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宝珠不在的夜晚,李挚点上了一盏油灯,与小半妖蕙对坐在书房中。
蕙皱着眉头,捧着李挚找给他的一本书冥思苦想。
李挚埋头在能将他遮住的卷宗中,一目十行地读着。
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瞧上去十分和谐。
直到蕙忽然出声。
“李挚……”蕙眉头几乎打成了结,指着书本上的字问李挚,“这个念什么?我忘了。” “念已,自己、已经,这是两个不同的字。”
李挚被打断了思绪,却丝毫不在意,心平气和地又在纸上将两个字写了一遍给蕙看。
蕙不好意思地向李挚道了谢,又低着头苦大仇深地看书。
李挚见他看得认真,嘴里念念有词,不时还拿出炭笔,在纸上划拉着什么,感到有些新奇。
李挚不过将这本书一字一句地念了过去,蕙就记住了大半。
而许多年前,他也教过宝珠识字。
同样都是妖怪,宝珠却非要李挚搂在怀中,好话说尽,又赔上许多许诺,最后少不得要闹到床上去,才肯好好地认上几个字。
只要认过的字,宝珠很少忘记,她其实很聪明,只是没耐心又坐不住,讨厌这些绕来绕去的东西。
李挚看着听话的小半妖,回想起了与宝珠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笑。
此时蕙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见李挚望着自己一脸笑容,一阵热血上头,连忙专注地低头,嘴里一张一合地默读,手上拿着炭笔照着描写。
李挚全然没有察觉蕙的小心思,兀自笑了一会儿,又低头抽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卷宗翻开来。
这一看,他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
只见这本卷宗上,抬头写着《阮天正养妖案》。
李挚心中生出了些许怪异的感觉,连忙接着往下读。
这是距今有百年之久的案子了,这阮天正,正是李挚两世都曾借住过的阮园的主人。
相传,他曾官至兵部尚书,为百姓做过不少好事,直到被小人陷害,才落得家道中落,后人连一个园子也守不住。
但这并不是李挚生出怪异感觉的原因。
他前不久写过关于葛家堡案子的呈状,记起来当时他们在江北府时,裴璇玑从地方志中找到了关于葛家堡的记载。
——葛家堡曾有许多马匪出没,是阮天正带兵将其剿灭的。
阮天正、葛家堡、养妖。
这三个词连在一起,让李挚不得不多想。
他仔细将这本卷宗读了一遍,越读,越是心惊。
原来阮天正在担任兵部尚书时,还曾兼任过异人寺卿,这是正经带品级的官职,阮天正是进士出身,这一点当然没有问题。
只是阮天正这人,虽不是正经入门的天师,却也有一身天师的本事,当时北方有妖怪结盟出没,残害许多无辜百姓,让民间对妖的仇恨情绪到达了巅峰。
为此,阮天正亲自出马,带领许多天师,在北方花费数月时间,终于将那些作恶的妖怪斩杀了干净。
这件事,极大地提升了他在民间的威望。
而后,阮天正一鼓作气,南下江北府,带兵扫平了祸害周围百姓许久的葛家堡一众马匪。
这一役后,阮天正的威望也达到了顶峰。
可阮天正的辉煌没有持续多久,几年后,忽然有人揭发他,称其在家中豢养妖怪,纵容此妖食人,为害一方。
阮天正当时仍然兼任异人寺卿一职,受此影响,当即被革职查办。
而他在异人寺中的势力如此之大,当时竟然没有天师敢于去查明这件案子的真相,还是一位陈姓天师,从阮府中获得了关键性的证据——那只被豢养的妖,才扳倒了阮天正。
卷宗中写道:此妖实则有一半凡人血脉,发须与眼眸皆为灰色,鬓角下有一细小红痣,被囚后,当即坦言,一切罪行皆受阮天正指使。
读到这里,李挚倏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看向了对面的蕙。
在油灯下,蕙浅灰色的头发与眼眸更加的明显,李挚站起身来,示意蕙将耳边的发梢撩起。
蕙被发梢遮住的鬓角处,也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蕙茫然地看着李挚,小声道:“怎么了?”
李挚盯着他的小痣看了一阵,叹息道:“无事,继续看书。”
蕙古怪地看了李挚一会儿,挠了挠头,接着低头跟书本作斗争。
李挚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整理明白,接着读起了卷宗。
卷宗上接着写道,既然那半妖已经将事情交代,阮天正也不再遮掩,辩解道,此妖是他从葛家堡中带回的,只因见其可怜,带回后想要用一法,镇压半妖身上妖之血脉,将其彻底转变成人。
寺丞问,此法可要食人?
阮天正答,非也,半妖食人,他并不知情。
寺丞问,若是如此,为何半妖指认,他食人皆由阮天正指使?
阮天正答,吾将他带回府中,视他为半子,实在不知他为何如此作答。
后来阮天正又辩解了许多,譬如那半妖是葛家堡中一位女子所生,生下来便身有羽毛,堡中众人皆视为不祥,将他丢弃在马厩中,任他自生自灭。
可半妖活了下来,又寻了法子联系上了阮天正,带他抄小道,忽然地袭击了葛家堡,斩杀了堡中一百五十一名马匪。
他念在半妖年幼可怜,又有向善之心,方才将他带回府中悉心教养,可能因为自己对他多加管束,才致使他反咬自己一口。
即便阮天正这般拒不认罪,可人证已有,最终朝中念在他此前除妖平匪有功上,只夺去官身,贬为庶民。
卷宗的最后,还写到了那只半妖的结局,在审问结束后,半妖忽然消失在狱中,自此不见踪影。
读完了这本卷宗,李挚闭上了眼,放下了手中的书。
关于阮天正后来的事,案卷中没有提到,但民间有许多传说。
传闻阮尚书被贬为庶民回到家乡后,旧疾发作,没过多久,他便去世了。
那只百年前的半妖,却当真抑制了妖的血脉,彻底成了人,他踩在阮天正的脊背上,翻身成了异人寺的主人,不仅如此,他还将阮家世世代代地镇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容起,一个无情的罪恶化身。
他披着华丽的画皮,在人间嬉戏作恶,从未付出过代价。
这本卷宗点明了容起的来路,可是出现在人前的国师分明是凡人的模样,谁又能说他与百年前那只半妖有什么联系?
除非知道了容起是葛家堡一案的主谋、清楚蕙的出身,又看到了这本卷宗,三者加在一块儿,才能拨开他身上的重重迷雾。
李挚思来想去,似乎再也找不到第二条路,能将一切理顺。
夜已经深了,李挚在沉思,宝珠还未回来,小半妖看了许久的书,已经有些困顿,他头一点一点的,一时不妨,猛地磕在了桌上。
咚得一声,终于让李挚醒过了神来,他看着蕙道:“既然困了,便去睡吧。”
蕙观察着李挚的眼色,摇头道:“我也一起等宝珠回来。”
远处传来了打更人的声音,此时已经过了四更。
李挚不知宝珠何时才会回来,但想来也知道,若是宝珠回来时见到蕙还醒着,恐怕会不大高兴。
他略略沉下脸道:“小孩儿此时应当睡下了。”
蕙最怕别人沉着脸,见状连忙应道:“那我便睡觉。”
李挚点点头,试探道:“既然这样,还不去卧室?”
蕙摆手道:“你不是说将书房交给我吗?我就睡在这里了。”
说罢,小半妖乖巧地蜷缩成一团,背对着李挚,睡在了书房中用来歇息的小床上。
过了一会儿,李挚发觉他的呼吸声仍旧很轻,便起身过去,站在他身旁咳嗽了一声。
蕙立即闭上了眼,又过了一会儿,他进入了梦乡中,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李挚满意地坐了回去。
这下,宝珠回来后应当不会不满了。
李挚独坐在桌前,又摊开了一本新的卷宗。
等到天泛起了鱼肚白,他看完了最后一本,终于听到了小院中传来了动静。
宝珠拎着一包饼子,推开了家中大门,见书房中还点着灯,咦了一声,转身来到了书房,探头朝里看去。
李挚也抬头望向她。
熬了一宿的李挚,下颌发青,眼角也有些泛红。
宝珠看在眼中,心软软的,连忙上前哄道:“我回来晚了,你也熬得太晚了些。”
说罢,她伸手轻轻摩挲着李挚的下巴,叹道:“怎么这么快就长出来了,扎手呢。”
李挚没有回答这个,他握住了宝珠的手,控诉道:“昨夜去做何事了,也不第一时间与我说。”
宝珠嘻嘻笑着,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通。
李挚听完,眼前一亮,赞道:“往后,谁人不尊称你一句宝珠大王呢?”
宝珠被赞得开心,得意洋洋地搂住了李挚的脖子,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那当然。”
亲完了,宝珠还觉得不满足,转身坐在了李挚腿上,哼哼唧唧闹着要他捏腿——昨夜跑了许多路,腿疼呢——又撅起嘴要李挚亲亲。
李挚从善如流地吻在宝珠唇上,又抬眼给了小床上僵硬不敢动弹的蕙一个警告的眼神。 闹了许久,李挚方才将自己昨夜的发现说给了宝珠听,又问她与裴璇玑约了何时相见。
宝珠正要回答,忽然见到一只纸鹤出现在眼前,她伸手接过看了一眼,收起了笑,对李挚道:“就在今日。”
裴璇玑将地方定在了裴家一处酒楼中,宝珠拒绝了李挚提出陪伴的请求,独自带着蕙前去赴约。
她昨夜一夜未眠,此时却神采奕奕,裴璇玑在酒楼门口等候着,见了她也是一愣。
“宝珠,为何瞧上去……”裴璇玑喃喃道。
“瞧上去如何?”宝珠问道。
“没有,我们先进去吧。”
裴璇玑说罢,强行让自己不去看宝珠牵在手中的蕙,走在前头为他们领路。
三人鱼贯进入了后院中一间小院,裴璇玑挥退了在一旁伺候的侍从们,转身低声对宝珠道:“我姐夫说他会独身一人过来,你放心,这里我十分熟悉,若是有意外,我可以带着你们立即从密道中离开。”
宝珠有些吃惊道:“你家这酒楼还有密道呢?”
裴璇玑笑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他们在小院的房间中略等了一会,宝珠趁着有时间,将昨夜李挚的发现说给了裴璇玑听。
裴璇玑听完,皱起了眉头,怒道:“此人当真作恶多端,能查证到的事都这样恶毒,那些没人知道的事,岂不是更甚。”
宝珠也跟着叹道:“从未见过这样坏的东西。”
她们一起骂着容起,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人是蕙的生父。
蕙将这些话听在耳中,更小心地将自己藏在了宝珠身后,他脸上火辣辣地,仿佛做下这些坏事是自己,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藏进某个缝隙之中。
裴璇玑余光瞥见了他的神情,方才醒悟过来,有些不自在地冲着宝珠使了眼色。
宝珠回头看了一眼,连忙闭上了嘴。
房间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宝珠正想起个话头说说别的,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屋里的三人一齐看向了门口,正瞧见孙三穿着不起眼的常服推门而入。
裴璇玑正要说些什么,孙三的视线已经在屋中扫视了一圈,停在了蕙的脸上。
这一瞬间,这个高大的男子,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裴璇玑见状,知晓自己不必再多说什么,在心中叹息一声,垂下了眼眸。
屋里的其他两人好像不存在一般,蕙牙齿打战,被孙三注视地发起抖来。
他看得很明白,这个男人想让他立即死去,可即使这样,蕙也不能退缩,他曾说过的,他愿意为了娘去死。
孙三忽视了裴璇玑与宝珠,眼神阴鸷地看着蕙,一步一步朝着他走去。
裴璇玑出声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到。
宝珠也跟着大声说了什么,孙三恍若未闻。
直到他伸向蕙的手被宝珠紧紧地握住,孙三才回过神来。
他双眼通红地看向宝珠。
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咬紧了牙关,手臂在宝珠手中颤动。
宝珠却毫不在意。
她看着孙三,微微笑道:“你要恨的那个人是谁,你不清楚吗?”
孙三回过神,颤声道:“我清楚,可你清楚要杀了他有多难吗?”
这时候的孙三,还未曾对容起有那样大的戒备心,他从未想过自己做了引狼入室的蠢事,害了他的仙蕙,让他挚爱的女子痛苦无法自拔。
他今时今日才明白。
可今时今日,他有能将那人一击必杀的能力吗?
孙三几乎陷入绝望之中,他感到无尽的懊悔,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原来的仙蕙。
今时今日,他能立即用得上的,似乎只有自己的性命。
孙三的拳头捏得太紧,他的指甲刺破了掌心,鲜血从他手中滴淌。
宝珠却不闪不避,直视着他的眼神。
她笑道:“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将那人杀死。”
“我是一只狐妖,我认识许多的大妖,他们一直在为了我们同胞能与凡人一块儿分享这世界努力着,他们苦苦找寻,却始终找不到路,战争、诡计都不是能让妖怪们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下的办法。”
“可今天,山君、鼠婆婆、我、或许还有金鳞,我们想要与你做一个交易,我们妖怪向你立下誓约,豁出命来替你将容起杀死,你则帮我们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世间。”
宝珠一瞬不动地看着孙三,她扬了扬眉,轻声道:“你,愿意吗?”
第72章
宝珠一路走到这里,遇见过三位大妖。
第一位是澜江的无冕之王金鳞,他的巢穴矗立在高山之上,与手下的妖怪们一同经营、庇护着澜江中最为凶险的一段河道,凡人感激他、妖怪尊敬他,异人寺也明里暗里与他合作。
他让妖怪们走到凡间来,与凡人们做生意,在他的澜江,凡人与妖怪奇异地和平相处着。
第二位是京城妖怪们的守护者,住在京郊黍园的鼠婆婆。
几乎每一位想留在京城中的妖怪,都或多或少地麻烦过鼠婆婆,她尽力周旋在异人寺、朝廷与妖怪们中间,努力地让笨拙的小妖怪们也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为此她费劲了心血,宝珠知道,因为担心小妖们遇见麻烦找不到她,鼠婆婆很少离开黍园,她已经有百余年没有离开过京城了。
第三位是北方曾经的妖王山君,她的一生都在追求自由。
山君曾经带领妖怪们与凡人明斗、潜入凡人中与凡人暗斗,花费上千年的时间,试图用力量颠覆由凡人构造的世界,打造一个由妖怪们掌握话语权的新的世界。
可山君从未成功过。
强大的虎妖孤注一掷,在尘世间挣扎千年,最后只得到藏匿山间,孤独死去的下场。
这些大妖,每一位都比宝珠强大,每一位都为了同胞们,痛苦而孤独地奋战着。
可他们本不应该这样孤独。
昨天半夜,宝珠出现在山君的地洞中。 她见到山君化成大虫,端庄地坐着,两眼无神地发着呆。
宝珠看了她许久,山君都未曾回过神来,直到她小声地唤她,才叫醒了年迈的虎妖。
山君恍然大悟地看着宝珠,痴痴地笑道:“如今我连你的来到都感受不出来了,看来我是真的快要死了,可惜了这一身的力量,你还要不要?”
宝珠摇摇头:“我已经受到了你许多的照拂了。”
山君哦了一声,又迷糊道:“小半妖似乎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在我那儿,山君大人放心。”宝珠走上前,变成了狐狸的模样,向威武的老虎俯下身子,“我来这儿,是想问你一件事。”
山君歪了歪头道:“你说。”
“在离开这世界之前,你还想要做最后一次尝试吗?”
“尝试……尝试什么?”
宝珠抬起头来,她湛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地洞中熠熠生辉。
“尝试,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同胞们能毫不遮掩地行走在阳光下的世界。”她轻声道。
山君瞪大了眼。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她浴血奋战的日子,那些她痛苦失败的日子。
过了许久,山君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宝珠。
“我曾说过,我再也不要有理想抱负了。”暮年的虎妖垂着头,含糊不清地说着,“其实都是假的,我只是输怕了。”
宝珠沉默地听着。
山君笑道:“我是不行了,只是你还年轻,若你有法子,尽管去试一试,我的这条命,给你了。”
虎妖说完,朝着宝珠低下了头。
她将额头抵在宝珠额上,一虎一狐,静静地相互依靠着。
“带领我们吧。”山君低声道。
宝珠应了。
而后,宝珠背着昏睡过去的山君,奔袭百里,来到了黍园。
看门的大老鼠都已经睡去,听见宝珠求见,迷糊地醒来后,眼睛还未睁开,便着急道:“可是出什么大事了?莫急,婆婆在呢。”
宝珠心中一暖,笑道:“是有大事,但似乎不是坏事,请你带我去见婆婆。”
这样晚了,鼠婆婆还没睡,她正穿着家常的衣裳坐在书房中发呆,见到大老鼠领着宝珠过来后,她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宝珠还未说话,鼠婆婆的视线又看向了她背上的山君。
“这不是……”鼠婆婆站起身来,走向宝珠与山君,“……山君大人!”
鼠婆婆的声音颤抖着,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山君,叹道:“山君大人竟然还活着。”
宝珠勉强笑了笑,神色黯然道:“山君大人快要死了。”
“她这样强大的妖,又活了这样久。”鼠婆婆眼睛湿润地看着山君,“到了年岁了。”
“婆婆,我有一件事,想要与你商议。”宝珠打断了鼠婆婆的回忆。
鼠婆婆顿了顿,疑道:“何事?可是与山君大人有关?” 宝珠摇了摇头,将她的想法对鼠婆婆说了一遍。
鼠婆婆听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凝视着宝珠,犹豫道:“宝珠,凡人最是多变,若是这一个皇帝与我们立下誓约,借妖怪的手铲除了容起,而他的子孙后代又变了,想方设法地想要摆脱誓约,那该如何是好?”
宝珠笑道:“如果我们能有一个机会,出现在阳光下,一代代地将属于妖怪们的故事传承下去,我们就会扎下根来,到了那时,谁也不能再轻易地将我们赶回到山林。”
“婆婆,只要开了头,后头的事,后头的同胞们也会继续下去的。”
夜已经这样深了,宝珠瞧上去却十分的精神,她绘声绘色地畅想着未来,说得鼠婆婆弯起了眼眸。
鼠婆婆怅然地笑道:“我也老了,再也没有你这样的闯劲儿,我一心只想着如何缓和与凡人的关系,让同胞们谨慎再谨慎……”
“鼠婆婆……”宝珠声音低沉了下来。
“不过。”鼠婆婆欣慰地笑着,踮起脚来摸了摸宝珠的头,“若是死前能做成这样一番大事,也不枉我辛苦经营了一辈子了。”
鼠婆婆的手很暖,宝珠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感动。
她正想开口说话,鼠婆婆已经转身回到书桌前,拿出纸笔准备写些什么。
老太太眯起眼睛,一边写一边说道:“这样的大事,若是少了金鳞,事后他一定会埋怨我不告诉他,我这就写信给他。”
想到这里,宝珠心潮澎湃,深吸了一口气。
在等待孙三回答的这一刻,昨夜的种种又出现在宝珠的脑海中,她松开了孙三的胳膊,追问这个沉默不语的男人道:“你可想好了?”
孙三没带任何侍卫,甩开了一切他知道的视线来到这里,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宝珠的话,乍一听十分异想天开,可孙三细想之下,却又觉得确有几分可行。
他知道这世间原本就有许多妖怪混杂在凡人当中,相传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制衣铺子龙凤阁中,就有妖怪在里头当大师傅,只因她手艺极佳,众人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争相抢购她制成的衣裳,连孙三自己,都有几件常服出自那位大师傅之手。
孙三还曾听身边的侍从凑趣对他说,在菜市街中,似乎也有妖怪混在凡人中开肉铺的,那间肉铺卖的肉品质极好,侍从笑言,每日只要开门半个时辰,肉便被城中百姓一抢而空。 心念电转间,孙三低头看着这个眼前这个胆大的小妖怪,沉声道:“我是天下之主,但天下却并非由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可以为你们铺一条路,但这条路走不走得下去,要看你们自己。”
宝珠的肩膀沉了下来,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强调道:“但你们孙氏皇族须尽心尽力。”
孙三木着脸道:“既然立下誓约,自然双方都受到钳制,若非如此,那人为何要……”
他深吸了一口气,偏开了盯着蕙的视线,惨笑道:“……残害我的仙蕙,他不过打得混淆皇室血脉,绕过誓约制衡的主意。”
“恐怕不止如此。”宝珠道。
她将昨日李挚的发现说了,冷道:“阮天正悉心教导他,想法子压制他身上妖的血脉,视他为半子,他却反咬养父一口,让阮天正身败名裂,你说这有什么缘由?不过是天生的坏种,就爱旁观凡人痛苦罢了。”
说罢,宝珠回想起了上一世,孙三与裴仙蕙极度悲伤的那二十年。那时孙三视容起为友,或许在痛苦无法自拔时,还曾小心地与容起倾诉过。
而那时的容起,亲眼见证自己造就的悲剧,亲耳听见当事人倾诉苦楚,他是否愉悦无比、是否在暗处畅快大笑?
想到这里,宝珠的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再看孙三,他的脸色更白了一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也不知他到底对容起说过多少,这样高大的一个男子,看着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之感。
一旁的裴璇玑难受不已,她语带哽咽地打断了孙三的思考,颤声道:“姐夫,既然你已经与宝珠约定好了,那我们该何时动手?”
孙三恍惚地转头看向裴璇玑,喃喃道:“他写信与我说,他会出席这次的安民祭典。”
到底也是自幼被裴将军当小兵卒操练长成的,孙三并非软蛋皇帝,他一边说,一边强行收敛了表情,木然道:“祭典上,他会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身旁不会有侍从,而异人寺的天师们,此时也会按照此前的安排,分散到各处巡视,只要他们人在京中,便能知晓他们的位置。”
他越说,语气便越森然:“马车驶出京城后,天师们大多都会继续留在京城中,一直到皇庙那一段,都方便埋伏,若要动手,便就在此处!”
宝珠问:“安民祭典是何时?”
“九月二十九。”孙三垂眸,掩住自己的情绪,“六日后。”
“好。六日后,便是容起的死期。”宝珠低声道。
约定好动手的时间,宝珠又与孙三约定了何时立下誓约,孙三便如同来时一般,匆匆地离去了。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了宝珠三人,裴璇玑并不看蕙,叹气道:“你带着他回去吧。”
宝珠点点头,刚迈出一步,又回头道:“这件事,你会与张鹤说吗?”
裴璇玑茫然道:“到了这一步,我们都在以命相搏,又何苦连累前辈呢?”
宝珠没说话,她想了想,摇头道:“可我们一同出生入死到了这里,这时候竟然要瞒着他吗?”
裴璇玑没有再回答,只是沉默地带着宝珠与蕙离开了酒楼。
宝珠这回并没有往她与李挚的家中走,而是带着蕙朝着城外黍园走去。
她还要与大妖们商议誓约的事情,一直到九月二十九日前,恐怕一直都会待在黍园中。
小小的蕙昨夜未曾睡上多久,方才又神经紧张地听了许久,这时候终于累了,一边走,一边眼皮子打架。
宝珠见状,干脆将他抱在怀中赶路,只是走到一半时,天上忽然地下起了大雨。
已经是秋天了,京城这地界,入了秋后便难得下雨,宝珠猝不及防,抱着蕙一阵狂奔。
一边奔跑,她的心一边突突地跳着。
他们真的能做到吗?九月二十九日当天,当真能一切顺利吗?
京城这场雨,下得很不及时。
安民祭典在即,裴江平正要去参与上峰召集的会议,偏偏碰上了大雨。
她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心中十分烦躁。
虽然用符咒可以避水,但总是会有一些不知哪儿来的水会溅到卷宗与衣裳上。
裴江平想了想,转头对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的李挚道:“要不这回你替我去吧?”
李挚从纸堆中抬起头来,怔忪道:“裴护法,恐怕我品级不够……”
“你再多历练几年,我推你上去当护法。”裴江平一脸的无所谓,“那你现在就是准护法,李准护法,替我去开会吧。”
李挚哭笑不得,这会他当真去不了,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他若是与云如风撞上,便是一桩大大的麻烦事。
当时他差点在衙门中与云如风撞上,已经让李挚有些胆战心惊了。
虽然后来听裴江平说,云如风寻常几年也不会踏入衙门一步,当时来寻她,是特地为了虎啸山裴护法说的那句话,前来找她解释的。
可因为这件事,他此后进出衙门都小心地遮掩着容貌,并预备着今日后便向裴江平告假,这些日子都小心待在家中。
裴江平见李挚沉默不语,也知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挠头道:“行了行了,你拿上这些卷宗,与我到……”
说着说着,她忽然停了下来,看向李挚的身后。
李挚心中一凛。
而后,一个令人讨厌的少年声音钻进了他的耳中。
“裴护法,一块儿走?”云如风笑着对裴江平道。
说罢,他不等裴江平回答,伸手拍了拍李挚的肩膀,语气轻快道:“我上回想想,还是觉得你十分眼熟,我们见过的,对吗?”
这一劫,似乎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那便只能顺坡下驴了,李挚心中叹息着,眼中闪过了一丝精光。
迎着裴江平狐疑的眼神,李挚转过身,自如地对云如风笑道:“上回没有相认,是唯恐云护法贵人多忘事,担心自己贸然上前,有些过于唐突了。”
两个此时年岁都没有超过二十的年轻人,脸上都带着得体的笑,你来我往的,在一头雾水的裴护法面前打起了哑谜。
第73章
云如风忽然出现在这里,似乎并不像他说的这般,是特地为了寻裴江平一块儿去上峰那儿的。
他与裴江平关系并不好,这一点,两位护法都知道
裴江平疑惑地看着云如风与李挚交谈,打断道:“你们认识吗?”
李挚转身,主动向裴江平解释道:“此前曾与云护法有过一面之缘,算不上认识,不过。”
他笑得真诚,又朝云如风拱手道:“如今确实算认识了。”
云如风脸上带着笑,眼中却全是审视,他见李挚这般举止,挑了挑眉,轻声道:“的确,往后,咱们可要多来往。”
裴江平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直犯嘀咕,这云如风自来眼高于顶,他以容起亲传弟子自居,在异人寺中独来独往惯了,并不见有何朋友,如今竟然屈尊降贵与新入门不久的天师搭话了。
裴江平越想越奇怪,起身走到两人当中,硬邦邦地对云如风道:“行了,你们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走吧。”
说罢,裴江平也不怕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了,昂首走在前头,又转过头来向云如风示意。
云如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冲李挚笑了笑,轻声道:“等会再见。”
直到见到李挚郑重地点点头,他方才在裴江平不耐烦地催促中,哼着小曲转身离开。
李挚目送着两位护法远去,心中百转千回地生出了许多念头。
思考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收拾好了桌上纷乱的卷宗,双手交叉相握,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小,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后,雨也终于停了下来。
似乎因为终于等到了雨停,外头传来了一阵阵的喧闹,同僚们收拾好东西,纷纷往衙门外头走。
唯有一个人,逆着人群朝里走来。
李挚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睁开了眼,看向屋外。
云如风倚靠在门边,一只手摆弄着佩剑上的剑穗,嗤笑着对李挚道:“你这秀才,胆子挺大,竟然当真敢坐在这儿等我。”
李挚勾了勾嘴角,意有所指道:“论胆大,我可不如云护法。”
云如风站直了身子,笑意森然道:“你为何不怕我?”
“你是护法,我是天师。”李挚不避不闪,起身朝着云如风走去,“我们年岁相仿,我只有向往的份。”
李挚这番话,说得云如风又挑起了眉头,好笑道:“哦?我瞧裴护法挺器重你的?”
李挚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他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垂眸道:“到底是纸上谈兵。”
云如风闻言,愉悦地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方才停下。
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叹息道:“行了,倒不用这般假意示好,你这人识趣,知道有些事说了也没用,我就姑且先留你一条命吧。”
李挚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恭敬地朝着云如风拱了拱手,轻声道:“多谢云护法。”
云如风哼笑一声,如同来时一般,消失在了门前。
他走后,李挚收起了表情,又过了一会,他捧着一堆卷宗走出门,转身将大门关上。
李挚回到家时,云如风还在前往宝塔山的路上。
他其实应当早些过来,而不是在李挚身上费功夫,实在是这位李秀才教他有些在意,这才多跑一趟。
等云如风终于到了宝塔山上的容起私宅前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敲了敲容宅的大门,小心地站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里头没有传来什么声音,但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云如风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前院,忖度了片刻,抬脚朝里走去。
身为国师,容起独自一人居住在山间小院中,实在可以称之为节俭,这间小院里头除却几个古怪的阵法,连一株小草都没有,干净如同无人居住一般。
云如风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容起的书房前,隔着房门小声道:“主上,还有六日便是安民祭典了……”
云如风说完,又等了一会儿,听到书房中传来了容起的声音,他叹道:“还有六日,还能容我修整。”
容起没有开门,外头的云如风当然也看不到此时他的模样。
书房中遍地狼藉,容起趺坐在他画下的诡异法阵中,长发与眼眸不断在黑灰二色之中变幻着。
他身上的力量纷乱无比,一时暴虐地大肆破坏,一时又沉默地仿佛一个凡人。
容起小心地克制着,将一切都关在了书房中。
书房外一无所知的云如风又问道:“主上,可有什么吩咐?”
容起思索了片刻,问道:“陈家那只猫妖,可还在?”
云如风闻言顿了顿,低声道:“不知所踪。”
容起哦了一声,疑惑道:“为何?”
身处寒意森森的山中,又是方才下过雨的秋夜,云如风却发了一层薄汗,他思考片刻,缓缓将仙渡府的事加加减减地说了。
容起听完,轻叹了一声。
如今的情况,让他烦恼不已。
愚蠢的下属毁了他的牧场,失败的法阵让他体内的力量紊乱,豢养的纯元猫妖不知所踪。
容起苦笑起来,疑心在自己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有人在刻意地捣乱。
“会是谁呢?”容起喃喃道。
他闭上了眼睛,仔细地回想起来,那个法阵,他得到的最后一只妖。
是一只白狐。
那时他正杀了一只因为他的疏忽,意外多活了二十几年的半妖,那只半妖有些古怪,体内蕴含的妖力远超容起的想象,猝不及防下,容起不小心受了一点伤。 因此也就疏忽了对猎物的检查。
想来问题应当就出在这里了,白狐,如今已经在京城之中了吗?
容起眨了眨眼,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只狐妖,是否如他一般回来了?
想到这里,容起出声对云如风道:“你去查一查,京城中是否有一只狐妖在活动,是白狐。”
站在书房外的云如风微微颔首,恭敬道:“是。”
里头的容起又道:“啊,若是门中有些怪人怪事,也与我说。”
“主上,何事才能称为怪事?”云如风迟疑道。
“不合常理之事,不合常理之人。”
说完这句话,容起便不再开口,云如风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书房里再无动静,方才原路离开。
等到云如风走出了容宅,他身后那扇大门仿佛长了眼般,又吱呀一声合上了。
他站定在门口,喃喃自语道:“京城中的妖,如今是谁在管束呢?不合常理之事,不合常理之人……”
翌日,距离安民祭典还有五日。
黍园中,鼠婆婆、山君、宝珠还有蕙起了个大早,正围坐在桌前吃着朝食,看门的大老鼠忽然敲了敲门,朝着鼠婆婆招了招手。
鼠婆婆见状,笑着对山君道:“山君大人,我这儿有些事要处理,您老慢慢吃啊。”
说罢,她又给两个小的使了眼色,让他们好好看顾着山君,自己匆匆下了桌,走到门前与大老鼠咬耳朵。
山君笑嘻嘻地看着鼠婆婆的背影,转过头与宝珠嘀咕道:“这个鼠小姐,如今也是有气势的大妖了,从前我记得她一日到头都哭哭啼啼,不是为了这个男子,就是因为那个男妖。”
山君老糊涂了,自以为压低了声,其实在大声嚷嚷。
宝珠偷瞧了一眼鼠婆婆的背影,见婆婆两只耳朵抽了抽,心中偷笑,附和山君道:“原来如此,这可看不出来。”
一旁的蕙也觉得十分有趣,他捧着小碗,小嘴吃得全是油,傻乎乎地望着山君直笑。
山君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大声道:“你这小孩儿,长得好看,日后恐怕也有许多情劫,只是切记别学鼠小姐,日日为了女子哭脸。”
“山君大人,莫要在小辈面前编排我了。”鼠婆婆与大老鼠谈完了正事,扭着身子走到山君面前,“你可瞧清楚了,我上了年纪了,可不敢再叫鼠小姐了。”
山君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鼠婆婆的脸,奇道:“是老了许多了,可我比你大了那样多,总不能也叫你婆婆吧。”
鼠婆婆呃了一声,挠了挠头。
“这样吧,我管你叫鼠鼠!”山君忽然放下碗,拍手道。
山君说完,宝珠与蕙差点没笑出声,埋着头不住地往嘴里塞吃的。
鼠婆婆哭笑不得,哄道:“行,那就这样叫吧。”
说罢,她坐下捧着碗刚吃了几口,倏然停下嘴,盯着宝珠道:“异人寺那边找我问话,问最近京城中有没有狐妖在活动。”
鼠婆婆疑惑道:“我坐下来才想起来,最近城中只出现了你一只狐妖,宝珠,你是白狐吗?”
宝珠一怔,骤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异人寺中,谁在找她?谁会要找一只白狐?
“你最近是在城中惹了什么事吗?”
鼠婆婆还在说着话,可宝珠却心乱如麻,半点也听不进去。
若是平日里,她还不会这样敏感,恰巧在这样要紧的时候,有人想要找一只白狐。
宝珠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凡人到底瞧不起妖怪,更是没有想到妖怪们竟然有了脑子,联合起来有所图谋,这才让她第一时间知晓了这件事,多了许多时间反应。
她笑了笑,拜托鼠婆婆道:“婆婆,若是异人寺没有让你抓一只白狐妖去见他们,你便帮我遮掩几天好不好?我发誓,我最近绝对没有作恶。”
鼠婆婆狐疑地看着宝珠,问道:“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若是有,倒是说出来一起想办法的好。”
宝珠摇头道:“最近最大的麻烦,便是五日后那件事了。”
“唉,你说那皇帝,会约在何处与我们立下誓约呢?”
“还不知,他只说了祭典前一日,我们未曾约好在哪儿呢。”
鼠婆婆正想开口,桌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鼾声。
两只妖怪转身看去,发现山君手上还捧着碗呢,却已经靠在椅子上,仰着脸睡着了。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将山君送回了客房中。
蕙自告奋勇地要留下陪她,鼠婆婆要去书房处理事情,宝珠想了想,既然已经有人要找自己,说不定李挚在城中也会有危险。
她连忙拿出纸鹤,将这件事写在信中,传给身处城中的李挚,叮嘱他注意一些。
这只纸鹤飞到李挚手中时,他正坐在书房中思考着什么,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宝珠的来信让他下定了决心。
李挚起身,走出了书房,照旧去衙门上值。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本应当在告假在家中,被云如风撞见后,李挚取消了这个计划。
只是路上,他遇见了特地来找他的张鹤。
张鹤站没站相地倚靠在李挚必经之路上,见他走来,迎面对他露出一个笑道:“我说,我是不是被你们抛弃了,怎么许久也不来找我。”
李挚一怔,问道:“裴天师未曾与你联系?”
张鹤抱怨道:“昨儿还一块儿出任务呢,一路上明里暗里地让我祭典当日最好找同僚调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去,问她又不说为什么。”
李挚心中了然,裴璇玑没有将事情告诉张鹤,是存了不想拖他下水的心思。
他回想起上一世张鹤重伤之后生死不明,总觉得或许让他远离这件事,方才是最好的办法。
张鹤见他默然不语,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他站直了身子,怅然叹息道:“原先,我总觉得你们都还小,想着自己年纪大入门久,凡事要走在前头才好,没有想到,如今不过才多久,你们都能独当一面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日子过得也太快了。”
“张兄,一路出生入死,我视你为亲兄长。”李挚也在心中叹息,“只是此时事关裴天师家中隐秘,又涉及到了我与宝珠的性命,十分凶险。”
李挚上前拍了拍张鹤的肩膀,低声道:“若是此事失败,到底还有你知晓真相。”
张鹤唉声叹气道:“我虽然不知这些隐秘,只是你们怎么不想想,事情都是我们一块儿经历的,即使我不参与,要是你们没成功,旁人就会放过我吗?”
张鹤此言十分有理,他是入门二十来年的天师了,有一些事情实在很难瞒着他。
李挚闭上眼,将脑中张鹤染血的画面驱散,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说的有理,此事总归要可靠的人,我实在不知道城中有哪位天师比你还可靠了。”
李挚一连使用了数张符咒,直到确认谈话绝对安全后,语速飞快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张鹤眉头越听越是紧锁,咬着指甲道:“最后那一段路程,最好让我们仨加入巡视。”
李挚心中又是一叹,对张鹤道:“这件事到底是因为裴天师想要保护你,你回头与她好好谈谈,切莫生气。”
张鹤吃惊道:“我能与小裴生气?她不生我的气便算好了。”
张鹤确实一贯照顾裴璇玑,如果重生的李挚没有中途加入这对搭档,他也会一直守护在裴璇玑身边,直到生命最后的时刻。
李挚笑道:“张兄,你确实是我见过最为重情重义之人。”
张鹤闻言,吓得连连摆手:“这话听着既不吉利又肉麻,你快收回去。”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方才散去。
因为耽误了些时间,等李挚到衙门中时,裴江平已经先他到了,正在嘟嘟囔囔地整理着东西,准备要出门。
见李挚进门,她一拍大腿,喝道:“今日我实在不想去了,少卿絮叨极了,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我瞧其他护法也有由人代理的,你就替我去吧!”
李挚点头,笑道:“那便由我去吧。”
他答应的这样爽快,裴江平到有些反应不过来,讪讪道:“若你实在不想去就不去,莫说我仗着身份欺压你。”
李挚笑笑,上前接过裴护法手中的东西,转身朝外走去。
裴江平追在后头大声问道:“你知道在哪儿吧?”
李挚侧身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直到李挚走远,裴江平都没回过神来,她皱着眉头坐回椅子上,心中生出了古怪之感。
李挚似乎变了,她直觉,这与云如风有关。
李挚替裴江平参会,在会上果然碰见了云如风。
云如风独来独往惯了,并未听说过他有何副手,想来这会他是一定要自己来。
诸位天师们彼此寒暄着,三三两两地坐下,沉默地听着少卿大人反复地强调着祭典当日的巡视安排已经注意事项。
云如风坐在李挚斜后方。
少卿大人说了小半个时辰后,云如风坐直了身子,靠近了李挚,状若无意道:“你是哪一年的秀才?”
李挚小声道:“庚丑年。”
云如风挑了挑眉,奇道:“十二岁便是秀才,竟然会放弃科举,与一群大老粗一块儿当天师?”
“人各有志,既然我有天赋,当天师又何尝不可?”
云如风嗤笑一声,身子往后一靠,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少卿大人还在上头佶屈聱牙地发言,云如风思绪早已飞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因此,背对着他的李挚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他自然也并不知道。
当天晚上,李挚独自坐在书房中,思考了许久,方才提笔写了些什么,一直写到听见外头打更人的声音,方才停笔。
子时已过,如今已经是新的一天,距离安民祭典,还有四日。
李挚收拾好后上了床。
他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半晌也没有睡着,在心中感慨着,这样的夜晚,应当与宝珠睡在一块儿才是,若是计划未成,他们还能多依偎几个夜。
倒数第四日,是从身在黍园的宝珠接到孙三来信开始的。
鼠婆婆与她坐在一块儿,低头看着又裴璇玑转交的这一封信。
孙三的信不过八个字:后日子时,金銮殿见。
宝珠却与鼠婆婆看了好几遍,一大一小两只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宝珠挠头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呢?让我们半夜去皇宫?”
鼠婆婆没吭声,半晌后,她撇嘴道:“还能是为何,不过是考验我们罢了,你想想,若是我们这些妖连他那皇宫都进不去,他又何苦与我们做这个交易?”
宝珠恍然道:“皇帝肯定是在外头一时冲动与我说定了,回去后才想起来,若是我们这些妖没有本事,他又何苦要与我们立下誓约。”
这下,子夜闯皇宫,倒是非去不可了。
“若是我们不愿意去,皇帝又会觉得我们实则也没有那个本事。”宝珠大加感慨,“我还以为我最近变聪明了,这凡人皇帝也没比我大多少,为何心眼子这样多。”
鼠婆婆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宝珠道:“凡人啊,别的不说,你那个对象,我可是听说过的,啧啧啧。”
宝珠奇道:“婆婆,你弄错了吧,我家李挚,是最单纯无心机的凡人了。”
鼠婆婆赖得与她多费口舌,白眼一翻,靠在椅子上不理她。
宝珠哈哈一笑,索性搂着鼠婆婆的脖子好一番耍宝,好容易逗得鼠婆婆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就见大老鼠笑眯眯地站在未关的门前道:“婆婆,有贵客到了。”
鼠婆婆大喜,撑着宝珠的肩膀站了起来,笑道:“快点将他迎进来。”
两只老鼠打哑谜,宝珠一头雾水地挽着鼠婆婆的手,与她一同朝着黍园大门走去。
两只妖怪快步走着,走到大门处,只见迎面风尘仆仆地站着一位高大健壮的男子,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斗篷,闻声转头对她们笑道:“二位,许久不见。”
宝珠倒吸了一口气,惊喜道:“金鳞大王!”
金鳞见她十分惊讶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怎么,你这小妖怪,难不成以为这样的大事,我金鳞会缩头乌龟般躲在澜江中,只当做不知道?”
鼠婆婆笑眯眯地听他们说完,高兴地迎了上去,拍着金鳞的手臂叹道:“好小子,许多年没见到了,你是越来越精神了。”
一边说,一边拉着金鳞往屋里走。
金鳞任由鼠婆婆动作,知晓她肯定担心女儿,将白玉团的近况也说了一遍:“她如今与我麾下一只小妖玩的好,我也时常让下头的小妖带着她出门与人打交道,我走时,已经瞧着精神些了。”
他说着,宝珠却从他脸上看出了丝丝疲态。
从宏阳县到京城,最快的船也要四五个昼夜才能到,金鳞从接到鼠婆婆的信到赶到京城,最多不过花费了一天半的时间,是当真一日千里,快马加鞭。
宝珠心中感慨万千,她觉得自己如今不过略逊鼠婆婆一筹了,可再见到金鳞,她又生出了从前刚下山时见到大妖的感觉。
鼠婆婆与金鳞交谈了几句,也察觉了他的疲惫,连忙催着金鳞赶紧跟着大老鼠去客房中休息。
金鳞却不急着休息,问道:“婆婆,我们何时……?”
鼠婆婆收起了笑,严肃道:“后日子时,金銮殿中。”
金鳞闻言一怔,旋即仰天大笑起来,他语气颤抖道:“不错不错,不是这个地方,还真差点意思,哈哈哈哈。”
说罢,他解开了斗篷,露出了里头一身金光闪闪的鳞甲,双手叉腰意气风发地原地转了个圈。
金鳞这般疯疯癫癫的,鼠婆婆见怪不怪,一旁的宝珠却看直了眼,心中金鳞高大伟岸的形象片片破碎。
直到金鳞迈着四方步往后院走去,她还未曾回过神来。
“我上回见到金鳞大王,他看上去比凡人还要像凡人呢。”宝珠犹犹豫豫地对鼠婆婆道。
鼠婆婆不以为意,挥手道:“到底是妖怪,在外头装模作样也就罢了,自己人面前何必呢。”
宝珠迟疑地点了点头。
既然金鳞奔袭千里来到了京城,即便不能让旁人知晓,也应当在黍园中好生庆祝一番。
等到傍晚金鳞终于歇够了,鼠婆婆郑重在正院中摆上了一桌,四只即将干一番大事的妖怪与小小的蕙围坐在圆桌旁,开了一坛鼠婆婆珍藏的佳酿,一齐举杯道:“此事定成!”
这一顿饭,吃得四只妖怪都有些醉了。
宝珠只吃了几筷子的菜,喝得一张脸红扑扑,脑子晕乎乎,耳旁余音绕梁,全是金鳞哈哈大笑的声音。
鼠婆婆醉得搂着蕙说着自己年轻时的感情经历,不住地叮嘱小半妖,谈爱可以,不要学白玉团,伤人又伤已。
山君举着酒杯咧着嘴,坐着笔直地睡着了。
金鳞喝得狂性大发,说要给大伙表扬一个,爬上了圆桌上,仰头将一坛酒喝了个精光,狂笑道:“再过几日,就是同胞们新的开始了!”
宝珠捧场地猛拍桌子,大声跟着他复述道:“新的开始!”
只有一位捧哏,金鳞犹嫌不够,在桌上跺脚道:“不成,怎么只有一个同胞应和!”
这鲤鱼精实在内在与外表不符,作天作地的,非要闹得鼠婆婆与蕙也同他一块儿一起举手大喊。
几只妖怪拗不过他,只得跟着金鳞嗷嗷喊口号,一直喊到汗流浃背嗓子都哑了,金鳞才肯放过他们。
闹到夜深了,金鳞清了清嗓子,最后发表了一番总结陈词,此时却再没人响应了。
他跳下桌子一看,整个屋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只剩他一只清醒妖怪。
金鳞独自站在屋里,从桌上拿起一只酒杯,对着屋外的明月举杯道:“敬自由。”
屋外的北风吹得窗户哐当直响,似乎是月亮也在遥遥应和着金鳞。
黍园妖怪们一夜酒醉后,距离祭典,还剩下三日。
清晨的鸟鸣声方才响起,屋里的李挚便睁开了眼,他心里存着事,睡不踏实。
越靠近祭典的日子,李挚便越觉得他们的安排还有疏漏之处,他躺在床上,梳理着那一日的流程。
孙三今年会亲自带领着队伍前进,他们从京城东门出发,进城后,队伍先往北,接着再往西,最后从京城南门出城,前往京郊南边不远处的皇庙。
大量的天师被安排在京城中,他们负责维持秩序,防止有宵小趁着人多作祟。
而出了南门后,天师的数量骤减,李挚昨日在会上得知,这一段路,出了云如风外,尚未安排旁的高手护送。
而裴璇玑与张鹤也在昨日,想办法换到了这段路上。
从南门通往皇庙,必须要穿过一片树林,这片树林并不茂密,可已经是一路上最为方便动手的地方,几只大妖会埋伏在这儿,等着容起走到既定的地点。
因为容起是当世符咒阵法的大家,所以他们并没有提前在树林中设置什么阵法,以免打草惊蛇。
这一仗,全靠大妖们极端强大的力量,意图一击必杀,不能让容起有还手的余力。
李挚越是梳理,越觉得计划中疏漏极多,可是紧迫的时间里,能勉强召集人手执行这样的计划,已经是难得了。
夜长梦多,容起之所以长时间闭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是最好的时机,要趁他病要他命。
只是,计划还可以调整得更好一些。
李挚起身,穿戴整齐后在书房坐下,给城外的宝珠写了一封信。
写完这封信,他与前两日一般,照旧上值。
但这一日有些不同,快到中午时,李挚不知哪儿惹恼了裴江平,裴护法当着许多人的面破口大骂,让李挚立即收拾东西滚蛋。
李挚与裴江平争执了几句后无果,愤而转身,两手空空地离开了衙门。
又恰巧的,在衙门外不远处撞见了与夜魇在京城同游的云如风。
云如风见他脸色不好看,笑道:“李秀才这是怎么了?”
李挚不自在地朝云如风拱拱手,没有解释,匆匆离去了。
云如风身旁的夜魇疑道:“我认识他,他不该出现在这儿。”
云如风笑道:“你也觉得奇怪,对吗?”
“你留着他,不怕他将葛家堡中的事张扬出去吗?”
“无妨,口说无凭,他说了,谁信呢?”云如风跃跃欲试地看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衙门,“再说了,主上身边除了你我,许久也没有新面孔了。”
夜魇冷哼一声,沉声道:“身边体己人,一二个便够了。”
云如风嘻嘻一笑,垂眸掩饰了许多心事。
李挚到家后,闭眼坐在书房中等了许久,直到天色变暗,官舍的门才被敲响。
懒洋洋又讨人厌的少年笑嘻嘻地在门口道:“李秀才,是我。”
双手握拳的李挚,缓缓睁开了眼。
不等他动作,下一瞬,云如风忽然地出现了李挚的身后,伸手抓出他的胳膊。
“我找你,有一点事。”云如风眼中闪过一丝诡异,轻声道。
黑雾自他身体内涌出,渐渐地淹没了屋中二人。
等到黑雾消失后,书房中已经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城中的李挚陷入了危险之中,黍园中的宝珠却一无所知,与三只妖怪正在准备着夜闯皇宫。
鼠婆婆是京城地头蛇,正在一边画着图,一边跟另外三只妖怪解说:“要去金銮殿,首先要翻过宫墙,这宫墙上有历代天师们一层层加固过的法阵,十分难解。”
金鳞道:“我善阵法,这个我来。”
鼠婆婆嗯了一声,边画边说:“翻过了一道宫墙,正是一大片空地,而后又是一道墙,再翻过此墙,就能瞧见那金銮殿了,不过,金銮殿前,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天师巡视。”
山君嘿嘿笑道:“在我幻术下,随他什么天师也发现不了我们。”
四只妖怪嘀嘀咕咕半晌,等天彻底黑下来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从黍园出发。
鼠婆婆领着他们绕了一圈,从城中一处地洞中直接钻到了城里。
宝珠钻出地洞,抬头一看,他们已经站在了城南菜市街上,她吃惊道:“鼠婆婆,原来你一直有一条自己进出城的路。”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比这孙氏皇族的老祖宗活得都久,有些自己的路数也正常。”鼠婆婆道。
说罢,鼠婆婆又带着妖怪们在大街小巷中不住地穿梭,没有惊动一条狗一只猫,便来到了皇宫外。
四只妖怪仰望着宫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墙上都刻画着繁杂无比的巨大法阵。
山君率先动作,一挥手,用幻术将他们的身影遮蔽住,而后三只妖怪一起转头看向金鳞。
金鳞眼中闪耀着金光,径直走到宫墙下,他伸出三根手指,自上而下地一挥。
随着他的动作,宫墙如水波般荡漾起来,蕴含着强大力量的复杂法阵也被金鳞所解构。
金鳞紧皱眉头,不断在伸出手指在法阵上滑动,法阵乖顺地听从他的指挥,变化成各种模样。
而在这寒凉的夜晚中,金鳞的脸上也不住地往外冒着汗珠。
宝珠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伸手攥紧了鼠婆婆的胳膊。
两位上了年纪的大妖却十分淡定,山君还懒洋洋地朝宝珠笑道:“无妨,你再耐心等一会儿。”
直到妖怪们耳中传来了啵的一声,如水波一般的城墙恢复了原状,金鳞才松了一口气,喘息道:“成了。”
山君撑在宝珠的肩上,称赞道:“不错。”
鼠婆婆也上前拍了拍金鳞的肩膀,而后一马当先窜上了宫墙,她小心地伏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后,又回头冲同伴们比了个安全的手势,从宫墙上跳了下去。
四只妖怪如法炮制,来到了皇宫当中。
他们眼前是一片毫无遮拦的空地,然后再往前是另一道宫墙,墙上还影影倬倬地有人在行走着,若是凡人的刺客,即便侥幸翻过了宫墙,也无法侍卫们的眼皮底下穿过这地方。
还好他们是妖怪。
山君随意地使了个妖法,便叫几只妖怪的身影消失了。 鼠婆婆打头,金鳞殿后,宝珠背着山君走在中间,他们当着四面八方城墙上的侍卫们的面,大摇大摆地穿过了空地,翻上了第二道宫墙。
在宫墙上值守的侍卫们,只觉得一阵妖风刮过,而后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地飘过,再定睛一看,却又什么也没有瞧见。
侍卫们狐疑地走到墙边低头看向地上,却仍旧一无所获。
他们只能点燃了火把,一晃一晃地给金銮殿前正在巡视的天师们打暗号。
鼠婆婆回头看到侍卫们的举动,哭笑不得地对山君说道:“山君大人也太过淘气了。”
山君毫不在意,伏在宝珠肩上嘻嘻哈哈道:“哎呀,瞧他们走来走去多无聊,逗逗他们嘛。”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不过接下来这段路山君却没有再淘气了,规规矩矩地施法,让四位妖怪从结伴巡视的天师们面前走到了金銮殿前。
金銮殿的大门并未关紧,而是留了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宝珠隐隐约约看到里头有烛光在摇晃。
四只妖怪对视了一眼,鱼贯穿过了缝隙,并未发出一丝声音。
金銮殿中,孙三穿着常服,面无表情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的左右都点着儿臂粗的蜡烛,烛光倒映在孙三的脸上,在他的脸上画出了几块阴影,让他显得格外的阴沉。
即便是四只妖怪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孙三也只是轻轻地动了动眉毛。
他看上去比与宝珠见面的那日更憔悴,更像一块雕塑。
“你们来了。”孙三嘟哝着,慢慢抬起眼看向他们。
山君伏在宝珠背上,指着他不满道:“若是合作,为何你一人坐在上头?”
“山君大人说的有理。”金鳞也沉下了脸,“你是凡间的帝王,为何要对妖怪如此傲慢?”
孙三轻笑了一声,轻声道:“对不住,在人前习惯了装模作样,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扶着龙椅站起身,一步一步地从上头走了下来。
等走到了妖怪们的面前时,孙三这块雕塑,已经在面上蒙好了一块儿面皮,装成了正常人的模样。
“不知诸位如何称呼?在下孙昂,你们叫我孙三便可。”孙三得体地笑道。
山君饶有兴味地看着孙三,笑道:“这还像个合作的态度。”
于是由山君开始,四只妖怪轮流向孙三介绍了自己。
既然四只妖怪毫发未损地来到了金銮殿中,孙三也没有什么好再拿乔的,他将祭典当日的计划与妖怪们说了一遍,又问道:“诸位有何诉求?”
几只妖怪看向了宝珠。
他们在出发前便商议好了,这诉求由宝珠向皇帝提出。
宝珠弯了弯嘴角,看着孙三的眼睛道:“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让妖怪们能与凡人享受一样的权利,你们能做的,我们都能做,不得以身份为由,无端地杀死、驱赶、歧视任何我们的同胞。”
孙三沉吟片刻,强调道:“可妖怪长命且强大,若是妖怪伤人……”
宝珠道:“那便将他抓住,由凡人与妖怪们共同审判,若是当真有罪,自然不让他逃脱制裁,同样,若是凡人无故伤害妖怪,也要受到制裁。”
“若是如此,倒也公平。”孙三随意地说道。
他显然早已将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好了,凡人大都觉得妖怪们没有智慧,孙三竭尽所能,也想不明白妖怪还能在世间如何光明行走,要听宝珠发言,不过是试探妖怪们的底线。
“只是,誓约一事,需要强大的天师……”孙三试探道。
山君闻言,咯咯笑道:“小孩儿,莫要在我面前耍心眼了,天师们的玩意儿,虽然对妖怪来说是难了点,倒也不是都学不会了。”
孙三到了快三十的年岁,还能被一只大妖叫做小孩儿,这番经历对他而言也是新鲜,他莞尔一笑,朝山君做出了请的姿势。
山君从宝珠的背上下来,扶着宝珠的胳膊站稳了。
她对金銮殿中的诸位笑了笑,转眼间变成了一位男天师,天师山君瞧着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半点没有老态。
只是一张嘴,还是山君的女声,她解释道:“莫怪我装怪啊,年纪大了,不变成这样我都忘了如何用了。”
三只妖怪并不惊讶,但孙三显然是吃惊的,只是他绷住了,只有微微扬起的眉头泄露了一丝他的内心。
天师山君将一只手竖立在胸前,另一只手不住地在空中画着什么,身上前朝的天师制服无风自动,眼中也渐渐发出微弱的光芒。
金銮殿中的众人只觉得有空中有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掌,将他们一起包在了手心中。
他们不可抗拒地越靠越近,直到手臂与手臂相互触碰,一滴血,从各自的眉间飞到山君的手中。
山君握紧了拳头,轻声道:“如今你们已经达成了一致,誓约若生效,除非承诺的对象消失在世间,否则将会受到永久地约束。”
“四只妖怪愿意以命相搏,杀死容起,皇帝孙昂承诺在孙氏皇族的庇护下,妖怪将拥有与凡人一般的权利,受到相同的制约。”
“你们可认同?”
诸位皆答道:“认同。”
山君问道:“若是你们违背了誓约,将要遭到何种惩罚?”
诸位又道:“不过死耳。”
巨大的力量从山君身上迸发出来,卷灭了金銮殿上点燃的蜡烛,将她眼前的一切事物催动地摇摇晃晃。
妖怪与凡人只能互相支撑才能站稳。
直到一切结束,力量又回归到了山君身上后,他们皆觉得心中多了一层枷锁。
山君望着眼前的小辈们,露出了一个笑,她道:“从此以后,大家便只能同心协力了。”
四只妖怪与一位凡人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孙三方才开口道:“明日,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只等明日。
四只妖怪原路返回,与来时一般,并未惊动任何人。
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宝珠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亮,天明后会是一个好天气,只是不知明日祭典时会如何。
她此时十分思念李挚,却不好在这要紧关头前去找他。
不过无妨,宝珠觉得,李挚也一定同样的思念着自己,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将从此以后,永不分离。
相同的月亮照耀之下,李挚正被云如风禁锢在某个地方。
云如风将他带来这里后似乎接到了谁的召唤,还未曾开口对李挚说些什么,便匆匆离去了。
李挚独自被留在这里,这间可以称之为囚牢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气窗,可以让他看到天上的月亮。
他便一直看着月亮。
直到后半夜,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动静,李挚才转过头来。
他看到云如风脸色极难看地走了进来。
李挚笑了笑,出声道:“怎么了?”
云如风没有说话,他此时的情绪与傍晚时截然不同,这样一个极度自负之人,李挚却从他脸上看出了恐惧。
一定出事了,跟容起有关。
云如风走到囚牢前,一瞬不动地盯着李挚的脸,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他道:“你为何要做天师?”
“此前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不,那是假的。”云如风眼睛的颜色在月色下看上去很浅,这让他瞧上去多了几分妖异,他心神不宁地追问着李挚,“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你要对我说真话。”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勉强恢复了正常。
李挚仍旧脸上带着笑,答道:“我想做天师,是因为我有天赋。”
“不对。”云如风表情一变,看上去扭曲极了,“若是如此,主上便不会让我去查。”
“我并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李挚摊了摊手道。
囚牢中瞬间黑雾弥漫,李挚不得不退到了角落中。
他伸手遮住口鼻,再一次抬头看向了窗外。
从李挚的角度已经看不到月亮了,这个夜晚即将结束,云如风也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
而沾染上了那黑雾,让李挚渐渐失去了力量。
云如风站在李挚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喃喃道:“你若不说,我如何能懂主上究竟怎么了……”
李挚轻咳了两声,艰难道:“你又究竟想要听我说些什么?”
“你……”
云如风脑中全是那一日容起终于结束了闭关,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反复地回想着容起问他今年是哪一年时脸上的表情,狐疑道:“你一定认识他。”
只是,他并不清楚他们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认识的。
容起重伤未愈,身子久久不见起色,云如风最近都在城里城外地找寻合适的妖怪,和容起提到的白狐,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从异人寺线人那儿找到白狐的线索,似乎京城中也并没有出现过一只白狐妖。
这让云如风感到有些挫败,或许是因为近来天师们变得宽和了许多,这让城里的妖怪们缺了些敲打。
他正在思考是否需要动用些特别的手段时,接二连三地在城中撞见了李挚。
李挚这书生,分明可以走一条青云路,却无缘无故地扎进了异人寺这个世俗人眼中的偏门里,实在是有些奇怪。
除此之外,云如风还调查了李挚的履历,发现他人生中的前十八年都乏善可陈,但自从他离开了原籍后,缕缕被卷入异事当中,这些异事又几乎都与容起有关。
云如风细细想来,更为怪异。
既然如此,时间紧迫,他找不到白狐,找到容起说的怪异之人,也算有个交代。
只是云如风留了个心眼,他没有第一时间将李挚送到容起手中,而是想要先弄清楚容起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李挚又是怎么与他扯上关系的。
这件事在云如风刚刚亲眼目睹了容起为了疗伤,将夜魇吞噬下腹后,好像变得更正确了。
“你原本应当死得像一只蝼蚁,是我让你活到现在,你不应当感激我吗?”云如风脸上不住地抽搐着,伸出手扼住了李挚的喉咙。
第一缕阳光射进了这间窄小的囚牢时,李挚艰难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试图从云如风的手中挣扎出来。
云如风缓缓松开手,轻声道:“若是再不说,可不就是这样简单的手段了。”
李挚捂住了脖颈,喘息道:“云护法,我并不知道你要我说些什么,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天师……”
李挚没有说完,下一瞬,他忽然闷哼一声,捂住心口倒在地上。
云如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只恨没有戏本子中那等搜魂的咒术,才让你苟活到此时,你且想想明白吧。”
分明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脸上却不时地诡异抽搐着,云如风看了看太阳,分辨了此时的时间,头也不回离开了囚牢。
李挚做了十几年书生,谁也不能料到他是这样一个硬骨头。
这一日,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他也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云如风烦躁地从外头回来,将桌上的凉茶一口气喝尽了,才踱步到了地下的囚牢前。
他只见李挚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中,仿佛死了一般。
云如风啧了一声,恼火道:“才当了几个月天师,技艺不甚精湛,倒是先学会了当硬骨头。”
角落中的李挚闻言,忽然地轻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
而后他面朝云如风,慢吞吞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含糊道:“再等等。”
云如风歪了歪头,疑道:“等什么?”
“等我。”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从云如风的背后响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重剑的破空声。
电光火石间,云如风极快地拔剑,堪堪来得及将裴江平朝他心口捅来的这一剑挡了一挡,让剑锋划过了他的左上大臂。
紧接着,裴璇玑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提剑拦住了云如风的去路。
云如风瞥见裴璇玑手中的无锋剑,冷笑道:“如今什么臭鱼烂虾也能用阮天正的佩剑了。”
但嘴上说着狠话,云如风已然陷入了裴家姑侄的夹击中。
他想转身对上裴璇玑,身后却有裴江平,加之左臂打斗伊始便受了伤,一时间,一向自视甚高的云如风也觉得十分吃力。
趁此机会,张鹤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囚牢的锁,将里头靠墙才能坐直的李挚背了出来。
张鹤小心翼翼地背着他离开了打斗中心,让他靠在院中凉亭的石椅上,一边拿了手帕给李挚擦脸,一边叹息道:“你这是何必。”
李挚笑了笑。
他只是在赌。
一赌,容起生性薄凉,云如风不同他一条心。
二赌,既然发现了自己这个显眼的线索,云如风傲慢自负,打心眼瞧不起妖怪,自然会放过搜寻宝珠。
三赌,裴江平与裴璇玑如出一辙的执拗较真,她一直怀疑云如风有问题,既然李挚愿意以身涉险,设局钓云如风咬钩,那么她便一定会出手。
李挚赌赢了。
他脸色惨白地捂着仍在抽痛的心口,笑道:“明日,若是云如风无法出现,容起便失去了左膀右臂。”
宝珠她们也能少费些心思。
张鹤长叹一声,摇头道:“即便如此,你让我们拖到这个时间点,也太过冒险了一点。”
李挚喃喃道:“原本我还担心云如风消失,恐怕会引起容起警觉,如今看来倒不必了。”
“为何?”
“昨夜容起与云如风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李挚看着不时传来巨大动静的地牢,“让云如风十分害怕,我想就算明日他不出来,容起也会自己找到理由。”
张鹤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地牢处传来了骇人的惨叫,他眉头一皱,立即抽出佩剑往地牢赶去。
不过,张鹤走到一半便停住了脚步。
只见裴璇玑打头,后头的裴江平一身染血,提着失去了一条手臂的云如风,踩着一地的鲜血走到了院子里。
歪在凉亭中李挚看着他们,出声道:“裴护法打算如何处置他?”
裴江平抹了一把脸,冷道:“你们就当不知道,我要将他关在我的地方,慢慢审问。”
李挚弯起了嘴角,赞同道:“为了避免嵇仁之事再次发生,自然是这样妥当。”
如此,最后一步,也按照李挚所想进行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李挚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在失去意识前,他在心中喃喃道。
宝珠,明日的一切,交给你了。
落日余晖照耀着这处京郊小院中的众人,张鹤上前将李挚背在背上,在心中暗道,这是最后一日了。
这一天过完,便到了安民祭典当日。
天色还暗着,星星也在天上,京城东门外便聚集起来了许许多多的人马。
按照此前练习过许久的阵型,众人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沉默又紧张地等待着。
到了天色蒙蒙亮时,东门打开了,孙三身穿全套的礼服,坐着马车从城中出来,在侍从们地指引下,跨上了队伍最前头一匹装扮的华丽的大马。
而后没过多久,许久未曾出现在人前的国师容起,身着华丽繁复的礼服,走到了他的马车前。
虽然队伍中的人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从容起出现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眼睛都悄悄看向了他。
容起乌黑的发被束在璀璨的宝石发冠之中,他的脸毫不遮掩地露了出来,迎着所有人注视,容起带着笑踏上了马车。
孙三在队伍地最前头,遥遥举手向容起致意。
容起也朝孙三点了点头。
能够参加安民祭典的凡人,家中非富即贵,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按时参加了数次提前的排练,即使是孙三也不例外。
唯独容起,已经消失在城中数月之久,如今第一次出现,便是祭典当日。
可他是国师容起,没有任何人心存不满,似乎默认了这是属于他的特权。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时,前头的侍卫们一齐吹响了号角。
为首的孙三高举右手,朝前一划,这只庞大的队伍便整齐地朝着城中行进起来。
他们迎着百姓们的山呼海啸,从东门进入了京城中。
士兵们能阻拦人们的身体,却无法阻拦人们的热情,这是两年一遇的盛世,京城之中,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走上了街头,在士兵们组成的界线后等待着。
一旦看到了队伍的身影,他们便欢呼起来,将手中的鲜花、手帕等等,一齐扔向行进中的队伍。
只是不论是肃穆庄严的孙三与侍卫们,还是后头装扮地十足精神的闲散权贵,收到礼物的数量都不如队伍的正中,高座在马车上的容起。
容起有着这样一张脸,他理所应当地让京城中的男女老少都为他着迷。
鲜花与手帕在半空中便跌落了,他的马车碾过了无数芬芳,容起却一直面带微笑,不时向着左右两边示意。
见到容起笑容的百姓发出了阵阵惊叫,他们深信不疑,这是国师的祈福,能庇护他们一整年都拥有好运。
队伍在狂欢中艰难地前进,在正午之前,他们围绕着皇宫转了一圈,接着朝着南门外走去。
一上午没吃没喝,队伍中的人们都开始疲惫起来,于是前往南门的最后一条大街上,容起当着人山人海的百姓,挥手施展了法术。
一阵清凉过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精神一震。
百姓们发出了兴奋的惊呼,几乎想要跪在地上,向容起顶礼膜拜。
他们最终也确实跪在了地上,只是口中有些心有不甘地高呼着万岁。
走出了南门后,众人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方才的山呼海啸,直到走到京郊后,他们的耳朵才恢复正常。
此时的京郊被士兵们清了场,一眼望去,一个人也瞧不见。
到了这儿,容起挺得笔直的背终于松懈了一些。
他的伤还未曾完全好,即便昨日吞噬了夜魇,也不过将将压住了体内乱窜的妖力。
这是暂时的,每当体内力量不稳时,他都要吞噬大量的力量用来抑制混乱,只是容起近来实在有些倒霉,诸事不顺下,一时半会,他也只能靠吃掉忠心的下属来勉强缓解了。
想到这里,容起微微撇了撇嘴角,说是忠心的下属,终究还是因为目睹主上吃掉了同僚,而逃之夭夭。
如今一夜之间自断了左膀右臂,容起难得地苦恼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大片的绿色,思索着往后是否要改变自己的行为,多多地招揽贴心的小孩儿……
想到这里,容起忽然眼皮一跳。
小孩儿。
因为容起疏忽留下的那个小孩儿,导致一切都重来了的那个小孩儿,如今在哪儿呢?
容起皱了皱眉头,有些后悔起来。
早知道,便不当着云如风的面吞噬夜魇了,如今又得招揽合适的下属,期间各种事情都得自己亲自动手,实在是麻烦得很。
前头不远处便是皇庙了,队伍要从一片树林中穿过去,速度自然地慢了下来,因此不时有侍卫与天师往返着巡视着。
容起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身边走过的天师,蓦然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天师中的女子本就稀少,容起不一会儿便想了起来,那是年轻时的裴璇玑。
他漫不经心地又看向另一个方向。
这边巡视的天师容起也觉得眼熟,他不知道这人的名字,看容貌,似乎是裴璇玑焦不离孟的搭档。
容起心中一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为何是裴璇玑?这个一辈子死咬着他不放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有过交集吗?
驾驶着马车的车夫,突然听到后头传来了容起的声音。
“停下。”
容起冷冰冰地说道。
车夫一怔,回头想要与容起解释什么。
容起伸出一只手,轻轻向前一弹。
他手中的力量停在了半空中,下一瞬,容起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从马车上跌落,踩在了一条大河中。
大河波光粼粼,来处宽广平和,去处水流湍急。
容起独自站在河流中间,目之所及皆是高山流水。
他叹了一口气,正想勘破这处幻境,不防脚下突如其来出现了一张巨大的鱼嘴,一跃而起,试图将他吞噬入腹。
容起堪堪避过,空无一物的天上又飞来一只老鼠,四肢狂舞,企图抠出他的眼珠。
容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身形一闪,避开后又挥手一指,将那老鼠打得飞出极远。
伏击他的竟然是妖怪。
容起实在想不到这些没长脑子的蠢货们能有这份智慧,他飘在水中不住地与水中鱼、空中鼠交着手,寻机找着幻境的破绽。
交手几十个回合后,容起仍然没有发现能从何处勘破这幻境,设局之人比他想象中更强。
他不住地思考着这一切究竟是由谁主导的。
容起可以称之为敌人的人。
阮天正已经死了,他的后人世世代代地倒霉了下去,再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阮天正了。
至于其余的因他死去的人,容起甚至记不住他们的姓名。
总不可能是孙三?那个莽夫,即便在誓约的制约下豁出了性命,也没能彻底杀死自己。
这样分心思考的后果,便是内伤未愈的容起被水中那金灿灿的巨大鲤鱼一口咬住了右脚,空中鼠趁机左右开弓,尖锐地前爪划开了容起的皮肉。
鲜血洒在了河水当中,汩汩地水泡不断翻涌,容起暗道了一声不好。
果然,水泡之中升起了一位身着前朝天师制服的男子,手持一把无锋剑,指向了容起。
男子手中的剑,既重,且无锋,外表看着毫不起眼,容起却一眼认了出来。
“阮天正……”容起喃喃道。
这位天师长相与阮天正并不相似,只是他的一招一式,却像极了容起记忆中的阮天正。
容起越斗越心惊,对面那位男子脸上也变得凝重起来,他呵斥道:“你这小儿,既然学去了我的招式,为何却变成了这不人不妖、非人非妖的模样!”
不人不妖、非人非妖。
这八个字,说得容起眼皮一跳,面色也阴沉了起来。
可如今他面对的是前所未有过的凶险场面,容不得他有半点分心。
这古怪男子,联合着一鱼一鼠,将只有全盛期一半力量的容起杀得抬不起头,容起脸上一片冰凉,嗤笑道:“就到这儿吧。”
说罢,他的头发与眼眸慢慢变做浅灰色,露在外头的皮肤也渐渐被羽毛包裹,容起散发出冲天的妖气,身旁浮现出一把白羽,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朝着男子的方向飞去。
男子却不避不闪,笑着自远处飞向容起。
在半空中,男子的身形消失,一只斑斓的巨虎出现在容起眼前。
巨虎携带着滔天巨浪,势若雷霆地攻向容起。
虎是万兽之王,千年虎妖肆无忌惮释放威压时,能让一众妖怪皆俯身垂首,慑于威能无法动弹。
容起此时既然是妖,自然也如此。
他的身体内涌现出令他深恶痛绝的本能,鸟妖的□□在千年虎妖面前噤若寒蝉,让他只能不避不闪地接下这一击。
这是个陷阱,这三只妖怪精心策划,为的就是这一刻。
而容起知道的太迟了。
幻境散去,妖化的容起众目睽睽地站在马车上,在所有人惊愕的眼神中,被巨虎张开嘴,一口咬下。
鲜血自巨虎的嘴角溢出,本该被撕咬成两半的容起,却从马车上消失了。
四处皆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被临时抽调到这里,须发皆白的老护法惊疑不定地从远处赶来,抽出佩剑指向虎妖。
天师们随着老护法的举动,将容起的马车包围在中间。
为首的老护法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颤声对虎妖道:“大妖,方才与你交手的,可是国师容起?”
山君装模作样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迟疑道:“什么国师容起,他分明是一只鸟妖,我自个儿与他有些恩怨,你们帮着他作甚?我可不想牵扯到你们。”
山君的声音不大不小,却传遍了整个队伍,这回除了老护法外,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孙三面无表情地远远看着山君,听着周围的侍卫们震惊地说道。
“你刚刚看到了吗?容起,他竟然是只鸟妖!”
“国师容起,竟然是只妖!”
被山君一口咬下,容起却没有死去,马车上只有鲜血,没有尸体。
这只妖,似乎从树林中消失了。
与此同时,宝塔山上,容起的私宅中,却涌起了一阵阵的力量波动。
已经在这里蛰伏了许久的宝珠,抬起了头,看向了眼前的屋子。
果然被李挚说中了。
四只妖怪夜闯金銮殿那一天,白日里,宝珠接到了李挚写来的信。
信中说道,既然上一世容起死后,有保命法阵带他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此时,容起说不定也有如同嵇仁一般的保命手段,若是妖怪们一击之后,容起未曾死去,那他一定会回到宝塔山上来。
宝珠接到信后,与三位大妖商议了一番。
最后,妖怪们一致决定,安民祭典当日,宝珠并不参与伏击,而是去往宝塔山,找到容起的私宅,截断他最后的退路。
容起若是动用了这个法阵,说明他已经身受重伤,是最为脆弱的时刻,即便只有宝珠一只妖,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于是这一夜,宝珠仔细回忆着上一世的最后一天,在宝塔山中苦苦搜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
此处虽然从外表看来,与山间其他地方没有区别,但细细感受之下,总觉得里头有许多力量,正在规律地流动着。
宝珠断定,这里便是容起的私宅,她藏在了一旁的树林中,静静地等待着。
一直等到了下午,终于被宝珠等到了。
她扬起了嘴角。
山君、金鳞、鼠婆婆,他们成功了。
如同宝珠猜想的那样。
此时的容起,捂着腹部汩汩流血、可以看见内脏的大洞,艰难地喘息着。
他竟然被三只妖怪逼到了绝境,在京中权贵与天师们面前,展露了自己的妖身。
容起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一回,恐怕要蛰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改头换面的出现了。
先前他姓葛,后来他姓阮,如今他姓容。
容起天马行空地思考着,下一回,他该换个什么身份呢。
伤口处传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深思,容起低头看去,只见不断有嫩肉自伤口中长出来,又不断地被虎妖留在他体内的妖气所腐蚀,血肉混合在一块儿,在书房当中肆意流淌,不一会儿,地面上便再也没有了可以下脚的干净地方。
而被容起的鲜血所浸染,地上层层叠叠刻画着的法阵一块儿亮了起来,忽明忽暗的光照耀在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
“早知道便不用血来触发了……”容起苦笑着,伸手在地上画着符咒,试图将地上的血拭干。
这时候,容起似乎听到了前院传来了脚步声。
他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坐直了。
那脚步声不轻不重,脚步声的主人仿佛故意让他听到一般,缓缓地走向了容起所在的书房。
来者是谁?
能找到这里,并且通过法阵允许的……
是云如风吗?
容起有些伤脑筋,这个小孩儿并不像死脑筋的夜魇,心中有许多自己的小九九。
或许当时他不应该碍着云如风护法的身份,选择吃掉夜魇。
脚步声停在了书房前,这里有一道禁制,即便是云如风,也不能通过。
容起倚靠在墙上,平静道:“有何事,便在门口说吧。”
外头那人并没有出声。
而后,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从外头打开了。
容起瞳孔一缩,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却见书房门口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子。
那女子冲他笑了笑,乐道:“我能走到这里,说起来还要托你的福呢,见了面,先跟你说声谢谢吧。”
容起茫然道:“我似乎不认识你。”
那女子大大咧咧地走进了书房中,坐在了唯一没有被血浸染的书桌上,她冲容起做了个鬼脸,说道:“可我认识你啊,上一世,我便是死在你手里呢。”
闻言,容起怔忪地看着她,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狐妖宝珠,是要送你去死的妖怪。”
宝珠笑嘻嘻地走到了容起面前,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极其难看的表情,又一脸骄傲地看了看他腹部的巨大伤口,鼓掌道:“将你伤成这样的那只虎妖,名叫山君。”
“你还见到了一只鲤鱼精一只鼠妖,他们分别是金鳞和鼠婆婆。”
说到这里,宝珠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她转过身,让容起看到那只趴在她背上的小半妖。
她语气森然道:“我能走进这间屋子,多亏了这孩子,你尤其要记住他的名字,他、叫、蕙,是一只半妖。”
宝珠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着。
蕙的手指上有一个新鲜的伤口,他沉默地趴在宝珠背上,垂眸打量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男子。
半晌后,他撇了撇嘴,趴回了宝珠肩上,嫌弃道:“好丑。”
“听到没,既然这样,你便去死吧。”宝珠缓缓地道。
容起看着眼前两只妖怪,忽然笑了。
他静静道:“我的一个疏忽被你们利用得这样彻底,原来你们妖怪,也不都是蠢货。”
死到临头了,还如此高高在上,宝珠摸了摸鼻子,俯身在他耳旁轻轻说道:“你知道吗,让你在凡人面前展露妖身之后,我对山君说,让她告诉凡人们,她与你之间,不过是妖怪之间的恩怨。”
宝珠越说越兴奋,笑道:“你猜为何我们要这样,我进来后,你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过,准许你问一问。”
容起失笑道:“都到如此境地了,我还有何好问的。”
宝珠没劲地撇了撇嘴,叹息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与孙三立下了誓约,要让妖怪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你说说,还有什么比伟大的国师容起是只妖怪,还要更好的开局呢?”
容起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宝珠见了,越发开心,继续道:“我们不会摸黑你的,你越光辉,对我们有利。”
蕙从宝珠的肩头伸出头来,附和道:“伟大的国师容起,并不是凡人,而是一只妖怪。”
容起浑身颤抖起来,他刚刚想要说些什么,宝珠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沉声道:“让你说话时你不说,此时我已经不想听你说话了。”
说罢,她双手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容起的脖子便断在了宝珠的手中。
而后宝珠站起身来,俯看着眼睛失去了焦距的容起。
“似乎太轻易了。”她喃喃道。
说罢,宝珠伸出了一只手,按在了容起的头上。
容起在神女庙下镇压了十万鬼,常年汲取怨力,教他的神魂也染上了一些鬼气。
宝珠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身躯中抽出了还会归去的他的神魂。
而后,她轻轻一捏,半妖容起从此魂飞魄散,再无半点生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宝珠背着蕙,缓缓地走下了宝塔山。
今天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在城中看了安民祭典的百姓们意犹未尽,纷纷来到宝塔山下,与友人们郊游玩耍。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真是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宝珠背上的蕙四处看了一会儿,小声对她说道:“就在这儿把我放下吧,我想娘了。”
宝珠应了,在山脚下与蕙分别,独自走上了回城的路。
她走了许久,穿过田野,穿过城门,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
宝珠回到了家,她站在家门口,闻到了里头传来阵阵食物的香气。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倦鸟也该归巢了。
她推开了门。
在厨房中忙碌的李挚听到了动静,连忙擦干净双手,出来迎她。
李挚脸色仍有些苍白。
他温和地看着宝珠笑道:“快些洗手,准备吃饭了。”
宝珠眼中沁出了泪水,她点点头,低头拭去眼泪,颤声笑道:“好。”
第74章 番外
九月二十九日后,天一日比一日冷,没多久便了立冬,短暂的秋高气爽来得快去得也快,凡人们还未穿上几日秋装,便被十月初的寒意逼得掏出了箱子里头的厚衣裳。
京城位处北边,到了这时,外头刮得风直往骨头缝里钻,若是碰上阴天,早上便没人想要离开温暖的被窝。
可十月初的这一日,屋外的天阴沉沉的,北风吹得呜呜直响,宝珠却起了个大早,精心地穿戴整齐了,让李挚给她检查是否妥当。
“怎么样?我瞧上去可威风?”宝珠紧张地转了圈让李挚看,又低头扯了扯衣角,想让身上的制服看上去更整齐些。
“大王何时不威风?”李挚含笑看着她,“这身衣服穿在身上,十分的精神。”
宝珠被夸赞地稍稍松了口气,伸手抱住李挚的胳膊嗔道:“我在你眼中就没有丑的时候,问你也白问。”
李挚又笑:“我不过说实话罢了。”
宝珠闻言,嘴巴一阵兵荒马乱,好不容易才压下嘴角,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矜持道:“你说的也对,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出门吧。”
说罢,宝珠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往外走去。
李挚跟在后头,见她紧张地同手同脚,实在惹人怜爱,又忍不住从后头拉住了宝珠的手,将她扯进怀中,低头吻了上去。
宝珠惊得唔了一声,刚想反抗,却发现这样冷的天,李挚的吻滚烫如夏,暖得她焦躁不安的心也平和下来。
既然这样,她索性反手搂住李挚的脖子,好好的品尝了一会儿十八岁少年的柔软。
半晌,李挚才松开了她,转而将脸贴在宝珠凉凉的脸颊上,惬意地摩挲着。
“可好些了?”李挚轻轻咬了咬宝珠的耳朵。
“好多了。”
宝珠松弛了下来,懒洋洋、没骨头似得靠在李挚的怀里。
李挚揽着她穿过小院朝外走去,推开了官舍的大门。
宝珠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
虽然今日并不是一个好天气,但今日是天师宝珠走马上任的第一天——
“新的世界,从今天开始。”
宝珠喃喃道。
自二十九日后,京城便陷入了一场大动乱。
那一日,本朝至高无上,深受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平民百姓爱戴的国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妖怪。
这无疑是让凡人们难以接受的——这近百年间,他们竟然被一只妖怪守护着。
妖怪率领无数天师斩妖除魔,扫平异事。
那妖怪究竟是恶还是善?
一时间,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茶馆,成日里都在议论此事。
有的人认为妖怪成了天师的首领,岂不是乾坤颠倒,这世道恐怕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有的人却认为,京城中许多地方都有妖怪们活动的痕迹,容起之事不过是将其摆在了明面上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一等一忠诚的容起追随者们,他们扬言若容起是人,他们追随的便是人,若容起是妖,他们追随的便是妖!
几方人马谁也不能说服谁,各自呼朋唤友,聚在酒楼茶楼中从早吵到晚,时不时还要卷起袖子推搡,大打出手打烂店家的桌椅,一日能报几十次官,让五城兵马司好生头疼。
可百姓们议论纷纷,朝廷却奇异的保持着沉默,异人寺上下也缄默不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到了十月初五,朝廷发声了。
皇帝下了圣旨,肯定了容起作为国师对本朝的贡献。
朝廷认定容起护国有功,这份功劳并不因为他是妖怪而改变,反而凡人们应当通过妖怪容起隐姓埋名近百年,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这一行为,看到妖怪们善的一面。
——若非容起担忧妖怪的身份暴露后会引起朝中震动,他也不会勉力压制妖力与坏妖做斗争,最后为了保护安民祭典队伍中的凡人,惨死于坏妖之手。
圣旨的最后,皇帝道,他深切怀念容起,容起此妖,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从未伤害过一个凡人,他事事想着朝廷、想着百姓,实在是妖中典范。
因此凡人们也应当投桃报李,善待容起的同胞,让更多的妖怪能走出来,为国尽忠、为民献身。
如此,若是容起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十月初七,皇帝又为容起办了一场葬礼,地点就在容起生前的道场中,孙三出宫亲自为容起上了香。
城中的权贵们争相出席,百姓们也自发地来到道场外,向妖怪容起献上鲜花。
而后,在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异人寺卿收到了皇帝的任命书——狐妖宝珠,将加入异人寺成为天师,继续容起未完成的责任。
于是乎,便有了今日宝珠紧张不已的场面。
宝珠即将光明正大地成为天师,平时与凡人天师们别无二样,而异人寺破案后,她便参与对妖怪们的审判。
她昨夜几乎一宿没睡,今日又一大早便起来了,如此折腾,宝珠却没有半点疲惫,反而亢奋不已。
宝珠与李挚相携来到了衙门前。
她眼尖,老远的便瞧见了裴璇玑与张鹤,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笑。
朋友们最近都很忙,今日出现,显然是特地过来看望宝珠的。
裴璇玑朝着宝珠走来,她笑道:“你可别紧张。”
张鹤跟在后头道:“就是,我同你说,这些天师绝大多数都没有你厉害,莫要将他们放在眼里。”
宝珠听了,啧啧道:“裴七说的动听,但张天师怕是在糊弄我。”
张鹤朝宝珠挤眉弄眼。
几人略略说了几句,裴璇玑还有事,勉励了宝珠几句后,匆匆离开了。
李挚则将她送到了衙署门口,叮嘱了几句后,也匆匆朝着里头走去。
因为皇帝前几日下得圣旨和云如风的事,李挚最近被裴江平往死里使唤,走路都用跑的,好几日也没有吃上一口热乎饭。
宝珠身旁便只剩下了张鹤。
几人前些日子便商议好了,新入门的天师总是要找个前辈带一带,既然如此,反正张鹤已经带出了裴璇玑、李挚两人,索性再带带宝珠。
张鹤陪着宝珠一块儿找到了地字部的同僚,听得她被分到天字部某组长的麾下,又带着她去找那位组长。
宝珠的组长待她十分客气,与她介绍了自己,又介绍了组中其余几个同僚,半点瞧不上妖怪的模样都没有,让准备了一宿反歧视的宝珠松了一口气。
“既然你已经自己找了带你的前辈,那头三个月你便跟着这位——”组长说着,看向了张鹤。
“在下张鹤。”张鹤道
“这位张天师一块儿行动吧,等你自觉能独当一面了,再来寻我。”组长和蔼地说道。
这样的安排,宝珠自然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于是笑着应了,又跟着张鹤一块儿去库房中领装备。
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张鹤笑眯眯地对宝珠道:“行了,今日还有些时间,大王随我去巡山?”
“带路吧。”宝珠拍了拍张鹤的肩膀。
“听令!”
这几日里,不仅仅是妖怪宝珠走马上任当上了天师。
容起的丧礼办完后,许多妖怪不声不响地在民间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其中最为轰动的,便是城南菜市街猪肉老马,和龙凤阁大师傅婉玉。
尤其是这猪肉老马,因为他卖的肉品质上乘,童叟无欺的缘故,原本就是整条街上生意最好的肉铺,亮出了妖怪身份后更是不得了,菜市街上整日人头攒动,大伙争相过来围观。
甭管买不买菜,城南百姓们一窝蜂地往菜市街上挤。
只是别看这菜市街上人挤人,两边肉贩子、菜贩子却愁眉苦脸起来——大伙都来瞧热闹,挤挤攘攘的,将真正要买菜的百姓给挤得换了地方。
张鹤过来买菜时见识了几次,隐隐察觉到了其中的隐患,于是宝珠大王巡山的第一站,他便选在了这里。
一路上,宝珠都在与张鹤嘀嘀咕咕地交流着天师们面对民众的一些细节,全身心投入下,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窄。
直到来到了菜市街牌坊下,被里头激烈的争吵声、哭喊声吓得一激灵,方才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了?”宝珠茫然地看着眼前乱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菜市街吗?老马在这开了个肉铺,我还来买过卤猪头呢。”
张鹤皱起了眉头,先掏出纸鹤呼叫了援手,接着才答道:“恐怕是老马与凡人们起了冲突。”
一边说,张鹤一边逆着人群朝里头挤。
“天师在此,诸位莫要拥挤!”
张鹤扯着嗓子大喊。
宝珠见状,也跟着大喊:“天师在此,莫要拥挤!”
狐妖到底是妖,气沉丹田的一嗓子,从街头响彻到街尾,震得附近的凡人耳朵嗡嗡直响,一时间街上竟然安静了下来。
张鹤转身朝宝珠竖起了大拇指。
他的声音不如宝珠大,干脆在自己喉咙处贴了一张符咒,嚷道:“何事吵闹,苦主在哪儿?”
又是一阵巨响,人们被两个震天响吵得一阵头晕,还能听得清的,指着老马的肉铺道:“是周围的店家与那妖怪老马闹起来了。”
张鹤点点头,接着嚷道:“无关人等,慢慢离开菜市街!”
张鹤这厮坏得很,故意嚷得响雷一般,吵得想要留下围观的人们恶心欲呕,连忙从街上退了出去。
这下,宝珠便看清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见赛雪居高临下,踩在老马的头上,与围成一圈的店家们争吵不休,一边嗓门大,一边人多嘴杂,两边吵得不可开交,连张鹤大声嚷嚷都没能让他们停下来。
宝珠看看上面张牙舞爪的赛雪,又看看下头抿着嘴一声不吭的老马,连忙挤了上去问道:“你们这是在作甚?”
赛雪见了宝珠,干脆地从老马头上跳了下来,拽着宝珠的胳膊道:“我来找老马买肉,碰巧撞上了,老马在这儿做的好好的,这些人却说他耽误了周围的生意,要将他赶出菜市街去,老马是个闷葫芦,我便帮他说几句。”
赛雪这边说着,那边就有店家哭诉道:“天师大人,您方才也瞧见了,这条街上这样多的人,都来瞧他来了,我们的生意全被耽误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这间铺子糊口呢!”
宝珠刚想说话,又有人凑上来道:“天师大人,以前这妖怪便抢我们的生意,如今更是闹得一条街都做不下去了,您可得给百姓们做主啊。”
“你胡说八道,以前老马一天只卖三头猪,开门没多久便卖完了,抢了你什么生意了?”
赛雪听了这话一蹦三尺高,袖子一撸,又跟店家吵上了。
宝珠两边都没拦住,夹在中间被不知哪儿伸来的手戳了好几下,一时生出了火气,只想将这群人都给揍一顿,让他们都闭上嘴。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鹤从后头揪住了让宝珠做主那人,大声道:“你是卖菜的对吗?”
那人捂着耳朵哎哟一声,点头道:“我是。”
“卖猪肉的抢了你卖菜的什么生意了?”张鹤又嚷道。
卖菜的小贩呃了一声,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张鹤又揪住了一位店家,吼道:“又抢了你个卖米酒的什么生意了?”
买米酒的店家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讪讪地退到了一旁。
如此这般,张鹤一口气从围攻老马的店家中抓出十几个卖粮卖糖卖花的店家,让他们靠一边,挨个质问。
问了一圈,店家们被张鹤套出了口供。
原来这回围攻老马,全是同样也卖猪肉的几家店家组织的,虽然最近过来围观老马的凡人许许多多,但老马还是照着老规矩,只卖三头猪便关门,他关门后,街上的生意也没有那样难做。
可卖同样卖猪肉的店家们,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发作一番,最好将老马从菜市街赶出去。
张鹤啧了一声,双手叉腰道:“以前不知道老马是妖怪的时候你们不也相处的挺好的,怎么这会儿就变了。”
卖米酒的店家支支吾吾半晌,小声道:“老马其实挺老实的,我也是受了蛊惑,他们说妖怪毕竟是妖怪,肯定是要欺负凡人的,我便……”
宝珠耳尖,听到那头张鹤审问小贩的动静,连忙转头看向老马。
只见这个寡言的妖怪垂着眼睛、抠着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马,今日虽然有这些人来闹你,可也有许多人没来呢,凡人与妖都是有好有坏的,可不要灰心了。”
宝珠生怕他伤了心,对赛雪一阵使眼色,两只妖怪左一言右一语地哄劝着他。
老马听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他看着宝珠小声笑道:“不用担心我,我早前就与鼠婆婆说过了,不管如何,总要有同胞们站出来的,我愿意站出来,这些事我便都想过了。”
话是这样说,可老马的眼睛还有有些红红的。
宝珠心中一阵阵难过,老马是个好妖,老实本分,从来不爱说话的,凡人们敢这样围攻他,自然也是因为熟悉他的秉性。
老马是为了同胞们打头阵,才受了委屈。
宝珠与赛雪对视了一眼,正想再说什么,老马又道:“宝珠,你与他们说,我是不会离开菜市街的,但我以后每天只卖一头猪了,你就说是你说服的我。”
闷葫芦肚里有乾坤。
宝珠叹了一声,点头应是,转身走向一众焉头巴脑的店家。
“我与老马说了,他最近一天只卖一头猪。”宝珠严肃地看着店家们,大声地说着,“最多半个时辰便卖完了,抢不了你们的生意,休要再闹事了,再有下次……”
她眼中寒光一闪,扫视过一众店家,将他们看得纷纷低下了头。
“还有。”宝珠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妖怪,老马是我的同胞,我却没有站在他那边,还让他让步,这说明我们妖怪但凡出来,便都是守规矩的,你们大可不必当心。”
宝珠说罢,当众变露出了毛耳朵和利爪,将围观的人群吓得一阵惊呼。
这时候,张鹤恰到好处地从宝珠身后冒了出来,威严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在外头莫要显出妖身。”
宝珠立即听话地变回了人身,还恭敬地对张鹤道:“是,前辈。”
这一番表演后,宝珠立即听到人群中传来了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这妖怪天师竟然听凡人的话。”
“我瞧他们还挺讲道理的,也不像我们之前想得那般。”
“我就说别来,老马一直都挺老实的,何必闹成这样……”
宝珠与张鹤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又演了许多妖怪是如何服从凡人上峰的戏,直到城南兵马司的校尉们紧赶慢赶来接手了现场,方才与赛雪一块儿离开了菜市街。
离了菜市街,张鹤又带着宝珠去往其他妖怪讨生活的地方,那些妖怪不如老马这般有名,倒是没有遇到这样的麻烦。
两人巡视了一整天,直到傍晚,张鹤方才满意地称赞着宝珠,结束了宝珠成为天师的第一日。
另一头,晚上天黑了许久,李挚方才头晕眼花地从衙署中出来。
此时道路的两旁已经点上了灯笼,他快步地往家走去,心中充满了对宝珠的歉疚。
今日是宝珠上值的第一日,李挚却没有及时的赶回家为她庆祝。
直到李挚站在了家门口,他都在忧心宝珠是否会生气,可他推开门后,发现家中一片漆黑。
李挚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他随手放下东西,走进了里屋。
床上,宝珠已经睡着了。
李挚松了一口气,转身点亮了油灯,他料想宝珠还未用晚饭,便打算去做些简单的吃食。
只是他拿起灯时,被灯下压着的小册子吸引了注意。
“做天师的第一日,很忙,心中很累,许多事难以平衡。但我一定会做好的。”
宝珠从来不肯好好学字,这两行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十分难看。
李挚却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
而后,他回到床边,俯身凑在宝珠脸旁轻吻了一下。
“你一定会做好的……”
李挚喃喃道。
第75章 番外
每日天一亮便起床,一气在外头干活到天黑,这样的日子,宝珠不知不觉地做了十来日,从一开始的干劲十足,到如今——
天已经亮了,李挚穿戴整齐,从外头买回来了热乎乎的豆腐脑、肉馒头,放在了里屋的床头。
他俯身看向床上。
暖呼呼、软绵绵的被子,将宝珠整个地蒙在里头,像个蚕蛹似得。
李挚看得好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这大蚕蛹。
戳得第一下,没有动静,戳得第二下,被子忽然一阵蛄蛹,里头闷闷地传来了嘤嘤之声。
“若是再不起,可就要迟到了。”李挚将肉馒头拿在手中,缓缓地冲着被子扇风,“今日买的牛肉馒头,方才出锅时瞧着十分暄软,味道也香甜。”
这样哄劝下,终于哄得宝珠勉强从被子探出一个头。
“喂我。”宝珠闭着眼睛张开了嘴。
不知她怎么睡得,睡得调了个头,脑袋从床尾冒了出来。
李挚好容易用肉馒头将狐妖钓了出来,哪里愿意这样轻易放过她,当即放下食物,转身从脸盆中拿出温热的手巾,拧得半干后给仍旧闭着眼的宝珠擦脸。
而后趁宝珠还未反应过来,一把剥了裹在她身上的被子,眼疾手快地将制服往她身上套去。
乍一离开温暖的被子,宝珠冻得一个哆嗦,勉强睁开一只眼看着李挚嗔道:“好冷呢。”
李挚手中任务繁重,宝珠还不配合地扭来扭去,一件外套穿得李挚出了一层薄汗——他完全没有觉得冷。
“大王昏庸啊。”终于将宝珠打理清楚,李挚松了一口气,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
宝珠嘻嘻一笑,往李挚怀里一靠,搂着他的腰张嘴道:“让你见识见识更昏庸的,快些喂我。”
李挚拿她一点办法没有,无奈地笑道:“遵命。”
于是乎他又勤勤恳恳地将宝珠抱在怀里,往她口中塞了两个拳头大的肉馒头,又喂她喝了一碗甜甜的豆腐脑将馒头顺下肚。
吃饱喝足,宝珠砸吧着嘴,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从李挚怀中站起来,感叹道:“我以前懒散惯了,如今日日都要上值,着实不习惯。”
李挚一口气将剩下的食物都塞进了口中,左手牵起宝珠,右手拿起他们俩的褡裢,笑道:“宝珠可是不愿意再做天师了?”
宝珠连连摇头:“习惯了就好,你上辈子还是凡人时二十来年都过下来了,难道我一个妖怪还不如你那时?那可不行。”
天冷赖床,也是闺房情趣,李挚不过逗她罢了,闻言拉着她的手快步向前,一溜小跑道:“那便快些吧。”
小两口手牵手,一路有说有笑地小跑到了衙门前,正巧与裴璇玑撞了个正着。
“宝珠!”裴璇玑扯过宝珠被李挚拉着的那只手,扭捏小声说着,“咱们一块儿去,等会点卯完了,我寻你有事。”
“行啊。”宝珠点点头,将李挚抛在身后,与姐妹一块儿嘀嘀咕咕地往天字部去了。
李挚一个人落在后头,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与宝珠她们一条道,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今日是天字部天师大点卯,宝珠与裴璇玑来的晚,大厅中已经沾满了人,她们在乌央乌央的天师中寻了许久也没瞧见张鹤,姐俩便作罢,缩在角落中说悄悄话。
等到几百号人都点到了,天师们哄得一声做鸟兽散,裴璇玑才拉着宝珠坠在后头,不好意思地问道:“宝珠,听闻龙凤阁的大师傅也是妖怪,你与她相熟吗?”
宝珠闻言一愣:“还行,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酒,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娘她……”裴璇玑越说声音越小,脸越红,“马上我们家要办冬日宴了,她想找大师傅做几件衣裳,只是一打听,大师傅竟然已经不接单了,我娘便让我找你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若是……”
若是可以拜托大师傅给她娘制上一身衣裳,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裴璇玑脸皮薄,这话她酝酿了一个大点卯,也说不出口。
她娘曾夫人也不是心血来潮便要央求这龙凤阁的大师傅给她制衣裳,只是将军府要办冬日宴,曾夫人出去打听了一圈近日京城中时兴什么,发现贵妇人圈子里头忽然都炫耀起自己在龙凤阁大师傅那儿做的衣裳。
这可坏了,并不是时兴样式、料子,而是时兴那位大师傅!
曾夫人从前嫌龙凤阁太过热闹,人人都要在那儿做衣裳似的,她便偏爱去另一家制衣铺子,总之款式料子都大差不差,当时也不觉得有甚区别。
但如今,好像人人都有那位大师傅制的衣裳,曾夫人才不愿作为主人在冬日宴上被比下去!
于是乎,曾夫人近日绞尽了脑汁想要托人插队找那位大师傅做一件衣裳,找来找去,却发现大师傅竟然不接单了。
天塌了啊,曾夫人当即往床上一躺,头上带着抹额哼哼唧唧起来。
家中儿女们一个个都来伺候,曾夫人就是不见好,直到前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裴璇玑被哥哥们从衙门里抓回了家,去正院服侍她娘时,病恹恹的曾夫人忽然两眼放光,伸手抓住了小女儿的手腕。
“裴七,你娘要求你一件事。”
曾夫人从床上坐起来,望着裴璇玑莞尔一笑。
裴璇玑顿感毛骨悚然。
曾夫人如此这般地将事情一说,轻言细语道:“我听闻天师中有位妖怪,与你关系不错,你去帮娘问一问。”
裴璇玑刚张嘴想拒绝,曾夫人见势不妙,先发制人,假哭着往床上一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院子里还站着裴璇玑两个哥哥呢,若是被听见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唠叨,裴璇玑头疼不已,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一桩差事。
就有了今日的事。
宝珠听裴璇玑说完事情始末,倒是高兴了起来:“这有什么,你娘都想找我疏通关系,去找妖怪做衣裳了,可是好事,说明我们同胞在京中是越来越好了。”
她转念一想,若是城里这样多的人找婉玉,恐怕她已经出了城,躲到鼠婆婆那儿去了。
宝珠最近忙得团团转,已经许久没去鼠婆婆那儿探望山君与蕙了。
那一场大战后,鼠婆婆请求山君不要再孤零零地回去虎啸山,就带着蕙住在黍园中,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山君想了一会儿,觉得在最后的日子里,能每日与同胞们聊天打马吊,也是一桩幸事,便答应了下来。
有了裴七委托的这桩事,今日下值后,她正好也去黍园瞧一瞧两个大妖一个小妖。
宝珠把计划对裴璇玑一说,闹了裴七一张大红脸。
裴璇玑赧然道:“也就是问一问,若是不行便算了,不用这样麻烦的。”
“不麻烦,我也打算去探望长辈呢。”
宝珠笑嘻嘻地捏了捏裴璇玑的脸:“请我吃烧鸡便是了。”
裴璇玑自然答应,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了张鹤呼唤宝珠的声音。
宝珠吓了一跳,连忙对裴璇玑道别,步履匆匆地往张鹤那边去了。
今日又是十分辛苦的一日。
受到菜市街猪肉老马的鼓舞,京城中各城区都冒出了妖怪开的店铺,有那卖花的虫妖、卖米的牛妖、卖画的猴妖等等,一时间,各处市集都热闹极了,凡人有瞧稀奇的,有存心捣乱的,总是要整出些事来。
宝珠作为唯一的妖怪天师,成日为了这些琐事在奔走,一日下来不知道要说多少话,费多少力气,总算将一概事情都平息了,没有闹出什么大事。
到了傍晚,小贩店家们都收摊了,宝珠与张鹤才能歇一口气。
他们双眼无神,毫无形象地蹲在街角墙根,一人捧着一碗卖酒的店家送的甜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张兄,这些日子实在是多亏你了。”宝珠斜眼看见张鹤吊死鬼一样张着嘴发呆,心中有些愧疚起来。
张鹤闻言,猛地回头看向宝珠,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大王,你被夺舍了?竟然这样客气起来?”
宝珠挠了挠头道:“左右都是因为妖怪们闹出来的事,才叫你也这样累。”
她郑重其辞的,张鹤都不习惯起来,连忙摆手道:“都是分内事,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同伴呢,这样客气作甚。”
张鹤说完,想了想又道:“先是有老马,然后再有许多妖怪们出来做生意,那后头肯定也有妖怪会被你指引,去做天师的,到时候咱们便不会这样累了,一切都要慢慢来。”
更多的同胞们站出来,去做天师。
宝珠畅想着这个画面,傻傻地笑了。
两个天师歇完便散了,宝珠又去衙门找到还埋头在纸堆中李挚,与他说了今日她要出城,恐怕要歇在黍园了。
李挚看了太多的卷宗,眼睛都是红的,闻言苦笑道:“正巧,若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下午又来了许多事情,一晚上都做不完,既然你不回家,我便也留在衙署不回去了。”
他说完,两个苦命鸳鸯相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宝珠眼看周围无人,悄悄地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爱怜地摸了摸李挚发青的下巴,安抚道:“最近这段时间咱们都辛苦些,往后便会好了。”
李挚顺势将脸搁在宝珠的手上,看上去委屈极了。
他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宝珠瞧在眼里,心潮澎湃,正想要再疼爱一番这个假狐狸精,忽然听到他们身后传来了呼喊——“李挚!你去哪儿了?”
李挚瞬间正色起来,回头道:“就来。”
宝珠见状,也不敢再打扰他,又亲了他一口,便赶着他回去干活。
等李挚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宝珠匆匆地朝城外走去。
她脚程很快,没过多久便赶到了黍园门口。
只是宝珠在门口等了许久,也没有瞧见看门的大老鼠。
宝珠狐疑地挠了挠头,抬脚便想绕到后院那边的院墙处,隔着墙喊上一声。
刚刚拐到后边,便见到一脸菜色的鼠婆婆跨坐在院墙上,院墙下停着一架马车,大老鼠正张开手在下头接应。
宝珠想也未想,大喊一声:“婆婆!这是在作甚?”
墙头的鼠婆婆与墙角的大老鼠都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看向宝珠,手忙脚乱地一齐比嘘。
“你要出远门吗!”宝珠降低了声量,奇道。
鼠婆婆面目狰狞地看着宝珠,从牙缝中道:“莫做声。”
宝珠赶忙捂住了嘴,点点头。
可还是太迟了。
黍园里头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隔着一堵墙,似乎有一万只妖怪在呼喊着鼠婆婆。
“婆婆!您老要去哪儿!可是给我找着活了!”
“鼠婆婆,俺在山上打了许多鹿,剥了皮呢,您给俺琢磨琢磨,能进城摆个摊吗?”
“婆婆!我留在园子里伺候您可行?”
婆婆婆婆婆婆——
鼠婆婆跨坐在院墙上,绝望地抬眼看着天,叹息道:“我怎么还不死啊。”
第76章 番外
宝珠他们在城里累得要命,鼠婆婆在城郊也不遑多让。
自从孙三遵循誓言,让妖怪们可以现身人前后,黍园每日的访客暴增,一日能有十几位妖怪找上门来找鼠婆婆,他们或者是不太相信这个消息,来找鼠婆婆确认,或者是想要光明正大地去城里讨生活,来鼠婆婆这儿找条路。
一开始金鳞还留在这儿帮忙,可过了几日后,鲤鱼精便扬言澜江那边还有许多事,属下们日日都在催他回去,留下一封信后坐船跑了。
这时黍园中只剩下年事已高的老糊涂山君,和年幼不顶事的蕙,鼠婆婆无法,只得从早到晚地处理着琐事。
这琐事好像没完没了了似得,按下葫芦浮起瓢,鼠婆婆左支右绌,忙得成日里披头散发的。
今日,外头又来了好几只小妖上门,叽叽喳喳地闹得慌,鼠婆婆上了年纪,晚上睡不着,白日里这样吵闹,实在是吃不消。
她索性心一横,要从黍园逃走,躲出去住两日歇歇气。
只是没想到出师不利,在家门口便被宝珠这马大哈撞破了自己的逃亡大计。
鼠婆婆怅然地骑在墙头上,两只耳朵一动一动地听着身后妖怪们的呼唤。
听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心,转头对妖怪们道:“你们的事我都放在心上了,不要着急,外头有个做了天师的妖怪,名叫宝珠,我让她也来帮你们参谋参谋。”
说罢,鼠婆婆回头猛地瞪了宝珠一眼:“还要我请你进来不成?”
宝珠讪讪挠头,心知自己坏了鼠婆婆的好事,臊眉耷眼地跟着鼠婆婆翻墙回了黍园。
黍园中此时闹哄哄的站了许多妖怪,都是天真的单纯妖怪,瞧上去一个赛一个的傻,颇有几分像宝珠刚下山时的模样。
看着他们懵懂的脸,鼠婆婆因疲惫而升起的烦躁瞬间消散了,她心中长叹一声,朝着妖怪们缓缓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慢慢来,不要着急,婆婆在这儿呢。”她道。
这担子鼠婆婆已经扛了几百年了,再多扛一些时候,等着这些小妖们长大,她也应当做到。
于是乎,一帮妖怪浩浩荡荡地转移阵地,从花园中转到书房里。
书房里还有一只妖怪,正坐在书桌后埋头在写些什么,宝珠伸头一看,认出来是一块儿吃过酒的蛇妖媚媚,有些好奇道:“媚媚,你如今在婆婆这儿帮忙了吗?”
媚媚抬起头,神情恍惚地看向宝珠,眼睛聚了好一会儿的焦才将宝珠认出来,她道:“是啊,我做花魁不过是打发时间,婆婆这里缺帮手,我便来帮她了。”
这书桌上堆着的书本瞧着与李挚那儿的也差不多了,媚媚一只大蛇妖,熬得两个眼珠子发红,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宝珠转头问鼠婆婆:“这是在做什么呢?”
鼠婆婆笑笑道:“凡人有凡人的史官,我们妖怪也应当有,我每日都在与山君大人谈天,聊那些过去的事情,可我们都上了年纪了……”
鼠婆婆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媚媚打断了:“婆婆,你少说还能再活几百年,丧气的话不许说了。”
鼠婆婆捂嘴一笑,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宝珠伸手轻轻拍了拍鼠婆婆的背。
多了宝珠这个助力,鼠婆婆花费了半个时辰,终于将这些懵懂小妖的事情处理好了,她坐下叹了口气,对宝珠道:“他们还是太天真了些,与凡人们一块儿生活,我总是担心闹出事来,就请了几个有经验的妖怪来给他们上课,至少要上足七日的课,我才准他们在凡人面前现身。”
宝珠刚想开口问教课的有些谁,外头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婆婆,今日的课结了,我就回城去了。”算盘伸了个脑袋进来与鼠婆婆道别。
宝珠笑道:“原来有算盘!正是呢,与凡人打交道,少不了要会算账,这是顶顶重要的事。”
算盘许久没有见宝珠,也一脸惊喜地道:“宝珠也在啊!最近你在城中可威风了,我许多次在街上见到你,只是没有与你打招呼。”
两只妖怪寒暄了几句,算盘要赶在关城门前回去,便约定好下次再聚,教犬妖快些回去了。
那边媚媚也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可是到了晚饭的时候了?”
鼠婆婆点头:“辛苦你了,今日有许多烧鸡,你们俩敞开吃。”
提到烧鸡,宝珠便想起了来意,问道:“婆婆,婉玉可在黍园呢?听闻她已经不接制衣单了,裴将军夫人辗转找到我,想要问一问。”
鼠婆婆闻言两眼发光,可她想了想,苦笑道:“婉玉在后院呢,她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行不行,要问问她才知晓。”
媚媚却道:“那贵妇人都托到咱们妖怪头上来了,婉玉应当也愿意吧。”
三只妖怪一边说,一边往正院走。
宝珠方才踏进院子,就见堂屋的桌上早已摆好了美味佳肴,还有一只刚高过桌子的小妖正在往食盒里夹菜。
小妖听见动静转头看向大门,霎时便笑了:“宝珠,他们都说你很忙,今日竟然有空来黍园了。”
从二十九日分别起,宝珠便没再见过蕙,此时见他小脸红扑扑,眼睛也亮亮的,心中高兴,走上前摸着他的头道:“是呢,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呢。”
蕙拉着宝珠的手道:“我跟婉玉学手艺呢。”
媚媚插话道:“这孩子极有天赋,婉玉夸他眼光好,挑出来的颜色做成衣裳极好看。”
被大妖夸奖了,蕙有些赧然地笑道:“我喜欢漂亮衣裳,便用心去做了。”
按照宝珠想的,蕙长大后若是没有想要做的事,便将他培养成天师。
但蕙小小年纪便找到了感兴趣的事情,她也倍感欣慰。
蕙又与大妖们说了几句,便匆匆抱起食盒道:“我要还要给山君大人、婉玉师傅送饭去,就不跟你们一块儿吃了。”
宝珠闻言,连忙拦住他,在他耳边悄悄说了裴璇玑的请求,打探婉玉如今可还有空。
蕙听了,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小声道:“是我娘的娘想做衣裳,对吗?”
宝珠一怔,点头道:“是呢,那竟是你的外祖母……”
蕙低头纠结地咬着指甲,沉思片刻后,凑到宝珠耳边道:“你让裴天师将外祖母穿衣的尺寸送来,我可以先将选料、剪裁都做好,这样给婉玉师傅省下许多功夫,我再求求她……”
说到这里,蕙的声音越来越低。
“然后我自己再做两件衣裳,是裴天师的尺寸。”蕙不确定地停顿了一会儿,扬起脸看向宝珠,“你说他们会送一件给我娘吗……”
真是一个好孩子。
宝珠拍拍他的肩膀,点头道:“我与裴七说说,她隔一段时间一定是要去看姐姐的。”
蕙顿时眉开眼笑,捧起两个食盒边往外走边道:“那好,明日我便给你。”
宝珠笑着应了。
鼠婆婆与媚媚在一旁看得一脸疑惑。
“你与小东西有什么秘密呢?”媚媚不解道。
宝珠嘻嘻一笑,朝媚媚做了个鬼脸:“不告诉你们。”
得了媚媚好大一个白眼。
鼠婆婆含笑看着她们斗起了嘴,自己哼着小曲拉开椅子坐下,端起酒杯惬意地啜了一口。
日子越过越好,还是不要死得太早。
鼠婆婆美得眼睛弯弯,偷了油吃似得。
第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睡在客房的宝珠便被吵醒了。
她勉力睁开一只眼,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凑到窗外看去。
好家伙,大清早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妖怪,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念念有声。
宝珠好奇地没了瞌睡,将一只耳朵贴在窗上仔细听。
“一个饼五文,十二个饼多少文?”
“五十文?”
“五十六吧?”
一堆妖怪头靠头,手指脚趾一齐上,也没算清楚到底是多少。
“是六十文!”宝珠听得头大,推开窗户对外头道。
院子里的妖怪一块儿回头,惊讶地看向宝珠。
“你好聪明啊。”一只瘦小的男妖嗫喏道。
“俺听说你在城里当天师咧,真是不得了。”健壮的女妖挠头道。
妖怪们嘴上叽叽喳喳,看着宝珠的眼神中都是崇拜。
宝珠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干脆穿好制服,跟他们一块儿低头算数。
妖怪们算了一会儿数,宝珠便听到外头传来了蕙的声音。
“宝珠,衣裳都做好了。”
宝珠连忙应了,与诸位同胞告了别,匆匆朝院子外头走去。
蕙一看便是熬了一宿,眼睛红得像兔子,手中端着两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展示给宝珠看:“这是给夫人的,是婉玉师傅做的,这是给裴天师和我娘的,我做的……”
两个盒子流光溢彩的,里头的衣裳看上去华丽极了。
宝珠哇了一声,赞道:“你才学了多久,竟然能做出这样好看的衣裳了。”
蕙羞赧道:“不,我还差得远,都是婉玉师傅手把手地教我……”
话还没说完,一头浅灰色的头发便被宝珠揉乱了:“小孩儿可不能老这样没自信。”
他们又说了几句,天边冒出了一轮红日,时候已经不早了。
宝珠顾不得再多说,捧起两盒衣裳,离开了黍园。
一路上紧赶慢赶,好险没有迟到,宝珠点卯后找到了裴璇玑,将两盒衣裳都塞在了她手中,叮嘱道:“这一盒是给你,还有你姐姐的。”
裴璇玑一怔,疑道:“为何还会有我和姐姐的。”
宝珠叹道:“小孩儿的一片心意,你莫要多说,只当不知道,送去给姐姐如何?”
宝珠这样暗示,裴璇玑便懂了。
她捧着两个盒子,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许久,方才幽幽叹息道:“姐姐可怜,那孩子也可怜,今日下值,我便去看望姐姐。”
裴家姐姐的事,实在是让人同情,宝珠陪着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裴璇玑的肩膀。
裴璇玑今日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下值后,她首先托人将曾夫人与自己的新衣裳送了回去,然后抱着盒子骑上了马。
裴璇玑顶着寒风,一路骑到了宝塔山下的小道观前。
她跳下马,将马拴在一旁,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道观的大门。
敲了一会儿,侍女将门开了一条缝,小声地对裴璇玑道:“女冠今日不见人。”
裴璇玑手中捧着那个孩子送给姐姐的礼物,茫然地复述道:“今日不见人吗?”
侍女嗯了一声,便想将门关上。
门没关上,被裴璇玑伸手挡住了。
裴璇玑眉头紧皱,双目闪着光,在侍女们地惊呼中推开了大门,把自己挤进了道观中。
自大战那日后,裴璇玑一直在思考着该如何将容起之死告诉姐姐、或者究竟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姐姐。
每日每夜,等到她独处时,裴璇玑总是在琢磨这件事。
姐姐会想知道吗?姐姐知道后会怎么样呢?她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是不是应当维持现状,至少在这间道观中,姐姐还能有片刻喘息。
可等到裴璇玑站在门前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心中一直燃烧着一团火。
他们每个人都在逃避,所有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将它视为丑事,他们密而不谈,仿佛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裴仙蕙仍旧还是如同从前一样。
一样高贵,一样贞洁。
可是,即便裴仙蕙不再贞洁,便是耻辱吗?
裴璇玑大步地往院子里走去,侍女们拦不住她,在一旁小声地劝说。
“裴小姐,您快停下,您这是……”
“女冠不见人,您这样她会发病的。”
为何要让一个没有过错的人,承担所有的过错。
裴璇玑闯进了她姐姐平时生活的后院中,忽然传来的动静,让静坐在窗前看着院中花草的裴仙蕙猛地抽动了一下。
裴仙蕙白发披在身后,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裴璇玑。
她的瞳仁颜色极浅,夕阳余晖下,被染成了橙色。
裴璇玑站在门口,看着已经数年未见的姐姐。
她的姐姐也恍惚地看着她。
她们不再如从前一样,裴仙蕙变了,裴璇玑也变了。
裴仙蕙浑身颤抖着,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她艰难地张口,对着妹妹道:“你,你是裴七。”
她竟然保持着镇静与清醒。
裴璇玑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上前去,将她骨瘦如柴的姐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裴璇玑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了姐姐的肩膀上,她将头埋了进去,她像小时候的每一次一样,委屈地咕哝道:“姐姐,我想你。”
裴仙蕙在妹妹的怀中抖如筛糠,她长大了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沿着脸颊滑落。
她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感到了一阵疼痛,她开始想要用力将妹妹推开。
但妹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小了,她的小妹妹长大了,胳膊坚实有力,力气大得吓人,妹妹能将她整个抱在怀中,紧紧箍着她无法动弹。
裴仙蕙应该感到开心的,可是她的身躯却开始畏惧。
她本能地逃避着这样炙热的情绪,张开口,想要尖叫。
“他死了,他已经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亲眼所见,我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裴仙蕙忽然听到妹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着。
“我长大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我能保护你了。”
裴仙蕙愣住了。
“姐姐,你没有错。”
“你没有错。”
裴璇玑一遍又一遍,将你没有错翻来覆去说上了无数次。
裴仙蕙的喉咙中忽然生出了一个疙瘩,哽得她喊不出来,哭不出声。
她只能无声地哀嚎着,反手抱住了她的妹妹。
第77章 番外
时隔数年后,裴仙蕙终于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与妹妹在一个屋子里同处。
她似乎有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如幼儿一般。
这时候,姐妹之间的角色好像转换了,裴璇玑在外头历练了这样久,成长了许多,不知不觉地如同姐姐幼时照顾她一般照顾着姐姐。
天黑下来后,裴仙蕙拉着妹妹的衣袖道:“留下,一块儿睡。”
裴璇玑哪有不肯的,自然是点头。
外头的侍女们听见屋里安静了下来,贴心地过来问她们要不要热水。
裴璇玑应了,就着侍女们送来的热水敷了敷肿胀的眼睛,又给姐姐也擦了脸。
她拿出了这次来给裴仙蕙带的衣裳,推到姐姐手中道:“……给你做的衣裳,你看看喜欢吗?”
裴仙蕙低头打开了盒子,只见里头放着一件丁香色的长裙,她伸手摸了摸,触感顺滑。
裴仙蕙将长裙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在身前比了比,僵硬地对裴璇玑笑了笑:“好看吗?”
裴璇玑点头:“好看极了。”
裴仙蕙在家时也是爱打扮的小娘子,家中举办各色宴会时,她总是会和曾夫人一块儿参详姐妹们宴会时该穿的衣裳,裴将军与曾夫人宠爱她,一年四季,家中最好最新的布料都要先送给她选。
小时候裴璇玑每回去姐姐院子里玩耍时,总要被她拉着打扮,姐姐不仅喜欢打扮自己,也爱打扮她。
可是今日见到裴仙蕙后,裴璇玑发现她身上简单的道袍已经洗得发白了,再环顾她如今居住的这件屋子,只觉得里头空洞洞的,半点装饰也没有,与她的人一般苍白。
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裴璇玑强行将泪忍住,含笑看着姐姐换上了新衣裳。
裴仙蕙太瘦了,但这件衣裳竟然穿上去刚刚好,显得她身材匀称,淡雅的丁香色又衬托得她脸上多了一份血色。
只是她的表情有些迟疑:“真的,好看吗?”
裴璇玑欢呼鼓掌道:“我姐姐最好看了,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裴仙蕙羞赧地笑了,她珍惜地将长裙褪下,出门唤来侍女,叮嘱她们郑重收好。
想来她很少这般主动提出要求,被叫到的侍女脸上都是欣喜,连忙道:“既然如此,女冠明日便穿这一件可好?前头宫中还送来了新做的首饰,您挑喜欢的,咱们梳个时兴的头?”
侍女提到了宫中,这让裴璇玑心中一紧。
——她害怕姐姐又会发作起来。
可裴仙蕙的表情却十分淡然,只是冲侍女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姐姐似乎并不抗拒宫中。
裴璇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也不见姐姐戴首饰,可是不喜欢宫中送来的样式?”
裴仙蕙转头道:“左右、不过那些份例样式,不想戴。”
裴璇玑呃了一声,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宫中每季度按照份例,给裴仙蕙送来并不出格的吃穿用度,长此以往,她便习惯了,并不会因为是宫中送来的东西而感到不适。
孙三待她是真的,只是两人今生无缘。
裴璇玑心中叹了一口气,如今只希望他们各自安好,等到十年二十年后,时间磨平了一切,他们或许还能再心平气和地说说话。
同理,蕙也是如此。
那件长裙,裴仙蕙能穿得如此合身,想必这些日子蕙偷偷地过来瞧过许多次。
蕙对母亲的一片真心,只有等到时光覆盖住血淋淋的伤痕,才有得到回应的可能。
裴璇玑留下用晚饭,裴仙蕙便一直坐在她身旁给她夹菜。
“姐姐多吃些,你太瘦了些。”
裴璇玑捂住碗不让她再给自己夹。
裴仙蕙收了筷子,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忘了、我的妹妹,已经长大了。”
妹妹已经长大,已经可以保护她。
裴璇玑低头往嘴里塞着食物,心中感慨,等到姐姐更好一些了,她便带她去江南、去塞外,看看外头与京城不一样的景色。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新的一年。
新年夜,宝珠与李挚拒绝了朋友们的邀请,留在了官舍中,过了只属于他们俩的年。
大年初一,李挚清扫完门前的积雪后,冻得手指冰凉,他连忙回到屋子里,靠着宝珠搓手。
宝珠有些心不在焉地拉过李挚的手捂在了怀中。
李挚瞧出了不对,凑上去亲了亲宝珠的脸颊,柔声道:“怎么了?”
宝珠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们离开家乡也有半年了,天这样冷,也不知山中可还有食物。”
李挚了然,宝珠这是想念她的姐妹了。
十一月时,异人寺的事情便少了许多,等到十二月,事情都上了正轨,他们更是清闲了下来。
既然外头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李挚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向上峰请示一番,前往祁陵县游历一段日子?”
宝珠闻言,眼睛一亮,喜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我就一直在想,新年假不过十五日,时间这样紧,都不够我们一个来回的。”
说做便做,李挚立即坐到书桌前,起草了一封信,打算等到拜年时,送到裴江平的府上。
他们在京中需要拜访的亲友不多,不过两三日便能走完,李挚与宝珠商议后,便将裴护法那儿选做了第一站。
裴江平独自住在一处大一点的官舍中,她马上六十了,一生未婚,平日里日子过得简朴,见到李挚提着简单的礼品上门,倒觉得欣慰。
“每年过年,我都害怕下头的天师们拿上重礼过来拜年,你小子不错。”裴江平笑道。
李挚拿出那封信递给裴江平,也笑道:“若是您瞧了这封信还觉得不错,那才是真不错。”
李挚年纪不大,人却极沉稳,天赋也高,裴江平与他共事了这些日子,心中是很看好他的,她狐疑地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了,嗤笑道:“我还道是何事,就算你不说,我也是想让你出去历练一番的。”
这件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过完年后,宝珠李挚与诸位好友道了别,大包小包地带着行李,坐上了金鳞大王的船。
他们一路边走边逛,半个多月后,终于再次踏上了故土。
此时的南方已经不再寒冷,路边的树上也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他们回到了讣遐村,李挚先将家中的旧院打扫了一番,而后与宝珠赶着新买的马车上了山。
越是靠近家乡,宝珠的心情便越是忐忑,每日做梦,梦中都是红狐狸。
等到大山终于出现在眼前这一刻,她再也按捺不住,变为狐狸样子,冲进了山中。
李挚架着马车,听见山中回荡着宝珠的长啸。
过了一会儿,又有另一只狐狸的叫声传来。
李挚见状,加快了速度,赶着马车艰难地在山中前行,没过多久,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两只狐狸,一只雪白,一只火红,正靠在一块儿,亲昵地互相舔舐。
这便是他的小姨子了。
李挚下了马车,迟疑了一会儿后,缓缓地靠近了她们,小声朝着红狐狸拱手道:“在下李挚。”
他忽然出声,吓了正在跟宝珠贴贴的红狐狸一跳,它嘎得一声跳了老高,瞪大了黄铜色的眼睛看着李挚。
李挚看着它,它看着李挚。
过了许久后,红狐狸才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距离李挚两步远的地方,伸长的脖子轻轻地嗅着。
它在李挚身上嗅到了宝珠的味道,顿时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宝珠。
“是我的伴侣!”宝珠走上前去用鼻子蹭了蹭红狐狸,“你喜欢的那只公狐狸呢?可是不喜欢了?我再帮你找一只?”
红狐狸听了,回头冲林子里大叫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只英俊的公狐狸便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然后——
宝珠骇得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公狐狸身后又钻出了五只毛团子一般的小狐狸,边跑边摔跤地朝着红狐狸奔去。
她简直要昏过去了!她不过离开了半年!红狐狸谈个爱便算了,怎么崽子都生下了五只!
宝珠发出了一声哀嚎。
红狐狸与它的五只小狐狸一块儿转头看向她。
“我说你怎么毛都粗糙了,身子也瘦了。”宝珠鼻子一酸,嚎啕大哭起来,“你受苦了,都怪我走得太久了。”
她哭得难过极了,红狐狸心情也低落了下来。
瘦了许多的红狐狸不解地走到她的姐妹身旁,安抚地舔掉了她的泪,而后它又回头叼起它最漂亮的一只幼崽,送到宝珠面前,示意她看看。
宝珠低头,看着满地打滚、眼睛亮晶晶的小狐狸外甥女、外甥们,忍住了眼泪,挨个舔了舔它们的小脑袋。
小狐狸们顿时兴奋起来,蹦跳着要往宝珠身上爬。
宝珠连忙趴下,任由小狐狸们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轻咬她的耳朵,被她的尾巴逗得呜呜叫。
不亏是她姐妹生下的幼崽,每一个都漂亮活泼又健康。
宝珠看着一脸期待的红狐狸,破涕为笑。
而后她又回头看向李挚,鼻音浓重地说道:“没想到还有五只崽子呢,我们准备的肉干似乎有些少了,我要去山中再多猎一些,你等等我。”
李挚卡了壳,想说马车上一共有四五百斤的肉干,可以等红狐狸一家吃完再送来。
——但宝珠看上去十分内疚的模样,他便将这话咽了下去,称赞道:“还是宝珠想得周到。”
宝珠将身上的外甥们都抖落了,站起身来,对红狐狸道:“马车上的肉干都是你的,我再给你猎一些新鲜的回来。”
红狐狸听懂了,高兴地直叫唤,两只狐狸一前一后地钻进了林中。
留下了看着马车的李挚和看着孩子的公狐狸,尴尬地沉默着。
李挚余光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位连襟瞧上去长相英俊,想来到底是姐妹,眼光都一样。
“在下李挚。”
他转身正色朝着公狐狸作了个揖。
公狐狸歪了歪头,疑惑地叫了一声。
第78章 番外
英勇的宝珠花了两个时辰,猎了小山一般高的猎物堆在山中的小溪旁。
让红狐狸吃掉几只后,其他猎物统统被宝珠辛苦做成了肉干。
宝珠原本想要把肉干挂在她曾与姐妹一同生活的山洞中,只是没想到,不过半年多没有回来,山洞便被红狐狸这笨东西糟蹋得不成样子,一股味儿不说,山洞深处还堆满了他们一家子吃剩的骨头。
只是宝珠从前自己做的粗糙家具都还完好,跟她走时没有差别。
瞧在这一点上,宝珠捏着鼻子忍了下来,没有与红狐狸角斗一番,而是叫来了李挚,拜托他使用符咒将山洞清理一番。
她则在外头与姐妹吵架。
“骨头都扔在里头,也不知道丢出来!从前家里是这样的吗?你这样懒,哪天这个洞都被骨头淹了!把你们七个都淹死算了!”宝珠横眉冷眼,冲着红狐狸大声道。
红狐狸心虚地甩了甩尾巴,撇过头去不看她。
宝珠大怒,歪着身子将脑袋戳在红狐狸面前:“我与你说话,你又装听不懂!”
红狐狸喷了喷鼻子,干脆转过身子,拿屁股对着宝珠。
宝珠跟着转身,脸凑到红狐狸面前,偏要与姐妹大眼瞪小眼。
如此这般,宝珠追着红狐狸原地转了三个圈,把红狐狸那点心虚全转没了,它恼得一蹦三尺高,理直气壮地冲着宝珠呜哩哇啦一阵大叫。
她还敢顶嘴!
宝珠气得一蹦三尺高,张嘴也呜哩哇啦一阵大叫。
姐妹俩堵在山洞门口对着一阵狂吠,不仅惊起了无数飞鸟,还把干完活的李挚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李挚拖着一车骨头渣,缩在山洞的角落中观摩着。
他直觉,宝珠与小姨子吵架,不过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吵一会儿她们自己便好了,但若是自己去劝了,则很可能会引火上身,让她们掉转枪头,一致对外。
他这样想着,又隐秘地探头看了看山洞外头。
外头的公狐狸带着五只崽子一声不吭地缩在一颗大树后头,只露出了六只毛尾巴。
李挚点了点头,连襟虽然只是野兽,但他们也所见略同。
于是李挚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外头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伸头去看,发觉红狐狸嘴中嘤嘤叫着,仰躺在地上,水蛇般胡乱打着滚。
宝珠威严地低头看着她,没做声。
滚了一会儿,红狐狸没听到宝珠的声音,停下抬头看了一眼,见宝珠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连忙又躺了回去,做出要将地面磨穿的架势,一阵好滚一阵好嘤。
滚得红毛成了黄毛,一头一脸的黄土。
宝珠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红狐狸立刻顺杆爬,一骨碌爬了起来,委屈地上前蹭了蹭宝珠。
“好啦,你往后自己注意啦。”
宝珠变回人身,蹲下去将红狐狸身上的黄土都给她拍干净。
这时候,李挚恰到好处地从后头走来,对宝珠道:“都收拾好了,我在里头布了阵,肉干放上几年也不会坏。”
宝珠转过头来,脸上半点气恼也没有,笑眯眯地对李挚道谢:“多谢啦,你最好了。”
大树后头的六只狐狸也围了过来,外甥们好奇地看着宝珠的人身,不一会儿便爬满了她的裙子。
李挚与公狐狸对视了一眼。
“往后,还得靠你多收拾。”李挚谆谆对它道。
公狐狸疑惑地嘎了一声。
替红狐狸将山洞收拾好了后,李挚又听从宝珠的吩咐,在山中布了许多的阵,防止有那不长眼的猎人上山,伤害了伟大的妖怪——宝珠大王,的姐妹一家。
这一切做完,天都要黑了,宝珠与红狐狸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答应它在祁陵的这些日子每个月都进山探望它,才与李挚一块儿下了山。
他们没打算在村中过夜,下了山便赶着马车回了县里。
来的时候,县中的异人寺难得有京城的天师过来游历,又见两位天师中还有一位是妖怪天师宝珠,十分重视,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可爱的独门小院。
他们回到了小院,将马安顿好,收拾了一番后,便歇下了。
睡到半夜,李挚忽然睁开了眼。
漆黑中,他感到宝珠跨坐在自己腰间。
而后,她似乎慢慢俯下了身子,将唇凑到了李挚的耳边。
“故地重游,实在睡不着,便也不想轻易地放过你。”
狐妖咬住了她的猎物,用身子缠绕着他,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发出了满意地叹息。
力量在他们之间流转,久久不能停息。
宝珠清醒过来时,发觉李挚的身子中还存有星星点点的妖气,从他们互相坦白的那一日开始,这种情况便常常出现,她早就习以为常,此时却心中一动,动作也慢了下来。
李挚察觉到了,他轻轻抚摸着宝珠的背,柔声道:“何事?”
宝珠将头埋在了李挚的怀中,笑道:“没事。”
李挚还想再问,却被宝珠托着下巴,强行堵住了嘴。
第二日,宝珠与李挚去衙门办了手续后,结束了这不长不短的假期,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祁陵县到底是小地方,一年到头也不见几件异事,宝珠与李挚的新生活过得算得上悠闲。
只是这样悠闲的日子,他们没有过上几月,便被打破了。
那时天正热了起来,宝珠上值时,总觉得身子十分不对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便生了一背的冷汗。
李挚见状,连忙告了假,带着宝珠回了家。
他在院中忙前忙后,给宝珠打来水,缓缓地擦拭着她露在外头的皮肤,又疑心是天气热,宝珠的衣裳包得紧,要给她松开一些。
宝珠一言不发,任由李挚动作,只出神地看着窗外。
李挚吓得脸都白了,他抓着宝珠的手,颤声道:“这是怎么了,莫要吓我,可是神魂还未长好?”
宝珠一激灵,仿佛刚见到他似得,眼睛看向他,眨了眨。
李挚亲了亲她的手,强笑道:“怎么了?”
他问完,宝珠皱着眉头,沉默了许久。
而后,宝珠嘴角抑制不住地慢慢向上,她挑了挑眉,凑到李挚的耳边轻声道:“我们有孩子了。”
李挚听清楚了每个字,可他却没听懂这句话。
他怔住了,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宝珠握住了李挚的手,笑中带泪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有孩子了。”
说罢,她将李挚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腹部。
李挚僵在原地,只觉自己遽然之间,被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心跳声包裹住了。
咚咚、咚咚、咚咚。
他分不清这声音是他自己的,是宝珠的,还是孩子的。
又或者,这是他的心跳、宝珠的心跳、孩子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在李挚心间鼓噪出的震耳轰鸣。
在回到祁陵县以前,宝珠从未想过她和李挚会有孩子,可见过了红狐狸后,她却生出了预感——这一世已经这样不同了,多一个孩子也并不算离奇的事。
宝珠有了这样的念头,算得上是有了准备,待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并不十分惊慌,反而能坐在一旁看李挚的笑话。
知道了这个消息,李挚便丢了魂。
他口中念叨着要给宝珠做饭,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添柴时精神恍惚,差点烧了厨房,火燃起来时,李挚甚至只能呆站在灶台前,不知该如何扑灭。
还是笑得前仰后合的宝珠过来扑灭了火,给李挚解了围。
两辈子了,宝珠从未见过李挚这般失态,她心中又暖又酸,拿袖子将李挚鼻尖的灰擦净后,她摸着他的脸,柔声道:“莫怕,我会好好的。”
李挚握住了她的手,惶恐道:“当真?”
宝珠用力点头道:“当真,我保证,我绝不会丢下你。”
她的眼中有泪光在闪烁,而他不遑多让,早已湿了眼角。
这兵荒马乱的一日过完后,李挚似乎是恢复了正常——如果宝珠半夜醒来,发现他正小心地听着自己腹部的动静不算的话。
他能正常地上值,从容地每日给宝珠做上一整桌她爱吃的食物,除了格外地紧张宝珠一举一动外,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
只是他们谁不清楚,若是妖怪有了孩子,要在腹中待上多久。
李挚暂且以凡人的情况,推断孩子会在十月后出生,算着日子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东西,又找积年的接生婆学了许多,生怕漏掉什么。
可是夏天过去后,秋天也快过完了,五个月都过去了,宝珠的肚子仍不见大,若不是每日还能感到孩子懒洋洋地在宝珠肚子里动弹一会儿,李挚已经将自己活活吓死了——他一日比一日紧张,家中一根针落地,都能吓这个准父亲一激灵。
宝珠却心宽,她反过来安慰李挚,孩子有一半妖怪的血脉,一定有极强的生命力,也许她就是想要多待一些时日呢。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一转眼便到了一切重启后的第二个新年。
这个新年,宝珠与李挚增添了新的期待,也增添了新的不舍。
等到这个冬天结束,北方的冰河消融后,他们就要结束游历回京了,下一回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宝珠放心不下山上的红狐狸,又开始为姐妹一家准备肉干,这一次,她一口气将整个祁陵县的肉干都买了下来,又想要去永涟山上打猎。
李挚当然拦住了她,让宝珠将事情都交给自己,他卷起袖子钻进了山中,带了一马车简单炮制过的猎物回来。
最后一次将食物送到山上,给到红狐狸后,宝珠变回了狐狸样子,轻轻地舔舐着姐妹,与她道别。
红狐狸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离开了它,它又重新变回了胖大狐狸的模样,这只被宝珠照顾地油光水滑的狐狸,在宝珠变成人身,准备转身离开时叫住了她。
宝珠停下了脚步。
红狐狸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脑袋靠在宝珠的腹部,许久没有动弹。
宝珠静静地站着,不敢低头,只敢抬眼看向天上的云朵。
“我会告诉她的,我会带她回来看你,我和她,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
宝珠喃喃说着红狐狸听不懂的话,脾气暴躁的红狐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它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宝珠腹中的动静。
直到天上那朵云飘到了宝珠再也看不到的地方,红狐狸才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它看着宝珠,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它轻轻地叫了一声,让到了一旁。
宝珠没有再看它,径直走向了远处的李挚。
可李挚的视线越过了宝珠,看向了她的身后,他注视着什么,视线不断地往前移动。
宝珠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当然也听到了身后哒哒的脚步声。
可她甚至不敢转动一下脖子。
李挚暗叹了一声,将宝珠扶上了马车。
他们赶着车,往山下走去,直到快要走出这座山,宝珠才敢握紧了李挚的手,慢慢回头看去。
山间有一团火。
她的姐妹站在她们出生的这座山上,安静地注视着马车远去。
红狐狸没有跟下山。
宝珠也没有让李挚停下马车。
第79章 番外
与来时一样,宝珠与李挚打算先坐马车到江北府,然后改为乘船,从淆水走到澜江,再换一次船回到京城。
坐车去江北府的路上,宝珠十分沉默,李挚知晓她不好受,只能不去打扰,尽量安静地陪伴着她。
他们行到江北府,寻了集市将马车卖掉,登上了去往澜江的船。
神女庙一案过后,淆水又重新现世,江北府的官员、天师大换血,新上任的知府用雷霆手段打击了江北府周边遗弃女婴的习俗。
李挚知晓了这个消息,登船后,特意与本地船工交流了一番,听得船工心有戚戚道,如今再不敢动这种天打雷劈的心思,不会再做这样不得好死的事了。
一个讨生活的老船工都知道了对错,可见新知府是下定了决心要整改。
李挚点了点头,与船工道别后,往船舱中走去。
窄小的船舱中,宝珠正仰着头,靠在舷窗旁看着外头。
李挚走上前去,与她一块儿朝外头看去。
几只飞鸟,正在半空中不断地盘旋。
宝珠痴痴地看着鸟儿们在空中变换着飞行姿势,嘴中喃喃道:“鸟儿属于天空……”
李挚心中轻叹,伸手温柔地将她揽在了怀中。
鸟属于天空,鱼在江河中畅游。
狐狸也当然要留在山林之中。
宝珠回头时,红狐狸没有跟上来,它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而这一次分开,因为腹中这个不知何时才能出生的孩子,和他们肩上应当承担的职责,重逢之日好像也变得遥遥无期,所以宝珠才这样难过。
复航后的淆水热闹极了,舷窗外不断传来欢声笑语。
听着不属于自己的欢乐,宝珠依偎在李挚的怀中,默默地将眼泪全擦在了他的衣襟上。
李挚只当不知道。
抱了好一会儿,宝珠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她磨磨蹭蹭地扬起头来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吃惊地捂着微隆的肚子,呀了一声。
李挚吓得一激灵,紧张地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宝珠摇头,一脸梦幻道:“她踢了我一下。”
“踢了你?”李挚深吸了一口气,傻傻将手覆在宝珠肚子上,“她往常可不这……”
话音未落,李挚瞪大了眼,喜道:“她又踢了。”
宝珠笑着点点头,叹道:“我就说,我的孩子,怎么会整天恹恹的。”
“你疼吗?”这春寒料峭的,李挚额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了汗珠,因他女儿在娘的肚子里一阵拳打脚踢,只凭肉眼便能看到宝珠的肚皮小小的鼓起,“她、她似乎十分用力。”
宝珠笑出了眼泪,伸手擦掉了李挚一头的汗,道:“还行,我可是妖怪,哪有这样脆弱。”
李挚不信,磕磕巴巴道:“可、可孩儿也是妖怪,也更有力些。”
说罢,他表情严肃地摸了摸宝珠的肚子,凑上前去沉声道:“可不要这样淘气,莫要伤了你娘。”
他女儿也不知听没懂,翻身又在宝珠肚上撑出个小包。
李挚呃了一声,尴尬地坐了回去。
这把宝珠逗得咕咕大笑,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淆水这段路程,他们多花了些时间,到了澜江坐上金鳞大王的船后,回程的速度便快了起来。
船到京城南边码头时,小满已经在等着了。
宝珠有孕一时,年前便寄信给了鼠婆婆,让诸位同胞好友们都知晓了,他们回程的时间也提前告诉了好友们,小满本就在码头上工,自然接下了接应的差事。
这二百来斤的牛妖最近在码头上混得风生水起,宝珠要下船时,听到周围许多力工们管他叫小满大哥,十分恭敬的模样。
小满也不露怯,任谁叫他哥都淡定点头,瞧上去极有架势,让宝珠刮目相看了。
她与李挚相视一笑,下了船后,相携走向小满。
双手抱臂的冷酷大哥小满,见到了宝珠与李挚后,连忙迎了上来帮他们拿行李,一边忙,一双眼睛一边不住地往宝珠、李挚、还有宝珠肚子上瞟。
偷偷摸摸,做贼似得。
“眼睛都瞪出来了,要看便好好看呗,瞧你这怪样。”宝珠啼笑皆非道。
小满松了口气,憨笑挠头道:“我就是在想,我外甥女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又像你又像李天师。”
他倒是问住了宝珠。
宝珠转头盯着李挚看了许久,只觉得身边这人眼睛鼻子嘴,没有一处不好看,女儿若是像他,倒也不错。
李挚被她看得笑了,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若是像你,就是天底下最圆满的事。”
小满见他们含情对视,笑得脸都裂了,也不出声,将行李扛上肩便走。
后头这对笨蛋新手父母,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在周围力工们的哄笑中追了上去。
回到京城后,便不能像在祁陵时那般悠闲了,阔别一年多,京中又新生了许多事,宝珠与李挚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过了两个月方才好一些。
这时候,离宝珠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已经过去了十一个月。
天气已经开始变热,宝珠的肚子终于大了起来,裴璇玑隔两日便要来瞧一瞧,表情也越来越紧张。
这一日下值后,裴璇玑来到宝珠家,屁股还未坐热,便将头贴在宝珠肚子上听了起来。
“哎哟,她可是越来越活跃了!”裴璇玑神经兮兮地咬着指甲,圆脸皱成了一团,“这都十一个月了,肚子都这样大了,也快生了吧,这还不出来吗。”
“你可别紧张了,你叫宝珠如何是好。”
张鹤今日也来探望宝珠,他刚跟李挚一块儿进了门,便听到裴璇玑絮叨,连忙出声道。
只是他这般说着,看到宝珠的肚子后,脸上的表情也没轻松到哪儿去。
宝珠见状,笑道:“我没事的,我可是妖怪,再怀上十一个月也无妨。”
“呸呸呸。”
她话音未落,屋子里三个人都呸了起来。
张鹤苦笑道:“宝珠,心倒也不必这样大。”
“就是!”裴璇玑瞪大了眼。
李挚走上前来,嘴抿地紧紧的,只看着宝珠,不说话。
好狐不吃眼前亏,宝珠立刻举手投降:“我一定仔细着,不让诸位担心。”
只是她说着仔细,行为倒是仍旧与从前一样,平时上街与商贩讲道理,有案子时为了给犯事妖怪争取轻判拍着桌子与同僚吵架。
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个月,连裴江平都看不下去了,特特在宝珠巡视时找到她道:“你这心也太大了,非得生在大街上嘛?我看着肚子是随时都要生了,你快给我休假回家呆着去!”
见宝珠一脸不情愿,裴江平声音大了起来:“我还不是你上峰了不成?这小妖怪这样倔!”
裴江平可比宝珠上峰的官还大,宝珠疑心是李挚找了她,让她出马劝自己休假待产,只是并无证据。
既然如此,宝珠只得向异人寺告了假,回到家中待产。
李挚也得了同样的假,在家中陪她。
这事被鼠婆婆知晓了,第二日便让大老鼠驾着车把他们接回了黍园。
“要上值也罢了,无事了自然要到黍园来,我得好好照顾你呢。”鼠婆婆站在黍园门口等着宝珠与李挚,又领着他们到了她特地收拾好的一间采光好的院子里,让他们安心住下。
黍园中此时住着山君、蕙、婉玉、媚媚等一众妖怪,打马吊都凑上两桌,这样宝珠也不觉得无聊,每日眼睛一睁便要与牌友们血战。
狐妖心大,李挚却紧张地夜不能寐,时常半夜惊醒,一头大汗地去检查身旁宝珠的鼻息。
在黍园住了几日,宝珠吃喝玩乐容光焕发,李挚瞧上去老了好几岁。
直到六月底的一天,上午时,宝珠刚在牌桌上自摸吃了三家,正拍着桌子笑呢,忽然表情一变,捂着肚子道:“哎哟。”
陪坐在一旁削苹果的李挚把东西一扔,上前扶着宝珠道:“怎么了?”
媚媚、婉玉和山君也屏住了呼吸看着宝珠,一动也不敢动。
宝珠皱眉道:“孩子要出来了。”
李挚倒吸一口凉气,媚媚与婉玉尖叫起来:“婆婆!宝珠要生了!”
黍园中立刻忙碌了起来,大家匆匆按照之前的安排准备好后,宝珠被李挚扶进了产房中。
一众妖怪们都被轰了出去,鼠婆婆两股战战地扎上了抹额,与李挚一块儿留在里头给宝珠接生。
一鼠一人都脸色煞白,一个腿发抖,一个眼发直。
宝珠自觉还好,躺在床上还有心思笑话他们。
不过,又过了一会儿后,宝珠也笑不出来了。
她皱着眉道:“有点疼。”
李挚闻言,牙齿都开始打战,颤声道:“疼你就掐我。”
他伸过手去,宝珠掐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了。
“已已已经看到了,马马马马上就出来了……“鼠婆婆在床尾哆哆嗦嗦地说道。
李挚手也抖得厉害,强撑着拿手巾给宝珠擦了汗,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鼠婆婆大声道:“生下来了!”
鼠婆婆颤颤巍巍地将孩子擦净,包裹在布里,递到李挚的手中。
李挚僵硬地接了过来,脑中一片空白地把女儿放在宝珠的身旁。
宝珠长舒了一口气,转身看了看女儿。
“咦,她怎么不像我也不像你,好丑啊!”宝珠皱着眉扒拉着女儿的小手,嫌弃道。
李挚这才眨了眨眼,凝神看向女儿。
刚出生的小半妖生着一对狐狸耳朵一根狐狸尾巴,其余地方皱皱巴巴红彤彤的,的确不好看。
李挚神游般接过鼠婆婆递来的剪刀,为女儿剪了脐带,在女儿不满地大哭中道:“还好,手指脚趾都在。”
“哎呀,她哭得好厉害,能听懂我们说话吗?”宝珠又疑惑地戳了戳女儿的脚底板。
李挚摇了摇头,跟着戳了戳女儿另一只脚:“你听得懂吗?”
缺心眼爹妈换来了女儿歇斯底里地大哭,而后这刚出生的小东西艰难地翻了个身,就想从床上跳下去。
——她没得逞,被鼠婆婆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了起来,搂在怀中啊啊啊地摇晃着。
鼠婆婆抢走了孩子,白眼都要翻上天了,没好气地对李挚道:“你在这照顾宝珠,孩子我先看着,还有,你们给她想好了名字没有。”
名字自然是想好了,在回京的船上,宝珠便与李挚商议了许久,定下了女儿的名字。
“她叫明珠。”
宝珠与李挚相视一眼,在明珠的哭声中扬起了嘴角。
明珠出生第二日,便已经能满地乱爬,熬得头晕眼花的鼠婆婆一个没看住,差点让她爬上了正屋的大梁,还是来看她的蕙眼疾手快地给一把拽了下来。
“明珠,你可真调皮!”蕙轻轻捏了捏明珠的鼻子。
明珠笑得口水直流,啪啪地拍打着蕙的胳膊。
鼠婆婆带孩子带得两眼发昏,见状便将明珠交给了蕙,又把已经熬了一宿刚歇下的李挚叫了起来,让他看着两个孩子。
因宝珠刚生产完,即便是妖怪,也总是有些损伤,众妖怪便不让她动弹,明珠他们和李挚一块儿带,让她好好休息。
而京城中的好友同胞们也全都放下手中的事情,轮流来黍园陪伴明珠。
于是乎,明珠今日骑在小满身上骑大马,明日便被算盘抱在怀中学算术,再过几日又有裴璇玑与张鹤过来陪她翻花绳,连远在澜江的金鳞都送上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当做礼物。
在所有人的爱护与陪伴下,不过半年时间,明珠已经能在黍园上蹿下跳,闹得园中鸡飞狗跳了。
刚出生半年的女儿已经长得这样大,即便有蕙这个前例在眼前,李挚也没有做好准备。
夜里,李挚将宝珠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胳膊,叹息道:“明珠一眨眼便长大了。”
宝珠闷笑道:“她是半妖,自然长得快,怎么了?”
“无事。”李挚声音有些低沉,“只是想到她很快便要离开我们,心中有些……”
“爹舍不得我呢!”
李挚还未说完,屋顶上忽然传来了明珠的笑声。
宝珠眉头一皱,将被子一掀,没等李挚出声,便翻出了窗外,将明珠从屋顶捉了回来。
还长着狐狸耳朵狐狸尾巴的明珠小小一只,像极了她娘,被宝珠拎在手中时,瞧上去乖巧极了,她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对李挚道:“爹爹,我错了,你让娘放过我吧。”
李挚看一眼宝珠,又看一眼明珠,欲言又止。
宝珠面无表情地将女儿举到面前,沉声道:“既然躲着,为何又要出声被发现?”
明珠眼睛骨碌一转,迟疑道:“那下次我便不出声?”
宝珠一怔,回过神来怒道:“你下回还躲在屋顶呢?”
明珠见势不妙,赶紧扯着嗓子要哭,只是哭也没用,她铁石心肠的娘还是啪啪啪地猛揍了她的屁股。
屁股肿肿的明珠伏在宝珠的膝头哭得一脸花,跟她娘发誓再也不乱爬屋顶偷听后,方才逃出了她娘的魔爪。
有了这样调皮捣蛋的女儿,宝珠与李挚只得把家搬到黍园,每日来回几十里路上值,为得便是白日有妖怪能看着明珠,不教她惹出什么乱子。
白天见不到女儿,宝珠还不觉得有什么,李挚先有些扛不住了。
明珠既然长得这些快,那许多东西便能提前学起来。
李挚白日想女儿想得难受,下值赶回家后,为了能多陪陪明珠,便开始教她识字。
于是这个还不到桌子高的小东西,每日傍晚等到爹娘回家,一块儿用完晚饭后,就被爹爹抱在膝上,开始认字。
能跟爹爹单独一块儿玩,明珠也很高兴,可这游戏实在无聊,她只坚持了两日,第三日,李挚刚把她抱起来,她便开始发脾气,捂着耳朵不听话。
李挚无奈,略哄了几句,明珠干脆扁着嘴将桌上的书扔到了一旁,大声道:“我不想学这个,不好玩,爹爹为何不陪我玩我喜欢的游戏呢?”
跟蕙一块儿在院子里抓蛐蛐的宝珠听见了动静,与蕙对视一眼后,试探道:“要不算了?”
书房中一片沉默。
蕙紧张地戳了戳宝珠,示意让她进去解救明珠。
只是宝珠刚刚站起身,李挚便抱着眼睛红红的明珠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宝珠看着这一对父女,笑道:“一起来抓蛐蛐吧?”
明珠破涕为笑,对宝珠张开手道:“娘抱着我抓。”
蕙瞧出了宝珠与李挚有话要说,连忙上前接过明珠,哄道:“哥哥带你玩便不行吗?为何明珠只想与爹娘一块儿玩呢?”
蕙也是小孩儿,明珠自然与他更玩得到一块儿去,既然他发出了邀请,明珠便把爹娘抛在了脑海,她牵着蕙的手,两只小半妖嘻嘻哈哈地一块儿钻进了草丛中。
“明珠不愿意跟你识字,你可是难受了?”宝珠笑眯眯地牵过李挚一只手,又摸了摸他的脸。
李挚叹了一口气,用脸轻轻摩挲着宝珠的手,笑道:“是我揠苗助长了,明珠既然不喜欢,我便陪她去做她喜欢的事。”
“她似乎更像妖怪。”宝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更像我一些呢。”
“像你有什么不好吗?”李挚笑了,“我愿意明珠是妖,她便不会被凡人的规矩束缚,便能如她所想,自由自在地过完这一生,这是最好的事了。”
远处传来了蕙与明珠兴奋的叫声,月光下,他们相视一笑。
“明珠会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我们,会陪伴着彼此,一同度过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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