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百日宴(三)
孟琅问岑学文:“你认不认识这棺材?”
岑学文哆嗦上前, 面露疑惑,鼓起勇气,踮脚一看, 便啪地跌坐在地上, 浑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孟琅再问, 他却大吼一声撒腿往罗家跑, 狂叫着殷金山出来,成器和杰生忙去拦他,双方就扭打起来, 直到岑学文一头撞晕在地上。
众人听了,都互相拿眼睛瞅着, 你不言语, 我不言语。罗银宝也瞅着殷金山, 后者面色凝重,威严地说:“成器,杰生, 你们叫上几个人跟我去看看,其他人就先回去吧,天太黑了, 大家一起走, 人多气旺!”众人一听, 赶紧走了, 刚刚还挤得满满的院子瞬间就只剩下一地狼藉。
殷金山对孟琅说:“道长受了伤,就请先歇息吧。大夫一会就到。”
孟琅说:“这点伤不碍事。”
殷金山疑虑地望着他血淋淋的胳膊。孟琅笑道:“一点皮外伤罢了,我也想仔细看看那棺材。”
众人叫道:“县令, 这事还是让道士跟着好些。”
殷金山便不再劝孟琅,带着众人出发了。
到岑家看见那口大棺材时,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苍白的月光下,棺材口敞开着,一团绿光在上面嗡嗡盘旋,翻过去又是一片红点。那是一群绿鬼苍蝇。听说,这苍蝇盘旋的地方,都有冤魂游荡。
众人都不敢上前,殷金山抢了火把轰开苍蝇,爬到棺材头往里一望,脸一下子成了白色,像石灰刷了。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在酝酿一声尖叫,却硬生生把尖叫憋了回去,直挺挺地下来,待人一扶,腿就软了,人往下滑。
众人忙架住他,罗银宝心急地问:“亲家,棺材里是啥?”
罗成器已猴急地蹿上去,一看见棺材里便大喊一声“妈呀”,说:“这是洪县令的儿子呀!”
众人一听都爬上去,罗银宝也夹在中间,只见棺材里躺着一具白骨,一枚“洪”字玉佩掉在骷髅脑袋旁。人烂透了,身上婚服却好端端的,这岂不是怪事!众人齐声拐角,议论纷纷。
洪县令?罗银宝忙爬上去看那骷髅,不错,那身婚服也是他做的!登时,一股寒气爬到罗银宝骨头里,他眼睛一黑,就不知事了。众人呼天抢地把他扶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一边镇定地瞧着棺材的孟琅。
奇怪。孟琅低声嘀咕:“棺材里的蛆虫不见了。”
殷彩凤听说出事时公公一伙人已经走了。她一直在屋里照顾孩子。白天孩子让各位叔伯姨奶看了一圈,饿得哇哇直哭,她就把孩子抱回来喂奶。孩子有了吃的就不吵了,殷彩凤一边抱着小孩一边摇,眼下两个黑圈,她哼唱半天孩子才松开□□,睡着了。殷彩凤把孩子放下,这时,罗赵氏进来了。
殷彩凤一瞅见婆婆的脸色,心就吊了起来,她婆婆一开始不太喜欢她,虽然明面上没表现出来,行动上的生分却再明显不过了,直到她生下儿子罗赵氏才愿意让她给自己盛饭。
殷彩凤怕婆婆又来问罪,却见罗赵氏坐下,一声不吭地望着娃娃。殷彩凤等了好半天,才提心吊胆地问:“娘,咋了?”
罗赵氏让人把娃娃抱出去,问:“你之前神叨叨的,掉个碗都能给吓飞魂,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殷彩凤一惊,呆在那,话都不会说了。她觉得头上的毛发一根根竖起来,灵魂就顺着头发到了天外。罗赵氏看她那呆样,更确定了。
“你家那女子”她斟酌着用词,“你妹妹”
殷彩凤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低伏的背脊像麦杆子一下子被风扯直了。她说:“我妹妹?灵犀?灵犀怎么了?”声音已经抖得不像样,罗赵氏心生同情,就不再问,只说了岑学文家被棺材砸了的事。那时候,罗赵氏还不知道罗银宝在棺材边上跌倒了。
殷彩凤说:“棺材?”
“是洪县令公子的棺材。”
殷彩凤“啊”了一声,呆愣愣地张着嘴,忽然张皇地叫道:“儿呢?我儿呢?”起身就找,罗赵氏拉不住,竟奔出了屋,罗赵氏急得大喊:“快拉住她!她发疯啦!”
罗家的两个女儿赶紧过来堵人,殷彩凤往外挣,哭叫着要孩子:“要索索我的命!别伤害我的孩子!”
罗成器黑着脸从外屋走进来,见状气冲冲地走过来,一个巴掌把殷彩凤扇到地上,冲两个妹妹吼道:“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拉进去!”
殷彩凤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顿时没了力气,让俩小姑子拖走了。
罗赵氏惊呼:“你打这么重干什么?她还在坐月子呐!”
“她还有脸坐月子?”罗成器脸上青筋跳动,“我爹都快让她家害死了!”
罗赵氏大惊:“什么?你爹怎么了?”
罗成器不答,抽脚就走。罗赵氏忙跟上去,便自个男人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殷家父子在旁边,面容忧虑。
罗赵氏两道泪就下来了,哭喊道:“当家的,你怎么了!”罗成器回头看见她,烦心地说:“娘,你跟过来干什么?”
孟琅正给罗银宝把脉,听见声抬头道:“夫人放心,他没有大碍。”
罗赵氏这才一口气吐出来,颤着声问:“这,这位先生是?”
“他是道士。”罗成器把老母往外推,低声说,“娘,你先回去,父亲是在棺材边跌倒的,我怕你过了病气”
罗赵氏一惊,拿眼看殷金山,视线刚一碰到人就缩回去了,忙低头走了。罗成器折回来问:“我爹真没事?”
“令尊只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罗成器大松了口气。
殷金山忙说:“那就好。道长辛苦了,杰生,快带道长去处理伤口。”
孟琅婉拒道:“多谢县令关心,贫道略懂药石,不必劳驾大夫。殷公子带我去厢房就好。”
殷杰生将两人一送走,殷金山就对罗成器说:“今天的事我一定会给你爹一个交待。”
罗成器心中怨愤,可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闷闷地不作声,脸都憋紫了。殷金山便说:“我已叫人去把那棺材挪开,岑家的人,我来安葬。明天天亮,我带人去墓地看看,你照顾好你爹,有什么事,马上来告诉我。”
“”罗成器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那女的”
“没亲眼见到,谁知道那是人是鬼。”殷金山沉着脸说,“究竟是谁,竟敢在我头上屙屎屙尿!要我抓到她”
“要真是鬼呢?”
“鬼就鬼,邪还能压正了?我殷金山没什么对不起她的!”
这当儿殷杰生送完孟琅回来了。殷金山问那道士如何,殷杰生说那道士牛鼻子倔脾气,死活不要大夫,进屋就把门关上了。
殷金山就让殷杰生送些药去,罗成器说让他去吧,殷金山便让杰生回家,自己则留下来陪罗银宝。
罗成器一愣,说:“这哪能行?岳丈你跟大舅一起回去吧,这有我看着。”
殷金山摇头,坚定不移地说:“我哪能放心让你一个守着你爹?再说我孙儿在这哩,娃娃年纪小,需要多几个人给他镇魂哩!成器你给我铺一床褥子,我就睡在你爹脚头下,我看谁敢来害他!”
罗成器心中大为感动,当下在爹屋隔壁给殷金山安排了床榻,又叫了三四个人陪殷杰生回去。
殷杰生的娘殷白氏早已听到消息,正焦急地等在堂屋,一见儿子回来,忙拉着他问长问短。
殷杰生讲完后,殷白氏两眼一黑,哭道:“是灵犀回来了!”
“回来什么回来!”屋里传出一声厉呵。一个矮小的老太太从屋子里转出来,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条黑抹额压在脑门上,抹额下,一双狭小锐利的眼睛严厉地瞪着殷杰生。
“你爹呢?”
“在罗家。”
“他是该留下。”殷厉氏训斥儿媳,“哭什么哭,金山是她老子,她还能害她老子不成?”
殷白氏就不敢说话了,立在一边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殷厉氏又问殷杰生:“你爹怎么个安排?”
“说明天要去灵犀坟头看看。”
“看什么看?趁洪家的人还不知道这事,赶紧把棺材埋回去。否则哪个碎嘴一纸告到州郡去,别说你爹的官,你的官也不保了!”殷厉氏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罗家跟你爹讲清楚,淑贞,你去杀只鸡公,杀条狗,接了血放在各屋门前,再在窗户上撒一道糯米,我看那女子从哪进来!”
殷白氏说:“家里只有一条狗”
“就是那条狗。难道大半夜的你还让杰生去外头抓狗?”
殷杰生忙说:“祖母,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叫人去杀,您先回去歇息。”他好言好语送走殷厉氏,回来时,便看见母亲哀哭着:“那狗咱养了好几年”
“咱们多杀只鸡就是了,祖母要发现了,就说是杀的是野狗。这几天你把多财关好,别让它乱跑乱叫,过一阵事情消停下去了,祖母就不会想杀狗的事了。”
“你祖母一辈子都跟狗血鸡血打交道,咱能骗过去?”
“那也不能杀了多财啊,娘你喜欢它喜欢得紧哩。”
“她怎么还会找上来呢?”殷白氏抽泣道,“咱们给她把仇都报了啊!这几年也都没事,怎么偏偏今天找上来今天是彩凤儿子的百日宴啊!这让我们以后怎么在罗家面前做人?”
殷杰生沉默了,良久,他对母亲说:“娘你说得对,咱们已经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她要是还不愿意放过我们,我们也只能跟她恩断义绝了。”
殷白氏抖了一下,抬眼看向儿子,见他表情冷酷,眼睛和殷厉氏一样射出冰冷的光芒,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回屋呆呆坐着,听到外头两声凄厉的鸡叫,身子突地一抽,更害怕了。
过了会,长工把鸡血送来了。殷白氏愣愣地盯着那碗血,忽然奔下床,从床下拖出一个小盒,里面是一双小鞋,她打开门,把鸡血灌进鞋里,奔到院里树下挖坑,正要把鞋埋了,却突然心惊,怕这鞋会把鬼招到这院子里来,便偷偷摸摸去了猪棚,把鞋丢进了粪坑。
灵犀是爱干净的,这样,她总不能找来了吧!
殷白氏做完这一切,回了屋,扑进被子,默默哭起来。
第102章 空穴(一)
房间里很安静, 水滴滴答答流淌,布料摩擦的声音,鲜血的腥味杂在夏夜的水汽和麦香味中, 十分刺鼻, 那道士在包扎伤口。
孟琅包好伤口, 擦了把脸, 换了件衣服,准备出去。巨尸堵在门口,问:“你去哪?”
“去岑家看看。”
“你, 受伤了。”
“没什么大碍。”孟琅不以为意,“你忘了我是神仙?”
巨尸有些生气, 闷闷地说:“神仙, 就不疼?”
“当然疼了, 可也就一点点。人生下来哪能不疼不受伤?不死就行了。”
巨尸心里更烦躁了,堵在门口一动不动。孟琅弄不清他为什么发脾气:“你干嘛拦着我?”
巨尸站在那,就是不开口, 孟琅有点生气,但仍心平气和地问:“你怕我杀你同类?”
“你受伤了。”巨尸说。
“那是我没防备。我连你都打得过还怕那个女鬼?我还杀过红煞呢!那女鬼顶多是个黑煞”孟琅伸手推他,推不动, 气恼地说, “你欺负我只有一只手啊?我这还是为了保护你受伤的。”
“保护我, 干什么?”
“啊?”孟琅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我不保护你,你不就给那棺材砸塌了?”说着笑着拍拍巨尸宽厚的肩膀,“别看你这么大块头, 被那棺材砸一下怕也要成肉酱!”
“道长!”二人正在门口僵持时,罗成器过来了。孟琅忙从巨尸身边溜出去, 笑着招呼。
罗成器热络地说:“我给您带了些药来道长换了衣服?难道您已经包扎好伤口了?”
“是啊。”孟琅关心地问,“令尊身体如何?醒了吗?”
“还没有。道长是要出去?”
“对,我要去看看——”孟琅话还没说完,腰就给巨尸握住了,他双手一举,竟然凌空把孟琅提起来了。孟琅抓着他手问:“你干什么?”巨尸几大步跨到门口,把人往门里一放,“啪”地关上门,气势汹汹地对罗成器说:“出去。”
他声音凶狠,身露煞气。罗成器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否则他怎么会看到一团乌黑的东西在这怪人身周涌动?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鸦啼,院子里骤然凉了几度,罗成器背上汗毛根根竖起。
下一瞬,一柄剑刺出门板,那门就像纸糊似的被劈开了,那些乌黑的怪影也消失了。孟琅提着剑走出来,巨尸还要拦,孟琅便一剑刺过去,正好停在巨尸咽喉前。
“别拦我。”孟琅收了剑,抓着罗成器就走。
罗成器目瞪口呆,半晌不敢说话。巨尸在他们身后,捏着双拳,气息低沉,黑兔面具也遮不住他身上的凶气,反让他看着更可怕了。
好一会,罗成器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问:“道长,道长,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岑家。”孟琅有些气,心想巨尸凭什么拦他?当然,他并不因为巨尸是鬼就低眼看他,他气得是自己最近和这家伙相处融洽,便忘了这家伙终究是鬼。刚刚罗成器在场,这厮居然敢用煞气!倘若伤了罗家长子,如何交待!
孟琅懊悔于自己的疏忽大意,罗成器被他拽得一溜小跑。他听要去岑家,吓得连连刹住脚,拽着孟琅说:“道长,这大半夜的你就别过去了,多危险啊!”
凑巧殷金山听到动静,趟到屋外,看到两人,好奇地问:“大晚上的,道长要去哪儿?”
“道长要去岑家。”罗成器如见救星,忙说,“县令,你快劝劝道长!晚上阴气重,他一个人过去,实在太危险了!”
殷金山便劝孟琅留下,说他有伤在身,又说他在这,他们心里也安定些。孟琅坚持要走,说:“我之前给了罗老爷一把长命锁,你把它挂在门上,我保证那女鬼不会进来。”
罗成器一听,大喜过望,立即不再阻拦。殷金山见无法说服孟琅,就要和他一起过去,说要看看族人们办事办得怎么样。
罗成器把两人送到门口,回来时猛地撞上一个大黑影,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跟在那道士身边的大高个。那家伙压根不理他,闷头出去了。罗成器气得跺了下脚,骂道:“你又不是道士!”
那头殷金山和孟琅一边走,一边聊。殷金山问:“我还未和道长通过姓名,着实失礼。鄙人是栎陵县令殷金山,不知道长贵姓?”
“免贵姓贺。”
“贺道长。”殷金山恭敬地喊了一声。孟琅问:“关于这女鬼,县令可知道些什么?”
“道长确定她是鬼?”
孟琅肯定地说:“她的确是鬼。”
殷金山面色沉重,说:“我还不敢确定咱们还是先到岑家看看吧。”
孟琅颔首,忽然,他脚步一滞,眼睛向后望了一下,又马上收回来,脚步也恢复如常。巨尸跟在二人身后,悄手悄脚,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孟琅发现。
这家伙,鬼鬼祟祟跟来干什么?不过跟来也好,省得他在罗家闹出事。孟琅后知后觉地想到,巨尸那时把他关进门,或许不是想要伤害罗成器。这家伙是个直性子,干不了这么欲盖弥彰的事。这不,连跟个踪都这样笨拙。
巨尸不小心撞到了一根树枝,林间哗啦一阵响,几只鸟雀冲上云霄,吱吱尖叫。殷金山吓了一跳,揪住孟琅胳膊:“有鬼?”
孟琅向后瞥了一眼,一个黑影蹲伏在灌木丛中,尽力隐藏着,但那探出灌木的几根野性十足的卷毛却出卖了巨尸的位置。
孟琅摇摇头,心想他实在搞不懂这青煞在想什么。他所接触的鬼里,这家伙真是有够笨的。他故意大声地说:“或许是兔子吧?”带着殷金山继续走,身后,巨尸又跟上来了。
孟琅哑然失笑,不知不觉,气已消了。
月亮高悬,夜已深了。一片银光倾泻在岑家的废墟上,那口黑沉的木棺下垫了几根木头,好似一头多足爬虫。七八个小伙子呐喊着,从上使劲推着棺材,想把它推到地上,他们的背上、头上都盖上了一片粼粼的银甲,看起来很像神话图里的虾兵蟹将。
虾兵蟹将一见到殷金山,便立刻停下,殷勤问好。
殷金山走上前,问:“人挖出来没有?”
“挖出来一个死的。”那汉子大汗淋漓地说,“其他人人都压在这棺材底下了!”
废墟下传来一声孩啼。孟琅惊道:“下面的人还活着?”
“还活着!可这棺材就是推不动,他娘的!”
孟琅走过去,双手抓住棺材角就抬,刚包扎好的伤口立刻迸裂,鲜血汩汩流出。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继续用劲,却被突然冲出的巨尸推开。
巨尸抓住棺材,腿扎稳,一使劲,棺材颤颤地被抬起来。尽管他力大无穷,这棺材似乎还是太重了。一滴汗从巨尸脖子上滑落,他大吼一声,手上青筋暴出,用力一掀,便将棺材整个掀翻!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棺材滚倒在地,棺盖斜出老远,溅起一圈圈尘埃,疙瘩雾般罩住了众人。废墟再次崩塌,孟琅冲过去,扒开碎瓦,却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段弯成两半的脊梁。
是那个老妇。她跪在床上,手撑着地,一只胳膊已经断裂,骨头戳出来,脊背前半截给砸断了,却顽强地连着皮肉,像伞一样罩在一个孩童身上。那孩子抱着老妇的腿声音嘶哑地哭叫着。
殷金山爬上来,看到这一幕心里一揪,沉默了。孟琅小心地把孩子抱了出来,又把断折的老妇抱出来,平放在一块空地上。
众人都沉默着。良久,殷金山沉痛地说:“去拿白布来。”
两个小伙子将一块木板垫在她身下,以防她的身体散了架。他们拿来一块晾在河滩上的布盖在她身上。那布很好,在月光下白闪闪的,好似初生婴儿的皮肤。老人躺在那块布里,也确实像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可怜人,你为岑家留后了!你可以安心与老岑团聚了。”殷金山眼里涌动着泪花,对旁人道,“把她抬去村西边,找块好地安葬了吧。”
孟琅望着那飘飘的白布远去,心情很沉重。他这几百年见惯了生死,可却仍见不得生死。都说飞升了成神了就不应问凡尘,他却是没一日能做到的。他怀里那孩子一直在哭,没力气了便像呼吸不过来似的一喘一喘。孟琅熟练地拍着他的背,殷金山望着他,说:“道长,让我来吧。”
孟琅还没开口,众人已争先恐后抢着要接孩子,唯恐辛劳了县令。殷金山却一举手,说:“别跟我抢!岑家是因我遭罪的,该我抱这孩子!”
孟琅说:“还是我抱吧,我以前干过这活,不生疏。”
殷金山有些尴尬,便不提这话了,转而让汉子们把棺材翻过来盖上——那棺材实在臭气熏天。没想到巨尸自觉地往棺材前一站,又徒手把它翻过来了,还盖上了棺木。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都惊呆了。
殷金山留下几个胆大的守棺,和孟琅回罗家了。其他人一路护送,到罗家门口,众人正好碰上去而复返的殷杰生。殷金山看儿子折返,便知有事,谢过众人后便拉着儿子去了自己屋。
孟琅没回去,他跟着那群汉子出去,拉住其中一个问:“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棺材是谁的?”
那汉子面有难色,犹犹豫豫不开口。
孟琅说:“那棺材是不是跟县令有关?”
汉子脑门子都憋出汗了,他想跑,无奈孟琅那看似削瘦的手跟铁钳似的,怎么都挣不开。他最后逼得实在没办法,便哀求道:“道爷你就放我走吧,俺一个庄稼人知道啥啊?有啥事你问县令老爷,他是个坦直人,肯定会给你讲的。”
孟琅看他实在为难,便放他走了。巨尸杵在他身后,像个影子。孟琅跟他开玩笑:“你怎么跟来了?你不是拦着我不让我出去么?”
巨尸低着头,背着手,不作声,像在赌气。孟琅便不逗他了:“不过今晚倒多谢你了,否则还不知道那小孩会怎样”说着动了动一下手腕,巨尸却抓住他的手,说:“有伤。”
孟琅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惊奇地问:“你之前拦我,难道是因为我的伤?”
巨尸梗着脖子站着。孟琅不得回答不罢休,问个不停,巨尸依旧装聋。孟琅忍俊不禁,拿胳膊肘捅捅他:“你忘了我是神仙了?别说刮破这点皮,只要神格完好就算是断胳膊断腿我也没事”
巨尸听得心烦,一张大手直接扑在孟琅脸上,却把孟琅鼻子撞到了。他哎呦一声,巨尸慌忙举手,无措地站在那,手心里两点湿润烫得像火星。
“没事没事。”孟琅使劲眨眨因为疼痛而酸涩泛泪的眼睛,深吸两口气,压下从鼻梁扩散开的酸痛,说,“走吧,咱们去见见殷县令。”
他们没见成殷金山,因为罗银宝醒了。罗银宝醒后,自然要跟殷金山话长聊短。两人没空理孟琅,他便去看那个幸存的孩子。小孩已经睡了,睡得很不安稳,手攥着被角,脸上都是泪痕。
孟琅在孩子床边站了会,回去了,坐在床上发呆。他在想,以当时的情形,自己是否有可能救下这一家人
巨尸从门外进来,手上提着罗成器之前掉在地上的草药。孟琅无奈地笑了笑:“我说了不用这些”却还是把草药收了。
他心中感慨,这巨尸虽然是青煞,性情中却还有良善的一面。之前,倒是错怪了他。
他看巨尸站着,招手道:“坐啊。”
巨尸不坐。他叫了两三次,巨尸才就地坐下。孟琅奇怪地说:“你坐地上干什么?过来床上坐。”
巨尸犹豫半晌,摸到床角坐下,很不自在。他觉得屁股下那柔软的布料就像火炭,结果他心里真就烧起一团火了,烧得躁躁的。他悄悄搓了一下掌心,那滚烫的触感还在,痒痒的。
是刚刚那陌生的液体残留下的触感。巨尸搞不懂这道士为什么要救他,最开始他不是想杀了他吗?他也不懂这人为什么对那个姓岑的事这么上心,回来时的脚步沉甸甸的,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
他越想越烦,拇指一下下在掌心刮,留下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这时,孟琅忽然说:“你是不是该有个名字?”
第103章 空穴(二)
回屋路上, 孟琅碰到了要回去的殷杰生。寒暄之后,殷杰生问了他和巨尸的姓名。孟琅突然意识到,巨尸虽然是鬼, 但只要与他同行, 就免不了被问起姓名, 既然如此, 还是给他起一个名字好。
“你没有名字,我就不知道如何称呼你。若是叫你青煞,或者鬼, 实在怪异,也不礼貌。还是起一个好, 你有钟意的名字吗?”
名字?巨尸想了一会, 茫然地摇摇头。
“那不如这样。”孟琅思索片刻, 认真道,“你原本有名字,只是现在忘记了, 因此这个名字只是为了方便称呼,不能算作你真正的名字。既然如此,这名字也不必太正式, 你块头大, 我叫你阿块如何?”
巨尸想了会, 点点头。孟琅又说:“至于姓, 你就暂时借我的吧。我在人间,并不用孟琅这个名字,而是用贺琅, 贺是我母亲的姓,你就也用这个姓吧。所以, 你现在叫贺”
巨尸迟疑地说:“阿块?”
“不错,贺阿块。”
孟琅笑起来,笑声滚落在巨尸的耳朵里,热热的痒痒的。巨尸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名字,他想,名字?他在人间游荡了几百年,从没有人呼唤过他的名字。他手心又开始感到一阵阵灼热的痒意,忍不住拿坚硬的大拇指刮了刮。
往后每一次孟琅呼唤他的名字时,阿块都会感受到那种痒痒的热意,或在耳边,或在手心,或在心底。但他呼唤孟琅的名字,却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我叫你什么?”
“你叫什么都行,贺琅,贺兄,兄长”
“道长。”阿块说,“你,是道长。”
孟琅有些意外阿块选择这个称呼,毕竟他是鬼。
“可以,那你就叫我道长吧。”孟琅笑着应允,休息去了。
没一会,床榻上就传来了孟琅浅浅的呼吸声。他睡着了。阿块偏过头,自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头一次他生出了疑惑:为什么他能听见能说话却看不到?当然,在漫长的黑暗中他已经习惯凭借最细微的声响锁定目标,也习惯了时刻处于紧张和不安中,可此时此刻,他却听不见别的声响了。
对他而言,这是致命的。这意味着他无法在外界的危险探出苗头的瞬间就将其扼杀,可他放任自己专注地聆听着那很浅很浅的呼吸,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安心。他就那么坐了一晚,直到外面响起一阵吵闹。
岑学文醒了。
他一醒来就大喊大叫,要死要活,见人就打就哭就骂,俨然是个疯子。殷金山忙让人把娃娃带来,这汉子一见到娃娃就呆住了,猛扑过去,抱着娃娃嚎啕大哭,哭完了就给殷金山磕头,殷金山说:“你不该谢我,是贺道长把你娃救出来的。”
岑学文就向赶来的孟琅磕头,没磕几个孟琅就把他拉起来了,让他歇息去,往头上伤口撒点药。
岑学文离开后,殷金山和罗银宝把孟琅请进厦屋,那儿还有罗成器和殷杰生。他们正在这商量一件大事,即把洪县令儿子的棺材送回墓地,同时看一看另一口棺材——殷金山小女儿的棺材。
“您女儿和洪公子埋在一起?”孟琅疑惑地问,“他们成婚了?”
“是。”殷金山叹息一声,疲惫地说,“这都怪我啊”
孟琅看他有话要讲,便等着他说。殷金山便讲开了。
原来,七年前殷金山不是县令,只是岑家的一个佃农,他家交不起租,岑家便上门拆房,他爹自然要拦,就让岑家人打死了。
殷金山一怒之下把岑家告到了官府,没想到那看门狗典史收了岑家的贿赂,不让他告官进府反说他寻衅滋事,把他关进了大牢往死里打。
洪县令高坐庙堂,压根不知殷金山在牢里受苦受难,他儿子去县令家叫冤,但县令小儿子病重,县令家大门紧闭,他儿子门都没进就被轰走,半路上还被人蒙住头打断了腿。爬回家时,房已经让岑家拆了。
家里吃的没有,住的没有,唯一能种田的儿子断了腿,老的小的饿得皮包骨,眼看就要活活饿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尽管这路也是一条混账路——县令的小儿子死了,洪县令哀痛至极,想给那孩子找一个女子在地下作伴。说白了,就是冥婚。他们叫来殷金山的娘——她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鬼媒,让她掐洪公子的八字,看与哪家女儿合适。
殷金山他娘殷厉氏木牌一散,五指一算,又悲又喜:洪公子的八字,正与金山的小女儿合适啊。
灵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谁也不愿意送她去。彩凤说要替妹妹去,殷厉氏又不敢欺瞒洪县令,殷杰生则是根本不愿让妹妹嫁给死人,躺在地上叫着要爬到县令门口伸冤。
家里吵成一锅粥,没人管饿得趴在屋角的小女儿。他们吵累了,殷白氏就煮树叶树皮,撒上土,算是饭。她叫人吃时,发现小女儿出事了。
“她被蛇咬了,肚子上两大个窟窿,手上还有两个窟窿。”殷金山悲痛地说,“她太瘦了,那蛇在胳膊上咬不出血,就去咬肚子,他们谁都没听到动静”
于是,殷家就用小女儿换回了殷金山。小女儿和洪公子年纪相仿,八字又极匹配,虽然瘦的只有骨头,脸却还很端正,甚至因为脸上肉太少,显得那杏眼更大更可爱来了。
洪县令十分满意,不仅放了殷金山,还让他做了小吏,任满后又上书州郡让殷金山做了县令,他就成了现在的殷老爷。
“灵犀恨我,这无可厚非。恨我就恨我吧,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岑家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啊,这让我怎么跟村里人交代”殷金山掩面叹息,声极哀痛。
孟琅问:“令媛真是被蛇咬死的?”
殷杰生说:“你什么意思!”
殷金山制止他,说:“确实是被蛇咬死的。她刚死的时候,县里人老议论,这我知道。议论就议论吧,谁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呢?可她胳膊上的的确确有两个窟窿!他们不愿意信,我又能如何?总之是我们对不起她,叫人误会也是活该。”
“爹。”殷杰生愤愤不平地喊了一声,“我们是对不起她,可您把那典史绳之以法,又给她建了祠堂,逢年过节烧香烧纸没断过,她不该这样对我们!”
孟琅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令媛坟前看看吧。”
殷灵犀的坟在一个坡上,离村子很远,背后是青山,坟前是绿水,前后种了四棵柏树,现在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坟前石碑上的字因雨水侵蚀而模糊了,几坨鸟粪黏在碑头上。
殷金山见状,悲从中来,呼喊道:“女儿啊,莫非你是在埋怨为父没能及时来看你吗?”径直用袖子把鸟粪擦了,又将香烛贡品摆好,念了一段祷词才开挖。
挖下去第一铲子,族人就喊不对,土太松了。土果真松,铲子挖下去就像铲棉花,软唧唧的,往外冒水,挖了十几铲,坟突然塌了。一个大坑赫然袒露,一板已为泥水淹没。众人叫道:“墓室漏水了!”
殷金山又是一阵悲呼,忙叫人把水掏出来。众人有些踌躇,殷金山气愤道:“你们不掏,我掏!”说着竟要跳下去,众人忙拦住他。殷金山哀叫道:“灵犀,难怪你要来找我呀!你受了这么大的苦,怎么能不来找我?”
众人皆动容,一个个下去把水掏干净了。柏树沙沙响着,孟琅环顾四周,又看向那似乎盖得严严实实的大棺材,说:“要不要看看棺材?”
众人愣住了。罗银宝看向殷金山,殷金山则看着孟琅,半晌,问:“道长是说,开棺?”
孟琅说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这棺材的钉子已经松了。”
他一说完,那些汉子赶紧往外爬。殷金山几欲晕倒,颤声道:“那,那就请道长”
孟琅刚要抽出斫雪剑,阿块就跳下去打开了外棺,紧接着又掀开了内棺,一道黑影射出,孟琅手起剑落,两截跳动的断肉在地上蹦跶。众人惊喊:“蛇,蛇!”
殷金山面色惨白,继而变为青色,最后成了铁黑。
棺材里,已经没了人。
这天下午,做寿材的成大跑到县衙告官,说自己前两天刚打好的一口杉木棺给人偷走了,另一口棺材也被劈了个稀巴烂。殷金山知道这件事后脸色非常难看,因为那口被毁的棺材正是他给自个亲娘定做的。
劈棺人在棺材头上系了条绣着喜字的红绸,其用意昭然若揭。
殷金山命人做了花果杀了鸡鹅抬到孝女祠,苦心教导女儿不要再胡作非为,有什么气冲他来就好,何苦折磨他人?要她再这样不知事,他只能大义灭亲,还栎陵县一个安宁了。
就在殷金山教谕自己的不孝女时,孟琅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岑学文。
他还是昨天的装扮,衣着没有干净多少,眼下一片乌黑,头顶裹着白布,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树根一样又黑又硬的手牵着树枝一样又瘦又薄的孩子。他先领着孩子给孟琅磕了三个头,然后说:“请道长救救我儿子。”
孟琅有些惊讶:“岑大哥何出此言?”
“我怕那女鬼再找上门来!”岑学文哭叫道,“我就这一个儿子了,岑家就这一根独苗了!”
“原来如此。我听说那女鬼跟你们有仇?”
“是有仇,可殷金山已经给她报过仇了,她还来找我们干什么啊?”
“殷金山给她报仇了?”孟琅问,“怎么报仇的?”
岑学文望了外头一眼,孟琅便说:“阿块,你去外面帮我看门。”
巨尸出去了,岑学文才咬着牙说:“我岑家落败到今天,都是殷金山害的!是,我岑家是不该拆他的房,是不该贿赂典史,可他殷金山也太睚眦必报!他先是逼死典史,又要把我家的山充公,还把我爹推下了山!
我哥上县衙叫冤,他却说他闹事,把我哥打了几十板子,没多久我哥就死了,我娘眼睛也哭瞎了,我嫂子上吊死了,我媳妇跑了,好好一个家就散了!道长你说说,他殷金山至于做到这地步吗?他女儿也不是我杀的啊?他要杀,杀蛇去,山上蛇那么多,他去杀啊!”
岑学文吼了一声,蹲在地上哭起来。他儿子跑过来抱住他,喊道:“爹别哭,别哭。”自己却一起哭起来了。
孟琅走过去,摸摸那孩子的头,拿斫雪剑划破手指,把一滴血按在他眉心。血液一瞬便渗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小痣似的红点。
孟琅说:“你家的报应到这孩子就完了,只要他以后好好做人,必能长寿安康。不过那女鬼不是寻常鬼祟,你最好先带孩子出去躲一阵。”
“谢谢道长,谢谢道长,我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你!”岑学文又给孟琅磕头,又按着孩子脑袋磕了两个,才牵着儿子离开。他们前脚出去,阿块后脚就进来了。
“狗咬狗。”他生气地说。阿块在门外听得真切,姓岑的不是好人,姓殷的也不是。这两家冤冤相报,他十分不齿。
孟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阿块的敏锐很吃惊。
“何必这样说?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坏人会变好,好人也会变坏,坏人有时也好,好人有时也坏”
他把斫雪收回剑鞘,手就被阿块抓住了。
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即将消失。孟琅意外地说:“你鼻子真够灵的,看来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嗯?”
阿块轻轻按了一下那块血痂,粗糙的指头扫过去,血痂差点被掀起来。
他闻得出来,道长这滴血和他之前流的不一样。这滴血的气味格外浓郁,它是含了灵气的
他皱着眉头,心想,不值得,真不值得。
这个人明明很聪明,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第104章 小鞋
孝女祠泥塑倒了, 差点砸到训诫女儿亡魂的殷金山。这件事跑得飞快,早在殷金山回村前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因此, 当殷金山找到孟琅, 脸色黑沉, 语气狠厉地问他如何镇压那厉鬼时, 他并不意外。
“那不是一般的鬼。”孟琅说,“鬼分白黄黑红青五等,你女儿是个黑煞, 还十分谨慎。杀她的方法虽有很多,但最快也最彻底的还是找到她的尸骨。”
“要怎么才能找到她的尸骨?”
“令媛还有生前之物遗留在世吗?最好是她常用的。”
殷金山立刻回家去找, 孟琅同他一起去。到家后殷金山好茶好菜奉上, 让孟琅安安稳稳坐在厦屋里等着。孟琅捡了几颗花生米吃, 阿块听着响,问:“怎么找鬼?”
“血气相通。人生前常戴常用之物往往会留下这个人的‘气’,循着‘气’就能找到这个人。不过殷家女已经死了七年, 那些遗物上的‘气’或许已经散了。”孟琅瞧见殷白氏端了酒菜来,忙用茶漱口。
殷白氏将盛有酒菜的小木盘放到桌上,忐忑道:“家中没啥好吃的, 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夫人客气了。”孟琅笑了笑, 问, “县令老爷还没找到令媛的遗物吗?”
“小女出嫁时家中贫寒, 本就没有留下什么,陪嫁的纸活都是洪家出的”殷白氏紧张道,“道长, 您在罗家住了一阵,我大女儿在那过得怎样?”
“百日宴很是豪华, 想来罗家对令媛十分疼爱。”
殷白氏手绞在一起,不安地说:“我听说,您在罗家看见了我小女儿”
“不错,我正好撞见了她。听说令媛出嫁时尚是稚齿,但我看见的却是个婷婷少女,难道鬼也会长大吗?”
殷白氏的眼睛潮湿了:“她那时候只有九岁,如今是该十六了。”
“可惜,可惜。”孟琅大声慨叹,“人死得越冤,变成的鬼就越厉害,像令媛这样凶恶的鬼,贫道这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想必她被毒蛇咬死时一定充满了委屈吧?但不管怎样,她害了人就得受罚,我找到她后将把她打入无间地狱,受刀山火海之刑——”
“刀山火海?”殷白氏惊呼,哀求道,“道长,小女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受得了这些苦?岑家人蛇蝎心肠把她逼死,她报复他们也是理所当然——”
“逼死?”孟琅问,“令媛不是意外死亡吗?”
殷白氏猛然愣住,脸上浮现惊恐之色。她慌慌张张地说:“是,是被蛇咬死的。道长先喝酒,我去看看金山找到东西没有。”说完就走,阿块正要起身,被孟琅按住了。
“喝酒。”孟琅说。
阿块皱眉:“她,知道什么。”
“为难她干什么?要找该找殷金山。”孟琅斟了杯酒,问,“你能喝吗?”
阿块闻了一口,厌恶地摇摇头。
“难闻。”
“看来你没喝过酒。”孟琅小口呷着,评价道,“够烈,好酒。鹤城有名酒不知秋,到那儿了我请你喝。”
“你,很了解,鹤城?”
“当然了。我十五岁前就把山南山北周游完了,天下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孟琅又嚼起了花生米,还把碟子递过去劝巨尸吃,说花生米有三好,脆、香、甘,下酒下饭都是一绝。
阿块半信半疑地拿了一颗,掀起面具喂到嘴里。
孟琅惊奇地盯着他:“你长出嘴来了?”他伸手把阿块面具全掀了,却再没动作。
阿块有些不安,要把面具盖回去:“怎么?”
孟琅坐回椅子上,好一会,说:“你有脸了。”
阿块愣了一下,立刻摘下面具摸索着自己的脸,摸到眼睛那儿却不动了。孟琅把他手拿开,阿块挣脱他,惊慌地摸着眼眶——那儿是空的。他眼眶里是两个黑洞。
“我的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呢!”
阿块叫喊着,竟把手指伸进了那两个黑洞。孟琅吓得忙把他手拽出来按住,喊道:“冷静些!你眼睛还在,是个人生下来都有眼睛!”
“那我的眼睛在哪?”
“在别处。”孟琅盯着那两个黑洞说,“它们被人挖下来了。”
神仙断足可用枝叶缝补,鬼没了头也能自己长出。阿块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头,恐怕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过要给自己造个头。现在他突然长出头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头上竟然没有眼睛。
灵魂与肉身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吊死鬼长舌,饿死鬼如柴,人死时是什么样鬼魂也就是什么样,阿块长不出双眼说明他那颗失踪的头颅上根本就没有眼睛。他不是个天生的盲人,那双眼睛定是给人挖去的,难怪他能听见能说话却看不到
究竟是谁挖去了阿块的眼睛?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孟琅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殷家也有一个人同样心烦,那就是殷金山。
他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都找不出一件小女儿的东西。就像殷白氏所说,小女儿死时家里一贫如洗,连吃的都没有哪还能留下什么东西。小女儿死时穿的那件破衣烂衫也早就因为不吉利烧掉了。
殷金山急得嘴角起了火泡,他猛地转身,瞪着立在屋子中央的殷白氏问:“真一件都找不到?”
殷白氏摇摇头。坐在椅子上的殷厉氏说:“家都给人拆了,哪还能留下什么东西。你让那两人回去吧。”
殷金山着急道:“要是找不到她的东西,我们就找不到她的尸体,也杀不了她了!她今天差点就杀了我她恨我,她恨我!”
“她小时候我就知道,这丫头以后会长成个白眼狼。”殷厉氏冷冷地说,“成天上蹿下跳没个姑娘样,女红也不好好学,偷彩凤的鞋穿,还撺掇杰生去看戏不种田!现在,她还来索她老子的命了?桃木橛子都钉不住她,整一个祸害!”
殷白氏面如刀刮。殷厉氏对小女儿的指责无疑是对她的指责,一开始婆婆就嫌弃她太娇惯这个孩子,可灵犀生下来时那样可爱,白白胖胖的,谁不喜欢?就算后来淘气了点,家里也没人讨厌她。谁知道如今会成为这样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殷厉氏见了,呵斥道:“哭什么哭,都是你没教好她!”
殷金山绝望地说:“家里就没一件她的东西?”
“死人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家里洒了鸡血狗血糯米,她进不来。明日你叫人也在县衙撒上,再派人四处搜寻”
一股阴风忽然刮进堂中,几乎把殷厉氏干瘪的脸皮刮到了背后。殷白氏尖叫一声,跑过去紧紧抓着丈夫,殷金山抱头大喊:“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殷厉氏从袖中掏出糯米狠狠摔到地上,瞪着眼睛叫道:“滚——滚出去!”
风越发大了,糯米咕噜噜打着旋,糊了殷厉氏满脸,门格子框框作响,像有人在用力击打。孟琅冲进堂屋,一剑击在地上,狂风骤然平息,一把倾斜的椅子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哐当倒地。殷白氏和殷金山互相搂抱着跪坐在地上,害怕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殷厉氏抹下脸上的糯米,气得发抖:“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道、道长。”殷金山哆嗦着站起来,哭丧着脸说,“怎么办?鬼进家门了!”
“那女鬼如此张狂,想必是不会放过你们了。”孟琅冷静地说,“你们真没有她的遗物?”
“没有啊!”殷金山崩溃道,“真的一件都没有,一件都没有啊!灵犀,灵犀爹对不起你可爹不是故意的,都是岑家欺压人啊!爹在牢里快被打死了,爹不知道你给蛇咬死了啊!爹给你道歉,给你磕头,求求你放过爹吧!”说着竟真要磕头,殷厉氏吼道:“你敢!”
“金山!”殷白氏忙奔过来抱住丈夫,“金山别这样,我有我有灵犀的东西!”
那双鞋被从粪坑里翻出来,带着恶臭送到孟琅面前。
“这双鞋灵犀只穿过一次。”殷白氏低着头说,“我原本是做了要给她穿上的,但太大了”
殷厉氏气道:“那你就把这晦气东西留家里了?”
“我不舍得,我就想有个念想”殷白氏抽泣起来。
“妇人之仁。”殷金山说了她一句,忙对孟琅道,“道长,这鞋还能用吗?”
“试试看吧。”孟琅让人把鞋包好,要回罗家。殷金山说天色太晚,留他在家里歇一晚,罗家那边他派人去说。孟琅自然没有异议,殷金山就带人去厢房。
他们一走,殷厉氏就举起拐杖打在了殷白氏背上。殷白氏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殷厉氏脸颊上垂下的干皮剧烈地颤抖着,好像一层层波浪。她凶狠地瞪着殷白氏,骂道:“没用的东西,你怎么还敢留她的东西!”
殷白氏趴在地上,只是哭。
“哭什么哭,你做了就不要后悔!你还留了她的东西没有?”
“没有了,娘,没有了”
“没有就好。”殷厉氏拿拐杖捅捅哭成泪人儿的儿媳,训斥道,“赶紧起来,你这样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子?她不仁我不义,她能对金山下手你这个做娘凭什么还把她当儿看?从今以后你就把她当妖孽,当鬼,当畜生!”
殷白氏默默地爬起来,半晌,才低低地答道:“是,娘”
第105章 殷白氏
罗银宝收到道长留宿殷家的消息后, 一方面庆幸亲家有了对付那女鬼的方法,一方面又忍不住害怕那女鬼今晚来找自己。虽说道长留了长命锁,可那到底也只是一把锁啊!
他便让罗成器去殷家找道长再要点什么, 最好能要来十几张黄符, 外门内门都贴上, 省得那女鬼晚上来讨债。
罗成器不愿走夜路, 怕出事,挨了一顿好骂,他还是不敢出门, 罗银宝恨铁不成钢,只得打发一个长工去。
罗成器心中愤恨, 回屋一听儿子在哭, 殷彩凤哦哦哦地哄, 心中顿起一阵无名火。他一脚踹向床头,骂道:“哭,哭什么哭!”
殷彩凤吓得半死:“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说这小子怎么一直哭, 原来是你妹在捣鬼!你妹到底怎么死的?”
殷彩凤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给,给蛇咬死的呀。”
“蛇咬死的?”罗成器狞笑道, “你觉得我会信这种鬼话?那蛇那么知趣, 洪县令儿子刚死它就把你妹咬死了?”
“就是给蛇咬死的呀。”殷彩凤害怕地说, 声音里有了哭腔。
“你还哄我是吧。”罗成器站起来, 左右巡视。殷彩凤往床角里缩,恐慌地叫道:“别,别, 孩子,孩子还在”
“谁管这个小畜生!”罗成器脱下袜子堵住女人的嘴, 把她揪下了床。孩子落在地上,哭得越发大声。那尖利的哭声里夹杂着闷响,还有女人微弱的啜泣。
孟琅拿到了鞋,却并不着急去找殷灵犀。他先是在殷家呆了两天,又住回了罗家。这两天岑家的丧事已经处理完毕,岑学文也离开了栎陵。殷金山和罗银宝数次来催他,却被他以各种理由数次搪塞回去,什么要朱砂啦,要牛羊啦,要桃木啦,气得殷金山说再不找,没准殷灵犀就跑了。
孟琅从容道:“县令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贫道这叫引虎出山,那女鬼睚眦必报,性情刚烈,她听到风声后定会先下手为强,到时贫道瓮中捉鳖就是。”
“这么说,你不去找她了?”
孟琅面露难色:“恕贫道直言,那双鞋实在”
殷金山了然,哀叹道:“我就知道那鞋没用!都掉进粪坑了还能顶什么用!”
孟琅亦表示惋惜,末了问:“大人家中,谁与令媛最亲?”
“道长不用说的这么客气,我没有这样的女儿!要说最亲,当然是她娘。”
“我能跟尊夫人谈谈吗?”
“谈什么?”
“我想问问这女鬼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兴许到时候能帮上忙。”
“道长怎么不早说?”殷金山立刻把孟琅请回殷家。殷白氏思索半晌,为难道:“那孩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连老鼠都敢捉来玩,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害怕的。”
殷金山在旁边沉着脸说:“难道就没镇得住她的东西?”
阿块忽然出去了,过一会,他来叫殷金山:“有人找你。”
“谁找我?”殷金山眉头紧皱,阿块却说不清楚,只说有人找。殷金山没办法,只得出去,屋里只剩下殷白氏和孟琅,他平静地望着殷白氏,问:“夫人,是谁杀了令媛?”
殷白氏一惊:“什、什么?”
“令媛不是被蛇咬死的吧?夫人想必知道真凶。我这人帮忙讲究一个明白,不明不白不如不帮。夫人若是执意隐瞒,贫道也只能袖手旁观。现在贵府全家老小性命就攒在夫人手中,县令马上就要回来了,如果夫人还不肯说,我只能走了。”
“这,这”殷白氏慌张至极,瞬间乱了方寸。
孟琅盯着她的眼睛,逼问道:“是令郎吗?”
殷白氏立刻否认:“不,不是他!杰生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
“她姐姐?”
“不,不”
在外头守门的阿块突然进来了,说:“县令回来了。”
“那么告辞了。”孟琅决然起身。
“道、道长!”殷白氏感到一阵眩晕。她摇晃着站起身,抓住孟琅,悲声喊道,“是我!是我,是我杀了她”
“没人找我啊?”殷金山跨进门,疑惑地对阿块说,“你是不是看错了?”他又劝殷白氏:“你再仔细想想,人怎么可能没有害怕的东西?而且她死的时候就一娃娃,娃娃怕的东西可多了对了,她应该怕蛇吧?她不就是蛇咬死的?哎,你说句话啊?你老低着头干什么?”
殷金山终于发现了屋内的气氛有些异常。他低头去看殷白氏,吃惊地说:“你,你你哭啥哭?一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的,这有什么好哭的?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嘛。”
“看来夫人是真想不起来了,县令大人不必着急,贫道还有别的办法除鬼。”孟琅起身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行行行,杰生,送送道长!”殷金山边把二人往外送边喊儿子,等把儿子喊出来后就回去看殷白氏,心烦道:“别哭了,丢不丢脸啊?要我说她就怕蛇,铁定怕蛇,明天我就让人去捉十几条蛇来!我说别哭了,别哭了!”
殷白氏任他吼,眼泪依旧往下掉。殷金山拿她无法,干脆出去了。他望着山峦间湛蓝的天空,心情格外郁卒。他慢慢踱进厦屋,这间宽敞、明亮的屋子是从岑家拆来的。七年前,他连走进这间屋子都不敢。
岑家拆了他的屋子,他也把岑家的屋子拆了。说要收回山林,那确实是他有意要整岑家,可岑学文他爸在山上摔了一跤死了,却是他没想到的。他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怎么动手,岑家就落败了。他拆岑家房子时,心里竟然有些怅然。
就这么结束了?他女儿一条命,就这样偿还了?
他是没见到小女儿最后一面的,洪县令把他从牢里放出来时,棺材已经钉死了。他无论怎么责问妻子,女儿也活不过来了。灵犀死得冤,他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无论如何都想给她报仇。他逼死了典史,把那老东西的骨灰扬在女儿坟头,又把岑家弄得破了产,心中的气一下子泄掉后,人就没劲了。
准确的说,小女儿死了后家里的人都没劲了。彩凤天天睡不好,说听见妹妹哭,妻子一天不说一句话,只默默地干活,杰生呢,腿好后就去找洪大人作荐,一心要往官路上爬。他是爬出山了,却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年纪老大,也不成婚,结果彩凤反在他前头结婚了。
彩凤结了婚,生了孩子,家中这股丧气才给冲掉些,谁知道又出这种事?殷金山真想不明白小女儿为什么这么恨自己,记忆中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已经变了模样,他由此更加痛恨这个可恶的厉鬼,它毁了自己对女儿的美好回忆,把女儿彻底杀死了。
殷金山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嘀咕道:“来吧,来吧你爹比岑家厉害!”
孟琅想的不错,殷家女不是被蛇咬死的,只是,他没想到动手的居然是殷白氏。
孟琅早就察觉殷白氏好像知道什么。他特意拖了这么久,还让阿块帮忙支开殷金山,就是为了逼殷白氏说出真凶,可他得到的答案却并不让人满意。路上,殷杰生一直问他要怎么镇压殷灵犀,孟琅不想说,岔开话问:“你手里提着什么?”
“桃木棒槌,我奶特意给娃娃准备的。”殷杰生晃晃那几个小木棒,回忆道,“我小时候身上也系着这种棒槌,到十岁才摘下来,彩凤也是,只有那家伙不听话,给她系一个没几天就能弄丢没准就是小时候没系棒槌,才成了现在这样。”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拧着眉毛说:“我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殷公子”孟琅思索片刻,问,“你妹妹死时,你知道吗?”
“我当时发烧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殷杰生烦闷道,“要我醒着,肯定不能让她被蛇咬死。可就算大家一时疏忽,不小心让她被蛇咬死了,她也没必要这么对我们啊?”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被蛇咬死的?”
“醒了就知道了。娘也哭彩凤也哭”殷杰生低着头,半晌才说,“我们那么疼爱她,她怎么能这么对我们?我和彩凤什么好吃的都给她,娘自己没新衣服都要给她做”
“但她杀了她。”阿块突然说。
孟琅和殷杰生都愣住了。殷杰生扭头问:“你说什么?”
“你娘,杀了她。”
“你胡说!”殷杰生瞪着阿块,一把扯住他衣服叫道,“你从哪听来这种谣言的?”
孟琅忙把两人拉开:“殷公子你冷静些——”
“我娘怎么可能对灵犀动手?我娘最疼爱的就是她!她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
阿块还火上浇油:“她说的。”
“谁说的?”
“她——”
“阿块!”孟琅严厉地喊了一声,阿块扭过头,不说话了。殷杰生凶狠地瞪着他,脸红粗脖子地吼道:“你说啊,你说清楚!”
孟琅说:“我兄弟藏不住事,不知道在哪听到的就说出来了。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这种话也能乱说?究竟是谁在嚼舌根?”
“我兄弟看不见,哪知道是谁?”
殷杰生一愣:“他看不见?”
孟琅点点头,说:“他戴面具就是因为这个。虽然看不见,可他耳朵灵,行走都没有问题,所以别人也看不出来。”
阿块突然从孟琅旁边挤过去,大步上前走了。殷杰生狐疑道:“他这样哪像个瞎子?”
“他记得路。”孟琅忙追上去,低声道,“你干什么?”
巨尸不说话,闷头向前走。孟琅叹了口气,说:“这事咱们没法解决。”
“为什么?”
“世间安得双全法,那孩子不死,没准他们全家都会死。利弊权衡下,自然”孟琅苦笑一声,说,“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阿块愤怒道:“你,不管?”
孟琅说:“怎么管?是杀了岑学文,还是杀了她娘,又或者去杀洪县令?典史已经死了,岑家也已败落,殷灵犀成了厉鬼,杀了人,要不是咱们碰巧路过,殷罗二家怕是早遭不测——还有岑学文。现在想来,你还不明白她当初是故意把我们引到岑家,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吗?此等恶鬼,你说,我杀不杀她?”
第106章 殷金山
阿块沉默了, 半晌,他愤恨地说:“不杀。”
孟琅断然道:“那不可能,她是恶鬼, 就算有冤屈, 也无法抹除她杀人的事实。我不能让她再杀人。”
阿块便再不理孟琅了。他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 孟琅也没有再来追他, 只是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这两人闷头直走,倒苦了殷杰生一路小跑跟上。一到罗家,阿块就径直回屋, 门关得山响。罗银宝惊诧道:“怎么回事?”
“发脾气呢,您别在意。”孟琅说完也进去了。
殷杰生气喘吁吁地进来, 罗银宝大惊:“杰生, 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娃他娘, 快给杰生倒水!”
“不用不用。”殷杰生一边揩汗一边说,“我去看看彩凤。”匆匆便进去了。
屋子里昏沉沉的,罗成器采买红绸去了, 不在家,娃娃在床上号,声音都嘶了, 殷彩凤抱着娃, 木坐在一片阴影里, 不喂奶也不哄孩子。殷杰生气道:“你干嘛呢?娃娃都哭成这样了, 是饿了还是拉了?”
殷彩凤这才低头看孩子,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殷杰生把棒槌放在床头,说:“阿奶做的, 让你给娃娃系上。”
殷彩凤仍没有动作,刺耳的哭叫声在屋子里一遍遍回荡, 吵得人心烦。
殷杰生头疼地说:“给他系上!这娃娃这么爱哭,准是沾了鬼气!都是灵犀作祟你说说她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她就这么恨我们?对了,你知道我今天听见什么荒唐话?那道士的兄弟说,灵犀是娘杀死的!简直胡扯!”
殷彩凤猛地打了个激灵,抬头问:“什么?”
这一抬头,殷杰生就瞧见了她额头上一块乌青。他立刻问:“你脑袋怎么回事?”
“哦夜起时磕着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坐月子,要格外注意才是。”
“那个,哥,你说娘”
“那事!你说说,这像话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娘能对小妹动手?小妹死时你醒着吧,她是不是给蛇咬死的?是不是?”
“当然”殷彩凤恐慌地问,“这,这谁说的?”
“不知道!我看是有些人眼红了,故意往咱家脸上抹脏!”殷杰生气愤地叫道,“这帮势利眼,我爹当官了他们一个二个能把咱家门槛踩烂,现在出事了就在背后乱嚼舌根,等我做了大官,看他们谁还敢乱说!这娃娃怎么还哭啊?你快把棒槌给他系上!”
“哦,哦。”殷彩凤慢慢解开裹着娃娃的布,把棒槌系到孩子腰上。殷杰生盯着她,眉头拱起老高:“你咋手也弄伤了?”
殷彩凤缩了下手,低声道:“不小心。”
“是不是又是做绣活弄的?罗家就是做布的你还弄这些干什么?把身子养好最重要。”殷杰生气鼓鼓地坐下,又站起来嚷道,“也不知道那道士打的什么鬼主意,拖了这么久都不去找小妹,他该不会打退堂鼓吧?不过这几天小妹也没再作妖,难道她也怕了?她要怕了也好,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多难堪!”
“哥,娘的事,你要不再问问道长,总得弄清楚是谁说的”
“没错。”殷杰生越想越不对劲,“那道士明显知道些什么,他是故意拦住他弟兄不说的。这贼道人!不行,我非得找他问个清楚!”起身要走,殷彩凤赶紧叫住他,说:“哥,等,等会吧,你要现在问,万一闹翻了,他,他不抓鬼了怎么办?”
“也是。那我得叮他一句,叫他别乱说。”殷杰生扭身走了。殷彩凤抱着孩子坐在床上,娃娃有气无力地干号着,伸出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襟,殷彩凤却根本没有察觉,只呆愣愣地望着地面。
殷杰生在孟琅屋子里泡了一下午,说尽好话歹话就是想问出究竟是谁告诉阿块殷白氏杀了殷灵犀。孟琅仍旧坚持之前的说辞,中途罗成器来送红绸,殷杰生再捱不下去,只得气冲冲地走了。他生气,阿块也生气,闷坐在角落里不说话。
孟琅心想他还两头不是人了,殷杰生回去肯定要去问殷金山,殷白氏的日子恐怕要难熬了。他叹了口气,对阿块说:“你这下可把殷夫人害惨了。”
“活该。”阿块说。
“你当她真想杀她女儿吗?那她干嘛把那双鞋藏了七年?”孟琅有些懊丧,坐在床上说,“我原先以为是殷杰生,毕竟殷金山在牢里唉。”
阿块突然说:“有人来了。”
孟琅立刻不说话了。没一会,罗银宝就进来了,问究竟何时去找那女鬼。孟琅说后天,罗银宝大喜过望,赶紧回去向老婆儿子儿媳报告这个好消息。
罗成器听了这消息心情大好,晚上厮缠了殷彩凤一回,好声好气地给她道歉,而后倒在床上酣睡。殷彩凤却睁着干枯的眼,一丝睡意都没有。
她看见了灵犀。
她看见了灵犀的死。
那天晚上也很黑,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哥哥烧得人事不知,她则饿得睡不着觉。可除了睡觉,也没有任何事能干。
房子都拆了,风呼呼地刮,彩凤蜷缩在屋角,尽可能地把自己裹到破破烂烂的衣服里。灵犀就依偎在她身边,她一低头,就能看见妹妹大大的、空洞的眼睛,她挖了墙角的土在嘴里吃,肚子鼓胀,四肢却瘦得像竹竿。
妹妹吃土的声音让她更饿了。彩凤打掉妹妹手里的土,说:“别吃了,吵得我睡不着。”
“我饿”
“那就去别处吃去。”彩凤厌烦地说,推了妹妹一把。她翻过身,使劲按着自己的肚子,把身体折得更紧,简直要把膝盖喂进肚子里。背后的热源爬远了。彩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此后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后悔自己这晚推开了灵犀。就是这一推,把妹妹推向了死亡。
风呼呼地吹,夜越来越黑,彩凤浑浑噩噩地睡着。一声短促的尖叫惊醒了她。
她慢慢欠起身,迟缓地循着声音望过去。地上弹动着两道棍子似的黑影,黑影末端趴伏着一个更高大的黑影,像怪物一样吞噬了灵犀的头。灵犀的腿像旱地里的鱼一样蹦跶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那黑影直起身,露出了被挡住的另一个人。黑夜里,那人的眼睛像狼一样闪着光。
那是她阿奶殷厉氏。
此后的七年,彩凤再不能入睡。那声尖叫永远钉在了她的骨头里,成了永不磨灭的标记。每当她闭上眼就看到捂死妹妹的母亲,和在一旁旁观的阿奶。时光一天天流逝,那天夜里的场景却越发清晰,以至于她竟能清楚地看见妹妹垂死的脸庞,看见她惨白的脸,大张的嘴,凸出的眼。
今天,她又在夜里看见了她,她就躺在她床前的地上,睁着那双大大的、空洞的眼睛望着自己。
她知道,灵犀会来找她、会来找她们的。她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如今它来了。灵犀是特意选择百日宴这个日子的,她知道。在静默的黑暗中她体察到她的愤怒,她的怨恨,它们像瘟疫一样在这个房间里扩散,警告她别妄想逃离惩罚。
殷彩凤望着空空的地,月光将那方寸照得雪白,好似盖在妹妹脸上的白布。灵犀消失了。她闭上眼,背对着丈夫蜷缩成一团,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则埋入膝盖中。
她还会再来的,殷彩凤知道。她从来,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殷家,殷白氏枯坐在床前,同样默默望着漆黑的房间。床上只有一只枕头,殷金山从她嘴中撬出真相后就搬到了另一间屋。门响了,杰生隔着门说:“娘,你睡吧。”
殷白氏不语,像木雕一样坐在那。杰生说:“我不怪你,这都怪天,他怎么就给了灵犀那个八字,怎么就”
他在门外站了会,不知何时离开了。殷白氏仍坐在那,一直到天光亮起。那光刺得她流出一股泪,泪流过的地方都是刀割一般的疼。
天一亮,殷厉氏便睁开眼。床前,媳妇已经打来了洗脸水。老太太穿好几乎终年不换的那套土布黑袍,擦干净脸,把头发严严实实盘好,拄着拐杖敲响了儿子的房门。儿子睡眼惺忪,一脸浮肿,见到她,惊讶地问:“娘,你来干什么?”
“把被子抱回去。”
“娘!”
“你别在这耍横,要耍去洪县令面前耍,是他要儿媳妇的。”
“那,那也不能”
“不杀她,你哪能出来?杰生哪来的药?当时她已经快饿死了,下一个就是彩凤,难不成让全家都饿死吗?”殷厉氏严酷地说,“你把娃他娘和杰生都叫来,这件事必须打碎了咽在肚子里。谁也不准埋怨娃他娘,你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殷金山把被褥搬了回去,然后就去了罗家,顺便探望大女儿。见到彩凤时,他几乎快认不出她了。她干枯暗淡的眼睛和殷白氏如出一辙,生命的光焰在她身上已经微乎其微。父亲来了,她甚至连头发都不拾掇,就呆呆地望着孩子。那个永远都在哭的孩子。
殷金山已经无心责备女儿的邋遢,他坐下来,问:“你娘的事,你知不知道?”
女儿哆嗦了一下,殷金山于是知道了答案。他哀切地望着女儿,好一会,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中逸出。
“我对不起你们啊!”
殷彩凤又哆嗦了一下,把孩子抱得更紧。殷金山默默地看了她一会,离开了。
他没有回殷家,而是去了孟琅那,并且给孟琅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
他想见殷灵犀。
第107章 殷厉氏
殷金山要见殷灵犀, 是想最后一次劝阻女儿,让她离开。
孟琅同意偷偷带殷金山进山。傍晚,他跟阿块溜出罗家, 殷金山早已等候在约定的位置。孟琅掏出洗干净的鞋, 往地上一抛, 鞋就自己走了起来。殷金山惊诧地问:“这鞋不是不能用吗?”
“现在能用了。”孟琅随着鞋往山里走, 殷金山跟在他后面,阿块殿后。
那双鞋一路往山上爬去,孟琅问:“令媛若不愿离开, 怎么办?”
“那就请道长动手贺道长,那天你来找娃他娘时, 恐怕已经有所怀疑了吧?”殷金山自嘲地说, “道长才来了两天, 就察觉了不对,我却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世间之事,多得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县令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能怎么处理?说到底都是我没用。还望道长不要对他人提起这事, 否则我殷家真是在栎陵颜面扫地,无以为人了。我现在就想好好送走灵犀”
一道阴风突然刮过,树木齐刷刷倒向一侧。鞋子被吹下山, 滚不见了。
殷金山惊恐地张望:“她来了?儿啊, 爹是来给你道歉的!爹知道你怎么死的了, 爹知道你心里有冤, 你要恨恨你爹吧!你娘也是没有办法。儿啊,别再害人了。爹给你重新安顿尸骨,把你放回咱们殷家的祖坟里, 咱不给洪家当媳妇了。儿啊!儿你听见了吗,你回我一声!”
树林阒寂无人, 似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审视着他们。孟琅警惕地环视四周,对阿块道:“她应该就在这附近,你能感觉到阴气吗?”
阿块看了他一眼。孟琅说:“我要不抓,等酆都的人来了,到时候她怕连轮回都入不了。”
阿块犹豫片刻,抬脚走上前。殷金山又惊又疑,忍不住问:“他不是看不见吗?”
“他除了看不见,跟别人没有任何区别。”孟琅跟上去,树枝从阿块肩头拂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孟琅盯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想,还在生气,也不知怎么才能跟他解释清楚。
阿块闷头直走,脚步没有一丝迟疑。殷金山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心想这人难道真能找到灵犀?就在他纠结之时,阿块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孟琅问。
“就在这。”阿块说。
“在这?”孟琅环顾四周,并无一人。树林里静悄悄的,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阿块挪开脚,说:“在底下。”
“底、底下?”殷金山惊骇地叫道。孟琅弯腰去看,发现泥土似乎被翻动过。他用剑挑开土块,却只挖出一角血红的袖子。林间倏忽阴风大作,一抹红影从地底钻出,飘摇而去,孟琅跳上剑去追,此刻太阳早已垂落,天地间一片漆黑。那团红影在风中狂舞,簌簌抖动,孟琅忽觉不对,他眯起眼——那不是人,是一件红衣服!
殷灵犀不在这!
孟琅心中大骇,与此同时,远处的山涧——村庄所在的地方,忽然腾起一团烈火,顷刻间照亮了半个天空。尖利的笑声骤然响起,一圈圈在空中回荡。殷金山望着大火的方向,失声叫道:“娘!”
起火的地方,是殷家。
殷金山跟着孟琅进山时,殷厉氏正在给殷家的列祖列宗上香。
她这种女人,本没有资格给祖宗上香。媒婆是抛头露面的下贱命,而她守了寡还出去说和,且不仅说活人也说死人,自然更遭人轻贱。然殷厉氏问心无愧,她拉扯大了殷金山,让殷家门楣光耀,她相信,殷家先祖不会看不见她做的一切。
殷金山就是她的全部。为了儿子,殷厉氏愿付出一切。外人嘲笑她,刁难她,辱骂她,殷厉氏通通不放在眼里。她心里只认定一个目标——把儿子抚养成人,让他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如今的殷家是栎陵的第一大户,金山也成了县令,前途一片光明。
这种时候,一个早已死去的幽灵却来打搅殷家的安宁。殷厉氏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郑重地一拜再拜。今天,金山没有回来。金山对她一向恭顺,从不违逆,可今夜他却不告而别。殷厉氏猜,他是在躲殷白氏。
她眼中闪露一丝悲戚,紧接着便为决绝所代替。她将香插进香炉,紧握着怀中的什么东西,低声喃喃:“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当一阵阴风吹开祠堂大门时,殷厉氏知道她来了。老人平静地站在大堂中央,转过身,一双老眼依旧锐利。
时隔七年,她又看到了小孙女,她已经长大了,眼睛像儿媳,鼻子像儿子,一袭嫁衣鲜红如血。殷厉氏一眼就看出那不是罗银宝做的嫁衣,说:“你又偷了谁家的东西?”
“阿奶的规矩还是那么严。”殷灵犀嘻嘻笑着,摇晃着手中破破烂烂的红盖头,那东西原本搁在殷厉氏的床头,而殷厉氏在看到它的瞬间便抄起剪刀,将它剪得稀碎。
殷灵犀展开红盖头,有点委屈地嘟囔:“阿奶,你怎么不收下我的礼物?难道是因为我现在成了鬼,你怕了?”
“人怕什么鬼。”
“阿奶真是一点都没变。”殷灵犀走上前,笑吟吟地打量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将红盖头搁在桌上,“阿奶,要是爷爷知道你用孙女的命换了儿子的官,他会不会在九泉下蒙羞啊?”
“我那时不杀你,你也要死。”殷厉氏往后退了两步,烛火在她身前跳动,在墙上照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你为什么不选姐姐?”殷灵犀猛然转头,脸戳到殷厉氏跟前,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幽幽地盯着她。
殷厉氏盯着她,毫不退让地说:“因为你身体比彩凤更虚弱。”
“难道不是因为你更喜欢她吗?”殷灵犀尖利地叫道,“你不是一直都嫌我不听话,嫌我不如姐姐吗?”
“你跟个猴子似的,一点姑娘样都没有,我怎么喜欢?”殷厉氏冷冷道,“你这性子,不磨磨,哪里嫁得出去。”
“果然,果然!”殷灵犀狞笑道,“你就是不喜欢我,所以你才让我去死!你压根就没算八字,你这老妖婆!”
她一把抓向殷厉氏,电光火石间,殷厉氏抓过烛台砸到孙女脸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偶把一根针扎了进去!殷灵犀惨叫一声,捂脸哀嚎:“你竟然藏了我的头发!”
“我料到你会回来。”殷厉氏将木偶放到烛火上,厉声道,“死吧,你这恶鬼!”
木偶瞬间点燃,汩汩鲜血从殷灵犀脸上流出。她双目血红,仇恨地扑向殷厉氏!殷厉氏举起拐杖,用力朝孙女打去。烛台倒了,香炉滚了,牌位散了,黄绸幔子燃了,大火吞噬了祠堂,一道红影从烈火中刮出。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殷杰生看清了她的容颜。
是灵犀!
“哈哈哈哈。”
女子猖狂的尖笑在空中回荡,久久不散。一片燃烧的红绸从夜空飘落,好似一只淌血的眼。
“你以为凭这就能杀了我?老妖婆,我还会回来的!”
阿奶?阿奶!殷杰生忙往祠堂扑,可火势太大了。他冲不进去。“水!”他朝慌慌张张的下人们咆哮,“拿水来啊!阿奶!阿奶!”
嘶吼声中,一道白光射入了熊熊烈火。殷杰生惊愕地望着汪洋火海,片刻,一个燃烧着的人影从祠堂里走了出来。孟琅抱着昏迷的殷厉氏,急声道:“叫大夫!”
殷金山赶到时,祠堂的火已经扑灭了。他听说贺道长把自个老母从火海中救了出来,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孟琅说:“快去看看老人吧。”
为了灭火,孟琅方才在地上滚了一道,满身是灰。殷杰生请他去换衣服洗脸,孟琅只擦了擦脸,水盆里映出他烧断了的头发和擦伤的额角。阿块站在一边,问:“你没事吧?”
“没事。火压根没烧到我。”孟琅脱下烧得破烂的道袍,说,“咱们必须尽快找到那黑煞。”
但阿块却清晰地闻到了烧糊的焦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他低着头,捏着拳头,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都是殷灵犀弄的。半晌,他低声道:“对不起。”
孟琅好像没听见似的问:“你刚刚说什么?”
阿块却不说了。孟琅一笑:“我都说没事了。行了,咱们赶紧去看殷老太太吧。”
殷厉氏的情况不太好,她没被火烧着,腰却摔断了。即便如此,她的脸依旧坚硬,双眼依旧闪亮。她用钩子般的目光盯着殷金山,要他发誓除掉恶鬼,在殷金山含泪答应她后,那双老鹰般的眼睛才终于阖上。
一匹白绸挂出殷家大门,罗家闻询赴丧。悲痛和仇恨笼罩了这两个家庭。殷金山率领族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四处搜寻那双小鞋。
他们找不到的,因为孟琅已经先一步行动。
那场大火让孟琅意识到殷灵犀不仅危险,而且狡诈,他不能再带殷家人一起行动。他找到了鞋,跟着它走进了一片杉木林。
这片杉木林少说也有上百岁了,又高又直的树干无限地向天空延伸,消失在一片墨绿的阴云中。这儿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无论是叶片、石头还是空气都湿漉漉的,苔藓又厚又滑,浑浊的溪水迅疾地涌过,被一个大大的木桩分成两股,又汇合。殷灵犀就站在那个老朽的木桩上。小鞋跳进溪流,一瞬便漂走了。
她的样子很狼狈。一半的头发烧焦了,脸上身上满是鲜红的伤疤,近乎透明的血浆从嫩红的鲜肉中流出。她盯着孟琅,漆黑的大眼睛像阴森的洞穴,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老妖婆死了?”她挑衅地问。
孟琅出剑,殷灵犀急退,然而孟琅更快。斫雪剑瞬息便击至女鬼身前,一截红袖割落在地,女鬼五指抓来,背后却挨了重重一拳,是阿块!六根肋骨一齐断裂,殷灵犀惨叫一声,跌入溪中,瞬息便被河流冲走。阿块大步追去,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小腿。
孟琅忽然注意到,涨上来的溪水变成了黑色。
“阿块!”他踩上剑,急声大喊。巨尸跑出几十步,就彻底失去了方向,周遭都是哗哗的流水声,远处传来隐隐的轰鸣。脚下的水越发迅猛,突然,他的腿被一根木头撞了一下。阿块一趔趄,整个人就卷入了浑浊的泥水中。
“阿块!”
溪流猛涨,山谷间传来低吼:
轰隆隆——
数里外,正在山上搜索的殷金山一抬头,看见一条黑色的巨龙从对面山上腾跃而出。他脸色大变,喊道:“走蛟——”
山谷间,泥浆奔驰而下,直冲山沟尽头的村落!
村民全撒开腿向山下跑去,挨家挨户叫人,人们跑过官道,跑过河滩,直跑到另一座山上。黑龙入沟,咆哮着吞噬了田野和房屋,有人跪下来哭泣。半个时辰后,洪流渐渐平息,栎陵消失了。山谷间,唯有一片黑色的泥浆。
人们开始哭泣,哭房子哭田哭牛哭羊哭一切失去的东西,同时骂天骂地骂鬼骂神骂一切可以埋怨的东西,最后,人们骂到了殷灵犀身上。
“这是诅咒,是那个女鬼在作祟!”
“是她!肯定是她!”
人们望向殷金山,他虽然脸色苍白,脸颊颤抖,眼睛却焕发着和他母亲一样锐利而明亮的光芒。
“子不孝,父之过。”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家出邪祟,祸及乡里,殷某无颜面对栎陵父老,唯有找到厉鬼,将她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人们仇恨地呐喊,双眼赤红,声震山林,“挫骨扬灰!”
第108章 殷灵犀
阿块恢复意识时, 首先感到的是沉重。手,脚,脸, 都被泥沙死死压着, 一丝也不能动弹。
然后, 他感到安静。彻底的寂静。他的耳朵很灵, 鲜少会出现这种完全听不见的情况,但此时此刻,他真的什么都听不到。
最后, 他感到了冷。那些从大地深处刮下的泥土和涌出的泉水比寒冰还冷,在短短的时间内就麻痹了他的感觉。这所有一切都让他想起了一段很遥远的时光, 进而想起了那段时光中的恐惧。
曾经, 他也这样被埋在某个地方, 不知多少年。那时围绕他的也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和冰冷。他以为自己永远走不出那个地方,直到他听到一声巨响。
此刻,阿块再度想起了被埋在那层层冰冷下的绝望, 那在寂静中清楚地体验着被活埋的恐惧与绝望。
他想出去,可他没有力气。他想这次他得被埋上多久?那个道士呢?也死了?
阿块睁大眼睛,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时间好像停止了流逝, 阿块开始挣扎, 可压在他身上的泥沙像小山一样沉重。能抬动巨椁的胳膊此时孱弱得就像婴孩, 他使劲推着那些泥块, 胳膊肘、膝盖、脚跟,每一处都在使力,却无法撼动压在身上的厚厚的泥沙分毫。
忽然, 他的脚能动了。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泥土松动了,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阿块!”
脸上的淤泥松动了,空气涌了进来,阿块咳了一声,泥块扑簌簌落到嘴里。
“先别说话!”孟琅说,“我马上把你挖出来。”
他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把阿块的上半身挖出来了。
“别动。这下面都是泥,一动就会陷下去,我现在是踩在剑上的。”孟琅继续把阿块腿上的泥刨干净,把他拉到剑上。阿块跪在剑上,大口大口地吐出泥沙,咳嗽不止。
斫雪缓缓升起,孟琅看到,他们脚下是一长条巨大而丑陋的黑褐色的伤疤,无比刺眼的将翠绿的山岭分为两半。栎陵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泥沙下,连一块屋角都看不见了。阿块终于吐干净了嘴里的泥,声音沙哑地问:“怎么,找到我的?”
“你跟我签了生死契。”孟琅说,“主契是不会找不到从契的。阿块,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很不舒服,但有件事我必须得麻烦你——你还能感应到殷姑娘吗?”
殷灵犀埋得比阿块浅些,但她受的伤可比阿块重多了。阿块能找到她,全凭那些贪图她阴气而聚拢来的亡魂。孟琅把她挖出来时,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啊。”
她身上断裂的骨头全戳出来了。鬼比人凄惨的地方就在这里,人遭到一定的痛苦后就会死去,鬼能遭受的痛苦却没有上限。
孟琅甚至不太敢碰她。他拿了件新袍子把殷灵犀裹起来,巨尸拦住他,伸手把人提起来,孟琅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咔嚓”一声。
“天啊,你干什么?怎么能这样提起来?你把她给我。”孟琅不由分说把殷灵犀接过来,阿块气闷地说:“她是鬼。”
“她是鬼,可她也会痛!”
殷灵犀刚从剧痛中疼醒就听到这话,也不知是触动了她那根弦,她竟嚎啕大哭起来。一张嘴,泥巴就呛进喉咙里,顿时惊天动地一顿咳嗽。泥沙全吐孟琅身上了。
孟琅御剑飞到一个干净地界,把人放下。殷灵犀还是哭,且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个小孩一样。眼泪在她脸上冲出两条白沟,殷灵犀嚎了好一会,才说:“疼啊,好疼啊。”
疼啊,好疼啊。
那是她死前的唯一感受。
对于殷灵犀而言,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那就是哥哥突然冲进门,阿奶阿娘姐姐全都奔出去迎接的那一瞬。
从那一瞬开始,家中再没有欢笑,人人陷入了焦虑与恐慌中。房子被拆掉后,饥饿和寒冷接踵而至。比起寒冷,饥饿更让人难以忍受,在整整两天吃不到东西后它曾暂时退却,可在第三天早晨它却又突然袭来。虫子、树叶、草,能吃的东西都吃干净后,她开始抠墙泥。
从那时起她的肚子明显的鼓胀起来,那硕大的肚子和她瘦弱的身躯毫不相称,就像一根竹竿上长了个瘤。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人绝望了,每个人的眼睛都暗淡得像地上的泥土,只有阿奶坚持拖着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体出去。
有一天,阿奶回来后拉着娘小声商量,一瞬间娘的眼睛亮了,一瞬间娘的眼睛又灭了。然后,她们一齐看向她和姐姐。
决定的过程十分艰难,而殷灵犀毫不知情。偶尔,她听到娘和阿奶在一边争吵,可她从来都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实际上,那时候她也很难关心她们究竟在说什么,饥饿压倒了一切。她已经吃下了足可撑满两个肚子的泥土,却根本不觉得饱。她的腿肿了,无法行走,只能在地上像老鼠一样趴着。即便这样,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死,她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死。
死亡的发生,却不是一瞬间。被捂住口鼻的时候,她拼尽全力挣扎。窒息的痛苦维续了很久,娘的双手像是要把她的整个下颚压扁,她的嘴唇似乎渗进了牙齿里,眼泪流出来,头顶上阿奶的眼睛亮得像刀子,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痛苦,声响,饥饿,全都消失了。
可是她没有消失,她知道她没有消失。她在某个地方,的的确确地存在。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也无法说话,可她知道她在。一滴血唤醒了她,她听到父亲告慰她的魂灵,说她死于毒蛇之口。
那一刻,灵犀生出了怨恨。骗子,她想,骗子!她听着父亲的谎言,母亲的谎言,姐姐的谎言,哥哥的谎言,一年年一遍遍在她坟头重演。每个人撒的谎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在撒谎。连阿奶都在撒谎,说她没有办法。阿奶只来过一次。
撒谎,撒谎,全都在撒谎!可恶,可恶,都那么可恶!她蜷缩在地底下,怨恨一天天滋生,力量也一天天强大。终于有一天一个人来到她坟头,大声辱骂殷金山,往她墓碑上拉屎拉尿,她在愤怒中出离灵魂,朝那个混蛋大声怒吼:
“滚!”
一阵狂风刮过,那个人滚在地上,再不骂人了。鲜血渗进泥土,她的眼睛重获光明。她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找到那人,看到他痛哭流涕地抬走那人,看到殷金山愁苦地在她坟头擦去碑上的血,她不禁笑出了声,真可惜他听不到她的笑声!
她变强了,一天比一天更强大。仇恨滋养了她,鲜血哺育了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磨砺了耐心:她要选择最好的时机报复爹、娘、阿奶阿姐阿哥。她等来了这个时机,那就是殷彩凤儿子的百日宴。
她等了这么久这么久,就是为了报仇,可偏偏有人阻拦她,偏偏她报不成仇。不仅如此,她还毁了容,断了骨,还吃了一嘴巴泥。殷灵犀委屈死了,委屈得再也忍不住哭声。她觉得好不公平,为什么阿奶她们可以杀她,她就不能杀她们?为什么她这么疼,她们却一点都感受不到?为什么她不想死,却非得死?
“啊,啊啊啊”她伤心地、一遍遍地叫道,“我好疼啊,好疼啊!”
她的哭声直到孟琅拿出黄泉水才停止。殷灵犀摸摸自己完好如初的脸,又摸摸光滑平整的小腹,不敢置信这竹筒里的水居然有这样的奇效。可是,她肉里的骨头还是疼,于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孟琅,说:“还,还没好”
“不行。”阿块抢过竹筒,拽过孟琅袖子把东西塞了进去。
“我把你治好也没用啊。”孟琅无奈地说,“等会我还得送你入轮回呢。”
殷灵犀又哭开了:“你是坏人!你也要杀我!为什么非得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呜啊啊啊——”
“你杀了人,还没做错?”
“那都是坏人,坏人!”
“岑家那一老一小也是坏人?”
殷灵犀不哭了,倔强地瞪着孟琅,眼神十分凶狠:“你跟我爹我娘一样坏!”
“我知道你死得冤。”孟琅说。
殷灵犀一愣,委屈而愤怒地说:“那你还要杀我?你是最大的坏人!”说着抓起地上土往孟琅脸上一洒,转身就跑,却没几步就让阿块追上了,直接给按在地上,脑袋磕进土里。
殷灵犀马上又嚎开了,叫得比之前还惨还烈,孟琅的耳朵都快让她哭聋了。
“阿块,你轻点。”
阿块闻言,手上力气更大了。殷泠杀猪似的叫起来,臭骂不止。孟琅把他手扳开,对殷灵犀说:“我也差点被人杀死过,但我最后原谅了他。”
阿块猛地抬起头,盯着他。
殷灵犀大叫:“骗人!怎么可能!”
“是真的。”孟琅说,“那人说只要杀了我一城的百姓就能活下去,他说的是事实,所以我放了他。”
“那你就是坏人,你该死!”
“我不是坏人。我没有贪过百姓一分钱一分粮,也没有少过士兵一粒米一尺布,如果有人没地方睡,我就会把家门打开,平心而论,我应该算不上一个坏人。”
殷灵犀困惑了:“那他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杀了我,别人就能活。当时我没有死,但很多年后,我又遇到了相同的情况,这一次我死了。”
“骗人!”殷灵犀气愤地叫道,“你不是鬼!”
“因为我运气好,又活了过来。”孟琅说,“但我还是没杀那个逼死我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死。”孟琅平静地说,“只有我死了,别人才能活下来,而对你娘来说,她当时也面临着同样的情况。当然,她的选择并不正确,可谁又说出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于她而言,或许那是她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殷灵犀哭叫道:“那她凭什么杀我?她为什么不杀我姐?”
孟琅叹了口气,问:“当时,你和你姐谁身体好一些?”
殷灵犀愣住了,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委屈至极。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那么,你砸死岑家那一老一小就公平吗?害你的人是他们吗?殷姑娘,你恨你家里人,这无可厚非,但你要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就会成为滥杀无辜的厉鬼。”孟琅望着她说,“不要带着怨恨进入轮回。”
“我怎么能不恨他们,那是我娘我爹我奶我姐我哥是他们杀了我,不是别人,不是别人”殷灵犀伏在地上呜咽,“我那么爱他们,他们怎么能杀我?怎么能杀我?”
孟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手腕提起,手指翻飞成印,就在他手即将落下的瞬间,殷灵犀突然惨叫一声,抱头嘶吼、翻滚、哀嚎:“好痛,好痛!”
她的皮肤迅速卷曲、皴裂、焦黑,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糊味。殷灵犀缩成一团,在地上不停打滚,滚过的地方流下一滩滩鲜血。那痛苦的哀鸣摧裂人心。
“好痛啊!”
她望向孟琅,眼中流下两道血泪。下一瞬,一簇火焰突然从她心口冒出,转瞬便吞噬了她的整个身体,地上只剩下一团飞灰。
孟琅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手中的印分明还未落下,殷灵犀却已魂飞魄散。
他突然抬起头,定定地朝一个地方望去。
他看到,远处的山谷中,升起了一道黑烟。
第109章 殷杰生
知道真相后, 殷杰生曾想过饶恕妹妹,在她残忍地杀死阿奶之前。他看到一轮红影从祠堂冲出,半张脸血肉模糊, 与记忆中可爱的幼妹毫不相同。
那一刻, 他认定眼前这个厉鬼不是他的妹妹。
随之而来的灾难印证了他的结论。他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他迫切地需要将这怒火发泄。去找棺材时他一人冲在最前面, 他的视力从没如此好过,泥巴下是木头石头他一眼就能看出。当他看到泥巴里供出的一个尖角时他立马认定,就是它。
果然, 是那口棺材。
殷灵犀把它藏得很好,那片杉木林人迹罕至。但她没有料到会爆发泥石流, 棺材被冲了出来。人们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棺材, 那具小小的尸骨就躺在里面。他们开始讨论如何彻底消灭这女鬼。殷杰生说:“烧。”
这个主意立即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柴火很快找来, 被扔进棺材里,殷杰生请父亲点火,把火扔进去时殷金山闭了一下眼, 而殷杰生一直睁着。
火把扔了进去,一股浓浓的黑烟喷出,伴随着木头的嗤嗤声。
火烧起来并不容易, 这刚下过雨, 木头都很湿, 庄稼汉们就脱下草鞋扔进去。在一阵嗤嗤声过后, 一团大火猛地蹿出,像一条巨龙攀升向天空,滚滚黑烟就是它身旁的彩云, 飞溅的火星是它脱落的鱼鳞。天空中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人们恐惧地抬起头, 空中什么都没有。
殷杰生抓起一把树枝,扔进大火里,说:“继续烧啊!”
人们恍然大悟,七手八脚往里面加柴。火焰烧得更高,像个怪物,像个黑洞。殷杰生仇恨地瞪着那团大火,烟熏燎了他的眼,他狠狠揉了把眼睛,继续往里面添火。火焰里发出一声轰鸣,棺木裂开了。
殷杰生突然笑了一下,抓起更多树枝往里扔,火一下子涨起来,差点烧到他。族人慌忙把他拉开时一把长剑从空而降,孟琅跳下剑,劈开烈火,下一瞬火焰更加猖獗。殷金山大惊:“道长?你干什么?”
“你们烧了她的尸骨?”孟琅悲愤地喊道,“我马上就能送她入轮回了,现在她魂飞魄散,什么也不剩了!”
殷杰生挡在父亲面前,毫不退让地对孟琅吼道:“她毁了村子,还不该魂飞魄散吗?”
“那不是她干的——”
“让开!”殷杰生撞开他,抓起柴火扔进去,大声道,“这都是她咎由自取!这就是报应,报应!加火,把她烧干净!”
众人一拥而上,把孟琅从棺材边挤开。阿块发了火,抓起一人就扔到地上。
“打人啦!”有人叫道,愤怒的人潮一下子调转头扑过来。阿块一拳打倒一个,殷杰生抄起一把火,嘶吼道:“干他!”孟琅拦住阿块,挥剑砍向地面,在他和村民之间劈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够了!”他吼道,“我们马上离开。”
他抓起阿块的手,转身就走。殷金山望着两人远去,又看向熊熊燃烧的棺椁。火光把儿子殷杰生的脸照得血红,两只眼睛绝厉果断,村民站在他身后,神情信服,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而他老了,那具燃烧的棺材将他击得粉碎。
于是,他把镇压女鬼的事全部交给了儿子。殷杰生先是率人将那棺材烧得干干净净,然后收拾灰烬,要埋在土里,再在上面建一座塔。那座塔在废墟上竖起时,殷杰生的威望也超越了他的父亲。
六角宝塔完工的那天,殷杰生忽然想起了知道真相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他去找了阿奶。
不同于父亲,那段日子他一直呆在家中。不同于彩凤,他的年纪更大心思也更敏锐。因此,在母亲哭泣着承认自己杀了小妹的那一瞬间,他立刻看向了另一个人——他阿奶殷厉氏。
真相大白的那天晚上,他安慰过母亲后就去找了祖母。他知道阿奶那样做有许多无可奈何,可他还是想问个为什么。
从小时候起,殷厉氏就给他一种不同寻常的印象。当别的小孩都可以缠着祖母要糖吃时,只有殷厉氏永远对他注以严厉的目光。殷杰生永远无法从她那里得到糖果,甚至殷白氏和殷金山也无法越过她给他买一颗糖。祖母对于持家有一套无比坚硬的规矩,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
殷杰生想知道,是否是那些规矩杀死了小妹,而当家族的利益再次受到侵犯时,那些规矩是否又将选择下一个祭品。
殷厉氏的回答是,是。
“为什么?”殷杰生问。
当时,阿奶在祠堂。她望着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红色的烛火在她漆黑的瞳孔中跃动。
她说:“她最合适。”
殷杰生其实知道,小妹是最好的选择。彩凤活下来还能织布干农活,小妹却只能浪费粮食。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也不愿意面对祖母过分的冷静,这份冷静反而惹出了他本没有的怒火。
“阿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殷厉氏仍凝视着牌位,说:“我不是狠心,我是没有选择。”
“或许我们当初可以再去求求洪县令——”
“你以为洪县令没有收钱吗?”
殷杰生愣住了:“岑家不是只给典史送了钱吗?”
“典史的钱洪县令要抽一半。”
“可是洪县令是个清正廉洁的人——”
“他大寿时典史送的那块奇石,不是钱吗?他儿子生病时典史送的人参,不是钱吗?”
“他要是跟典史狼狈为奸,干嘛要提拔父亲当县令?”
“杰生啊。”殷厉氏悲哀地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洪县令到任了,要做高官了,怎么会留下典史这个把柄?让你父亲去处理他,既是卖给你父亲一个人情,也是握住了你父亲的把柄。栎陵出布出木,尤其是那片冷杉林,油水可大哪。”
“但是,但是”
“他说了。”殷厉氏的声音流露出一丝痛苦,她仍克制地说,“要想你爹出来,就拿他儿子的媳妇来换。我走遍了整个栎陵,哪有这样的巧事?正好他儿子死了,正好别人的女儿就死了?哪有这种巧事?只有我家的两个孙女快要饿死了!你说,上哪去找他要的女子?上哪去找?”
殷杰生震惊地站在原地,半晌,他艰难地问:“父亲知道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殷厉氏沉沉地闭上眼,苦涩地说,“孩子啊,世事就是如此,很多时候,我们没得选。”
没得选。殷杰生望着这座塔,心想,确实,很多时候,他们没得选。现在想来,大火那天阿奶为何要去远离他和阿娘歇息的屋子的祠堂,恐怕就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七年前她牺牲了小妹,七年后她牺牲了自己。
他默默地望着这座塔,转过头,决然地离开了。
殷杰生不知道,自己亲手埋到塔底的盒子里不是妹妹的骨灰。
一个夜晚,孟琅悄无声息地溜进殷家,将盒子里的骨灰倒出,又将同等份量的木灰倒进去。他在临近的村子买了口很好的棺材,把骨灰盒放在里面,然后把棺材埋进土里。他没有立碑,只在那小小土堆上浇完了竹筒里的黄泉水。
他在坟头前站了很久才离开。踩上剑时,他觉得浑身是如此无力。忽然,阿块握住了他的手。
阿块的手很大,很粗糙,满是厚茧和细密的伤口。孟琅握着那只手,没有说话,心中却觉得有什么地方酸软了。他想真奇怪啊,这青煞连看都看不见,怎么能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他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了,成了神,活了几百年,却似乎什么长进都没有。
有些事,从前他是人的时候做不到,现在是神仙时,也做不到。
晚上歇息时,阿块问:“你,死过?”
“我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孟琅脱下破破烂烂的道袍,嘀嘀咕咕地说,“再这样下去,我袖子里可就没衣服了。”
这地方离栎陵已经是几百里开外。一轮明月孤悬于山涧之上,照亮了汩汩溪流。孟琅掬了把水,当头浇下。
山中的水,冰凉彻骨。
孟琅把头整个埋进水里,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表情,仿佛是笑着说:“我们明天就能到鹤城了。”
孟琅不知道的是,栎陵的灾难惊动了州郡,刺史听闻殷杰生的义举后倍加赞扬,让他带着栎陵父老迁到了临近的村落。不久,殷杰生被委以县令之职。在短短两年内,他因出色的治绩迁升郡守,同时迎娶了刺史的女儿。他走得越来越远,再也没有回过栎陵。
这一年,殷家还出了一件大事——殷彩凤被罗家休了,因为她打了自己的丈夫。
用打这个词实在太过委婉,实际上,那应该叫谋杀。她差点用剪子把罗成器捅死,殷杰生尽全力周旋才将她救出大牢。没人愿意要这个差点杀死亲夫的疯婆娘,殷杰生最后只得将她嫁给一个家境殷实的乡下汉。
那汉子姓沈,家远在几百里外。
每年,殷杰生至少要去探望一次妹妹。第一年殷彩凤没有任何变化,第二年她开始能简单地回答别人的问题,第三年她有了一个孩子,脸上有了笑容,第四年——第四年他没能去乡下。代替他来的是一封口信。
鬼来,速逃。
第110章 鹤城
尽管孟琅嘴上说着没事, 但阿块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道长的脚步声不再像以往一样轻而平缓,道长的声音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松快,有时候他突然沉默, 呼吸中弥漫着沉重, 那重量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 均匀地落在阿块身上。
而当孟琅进城后, 这种沉重被各种各样喧杂的声音冲淡了。
阿块从未听到过这么多声音,叫卖声,马蹄声, 敲锣打鼓声,号子声, 铃铛声, 笑声, 骂声,叫好声,奔跑声, 咚咚转的拨浪鼓,笃笃笃的老拐杖,鞋后跟啪啪啪敲在地上, 牛马羊鸡鸭鹅狗一块叫唤, 整个世界好像成了一个大熔炉, 所有的声音都倒进了阿块的耳朵里搅和。
可他却不需费心去寻找孟琅的脚步声, 因为孟琅牵着他的手。
正是这只手隔开了声音的洪流,让阿块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沉重。很奇怪,有时候人的情绪就像味道会融化在空气里, 它们阴魂不散地在这个人四周徘徊,牢牢黏到他的皮肤上, 让靠近者浑身不自在。
当孟琅和白事店的掌柜说话时,他的语调显得格外明快活泼,那些空气中充斥的颗粒物就像被一阵风似的突然扫光了。
可对阿块来说,不适依旧存在。孟琅和各种各样的人交谈,每当他开口时空气就显得明亮而轻盈,每当他转身离开时寂寥与沉重便再次来袭。阿块给弄糊涂了,他心里很不舒服,想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没事吗?没事。之前他已经得到了回答,尽管这显然是谎话。但有一点是真的,即道长并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他的嘴永远闭上了,阿块感到沮丧而烦躁。他一直心不在焉的,直到他突然意识到嘈杂的人声消失了。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离开之前那条街了。
他停了下来。
“这是哪儿?”
“鹤宫附近,现在,应该叫合宫了。”孟琅眺望着远处高大的宫墙,说,“我想让大王睡在能一眼看到他的王宫的地方,可现在,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几百年过去了,鹤宫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从前,它是红顶白墙,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现在,它顶着厚重的黄瓦,穿着金碧辉煌的铠甲,显得俗不可耐;从前,它的墙很矮,墙上的士兵会把铜钱扔给墙下的果贩,然后垂下一根绳子把西瓜接上去,现在,它的墙很高,墙下没有小贩,也没有车马,更没有人家,城门前一片空空荡荡。
它彻底变了样,变成了新主人喜欢的模样。
只有鹤城外那一圈城墙还是四百多年前的模样。孟琅认得那些厚厚的墙砖,认得城垛里的黑洞——那是士兵观察敌人的眼睛。于是他掉过头,向城外走去。
坟墓选在一个小山丘上,这里有一棵松树,树枝遥遥伸向鹤城。孟琅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是仙鹤王的灵魂在指引他,当他爬上去时果然发现这地方不仅开阔而且朝东对着城门,就像是上天为这位王选择的安息地似的。
孟琅拿出买来的铁锹,开始挖土,斫雪因再也不用承担挖坑砍树的差事而发出了欣悦的白光。他挖了没两下,铁锹被阿块抢走了。阿块挖得很深,很快,手背上的青筋像一条盘踞在褐色大地上的龙,孟琅出神地盯着那根鼓起的青筋,忽然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仙鹤王的时候。
那并非是他去仙鹤借两千救兵的时候,而是他十岁时随父亲一同出使仙鹤的时候。仙鹤王很高,声音很洪亮,他和父亲说话时,他就一直盯着他垂在身边的那只大手,骨节很粗,青筋凸起,有一根尾端突然拱起,像龙的尾巴,这根青筋原本通向无名指,这一拐就拐到了小拇指上。
他那时候不知怎么地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一本相术书,说青筋长在小拇指上是劳燕分飞的兆。于是他马上扭头去看王妃,还没看清楚脑袋就被父亲按下去了。王妃并不恼火,笑眯眯地说无妨无妨,且让他上前让她好好看看。孟琅立刻觉得相书骗了他,这么一个温柔的大美人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丈夫呢?
可后来,那位温柔的大美人真的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她跟一个连国人私奔了,由此引发了连国与仙鹤国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的失败让仙鹤国一蹶不振,最终在两百年后亡了国。
孟琅盯着那根青筋,跨越了几百年的思绪扇起了许多浮尘的记忆。突然,那条青龙动了,飞了,在空中穿梭,翱翔,直到它几乎戳到自己鼻子上,孟琅才意识到是阿块走到自己面前来了。
“还要挖吗?”
没有回答。阿块困惑地又问了一遍。
“啊挖完了?”孟琅像忽然惊醒似的,站起来,地上已经有了很大一个坑。他拿出棺材,大小正好。他跟阿块合力把棺材放了进去,他抬棺材脚,阿块抬棺材头。等棺材平稳落地后,孟琅就把买来的元宝车马等各色纸活摆在棺材周围,远远看去,这具棺材就像被鲜花包围一般。
然后便是填土,阿块填土时孟琅继续盯着他的手看。土填完后,地上隆起了一个小包。孟琅把买来的青石墓碑立在那小包前,点烛,焚香,酹酒,跪拜。磕完头后他对阿块说:“你也来磕三个头。”
阿块照做。孟琅问:“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阿块摇头。
孟琅看向墓碑,那上面刻着一行大字。
恩人臧氏镇邪墓。
“臧镇邪。”他说,“你要记得他的名字,还要记得他的身份。我不能在墓碑上刻下他是谁,但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仙鹤的王。”
下山时天已经黑了。阿块是通过凉下来的风判断出这一点的。不知为何,孟琅的脚步好像更重了。
城门关了,他们只能在外借宿。孟琅叩响了一家农户的大门。门张开一条缝,两只眼睛伸出来打量二人。孟琅和气地说:“大伯,我们是从西边来的书生,天色太晚城门关了,想在您这借宿一晚。”
门里的人迟疑片刻,还是让二人进来了。这人大约四五十,皮肤皱巴巴的,额头中有很深的一道缝。他一边带路,一边不安地打量两人。他们进了院子。
院子里竟都是莲花。大的,小的,红的,粉的,单枝的,并蒂的,含苞的,怒放的,都在晚风中轻轻摇摆着柔嫩的身子,吐露出幽幽芬芳。孟琅有些惊讶:“大哥喜欢莲花?”
男人道:“俺老婆喜欢。”
孟琅赞赏:“夫人雅兴。”
男人挠头笑了两声,孟琅注意到他的左手有一大块狰狞的伤疤。他请两人进了堂屋。屋内香气更浓,孟琅好奇地问:“莫非屋内也有莲花?”
男人点头,咧开嘴笑着说:“俺老婆最喜欢莲花,有一株绿色的,她特别喜欢,天天都摆在床头。”说着,向屋内喊道:“阿莲,有客人来了,你做些吃的!”
里屋传来响动。男人说:“俺老婆文静,二位别见怪。您二位打哪儿来的?”
“西边。”
“西边?那可远了。二位来鹤城干什么?”
“拜访故人。”
“哦哦。”男人好奇地打量他们,问,“您二位不是一般人吧?”
“大伯何出此言?”
“公子你这剑可不是凡物啊。”男人自信地说,“俺是个铁匠,你这剑,一看就造价不菲。公子我能看看不?”
屋内忽然响了一声。男人抬头问:“老婆,咋啦?”
好一会,屋里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
“夫君,我不小心摔了碗。”
“啊?你没受伤吧?”男人慌忙起身,去了里屋。阿块拽拽孟琅,低声说了什么。孟琅说:“我知道。”阿块疑惑地望着他,还没说话,男人就出来了。
他端着两碗冷粥,为难地说:“我老婆把手弄伤了,没法给二位做饭了。这粥是晚上俺们吃剩的,没坏,二位要不嫌弃”
孟琅关心道:“尊夫人没事吧?”
“没,没。”男人连连摆手,将两碗粥送到二人面前,“二位请用。”
孟琅还没端起粥,阿块就掀翻了碗,直冲进里屋。一个绿裙女子端坐在床上,见他进来惊叫一声,立即从窗户中跳了出去。阿块跟着跳出去,只听哐啷一声,女子哭叫道:“大人饶命,饶命!”
“阿莲!”男人急奔出去,使劲推阿块,吼叫道,“你干什么?放开俺老婆!放开!”
阿块掐着阿莲脖子,厉声问:“为什么害我们!”
“阿块!”孟琅赶过来,“先放开她,这样她说不了话。”
阿块一松手,男人便冲过去抱住阿莲,怒瞪着他们。阿莲咳了几声,捂着喉咙说:“我,我没想害你们。那粥里是蒙汗药”
男人猛地转头,震惊地说:“什么?阿莲,你为什么要给他们下药?”
阿莲泪眼婆娑,摇摇头,不说话。阿块愤怒地说:“因为,她不是人。”
男人愣了一下,着急道:“我老婆咋能不是人?你咋睁眼说瞎话呢?”
“她的确不是人。”孟琅说,“你是看出我是谁,才想用药迷倒我们,自己逃走吧。”
“仙君英明。”阿莲伏地哀求,“小女子绝无恶意,寄居此地,只为完成主人遗愿,无半点害人之心,还望仙君成全!”
第111章 阿莲
我叫阿莲, 我是玉碗,我是一朵绿莲花。
我生来孱弱,举着瘦弱的枝儿, 在众多健健康康的姐妹中格格不入。花农见我活不了, 就将我连根拔起, 扔到田里。花农的女儿摘菜时看见了我, 惊讶地问他:“爹,你为什么拔掉这朵荷花啊?它都长出花苞了。”
“开不了。”花农说,“就算开了, 也不好看,卖不上价。”
“那就给我吧。”女儿兴致勃勃地说, 将我从地上拾起。她身子娇弱, 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 却不辞辛劳地照顾我。她从河里挖来淤泥,舀来泉水,天晴时搬我出来晒太阳, 天雨时搬我进来躲风雨,在她的呵护下我颤巍巍地开出了一朵瘦弱的花,而她绽放的笑靥胜过我瘦弱的花朵千万倍。我要为我心爱的主人开一辈子花。
我努力地扎根, 努力地汲取营养, 我的脖颈越发修长, 我的袖子鲜翠欲滴, 我高高地仰着头,骄傲地开着花。我比腊梅更晶莹剔透,好像披着一层朦胧的珠光;我比山茶更圆润繁复, 好像游鱼层层叠叠的裙摆;我比我的姐妹更素雅,好像一颗玉如意。所有人都惊叹我的美丽, 连花农都对我刮目相看。
我多高兴啊!我为主人争了光!
我开得这样美这样好,以至于花农天天领着一批批人来观赏我。主人一开始担心他会将我卖掉,可无论来人开多么高的价钱,花农都不卖。主人放了心,天天夸奖我。
“莲花呀莲花,你怎么这样好看?你要是女子,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主人哀伤地望着水里的倒影,“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美貌就好了,那样我定能嫁给一位贵公子。”
可是呀,主人。我大声地说,你分明比我美丽千倍万倍呀。你的脸比桃子还粉嫩,你的眼睛比星空还璀璨,你的头发比乌云还浓密,而你的笑容,就是天上的太阳也无法比拟。我亲爱的主人,你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人呀。
可惜我的主人听不到我的赞美。她除了做饭织布打扫,就是看那几本话本。有一次,她在我旁边看书,我便看见了书上的插图。我真不明白主人怎么会羡慕话本上的那些女人?她们瘦得像风干的腊肠,细长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指甲更是可怕——天哪,只有该死的鸟才有那样的指甲!
我的主人呢,肩膀圆润润的,屁股圆溜溜的,脚趾圆嘟嘟的,多漂亮!我天天大声的赞美她,为什么她听不见呢?看看吧,鸟儿见到她都欢叫,鱼儿见到她就簇拥过来,树上的野猫看到她都不呲牙,我的主人多么好啊!
每当她喂小鸟喂小鱼喂小猫时我就大声说,鸟啊鱼啊猫啊,夸夸我的主人吧!你们是能说话的呀!可这些笨笨的生灵只能发出怪叫,没人告诉主人她的美丽,于是她在哀损中一天天看低了自己。只有我们,这些不会说人话的东西知道,她是多么的美丽。
我决心要满足主人的宿愿。于是我开出了最好最美的一朵花,不,是两朵。
我开出了并蒂莲!
那一天,整个屋子的人都被惊动了,然后,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再然后,整个鹤城都被惊动了,最后,连合宫都被惊动了。啊,我引来了王爷和他的儿子,我从主人羞红的脸颊看出,那位衣着华贵的世子就是她期盼的郎君!
可是,花农为什么不提亲?王爷为什么把我搬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主人了。我伤心了,还被扔掉了。不仅是我,王宫里所有凋谢的没凋谢的莲花都被拔起,因为明年穿着黄袍喜欢黄色的皇帝要来鹤城,所以这里要改种黄色的莲花。
一个男人捡走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让我做麦子的肥料,而是把我好好栽种在了盆里。这个男人跟主人相比真是笨极了。他不知道我不爱清水,也不知道我不爱黄土和石头,更不知道我讨厌那又宽又矮的盆,那会让我长不高的!哎呀,我真快被他气死了!难怪他只能当个铁匠呢!
我本来该死在那个秋天,可我真想见我的主人。我多么思念她啊!虽然铁匠没有好好照料我,可我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铁匠是个苦命人,没爹没娘没老婆,寡言寡语寡表情,天天就知道闷声打铁。不过,他的手艺很好,所以找他打铁的人很多。
铁匠有一个陶罐子,每次打铁得了钱,就把铜子都丢进去。我笑他真笨,这罐子只进不出,要取钱就得把罐子打碎,多不划算啊。铁匠更笨的是,有媒婆上门说亲,他居然不答应。嗬嗬,他是哪号人物,还敢挑三拣四?再拖下去,他可就成老光棍啰。
这个笨铁匠唯独有一点让我欣赏,就是他喜欢花,还是莲花。每年总有一天他要买一盆莲花回来,可他又不会养,老是买回来没多久花就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这都是因为我想见主人,只要我活得够久,总有一天可以见到主人吧?
我没见到主人,倒见到了醉酒的铁匠。这一天铁匠特别反常。他没有一大早就起来烧炉子打铁,而是倒头睡到大天亮,醒了就出去买酒——他可是一年上头都不喝酒的呀。买了酒,就在屋子里喝,喝光了,就抱着我大哭。就是在这一天我知道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以解答铁匠所有的怪异。
铁匠喜欢我的主人。
原来铁匠小时候是个乞丐,而他每次讨饭讨到我家时,善良的主人都会给他一张饼。就因为一张饼,主人成了铁匠心中的仙女,他发誓一定要娶到主人,于是外出学手艺几年不回。回来时,他成了个大小伙子,还是那么穷;主人也成了个大姑娘,还是很有钱。
他的梦想破灭了,花农要的彩礼可不便宜。铁匠没日没夜地打铁,就是想凑够彩礼钱。可花农因为我鸡犬升天,彩礼也跟着翻了好几倍。铁匠好不容易接近了点的梦想又遥远了,可他还是没有放弃。
但就在今天,主人出嫁了,嫁给了一个虽然比不上世子尊贵也比不上世子有钱但却比花农尊贵比花农有钱的贵公子。
铁匠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借酒浇愁了,醉倒了,呼呼大睡了。我呢,我骂铁匠死不争气,你干嘛不拿着我去给主人送礼呀!这样主人没准会见你呢,就算不见,我也可以替你看着主人啊。我会告诉主人你有多爱她,虽然她听不见,可小鸟小鱼小猫都听着呢,所有不会说人话的都听着呢!
这不争气的铁匠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就变了个人。他把罐子摔了,也不起早贪黑地干活了,连打铁都懒散了。找他的人少了,媒人也不上门了。没事儿他就抱着我遛弯,托他的福我终于瞧见主人现在住哪了。不是我说,那房子真气派,难怪主人喜欢贵公子呢。
可我没想到,那贵公子居然敢把主人卖了!他空有尊贵的身份,却一点都不懂礼义廉耻,酒色嫖赌倒是样样齐全,没几年就把家产败光了,花农要把女儿接回来,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要得回来!最后他只能把女儿买回来,你说说这事!你说说!
铁匠知道这事后又把自己喝倒了。起来后他洗脸洗头洗身子,找钱找米找衣服,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和那套补丁最少的衣服走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向花农提亲去的。
第一次花农以为他是来看笑话的,毫不客气地把人轰走了。第二次花农信了,又嫌他穷。第三次花农终于被打动了,心想女儿也就这样了,要是女儿同意就给他吧。开门一看,女儿上吊了!
万幸铁匠那天上门提亲,万幸他一而再再而三没有放弃,否则我就永远见不到主人了!
这些我当时可不知道,我就知道铁匠回来时带来了我朝思暮想的人。我那天本来是没有花开的,只有一个孱弱的花苞,可看到主人时我太高兴了,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动了,都往花朵朵上跑,我感觉自己猛地往上一蹿,好像要伸出手去拥抱我的主人似的——我开花了。
主人当时的面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冲过来紧紧抱着我。我笑啊,笑得花枝乱颤,因为主人在颤动,所以我也颤动了。铁匠也笑,笑完又哭,哭完又笑,他抱着主人,主人抱着我,我们都完整了。
那之后的日子,自不必说。铁匠又开始起早贪黑,又开始往新陶罐里扔钱了。没两年,主人生了个龙凤胎,主人说这是我给的吉兆,因为我曾经开过并蒂莲呀。我在主人的照料下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美丽,但我可不敢再开并蒂莲了,我就分两枝开,花挨在一起,就像长在一起似的。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一天天殷实,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主人死了。她死的好突然,死亡总是突然降临的。只有我看见了主人的死亡。她正在织布,突然,她抽搐了一下,攥着心口,然后就倒在了地上。
铁匠不在!他买炭去了。儿子不在!他念书去了!女儿也不在!她去外祖父家玩了!所有人都不在,只有我,只有不能动不会叫的我!我眼睁睁看着主人在地上抽搐,挣扎,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喊,眼泪淌出来,而后身体猛地一抖,便静止了。
我请鸟帮忙请鱼帮忙请猫帮忙请世间所有生灵帮忙,可它们没有一个听我的!主人死了!就这样死了!她再也不会给我换水再也不会抚摸我的花瓣再也不会把我转过去让我看着院外的风景了!她死了,死了呀!
我哭,放声大哭,用尽全力去哭,一阵风吹过,我的花瓣就像泪珠一样一瓣瓣掉下来,又一阵风吹过,我的花心便光秃秃了。主人死了,我的心也死了。铁匠的心也死了。
铁匠又颓废了。没过两年花农把孙子孙女接走了,因为他怀疑可怜的女婿傻了。一个人要是不会说话不会笑,人们就觉得他傻了,真是可笑。后来,那两个孩子一个娶妻一个嫁人时回来过一次,连睡都没有睡一夜就走了。
他们是叛徒,他们忘记了主人。只有我和铁匠守着她,只有我们永远记着她。渐渐地铁匠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换衣,甚至忘记了打铁。有一天他一锤子砸到了自己的手上,刹那间我闻到了血肉烧焦的糊味。可铁匠叫都没有叫一声。他盯着锤子,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死亡。
主人就是那天回来的。她本来老老实实等着过奈何桥,可她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跑回来了。听她说酆都的鬼差都是笨蛋,压根没发现少了一个鬼。她跑出来后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家,是铁匠的血味给她指引了方向。
“我忘记他的气息了。”主人哭着说,“我忘记了。”
主人显形的那一刻,铁匠活了,我活了,人们却说,铁匠疯了。他怎么跟空气说话?他怎么对着空碗傻笑?人们真蠢,他们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全部,却不知道好多东西他们压根看不见呢。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一个拖着长舌头的白衣男出现在了屋子里,主人一见到他就脸色惨白。那是来抓主人回去的人。主人哭啊,求啊,跪下啊,磕头啊,都不管用,那长舌男说她必须得回去,要不他的月薪就没了。呸!钻进钱眼里的家伙!
这时候,长舌男突然把整个脑袋转过来,只转了脑袋。我吓得尖叫起来。长舌男奇怪地说:“咦?小莲花还成了精?”
他又把脑袋转回去,打量着主人。好一会,他拍掌道:“看小娘子你哭得如此可怜,无常我今天便做个好事。你虽是命归西天魂赴黄泉,你夫君却能得个美妾长长久久,哎呀呀,这下你该跟我走了吧?”
他把我一抓,于是我落了地。我有腿了?我一低头,我有头了?我忙去找主人,主人却由那长舌男系着飘远了。
“照顾好我夫君!”她哭着说,一忽儿就不见了。
这就是我主人的遗愿。
第112章 太傅
孟琅没有抓走莲花精。他虽然爱多管闲事, 可也不是什么闲事都管。一般人总以为神仙高高在上,鬼怪等而下之,但其实羽化岛上也有妖怪, 他师伯百川真人的徒弟黑山君便是一只大黑豹。百川真人另一个徒弟也是妖怪。
孟琅躺在床上, 忽然想起了有关那位师兄的往事。人活得久了就爱回忆往事, 即使不回忆那些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复苏, 就像埋在尘埃里的蝴蝶,一触动便翩跹。
那位师兄天资卓绝,拜入师伯门下前就已炼出妖丹, 成了称霸一方的大妖。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师兄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当时, 他的样子是多么凄惨啊, 他那枯槁的脸色和凄凉的双眼简直和这个年过半百的铁匠一模一样
孟琅有些担心铁匠。阿莲承认自己是妖怪后, 铁匠一下子苍老了。他的脸色灰败了,整个人塌下去,突然矮了一截。他一声不吭, 木木地回了房间。孟琅害怕他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心躺在床上睡觉,于是他起来了。他一动, 阿块也跟着起来了。
铁匠房间里还亮着光。孟琅敲了门, 过了一会, 铁匠开门了, 站在门口问:“道长怎么还不睡?”
孟琅举起手中的酒:“老兄,喝一杯?”
铁匠一愣,神情似乎松懈了些, 拉开门让两人进来。屋子里显然已被翻过一遍,但因本就没有什么东西, 所以也不显得狼藉。那盆绿莲仍在床头,几枝荷叶挺立着,一个小小的花苞紧紧裹着,没有一点要开的意思。见孟琅来了,那花苞瑟缩一下,躲到荷叶后面去了。
铁匠拉过两个空箱子,请孟琅二人坐下。孟琅看他没有喝酒的意思,关切地问:“你今后打算如何呢?”
“我想去看看阿莲。”
孟琅有些意外,随即问:“尊夫人的墓在哪里?”
“不远。”铁匠说,“我给她买了一块好地”他眼中流露出几分迷惘,几分回忆,半晌,他笑了一下,说:“我好久没去看她了,可家里什么都没有道长,你能不能把这壶酒给我?”
“当然可以。”孟琅关心地问,“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铁匠摇头道:“我带上那盆花就够了,我想和她说说话。”
孟琅便不再强求,他坐在那,跟铁匠东扯一句西拉一句,把铁匠有关妻子的记忆全扯活了。
他其实只问了莲花。尊夫人为什么喜欢莲花?尊夫人以前养过哪些莲花啊?铁匠的话匣子一拉开便如长河倾泻,过往的岁月点点滴滴浮现在他的笑眸。纵然爱妻已不在,可曾拥有的幸福却并未消失,讲起那些生活中的平凡片段,铁匠仍会不自觉地露出笑颜。
“她呀,她就是喜欢莲花,给女儿绣的鞋上是莲花,给儿子的肚兜上也绣莲花,还给我绣了条莲花腰带,我说大老爷们系这个像什么样呀,她说城里男人多的是穿花衣服的,我系上这个准好看”
铁匠说着就去摸腰带,腰间却空空如也,他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一抽,突然两道泪流下来,嚎道:“阿莲呀,阿莲呀!”
这汉子用拳头抵着额头,脑袋埋到胳膊里,痛哭起来。也不再叫自己的妻子,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地上很快就湿了一滩。孟琅走过去跟他坐在一块,胳膊箍住他的肩,手用力地拍了拍,另一只手把酒拿过来,说:“老兄,我还有酒,咱们今晚上就喝了它吧!”
铁匠拿过酒,一口就闷完了。孟琅说:“摔了它!”
铁匠把酒壶摔到地上,孟琅又递给他一壶酒:“干!”
铁匠一口灌完,又往地上狠狠一摔。孟琅又拿出一瓶酒,铁匠却突然跑出去,对着天空大喊:“操他娘的阎罗,你为啥要带走我媳妇?我媳妇没干过一件坏事,你凭啥带走她?你要勾人你勾那些泼妇□□毒妇去啊!你勾我媳妇干什么?狗日的老天你不长眼,你不长眼啊!”
孟琅追出来,听见了喊道:“说得好!老天就是不长眼,这命他就是不公,老兄你心里还有什么不敞快的,都骂出来!贫道今晚给你压阵,保证鬼神不找你麻烦!”
铁匠便扯开嗓子骂天骂地哭爹喊娘,甚至还揪着孟琅问他没事为啥来他家过夜,他不来他就不知道阿莲死了,孟琅承认是自己的过错,陪着他继续骂老天骂大地骂该死的阎罗。铁匠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耍了场酒疯,最后抱着那盆莲花痛哭流涕,闹到近天明才睡去。
莲花精显了形,惴惴不安地望着孟琅。
孟琅从袖子里拿出一坛酒,又拿了些银子,对莲花精说:“你拿这些补贴家用吧。”
“小妖哪敢要仙君的东西?”
“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孟琅把地上翻倒的箱子扶正,“好好过日子吧,他还不是还有子女吗?”
他走了。阿块大步走着,气闷地说:“他骂了你,还给银子。”
“那不是他心里话。”孟琅说,“他心里压着太多东西了,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阿块说:“你心里,东西也多,就不发泄。”
孟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笑了笑。他想,这青煞懂什么啊?好笑之余,也有几分被看破的恼怒。迎面走来一支车队,两个小吏走在前头,拿着鞭子啪啪地打,孟琅便退到路旁,等鸣鞭开道的官员过去。
他垂头等待的时候,想到几百年前徐风的官员出行也是拿鞭子开路的。几百年了,人世间许多东西都变了,可也有许多东西没有变。
突然一鞭子啪地甩过来,孟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叫:“大胆,竟敢挡太傅的路!”
王侯封邑,设太傅一名,为王师,御史一名,为监察,中尉一名,掌军队。孟琅脑子里飞速闪过一连串官名,抬头便瞧见阿块抓着鸣鞭,随便一拉,就把持鞭的官吏拉滚了。随行的护卫哗然大怒,猛冲过来,阿块一拳打在一个护卫脸上,混战顿时开始。
“别打,别打!”孟琅左拦不住,右拦不住,干脆抱住阿块叫道,“斫雪!”
一道白光滑进二人脚下,刹那间腾起一丈高。众护卫都愣住了,目瞪口呆,从帘子里窥视态势的原太傅忙掀开车帘,小仆忙不溜放好凳子,扶着颤巍巍的原太傅下来。原太傅小步上前,望着孟琅激动地说:“是仙人哪!”
“贫道不是仙人,只是个无名道人罢了。”孟琅仍紧箍着阿块,生怕这家伙跳下去再打。几个护卫从地上爬起来,头破血流的,最先挨阿块一拳的那个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孟琅低声对阿块说:“你在剑上呆着,不许下来。”说着跳下来。
众人见他从一丈高的地方跳下竟安然无恙,越发惊异恭敬。孟琅快步走到那地上的护卫身边,拿开他手一看,这汉子颧骨塌下半边,眼睛牙齿掉出来,脸上衣服都是血。
孟琅赶紧把那颗快滚到地上的眼珠塞回去,掏出个罐子抹了厚厚一层黑泥巴似的东西。说来奇怪,他一抹完,汉子便不叫了,只半边眼睛哗哗地流眼泪。孟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问:“还有哪些骨头断了的?”
哗啦啦走出四五个人,孟琅把罐子给其中一个,吩咐道:“自己上药,涂完别洗,七天内就能痊愈。”又对原太傅道:“我兄弟手下没个轻重,还望太傅海涵。”
“哪里哪里,这是壮士,是国之栋梁,公侯干城啊!”
孟琅说:“太傅不要替他说情,他下手实在太重了。”
阿块突然重重地跺了下脚,斫雪剑骤然掉下四五尺高,众人哄然散开,孟琅说:“你干什么?”太傅忙说:“道长莫责怪令弟,是老夫先冒犯了道长!哪个不长眼的先动了手?还不出来认错!”
先前那小吏忙滚出来,跪倒在地,痛哭磕头。孟琅让他停下,叫阿块下来。阿块跳下来时故意在地上砸出很大声响,跟地震似的,太傅心脏都快吓出来了。再看这戴面具的极魁梧极高大,抬头竟似望不到顶,俨然一个巨人,惊异之余,心中不免有了什么想法。
太傅渐渐镇定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孟琅二人。
“你为什么打他?”孟琅问那小吏。
小吏嗫嚅不清。太傅催道:“说啊!”
小吏唯唯诺诺地说:“他,他没低头”
太尉怒斥:“人没低头你就打?你也不看看自己几尺高别人几尺高,还想别人高看你?道长莫生气,这帮下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小吏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连扇自己巴掌。孟琅眉头微皱,对太尉道:“太尉何必这样恫吓他?依照法令,官员出行,确实应该避让,不过我弟弟常年住在深山,并不清楚这些规矩。”
太尉连声附和:“是是,无知者不为过嘛。”
“我弟弟的过错,之前我已替他道过歉了,现在还请这位兄弟给我弟弟道个歉。”
小吏头在地上撞得山响:“当然,当然,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罪该万死!”
孟琅眉头紧皱,好一会,他叹道:“起来吧。”
小吏忙爬起身,顶着一脑袋血退到后面去了。太傅挪步上前,讨好地问:“二位道长师出何处?”
孟琅摇头:“我两人没有师傅。”
“那便是自学成才!”太傅称赞不已,又问,“道长除了御剑,还会什么法术?除妖卫魔,想必也不在话下?”
“我只是个普通道士,并无什么神通。”
“道长莫要谦虚!老夫一看便知你不是凡人,先前冲撞,多有得罪,实在是有些苦衷道长如不嫌弃,老夫愿请道长入王宫一叙,聊表歉意。”
“贫道当不起。”孟琅有些冷漠地说,打算离开。太傅情急之下,伸手去拽他,阿块听见响动便抬手抓来,却被孟琅截住了手腕,太傅的手倒因此落了空。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原太傅望着阿块那几乎刺到自己面前的大手,不禁悚然。他缩回手,讪笑道:“这位兄弟别紧张,老夫其实是有事相商这样,道长不如上车,咱们借一步说话。道长要听完后还想离开,老夫绝不阻拦。”
第113章 毛僵(一)
原来太傅此行, 就是去请道士的。
十多天前,合宫突然死了一个人。
那人是挖泥塘的,王爷新买来一批莲花, 特意挖了个新池子。人死在半夜, 脑袋上开了个大洞, 手里攥着一撮带血的黑发, 旁边有一个大坑。
王爷怀疑这人是挖池子时发现了前人埋在土里的什么金银财宝,晚上来挖时被人偷袭了。官府也这么认为。正在追查时,合宫里又死了一个人。
这次死的是一个丫鬟, 还是夜里。据和她住在一间屋的一个丫鬟说,晚上她被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 以为是老鼠, 起来一看, 却看到一个人蹲在那丫鬟身上!她吓得动弹不得,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地扯了下旁边的丫鬟, 这时那人转过头,她吓得迸出一声尖叫,一屋子的人都醒了。那人冲出窗外, 跑了。
据那丫鬟说, 那人头发很长, 像是个女人。但夜里黑, 她也不敢肯定。
那死了的丫鬟跟那挖泥塘的一样,脑袋上一个大洞。而且,这次人们发现, 她脑袋里是空的。
这下,谁也不敢把这起案子归为普通的命案了。王宫里人心惶惶, 王爷将王宫搜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找到。他就请来了道士。道士一言断定是妖孽作祟,在王宫上上下下粘满黄符,举着个小坛子披着袍在王宫里跳来跳去,那坛子蒙着黄纸,纸张一会鼓起一会凹陷,道士胸有成竹地说鬼怪已经抓住,王爷不必再担心了。
然而,就在道士宣布鬼怪已被驱除的当晚,王府的管家夫妇死了。两口子死在床上,脑袋同样有个大洞,同样只剩下一个空壳。
合宫闹鬼的传言不胫而走,王爷把城里有名的道士全都请来,可他们参观完死者后纷纷都推辞说自己修行不够,忙不迭地离开了。于是,王爷托付自己的老师,已经六十高龄的原太傅速去请乐州一位赫赫有名的高道。
原太傅并不愿意,一来他年事已高,不愿如此舟车劳顿,二来乐州路远,往返至少得一月,谁知道这期间还会死多少人?再说,他儿子也在王府。三是就算请来那位高道,他也不一定有本事能降服这妖怪。之前那道士不也是名冠鹤城?谁知就是一纸糊老虎。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孟琅。他观其仪容,飘飘不凡;观其道行,高深莫测;观其为人,温良恭谦。而他身边那戴着黑兔面具的,肩宽体阔似罗汉,力大无穷赛虎熊,一看便不是泛泛之辈。
而两人之间尊卑高下,他一眼便看出是那道士为长,心中更加钦佩,也更下决心要把这人带回王宫。
原太傅已做好威逼利诱的准备,没想到那道士听他说完后,稍一思索,便答应跟他去王宫看看。原太傅心中窃喜,忙赶回王宫,将孟琅引荐给王爷。王爷一听是能御剑的高人,大为欣喜,亲自带孟琅去停尸处。
时值盛夏,孟琅踏入尸房却感到一股寒气,原来为延缓尸体的腐烂,尸房四角都堆满了冰块。四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整整齐齐排列在屋子中央,抬尸床下面垫着厚厚的芹菜。王爷一进尸房就捂住了鼻子,翁声道:“道长,这就是死的人。”
孟琅揭开白布,同一时间王爷立刻抬头,一心一意观赏起屋顶的木头。孟琅从衣着上分出了管家夫妇和短工丫鬟,他从第一个死者看过去,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短工的后脑勺。当看到孟琅用手指扒开短工粘连着碎皮碎肉的头发时,原太傅断定自己找对了人。这道士绝对比那乐州的高人管用。
孟琅研究完短工的脑袋后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又蹲下来扒开短工的手,盯着他抓下来的头发看。
下一具,他在那看了许久,才去看下一具。四具尸体都看完后,他说:“请带我去短工死的地方看看。”
短工死在王宫的后花园,一个新挖的大坑里。孟琅看到眼前这个周长几十丈的大坑时着实有些惊讶,因为原太傅之前说王爷想挖的只是一个“小池子”。
王爷指着坑西边,说:“就是那。道长,这坑深,又到处是土,本王就不下去了。”
孟琅看见土里有一些很大的方形石块,问:“这里之前是什么地方?”
王爷说:“不清楚,估计是前代的宫殿吧。”
孟琅跳下去,伸手对阿块道:“这池子很深,也不平整,你拉着我手下来吧。”
王爷和太傅面露怪异,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这大块头看着可不像跳不下这坑的人啊?但他们没问出来,那边,阿块已经抓住孟琅的手跳下来了。他的脚刚一落地,孟琅就把手抽走了。阿块动了动空空的手指,跟上了孟琅。
两人走到池子西边,果然看见一个突兀的大坑。还离老远,阿块就皱起眉头,走近后,他那两条浓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了。孟琅也察觉到这地方不对劲。他蹲下去,扒开土,看到了一撮撮白毛。
是毛僵。
人死后在某些情况下尸体会变成僵尸,有的攻击力很弱,普通人就能杀死,有的却身手敏捷,一跃可达数丈,毛僵则是僵尸中十分凶恶的一种。它通体有一层雪白的绒毛,能像鸟一样飞,喜食人的脑髓。
这样的邪物出现在王宫,实在是不祥之兆。王爷知道后就慌了神,急忙要孟琅禳治消灾,除掉邪祟。孟琅虽然保证会杀死这邪祟,却头疼于王宫面积太大,难于防备。谁知道那毛僵会从哪个地方溜进来?
最后,孟琅只能用个笨招。他让王爷买了一千八百八十八个铃铛,每个铃铛上都涂了他的一滴血,一旦毛僵出现在任何一个铃铛附近,响动就会沿着红线立即传达到孟琅耳中。这分布在王宫四处的一千八百八十八个铜铃犹如一张大网,网中央就是孟琅。
“我要是跟师傅好好学阵法就好了。”孟琅一边督促下人往房梁上挂铃铛一边对阿块嘟哝。
“你师傅,不教剑?”
“不教。我师傅只学形而上者,十八般兵器在他眼里皆是形而下,不着大用,反是大累。我的剑一半是自己悟出来的,一半是师傅的朋友教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俩算不算朋友。”孟琅喊道,“挂错了!挂那边!”
他跑过去,把系错的线移到另一根房梁上,远近便响起叮叮当当的铃声。
吃力不讨好。阿块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孟琅有很多行为他都无法理解,其中许多都像是他自找麻烦。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昨天还那么伤心,今天就能全心全意投入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就好像他完全忘记了昨天的悲伤。
明明这王爷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说起那些死人时,声音里满是嫌恶,没有丝毫同情。可孟琅还是尽心尽力地帮他抓毛僵,赶在天黑前挂好了所有铃铛。
晚上,王府万籁俱寂,万户无光,唯有孟琅的屋子亮着一盏烛火。他烧了一桶热水,看样子,居然是要泡脚。
脚一伸进去,孟琅便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叹息。
“真舒服。”他向后仰倒在榻上,一张没有表情的兔子面具在他头顶盯着他——他还没把阿块的面具变回来呢。这面具戴在阿块脸上,不知怎地总让孟琅觉得滑稽。他忍着笑意,问:“你要不要也泡个脚?”
阿块往后退了两步,很是抗拒。那如临大敌的姿态让孟琅忍不住笑出了声。
“难道你没泡过脚吗?可舒服了。泡会吧,你跟着我忙活一天了,估计挺累。”孟琅擦了下脚,趿拉着鞋拎过来一把矮凳。
阿块固执地说:“我不累。”
“那你就当洗脚吧。”
“水会弄脏。”
“洗脚哪有不弄脏水的。”孟琅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抗拒?难不成你的脚是姑娘的三寸金莲,不能见人?”
“我不用。”阿块甚至有点窘迫了,“真不用。”他想了会,又憋出一句:“我是鬼。”
“”孟琅怔愣一瞬,认真地说,“这跟你是鬼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泡脚会让人心情很好,很放松,所以想让你也试试。”
阿块站在那,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无措,好一会才说:“要抓,僵尸。”
“它今晚大概是不会来的。”
阿块疑惑地问:“为什么?”
“它第一次杀人,是初二,第二次,是初五,第三次,是十二。我猜下次它该十九日后来。”
阿块依旧疑惑:“为什么?”
“它刚出来时该是最饿的时候,那短工的尸体却几乎完好无损,甚至连脑髓都没被吃掉。第二次和第三次它虽然吃了脑髓,可这两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它却都只吃了那么一丁点东西,这就说明它有别的地方获取食物。既然如此,我觉得它不会这么早过来——今天离它上一次杀人才过了三天。”
阿块听得入神。孟琅趁他不备把他拉了下来:“行了,别客气了,我们边泡边说吧。”
阿块差点砸在那矮凳上。孟琅又是一阵笑:“你呀,你怎么老笨手笨脚的?你可是个青煞啊。”
阿块气闷地说:“我都说了不泡。”
“哦。”孟琅语调一转,突然严肃地说,“阿块,其实我叫你泡脚还有一个目的,你要再不洗洗脚,我可受不了你的脚臭了。”
阿块浑身一震:想不到道长要他泡脚竟是这个缘由!他立刻不再推辞,拽过凳子坐下,两脚后跟一别就把草鞋踩下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把脚放进了那盆热乎乎的水里。
一股暖流从脚底瞬间奔腾到全身,阿块惊奇地向前微微倾着身子,他突然间明白孟琅刚才说的话了。
泡脚确实很舒服。人平时是不关照脚的,脚是奔苦劳碌的命,脸是光鲜亮丽的命,砍了脚人能活,没了脸大多数人却是想死的。这素来不被关照的部件突然遇上温温热热轻轻柔柔的水,就跟盐块遇到水一样全化开了。
阿块舒服地张开十个脚趾头,脚掌微微抬起来,脚后跟就陷了下去。忽然,他僵住了。
他踩在孟琅的脚上。
第114章 毛僵(二)
阿块猛地把脚抬起来, 水花溅了一地。孟琅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脚,脚,脚。”阿块结结巴巴地说, 脚举在空中不放下。
“你脚烫着了?水不热啊。”
“踩到了。”
孟琅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烫着了。这盆子小, 咱们俩免不了得挤一挤。要不我给你再拿个桶来?”
“不, 不用了。”阿块慢吞吞地把脚放下来, 踩在木盆边上滑下去,仍不可避免地碰到孟琅的脚。
“那咱们就言归正传吧——既然那毛僵来这不是为了获取食物,那它必定另有所图。那么, 它图的是什么?跟它杀的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吗?”
他很久没碰到过活人了。阿块想。活人的皮肤都是这样温暖,这样柔软吗?
“它应当不是随便杀人。那么, 它为什么偏偏选择这四个人?如果说短工是因为挖出了它而被杀死, 丫鬟和管家夫妇又是怎么回事?那一屋住着三个丫鬟, 它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个?”
手也很柔软。阿块想,像绸缎一样,没有一点疤痕。他的大拇指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食指, 指腹下的皮肤坚硬冰冷,满是老茧,好似丑陋的树皮。
“如果能弄清这毛僵的身份就好了。原太傅说那块地从很久之前就是花园, 这样看来, 那毛僵也应该很久之前就死了。确实应当如此, 毛僵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形成的”
声音也很温和, 没有锋芒。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阿块,阿块?”
人也是这样。阿块想,跟他的剑不一样。他的剑如此锋利, 似乎要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
“阿块!”
阿块猛然惊醒,茫然地望着孟琅。
“走神啦?”孟琅无奈地说, “我讲的也没有那么无聊吧?总之,明天我打算做两件事,一是查清楚那毛僵的身份,二是弄清楚那四个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擦干净脚,把毛巾放到阿块腿上,又提起旁边的热水壶加了些水。
“你再泡会吧,水留着我倒。”
水壶被放到地上,孟琅离开了。蒸腾的热气粘在阿块的小腿上,痒痒的。他动了动脚,觉得盆子顿时大了很多。他呆呆地坐了会,忽然没有泡脚的兴致了。于是抬起脚随便擦了擦,踩上鞋。这时候他听到了孟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变慢了。抬头的时候孟琅正好走到他面前,好像他是看见他要起身来迎接他的。
“对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孟琅严肃地说,“以后你跟别人打架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力气。人是很脆弱的,没准你轻轻一拳他们就死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是他先打我的。”阿块有些不平地说。
“我知道,但咱们也没必要把人弄死是不是?”
“他没死。”
“是没死,但他一张脸跟个台阶似的以后该怎么活?王府的事干不了,看病还要花钱,还得养伤,人遇到一桩祸事没准这一年都会很艰难,遇到两三桩没准就活不下去了。”
“难道我还不能打他们了?”
“当然可以。要是别人想伤害你,你自然要保护自己。但你拥有的力量和他们不一样,所以你得比他们更加注意、更加小心。”孟琅说,“鬼和神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但人们为什么要除鬼敬神?因为鬼会用它的力量伤害人,神会用它的力量保护人。你虽然是鬼,但也可以获得他人的尊敬和爱。”
“没必要。”阿块闷声道,“不值得。”
“不值吗?”孟琅笑了笑,说,“值不值得,和当不当做是两码事。阿块,越强大的人,越要学会约束自己。你就当做是帮我个忙吧。”
阿块低着头,好一会,他才不情愿地说:“我,试试。”
“太好了!”孟琅高兴地笑了一声,勾着阿块脖子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答应。你可不是一般的鬼!”说着揉了把阿块的脑袋,端起水盆朗声道:“我倒水去啦。”
阿块坐在板凳上,觉得肩膀和脸上都烫呼呼的,半晌,他伸手摸了摸头发,顺着摸到后脖颈,食指轻轻地挠了挠。
奇怪,他好像没那么郁闷了。
那片新挖的池子里的石头是仙鹤王宫的石基。末代仙鹤王在连国的军队攻破城门时放火焚毁了皇宫,大火烧了足足一个多月,仙鹤王还有他的妻子儿女以及无数宫人全都葬身火海。
大火被扑灭后,有人向连国君主提议收敛宫中的尸骨,好好埋葬并举行祭祀,以消弭亡人的怨恨。这个提议触怒了君王,他不仅没有安葬死者,还下令在废墟上建起了一座规模更大的宫殿,把那些焦骨则牢牢实实地压在了地基下。
这位君主后来称帝,即连元帝。他说:“朕一统横山南北,功业举世无双,何惧一手下败将!仙鹤王若真为大丈夫,当亲自来取朕头颅!”
宫殿建好后,元帝亲自在那住了整整一年,并无任何鬼祟。流言不攻自灭,合宫成为历代皇帝的游宫,后来又被赏赐给了一位极受宠的皇子,这位皇子的后代便是王爷。
听原太傅介绍完合宫的历史后,孟琅问:“这么说,埋在那坑里面的应该就是被那场大火烧死的人了?”
“或许。”原太傅谨慎地说。
“那么”孟琅望着那个大坑,“下面还有尸体?”
“或许。”原太傅紧张地问,“难道还会有那种东西钻出来?”
“不是所有尸体都会变成僵尸,这里的阴气也并不重但以防万一,还是在这个坑里撒上糯米吧。对了,这附近有乱葬岗吗?”
“没有。”
“有陵园吗?”
“有,在城东秋山附近,先王的陵墓也在那。”
“仙鹤国的陵墓呢?”
原太傅犹豫了。孟琅说:“太傅,贫道现在问的问题非常重要,您要是不如实相告,这毛僵或许就抓不住了。”
原太傅纠结片刻,低声道:“前代的陵墓,也在秋山。”
“也在秋山?”
“就是,当年老祖宗建合宫的时候,也把仙鹤王室在秋山的陵墓推了。”
孟琅愣了一下,眉头微皱。原太傅赶紧说:“您不是还想去问问跟那短工一起干活的人吗?”
“没错。”孟琅说,“我是该去了。”
他告别原太傅,走出一段路后,他还是忍不住对阿块说,“元帝做的太过了。他灭了人的国家,还毁了人的宗庙,几百年后合宫出了毛僵,也算是报应啊。”
阿块问:“那还帮吗?”
“帮。”孟琅叹息一声,“前人造孽,后人遭殃啊。”
孟琅先是去问了跟短工一块干活的人,然后问了跟那丫鬟一屋的其他丫鬟,最后问了管家夫妇的儿子——他现在充当王府的新管家。
这四个人的住处他也一一看了,其中那丫鬟的屋子他看得尤其仔细,因为最令他困惑的就是那个丫鬟的死。管家夫妇是单独住一间的,他们儿子没死情有可原,但幸存的丫鬟们可就睡在死了的那个丫鬟旁边,毛僵为什么不杀她们?显然,那个死了的丫鬟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拉开了每一个抽屉,打开了每一个箱子,甚至翻了人家姑娘的床角。然而,孟琅好像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再次打量这间屋子,三个丫鬟同吃同住,连梳妆台都是同一个,台上放着些胭脂水粉等等。
孟琅走上前,仔细打量着这张梳妆台。
这张桌子上有一个十分精美的梅花漆盒,占据了几乎半张桌子。其他几个寒酸的小盒子被挤到一边,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漆盒上了锁。
孟琅盯着那锁看了一会,把漆盒撬开了。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胭脂香粉首饰,可谓琳琅满目。对于一个丫鬟而言,这似乎太奢靡了些。
孟琅挑出首饰盒里的一个玉佩,又从桌上拿了两盒胭脂,便走了。
他再次询问了那两个跟死者同住的丫鬟,这次,他是分开问的。
这三个丫鬟能在合宫拥有一间屋子,自然有特殊之处,那就是她们是专门服侍世子世子妃的丫鬟。死的那个叫琴瑟,孟琅叫进来问的这个叫书画,等在屋外的那个叫素锦。
这两个丫鬟昨晚都被吓坏了,其中书画因为就睡在琴瑟旁边,被吓得更厉害。之前孟琅问她话时,她几乎一句都说不出。现在,她看起来好些了,可脸还是白得厉害,光站在孟琅面前就止不住哆嗦,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姑娘,你别紧张。”孟琅温和地说。
“是是是大人人请请问。”书画一句话打了三个结巴,她拼命祈祷赶紧问完吧,她真不想再回忆那天晚上的事了——太可怕了!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使劲盯着自己的鞋头,心里默念着快问完快问完快问完
孟琅首先拿出一盒胭脂:“这是姑娘你的东西吗?”
“是、是。”书画畏惧地点点头,不明白自己的胭脂怎么会在这道士手里。
孟琅又拿出一盒胭脂:“那么,这盒胭脂是素锦姑娘的了?”
“是,道长为何要问这些”
孟琅打断道:“书画姑娘,你平时和琴瑟关系如何?”
“还、还好。”
“还好?也就是说,你们不算亲近?”
“不不不是。”书画吓得连连摇头。
“那就是关系很好?”
“就,就是还好。”书画几乎语无伦次地说。
“那么,你知道琴瑟平时和什么人来往吗?”
道长问这个干什么?书画茫然了一瞬,便努力转动大脑:“我,素锦,听风,听花,听雪,听月”
“不是丫鬟。”孟琅说,“她有和男人来往吗?”
书画吓了一跳,急忙说:“不不不敢的!那是要挨打的!绝绝绝不会——”
“你别慌,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在她柜子里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件东西,是男人的。”
书画吓得都不结巴了:“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大人,真没关系!”
“那你们之中,有谁格外受世子世子妃宠爱吗?”
“素锦很受世子妃喜爱,世子对我们都差不多不过上个月琴瑟不小心把世子的画弄脏了,被世子骂得很厉害。”书画说完赶紧补充,“世子大人平时很友善,奴婢绝不是在说世子坏话!”
“我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别人的,放心吧。”孟琅安慰道。他又问了几句,就让她出去,喊素锦进来。素锦似乎比书画镇静些,她双目低垂,双手握在一起。
孟琅又问:“你和琴瑟关系如何?”
“挺好的。”素锦低声道。
孟琅却说:“看来琴瑟和你们关系都不是很好啊。”
素锦呆住了,手握得更紧。她紧张地说:“道长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虽然同吃同住,但胭脂却离得很远。琴瑟还把装胭脂的漆盒锁上了。其中你好像更厌恶琴瑟一些,你的胭脂盒都快摆到桌子边上了。你之所以这样不喜欢她,是否是因为你知道了她的某些事——她总不可能两个同住的人都瞒过吧。琴瑟姑娘看起来不是那么沉得住气的性子”
孟琅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素锦。这姑娘低着脑袋,手死死绞在一起。孟琅说:“看来你的确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素锦慌张地喊道。
孟琅拿出那枚玉佩:“那么,这是什么?”
素锦瞪着那枚玉佩,好一会,才僵硬地说:“玉佩。”
“同心结的玉佩?”
“这有什么,女子也常戴这种玉佩。”
“但是,这是瀛水玉。一般的丫鬟,恐怕戴不了这么好的玉吧?”
素锦一时语塞,她的头越发低了。
“那漆盒,也不是一般丫鬟能有的。寻常的侍卫仆役,能送出这种东西吗?而且,素锦来往的人似乎并不多。那么,或许就只有一个人了,尽管他非常聪明,在别人面前装出很讨厌这丫鬟的样子,可他还是露了手脚——其实他没必要如此遮掩,或许他是忌惮妻子的母族?毕竟那是鹤州赫赫有名的望族”
素锦突然跪下,磕头道:“请大人不要声张,否则世子必会要我的命!”
第115章 毛僵(三)
玉佩的主人, 正是世子。
世子与世子妃的关系,十分特殊。世子妃的父亲是护国将军,祖母乃明珠大长公主, 即皇帝的姑姑, 母亲亦出自山南望族, 祖上有三侯四公。世子妃作为这对身份显赫的夫妇唯一的孩子, 自小备受娇宠,明珠大长公主本想将她许给皇子,未想世子妃自己看上了世子。
世子在鹤州虽然尊贵, 但和皇帝的关系却有些尴尬。经过几代人的变迁,他们这一支和皇帝那一支已经疏远, 当今皇帝对王爷在鹤城盘踞如此之久颇有微词, 正想找个由头削去他的铁帽子, 自然不乐意促成这桩婚事,然而大长公主坚持要了孙女心愿,皇帝只得下圣旨成全。
这桩婚姻的豪华举世无双, 世子妃所受的尊荣也无人可比——她不是带着嫁妆到鹤州去,而是王爷父子从娄京接回来的!她到娄京那天,长长的红妆一眼望不到头。王爷王妃对这位儿媳十分呵护, 除了请安对儿媳没有任何其他要求, 而儿媳也很有派头, 一进门就给世子立了规矩:不得纳妾。
这规矩在世子心里扎了一根刺, 他本来没有沾花惹草的念头,现在却颇憧憬三妻四妾的生活。然而这么多年,他取得的成果也只有一个琴瑟, 且每次会面都十分谨慎,宛如做贼。
尽管如此, 跟琴瑟一屋的素锦还是发现了异常。她还没想着告密,琴瑟就哭哭啼啼找世子求援了,结果她受了一通威胁,时刻都得担心自己的人头。从那以后,她就讨厌琴瑟了。
确定玉佩的主人后,孟琅没有再去管家的屋子。他直接去找了王爷。
“我知道毛僵下一个要杀谁了。”他说,“它要么杀元太傅,要么杀你的妻儿。”
孟琅展开王宫的地图,一笔点在后花园,短工死亡的那个大坑,然后是丫鬟的屋子,再是管家,一条完美的弧线呈现在地图上,就像一把尖刀直指王爷所在的寝宫。
“由远及近,无论是从距离上,还是与王爷你的关系上都是如此。”孟琅解释道,“死的人离你们越来越近,和你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照这样下去,它下一个要杀的应该就是太傅或者王妃世子。鉴于太傅不住在宫里,所以王妃和世子更危险。”
王爷惊恐地问:“那怎么办?”
“请把王妃世子世子妃都聚集到一个屋子里,下次毛僵来袭时我会杀死它。”
“好,好好!”
王爷立刻让儿子儿媳搬来了自己的寝宫,孟琅每晚守在宫殿大门前,白天则是阿块。
就这样过了三天,毛僵来了。
是夜无风,屋上阴云翻涌,俄而风起,初时微微,忽然狂风大作,一道黑影冲入院中,张嘴大吼!
“唳——”
吼声如雷鸣,如激浪,如山崩!孟琅身形一僵,手中的剑慢了一瞬,毛僵五爪已至眼前——它披头散发,朱裙玄裳,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四联璜玉组佩,指甲上的红蔻丹如血。
千钧一发之际,阿块撞开毛僵,与之厮杀起来。可刚才那一吼余威犹在,阿块耳中嗡鸣阵阵,根本听不清毛僵的脚步声。没一会,他身上就被划出了五道长长的伤口。孟琅回过神,插剑击退毛僵,大声对阿块喊道:“躲开,你不适合对付它!”
毛僵又是一声厉啸,阿块耳朵中响起一声锐鸣,便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站在那,漆黑的世界突然成了一片空白。
“铮!”
孟琅以剑顿地,打断了毛僵的长啸,下一瞬便奔至毛僵面前,一剑劈下。鲜血伴随着腥臭喷出,毛僵捂着断臂凄厉地惨叫。孟琅耳中流下一道鲜血,眼睛仍专注地盯着毛僵,又一剑——
“啊啊啊啊!”
人的惨叫!屋里!孟琅猛地转身,毛僵趁机攻击,手却没能追上孟琅——孟琅的速度比它更快。他冲进大殿,一道黑影正紧抓着世子张开血盆大口,孟琅挥剑,刹那间,空气仿佛静止了,剑影恰如一道澄澈的月光,那样静,那样轻,却瞬息即至,一下便将黑影砍成了两半!
鲜血浇了世子满身,他掉在地上,尖叫不止,手脚翻腾着在地上乱爬。孟琅一剑从他脚边扫过,斩断了毛僵的头颅,他的剑太快,斫雪甚至没沾上一滴血。孟琅杀了这头毛僵吼就直奔殿外,院中已空空如也,唯有地上一滩鲜血。
忽然,一个黑影猛冲过来,孟琅差点举剑,却在看到来人时硬生生把剑按了下去。下一瞬他被阿块紧紧抱住了,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按碎,耳边的喘息声响得像鼓鸣,脸碰到的肌肤汗淋淋的。孟琅呆愣了一两秒,伸出手抱住他,拍了拍。
“没事了,没事了。”
孟琅恍惚地说,突然间意识到因为握剑握得太紧,自己的手已经僵了。
他害怕了,他怕因自己的疏忽害死人命。他轻轻拍着阿块,说的话既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怀里的人在颤抖,抖得太厉害,孟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等等,阿块——你怎么了?”
“我听不到了。”阿块恐慌地说,“我听不到了。”
他一遍遍地念叨这句话,无论孟琅说什么都没用。这时殿内传来了杂乱的叫喊声——难道那毛僵又回来了吗!孟琅想去看看,身体却被抱得瓷实,无法动弹。
“阿块!”他抓着阿块的胳膊,着急地叫道,“镇静点,我们得去看看里面的人!”
阿块毫无反应,只一个劲的嘟囔着那句话。
“我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阿块!”孟琅使劲推阿块的胳膊,但他反抱得更紧了。情急之下,孟琅拿剑柄狠狠捅了一下阿块的背,后者吃痛松了劲,孟琅才溜出来,但他没撇下阿块,而是拉着人一起赶过去。一看清屋里的景象,孟琅的血就凉了。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眼睛睁着,一动不动,脑袋下一滩血。
还是有人死了。
毫无疑问,是他的过错。他怎么就那样武断地认为只有一头毛僵?他为什么不让阿块去屋里守着?是他考虑不周,是他观察不细,是他害死了这个人。自责刹那间淹没了孟琅,但他仍必须处理眼前的事情。
他走上前,查看毛僵的尸体。玄衣纁裳,黄冕彩旒,是皇室的装束。两头毛僵,一男一女,都穿着仙鹤王室才能穿的玄衣。
他们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这两头毛僵是末代仙鹤王和仙鹤王后。
男僵死了,女僵跑了,但重伤,合宫只死了一个小妾。这对王爷来说是莫大的胜利。
“道长,今晚要不是你就出大事了!你真是高人啊,高人啊,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儿啊,快过来向道长道谢”王爷紧紧握着孟琅的手,再三感激,激动得脸都红了。
孟琅却一点都不欣喜,他超度了死者,把女僵的断臂装进一个箱子,叮嘱王爷勿要松懈并清除完屋子里尸血后才去休息。这期间他一直紧握着阿块的手,众人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并未察觉到这一奇怪的举动。
孟琅进屋后没有坐下,他呆愣愣地站在那,突然对阿块说:“还是死了。”
不知何时开始他常常在阿块面前自言自语,有时阿块也会回答,但这次他只能沉默了。
孟琅忽然想起来阿块说他听不见了。他一下子清醒了,把阿块拉到床上坐下,仔细查看他的情况。孟琅刚一松手阿块就把他拽住了,恐慌地喃喃:“你去哪儿?”
“我没走,我就在这里。”孟琅由他抓着那只手。仔细检查后他确定阿块应该是因为刚刚毛僵的啸击暂时失聪了,实际上,孟琅的耳朵现在也有些听不太清楚。
“应该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尽管阿块现在听不见,孟琅还是说了出来。他在袖子里四处翻找,可尽管他有诸多灵丹妙药,能给鬼用的却寥寥无几。孟琅搜寻无果,懊丧地在床边坐下,阿块扔攥着他的手,低着头,看起来十分不安。
孟琅不知道能做什么,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头野草般的黑发虽然看起来粗糙,但摸起来却很柔软,毛茸茸的。孟琅感觉阿块的身体好像放松了些,他等了好一会,才试探地问:“你现在能听见点什么了吗?”
阿块稍稍偏了一下脑袋,过了一会,他迟疑地说:“有一只耳朵好像听不见了。”
“没事。”孟琅松了一口气,“我去给你再弄点黄泉水就行,我跟阎罗可熟了。”
孟琅宽慰地想,幸好,阿块不是真的再也听不见了。他本来就看不见,要是再听不见,那就实在太难受了。
此时,阿块仍心有余悸。刚刚他站在那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就像他被扔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
他是通过地面的震动判断出孟琅的位置的,碰到这个人时他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知道为什么抓着孟琅让他觉得很安心,即使有一只耳朵恢复了,他也不愿意松开孟琅的手。孟琅也没有让他松开。
这天晚上他一直抓着孟琅的手,连睡觉时也没松开。他通过呼吸声听出来孟琅很久都没有睡着,就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孟琅说,“有一个人死了。”
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这种迅速调整的能力也算是他的一个优点。一直以来他都擅长强迫自己往前看。所以,孟琅并未期待阿块能做什么,他只是回答他的问题而已。但是阿块翻过了身,举起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孟琅的眼睛睁大了,忽然间,他的眼眶有些酸涩。阿块再要摸他脑袋时孟琅抓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这次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真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第116章 秋山陵(一)
“沙沙。”
黑夜里, 一个黑影在漆黑的树丛中蹒跚前行,所过之处一路滴下大块小块的粘稠红色液体。茂密的树林宛如蛰伏着的一团团巨大黑影,从地面上探出一张张怪脸, 冷漠地注视着踉踉跄跄的女僵。林间响起乌鸦呕哑的叫声, 毛僵女在一个土坡前停下, 她伸出瘦长的爪子, 扒开草丛,里面藏着一个黑洞。
毛僵钻了进去。
许久,许久, 洞中突然传来一声厉啸,洞前的草纷纷被猛烈的气流吹得趴下, 乌鸦惊叫连连, 腾飞在黑黢黢的夜空。之后, 洞里恢复了平静,再没有传出任何声响。微风颤颤,野草微摇, 太阳东升,第二天到来了。
清早,孟琅取出了那条女僵的断臂。仅仅过了一晚, 这条胳膊便暴缩了一半, 皮上的白毛也纷纷掉落, 露出漆黑的里皮, 远看好似一块焦木。孟琅在那条断臂上系了根红绳,对阿块说:“帮个忙,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阿块张开大嘴往掌心一咬, 一道细细的血流从他下巴蜿蜒滴下。孟琅忙把他手从嘴里拉出来,只见上面一圈深深的冒着血的齿痕, 他哭笑不得:“你是要把自己手咬下来吗?怎么对自己也没个轻重的。”
阿块说:“我皮厚。”
“我看你牙更坚实,都比得上狼牙了。”孟琅呛了他一句,伸手擦掉阿块下巴上的血,把他的手掌按在那截断臂上。
只见断臂猛地冒出一道青烟,咯咯作响,满地打滚,一下子扯成一直条线,一下子又团屈如刺猬,焦皮扑簌簌落了一地。过了一会,那条断臂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它颤巍巍地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瞧着孟琅。
孟琅说:“带我去找你主子。”
断臂竖起五指,趔趔趄趄往外爬,孟琅攥着线跟在后面。王府的人见到这光景都吓坏了,王爷闻询赶来,惊恐地问:“道长,您这是要干什么?”
孟琅说:“抓毛僵。”
“这”王爷面露顾虑,又不敢阻拦,只得说,“光天化日之下,道长牵着这玩意出去,恐怕不妥。这样,本王派个人跟着你们吧,免得出什么意外。”
王爷便把合宫中尉叫来了。有中尉在,二人虽然牵着一条胳膊走在大街上,也没有官兵敢阻拦。他们跟着手臂走了老远,竟出了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手臂爬上了一个小土坡,中尉望着远处一座座圆润的山丘,惊愕地说:“这,这东西咋来秋山了?”
“这里就是秋山?”孟琅倒不意外,他早就猜到毛僵晚上会找坟墓觅食,而以仙鹤王夫妇对连国的仇恨,很可能会去秋山刨皇陵。
断臂继续往前爬,每经过一座坟墓,中尉的心脏就震颤一下,这里头睡的可都是大人物啊!老天保佑,这东西千万别真在皇陵前停下!
断臂最终爬上了东北边的一个土坡,孟琅看到地上干涸的血块,说:“就是这了。这是谁的陵墓?”
中尉使劲回忆了一阵,惶惑地说:“这,这里好像不是陵墓。”
“不是陵墓?”
“这地方风水不好,富人看不上,但又巴着秋山,路远地贵,穷人也埋不起,所以就一直空着。”中尉小心翼翼地问,“道爷,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不会错的。”孟琅跟着断臂走,地上的血越来越多,中尉就不说话了。三人最终来到一个倒塌的洞口,泥土还是湿润的。孟琅扒开土,里面黑黢黢的,正好能钻进一人。中尉惊愕地叫道:“那、怪物跑这里面去了?”
“八成是。我进去看看,你先回去吧。”孟琅说着就要往里钻,阿块把他往后一拉,说:“我先进去。”
中尉又惊又怕,忙叫道:“你们就这么进去?要不我还是先去喊几个人来吧,鬼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
“人多了反而危险。”孟琅思索片刻,对阿块道,“不,还是我先下去。我有夜明珠,可以照路。”
阿块不乐意地退了出来。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夜明珠,钻了进去,断臂被他放在最前面。这通道十分狭窄,地上不时有毛僵的血迹,通道尽头是一条甬道。这甬道虽然宽敞多了,但二人还是无法直起身。
孟琅仔细看了会甬道,低声道:“这是墓穴的甬道,里面果然有坟。”
他们继续前行。突然,前面传来哐啷一声,接着一阵紧响,好像撒豆,断臂猛地弹起,跳到了孟琅身上,还没站稳又被阿块拍到了地上。断臂晕乎乎地转了几圈,啪嗒倒在地上,好像给打懵了。孟琅将夜明珠往前一举,看到了地上的箭头。
他心中一凛。果然,里面有机关。
这才是他非要走在前面的真正原因。作为曾与王室关系密切的贵族,孟琅深知王公贵族坟墓中的险恶。流沙,水银,连环翻板,铁索吊石,为了保证墓穴的安全,墓主人会无所不用其极。
他叮嘱阿块:“这里有机关,你要小心。”他抓出断臂,仍让它在前面探路,
这座墓的甬道很深,很长,说明墓主人身份十分尊贵,或许就是一位皇族。
幸运的是,路上再没有其他机关。二人顺利到了甬道尽头,那里竖着两扇兽脸石门,铜目圆睁,獠牙狰狞,口中衔着石环,环上刻着四个威严的大字。
【开者即死。】
石环上有血,那毛僵是从这进去的,可现在,门却是关着的。这其中必有机关。孟琅举着夜明珠仔细巡视了一圈石门,门和墙壁严丝缝合,不像有机关的样子,他又敲了敲,听回声,后面没有中空。孟琅让断臂去拉石门——拉不动,推,也推不动。孟将朔雪剑插进石缝,从上往下滑到一半就卡住了。
“门后有东西抵着。”孟琅皱着眉,困惑地说,“那毛僵究竟是怎么进去的?难道这门原本就开着?”他抽出斫雪剑,从下向上滑,剑同样在门中部卡住了。
“是门栓。”孟琅断定,双手抓住斫雪剑向上顶。门背后的石条一点点被抬起,终于,孟琅挑起了石条。门后传来一声重响,地面震动着,灰尘透过门缝溢出来。
孟琅再次推门,这次明显轻松了许多。阿块上来帮他一起推,很快,门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孟琅照例先放断臂探路,自己再进去。他举着夜明珠照了一遍,这墓室很大,墙壁上画着亭榭荷池,游廊碧草,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子为众侍女簇拥着站在荷花池中的小亭上,手拈一枝莲花,浅浅微笑着。
孟琅走近壁画,细细端详。阿块跟了过来,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画上的女子脖子上也挂着玉组配。
孟琅对阿块说:“这里有一幅壁画,画的是一个仙鹤王室装扮的女子,莫非这里是仙鹤王后未修建完的墓穴?”
阿块问:“她不是死在合宫吗?”
“皇族常提前几年甚至数十年就开始修建自己的坟墓,这里没准就是仙鹤王后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坟墓。但要真是她的坟墓,这地方的位置似乎太偏了些”孟琅迟疑地说。
他继续照着其他地方,地上摆着陶塑的鸟兽百虫,栩栩如生,地转上雕刻着朵朵莲花,姿态各异。
砖头四角刻着字,连起来是——太,平,永,世。
一滴血染红了“永”字,孟琅抬起头,看到半个染血的脚印。脚印消失在女子的脚底,她含笑的眼眸俯视着孟琅,漆黑的眼珠显出一分诡异。墙壁上没有缝隙,门究竟在哪里?孟琅举起夜明珠,再次观察起壁画。即使过去了几百年,壁画的颜色依旧鲜明,或许是因为墓穴里太干燥了。
孟琅凝视着女子,她手中的红莲娇艳欲滴。孟琅盯着那朵莲花,慢慢凑近,他在莲花上看到了五个血指印。孟琅伸出手,按上去,轻轻一推。
墙动了——这一整面墙是活的!
孟琅大喜,正要推开,阿块却突然喊道:“有东西。”
孟琅停住了:“什么东西?”
阿块侧着头,迟疑地说:“现在没有声音了。”
现在?孟琅问:“是刚刚我推门时你听到的?”
阿块点头:“是。”
“不是门的声音?”
“不。”阿块回忆着,“声音很轻,很脆,像像风刮着地上的枯叶。”
那是什么声音?孟琅拿着夜明珠仔细照了一遍墙,墙壁前面什么都没有。突然,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其他墙壁前面都摆满了陶塑,这面墙前面却干干净净,假如阿块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只能来自墙后。
“阿块。”孟琅说,“我再推一下墙,你仔细听听。”
阿块点点头,走上前,将那只听力完好的耳朵贴在墙上。孟琅伸手轻轻一推,阿块立刻说:“有东西!”
“什么东西?”
“很多。”阿块继续贴在墙上听着,“声音很小。”
很多?声音很小?孟琅忽然想到了什么,恐怖地问:“虫子?”
阿块一愣,肯定道:“很像。”
孟琅立刻将夜明珠放到墙根,趴下去盯着那点光亮,盯着石墙和地面形成的细细的黑缝,他耐心等待着,突然,一根细长的长着绒毛的爪子从缝隙挣了出来!孟琅立即跃起,夜明珠滚落在地。
阿块着急地问:“怎么了?”
“这不是出口。这墙后面是虫子,我刚刚用光引出了一只这是那毛僵的陷阱!”孟琅捡起夜明珠,那只虫脚仍在墙下蠕动。虫脚极长,呈铁黑色,像是蜘蛛或蜈蚣之类的东西。
孟琅背冒冷汗。假如他刚刚贸然推开那门,在这样短的距离内遇到那样多的虫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还是低估了这座陵墓的凶险。
“你没事吧?”阿块听着孟琅急促的呼吸声,问。
“没有。这墙和地面的缝隙很小,虫子钻不过来。”孟琅转身道,“我们得另寻出口。那毛僵不可能凭空消失,这里一定还有出口。”
可另一个出口究竟在哪儿?孟琅将另外几堵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敲了敲,没发现任何机关。那就只有地面了,孟琅检查着每一块地砖,连那些被陶俑盖住的地砖他都看遍了,上面都刻着太平永世四个字,除了雕刻的莲花不同,其他都一模一样。
阿块察觉到他的焦虑,担忧地问:“还没找到?”
“没有。”孟琅焦头烂额地说,“四面墙都没有,地上也没有。”
阿块问:“那天上呢?”
“天上?”孟琅一愣,举着夜明珠往上照。
上面仍是太平永世莲花砖,孟琅伸手逐一按去。按到一块砖时,他一愣,手一用力,就把那块砖举了起来。
这,才是出口。
第117章 秋山陵(二)
孟琅掀开那块砖, 爬了上去。
一上去,他就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只脚,就在他抓着夜明珠的那只手旁边。
一瞬间, 孟琅毛骨悚然。他抬头向上望, 视线里一片漆黑。他又向旁边望去, 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旁边同样站着一只脚。他定睛一看, 才发现那是一具木俑。
孟琅小心翼翼地爬出洞口,对阿块道:“这房间里东西很多,斫雪, 你把阿块送上来。”
斫雪抗议地指向孟琅,刷刷挥舞着剑尖。孟琅说:“别闹脾气了, 快把他接过来。”斫雪狠狠抽了一下地砖, 不情不愿地溜到阿块脚下, 把人送了过来。孟琅小心地把他拉上来,尽力不让他碰到木偶。
阿块察觉到旁边似乎有东西,警觉地问:“这里有什么?”
“人俑。你站好别动, 我看看这里的情况。”孟琅拿着夜明珠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里面一共有十二个木俑, 都是女人。地砖跟之前的墓室不一样, 全是菱纹, 中间也写着太平永世。墙上也有壁画, 画的是宫廷宴饮的场景等等,这上面的侍女好像和这些陶俑很像。”
孟琅凑近壁画,仔细观察了一阵, 又数了一遍画上侍女的个数,说:“我明白了, 这些木俑就是壁画上的侍女。她们的衣着一模一样,而且都是十二个。看来这些婢女很受墓主人生前宠爱,所以才会以木偶的形象被放到一个墓室。”
阿块问:“你有找到出口吗?”
“还没有,这墓穴真够复杂的。”孟琅仔细搜索着地面,希望找到毛僵遗留的血迹,那些木偶或抱琵琶,或吹长笛,冷眼俯视着他。木偶黑漆漆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了一丝诡异的亮光。
就在孟琅经过一个琵琶女俑时,机关动了!女俑举起手中的琵琶猛地向孟琅砸来!孟琅闪身躲过,又一个女俑持笛刺来,他一剑将女俑劈成两半,黑暗中又射来两只利箭,孟琅击飞箭,忽听到旁边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灰尘扑簌簌飞起,呛得他咳嗽不止。
没一会,墓室里安静了。阿块提着一个断了头的女俑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地上一片狼藉,那些木俑给打得七零八落,但仍试图站起来。
孟琅瞬间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肯定是阿块听到响动,随手抓了个木俑乱打一气。正好这墓室十分拥挤,那些木俑就都被打趴下了。
“我没事。”他答道,赶紧过去破坏掉所有女俑的机关。突然,他发现有一个女俑心脏的位置是中空的,里面是一把钥匙。
这里没有门,哪来的钥匙?不对,有钥匙一定就有门,只是他们还没找到!孟琅精神一振,再次在墙上细细寻找起来。这次,他尤其注意那些壁画。
这四幅壁画以四季为题,画中的主人公仍是那位仙鹤贵女。
春图桃花烂漫,女子携众侍女于游宫中鼓琴饮酒,戏玩狸猫。
夏图莲花映日,女子移步湖上画舫,众女曼舞其中。
秋图叶黄花落,众女团坐屋中,串珠为衣,披羽为戏,华光射目,嬉笑若生。
冬图万物凋零,冰天雪地,众女似乎在外面与女子玩雪,女子举手遮挡,身上白雪点点,似乎不堪围攻,正往屋中跑去,屋内侍女忙起身相迎,或抱斗篷,或捧暖炉,或持布巾,一起拥上前来。
墙上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好像从这四幅画里,就窥见了她们的一生。
孟琅虽是在找线索,却也不得不感慨画工技艺之精湛。
但技艺如此精湛的画工,却翻了一个错误,他把箱子画反了。
从衣箱里拿斗篷的侍女正对着孟琅,那么他看到的理应是那箱子的背面,可他却看到了箱子的正面,而且,箱扣是凸起的,上面写着两个字。
乐生。
这两个字看起来很吉利,也许是陷阱,也许是生机。孟琅让断臂按下那块凸出的箱扣,壁画上的箱子突然弹了出来,原来这箱子是一块单独的石砖!孟琅拿下石砖,看到了一条狭窄的甬道。
这甬道顶多容许一人爬行,孟琅进入时已觉逼仄,阿块爬进去时就更艰难了,出来时,他胳膊肘的衣服都擦破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新的墓室。这里像是墓主人的生活起居之所,室内摆着琴棋书画、桌案箱柜、各式器皿,还有一扇五折的屏风,上面绣着五幅莲花图。
“这墓室的主人真够喜欢的莲花的”孟琅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历史上,他记得有一位仙鹤王后尤其喜欢莲花,以至于那段时期仙鹤国上下都追捧莲花,妇女无不衣莲簪莲,富豪无不种莲侍莲,即使后来她背叛了国王,逃到了连国,仙鹤百姓对莲花的热爱也没有衰退,直到现在,鹤城家家仍有莲花。
那位王后,就是臧镇邪的妻子。
在她之后,仙鹤王室渐渐就不再用莲花装饰自己了。那么,这座墓八成是那时候建成的。既然如此,这就不是末代仙鹤王后的墓。那她来这里干什么?
孟琅百思不得其解,又看起墙上的壁画。上面画的是墓主人的生活场景,或抚琴,或独弈,或侍莲,或临摹。孟琅看着悬笔深思的女子,忽然想起桌案旁边有放画轴的瓷缸。他一时兴起,把那些画打开了——他太好奇这墓主人究竟是谁了。
第一幅画是一朵粉嫩的荷花,右上有一印。
【乐生佳作】
孟琅恍然大悟,先前箱子上的乐生原来不是画匠留下的暗语,而是墓主人的名字!但仙鹤王室中有谁叫乐生呢?他打开下一卷画,上面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她手中拿着一枝绿莲。画上写小字数行。
【夜夜梦不得,阿女独嘤嘤,母若知女心,请月传佳音】
孟琅忽然感到一丝不祥。他打开下一幅,这幅画和之前的不同,它画的依旧是一位女子,但这女子却不是壁画上的主人公。她头戴花冠,持莲端坐,笑意吟吟地望着孟琅。孟琅手猛一哆嗦,差点把画摔到地上!
这上面画的,是臧镇邪的王后!
孟琅急忙去看落款,是四个大字。
【玉碗亲作】
玉碗,玉碗。
孟琅打了个激灵。他怎么没想到呢?仙鹤的大公主玉碗,仙鹤王的大女儿臧乐生!他小时候还见过她——他怎么没想起来?仙鹤王妃爱莲,有人献绿莲一盆,花色莹润如玉,王后大悦,赐名玉碗,甚至给女儿的封号也是玉碗——他怎么没想到呢?这是玉碗公主的墓!
“天啊。”他轻轻喊了一声,忙将画放回原位,对着壁画上的女子行礼,“孟侯之子孟琅不知此乃公主山陵,多有冒犯,恳请殿下原谅,青石日后必多祭祀,告慰殿下英灵。”
阿块奇怪地问:“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故人的墓。”孟琅说,“我认识这座墓的主人。”
“是谁?”
“玉碗公主。我第一次见她时还很年幼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阿块不喜欢孟琅这样的语调,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似的透着沉重的气息。每当孟琅用这样的语调说话时,他就感觉自己和道长之间有了一条界线,一道壁垒,在那之后是他不熟知的孟琅,也是道长不愿告诉他的孟琅。
他不快地问:“既然这不是毛僵的坟,那它过来干什么?”
“不知道。难道是因为她们同为仙鹤王室?可她理应是来寻找食物的啊”孟琅脸色微变,“她该不会想吃掉公主吧?”他下意识握住斫雪剑,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不,这不合常理,她明明可以去刨其他的坟,却大老远跑来这里,这其中肯定有原因咱们得赶紧找到她!”
他四处翻找着,阿块明显感觉到他的动作急躁了许多。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因为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他烦躁地按着自己的眼睛,心想他为什么偏偏是眼睛被挖去了?就不能是耳朵,嘴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吗?偏偏是眼睛!
道长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这时,孟琅惊喜地喊道:“找到了,地毯下有东西!”
原来,地毯下面是一个拉板。拉起地板,就能看到一段台阶。孟琅刚要下去,阿块拉住他,说:“有机关怎么办?”
“对,对。”孟琅恍然,让断臂先下去,一步,两步,十步,甬道里没有任何异样,就在孟琅心中稍宽之时,一道隔板轰然落下,直直砸中了断臂,将通道完全堵死!
孟琅站在那道隔板面前,浑身发凉。
“回去吧。”阿块说,“这不是真正的出口。”
没错。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找到出口?之前的每一个墓室都机关重重,他们要这样就出去也太简单了。孟琅一阵后怕,他太不冷静了,一想到这是玉碗公主的坟墓就乱了手脚。
“幸亏你提醒我,阿块。”孟琅懊丧地说,“我太心急了,抱歉。”
阿块挠挠手指,有些高兴,又觉得不应该表现出来,便故意压低声音说:“没事,我们继续找吧。”
两人又回了原先那个墓室,这次,孟琅认认真真把墓室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衣箱里发现了异常。他拿光箱子里的所有衣服后,发现箱子底部有些高。他抠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隔板。
隔板下面,就是出口。
有意思的是,这个衣箱和壁画上的衣箱一模一样。原来这才是壁画的真正用意!不过孟琅看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皱起了眉。
“不对啊。这座墓的结构怎么这样奇怪?墓有亚字形中字形甲字形的,这座墓怎么上上下下的?之前是往上,又往旁边走,现在又要往下这是个‘田’字?这不合礼制啊?就算是‘田’字,怎么是竖着的?”
阿块问:“不能是‘田’字吗?”
“可这是玉碗公主的坟墓啊,她的墓穴不可能建成这样。这不合规矩。”孟琅忽然想起了中尉的话。
这地方的风水不好。
风水不好,位置又偏,墓室不合礼制,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祥。
继任仙鹤王可是玉碗公主的亲弟弟,他怎么会给姐姐修一座这样的墓呢?
第118章 秋山陵(三)
衣箱底部的出口的确通往墓室, 且一口棺椁就大大方方摆在墓室中央。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墓主人的安息之所。
孟琅赶紧上前察看棺椁,棺材板上披着女子乘凤归天帛画图, 寓意墓主人灵魂超脱。帛画完好无损, 棺盖也钉得很死, 没有被打开的迹象。孟琅松了一口气, 却又疑惑毛僵究竟去哪儿了?
他举着夜明珠转了一圈,注意到了墙上的壁画。这次的壁画画的是玉碗公主的生平。
出生,孩童, 少女,成家, 生子孟琅一幅幅看过去, 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要是玉碗公主已经成亲, 她丈夫的棺材怎么不在这里?难道两人是分开埋葬?但以玉碗公主的身份,她丈夫怎么能单独埋葬?
除非,是玉碗公主先死孟琅再次看向壁画, 不错,到生子为止,壁画就结束了。壁画上没有玉碗公主老年的生活图景。孟琅心生悲凉, 这样看来, 玉碗公主死时恐怕还十分年轻, 简直算得上短寿了。
等等, 阎罗之前没提到她有孩子孩子也夭折了?孟琅心情又沉重了几分。他和这位公主虽然算不上十分熟悉,可或许是因为她父亲有恩于他,又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近五百年前的人, 孟琅看着这些壁画便觉得亲切。
仔细算来,他和公主其实年纪相近, 不过他去仙鹤借兵时,并没有见到公主。那时,仙鹤王后已经和人私奔了,可仙鹤王依旧对她恋恋不忘。甚至之后他要去穹庐峰时,仙鹤王还拜托他找仙人问问仙鹤王后的下落
孟琅忽然抓住阿块的手,拿夜明珠照了一下。那根青筋依旧明显,像一条爪牙怒张的青龙,尾巴就缠在阿块的小拇指上。
孟琅觉得自己想多了。青筋长到小拇指上的人也多了去了,而且阎罗的生死簿上写得很清楚,仙鹤王只有一子一女。最重要的是孟琅打量着那张黑兔面具,他记得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如果那就是阿块本来的脸的话,那他跟仙鹤王长得真是一点都不像。
阿块或许是仙鹤贵族,或许是仙鹤将领,可要是那样,在古战场的时候,仙鹤王为什么要保护他呢?
不,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仙鹤王心肠仁厚孟琅摇摇头,赶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阿块起初以为孟琅发现了什么,却见他只是抓着自己的手不说话,便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那毛僵究竟去哪儿了。”
“它是不是跑了?”
“我没有找到门。再说,这里既然是放棺材的地方,就应该是最后一间墓室,不会再有门了。”孟琅环顾四周,疑惑地问,“她究竟能藏在哪儿?”
阿块猜测:“棺材里?”
“棺材上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但除了棺材,那毛僵还能藏在哪里?如果真是藏在棺材里孟琅的脸色逐渐凝重。
阿块问:“你没开棺材?”
“如果在里面,她是怎么进去的?”
“你不想开棺?”
“”孟琅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愿意惊扰殿下。”
阿块有些烦躁,一把扯下棺盖上的布帛。
孟琅大吃一惊,赶紧抢过帛画:“你该没把这东西扯坏吧?天啊,殿下,我们绝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情况所迫——”
他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阿块问:“怎么了?”
“棺材上有手印。”孟琅盯着棺材盖,激动地说,“棺材上有手印,它被布帛盖住了,那毛僵就在棺材里!不,不对,如果它要进棺材,手印不该在棺盖正中央,而应该在棺盖两边它不在棺材里。”
孟琅快步上前,仔细端详起手印。“这个痕迹更像是在推什么。”他蹲下去,顺着痕迹往下看,发现棺材底部有被挪动的痕迹。他不可思议地说:“她推过棺材?她有这样大的力气?”
可棺材的确被移动了。
阿块问:“它推棺材干什么?”
“或许,下面还有出口。”孟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说:“来吧,咱们也推推看看。”
两人使劲去推,棺材一点点向旁边挪动,露出了底下的缝隙,最终,一个圆形竖井显露在二人面前。井很深,很窄,一眼望不到底,孟琅把夜明珠系在斫雪剑上,让它下去探路。
斫雪缓缓下潜,井壁一轮轮亮起,又陷入黑暗,夜明珠的光亮越来越远,最终,它照亮了一块白色的东西。
那是一具骷髅。
孟琅毛骨悚然。他唤来斫雪,踩着剑小心翼翼地下去,这口竖井实在太窄了,他只能斜踩在剑上,慢慢飞下去。当他看清竖井底部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面都是人,或者说,骷髅。白骨叠着白骨,手被绑着,身体诡异地扭曲着。它们身上残留的粗衣烂衫表明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是修筑这座坟墓的工匠。
这堆尸骨被压垮了一部分,露出了竖井旁边的甬道。这应当就是毛僵经过的痕迹。
孟琅刚把脑袋伸进甬道,就和一具骷髅对上了眼。甬道里也全是尸骨。孟琅推开它,在白皑皑的甬道中爬行,浓烈的腐臭味令他几乎窒息,终于,他从一座尸山上爬了下来。
孟琅回过头,他身后的确是一座尸山。建造这座坟墓的所有工匠都在这里。
孟琅知道这种做法,为了确保坟墓的永久安全,皇族会把修建者留下,可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惨象。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景象令他恶心。他艰难地重新爬回去,对等在井口的阿块喊道:“你别下来了,这井太窄了,你下不来。”
“下面有什么?”阿块喊道。
“有一条甬道。里面都是骷髅,你别下来了。”
“我要下来。”
“你下来干什么?这地方窄得很!”
“我下来了!”
“等等!”孟琅急声叫道,“别跳!这井太深了!我让斫雪上去接你!”
倔脾气!孟琅心中大骂,只得让斫雪上去。阿块下来后果然爬不进入口。孟琅看着他,问:“怎么办?”
阿块一脚踩下去,那些白骨立刻塌下一块。他接连踩了十几脚,堆在甬道口的骷髅碎的碎,塌的塌,入口全露了出来。阿块摸索着入口的大小,说:“现在能进去了。”
“阿块。”孟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认真嘱咐,“你出去一定要多给这些人烧点纸钱,否则会遭报应的。”
两人进入甬道,爬下尸山,地上白骨零落,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甬道尽头是两扇石门,几具腿骨错位骷髅的扒在门上,似乎想把它推开。
孟琅轻手轻脚地移开这几具骷髅,打算开门。这时,他突然发现这门上刻的竟然是青面獠牙的黑白无常,阎罗则高居于门楣之上,手举阎王笏,双目圆睁,胡须奋张。孟琅望着门上的三人,有些无语:“他们仨可不长这样。”
阿块问:“他们仨?”
“这门上刻着阎罗和黑白无常。”看到熟人,孟琅心里轻松了些,居然开了个玩笑,“要让小白看到自己被刻成这样,绝对要吵吵着丑了。”
“你和他们很熟?”
“嗯。我们是朋友。”孟琅点头,“这门挺重的,咱们一起推吧。”
“哦。”阿块伸出手,两人合力推开门,进去了。
“这次门后没有机关?”孟琅有些惊讶,照了一下门上。
阿块问:“屋里有什么?”
“有棺材?”孟琅惊愕地看向墓室中央,那里赫然躺着一具硕大的棺材!他快步上前,这棺材大小,形制,材料,全跟上面那具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具棺材上缠着几条粗大的铁链,好像里面关着什么东西似的。
孟琅又去照墙壁,上面也是壁画,出生,少女,成婚,生子,却多了一幅。
下葬。
壁画上,许多道士围绕着棺材,或持法器,或念咒语,他们上面坐着一个头戴玉旒、颈戴组配的玄衣男人,那无疑是继任的仙鹤王,也就是玉碗公主的弟弟。男人头上画着一轮金光万丈的太阳,棺材底下画着无间地狱。两个汉子拎着铁索,正要往棺材上缠绕。
这是怎么一回事?
出生,少女,成婚,生子,下葬,那死亡呢?玉碗公主是怎么死的?
孟琅感到一阵慌乱,忽然,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块布。
孟琅忽然想起来,这具棺材上没有盖帛画。
他捡起那块布,闻到了强烈的鲜血的味道。黄色的布帛上,画着血红的符咒。
这是镇压厉鬼的符。
为什么?玉碗公主是鬼?毛僵来这座坟墓干什么?她知道玉碗公主是鬼?
这到底怎么回事!
孟琅直奔棺材,摸到棺材盖的一瞬间,他心里咯噔一声。
棺盖是松的。
虽然棺材上的铁链缠得好好的,可棺盖是松的,这具棺材被人打开过!
孟琅扯开铁链,打开棺材,一个人影从棺中蹿出,直奔甬道!
“站住!”孟琅抓住毛僵,她扭头狂吼,孟琅耳中剧痛,手上却不松劲。毛僵一咬牙,竟扯断了自己的胳膊,逃入甬道中。孟琅拔腿便追,墓室却突然摇晃起来。甬道中石落如雨,顷刻间便堵住了通道。
僵吼响起的一瞬间,阿块下意识堵住了耳朵。突然,他意识到这样他虽然不会受伤,可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当他松开耳朵时,便听到了咚咚咚的接连巨响,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摇晃着,阿块大喊:“道长?道长!”
听不到道长在哪里,他恐慌地站在原地,继续喊:“道长?道长!”
石块落完了,墓室中尘埃四溢。忽然,阿块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咳嗽声。
“我在这”他听到了道长的声音。
道长给埋在石堆下了。
阿块忙把人刨出来,去摸孟琅的脸。其实不用摸,他已经闻到了血味。
“我没事。”孟琅咳嗽一声,苦笑道,“咱们被困在墓里了。这是个陷阱。”
他擦擦脸上的血,走到棺材前,向里一望。棺材里果然空空如也。没有尸体。
“我想不通。”孟琅说,“仙鹤王后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又是怎么找到真正的墓穴的?而且,如果她吃了玉碗公主,棺材里怎么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呢?寻常毛僵没有这样的本事,也没有这样的智力”
答案只有一个,玉碗公主没死。
她成了鬼,召来了仙鹤王后,设下了这个陷阱。
而她,逃了出去。
第119章 玉碗(一)
孟琅移开一块堵在大门的石头, 土扑簌簌掉下来,像沙子。石块后面还是石块,甬道已经被完全堵死了。
“那毛僵触发了机关, 整个甬道都塌了。”孟琅不停地擦着头上流下来的血, 心情灰暗地说, “我们真被困住了。”
“你受伤了。”阿块轻轻碰了一下孟琅的头, 掌心湿濡的触感让他很不快,他闷闷地说,“你流了很多血, 你有药吗?”
“皮外伤,过一会就好了。”孟琅从袖中拿出一块白布, 按在头上。阿块很不满地问:“你没有药吗?”
“没有。我不需要那东西。”
“那你受伤了怎么办?”
“过一会就好了, 神仙没那么容易死。要是我伤得太严重, 就回穹庐峰去。那儿有灵池,什么伤一泡灵池准能好。”孟琅看他这么紧张,忍不住开玩笑道, “我有一次都给万箭穿心了,结果一泡灵池,还是好了。神奇吧?”
“一点都不神奇!”阿块生气地喊道。孟琅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和近乎调侃的语调激怒了他。阿块闷头走到一边, 随便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到一边。石块落地的咚咚闷响在墓室里不断回荡。
“我也得找找看了, 没准能发现些什么。”孟琅又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夜明珠——之前那颗不知道滚哪去了。
“咚!”阿块粗鲁地把一块石头砸到地上,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随之响起。孟琅吓了一跳, 跑过来一看,阿块砸碎了一堆陶瓷。
“小心点。”孟琅说,“这里没准还有别的机关。”
阿块粗声粗气地说:“我又不会受伤。”
“你毕竟看不见, 还是小心些好。”孟琅将阿块拦到后面,“你去那边找吧, 这到处都是碎片,会伤到脚。”
阿块痛恨这样的体贴,可他听着孟琅温和的声音,又气不起来了。他感到十分挫败,拖着脚步离开了。他们仔仔细细把墓室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孟琅哀叹:“公主殿下,您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啊。我这次可是被您害惨了,您生前我怎么没看出您是这么个性子呢”
阿块问:“你跟她很熟?”
“见过两次。”孟琅说,“一次是我随父亲出使仙鹤的时候,一次是我去仙鹤搬救兵的时候。”
“你好像跟她很熟。”
“算是吧,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了。”孟琅爬上棺材,说,“外面都已经找完了,现在,只能看看棺材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了。”他默念一声得罪,开始把棺材里的东西往外搬。
阿块说:“要是我们真出不去怎么办?”
“先找找看吧。”孟琅说。
其实,要真没有出口,他也能出去。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那个办法。
阿块气愤地说:“你跟她很熟,可她却把我们关住了。”
“殿下又不知道来的人是我,不过,就算她知道,兴许也记不得我这个亡国之人了。”孟琅自嘲地说,“我跟殿下并无深交,或许可以说一无所知”
然而,翻检着棺材中的一桩桩物件,他再次看到了五百年前那位尊贵的公主。她最珍爱的东西都埋藏在这里,首饰、玉佩、胭脂水粉漆盒、银爵金器瓷枕、还有各种各样的干花,当然,最多的还是绿色的碗莲。
干花下面铺满了珍珠,然而,在玉碗公主手部的位置,干花下面却是一卷帛书。
“这是什么?”孟琅随意翻开看了看,却停住了,这似乎不是普通的书。阿块听见响动,问:“你找到了什么?”
“这”孟琅从袖子里接连掏出了四五颗夜明珠,棺材里立刻亮如照烛。他仔细看了看帛书上的字,说:“这好像是玉碗公主的手记。”
手记开始的日期,是四方如意九年。
【边关有盗,父大怒,以为乃连兵欲侵,伪为盗匪,先查探之。父王素恨连人,早有战意,正愁无托词也。遂言战。舅深然之,谓连王昏庸,又无力将,且十年前连人夺我一城,今当雪耻。满朝文武皆以为然,纵有别见,亦不敢言。】
【父王意已决,乃命元公为帅,成武弟为副将。战不可免,唯祈平安。】
【胜矣!闻元公连下二城,大喜。】
【成武弟连捷。吾知吾仙鹤男儿皆英雄也。】
【捷报频传,盖回师之日不远矣。】
【元公惜败,舅舅老矣。当路何人也?竟可败我宿将。】
【战况大不利,连人得当路如得猛虎,天何不顾我也!闻此人为狼子,力大无穷,暴虐贪婪,每胜,则食敌将肉,人闻之丧胆。吾仙鹤民得为猛兽食耶?愿当路早死!】
【败。父锐意出征,必取当路头颅。】
【闻父截连军,胜,杀三千,俘五千,快哉!】
【成武中当路埋伏,丢三万人!】
【败。】
【又败。悲乎!我仙鹤男儿,竟为野兽所食!】
【父久无音讯,吾与弟皆心焦。】
【父死也?父死也!成武弟亦死。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我已无母,今又无父,此皆拜连国所赐!若我为男儿,必披甲上阵,取当路头颅!】
【弟意似和也。吾甚不乐。众臣畏战,皆愿和。吾不忍和,去信元公,令必除当路。】
【竟不与尸骨!受此奇辱,怎能和?不如战。宁知仙鹤无当路耶?元公嘱我缓弟意,言连君臣似不和,或有机可乘。吾去信,令诬当路。】
【和矣!竟和矣!弟大糊涂!】
【和,固耻。父骨不还,更耻。空棺下葬,耻甚矣。号太平永世,耻之极也!闻连国之俗,以骨砌墙,吾父在何处楼阁中耶?鲜廉寡耻,吾弟已为极也。吾不识吾弟。】
【吾与弟生口角,已半月不语矣。坊间传当路已死,已数去信元公,何不回?】
【使臣至,何之速也!吾不忍睹。】
【果无救耶?不可改耶?吾今无父无母,亦无弟耶?】
【元公来信,当路死矣!不可和,不当和,不能和。吾必阻之。】
下一页纸被撕掉了。接着,玉碗公主字迹凌乱地写道:
【当路已死,弟何不信我!连人所赖者当路也,彼一战而起,败宿将,收城池,所向披靡,如有神助,狼面所至,吾军股栗,当路之威至此也!但使当路死,吾军将如再生。
今连太子昏庸,中我之计,自断臂膀,元公领奇兵一千,一夜而得乐城,足见连兵固疲弱,徒赖狼军英勇。当集精锐,速赴边关,则收复失地,迎还父骨,指日可待。吾弟为连国使臣所吓,已全无主意。此人大害,当除之。】
【事不成,弟禁吾宫中,连诏催元公还。使臣嚣嚣不休,真如一大公鸡也。可笑。复相至,吾不见。】
【闻和书成,心肝摧裂,呕血不止。弟言当路未死,吾怒批之,弟恨恨而去。又闻元公失爵,吾大忿恨,血湿床褥,或将死也。】
【吐血愈甚,恐怕时日无多。国虽在,却有亡国之耻,吾不堪忍也,不如速死。】
【宫中遣太医来,不见。吾决意死。】
【弟来,不见。】
【弟又来,吾但骂之。夜又吐血,然梦母来,母亦知儿苦也?】
【吾将死也。郎君言后日乃登基大典,吾当振作。登基,国之大事,吾不忍阻之,故食粥一。】
【弟来,吾见玉旒龙袍,立吐血。弟大悲泣,吾意稍动,然身如残烛,谅不久于人世也。现书遗书一封,嘱弟必收复失地,取连君头颅,迎还父骨,吾纵死,魂当长存,以待捷报。弟不可一日忘今之耻也。】
孟琅念着念着,沉默了。手记中的一字一句,牵动了他久远的回忆。他在穹庐峰闭关五十年,飞升后又在山上呆了两百年,他再次下山时,正是仙鹤国最后那几十年。那时,连国已崛起为山北的庞然大物,玉碗公主的愿望并未实现,仙鹤最终还是亡了国。
她弟弟将她关在棺内,是否是因为害怕姐姐的亡魂报复?所以这墓才会建得这样奇怪,位置偏远,是为远离皇陵;墓室颠倒,是为镇压厉鬼;铁索捆棺,更是要她永生永世都不能出来。
然而,她还是出来了。
她出来会去找谁?孟琅立刻想到了答案。
合宫。她如此仇恨连国,必会杀了王爷夫妇!
“我们必须得想办法出去!”孟琅将手记揣入怀中,却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那把石钥。
他突然想起了第二间墓室的那条甬道,那么窄,那么矮,跟他们进入墓穴走的那条甬道完全不同。他又想起这钥匙是藏在木偶里的,可墓穴里根本没必要藏一把钥匙,皇族最怕的就是别人进入自己的墓穴,怎么还会把钥匙藏在里面?这实在奇怪,更奇怪的事,这一路走来,他根本没有发现要用钥匙的地方。
孟琅确信自己之前已经把每间墓室都翻得干干净净了。如果哪里有一扇门,有一把锁,他应该不会漏掉。
那么,这钥匙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忽然想到了那些死在甬道里的工匠。
皇室贵族常常在修完陵墓之后就将工匠留在墓中,任其活活饿死,可是,这些修墓人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逃出去,甚至在修墓之始就设计机关——
孟琅双眼一亮。
或许,这钥匙就是那些修墓人留下的。
第120章 玉碗(二)
如果这把钥匙是工匠留下的, 那就一定有门!孟琅心中骤然生出一股希望——门会在这间墓室里吗?
孟琅又走到那扇被落石堵住的大门前,看到了石块下压碎的骷髅头,他盯着那些白森森的碎片, 想到了扒在墓门上那几具骷髅。他想, 你们为什么要扒在墓门上?别人都想从甬道爬上去, 你们为什么要拖着一双断腿爬到这门前?
他出神地望着那些碎片, 好一会,他问:“阿块,你能区分那毛僵和其他人的血味吗?”
阿块点点头:“她的血特别臭。”
“那我们刚刚过来时, 你有闻到那毛僵的血吗?就是我们从那个竖井下来之后。”
阿块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
“你确定没有?”
“没。”阿块坚定地说。
“那她就不是从这下来的, 可棺材的确被推动了, 有人走了这条通道。”孟琅急速回想着走来的一路细节, 捆好的锁链,掉落的布帛,棺盖上的血手印, 被推动的棺材
他双眼一亮,激动地说:“这墓室还有一条通道!那毛僵没有推开那口棺材,如果她推了, 棺材两边一定会留下血手印。她走了另一条通道!她放出玉碗公主, 躺进棺材后, 玉碗公主就把墓室还原, 从那条通道出去可她放好抵住大门的石条后要怎么出去?不管怎样,她出去了,还把洞口堵上了, 这反倒让那洞口更明显了。”
孟琅顿时斗志焕发,举着夜明珠再次在墓室里四处搜寻起来。阿块也跟着他一块找, 他边找边问:“真有出口?”
“肯定有。”
“万一没有呢?”
孟琅开玩笑道:“那咱们就在这一起呆着,等下一个倒霉蛋来吧。幸好咱们有两个人,还能聊聊天。”
那这样也挺好的,阿块想,至少不是一个人。
孟琅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被吓到了,忙说:“我开玩笑呢。要是没有出口,我还有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
“什么办法?”
“我师傅给了我一块命牌,要咱俩真出不去,我就把命牌捏碎了让他来帮忙。不过,那样你就暴露了。我师傅眼睛尖,肯定会发现你是青煞,到时候你肯定得死。”
“可你最后也要杀我。”阿块脱口而出,说完后就愣住了,心里空落落的。
孟琅也愣住了,好一会,他说:“我是要杀你但首先,咱们”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除鬼是天经地义,可现在他怎么觉得杀这个字这么刺耳呢?孟琅皱皱眉,辩解似的说:“我师傅和我不一样。要是他动手,你就是魂飞魄散,我虽然也要杀你,但我是想送你入轮回,你以后还能转世为人。”
“那我会记得你吗?”
“不会。人转世后怎么会记得上一世?”
“我不想转世。”阿块闷声道。他走远几步,坐在地上不动了。
“为什么?”孟琅追过来,惊讶地问,“你要一直当鬼?”
阿块低着头不说话。孟琅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如果一直当鬼,迟早会被羽化岛的神仙发现的。他们绝不会容许青煞存在,到时候你肯定会死得很惨。可如果你进入轮回,尽管你不再记得上一世的记忆,但你——”
“那不是我。”阿块突然叫道,“要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不就是另一个人了?那跟死有什么区别!”
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得更远了。
孟琅呆站在原地,好久,他说:“有区别啊。”
“有什么区别?”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啊。”孟琅说,“你转世后,我会去看你的。”
“可我不记得你。”
“那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就行了。人的灵魂是不会变的,即使你改变了样貌、身份、男女,我肯定能认出你。”孟琅走到阿块面前,坐下来说,“尽管你不再记得我,可既然我们这一世能成为朋友,下一世就还会成为朋友。兴许,你那时候也会觉得我熟悉呢。”
阿块被触动了:“我们是朋友?”
“算是吧。”孟琅笑了笑,感慨地说,“我一开始还想杀了你呢,但现在真到送走你那一天,我一定会伤心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孟琅想,什么时候,他和阿块变得亲密起来了?以至于他想到最后要杀死他,竟然开始感到抗拒。是从起名字开始吗?是从把他挖出泥浆开始吗?还是从看到那条青筋时开始的?什么时候,阿块在他这里成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该被诛灭的恶鬼呢?
道长会伤心吗?阿块想,他对死其实没有什么想法,活了这么久,他早就无所谓生死了。被埋在冰雪下的那段时间,游荡在荒野的那段时间,在古战场厮杀的那段时间,他无数次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现在,他知道自己要死后却突然愤怒起来。
他并不是愤怒于自己必须死去,而是愤怒于他将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与他漫长人生中所经历的毫不相同的一切。这感觉就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一样。但是道长说他会伤心时,他突然又不生气了。
原来没有被抢走啊。他想,就算他死了,道长还是会记得他,会来找他的。
孟琅放任阿块的沉默,他觉得阿块的心情现在一定很糟。要是他不必杀了他就好了,可他是青煞。哪怕他是别的鬼也好,可他是青煞。
但孟琅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不该给他起名字的啊,他想。要是一开始杀了他就好了。
“道长。”阿块忽然说,“是不是要找到头,你才会杀我?”
“是。”
“那眼睛你也会帮我找回来吗?”
“是。”
“太好了。”阿块忽然松了口气,“那我死之前,就能知道你长什么样了。你杀了我之后,一定要来找我。”
孟琅愣愣地望着他,在夜明珠微弱的光照下,他看到兔子面具上下摇晃着,好似雀跃。他猛地转过头,心像被刺扎了一样。
到时候,他真能下得去手吗?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说:“我们继续找出口吧。”
孟琅最后在棺材正上方找到了出口,他们爬出去后,发现自己来到了第三间墓室。奇怪的是,这条甬道并不需要石钥。
他们从第三间墓室原路返回,却发现毛僵挖出的那条隧道被彻底堵住了,这准是那头僵尸干的好事。两人在墓室大门前站了好一会,决定沿着墓室原本的那条宽敞的墓道走走看。
路上,孟琅说:“一般来说,这种墓道尽头都有门,只是那门肯定封死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它劈开。”
墓道的尽头果然是一扇石门,门前两尊镇墓兽,寻常墓穴的门都向外开,力图将盗墓者挡在门外,而这扇门却向内紧闭,力图将墓中的人永远囚禁。门上贴着张牙舞爪的黄符,挂着一把黄铜大锁,原来,这里才是真正需要石钥的地方。
孟琅开门时,心情颇为复杂。那些工匠准备好了密道,准备好了钥匙,却没想到他们会被捆住双手扔下竖井,最终还是没能推开墓穴的大门。
门开了,孟琅闻到了湿润的气息,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原来,墓门在一个山洞里。这山洞不长,但很窄,洞口被厚厚的藤蔓遮的严严实实。孟琅掀开藤蔓时,看到了半边赤橙的天空。已是黄昏了。
他心中一沉,立即赶回王府。他原本以为王爷夫妇此时一定性命难保,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王府里一片安详。
玉碗公主没有来王府。
那么,她去哪儿了?
铁匠今天打算进城。
他祭拜完妻子后,决定去看看久未联络的儿子女儿。他将家里收拾了一遍,捡了些值钱的东西带上,又小心地包好那块银元,把它揣进怀里,便抱着碗莲上路了。
他走得不快,私心里,他不想这么快就去见孩子们。他觉得比起大晚上风尘仆仆敲开孩子们的门,还是在城里歇一夜,养足精神,再买点什么东西去见他们比较好。夕阳西垂,天气虽还很闷热,风中却透露出一丝悠悠的凉意。铁匠稍稍加快了些脚步,他得在天黑前赶到城门。
忽然,铁匠瞧见前头的山坡上站着一个黑衣女人,女人面前是座新建的坟,青石做的墓碑光洁铮亮,坟头上插满了白的粉的红的莲花。真是稀奇,他见过往坟上插菊花插柳枝的,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插莲花。
铁匠停住脚,关切地对那女的喊道:“姑娘,你哪家的?怎么一个人来上坟?这一带坟多鬼多,你赶紧回去吧!”
那女的像没听到,头也不转。铁匠就又喊了一遍,她还是不转身,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她的发式很奇怪,不是盘成一个髻子,而是在脑后束成一股,用一枚金发扣别住。她头上同样带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发冠,似乎是莲花样式的。
铁匠突然有些害怕,心想荒郊野岭怎么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还一个人站在坟前?他畏惧地望着那女人,她依旧不转身。铁匠最后喊了一声:“天要黑了,别呆太晚!”便埋头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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