐,眼巴巴地守在电火锅旁,见戴亚男看过来,他冲她招了招手,主动说:“戴小姐,要不要来一起吃火锅?”
火锅。原来他们今天的晚餐是火锅。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戴亚男立刻闻到了火锅霸道诱人的辛辣香气。
真奇怪,火锅明明是味道那么重的食物,可她刚打开门时居然没闻到。
凌宸看向她:“你吃晚饭了吗?不如和我们一起吃吧。”
戴亚男本想婉拒,但话未出口,一股剧烈的饥饿感忽然从胃中冒出,席卷了她。
她最近沉迷码字,昼夜颠倒,甚至想不起来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了。凌宸不说则已,一说她就觉得饿得不得了。
见她神色松动,凌宸立刻加了一把火:“我们也不好意思白借你碗筷。咱们既然是邻居了,你借我们碗筷,我们请你吃火锅,也算是有来有往。”
戴亚男终究是被他说动了。
“那好吧,”她说,“我前两天才买了几样菜,刚好可以一起涮火锅吃。”
几分钟后,凌宸面不改色地从戴亚男手中接过了蒙着一层灰的碗筷,以及一袋子已经腐烂变质的果蔬。
戴亚男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带来的食物有什么问题,兴致勃勃地告诉凌宸城中村里哪里买蔬菜瓜果便宜。
凌宸把坏掉的果蔬交给贺今朝处理,贺今朝爱干净,碰都不想碰那些流黑水的水果。偏偏戴亚男就在身边,他只能别扭地拎着那些烂水果来到冰箱前。
袋子里除了烂水果以外,还有一大瓶已经涨瓶的牛奶。
戴亚男说:“吃辣锅容易伤胃,要喝牛奶的!刚巧我昨天买了一瓶牛奶,咱们待会儿吃火锅的时候可以喝,喝不完的可以留给凌哥。”
“留给我?”凌宸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戴亚男说的“凌哥”是指自己。
“不是,我说的是另一个凌哥,凌朝。”女孩开口,“他不是喜欢喝咖啡吗,可以做拿铁。”
凌宸:“……”啊对对对,贺今朝现在也是“凌哥”。
贺今朝还挺喜欢“凌哥”这个称呼的,美滋滋地答应了。
他趁戴亚男和凌宸闲聊的功夫,挥手打开冰箱,正要让那瓶牛奶主动飞进去,结果刚一抬手他就顿住了。
贺今朝发现,戴亚男带过来的是一瓶保质期仅有三天的鲜牛奶,而这瓶奶的上市日期是八天前。
戴亚男说,她是“昨天”外出购买的这瓶牛奶,且这瓶奶没有开封。
这说明,戴亚男的死亡时间,正是这瓶奶的保质期以内——也就是一周前的那一天。
第42章
借着一顿火锅, 戴亚男和“凌家兄弟”的关系迅速拉近。
作为一名写作者,她有个职业病,就是喜欢观察身边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然后在心里为他们写“人物小传”。
她为“凌家兄弟”写的小传如下——
凌宸:长相清秀,气质阴郁,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 二十六岁,是一位自由化妆师, 主要工作是给他的“哥哥”化妆。对周遭的一切表现淡漠,寡言慎行,(划重点)但是对他“哥哥”正相反,容易一点就炸,时而口出惊人之语,经常把他“哥哥”怼的只能认输。香菜狂人, 吃火锅居然涮整根香菜!!!
凌朝:花费巨资按照影帝贺今朝的外貌整容,整得很像妈生脸,近看也看不出科技感。三十岁,是一位外网擦边网黄主播。长袖善舞,思维速度很快,健谈, 自恋, 坚信太阳系围绕着自己旋转。总是故意做坏事惹怒“弟弟”。非常讨厌香菜,因为凌宸不经商量就在火锅里涮香菜,就气到一口不碰锅里的东西,自己到旁边生闷气等着凌宸哄(最后凌宸也没哄)。
现实中的人物永远比写出来的人物有趣。戴亚男心里的小传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字, 打算未来有机会以这对兄弟为原型写俩个小角色。
“戴小姐快吃吧,”凌宸说, “这么多食物呢,某人没口福,咱俩可不能浪费。”
被称为“某人”的贺今朝气鼓鼓地把头扭向一边,看也不看锅里漂浮的香菜一眼。
戴亚男举起筷子:“你别叫我戴小姐了,你叫我名字就行。”
“那行。”凌宸爽快道,“你也叫我名字吧。”
凌宸用来涮火锅的食物准备了不少,戴亚男吃东西时,举起筷子,在锅里捞了一番,然后低下头把食物送到嘴边——不过,她嘴巴咀嚼半天,只吃到了空气,碗中的食物越堆越多,可她就像瞎了一样,根本看不见它们的存在。
凌宸不着痕迹地和贺今朝交换了一个眼神。
贺今朝虽然是“鬼”,但他可以用法术提取食物里的味道。而戴亚男则维持着生前的习惯,把自己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吃东西、工作、送礼,丝毫没意识到有任何不对劲。
凌宸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低头看去,是坐在他对面的贺今朝发来的消息。
@感觉尸体暖暖的:你说,我如果直接点破她根本没吃东西,她会有什么反应?
@00:别轻举妄动。
@感觉尸体暖暖的:我让你别往锅里放香菜时,你怎么偏要妄动?
@00:……
贺今朝冲凌宸挑了挑眉毛,转向戴亚男。
“亚男,是食物不合胃口吗?怎么你吃了这么久,碗里的东西不见少?”贺今朝试探性地问,“你看,食物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原本正努力“吃”火锅的戴亚男突然愣在了原地。她低头望着面前的小碗,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那累积得像是山一样的食物。
奇怪,怎么还剩下这么多?明明她胃口大开,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
她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在凌宸和贺今朝的注视中,女孩的身影突然变得缥缈起来,忽而膨胀,忽而缩小,忽而通透,忽而凝实……宛如一团聚集在一起的烟雾,若是风再强一些,就会把她吹散。
她心中身为“人”的假象和她已变成“鬼”的事实彼此搏斗,她摇摇欲坠地站在悬崖边,一步踏错,就会坠入地狱。
见事态不妙,凌宸顿时心生警惕,贺今朝立刻探身护在凌宸身前,手中也凝聚了一团鬼力,若戴亚男突然黑化攻击,他也有阻挡的办法。
然而,戴亚男的灵魂在剧烈地闪动几次后,居然出人意料地稳定下来——她再一次变成了初见时的模样。
“真不好意思。”戴亚男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有些尴尬地说,“其实我最近在减肥。我看网上有个减肥方法,说是把食物含在嘴里尝尝味道再吐出来……都怪火锅太好吃,如果我不克制点,真要吃成一个大胖子了。”
凌宸:“……”
贺今朝:“……”
这是她的理由。她对自己“生”的假象如此笃信不移,自己给自己找了借口,再一次蒙骗了自己。
他们这一轮的试探失败了。
“你不胖,不用减肥。”贺今朝转移话题,“说起来,这里真是够暗的,房东说每天中午只有半个小时可以看到阳光,房子会不会太潮?你在这住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还行吧……”戴亚男为了减肥,放下了筷子,“没太阳对我来说没什么困扰,因为我经常一工作就昼夜颠倒,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唯一的问题就是六楼没电梯,点外卖也不送上楼,我日常想买什么东西,都要列一张清单,出门一趟采购齐全。”
她指了指她带过来的烂蔬菜和过期牛奶:“这些就是我昨天出门买的,买一次可以撑一周。”
“‘昨天’买的?”凌宸接话,“那你‘今天’没有出门吗?”
“当然没有啊。”戴亚男觉得他的问题莫名其妙,“我今天一醒就看到你们在搬家,又被你们叫过来吃火锅,哪有时间出门啊。”
“你每天赶稿昼夜颠倒,吃饭和作息都这么不规律,家人朋友不担心吗?”
“他们担心啊,所以我干脆不告诉他们。”戴亚男回答,“他们都了解我,我赶稿时最烦别人打扰,所以我手机直接关机,在写完前谁也不见。”
她的一整套逻辑无懈可击,根本找不到任何破绽之处。
贺今朝干脆破罐子破摔:“相逢即是缘,我们来自拍一张吧。”
凌宸:“……”贺今朝真是疯了——除了胶卷相机以外,任何电子设备都记录不下他的身影。贺今朝想通过自拍的方式,让戴亚男注意到他和她并不存在于照片中。
一听要拍照,戴亚男赶忙捂住脸:“自拍就算了吧?我今天没有化妆,还穿着睡裙,太丑了,不上镜。”
贺今朝努力游说:“没关系,可以P。”
在贺今朝的强烈要求后,戴亚男还是勉强同意了他的自拍请求,她想,凌朝长得和贺今朝那么像,她可以蹭一张合影发到朋友圈里,给同学们秀秀,让她们好好羡慕一番。
于是,凌宸举起手机,调到自拍模式,按下了快门键。
只听手机咔嚓一声响动,一张照片就此定格。
“快给我看看!”戴亚男期待地说,“要是拍的好看,我就发给我妈看。”
凌宸谨慎地把手机递给她,小心观察着她的表情——照片里,仅有凌宸一人坐在火锅旁,小桌上摆着三幅碗筷,另外两幅碗筷前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没想到的是,戴亚男对着那张空荡荡的照片毫无任何惊惧之色,反而认真点评:“哎呀,我最近作息真是太混乱了,居然长了这么大的痘痘,黑眼圈也好重。”
凌宸:“?”
她是怎么对着根本没有自己的照片,看出自己长痘痘了?
……
这顿乔迁火锅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了,席间,凌宸和贺今朝想了各种办法试探戴亚男,想让她注意到自己并非活人。可是,她总能用新的理由解释现在的种种不正常。
火锅结束后,戴亚男又飘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码字(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根本不用打开房门!),只剩下凌宸和贺今朝相视苦笑。
“没想到她忘的这么彻底,完全不记得自己在买完牛奶之后,又出门了一次,而且还死在了外面的某个地方。”凌宸靠在桌旁,沉思许久。
她是自杀,亦或意外?这一切都没有头绪。
贺今朝在当地公安局的网站上查找了最近一个星期的公告,可是并没有找到“无名女尸”的相关新闻。
“我想到了。”贺今朝忽然说,“我们真是兜了个大圈子,就算她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但是有一个人肯定记得。”
“谁?”凌宸没跟上他的节奏,“她又没有舍友,亲人又很少联络,谁会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贺今朝:“我们可以问房东——我记得咱们刚搬进来的时候,房东阿姨说过,她这套群租楼配备了24小时安保设备。”
“!!”凌宸说,“你不早说!”
两人立刻直奔一楼。房东阿姨的屋子就在楼道刚进门处,那里既是她们一家人的住处,也是群租楼的门房。不管是外卖还是快递,都会送到这里来。
他们抵达时,房东阿姨正躺在摇椅上看一档家庭婚姻调节栏目,看得十分入迷。她的泰迪犬趴在她的膝盖上,悠闲地打着鼾。
凌宸停步在门外,扬声问:“房东阿姨,这里的摄像头在哪里?”
房东阿姨对这个包下了一整层的年轻人印象深刻,她从摇椅里坐起身子,看向他:“什么摄像头?”
“监控摄像头。”凌宸重复,“你之前不是说,这栋楼有24小时安保设备吗?”
“哦,你说24小时安保啊……有是有,但不是摄像头。”
“?”
房东阿姨拍了拍怀里泰迪犬的屁股:“是它。”
泰迪犬:“汪!”
凌宸:“……”
他转头看向贺今朝,带着最后一丝期待问:“你能从狗脑袋里调取它的记忆吗?”
“很遗憾,”贺今朝哭笑不得,“我是鬼,不是神仙,你下次许愿的时候许个我能实现的吧。”
第43章
房东阿姨理直气壮地指着狗说“它就是安保”, 让凌宸和贺今朝不禁感叹做人还是要脸皮厚。
房东阿姨说:“你别小看我们巧克力啊,它可聪明了,这楼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 它全都记得住。我外出买菜的时候,就把大门锁上,把钥匙挂在它脖子上, 让它一个人守在这儿。租客回来只要喊一声,它就会从狗门钻出去给他们开门;若是它不认识的, 就算那人在门外叫破喉咙,它也不会多汪一声。”
这栋楼有一扇大防盗门,防盗门右下角开了一扇小小的洞口,贺今朝原本以为是透气窗,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专门给小狗留的。
贺今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被私生粉擅闯的那套公寓——再高级的科技手段,在周密的安保系统, 也比不上纯生物的“人脸识别”技术。
房东阿姨反问凌宸:“小伙子,你刚搬来怎么就要查监控?”
凌宸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我想知道这里治安好不好。城中村的住户太多太杂,我担心安全问题。对了,”他刻意转移话题,“我对门那户什么时候能搬走?”
他对门那户——指的自然是戴亚男了。
凌宸租下整层时,为了不让房东起疑心, 所以特地要求整层楼的住户都搬去其他楼层。
但是戴亚男已经死了, 房东自然联系不上她,凌宸就“好心”同意让她的房间暂时留下来。
一听到凌宸提起戴亚男,房东阿姨顿时支吾起来:“哎呀,那妮子我也联系不上, 也不知道是回老家了,还是去找朋友了。”
“哦?”凌宸明知故问, “她是不是出差了?”
“那肯定不是。”房东阿姨摆了摆手,“那妮子是个什么……‘自由撰稿人’,就是写东西的!她不上班,天天呆在房间里不出门。哦对了,偶尔晚上她会出门吃夜宵。”
一个女孩深更半夜出门吃夜宵,并不稀奇,但城中村环境复杂,她独自一人会不会惹祸上身?
贺今朝立刻说:“小凌,你问问房东,她最后一次出门吃夜宵是什么时候?会不会刚好是她买牛奶之后?”
凌宸立刻把问题抛给了房东。
没想到,真让贺今朝猜对了!
“她最后一次出门吃夜宵,应该是一个星期以前。”房东阿姨回忆起来,“为了安全,我每晚睡前都会把楼门锁好,第二天六点我起床之后才开门。那妮子半夜出出进进的会打扰我睡觉,所以我会把钥匙留给巧克力,她要是想出门,巧克力就负责给她送钥匙。那妮子还是蛮懂事的,每次回来都会把吃剩下的夜宵给巧克力做加餐,我家巧克力可喜欢她了……对不对,巧克力?”
泰迪犬立刻汪汪两声,猛摇起尾巴,粉红色的小舌头耷拉出来,仿佛也在回味夜宵的美妙。
房东阿姨平时一个人待在门房,每天除了逗狗就是看《婚姻保卫战》,已经许久没人和她聊过天。这次她好不容易抓到凌宸这个聊天搭子,越聊越是尽兴。
“一周前的早上,我睡醒就看到狗门那边有吃剩的烤肠棍子,肯定是她半夜溜出去又去买宵夜了,还没忘记给巧克力带了根香肠。我以为她吃完夜宵就回来了,但整整一个星期,她那屋的水表电表都没走一个字,我就知道她肯定不在屋里。
“我还以为她半夜偷偷跑了——我们这种城中村,好多人为了躲房租半夜溜走——我这里有她的钥匙,进去看了眼,屋里行李都在,笔记本电脑这种值钱的东西也没拿走。
“真是怪事。”
“……”凌宸安静地听着,心中顺着房东阿姨的话继续思考。
按照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戴亚男在一周前的深夜独自出门吃夜宵,并且还给小狗带回了打包的烤肠。但是,她明明都到家门口了,却没有回家,而是出于某种原因转身离开,不知道又去了什么地方。
“房东阿姨,您知道她经常去的烤串店在哪里吗?”凌宸问,“刚好现在也到晚上了,我正想找地方吃夜宵呢。”
……
城中村的夜晚,比想象中的更有烟火气。在这里居住的大部分是底层打工人,每每晚上九十点钟才下工,肩上背着一天的疲惫,在末班车上晃晃悠悠地回家。这里地处京城边缘,与市内的高楼大厦繁花似锦不同,这里只剩下最纯粹的生存所需。
从村外的公交车站下车,一路都有夜市小摊绵延直村内。只要你装作没看到从地上爬过的蟑螂与飞窜的老鼠,就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享受一顿饱餐。
凌宸根据房东阿姨提供的线索,很快找到了戴亚男经常光顾的移动烧烤摊。
摊主夫妻二人各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丈夫的车上架着烤炉,他站在烟熏火燎的烤炉前,旁边还有一台播放着DJ摇滚乐的音响,他身上的背心一直卷到胸下,露出汗津津的肚子;妻子的车上堆满了折叠小矮桌和板凳,她行走在客人之间,同时负责点单和上菜,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若来了新客,她便费力搬出新的折叠桌让客人坐下。
“快看。”贺今朝眼尖地注意到,男摊主的烤炉前居然架着一台直播用的手机,镜头对准烤炉和自己,偶尔有客人从镜头前经过,也会记录下来。
现在很多流动摊贩都会边卖东西边直播,没生意时就和镜头前的观众聊聊天,即使直播间没几个观众,也算是打发时间的办法。
贺今朝立刻说:“小凌,我去查一下他直播间的回放记录,看看有没有记录到戴亚男的身影。”
说完立刻飘到了男摊主身边。
现在客人不多,男摊主一边烤串,一边和直播间的三两人闲聊,突然发现手机忽然不听使唤了。
“奇怪,怎么退出直播间了?”男摊主摸了摸手机,“嚯,好烫!”他想看看手机到底怎么了,可是炉子上的肉快糊了,他只能先忙着烤肉,无暇处理手机的问题。
凌宸分头行动,找了个位置坐下。女摊主干活麻利,快手快脚地收拾完上个客人留下的纸巾碗盘,又从围裙里抽出小本和笔,问凌宸吃什么。
凌宸随意点了十来串肉串,又问摊主:“有烤肠吗,最普通的那种。”
“淀粉肠是吧?你等等啊。”女摊主转头向着烤炉的方向喊,“老公,今天还有淀粉肠吗?”
男摊主撇了眼身后的备货箱,摇摇头:“淀粉肠就剩两串了,是给小戴留的,卖不了。”
小戴?
凌宸没想到这对夫妻俩对戴亚男如此熟悉。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我就要一串。”
“真不好意思。”女摊主扬起一抹生意人独有的客气笑容,“那两串是给我们老客人留的,真匀不了。”
“一串都不行,看来那个小戴是你们的大客户了。”凌宸故意说。
“我们小本生意,哪有什么大客户。”女摊主解释起来,“但是小戴人特好,有学问,还给我家小子批改作业呢。”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女摊主的车下钻了出来。原来女摊主把自己的三轮车改造了一番,上层装折叠桌椅,下层居然有个小小的空间,刚好能容纳一个孩子坐在里面挑灯学习。
男孩身材又瘦又小,手里捏着一个有点脏的作业本,大声问:“妈,我听到您提到小戴阿姨了!小戴阿姨在哪里呢,我要给她看我这次的考试卷子,拿了九十八分呢!”
可是男孩左看右看,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只看到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客人坐在小戴阿姨常坐的位置上,目光淡淡地打量着自己。
男孩瞬间变得扭捏起来。
凌宸工作中极少和孩子打交道。毕竟殡仪馆这种地方,很多成年人担心孩子“魂轻”被冲撞,举办遗体告别仪式时都不允许孩子前往。不过面前的男孩看起来不是什么熊孩子,凌宸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刚巧这时候女摊主去忙了,男孩扔下作业本走到了凌宸面前。
凌宸说:“小朋友,你对小戴阿姨很熟悉吗?能不能给我讲讲她的事情?”
男孩眼珠一转,很机灵地问:“那你对小戴阿姨很熟悉吗,为什么要听她的事情?”
凌宸:“我是她的朋友。”
“我不信。”男孩说,“小戴阿姨说过她是单身狗,她才没有这么帅的朋友。”
凌宸摇摇头:“男女之间除了感情以外,也可以成为普通的好朋友。”
男孩努了努嘴,对他的话并不太信。
凌宸换了种方法,改为利诱:“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再多点一些烤串,照顾一下你爸爸的生意。你们摊子上最贵的是什么?”
“那还是算了吧,我爸很辛苦,烤太多串很累的。”男孩讨价还价,“如果叔叔你能给我买别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小戴阿姨的事情。”
“……”这孩子还挺狡猾。凌宸爽快地说,“行吧,你想要什么?你们这个年纪应该都在玩奥特曼小卡吧?”
“我才不要奥特曼小卡呢!”男孩哼了一声,“抽来抽去都抽不到想要的小卡,还要加价和别人换卡,这些都是骗钱的!”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还挺有觉悟。
凌宸:“那你要什么?零食?”
“我想要烟卡!”男孩大胆提出要求。
烟卡是低年级的男孩酷爱的一种diy玩具,他们会收集好看的烟盒,撕下盒盖,叠成适当大小,然后彼此“战斗”。如果有谁拥有昂贵、漂亮、少见的烟盒,那就会获得其他男孩崇拜的目光。
刚好现在烤串还没上桌,凌宸占好位置,起身去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他特地选了一盒包装漂亮的女士细烟,无视上面印着的“抽烟有害健康”的文字,熟练地拆开烟盒,把烟盒盖子平整地拆了下来。
他回到座位旁,那个小男孩眼巴巴地瞅着他,见他真的拿着一盒烟回来,小男孩,立刻上蹿下跳地蹦跶起来。
“叔叔真好,谢谢叔叔!”他飞快地接过凌宸递过来的烟卡,小心翼翼地攥到了手心里。
凌宸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男孩拉开凌宸对面的椅子坐下,他从兜里掏出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烟卡,一边摆弄,一边分心回答:“小戴阿姨可聪明了,她是大学生,我算不出来的数学题,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啦。”
“还有呢?”
“她总是一个人来摊子上吃东西,最爱吃烤肉筋、烤淀粉肠和烤面包,但是她从来不吃烤鸡翅、烤鸡脖或者鸡的其他部位。因为她说她被‘鸡金’伤透了心,不想再看到鸡了。叔叔,鸡金是什么啊,我家有烤鸡翅烤鸡脖,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烤鸡金。”
凌宸想他要怎么解释呢:“鸡金不是鸡,而是……嗯,是一种植物。养鸡金的人,最终只能成为资本家田里的养料,变成绿油油的韭菜。”
“听不懂。”男孩茫然地摇摇头,“不过小戴阿姨确实不吃韭菜,她说她最讨厌当韭菜。”
从小男孩口中,凌宸听了不少关于戴亚男的八卦,但有用的一个没有。
他难得有些急躁:“你还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你现在说的这些,可抵不上我送你那么漂亮的烟卡。”他伸出手,作势要拿,“你若不多说些,就把烟卡还我。”
“不行!我、我再想想。”男孩急得不行,双手按住桌上的烟卡。他苦思冥想许久,突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小戴阿姨说过,她最近在写一部关于群租房的故事,已经写了好几个月了。她说她要写一个每个在京城讨生活的人都能看到自己影子的故事,还说要把我爸爸妈妈也写进去呢!为了写好这个故事,她看了好多书,还救了一只猫咪……”
“什么?”凌宸一愣,写剧本需要看书也就罢了,怎么还救流浪猫了?
就在此时,凌宸身边响起一道带笑的男声:“她说的应该是《救猫咪》,一本‘编剧圣经’。”
凌宸侧眼望去,原来贺今朝已经从男摊主那里离开,重新飘到了他的桌旁。他嫌桌椅油腻,不肯坐下,只虚虚坐在空气里。
刚好,凌宸之前点的那些烤串也出炉了,女摊主手脚麻利,把刚出炉的烤串放在不锈钢托盘上,送到了凌宸面前。
“烤串上齐了!客人,要是烤串淡了凉了您跟我说。”女摊主上完烤串,又转身拍了拍儿子的屁股,气恼道,“你怎么又过来缠着客人了,是不是又讨烟盒?天天玩这些,回头我就把你这些烟卡都没收了!”
男孩一听,两手赶忙把那些烟卡都拢进怀里,然后他向凌宸吐了吐舌头,赶在妈妈发怒前呲溜一下窜走了。
矮小的折叠桌旁,只剩下一人、一鬼和一托盘的烤串。
油汪汪的烤串烤得外焦里嫩,一根钎子上肥瘦相间,肥油的部分呈现乳白的色泽,上面泛着一层油光,点缀了少量的孜然辣椒,烤串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食客的鼻子,光是闻一下,就让人肚子咕噜咕噜的乱叫。
虽然贺今朝嫌弃路边摊的卫生,但香喷喷地烤串放在眼前,他还是忍不住按了按肚子。虽然他死后就没有了饥饿感,可是生前的本能还是会让他对美食做出反应。
凌宸捡起一根烤串,一口咬下。刚一入口,肉质的醇香就在舌尖爆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戴亚男会在半夜跑出来吃这家的烤串了。
凌宸大方地把一半烤串分到贺今朝面前。
贺今朝扭头。
行吧,凌宸想,大小姐又犯洁癖了。
凌宸乐得他不吃,把那些烤串通通拿到自己面前,边吃边问:“贺今朝,你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
“查到了。”提起正事,贺今朝终于把头转了回来,“我查到了他一周前的直播记录,戴亚男确实来了他的摊位,在摊子上呆了半小时左右,结账离开前又点了一根烤肠。剩下的……你自己看吧。”
说着,贺今朝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凌宸的手机。凌宸的手机原本是锁屏状态,贺今朝不过一碰,立刻有一段视频凭空出现在手机上。
……
“姐,结账!”年轻的女孩走到烤串摊前,语气熟稔地和两位摊主打招呼。她鼻梁上架着厚底眼镜,深金色的头发上半部长出了好长一截黑发,被她随意用抓夹固定在脑后。脸上浓重的黑眼圈,代表了她最近一段时间都睡眠不足,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
女摊主立刻报出一个数字:“十八!”
“啊?您算少了吧。”戴亚男立刻说,“我可点了好多呢,这也就是烤年糕和蔬菜串的价格,那些肉串都没算呢。”
男摊主说:“小戴,你帮我家那个淘气儿子辅导学习,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好找你收钱呢。”
“你们做生意起早贪黑的也不容易。”戴亚男麻利地扫码付款,“钱该给多少给多少,你们要是不好意思,那就……送我两根烤淀粉肠吧!”
女摊主推辞不过,最终同意了。不过,当天的淀粉肠只剩下一根,女摊主说:“小戴,以后你不管什么时候来,我们摊子上的淀粉肠都给你留两根,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不够吃。”
“没关系啦。”戴亚男推了推眼镜,常年昼夜颠倒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其实我也不是自己吃,是要带回去给我们房东的小狗吃。那家伙嘴馋的很,我要贿赂它,它才肯给我开门。”
在等待烤肠烤好的几分钟里,戴亚男一直站在烤炉旁,和夫妻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镜头里左晃右晃,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直播镜头里。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她啧了一声,抱怨道:“都这么晚了,这些打骚扰电话的怎么还不下班啊?”
但是当她把手机掏出来后,她刚一看清手机上显示的姓名,脸色瞬间大变,变得……格外谄媚。仿佛电话那端的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她不得不说尽好话,讨得对方欢心。
“喂,丁老师,是我,是我,小戴……啊?现在吗?今天有点晚了,明天不行吗?……好的好的,没问题……好的,那我立刻出发……我用带上电脑吗?好的,行,好的。”
挂断电话时,烤肠也恰好出炉。男摊主麻利地把烤串装进塑料袋里,递给她,顺口问:“小戴,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啊?”
“是呢。”戴亚男接过烤肠,语气雀跃,“刚才一个制片人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公司的导演看了我的故事,特别有兴趣,叫我立刻过去谈谈。”
“那敢情好啊!”女摊主由衷地为她高兴,“小戴,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写的电视剧了?”
“还早着呢。就算导演感兴趣,立项之后还要找平台、找演员,等到正式开机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不过……嘿嘿。”戴亚男憋不住嘴角的笑意,“只要我踏出了第一步,后面一步步走下去,再远的路都不算远了!”
……
短短几分钟的片段很快播放完毕,屏幕重新黑了下去,映出了凌宸严肃的脸。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贺今朝,从男人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肃穆。
“这个‘丁老师’……”凌宸低声道,“……深更半夜把小姑娘叫出去,借口看剧本,看的到底是什么剧本?”
贺今朝在娱乐圈里沉浮多年,自然知道圈子里的脏事究竟有多少。
他不想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戴亚男在深夜赴约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京城里的影视公司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丁制片人”究竟是谁他们根本没有头绪。
“先别急,咱们还有时间。”贺今朝轻轻拍了拍凌宸的手,像是一团轻柔的云撞进了他的手心。“等明天白天,咱们再去问问戴亚男。”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和戴亚男的灵魂沟通。
“嗯。”凌宸语气沉重地应了。
面前的烤串依旧冒着热气,可这时的凌宸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拿过旁边那盒已经拆封的细烟,向隔壁的客人借了火,点燃了其中一支。
烟头的丁点火光忽明忽灭,轻柔的烟雾徐徐升腾,在夜色里化开。女士细烟没有常见的尼古丁臭味,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甜。
凌宸把烟轻轻搭在餐盘旁,静静注视着它。
在丧葬文化里,自古就有向亡者上贡、敬香的传统。这里没有线香,凌宸只能拿一支烟代替。希望烟雾能裹着美食,送到那个女孩的梦里。
一支烟燃尽不过十分钟,它在凌宸的注视下,逐渐零落成一桌烟灰,夜风一来,它便散了。
“咱们走吧。”凌宸起身,看向贺今朝,“累了一天,我今天想早点休息。”
第44章
昨晚在新租的房子里囫囵睡了一夜, 凌宸本以为自己会睡不踏实,却低估了这几天东奔西跑的疲惫感,一沾枕头就被黑压压的梦境笼罩。群租房没有太阳, 时时刻刻都像在晚上,凌宸中途醒了几次,见窗外无光, 还以为是黑夜漫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好不容易睡醒, 他看看表,才知道居然足足睡了十五个小时。睡醒后,他懵懵地在床边坐了许久,思维才逐渐回拢,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人就会像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 即使水养充足,也会逐渐枯萎。
“小凌,你醒了?”
听到他这边的洗漱动静,贺今朝从隔壁房间穿墙而来。
凌宸嘴巴里还塞着牙刷,他低头吐掉口中的白沫,才开口:“我睡了那么久, 你怎么不叫我?”
贺今朝笑笑:“看你这几天东奔西跑太辛苦, 舍不得叫你。”
凌宸毫不客气:“我何止辛苦,根本就是命苦,最苦的就是遇见你。”
他在单位从不出外勤,每天就是宿舍——办公室——遗体化妆间三点一线, 即使熬夜第二天也会调休补回来,总得来说工作生活都很慢节奏。
这次他借着“休长假”的机会, 为了贺今朝的死因东奔西跑,接连跑了三座城市,又是抓私生、又是拍戏、现在又卧底城中村……这哪里是长假,简直比加班还辛苦。
“看在小凌为我操劳的份上,今天就好好犒劳你。”贺今朝打了个响指,“我刚刚点了一份家庭版烤肉套餐,再过半小时送上门。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计划下一步。”
半小时之后,外卖小哥送来了一整套鲜切肉,牛排、牛舌、五花等被店家仔细片成薄厚适中的肉片,与蔬菜拼盘一起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外卖盒中,看着让人很有食欲。不仅如此,店家居然还赠送了一套电烤盘,方便客人在家里开烤肉大会。
贺今朝勾了勾手指,那些食材盒就自动降落在折叠小餐桌上,电烤盘占据C位,肉类乖巧地飞入滚烫的烤盘上,流下的油汁浸透了摆在周围一圈的蔬菜。
滋滋冒油的烤肉又自动落入旁边已经放好了料汁的碗中,从头至尾无需凌宸动手,大影帝甘当小服务员,甚至连一次性围裙都帮凌宸穿好了,就差直接喂到凌宸嘴边了。
凌宸嘴上抱怨:“昨晚才吃了烤串,怎么今天又吃烤肉?”,但他夹食物的动作可一点不慢。
饿了这么久,凌宸胃口大开,他一边努力吃肉,一边和贺今朝聊起戴亚男的事情。
“戴亚男也没‘醒’吗?”凌宸问。
贺今朝一边指挥着地瓜片蘑菇片排排躺在铁板上,一边摇头作答:“没有,你睡觉的时候我飘去她房间看过,她还在电脑里没出来。我发微信问过大巫了,他说戴亚男的情况和我、郑露露都不同,她的灵魂不稳定,不能支撑她长久在外活动。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省电模式’,需要事件‘触发’她,才能把她强制唤醒。”
贺今朝的话音还没落定,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诡异的声音。
唰,唰唰。
听上去——像是指甲在挠门。
硬硬的指甲在木板门上滑下一道道刻痕,有木屑跟着一并落下。走廊里的声控灯随之响起,落在门外生物的身上,影子顺着门缝斜斜伸进室内,张牙舞爪,危机四伏。
唰唰唰,唰唰,指甲挠门的声音清晰可闻,刚开始还慢条斯理,到后来越挠越快,门外的不知名生物迫不及待地要破门而入。
贺今朝眼神一凛,立刻起身。凌宸忙拦住他,眼神满是关切。
“没事,我先去探探。”贺今朝无声应答。
他毫无声息地飘到门旁,侧耳听着门外一声密过一声的挠门声。
紧接着,他深呼一口气,谨慎地把上半身探出房门。在看清门外环境的下一秒,贺今朝立刻把身体收了回来,脸色瞬变,语调急切催促凌宸:“门外的东西很凶险,小凌,你快找个地方避一避!”
连贺今朝都觉得危险的东西,究竟多恐怖?
凌宸当然不会自己躲避,放任贺今朝一人迎敌。他在狭小的屋里转了一圈,找到昨日新买的菜刀,紧紧攥在手里,几步便来到贺今朝身边。
“门外是什么东西?”凌宸压低声音问,“不会是……戴亚男尸变了吧?”
他值班时最爱看恐怖小说打发时间,那些神神鬼鬼的小说经常写女鬼尸变、冤魂索命的剧情。他们现在和戴亚男门对门住,刚刚他们还聊到她没被“唤醒”,哪想到现在危机突拎。
贺今朝拦住他不肯让他靠近:“小凌,你别过来。”
凌宸:“这屋里就这么点大,我不站在你身边,还能去哪?”
总之,绝口不提他是关心贺今朝,不舍得对方独自应敌。
见凌宸并肩作战的心意已决,贺今朝为难之下只能松口:“那我……开门了?”
青年紧紧攥住刀柄,汗津津的掌心有些打滑。他向着男人郑重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开门后,是要先砍厉鬼的脑袋,还是要先掏厉鬼的心口。
“那好,做好准备。”贺今朝的手虚虚扶住屋门,猛地一抬尾指,屋门应声而开——
——“汪……汪汪,汪汪汪!”
棕色的泰迪犬摇着尾巴顺着门缝往里冲,被凌宸眼疾脚快地用鞋堵住了。
凌宸:“……”他低头看看对着烤肉不停流口水的小狗,再抬头看看一脸憋不住笑意的贺今朝。
原来刚才门外挠门的就是这个小家伙!小狗鼻子灵,闻到六楼的烤肉香气,居然孤身一狗从一楼直奔顶楼,精准找到凌宸的房间,不停挠门。
凌宸对着男人扬了扬手里的菜刀:“贺今朝,演技不错。门外一条狗都能被你演的像是丧尸大军。”
贺今朝敏捷地躲过武器:“这位粉丝朋友,你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演技不错嘛。”
凌·粉丝朋友·宸:“……”
“还是说,”男人侧过头,那张英俊到妖异的脸上满是促狭的笑意,“你喜欢我是因为别的原因,不是因为演技?”
凌宸气笑了,他说一句话,贺今朝总能有一百种方法曲解到其他意思上。
就在此时,对面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年轻女孩揉着眼睛走出来,凌乱的头发不修边幅地在脑后用笔盘起,她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凌哥你们早上好啊……”戴亚男半透明的身影倚在门框边,困倦地说,“哦不对,现在不是早上了。”
贺今朝和凌宸对视一眼,没想到戴亚男居然在这时“醒”了。
凌宸客气地问:“是我们的聊天声把你吵醒了吗?”
“那倒不是。”戴亚男摇头,“我是听到狗叫声了。”
她看向凌宸脚边的小泰迪犬,小狗一脸渴望地盯着炉子上滋滋冒油的烤肉,馋的小尾巴不停摇摆。
“巧克力,你可真是鼻子灵。你在一楼,都闻到六楼在烤肉啊。”戴亚男飘过来,在小泰迪犬面前蹲下,伸出手指在它眼前摆摆想要逗它,可是小狗根本理都不理。
戴亚男故作委屈:“好啊,我伤心了!你装看不见我是吧。”
其实哪里是小狗装看不见?这只小泰迪和那只生活在殡仪馆里的玳瑁猫不一样,它根本没有“见鬼”的能力,在场的两鬼一人,它其实只能见到凌宸一个人罢了。
“亚男,”贺今朝主动转移话题:“你和房东的小狗很熟?”
“是啊。”戴亚男回答,“我有时候写到半夜饿得不行,就会下楼买夜宵,每次我都会给它带一支烤肠,然后我……”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眉头渐渐皱在一起,她扶住额头,喃喃重复:“我会给它带一支烤肠,然后,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然后直接上楼回家?
好像是这样没错,但戴亚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她拼命地想,拼命地想,脑海中仿佛有一团混乱的棉线,堵塞住了她的每根血管。
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把烤得喷香的烤肠喂给小狗,然后她……
她并不知道,在凌宸和贺今朝的视野中,她的身体忽然“炸”开了。她宛如一团泥,又好似一捧沙,从内部一寸寸坍塌,她的脸皮龟裂,她的指甲脱落,她的皮肤破碎……当她拼命想要回忆起那些缺失的记忆时,这团不成人形的泥沙就会猛烈的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这里。
凌宸脚下的小狗虽然看不到她,但是动物的第六感让它意识到了危险降临。它吓得夹着尾巴嗷嗷叫,呲溜一下钻进了床底。
见势不妙,凌宸立刻打断女孩的回忆。
“亚男,”凌宸盯着面前已经认不出的戴亚男,问,“你说你是个编剧,那我们能看看你的作品吗?”
“我的……作品?”隆隆的声音回响,这团泥沙并不是在用嘴巴和声带说话,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在他们的耳边炸响,“你们……想看……我的……故事?”
“对。”贺今朝立刻接上,他表情诚挚地盯着面前的这团烂泥,温柔地问,“我对娱乐圈特别感兴趣,不知道能否有幸看你的作品?我们不会外传的。”
“可……以。”泥沙回答。没有一个创作者会拒绝读者的请求。
她慢慢蠕动着,向着她的家门方向前进。
凌宸和贺今朝紧随其后,跟在她身后踏入她的家。
这是凌宸第一次走进戴亚男的房间。她的房间昏暗且凌乱,不到十五平的房间内塞下了太多东西,大部分是她的书籍。屋内角落里挤着两个拼接书柜,被书压得摇摇欲坠,墙角的书更是摞得密密麻麻,甚至连她的一半床位都让给了书。
电脑桌旁更是凌乱,吃剩的泡面盒子遗留在那里,在这个温度下已经散发出阵阵异味,凌宸瞄了一眼,已经发霉了。红牛罐子里横七竖八插了几支烟屁股,旁边还有大瓶装的提神醒脑的薄荷糖。摊开的笔记本里写着剧情大纲,字体清秀,偶有涂改之处。
电脑屏幕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阻隔了凌宸的视线,他只能隐约看出桌面背景是四个女孩子穿着毕业礼服的合影。想必这就是她的舍友,在毕业后追梦的路上,她们遗憾地分道扬镳了。
那团烂泥停在电脑前,一寸寸爬上键盘:“这是……我的……故事……希望……你们……会……喜欢……”
贺今朝郑重回应:“我会认真看的。”
当贺今朝和戴亚男讨论着她的作品时,凌宸的视线被她桌上的一本书吸引了。
淡粉色的封面上,一只橘猫拽着绳子飞过,封面印着三个大字——《救猫咪》。
凌宸想起昨晚在烧烤摊上,那个小男孩说戴亚男最近在看一本书叫做《救猫咪》,贺今朝告诉他这是一本“编剧圣经”。他还以为贺今朝是故意说笑,哪想到居然真的有本书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果然是搞艺术的人,书名都这么奇奇怪怪的。
凌宸一时好奇,想知道救猫咪和编剧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便从桌上拿起了这本书。
翻开书页,里面居然做了不少笔记,看来戴亚男即使毕业之后也在持续不断的学习。
翻着翻着,一枚书签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凌宸弯腰捡起那枚书签,正要重新夹回书内,可是他的手突然顿住了。
那并不是一枚普通书签,那居然是一张名片。
——丁顺安
——顺安影视公司制片人
戴亚男死亡前赴约相见的对象,原来就藏在她的编剧圣经里。
第45章
“这是……一个……关于城中村群租房……的群像剧……暗无天日的城中村和……高楼林立的城市格格不入, 每个人都在大城市挣扎,有人怀揣希望而来,满身伤痕离去, 有人只想混日子,却一夜暴富……”
电脑前,那团名为戴亚男的烂泥重新汇聚到一起, 一点点拼凑出女孩的容貌。键盘上跳动的泥土变成灵巧的手指,屏幕前扭曲的砂砾勾勒出腼腆的五官, 戴亚男口中的话从支离破碎到逐渐连贯成句,这诡异的一幕宛如魔法,在贺今朝双眼下上演。
而戴亚男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她推了推眼镜,转头看向贺今朝,期待地说:“凌哥,你是网黄、咳、网红, 那你认不认识什么影视公司的人?可以帮我推荐一下吗,我写这个故事真的花了不少精力,自认为写得还是很不错的!你要是推荐成功了,我给你百分之十……不,百分之十五!”
“你这个故事确实很有生活感。”贺今朝忽略她说话时脸上横生的青紫色血管,稳住表情, 提议, “我听说贺今朝搞了一个原创剧本比赛,你为什么不投投看?”
“那个比赛我也听说过,可是……”戴亚男迟疑地说,“贺今朝虽然是我师兄, 但是他毕业的时候我还没入学呢,我根本不认识人家。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影帝, 我一个娱乐圈底层小编剧,就算投稿了,估计贺师兄也不会看呢。”
“你刚才还说自己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怎么现在又这么说?只要是好的剧本,我都会……我是说贺今朝本人都会认真阅读,他不是那种会把一切工作都推给经纪人的演员。”贺今朝纠正她的错误观点,“再说,贺今朝一点也不高高在上,他平易近人、洁身自好、关爱后辈,是娱乐圈里难得的一股清流。”
戴亚男怀疑地目光从镜片后投射向他:“你好奇怪。”
贺今朝:“哪里奇怪?”
“凌哥,我也是有脑子的。你照着贺今朝整容,又对他如此了解和吹捧,你不会是——”戴亚男深深呼出一口气,“——你不会是贺今朝的私生粉吧!”
贺今朝:“……”
一旁的凌宸努力不笑出声:“这点我可以替他证明,他绝对不是贺今朝的私生粉,相反,他对贺今朝的私生粉深恶痛绝。他也不是什么梦男粉、嬷粉、事业粉……他纯粹就是贺今朝的颜值粉,每天早上一睁眼,他就要问镜子谁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如果镜子回答不是贺今朝,他就要生气一整天。”
贺今朝啧了一声:“哪有这么夸张!”
凌宸挑眉:“就是这么夸张。”
戴亚男鹦鹉学舌:“就是这么夸张。”
贺今朝转向她:“你才认识我几天?”
“我可是一个编剧,最擅长概括人物性格了!”戴亚男推了推眼镜,“就你这样的自恋型角色,一般都混不上主角,要不然是对女主强取豪夺的霸总反派,要不然是男主身边的臭屁僚机——总之越自恋的人,越得不到爱情。”
贺今朝入影坛十几年,出道就是男主,还从来没演过男二以下的角色呢。他想,戴亚男连自己身上如此强烈的“主人公气质”都看不出来,她究竟是怎么当编剧的?她是不是该换眼镜了?
最终,戴亚男把打印出来的前几集剧本交给贺今朝,让他拿回去慢慢看。凌宸也给贺今朝使了个眼色,借口要回家打扫房间,让贺今朝快些离开。
两人客气地和戴亚男告别,走出了她的房间。几乎在他们前脚刚离开后,戴亚男的身体就嘭一声消散,重新回到了电脑里。
这层楼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用顾忌。
“你看这是什么?”凌宸把藏在掌心里的名片递给贺今朝。
“丁顺安?顺安影视公司制作人……”贺今朝喃喃念出名片上的文字,他也立刻联想起昨夜看过的那端直播回放,“小凌,你怎么找到这个的?”
“还能怎么找?当然是趁你吹捧自己美貌的时候,我这里翻翻,那里翻翻呗。”凌宸抬了抬下巴,“这个名片就夹在那本《救猫咪》里,想来这个丁总就是深夜叫戴亚男出去的人。”
“借你手机用用,我来查一下这个公司。”贺今朝轻车熟路勾起手指,凌宸的手机自动从他的衣兜里飞出,漂浮在贺今朝面前。
凌宸时常觉得,现在的贺今朝就像是一台超级计算机,不仅可以控制所有电子产品,还能以极快的速度在网络上收集信息。如果让凌宸查,都不知道要如何下手,但贺今朝总能通过各种途径获取他想要的讯息。
几分钟之后,贺今朝忽然“咦”了一声。
凌宸:“怎么了?查到什么了?”
贺今朝蹙眉:“这个顺安影视公司,是个刚成立三个月的皮包公司,没有任何相关作品。”
凌宸:“那丁顺安这个人呢,你能查到吗?”
“也查不到。”贺今朝摇摇头,“在这个圈子里,很多人工作只用‘花名’,女叫LU姐男叫大飞,很难定位到本人。如果我还活着,我可以让我的经纪人陈哥帮忙打听一下,他人脉广,肯定能打听到;可我都死了,我要是突然诈尸联系他,陈哥肯定……”
话说到这里,贺今朝突然顿住,看向凌宸。
凌宸也同时看向了他,下一秒,他们异口同声说出一个名字——“郑霖霖!”
贺今朝死后,陈戈就被调去当郑霖霖的经纪人了;凌宸之前帮郑霖霖解决了她妹妹的事情,有这层关系在,让郑霖霖开口询问陈戈,肯定没有问题。
贺今朝问他:“这算不算咱们两个人心有灵犀?”
凌宸偏要拆他台:“这算咱们两个人都长脑子了。”
眼看他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凌宸不由得轻松了一些:“行了,咱们回屋慢慢查吧,别杵在走廊里。要是让其他租客看到,人家肯定以为我在发癫,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自说自话。”
“这不是正好?”贺今朝开玩笑,“一位神秘有钱男子租下了群租房的顶楼,赶走了其他租客。有人想一探究竟,却发现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发出古怪的笑声……这要是《走近科学》,能拍三集。”
“我看你就挺三级的。”凌宸挑眉。
一边说着,凌宸一边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结果步子还没迈进去,就顿在原地,他的双眼猛地睁大,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很少把喜怒表情挂在脸上,像这样情绪外露实在罕见。贺今朝还以为屋里有什么危险,赶忙从他身后挤进了屋内,结果当贺今朝看清屋里情况后,他也跟着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屋内,原本摆放着烤肉的矮桌一片狼藉,杯倒盘翻,所有的肉类一扫而空。棕色的泰迪犬大大方方地站在桌上,直接在烤盘上吃起了自助餐!
提前腌制过的肉有些咸,狗吃两口烤肉,就要去旁边杯子里舔两口可乐,碳酸饮料的口感让狗有些不适应,它甩了甩脑袋,继续一口可乐一口肉……真是惬意极了。
见屋主人回来,泰迪犬不仅没有丝毫的做贼心虚,反而淡定地抬起头,对凌宸扬了扬脖子,那神态像是在说:“呦,您两位来了啊?过来一块儿吃点呗?”
凌宸:“……你吃好喝好,我就不用了。”
贺今朝:“噗哈哈哈。”
凌宸实在想踹贺今朝,可又踹不到:“刚才谁把狗关在屋里的?”
贺今朝两手一摊,无辜极了:“当时它被吓到都钻到床铺底下了,我还以为它不敢出来了呢。”
他们真是小看了狗的勇敢,又高看了狗的自制力。
一桌美食全进了狗肚子,就连包肉用的生菜都被它啃了一口,就没见过这么会荤素搭配的狗。
凌宸把吃的满嘴流油的狗提溜起来,往胳臂下一夹:“我去还狗,你去查郑霖霖,赶快搞定。”
“遵命,领导。”贺今朝故意拖长声音回答。
凌宸心想:我要真是你领导,第一件事就是扣你绩效,让你下辈子都别这么说话。
凌宸提着狗下楼,应该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泰迪犬明显沉了一截,肚子圆滚滚的压手。一人一狗到楼下时,房东阿姨正因为狗丢了而急得团团转。
“巧克力!巧克力!”
“阿姨,狗跑我屋里去了。”凌宸叫住六神无主的房东,把狗还给她。
“哎呦我的宝贝巧克力,你怎么跑那么远啊,妈妈担心死了。”房东阿姨赶快接过吃得肚子涨涨的小狗,又拎起它的前爪向凌宸摆了摆,“快,谢谢哥哥。”
凌宸:“……不用叫哥哥。”
他还没有和狗攀亲的兴趣。
房东改口:“那谢谢叔叔。”
凌宸:“……叔叔也不必了。”
房东第三次改口:“巧克力,快谢谢大爷!”
凌宸:“不谢、不谢。”
他不敢再推辞下去,短短三句话就升了辈分,他可不想一会儿成为狗爷爷。
房东阿姨把胖狗往狗窝里一塞,忽然神神秘秘地说:“对了,今天到了一个快递,寄件人居然是xx省xx市的派出所!收件人写的是戴亚男——就是你对面那个联系不上的女孩。小凌,你们年轻人懂得多,你快看看这个快递,会不会是她犯了什么法,失踪的这段时间其实被抓起来了啊?”
凌宸一听十分意外,赶快接过了那个薄薄的快递文件袋。果然,快递寄件人是戴亚男家乡的某个派出所,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脸上神色不变,说:“警察抓人怎么可能给她的出租屋寄东西?您别多想,说不定是她丢了身份证,派出所给她补办新的。”
“哦……也对、也对。还是你们年轻懂得多。”阿姨这才安心,毕竟她是房东,若房子里多了一个罪犯,那她其他的屋子还怎么往外租?“小凌,那麻烦你把快递给拿上楼吧,直接顺着门缝给她塞进屋里就行。我这里人来人往的,平常其他租户有什么外卖啊快递啊都放我这里,人来来去去的,要是有人顺手牵羊拿走就不好了。”
凌宸同意了。
他和新认的狗侄子说再见,然后拿着那个薄薄的快递文件袋回到了六楼。不得不说,住在没电梯的地方实在够辛苦,他一来一回爬了两次,就觉得腿软了。
他不禁羡慕起贺今朝,做鬼真好,不用走路只用飘。
“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凌宸养成了回家时说这句话的习惯。他一直独居,每次从单位回宿舍,迎接他的都是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现在家里多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鬼),进门前说“我回来了”,离开前说“我走了”,每次都有种独特的感觉。
他问:“领导交给你的事情你查到了吗?”
“我已经和郑霖霖联系过了,她说她好像听过丁顺安这个名字,让陈哥帮忙打听去了。”贺今朝一边指挥着被狗舔过的碗碟跳入洗碗池,一边回答,“你拿了什么回来?”
“快递,”凌宸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戴亚男的,而且是派出所寄出的。”
一听说是戴亚男的东西,贺今朝也顾不得刷完了。他飘到凌宸身边,跟他一起研究气来。
贺今朝立刻说:“拆开看看吧,说不定里面有线索。”
凌宸迟疑:“私拆快递,太不道德。”
“那我来。”贺今朝当机立断,“我死都死了,死人是没有道德的。”
贺今朝小心翼翼沿着快递边缘撕了下来,从文件纸袋里掏出来两张轻飘飘的纸。
两张纸上写着的东西,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第一张纸是案情回执,上面清楚地写着,三个月前,戴亚男去派出所替父母报电信诈骗一案,现在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他们要求戴亚男尽快赶到报案派出所进行后续案情办理。
第二张纸是改名申请,戴亚男在报案时,同时进行了名字变更申请,现在全部手续已经处理完毕,可以更新户口本和身份证了。
她的新名字,叫戴雅楠。
高雅的雅,楠木的楠。
凌宸和贺今朝相顾无言。他们本来以为这封快递会和戴亚男的死有关,没想到却意外窥得了她的一小段人生。
三个月前,她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同时又艰难跑手续改名,那段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苦尽甘来,现在生活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却看不到了。
凌宸默默把两张文件纸塞回到快递袋里,一时无言。
贺今朝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表达自己心中的遗憾,他更加坚定了要替戴亚男找到伤害她的人。
恰在此时,郑霖霖的消息来了。
@霖:陈哥帮忙打听到了丁顺安这个人。
@霖:他以前是某影视平台的制片人,但是因为内部派系斗争出来另起炉灶。也有人说是他吃了太多回扣,被揪出来了,他混不下去才走的。还有人说他是知道太多东西被人踹走了,做了不少脏活儿。
@霖:他的关系非常硬,和很多影视公司、经纪公司关系很好,左手倒右手,低买高卖,总之在圈内风评很不好。
@霖:他公司现在的地址是:朝阳区xxx街道xxx……
凌宸立刻记下地址。
他问贺今朝:“你拜托郑霖霖打听丁顺安,她怎么这么配合,没有一点疑问?”
贺今朝:“自从经历了她妹妹的事情以后,她就把你脑补成扫地僧一类的人物,出场自带大佬光环。而我就是你养在身边的神秘小鬼,我问她什么事情,她都当作你要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拯救苍生。”
凌宸无奈:“谢谢她如此高看我。”
郑霖霖告诉他们的地址,位于东三环,那里大大小小的影视公司密布。朝阳大悦城砸下来一块砖,至少能砸到两个制片人三个综艺导演四个偶像练习生。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动身直奔丁顺安的老巢。
他们出发时刚好遇到晚高峰,从他们所住的南六环打车到东三环,路上耗费了至少两个小时。
凌宸本来还有些担心:“这么晚了,会不会扑个空?”
“不可能的。”贺今朝一脸笃定,“搞娱乐行业的人从来不会在固定时间下班,越到晚上事情越多。”
“……听上去好像是黑心作坊压榨可怜黑奴。”
贺今朝想了想:“这么说也对。”
出租车驶入熟悉的东三环路,贺今朝望着路边高耸入云的办公楼,一时间感慨良多。他指着其中一栋楼告诉凌宸:“我们公司就在那里办公,第十五楼以上都是我们的。”
他生前数不清来过公司几次,每次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死后第一次从公司旁经过,可他再也无法踏入。
办公楼上的广告牌依旧悬挂着贺今朝的香水广告,那张英俊得足以霸凌全世界的脸就矗立在高楼之上,不掩傲慢,俯瞰着身下的车水马龙。
贺今朝仰望着曾经的自己,广告灯牌的倒影落在车窗上,时而与现在的他重叠,时而又分开。
凌宸望着他落寞的身影,心里一动,正想要安慰他,却听到贺今朝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他竖起耳朵一听,原来贺今朝说得是:“真美啊,我这张脸可真是艺术品。要是我活在文艺复兴时代,又该催生出多少雕塑家的传世名作呢。”
凌宸:“……”
出租车驶下高架桥,一路拐进艺术村,终于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
凌宸啪一声推开车门,率先下车:“快滚下来吧,大艺术品。”
贺今朝飘下车子,车门刚一关上,司机就哧溜一下开车走了。
贺今朝说:“他怎么开得这么快?”
“你说呢?”凌宸冷笑一声,“他一路上都在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对空气说话的我。”
贺今朝:“……”
这里是东三环的艺术产业村,一眼望去,道路两旁全是挂着“xx影视公司”“xx经纪公司”“xx配音公司”的小院子。独栋的二层小楼矗立在院子内,每一栋小楼都灯火通明。
院门外挂着“顺安影视公司”的小字招牌,非常不起眼,被层层叠叠地藤蔓植物覆盖。
凌宸按响门上的电铃,电铃响了几下,一道年轻女性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应该是前台小妹。
“哪位?”
凌宸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是来面试的。”
这种小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来来去去不固定,永远缺人,用这种理由混进去绝对不会突兀。
果不其然,前台小妹爽快地给凌宸打开了大门,贺今朝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与他一同走了进去。
小楼里的工作人员不多,一眼望去不超过五个数,看样子确实很像皮包公司草台班子。
打扮精致的前台小妹见到凌宸时,眼前一亮,居然问他:“你是来面试的练习生吗?”
贺今朝没忍住笑了。
“我这年纪做练习生,也太老了。”凌宸没想到自己还要解释这件事,“我是来找丁顺安丁总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中年女性的声音——
“——你就是推荐来面试的新助理?”
凌宸一愣,立刻转过身去。
身后,一个身材瘦小、打扮精干的短发女人仰头看向凌宸。她的目光先在凌宸脸上短暂了几秒,但那眼神里没有常人的惊艳,只有公事公办的审视。
凌宸和贺今朝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他们之前先入为主,认为丁顺安深夜约戴亚男读“夜光剧本”,肯定心怀不轨。可他们谁也没料到,丁顺安居然是位女总裁。
第46章
丁顺安“由男变女”, 这件事让凌宸和贺今朝都始料未及,之前想到的种种应对手段,这时候只能推翻。不过丁顺安居然恰好在招助理, 这件事倒是好钻空子。
丁顺安个子很矮,并未穿高跟鞋,而是踩着一双非常便于运动的运动鞋, 她抬头审视着凌宸,问他:“你是谁介绍来的?”
贺今朝给凌宸出谋划策:“你回答陈戈。”
于是凌宸说:“陈戈。”
丁顺安有些意外:“陈戈?你说的是贺今朝的经纪人?”
凌宸点头:“嗯, 不过他现在也带郑霖霖,我和郑霖霖之前在一档节目里合作过。”
丁顺安继续追问:“‘合作’是什么意思?你以前也是艺人?”
“不是。”凌宸解释,“郑霖霖去我们单位拍《一往无前的劳动者》,我是那时候和她认识的。我对这个圈子有兴趣,郑霖霖从陈哥那里听说你招助理,她就让我来试试。”
丁顺安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她和陈戈并不认识,只是彼此知道姓名,甚至连微信都没有。她跳槽出来单独开了一家公司,一切都是起步阶段,陈戈是从什么渠道知道她缺助理的?
但丁顺安实在太缺人了,新公司独立出来之后样样都需要她亲力亲为, 她实在管不过来, 才决定招一个助理。但是因为她在圈内污名累累,招了许久助理都没有合适的人选,几乎每个来面试的人都带着“任务”,又被她识破他们的拙劣把戏。
她只能一步步放宽条件, 这个助理可以是一片空白的新人,但一定要嘴严、办事牢靠。
丁顺安看向凌宸, 直言道:“说实话,你长得太好看了,不符合我对助理的筛选标准。”
“?”这还是凌宸第一次因为脸被人打负分。
“但是算了……看你眼神挺正直清明的,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丁顺安说,“你先去会议室等我吧,我还有工作没处理完,等处理完了就给你面试。”
凌宸沉默地点点头,在前台小妹的带领下走向了二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正中央一张桌子,周围摆放了六张椅子,角落里还有大颗绿植。凌宸落后,贺今朝也跟着坐在了他身边。
贺今朝挥了挥手,会议室内的监控摄像头就自动断电停机。
“这个丁顺安和我想象的不同。”贺今朝苦笑,“也是我想差了。戴亚男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有戒心,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给她打电话,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去?她能答应深夜出门,对方一定是对她没有威胁的。”
凌宸却抱着不同的态度:“知人知面不知心。丁顺安是女人,不代表她是个百分百好人,就算她不能对戴亚男做什么,但她如果给别人牵线搭桥呢?”
“我去查查那天的监控。”贺今朝起身向着门外飘去,“小凌,你尽量拖住丁顺安。”
凌宸:“……行吧。”
他撒谎自己是来应聘助理的,看来只能顺着谎言继续编下去了。
贺今朝仗着无人能看到他,干脆“巡视”了公司一圈。这家公司的人非常少,除了丁顺安本人和前台小妹以外,只有五个人,个个忙得抬不起头。
看上去没什么古怪之处。
能够查询监控录像的电脑就放在前台,前台小妹身为全公司唯一一个闲人,偷偷用那台电脑玩纸牌游戏,专心致志,一直没有离开。
贺今朝想了想,先是让角落里的饮水机短路发出报警声,再让扫地机器人突然启动四处撞墙,又让摆在前台的加湿器倒下……一套连招下来,前台小妹哪还顾得上玩纸牌游戏,急急忙忙开始打扫。
“对不起了。”贺今朝小声道歉,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落座在电脑前。
他看了眼纸牌游戏的战局,摇了摇头,他还以为她励精图治玩游戏一定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哪想到水平这么菜。
他随手把纸牌游戏最小化,调出电脑里储存的监控视频,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一晚的所有存档,他想了想,干脆在凌宸手机里也“投映”了一份。
【@00:你怎么又进入我手机了?
@感觉尸体暖暖的:就当是看电影吧,一起看看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
晚上十点,戴亚男急急忙忙走进小楼,来到了二楼的会议室,会议室内,丁顺安和一个中年男人等候在那里。
丁顺安介绍,那位中年男人就是公司的合作导演,他看过戴亚男的剧本,对此很感兴趣,想要拍出来。
戴亚男面露惊喜,正要开口感谢对方的称赞,那位中年男人突然说:“但是,我希望这部作品能够卖给我。”
戴亚男有些摸不到头脑:“卖给你……?我写剧本,我肯定就是要卖的啊。”
中年男导演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只是告诉丁顺安:“丁总,我看这小姑娘有点没搞清楚情况,你来和她讲吧,我出去抽根烟。”
说完,中年男导演就背着手离开了。
男导演一走,戴亚男就迫不及待地问丁顺安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丁老师,那位导演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他想拍,我肯定乐意,我跟组完全没问题,您让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我绝对没二话!但是……”戴亚男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有些为难地说,“……钱能不能快些打?我知道剧本都要分集结算,但这部剧我快写完了,就差最后润色统稿了,一共三十集,我希望至少能拿到一半定金,不,三分之一也行!”
会议室里,正在观看视频的凌宸困惑地皱起眉头。
【@00:亚男说的“分集结算”是什么意思?
@感觉尸体暖暖的:“分集结算”是影视行业一项不需言明的潜规则,很多底层小编剧都要遵循这个规则。
@感觉尸体暖暖的:打个比方,一部剧一共三十集:编剧交大纲,制片人给第一笔钱;编剧交1-5集剧本,制片人给第二笔钱;编剧交6-10集剧本,制片人给第三笔钱……三十集顺稿修改,完成最终定稿,第八笔;正式开机,第九笔;关机杀青,第十笔……
@00:这么坑??
@感觉尸体暖暖的:你以为这就完了?不!
@感觉尸体暖暖的:还有第十一笔尾款,要等到剧正式上映的那天才会给!
@00:……我之前说你们娱乐圈是黑心奴隶主,看来真没说错。】
这个付费方案美其名曰是保障了编剧的权益,写五集就能拿五集的钱。但实际上,一部完整的剧本要前前后后修改许多遍,在剧本阶段拉扯两年都是有可能的。剧组如果迟迟不能敲定演员无法开机,那么后面三笔尾款就遥遥无期。
贺今朝明白,对于戴亚男这样的卑微小编剧来说,希望用完整剧本换一半定金,实属无奈之举。
监控视频里,丁顺安听完戴亚男的话,居然亲切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小戴,你的作品这么优秀,别说一半定金,就算是全部润笔费,我也是能做主给你的。”
“丁老师,润笔费是什么意思?”戴亚男没那么容易掉入陷阱,她从丁顺安的掌心里收回手,声音颤抖地问,“我辛辛苦苦写的剧本,卖的应该是‘版权费’,怎么成了‘润笔费’?”
丁顺安委婉地告诉她:“小戴,你的剧本确实有趣,但是你想没想过,你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小编剧,第一次创作这种三十集体量的原创电视剧,会有谁投资你?就算我们确定要拍,投资人问起这个编剧有什么代表作,难道要说你那些竖屏短剧吗?”
“……”
“那位导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有代表作品、更认识不少投资人,而且……他还有个儿子。”丁顺安语气温柔却不失强硬,“他的儿子很小就送去美国了,现在在美国读编剧专业,现在回到父母身边,也想进这个圈子。但是你知道,外国的剧本创作风格和国内不同,好莱坞嘛,都是工业化的东西。他儿子写的作品有些——”丁顺安点到即止,“——总之,导演很喜欢你的作品。”
很多话无需言明,听懂的人自然就懂了。
屏幕后的贺今朝听懂了、凌宸也听懂了。
可是戴亚男不想听懂。
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向面前的丁顺安。
“丁老师,你深夜把我叫过来,口口声声说导演对我的剧本很感兴趣,就是这种感兴趣吗??”戴亚男大声道,“我的作品当然是最好的,因为它每一个字都是我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因为它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我亲身经历的!凭什么,凭什么要让一个归国大少爷拿走??就凭他有钱吗?就凭他有个好爹吗??”
“没错,”丁顺安坦然地看向她,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就凭他有钱,就凭他有个好爹。”
“……”
屏幕后的贺今朝心中沉沉。他知道,丁顺安说得是事实,娱乐圈就是这样,捧高踩低,为钱视尊。
而丁顺安的工作,不仅是制片人,她更是一个“掮客”,专门负责谈这种“生意”。
丁顺安不是一个坏人,她只是一个——生意人,彻头彻尾的生意人。
贺今朝正是因为见多了这种事,他才决定以个人的名义举办一个面对三十岁以下编剧的剧本比赛,就是希望能帮助到那些抱着作品取火的小编剧们。
屏幕里,丁顺安还在劝慰年轻的编剧。
“小戴,你知道全国有多少所艺术类院校吗,你知道这些院校里每年有多少编剧专业的毕业生吗?而且,现在能写剧本的人不只是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人。”丁顺安一步步诱惑她,“这个行业就是这样,文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谁都能写,导演可以自编自导,演员可以自编自演,甚至那些非科班出身的人也可以当编剧。”
“我,我写的比他们都好!”戴亚男偏不信邪,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高昂着头,掷地有声,“我写的作品,必须有我的署名!我可以降价,我可以去找别的导演,丁老师,你可能觉得,有导演想让我当枪手是一种荣耀,但我不觉得!”
丁顺安摇摇头,带着一种淡淡的嘲意:“你应该清楚,行业内的默认规则是,剧本的价格占据整部电视剧投资的5%,也就是五十万的剧本,搭配一千万的总投资,一百万的剧本,搭配两千万的总投资。
“在你看来只是几十万的收入差距,但是在投资商眼里,是上千万的投资差距。在这种情况下,投资商为什么要选择根本没名气的你呢?”
“……”
“小戴,我确实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丁顺安起身,给戴亚男倒了一杯茶水摆在她面前,“你可以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当然,我们不会强买强卖,如果你还是觉得想不通,那就可以走了。如果你想通了,那你喝完茶水咱们再慢慢聊。”
说完,丁顺安便退出了会议室,把整个房间留给了戴亚男。
戴亚男低垂着头,痴痴地盯着面前的茶水,也不知道脑中想到了些什么。她几次伸手想要握住水杯,可在最后一秒还是收回了手。
过了数分钟,她突然一把握住了水杯!
屏幕前的贺今朝和凌宸同时心里收紧,凌宸紧紧握住手机,不由得身体前倾,盯着屏幕里的戴亚男。在这一刻,他恨不得穿进屏幕、回到七天之前。
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
戴亚男颤抖着手端起那杯茶水,一次性纸杯非常软,她的手过分用力地握紧它,直到淡棕色的茶水飞溅到她的手上。
下一秒——戴亚男对着墙壁狠狠扔出那杯水,飞溅的茶水落了满地,茶叶乱飞,糊了满墙。
然后,她踹了一脚办公桌,就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凌宸松了一口气。
【@00:亚男能拒绝诱惑,真的了不起。
@感觉尸体淡淡的:她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们继续追寻着她的身影。
监控里,她离开会议室时根本没有和丁顺安以及那位导演打招呼,就这样走出了小院。
刚好小院外停着一辆共享单车,她扫码上车,可是一步还没蹬出,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她借着手机电筒仔细观望,发现这辆车居然“掉链子”了。
她忍不住抱怨:“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运气这么好。这么晚出门,就有一辆共享单车等着我?原来是辆坏车!”
四下皆静。
她听不到屏幕后的安慰声。
“……”她沉默一会儿,又一次自言自语,“对啊,我怎么可能运气这么好?”
“……”她第三次重复,这次声音颤抖,说不出是哭还是笑,“我太傻了,我怎么可能运气这么好啊?”
然后是第四次,第五次,第无数次。
“蠢死了。”
“一个电话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
“被人耍了吧。”
“怎么可能有人看得上我的剧本,怎么可能有人欣赏我。”
“怎么可能运气好。”
“怎么可能啊?”
“我还要倒多少次霉?”
“哈哈,卖剧本,痴人说梦。戴亚男,你醒醒吧,丁老师说得有错吗?你要背景没背景,要关系没关系……你就配当枪手!”
女孩盯着头顶的路灯和路灯旁挥之不去的小虫,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恼人的小虫子,看起来在奔向光明,其实不过是飞蛾扑火,引人发笑。
通过监控摄像头的画面,凌宸看到她定定站在黑暗中,她如往常一样骄傲地仰着头,肩膀轻微地颤抖着,像是哭了,又像是没有。
她扔下单车,沿着小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夜已经很深了,这条路十分漆黑,她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未知的黑暗走去。
很快,她离开了小楼的监控范围,贺今朝和凌宸再也无法在屏幕里捕捉到她的身影。
直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第47章
戴亚男迷迷糊糊地从电脑前醒来, 她摸了摸脸颊,湿漉漉的掌心沾满了泪水。
她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她梦见自己是一个含辛茹苦的单亲妈妈, 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结果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人,说自己的女儿是“真假千金”文里的真千金, 要把她女儿接到有钱人家里享福去!那个人还说为了感谢她的养育之恩,要给她一大笔钱。
这梦可真荒诞, 她连男朋友都没谈过呢,哪里来的女儿?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有女儿,她也绝对不可能卖女求荣的。
戴亚男从电脑前起身,胡乱戴上眼镜,决定以后把这个故事写进她的剧本里。
她揉揉肚子, 忽然觉得有些饿。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想吃的东西,这时想起了对门新搬来的那对英俊的兄弟,哥哥善谈,弟弟寡言,互补得刚刚好。
昨天他们请她吃了火锅, 于情于理她也要回请一次。
这样想着, 戴亚男离开了房间,飘向了隔壁。
她先敲了敲门,可是无人应答。
他们是出门了吗?
她没有多想,就这样穿墙而过,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做出来的。
她就这样潜入凌家兄弟的房间,她环顾四周, 见厨房里还有没来得及打扫的碗筷,空气中还飘荡着一股烤肉的香气。
原来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
戴亚男心想,看来她要去找新的饭搭子了。她转身正要离开,余光忽然被矮几上的一封快递邮件心音住了。
邮件是一封方方正正的文件夹,寄件地址来自她家乡的派出所,收件人写着她的名字。
在看清寄件人的名字后,她立刻拿起那封邮件,完全无瑕思考为什么她的邮件在凌宸这里,又被拆开了。
她迫不及待地抽出邮件里的两封文件,一目十行地读完,再看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忍不住喜极而泣。
她父母的电信诈骗案告破了!她的改名申请也通过了!
戴亚男在接连遭受了事业、家庭、友情上的打击后,没想到峰回路转,一切都开始向着光明的方向发展。
在文件的最后一行,派出所的办案警官催促她尽快去办理后续手续,她立刻冲回家收拾行李。
换洗衣服不用拿了,老家都有,化妆品也不需要,去办案又不是去见客户。但是电脑必须带着,这样她能在回家的高铁上写几个小时,车票也要买,临时订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接踵而来,戴亚男不觉得烦躁,只觉得轻松惬意。
哦对了,她怎么能忘记,她要先洗个澡。这段时间她每日伏案写作,都想不起来多久没洗头洗澡了,就这么凑合过日子。她这次回老家,肯定要见父母,可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会让他们担心的。
几天没洗脸,她这个大油皮不会爆痘痘了吧?
戴亚男心里一紧,她赶快放下收拾了一半的行李,跑去照镜子,可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镜中空荡荡,她看不到自己。
狭小的洗手间只供一人转身,平时她洗澡时,都要小心别让喷头打湿厕所里的手纸。镜子如实地倒影出一切:斑驳的墙壁、老旧生锈的喷头、角落的浴巾、地上的垃圾桶……可是,唯独缺了她。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戴亚男吓得脸色煞白,迅速扑向镜子。她瞪大眼睛拼命看、拼命看,想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哪怕看到红血丝密布的眼睛和疲惫爆痘的皮肤也行……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从镜中消失了。
她消失了。
她转身看向浴室外,她看到了还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光标闪动,文字密布。
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熟悉的房间这么陌生。墙角发霉的垃圾箱,落在地上的薄被,电脑前变质的方便面盒……这根本不是一个“人”住的地方。
电光火石间,一阵已经被她遗忘的记忆突然从她的大脑里翻涌而出。
她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那一晚,她是抱着怎样的期待奔赴丁顺安的影视公司,以为自己一步登天,可以卖出剧本;她想起那个导演看她的眼神,像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而他打算杀鸡取卵;她想起自己义正言辞的拒绝;她想起自己失魂落魄的离开;她想起自己在黑暗中的眼泪……同时也想起了,失控撞向自己的汽车。
原来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已经死了。
她早已不存在于这世界上,她的灵魂即将消散,却因为对文字的执念困守在这里。
可是,她再也无法完成这个故事了。
刚刚她收到的两纸文件,也变成了命运戏弄她的笑话。
她恨。她恨她的辛苦创作被人掠夺,她恨制片人和导演高高在上的嘴脸,她恨被践踏的作品,更恨自己为了赚钱低声下气的可悲模样。
她恨!
她恨!
她恨!!!
积聚在心底的怒气席卷了她的最后一分理智,扭曲了她的表情,侵蚀了她的心灵。
到了这一刻,戴亚男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她要报仇……她要报仇!!
她要杀了他们!!!!!
瞬息之间,凭空出现黑焰包裹了她,熊熊黑火顺着她的指尖燃烧,宛如一枚黑茧,把她一层又一层的裹紧。
下一秒,黑焰又如来时一样转瞬褪去,她的灵魂一并消失在原地。
……
当刺耳的刹车声从监控视频中响起后,凌宸久久无言。
漆黑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他震惊的神色,即使他已经见惯了生死,这时也不禁侧过头不忍去看。
一行文字浮现在屏幕上。
@感觉尸体暖暖的:小凌,你还在看吗。
@00:嗯。
@感觉尸体暖暖的:……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00:……嗯。
贺今朝沉沉叹了口气,他虽然没有看到凌宸的表情,但以他对凌宸的了解,凌宸心里肯定也很不好受。
他们谁也没想到,戴亚男居然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意外离开的。
关于她的死因,凌宸和贺今朝有过许多猜测。
刚开始,他们以为她是因为写文太耗精力,过劳致死;后来又怀疑过她会不会因为事业不顺,抑郁轻生;在顺藤摸瓜查到丁顺安的公司时,他们甚至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可是戴亚男人生的结尾就像一部突然被腰斩结束的作品,就这样突兀的结束了。
主人公的人生没有昂扬向上,也没有堕落至底,就这样戛然而止。
给屏幕前的观众徒留遗憾和不舍。
凌宸想了想,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00:贺今朝,你能查到当天的出警记录和医院的记录吗?
@感觉尸体暖暖的:稍等,正在查。
@感觉尸体暖暖的:查到了。民警的出境记录写,天色太黑,司机疲劳驾驶,行人精神恍惚没有躲开,才发生了车祸。而且因为戴亚男身上的手机损坏,也没有身份证件,所以一直没有查到她的真实身份。
查完警察那边的记录,贺今朝又打算去找医院的记录。这么严重的车祸,医院第一时间派出了救护车,如果戴亚男死在了医院里,那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医院的太平间?
这附近的120急救一共有三家,贺今朝逐一查阅十分耗费时间,前两家医院都扑了个空,贺今朝立刻调准矛头,顺着网线入侵第三家。
就在他专心调查之时,忽然,一股莫名的寒意向他涌来。
——不对,他已经死了,怎么可能感受到“寒意”?!
贺今朝反应迅速,立刻从电脑前站了起来,猛地向着旁边扑去——下一秒,原本停在公司小院里的汽车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突然撞向了公司大门!
大门应声破裂,汽车直接冲进前台,撞飞了电脑、绿植等一应办公用品,悬挂在墙上的公司logo直接摔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啊!!”
“发生什么事了?!!”
“车子怎么动了????”
“快报警,快报警!”
原本留在公司里加班的员工们纷纷尖叫,无措地向着安全的会议室跑去。
然而,他们刚跑出去两步,就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原本放在桌上的办公电脑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飘到了空中,键盘快速飞舞,失控地撞向墙壁,瞬间四分五裂,飞溅而出的塑料碎片宛如锋利的刀子,有一位员工一不留神就被塑料片伤到,鲜血瞬间滚落。
办公室顶部的照明灯忽明忽灭,幻化成一道一道索命的鬼影。
“鬼啊!!!”
“闹鬼了!!!”
“救命啊!!!”
所有人都在哭,所有人都在尖叫。
公司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原本在经理办公室里的丁顺安。她闻声跑了出来,在看到公司里断壁残垣的惨状时,她止不住浑身颤抖,面色煞白望着半空中飞舞的物品。
周围同事见到她,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一窝蜂涌到她身边。
“丁总,咱们怎么办啊?”
“丁总,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想想办法,我不能死在这儿啊?”
“丁总,你,你的车突然启动撞进来,然后这些电脑就飞起来了!”
丁顺安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东西”,是冲着她来的。
就在这危机时刻,一道身影从二楼走下来,停在了她身边。
她惊讶地转头看去,发现挡在她面前的人,居然今晚来面试的“助理”。
这位神秘的青年脸上稍显紧迫,他仰首看向半空,声音清冷,不疾不徐。
“冷静下来。”
不知他在和谁说话。
“这只是一场意外,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但是鲜血不能解决一切。”
丁顺安震惊地看着他:……这个青年叫什么来着?凌宸?
他能和“那个东西”对话?
凌宸的话好像确实起了作用。
那些在空中快速飞舞的物品居然真的停了下来,就这样一秒、两秒、三秒……风平浪静。
丁顺安长舒一口气,她意识到自己今天遇到“高人”了。影视行业的人最是迷信,丁顺安想:她原本以为凌宸是为了应聘助理而来,现在看来,他会不会是专门“算”出她有一劫,特地赶过来帮她化解的?
等事情解决,她一定要给凌宸包一个大红包!
然而她这口气还没吐尽,下一秒,那些原本停顿在半空的物品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有两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在对峙!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凌宸身边,还有另一道高大的身影——
贺今朝双手举在半空,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控制住空中漂浮的东西停止旋转,不再化身恐怖的武器。
而在那些东西之间,有一团不成人形的“烂泥”紧紧缠着它们,它或者说“她”攀附其上,推动着它们。
大滴大滴的汗珠沿着贺今朝的侧脸坠落,很快就汗湿了衣襟。
戴亚男的攻击力由怨气化成,怀才不遇的痛苦裹挟着,她的怨气远远比郑露露强得多,
“亚男,你冷静下来,杀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贺今朝大声呼唤着戴亚男的名字,想要唤醒她的神智。
“别冲动!”凌宸也在竭力安抚她的情绪,“想想你的作品,你的手是书写梦想的,不是用来复仇的。”
可是,他们的安抚根本无用。现在的戴亚男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外人所说的话没有办法撼动她,反而加倍激怒她。
“我……恨……你……们……”
那团不成人形的烂泥说。
“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原来……凌宸……凌哥……你们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我要……杀了你们!”
第48章
戴亚男的灵魂被愤怒侵占, 怒火冲散了她仅存的理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新搬来的邻居会出现在影视公司,难不成他们早就认识丁顺安?他们有目的的接近她, 是不是丁顺安要求的?
贺今朝之前问过戴亚男能不能看她的剧本,当时戴亚男很开心地把剧本打印出来让他试阅……这个行为在如今看来,也成为了贺今朝“心怀不轨”、妄图侵占她的剧本的证明。
“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那是我的剧本, 谁也不能抢走!!”
象征着愤怒的黑火越演越烈,如茧一般包裹住她。她在黑火中被融化、被锻造, 让她变成了一滩烂泥似的生物。烂泥在半空中横冲直撞,砸碎键盘、电脑,又把印满文字的纸张撕碎,让它们像雪花一样飞扬。
软绵绵的纸片在她的触角下变得锋利无比,无差别地向着四周射出,若是有人碰到, 定会皮开肉绽。
贺今朝从没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对手,之前郑露露再怎么淘气作祟,也只是小孩子发脾气罢了,而一个社畜想要杀死甲方/老板的怒火顶得上一百个熊孩子。
整个公司都被搅得天翻地覆。贺今朝在前面阻挡她,凌宸则是忙着疏散公司里的其他员工。
“你们快走。”凌宸把他们引向旁边的屋子,“这里交给我们。”
有个男员工呆呆重复:“你……‘们’?”
这里明明只有凌宸一个人, 究竟哪里来的“们”啊!
另一位女员工打了男员工脑袋一下:“闭嘴吧, 高人让咱们走,咱们赶快走!”
男员工瑟瑟发抖,一个大男人差点被吓尿裤子:“可是大门被丁总的车堵住了!我们还能从哪里走啊?!”
刚才丁顺安的车子突然启动撞进公司,不仅把前台撞个稀巴烂, 还把整个大门都堵的水泄不通。
“没门就翻窗,没窗就翻墙。”凌宸被这个怂蛋员工气笑了, “要不然就留在这里一起等死,刚好我的专业是收尸。”
众人:“……”
在旁边安静以待的丁顺安站了出来,拿出老板的气势指挥员工:“去我的办公室,从我办公室的窗户翻出去,可以翻到隔壁的院子。这个时间点那家公司应该没人,你们出去第一时间报警。”
凌宸:“先不要报警,我们会处理。”
丁顺安看了他一眼,改口:“好,那就不报警。”
员工们互相搀扶着,沿着长长的走廊向着丁顺安的办公室跑去,可是丁顺安却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凌宸有些惊讶:“你不走?”
丁顺安摇摇头,她看向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公司。她看不到鬼怪的存在,但能感觉到两股力量在对抗。
“这个公司是我的心血,我不能扔下它跑。”丁顺安转向凌宸,问他:“凌大师,你其实不是来应聘助理的吧?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会有’东西‘来?”
“首先,我不是大师。”凌宸被这个称呼尬到了,“其次,我也不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候来。但我来找你,确实是为了她。”
“‘她’?”
凌宸顿了顿:“戴亚男,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记得。”丁顺安的记性很好,“一个科班出身的编剧,写得不错,可惜没什么名气。她拿了一个原创剧本四处投稿,有个大导演看上了,然后让我……”丁顺安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猛地抬头看向半空。
她睁大眼,想要从虚空之中找到熟悉的身影,可惜她什么也看不到。
“你是说,这个‘东西’就是戴亚男?她怎么会——”
“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你也知道。”凌宸很想客观地叙述这件事,但是很难。他回忆起监控录像中,戴亚男在路灯下仰着头拼命止住泪水的模样,他就忍不住为她心痛。“她受到了太大打击,离开你的公司后遇到了意外,灵魂被困在了电脑里。现在她想起了一切,所以……她回来复仇了。”
丁顺安下意识辩解:“复仇?又不是我杀了她!”
“你确实没有杀了她的肉-体,但你杀了她的灵魂。”凌宸语气冷冷,“你难道不知道对于一个编剧而言,她的作品就是她的所有了吗?只有你的公司才算是心血,别人的心血就不是心血了?”
“……”丁顺安沉默了。过了半晌,她问,“那我怎么才能平息她的怒火?”
凌宸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至少,等她冷静下来。”
……
丁顺安的公司一共有两层,绕过前台走进去后,是开放式的公共办公区,沿着公共办公区继续往里走,狭长的走廊两旁是领导办公室、员工午休室,二楼则是几间会议室。
现在,整个公共办公区都被摧毁了,宛如台风过境,绿植倾倒,桌碎椅翻。
贺今朝立于废墟之上,眼眸泛着血色,原本俊美的脸颊上有青色血管隐隐跳动,“鬼”态尽显。他抬头看向半空,只见一团污黑色的烂泥被红线捆住,像是被缚于虫网之上的猎物。
烂泥之上,还有黑焰燃烧,那些黑焰想要烧毁红线,可是黑焰好不容易烧毁一根,立刻又有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红线凭空出现,紧紧缠绕在烂泥身上。
“放开……我……”不成人形的烂泥上忽然浮现出一张人脸,正是戴亚男的模样。她眼眶里有血泪一滴滴渗出,恐怖之余,又添了几分悲凉,“你们……为什么……要帮……她?”
这个她,自然指的就是丁顺安了。
贺今朝冷静以待:“我不是帮她,而是在帮你。我看过你的剧本,你是一个很温柔、很爱这个世界的人,你的笔触很温暖,我不想你一时冲动做出后悔的事情。”
“后……悔?”戴亚男大声笑起来,“我确实……后悔了!我后悔……那天没有……把那杯热茶……泼到她脸上!凭什么……他们可以作践……我的作品?凌朝……你不懂……你们不会懂的!”
贺今朝忽然打断她:“啊忘了说,其实我不叫凌朝,那是我的化名。”
“……?”
“我是贺今朝。”
“……?”
“没错,就是你知道的那个贺今朝,电影学院的荣誉校友、所有编剧想要合作的敬业演员、以一己之力赞助原创剧本比赛的先锋开拓者、知名影帝贺今朝。”男人抬手指向自己,“如你所见,我也死了,和你一样。”
这件事的冲击力足够大,原本处于暴怒临界线的戴亚男愣在原地,原本涌动着的烂泥也停止了几秒。
她问:“你是……怎么死的?……也是……被车撞死的?”
“那倒不是。”贺今朝说,“事情很复杂,简而言之,我是因为太过优秀,被人嫉妒,有人想要和我换命,然后就把我害死了。我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丁顺安,而是为了你。”
“为了……我?”
贺今朝点头:“根据我和凌宸的调查,你是最有可能知道谁害死我的关键人物,可是等我们找到你时,你已经去世了,只剩下一缕幽魂困在电脑中。我们为了调查你的死因,所以才来到了丁顺安的公司。在此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她。”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实在太曲折,戴亚男足足反应了两分钟,才慢吞吞重新开口:“所以……都是误会?”
“都是误会。”
“你们……不是她的……帮手?”
“当然不是。”贺今朝诚恳地说,“我们是你的朋友,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那么——你们就不要碍我的事!!”突然间,戴亚男身上的黑焰猛地扩大,趁着贺今朝松懈之际,突然有一阵黑焰突破了红线的包围,向着走廊深处的房间冲去!
原本藏在房间之内的凌宸和丁顺安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巨响,瞬间门板破裂,木屑四溅,霸道的黑焰钻入室内,带着熊熊恨意逼近丁顺安!
丁顺安看不见黑焰,但是能看到被黑焰卷起的门板向她砸来,她吓得愣在原地,凌宸立刻冲上去推开了她,可是因此,凌宸的肩膀被木板砸到,木屑刺透衣衫,鲜血顺着伤口滚滚而下,很快就肿起来一大片,动弹不得。
凌宸按住肩膀上的伤口,试探性地动了动肩膀——嘶,好痛,不会是骨折了吧?
木板碎裂变成木刺,如一支支锋利的箭,直指向在场的两个人类。
丁顺安瑟瑟发抖,躲在角落里不敢探头:“凌大师,你没事吧?”
凌宸无奈:“都说了不要叫我大师。”
丁顺安不敢忤逆他,改口:“那凌天师?”
凌宸:“……”
贺今朝追着黑焰而来,恰好看到凌宸被门板砸到了那一幕。眼看凌宸血流如注,他周身气势一凛,瞬间闪现到凌宸面前,原本就透着血色的眼睛变得更加赤红,愈发鬼魅阴森。
男人面色铁黑地看向戴亚男,从他心口蔓延而生的红线再次聚集,交织成网:“如果你不能冷静下来,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留手。
凌宸赶忙阻止他:“你让我同她说。”
凌宸迎向那些木刺,眼神里丝毫没有任何动摇,他看向半空中那团黑色的身影,温声道:“亚男,抱歉,我之前告诉你我是一个化妆师,其实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定语——我是专门为遗体化妆的人。也有人称我们为入殓师。”
此话一出,不仅黑影停住了,就连丁顺安都向凌宸投来了惊讶的视线。
“我在工作中见证过太多的死亡,寿终就寝含笑而终的人是凤毛麟角,几乎每个人的死亡都伴随着遗憾。”凌宸说,“没完成的事业、没说出口的告白、没实现的愿望、没交代的遗言……我知道你不甘,因为你的作品还没得到认可,你还没能甩脱名字带来的痛苦,但我必须告诉你,人生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话可以用残忍、赤-裸来形容,丁顺安快被吓死了,她想,凌宸说得这么“难听”,戴亚男听到肯定会更生气吧?
可意外的是,那些在半空中飞舞的木刺静止住了。
“我有时候也会想,人死了之后真的可以轮回吗?这辈子受到的伤害,下辈子可以弥补吗?”凌宸停了几秒,忽然笑了,“应该不会吧。这辈子结束就是结束了,生前的痛苦与幸福一笔勾销,投入轮回时,又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或者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鸟。”
“……”
“那你呢,你是希望抱着遗憾、但是干干净净地离开,还是痛快‘复仇’,永远困在这辈子的遗憾中呢?”
“……”
凌宸:“我们去了你生前很喜欢的那家烤串摊,摊主的儿子说,你答应他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写进故事里。我看到了你的故事,他们确实有很出彩的戏份,这就是你为他们安排好的人生,你是执笔者,所以你有权利让他们在故事里获得幸福。那么,你为什么不为自己写一个幸福的人生呢。”
“我……为自己写一个……幸福的人生?”
“对。”凌宸看着她,“你想要的幸福人生是什么样的?”
这一次,黑影停顿了许久许久,久到凌宸以为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知等了多久,戴亚男终于开口了。
“我的幸福人生……要有一间,可以见到阳光的房子。”
“有一个大书柜。”
“养一只猫。”
“只需要一个电话,就可以把好友叫到家里谈天说地。”
“父母身体健康。”
“每天我都可以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
“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
“我想在的坟墓上……种一棵树,楠树。楠树的树龄长达五百年,我死后,我的名字、样貌不会留下,但是我化身而成的树,会在五百年后给路人遮阴。”
“……”
这就是戴亚男,不,戴雅楠想要的人生。
和事业无关,和金钱无关,和复仇无关。她想成为一颗楠树,而她的文字就是树枝上茂密的树叶。每一片在她身下遮阳的人,都会摘下她的树叶,顺着叶脉,品读她的人生。
当最后一个话音落下,那些悬浮在半空中的木刺失去控制,瞬间落在地上。
而被黑焰包裹着的戴雅楠也重新幻化出人形,她褪去一层层的黑泥,重新变成了初见时,那个戴着眼镜、用笔做簪的女孩子。
贺今朝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又侧头看向了凌宸。
青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贺今朝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红线拨动——他的心脏无法抑制地为这抹笑意而跳动。
第49章
血色从贺今朝的眼瞳中逐渐褪去, 他挥了挥手,办公室里那些翻倒的绿植、桌椅重新归位,可是砸碎的电脑、打印机、电话等办公用品根本没办法恢复原样, 只能让它们保持四分五裂的状态,在地板上碎了一地。
一旁的戴雅楠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重新变回了那个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几乎变成一片废墟的办公室之中, 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里好了。
她看着凌宸肩膀上的伤,着急地差点哭出声来。
“对、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她愧疚极了, 结结巴巴地问,“凌宸,你要不要去医院?我,我出医药费!”
“确实该你出医药费。”贺今朝飘到凌宸身边,看着他肩膀上的血色,心疼得要命, 俊美的五官都气到扭曲了,“戴雅楠,你拿门板砸人的时候能不能看准了砸!”
戴雅楠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迅速道歉:“我也是第一次做鬼,没有经验。下次我作祟的时候,一定会注意的!”
凌宸:“……”
他想, 幸亏旁边的丁顺安听不到两个鬼的对话, 这都什么鬼言鬼语啊,不仅不讲公德,而且也不讲阴德。
因为失血和疼痛,凌宸脸色有些苍白, 不过他暂时还能忍。
“至少不是开放性骨折,大概率是皮外伤。”凌宸安慰戴亚男, “我见过太多断骨了,你可以放心,我没那么脆弱。”
“‘我没那么脆弱’~”贺今朝语气凶巴巴地重复这句话,“小凌,你的血都快从肩膀流到手上了,你倒是会逞英雄。”
他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关切的脸色不加掩饰。他从休息室里找到医药箱,翻出止血药和干净的医用绷带,想帮凌宸处理伤口,可惜他第一次做这种事,笨手笨脚的,一条绷带解了拆、拆了解,整个人都快被绷带缠住了。
见一切风平浪静了,在角落里躲了许久的丁顺安终于冒出头,鼓起勇气说:“凌大师,咱们还是去医院吧?我、我的车应该还能开!”
凌宸看看面前正在和绷带努力搏斗的贺今朝,再看看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他叹了口气,最终接受了丁顺安的好意。
刚才丁顺安的车子突然从院子里撞进公司大门,保险杠都撞掉了,驾驶座旁边的挡风玻璃也碎了,好在车的大框架没有变形,油箱也没受影响,还能上路。
丁顺安谨慎地从车窗爬进去,倒车离开,她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确定车子无大碍,才在凌宸面前停下。
“凌大师,你上车吧。车子没什么问题,就是雨刷器一直在刷关不上了,咱们肯定能坚持到医院!”
凌宸嗯了一声。
在丁顺安的视线里,凌宸的手根本没有碰倒后车门,后车门就对着他自动弹开,凌宸迈步坐进后排右侧,丁顺安通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与他对视一眼,问:“大师,你怎么不坐副驾驶座?”
凌宸回答:“因为副驾驶座上有人了。”
丁顺安:“……”
凌宸:“是戴雅楠。”
丁顺安:“……”
凌宸:“雅楠问你:她坐在你身边,还用不用系安全带?”
丁顺安:“呃,不、不用吧。”
就这样,一辆保险杠消失、车窗玻璃碎裂、雨刷器也关不上的破汽车“况且况且”地上了路,车里载着两人两鬼,车内气氛安静地不得了。
这附近共有三家医院,丁顺安本想开车载导航,结果她的手还没碰到仪表盘,车载地图就自动跳了出来,下一秒,汽车自主启动,方向盘旋转,向着目的地奔去。
丁顺安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转头看向身边空荡荡的副驾驶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啊,你,你还会开车啊?”
后排的凌宸摇了摇头:“雅楠说她有车本,但是好几年没碰过了。”
丁顺安颤抖地指了指自行旋转的方向盘:“那这位是……?”
凌宸撇了眼坐在自己身旁的贺今朝,冥思苦想终于给他安插了一个新身份:“这位是……我的‘助理’。”
坐在前排的戴雅楠有些好奇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贺今朝闻言,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问他:“助理?能让我这么个大明星当你的助理,你能出多少工资?”
“还想要工资?”凌宸切了一声,“你老实听话,就一天给你上三炷清香;你不老实不听话,就吃西北风。”
“怎么才算老实听话?”贺今朝沉声道,“我看你才是那个又不老实又不听话的,有什么危险都往前面冲。今天你是运气好,只伤到了肩膀,要是下次再受伤,那我就——”
“你什么?”凌宸开玩笑,“你不会要让御医都给我陪葬吧?”
贺今朝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发现前排的戴雅楠正瞪着两只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活像个电灯泡。戴雅楠发现自己被抓包了,她不慌不忙地推了推眼镜,非常诚恳地说:“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我只是职业病犯了,我在观察生活~”
贺今朝:“……”
他气笑了,睨她一眼,直接一抬手指让车子急刹(特注:深夜马路上无其他行驶车辆),趁着戴雅楠被甩得晕头转向之际,贺今朝附身贴近凌宸的耳边。
“小凌,你要是再受伤,那我就不惦记着投胎转世,也不复仇了——我每天做鬼缠着你,守着你,天天在你耳边念叨。”
明明是如此荒诞不经的话语,可从贺今朝的口中说出来,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郑重。他如此认真地凝望着凌宸,那双向来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轻浮的笑意。
“……”凌宸嘴唇翕动,他很想说:你一个大明星,做缠人鬼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他又想说,贺今朝你忘了吗,你最多只能再陪我一个月了。
可凌宸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移开了目光,避开了贺今朝充满侵略性的视线。他摸了摸右手尾指——隐隐的,他感觉到缠绕在尾指上的那条红线,又开始灼烧了。
……
十五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医院的深夜急诊楼外。
驾驶座上的丁顺安小声开口:“凌大师,医院到了。”
在她的视角里,凌宸随身带着两位看不见的“护卫”,一会儿和副驾驶座上的戴雅楠说话,一会儿又和他身边的“助理”说话,让她这个普通人类亚历山大。
她战战兢兢地和凌宸一起下了车,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凌宸左肩上的伤已经不再流血了,可是衣服上的斑斑血迹还没有干。他扶住手臂让肩膀不要晃动,快速走进急诊部。
医护们看到他的惨状,再看看停在门外的那辆保险杠都掉了的破车,立刻有了猜测。
护士问:“先生,您是出车祸了吗?”
凌宸想,他这一晚上怎么总能听到车祸这个词。
他摇摇头:“不是,出了点意外,门板砸到我身上了。”
他扯开肩膀上的临时绷带,给护士看自己伤口里的木刺。
护士见惯大风大浪,丝毫不慌:“您这伤口要先清创、再缝合,还要照个片子看有没有骨折骨裂,家属先去挂号交钱吧。”
丁顺安拿出钱包,急急忙忙往缴费处跑。另一边,护士领着凌宸走进了诊室,贺今朝自然寸步不离。戴雅楠左右看了看,起身跟着丁顺安一起飘走了。
诊室里,医生瞄了一眼凌宸肩膀上七零八落的绷带,眉头紧皱:“谁给你缠的?缠得乱七八糟,反而容易让伤口感染。”
在旁边被骂的大影帝:“……”
凌宸看了一眼蔫头耷脑的贺今朝,忍住笑回答:“一位场外热心观众。”
医生咦了一声:“你心态还挺好,还能开玩笑——不过我要提醒你,清创很疼的,缝合打麻药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凌宸嗯了一声。
对于清创和缝合这两件事,凌宸真不陌生。他每个月都会遇到几起因为意外事故而身故的客人,他要为他们清理伤口,还要仔细为伤口缝合。
不过……他给客人缝合的时候从来不用打麻药。
以前都是他在别人身上动针线,现在也轮到别人在他身上动针线了。
护士拿来生理盐水为凌宸冲洗伤口,又用镊子小心翼翼挑出扎在他伤口里的木刺,最后,还要用沾满药物的棉签在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上反复擦拭。
前两种痛尚且能忍,最后一种疼几乎是顺着神经窜向四肢百骸。即使凌宸自诩耐痛力强,这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疼得冷汗直冒,手指不禁捏住了裤子。
“你左手不要攥拳。”医生赶忙提醒他,“你左手一用力,整个肩膀肌肉都跟着绷紧,我没办法缝合了。”
凌宸只能强迫自己放松左手,下一秒,一团轻柔地宛如云一样的东西贴在了他的手背上,凌宸抬眼一瞧,正对上贺今朝深邃的双眸;而贴在他手背上的“云”,正是贺今朝的掌心。
十指相交,温热与冰凉并存。
凌宸曾在大屏幕里看到过贺今朝露出类似的表情。那时,凌宸觉得镜头里特写的双眼就足够摄人心魄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再精湛的演技也无法复刻这一秒的心悸。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关切、看到了紧张、感到了心痛,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结束了。”忽然,耳边传来医生遥远的声音。
凌宸还没反应过来,如做梦般地重复:“什么结束了?”
“伤口已经缝合结束了。伤口不深,就缝了四针。”医生放下持针器,摘下手套,专心在电脑上敲打病例。
凌宸恍然。
他定了定神,立刻从贺今朝的掌心里抽出手,把自己抽离出那片冰凉的云。他没有再看贺今朝的眼睛,而是迅速转向医生,没话找话地问:“医生,我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拍片子了?”
“对。”医生一边写病例,一边回答,“我刚才缝合的时候替你触诊了一下,你的锁骨应该是远端骨折,不过不用担心,这种小伤很常见,不需要手术,带上护具等它自然愈合就好。对了,你家属应该交完钱了吧?你拿着CT单可以去照片子了。”
凌宸谢过,匆匆起身。刚才处理伤口前,他的衣襟被护士用剪刀剪开,缝合好的伤口上用纱布仔细包裹,伤口处理得又好又干净,与他刚到急诊时胡乱瞎缠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拿起CT单据,就这样离开了诊室。他离开时太过匆忙,居然一不小心绊倒了椅子,护士赶忙扶住他让他站稳。
“先生,您小心。”
“嗯。”
待凌宸走后,护士一边收拾手术器具,一边和医生闲聊:“刚才那位病人长得怪好看的,就是脸皮好薄。只不过被椅子绊了一下,他居然耳朵都红了。”
医生和搭伴护士已经是老搭档了,开玩笑揶揄她:“看来今天的工作量不饱和啊,你都有闲心关注病人的耳朵红没红了。”
“乌鸦嘴,你可别说‘工作不饱和’!咱们做夜班急诊的,最忌讳说这种话!一说准来活儿!”护士立刻给医生投去了一个杀人般的眼神,“你忘了一周前,咱们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清闲夜,结果隔壁诊室的张医生就是说了一句‘今晚居然没什么病人’,结果不出二十分钟,120就拉来一个车祸患者!全身多处骨折,脾脏大出血,血用了好几袋,差点就抢救不回来了!那晚临时把李主任王主任叫来上台做手术,足足做了八个小时呢。”
医生也想起来护士说的那位病人:“我想起来了……是个挺年轻的女病人吧?警察来过好几次。”
“对,是她。”护士说,“我听警察说,车祸的地方没有监控,她身上也没有身份证件,手机也完全开不了机,根本无法确定身份。幸亏那个司机没逃逸,保险公司理赔也快,要不然每天ICU烧那么多钱,哪里禁得住。”
医生:“我记得手术挺成功的吧,她还没醒吗?”
“怪就怪在这点,手术后各方面指征都很好,按理说早该清醒了……主任说要是再睡下去,估计就是植物人了。”护士叹了口气,不过这种事情,在医院里见多了,再柔软的心也要被炼成铁石心肠了,“警察说,等再过两天她的脸消肿,就给她做人脸识别,到时候就能确定身份,也能通知家属了。”
那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说车祸就车祸、说昏迷就昏迷,这么久不联系亲人朋友,大家一定担心坏了吧?
……
CT室内,凌宸躺进仪器内,按照医生要求,尽力把肩膀放松。
为了阻隔噪音和辐射,CT室大门紧闭,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空无一人,丁顺安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觉得浑身都在发冷。她手里攥着缴费单,大脑不由得一遍遍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做影视行业的人最迷信,开机祭猪头、关机烧香的事情她司空见惯,但这一次,她是实打实地见到了“鬼”。
而且,“鬼”是因她而生。
她害怕又懊悔,作为一名“影视掮客”,她确实干过不少不光彩的事情。
左手倒右手、低买高卖、找枪手……在她的履历中算不得什么。
曾经她在大公司工作时,想要拍摄某部姐弟恋题材的‘头部’作品,为了打击竞品,她特地申请经费,把市面上题材相近的姐弟恋‘腰部’IP一网打尽,合约期签的极长,就这样囤积版权,一部都不拍摄,直接把所有竞品拖死在摇篮里。
当时有创作者发觉被骗,委婉询问,被她夹枪带棒地怼了回去:“又不是没给钱,合约期再长,那也是你自己同意签的啊!”
直接导致那位创作者得了抑郁症,宣布封笔。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
她确实给了钱,也确实……没有尊重他们的心血。
创作,毕竟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
所以这一次,戴雅楠找上她、想要“复仇”,确实是她咎由自取。
“小戴……戴雅楠,你在吗?”丁顺安试探性地开口,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声声回响着,从近到远,把头顶的声控灯逐一唤醒。
灯光一节节点亮,一路延伸而去。
“戴雅楠,我看不到你。你,你要是在的话,能不能想办法给我一个回应?”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护士站里原本休眠的电脑,忽然间被唤醒。
丁顺安颤巍巍地长椅上站起来,鼓起勇气,扶着墙壁,一点点地走了过去。
电脑屏幕上,最熟悉不过的WORD文档自动开启。
@我手写我心:我在。
@我手写我心:丁总,你好。
丁顺安吞了口口水。
她认得这个id,这确实是戴雅楠的网名。
丁顺安:“我……”她想说的话很多,千言万语在胸口激荡,最终只化为了三个字,“……对不起。”
下一秒,屏幕出现一句话。
@我手写我心:要是对不起有用的话,那要警察干嘛?
丁顺安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戴雅楠生气了,她正要继续道歉,忽然意识到屏幕上的这句话,出自某部知名偶像剧的经典台词。
丁顺安试探性地说:“我要怎么补偿你,你才能原谅我?”
@我手写我心:我失去的只是一条生命,可你失去的可是一单生意啊!
偶像剧台词+2
丁顺安:“不如这样,我会把你的作品推荐给更多的导演。这次绝对不让你当枪手了,有署名、绝对是唯一署名,版权费我也不要一分抽成,全会给你的家人。而且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做类似的事情。”
@我手写我心:光晞不行,他不能署名,让拓也署名!
偶像剧台词+3
丁顺安:“……”她明白了,“小戴,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屏幕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捂嘴笑】表情符号。
下一秒,【捂嘴笑】又变成了【大哭】。
@我手写我心:丁总,到此为止吧。
@我手写我心:我的作品还没完成,如果让其他编剧续写不给署名,那对续写编剧太不友好了。
@我手写我心:希望你能记住你的话,以后再也不做掮客,正视创作者的付出。对于我们这些底层编剧来说,钱确实很重要,但总有一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丁顺安盯着最后那句话,喃喃问:“可是你那么努力写出作品,没能让更多人看到,你不遗憾吗?”
@我手写我心:故事未完成,确实很遗憾。
@我手写我心:就像凌宸说的那样,有些人生注定要留下遗憾。
丁顺安看不到,那个勇敢又骄傲的女孩就坐在电脑前,芊芊十指在键盘上跃动。
她脸上泛着一层泪光,嘴角带着一抹怅然的笑意。
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会儿,又打下一串话。
@我手写我心:我有个愿望,我希望我的葬礼上,能把我的《租房记》剧本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给每个参加葬礼的人一集。
@我手写我心:注意,一人只能拿到一集!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就让他们只看一集,让他们抓心挠肺的惦记。
@我手写我心:哼,我也要当挖坑不填的坏人!
如此孩子气的话语,让丁顺安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想,戴雅楠果然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她能写出有趣的作品,也度过了有趣的一生。丁顺安很遗憾没有早一些遇到她。
丁顺安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你的葬礼我绝对给你风光大办,剧本人手一集,绝不多发。”
她话音刚落,旁边CT室的大门开启,凌宸肩上吊着绷带,就这样走出了CT室。贺今朝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紧张兮兮,眼神舍不得离开一秒。
“什么葬礼?”青年抬眸看来,声音清朗剔透,像是一尊敲击时会发出阵阵回音的上好瓷器。他站在光下,看上去是如此明亮、通透、温暖。
“我在和丁总聊我的葬礼。”戴雅楠边笑边揩泪,“我说等我办葬礼那天,就把我的剧本打印出来,每个来宾只允许他们看一集。我爸妈就让他们看三集吧,毕竟是亲爸妈,还是要有特权多看几集的……不,算了,还是一集都别让他们看了。他们总是容易想多,看到剧里的主人公过得这么惨,他们肯定要知道我在京城只能住看不到太阳的小房子了。
“对了,凌哥你说过,你是遗体化妆师,那找到我的遗体后,你能不能给我化妆啊?
“口红我想要今年最流行的‘烂柿子’色,睫毛就要‘女团上镜睫’,妆容画成韩系水光肌。对了,你千万别给我打脸颊阴影,把我画的胖一些吧,每次打视频电话的时候我爸妈总说我瘦了让我多吃些,这次就让他们看看我胖乎乎的样子。”
戴雅楠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待说完后,她期待地看向凌宸,希望她能实现她死后唯一的愿望。
可是,她只等到了凌宸的拒绝。
“抱歉,我不能为你化妆。”凌宸摇了摇头。
“诶?”戴雅楠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为什么?”
凌宸:“因为我只给逝者化妆。”
“……?”
见戴雅楠还是一脸傻乎乎的模样,凌宸忍不住揭露谜底。
他抬手指向身旁的贺今朝:“这个缠人鬼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雅楠,你没有死,你只是昏迷不醒。”
戴雅楠的瞳孔猛地睁大:“!!!”
“我在医院的抢救记录里发现了一位‘车祸后失去意识的无名女患者’。”贺今朝把刚才在急诊室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俊朗的脸上满是笑意,“我刚才飞到病房那里确认过,那确实是你的身体。”
第50章
上午十点, 正是医院最繁忙的时间。一辆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后排车门推开,一个全副武装戴着墨镜口罩的人影鬼鬼祟祟地下了车。周围人来人往, 大家都忙着看病,见他穿的如此可疑,也不过是多看他两眼就移开了目光。
那道鬼祟的身影站在医院门口张望许久, 犹豫了一阵,这才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五分钟之后, 一位左臂吊着绷带的清秀青年出现在他面前。
“大巫,辛苦你跑一趟了。”凌宸见到胡亦知,脸色稍霁,“一路辛苦。”
“还好、还好。”胡亦知注意到他胳臂上干涸的血迹,狗腿地问,“凌哥, 你的手怎么了?”
凌宸浑不在意:“小伤,锁骨断了而已。”
胡亦知打了个寒颤:“‘而已’……凌哥,这次你叫我来,不会要有什么拳脚冲突吧?事先说好,我四体不勤,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开机打游戏。”
“放心, 没打算让你冲锋上阵。”凌宸无奈, “电话里不都说了吗,这次请你来,是为了帮助一位朋友的生魂回到她的身体里。”
胡亦知这才安心。
他左右张望,问:“那贺先生呢?”
“他正在病房外陪那位朋友, 怕她一个人太激动。”凌宸回答,“我们之前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没想到她的身体还在,只是车祸后陷入了重度昏迷,所以灵魂才会离开身体。”
从昨晚到现在,戴雅楠尝试过几次回到身体里,但她的身体外面像是有一层保护膜,她无论如何都进不去,所以凌宸和贺今朝才会特地把胡亦知从临市叫过来帮忙。
“凌哥,你说反了。”胡亦知纠正他,“是生魂离体,所以她的身体才会陷入昏迷。以前乡下经常有这种事,小孩子或者是八字轻的女性受到了惊吓,魂魄离体,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省人事,家人都会想办法给他们‘叫魂’。我外婆还在世时帮客人叫过好几次魂,叫魂的方法就写在她的日记里,这次我特地带来了。”
简单聊过几句后,凌宸便带着胡亦知走向了住院楼,没想到在电梯间里遇到了本应该回去补觉的丁顺安。
她一晚没睡,眼睛里都是血丝。
凌宸有些惊讶:“丁总,你不是回去休息了吗?”
丁顺安摇摇头:“我哪里睡得着,一想到小戴因为我的缘故还躺在病房里……”她语气有些哽咽,好在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指了指手里的口袋,“我给你拿了一套换洗衣服,你总不能一直穿带血的衣服。我还给你带了几样早饭,还买了一些其他‘食物’,不知道你的‘助理’能不能吃。”
她口中的凌宸的“助理”,自然是贺今朝了。
凌宸实在好奇她给贺今朝带了什么食物,他探头往丁顺安的口袋里一看,发现居然是……一盒卤猪头肉、一只烤鸡、一盒熏鱼以及一束线香。
丁顺安有些惭愧:“我们开机上贡的时候,都是为神仙贡三牲的。这一大早我跑了几家熟食店才凑齐,一会儿我找个地方给他上香,希望他别嫌弃。”
凌宸忍笑:“嗯,他不嫌弃。”
他实在想看到大明星被上贡猪头肉时,脸色究竟会有多么“多姿多彩”了。
凌宸又问:“丁总,那你公司怎么办?”
“我给员工们放了三天假,又给他们发了压惊的红包。”丁顺安说,“等小戴的事情结束了,我再带大家去庙里上香捐钱,算是给我之前做过的事情赎罪了。”
她的目光转向凌宸身后的胡亦知,在她眼中,这位年轻人实在有点古怪:在室内居然戴着墨镜口罩,一头凌乱的卷发堆在脑袋上,看上去好似鸟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路。
“这位是……?”
凌宸为他们彼此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胡大巫,家学深厚。由他出手,雅楠一定会顺利回到她的身体。”
“大巫,这位是丁总,她也是知情人。”
听到胡亦知的身份,丁顺安肃然起敬,连忙双手递出名片:“不知道大巫接不接我们娱乐圈的工作?我们拍摄时偶尔会遇到一些‘小麻烦’,如果您能出手相助,价格好商量。”
胡亦知本来就社恐,见到外人,他紧张得鼻梁都冒汗,把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这才接过名片,小声说:“抱一丝啊,我没有名片。”
“那我们加个微信。”丁顺安主动说,“大巫,我扫您。”
有钱不赚王八蛋,胡亦知赶快加了。
恰好电梯来了,凌宸三人上了电梯,ICU病房在十二楼,电梯一路向上,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谁也没有,说话无需太顾忌。
镜子里反射出三人的身影,凌宸问胡亦知:“大巫,你还要戴墨镜到什么时候?又不是男明星出街,你这全副舞装的样子,刚才在一楼大厅里,有好几个人在偷拍你。”
胡亦知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我戴的不是普通墨镜,我这个墨镜是我妈专门给我做的,上面有特殊法术加持,能让我尽量少看到‘某些东西’。”
凌宸:“……是我理解的‘某些东西’吗?”
年轻的大巫点了点头。
旁边的丁顺安声音都变了:“我以为整栋楼里只有两个鬼!”
“怎么可能,这里可是医院,世界上死人第二多的地方!”胡亦知从鼻梁上扒拉下墨镜,目光往四周转了一圈,又迅速戴上,“你们把我理解成一个‘信号增幅器’吧。凌宸能看到的鬼,那都是比较强大、能保持自我意识的鬼;还有碎片、虚影、缺胳臂少腿、根本没有自我意识的幽魂,凌宸看不到,但是我看得到。”
“如果医院是世界上死人第二多的地方,”凌宸抓住他话中的漏洞,“那么,世界上死人第一多的地方在哪里?”
胡亦知墨镜后的眼神游移,两根食指碰了碰:“啊诺,这个嘛……”
凌宸试探性地问:“我的工作单位?”
胡亦知:“咳咳咳。”
一旁的丁顺安震惊:“凌大师,做你们这行的还有工作单位?”
凌宸还没说话,胡亦知先为他鸣不平了:“丁总,您这刻板印象太严重了!什么叫‘做你们这行的’?凌哥可是正经大学生,还是有编制的国家公务员呢。”
“居然还有国家编制?”丁顺安声音颤抖,看向凌宸的眼神愈发充满敬意:“凌先生,原来您不让我叫您‘大师’和‘天师’,是因为你是‘国师’啊!”
凌宸:“……呃。”
倒也不是。
电梯停在十二楼,凌宸本想让丁顺安先下电梯,毕竟女士优先嘛,哪想到丁顺安毕恭毕敬地扶住门框,语气谦卑:“不不不,凌国师,您先请。”
凌宸浑身鸡皮疙瘩往外冒,快步走了出来,丁顺安紧随其后,胡亦知走在最末尾。
只不过,胡亦知在走出电梯后,忽然转过身,向着空荡荡的电梯抱拳拱手,毕恭毕敬道:“打扰各位了。”
凌宸:“……”
丁顺安:“……”
胡亦知转过身看向呆愣在原地的两人,催促他们:“不是要带我去见病人嘛,你们怎么都不走了?”
凌宸庆幸极了:幸亏他没有大巫的“信号增幅”功能,要不然每天一睁眼就见到鬼,他真是要愁死了。
……
这一整层楼都是重症监护病房,无数家属坐在等候区里,一张张陌生的脸上表情出奇的相似,有痛苦、有麻木、有期待、有悲伤。偶尔会有低低的哭泣声从角落响起,但是很快那些哭泣声就被强压下来,取而代之的一遍又一遍的祈祷。
在这里,再坚定的无神论者都会在某一刻信奉某个虚无缥缈的神祇,以换取命运的垂怜。
同样的泪水与祈祷,凌宸已经见过太多次,他默默绕过那些悲伤的家属,带着丁顺安和胡亦知走向最深处的一间病房。
在那里,有两道半透明的身影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正紧张地向里面张望。
见到凌宸回来,贺今朝脸上稍露霁色,向他点了点头,又转向他身后的胡亦知:“大巫,辛苦你跑来一趟。我身边的这位就是戴雅楠,她的身体出了车祸,现在正躺在ICU里。”
几人寒暄完,胡亦知也对当前的情况有了了解。
“死灵”变“生魂”,剧情突然发生这样的惊天逆转,若是放在电视剧里,戴雅楠肯定要猛猛撇嘴,骂上一声:“好俗的烂梗!”
可是当她自己遇到这样的剧情过山车,她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喜欢好俗的烂梗!!
谁不喜欢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故事?尤其当自己是主角的时候。
戴雅楠迫不及待地问胡亦知:“大巫,我……我还能回去吗?”
她又是期待又是惧怕,紧张得手都在抖。
“问题不大。”胡亦知摘下墨镜,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很自信地说,“但是我需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作为施法媒介。”
“什么东西?”
“头发,或者指甲。”
“……”
这明明是个大问题。
现在戴雅楠的身体被隔离在病房里,除了护士和医生以外,谁也碰不到。贺今朝本来可以潜进去偷出她的头发,但现在戴雅楠的身体外有一层保护膜,拒绝了所有鬼的靠近。
就在众人众鬼愁眉不展之际,丁顺安忽然开口:“大巫的意思是,只要一根头发就够了?”
凌宸:“丁总,你有办法?”
“办法确实有。”丁顺安径直走向了护士站,找到了当班的护士长。
她站在护士站外,镇定自若:“您好,我听说贵医院里有一位昏迷的年轻女病人是吗?是这样的,我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我有一位员工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家人也联系不上,我听说前几天我们公司附近出了一个大车祸,我担心受伤的人是我的员工,所以特地来确认。”
她外表精干,一看就是老板模样,配上她眼睛里的红血丝,这番说辞无懈可击。护士长一听,有人来认领“昏迷的无名女患者”,立刻打电话通知了辖区警察。
不出二十分钟,两位民警立刻赶到。丁顺安拿出了她和戴雅楠的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语气郑重:“警察同志,一周多以前的晚上,我打电话叫她来公司加班,她那天加完班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来上班。”
警察一看通话记录,刚好和戴雅楠的车祸时间能对上!
他们当即就信了九成。
警察看向ICU病房外的胡亦知和凌宸:“这两位是?”
丁顺安脸色不变:“他们俩也是我公司的员工,陪我一起来找她。”
她真不愧是做老板的,面不改色的说谎技能已经满点了。
在警察的见证下,护士为丁顺安穿上了隔离衣,让她走进ICU病房确认戴雅楠的身份。
病房里,女孩沉沉地睡在那里。虽然丁顺安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她看到女孩尚未消肿的脸庞时,心还是重重抽动了一下。
戴雅楠毫无所觉地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面罩,薄毯提到胸口,遮住身前的伤口。医生告诉丁顺安,戴雅楠全身多处骨折,肋骨戳入肺部,还伴有脾脏大出血,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输液袋挂在一旁,尿袋垂在床边,监控仪上的心跳极为微弱。
这些伤口并非是丁顺安造成的,但确确实实因她而起。
在执法记录仪下,警察问她:“丁女士,你确定这个人是你的员工吗?”
“……我确定。”丁顺安轻轻眨了下眼,“她叫戴雅楠,是一名很厉害的编剧。”
警察说:“好,那你找时间去局里办一下手续,我们要结案。”
“好的,辛苦了。”她顿了顿,“医生,我可以碰碰她吗?”
医生回答:“在不碰伤口的情况下,你可以摸摸她的手或者头。”
于是丁顺安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戴雅楠的头顶。她的额头也有伤口,好在不深,医生说她的脑内有淤血,还未散尽。
趁着警察和护士不注意,丁顺安轻轻拔了几根戴雅楠的头发,藏在了掌心里。
ICU里可以探视的时间非常短,五分钟后,丁顺安带着戴雅楠的头发走出了病房。
“太棒了!”胡亦知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有了这些头发,肯定没问题!”
意外的,丁顺安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凌宸问:“丁总,你怎么了?”
丁顺安勉强挤出一丝笑:“我越发意识到自己罪无可恕。我刚才问了医生,小戴差一点就要在手术台上离开了,就算醒来,身体也会很痛,还要经历很漫长的复健。”
凌宸说:“雅楠让我转告你,身体上的痛她不怕,她现在只有心痛。”
“?”
凌宸指了指她手里的头发:“她说,你薅头发薅的太多了,她本来熬夜写稿就很容易掉头发,你薅一大把,比她一天掉的都多了。”
丁顺安:“……”
这自然是戴雅楠活跃气氛的玩笑话。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既然希望就在前方,干嘛还要回头看。
贺今朝称赞她:“雅楠这股洒脱劲儿,真是有些女侠气质,你若是写武侠戏,肯定会很受欢迎。比如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相逢一笑泯恩仇。”
戴雅楠哼了一声,双手叉腰:“这世上哪有什么江湖儿女?只有江湖女儿!”
贺今朝一愣,笑起来:“对,你就是江湖女儿。”
有了这些头发做媒介,戴雅楠魂魄归位只是一个简单的法术罢了。胡亦知提前准备好了施法的符咒,都在他的背包里。
凌宸怀疑地问:“这次不会又是小柴柴丸的屎、小柴柴丸的毛了吧?别再拿你那些半成品出来骗钱了。”
“当然不是!”胡亦知立刻给自己正名,“这些符箓都是我一笔一笔画的,这次绝对正品,童叟无欺!”
凌宸这才放心。
胡亦知施法时,身边人越少越好,刚好ICU病房所在之处非常僻静,正适合施法。凌宸和丁顺安、贺今朝准备去大厅避一避,临走前,胡亦知提醒他们:“你们要不要道个别?”
贺今朝想了想:“对,我确实需要和她道别,要不然一会儿雅楠醒了之后,就看不到我了。”
胡亦知却说:“何止看不到你?她甚至记不得你。不仅你,还有凌宸,她全都记不得了。”
“你说什么?”
胡亦知解释:“生死有界,阴阳相隔,人鬼有别。她是生魂离体,才会一脚踏入‘鬼’的世界,当她回归身体后,重新变回人,她就会忘记她做鬼时遇到的一切。”
也就是说——戴雅楠会忘记她在凌宸和贺今朝的安抚下重拾理智;她会忘记自己如何作祟大闹;她会忘记他们一起喂房东的小狗;她会忘记他们一起吃的乔迁火锅;忘记她家隔壁搬来的两位新房客……
于她而言,她只是睡了一个好长好长的觉,做了一个好深好深的梦。
什么隔壁的新房客,那不过是梦中的海市蜃楼。
凌宸抬眸,看向走廊尽头。
那道半透明的倩影正立在ICU的玻璃窗前,脸上满是期待与紧张地望着病床上的自己。她并没有听到刚刚胡亦知所说的话,她的眼里只剩下对“生”的希冀。
凌宸又侧头看向身旁的贺今朝。
男人读懂了他心中的未尽之语,向他重重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他垂下的右手,向他传递力量。
这一次,凌宸没有抽回手,而是五指收紧,与他轻轻回握。
“不道别了。”凌宸轻声说,“只有死亡才需要道别。”
“不道别了。”贺今朝重复他的话,“复活是件喜事,不需要眼泪。”
见他们两人已下定决心,胡亦知自然没意见:“行呗,不道别也挺好,我看漫画时最受不了这种哭哭啼啼的剧情了。”
“你放心吧。”凌宸哼了一声,“我这辈子就没流过眼泪。”
“对,”贺今朝故意说,“我们小凌刚出生,别的小朋友都咧着大嘴哇哇哭呢,他就皱着眉头说了句:啧,医院真吵。”
凌宸:“……”真想揍他。
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离开。
左臂打着绷带的青年走路不疾不徐,垂下来的右手有节奏的前后晃动,无人知晓,有一道看不见的身影与他并肩而行,十指相扣。
凌宸几次想要甩开身旁那个缠人的身影,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再过一个小时,他们的朋友将回到她的身体,忘记他们的存在。
这时的他们步伐轻快,心中虽有遗憾,但是并不伤感。
这时的他们并不知道——
一个月后,相同的选择题将要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到了那一天,他们还会笑着说出同样的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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