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直到侍从送来了朝食,弄出了动静,宝珠才悠悠醒转过来。
李挚从院门取过了食盒,提进屋里,朝宝珠笑道:“醒得早不如醒得巧。”
宝珠鼻头轻动,已经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她嘴上未说什么,肚子却老实地响动起来。
李挚装作没听见,背着她打开了食盒,说道:“今日有蒸鸡子,上头淋了些芝麻酱油,熬得浓稠的小米粥,瞧着火候刚刚好,还有胭脂鹅脯……”
他还未说完,宝珠已经馋虫大动,打断道:“我都要吃,快些快些。”
李挚不过在逗她,闻言端着食盒凑到床边,一勺一勺地喂进宝珠嘴里,待到她用完,又拿手巾细细给宝珠擦拭毛发,接着拿梳子一点一点将她全身的毛都通了一遍。
宝珠软绵绵地瘫在床上,李挚梳子到哪儿,她就配合地伸爪翻身。
一开始李挚这样照顾她,宝珠还有些不好意思,待到几日下来,那点不好意思全被她抛之脑后了。
她是只是惋惜上一世竟然不晓得有这样的乐趣!
狐妖小姐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李挚做完了这些,才带着歉意对宝珠说:“今日我要出一趟门,回来的会晚些。”
他话音未落,宝珠顿时消沉了起来,哼哼唧唧说道:“也不要太晚呀。”
“自然。”
李挚又伸手给宝珠松了松筋骨,关切道:“今日比昨日如何,还那样疼吗?”
那自然是一日好过一日,今日宝珠觉得若是勉强要下床走一走,也不是不行。
但她又何必呢,宝珠享受着李挚的伺候,心中打着小九九,敷衍道:“似乎是好些了吧,疼还是疼的。”
李挚先是皱起了眉头,而后眼神无意中掠过了宝珠按捺不住、惬意摇摆地尾巴。
——只有身子疼,尾巴不疼是吗?
他暂且放下了一半心,安抚道:“再修养一些日子便好,不着急。”
说罢,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养成了习惯,李挚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宝珠的头。
“我走了。”
李挚走出了自己的小院,转向张鹤的小院。
“张天师。”李挚敲门道。
张鹤立即在院里应声道:“来了。”
院门后传来了他的脚步声,片刻后,张鹤衣冠整齐地出了门,反手又将门关上了。
“走吧,你要去找小裴,让她为你引荐对吗?”张鹤笑道。
他说着,拉着李挚便朝裴璇玑的小院走去。
张鹤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但为人老练圆滑,瞧着没有一点年轻人的锐气,似乎遇见任何困难,都能被他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过去。
关于他,李挚一直有些疑惑,见今日他有心为了上回的冒犯赔罪,便将疑惑问出了口:“张天师,不知贵庚?”
“三十六了。”
张鹤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能让人大惊失色的话,说罢又一脸促狭地去看李挚的神色。
怎知李挚并未如何惊讶,只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反应倒让张鹤一惊,他吃惊道:“我难道看上去不像二十出头吗?你为何不惊讶?”
李挚微微一笑:“张天师觉得呢?”
“你这话说的,你是觉得我瞧着没有那样年轻,还是原本就知晓了我的岁数,所以并不吃惊。”
张鹤不甘心地揣摩着李挚的心思,决心今天非得让他吃惊一回不可,冲他神神秘秘道:“你猜嵇仁多大了。”
李挚沉吟片刻,谨慎道:“不知。”
张鹤立即愉悦起来。
“嵇仁这老东西,从不对外说自己年纪。”张鹤压低了声音,唯恐被嵇府中侍从们听到,“其实我得知了小道消息,他已经年过七十了。”
年过七十,还老当益壮,对外是一个人打两个妖怪,对内娇美的夫人是一房接着一房讨进门。
据张鹤所知,他们现在暂居的这套嵇宅,原本的用途便很是惹人怀疑,这每一间小院都修地精致可爱,总不可能原本就是为客人准备的。
这样想着,张鹤的心思飘远了,一个劲对着李挚挤眉弄眼,不防迎面撞上了裴璇玑。
“前辈,李公子。”裴璇玑也已经穿戴整齐,身上的天师制服浆洗的板正,头上的发髻也梳得整齐。
只是一张圆脸上杀气腾腾,一副要出门吃人的模样。
“这是?”张鹤疑道。
“一大早嵇仁便遣人过来传话,说是有一件好事要告诉我,让我立即过去。”裴璇玑眼下一片黑影,想来昨夜挑灯夜读,又一大早被闹了起来。
换做是谁这时候脾气都不会太好。
裴璇玑咬牙切齿道:“我倒要去瞧瞧究竟是什么好消息。”
说着便要出发。
走到一半,忽然又回头,疑惑道:“你们是过来寻我的吗?”
张鹤奇道:“难道昨日不是你夸下海口,要引荐李公子进异人寺吗?”
裴璇玑恍然大悟,赧然搓了搓手道:“差点给忘了,李公子对不住,那我们一块儿去成吗?”
“那就麻烦裴天师了。”李挚颔首道。
既然李挚与裴璇玑都去,张鹤一人待在嵇宅也是闲得无聊,自告奋勇地要去为李挚做车夫。
一行三人架着马车、骑着马,浩浩荡荡地朝着异人寺衙门去了。
到了地方,仍旧是裴璇玑先行去寻嵇仁,张鹤与李挚暂且等一等。
干等也是无聊。
两人便将马车交由侍从,商议在异人寺前门不远的大街上逛一逛。
上一回他们来江北府借兵,并未在城中如何停留,这些日子又唯恐嵇仁要召唤,日日待在嵇宅中苦挨,算了算,他们在江北府上待了快十日了,竟是从未上过街。
而在异人寺衙门前的这条街,虽说并不太起眼,但行人来往摩肩接踵,看上去也颇有些热闹。
张鹤看着顶着炽热的日头,头戴斗笠、兜帽的小贩们,见他们一边擦拭着额上大滴的汗珠,一边与同样带着遮阳家伙什的客人就着针线讨价还价,不由得转身与李挚感慨道:“日头这样毒,讨生计实在不易,也不知江北府这天气究竟是怎么了。”
李挚没有做声,沉默地看着街上的摊贩。
他们身处这条街似乎是个自发的小型集市,前来做生意的都是推着板车、背着背篓的小贩,再往远处一点,才是正经有临街铺面的街。
只是那条街上瞧着就冷清了许多,不仅只有三三两两的铺面开张,过往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少有进店的。
张鹤手搭凉棚,眺望那边街道,奇道:“怎的那边生意差了这许多。”
“你且细看看小摊上买的都是什么。”李挚道。
张鹤左右仔细看了看小贩们出售的货物,发现都是蒲扇、斗笠、降暑草药,这样应景实用的物件。
制作粗糙,但价格低廉,几文钱就能买到手。
“想来连日干旱炎热,即便是再能忍的百姓也受不住了,多少也要买上一些降暑的家伙。”张鹤喃喃道。
“不仅如此。”李挚皱着眉,环视着周围的小贩,“这样的小集市,本就是为了方便居住在周围的街坊百姓,你仔细看,竟然没有贩卖青菜小吃的。”
江北府也算中原一处繁华的府城,居住在城中的百姓历来便有花钱的习惯,买水买菜买酒,不过几文十几文的价格,少有舍不得花这点小钱的。
可如今因着干旱酷热,城外种菜的小贩们再养不出菜,百姓们即便是想花钱买些吃食,也没地方买去了。
集市中热闹啊。
可小贩们,顾客们,脸上都挂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们居住在城中,官老爷们尚且不会不管他们,城中最深的井中还有一些水,每日也能分得从远处运回来的一点点水,家中也存着些许粮食。
可粮食一天一天地在消耗,天还是不下雨。
哪一天粮食吃完了呢,哪一天官老爷们不再从远处运水过来了呢。
太热了,太干燥了,百姓们的鼻腔干燥无比,每一次呼吸都刺痛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张鹤与李挚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集市中,有一位满面沟壑的老叟,佝偻着背,要问卖蒲扇的小贩买一把蒲扇。
“我只有四文钱了,你就四文钱卖给我吧。”老叟的汗砸在小贩的蒲扇上,落下一个深色的点。
只要一瞬间,那一点点来自人体内的水,便蒸发不见了。
小贩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他动作粗鲁地将蒲扇朝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大声道:“这样便宜了还要讲价,我干脆送给你这个老汉好不好,小本生意,我卖了钱要拿去买粮食养活我家娃!”
老叟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眼巴巴地伸手去扯那小贩的蒲扇,不住地将手中攥地潮湿的四枚铜板往小贩手中塞。
“买给我吧,我家娃儿热,夜夜都哭,睡不着。”
小贩忽然暴怒地从板车后头冲了出来,狠狠一把推在老叟的胸口,恶声恶气道:“我家娃儿不热吗?我家娃儿睡得着?我家娃儿要饿死了!我要换了钱,给他买粮食吃,你没听到吗?”
被推到在地的老叟哇哇大哭起来,他体内的仅剩的水,从眼角滴落,又砸在地上的灰尘中,瞬间消失不见。
见状,小贩脑中理智的那根线似乎断掉了。
他发起狠来,捏着拳头就要朝着老叟的头砸去,他哀嚎道:“你哭什么?没有水了,你还哭什么?” 李挚他们就在一旁。
见状,张鹤赶紧上去拉住了小贩。
而李挚从地上扶起了老叟。
“不过小事,怎么就要动手打人。”张鹤警告地看着小贩,“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和气生财。”
“和气生财,人都要死了,还生财。”
张鹤力气奇大,小贩的手臂被他抓在手里,仿佛被铁钳钳住般动弹不得,这样倒是让他冷静了下了,语气凄凉地对张鹤说着不详的话。
而李挚扶起的那老叟,抹了一把眼睛,紧紧握住手中的铜板,挣脱了李挚的手,颤颤巍巍地远去了。
这样一场闹剧,除了李挚与张鹤,在集市中竟然没有人围观看热闹,也没有人试图说和。
这里熙熙攘攘有许多人行走着,怀揣着几个铜板,例行公事地与小贩讨价还价着,他们嘴唇皴裂,皮肤干枯,像是活着,又像已经死了一半。
李挚眼见着要买蒲扇的老叟身影远去,左右环视了一圈,终于在集市中唯一的阴凉处发现了两位发着呆的差役。
他们的面色比集市中的百姓略好一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李挚走上前去,问道:“集市中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两为差役像是方才惊醒了似得,齐齐转头看向李挚,麻木道:“天热,大家脾气就坏了些,再正常不过了。”
李挚闻言,轻轻颔首,不再过多追问。
张鹤远远地看着,皱眉道:“是我见识少了些,只是城中都这样了,官老爷们怎么不多管一管?朝廷不应当前来赈灾吗?”
“即便他们来了,又能如何?”李挚问道。
“江北府大旱,周围省府却好好的,每日运水运粮过来,府中开仓赈粮,百姓们至少饿不死,渴不死。”张鹤答。
“即便每日运粮运水,有多少能到百姓手中?”李挚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人脸上麻木的痛苦,“张天师,我们在嵇宅中,可是每日都能沐浴,想来运往江北府的水,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少。”
张鹤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中。
半晌后,他才喃喃道:“我这些年一心扑在异闻上,自以为已是老于世故,可对凡间事的了解竟然还不如李挚。” 他们今日到底是为了不是为了天灾之事才出门的,李挚与张鹤又逛了一逛,想来嵇仁要叮嘱裴璇玑的事也办完了,便转身朝回走。
正巧撞见了裴璇玑一脸古怪地从衙门中走了出来。
“小裴,嵇总司寻你有何事?”张鹤问道。
裴璇玑抿了抿嘴,疑惑道:“或许是好事。”
但话又不方便在异人寺大门口说,三人转向了异人寺旁的另一条街,勉强找到一处阴凉处,张鹤左右看看,都不见有人经过,冲着裴璇玑道:“究竟是何事?”
“嵇仁要升官了。”
“调往仙渡府吗?”
“不,就地升职,副总司升为司总。”
此话一出,李挚与张鹤都有些怔忪。
“你之前说过,江北府原来那位总司年岁比嵇仁还要小,正值壮年的时候,怎么会被嵇仁顶了位置?”张鹤奇道。
“所以原总司调去仙渡府了,说是仙渡府原本的总司年纪大了,正好要告老,便将他调了去,还是总司之位。”裴璇玑一边解释,一边皱眉,“嵇仁说这些调动都是正常的职位调动,异人寺内部是铁板一块,干净的很,哪有什么内鬼,都是我多心了。”
“看来嵇仁真认出了从葛家堡中离开的那位的身份,并且利用这一点,得到了他想要的好处。”张鹤总结道。
“并且没有得罪可能要得罪的同僚。”李挚道。
裴璇玑叹了口气,纠结道:“这是嵇仁的好事,还有关于我的事。” 李挚与张鹤都看向了她。
“嵇仁说……”裴璇玑有几分难以启齿,“他为我表了功,上头觉得既然如此,便要嘉奖我,说是要将我从祁陵县正式调动到江北府。”
张鹤笑道:“从县中调到府城,这确实是大大的好事。”
裴璇玑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李挚,含糊道:“可我总觉得,这是嵇仁给我的封口费,就想要我不要再到处提什么内鬼,还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我再做什么。”
李挚点了点头:“不错。”
“那你们说我要答应他吗?”裴璇玑纠结极了。
她与张鹤李挚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拿他们当做朋友。
此时裴璇玑左右看着两位朋友的脸,希望有人能帮她做出决断。
“这个嘛,要你自己想清楚啊。”张鹤道。
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正经,说出来的话也带着长辈的范儿:“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无法替你抉择。”
裴璇玑惆怅地长叹了一口。
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李挚道:“李公子,我帮你问过了,江北府这边因为遭了灾,天师选拔一切从简,只需要经过校考就行。”
说着,她掏出了一本有些破旧的书递给李挚,道:“这是异人寺中编写的论天策,我入门校考时用的便是这本书,我又替你借了一本。”
“我已经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了,三天后便会举行校考,你且回去看看吧。”
张鹤看着这旧旧的线装书,颇为怀念道:“我师门教得与异人寺不大一样,当年我参加校考时还颇费了一番功夫。
李挚并未说话,将论天策拿在手中,边走边翻动起来。
原本以为参加异人寺校考多少也要多方动作才能挤进去,没曾想,不过是裴璇玑提了一嘴,便将李挚的名字报了上去。
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
这下外出要办的事都办完了,三人便骑马上车,回家去。
“朝中有人好办事啊。”张鹤架着马车,回头与李挚感慨,“虽说因为凡人中有天赋者难得,异人寺校考一向宽松,但我当时也没有这样简单过。”
李挚敷衍地嗯了一声,一门心思地钻研着手中这本论天策。
张鹤还想要说些什么,不防马车前头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他心下一惊,猛地一拉缰绳。
马儿惊叫着高高抬起了前蹄。
张鹤也被吓得不轻。
他捂着胸口,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孩躺在马车前,一动不动的,似乎失去了意识。
“不应当啊,我方才分明刹住了。”口中这样说着,张鹤急忙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俯下身去查看那小孩的情况。
这小孩脸上全是不知从哪儿沾的灰,乍一看连五官都糊在了煤灰中,从眼角到嘴角有一道丑陋的疤痕,头发剃地坑坑洼洼,细细的胳膊像是一掐就能断。
全然是小乞儿的模样。
裴璇玑也调转马头,正要过来,不防那仿佛死在地上的小乞儿忽然暴起,躲开张鹤下意识伸出的手,一溜烟地钻进了一旁的小巷中。
第32章
三位成年人,其中还有两位天师,竟然没有看住那小乞儿,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裴璇玑骑马走在前头,方才调转马头,甚至未曾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道黑影嗖的一下钻进了一旁的巷子中。
她愣在马上,不由得奇道:“前辈,那是个小贼吧,你……”
张鹤恼得直挠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李挚偏生还在后头火上浇油,探出身子问道:“张天师,袖中钱袋还在吗?”
当然不在了!
那小乞儿一弹起,张鹤就知道不好,一伸手,便感觉到袖中的钱袋已经消失了。
他使劲搓了一把脸,阴恻恻道:“我那钱袋上有我设的法阵,你们瞧着吧,难道还能真让个小贼抢了。”
“你的钱袋被他偷走了。”李挚总结道。
“里头钱多吗?”裴璇玑关心道。
“……你们!”张鹤欲哭无泪,心疼得直抽抽,“能不多吗!我才领的俸禄,一文还未来得及花呢!”
“无妨,这些日子一直承蒙裴天师和嵇总司照拂,我看你花钱的地方也少。”李挚安慰道。
“李挚!”
张鹤想回头与他说道说道,李挚已经钻回了马车中。 他又转身看向裴璇玑。
裴璇玑已经骑马走远了,她在前头大声道:“前辈算啦,别去找了,要是让人知道堂堂天师被小贼做戏偷了钱袋,可不好听。”
“知道你还这么大声,你小声些!”张鹤咬牙切齿道。
张鹤又回头想问李挚,发现李挚已经在车厢里开始研读起论天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两人似乎都不赞同他去找回钱袋。
张鹤心如刀绞。
行吧,他们三人人生地不熟,县里的天师每月俸禄的确也不多,瞧在江北府大旱,百姓过得艰难得份上,他就不去找了,权当做了善事。
只是那小乞儿莫要落在他手中。
张天师痛失一月俸禄,让他后半程路上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原本以为到底在府城中,到处都有差役,轻易难得有宵小作怪,张鹤便马大哈了些,这回钱袋被偷,他遭重创,便拿出了平时破案子的精神头来,视线来回扫过街边三三两两经过的行人。
这一看,也看出了些问题来。
一路上,总有一些晦暗不明、带着丝丝恶意的视线,在小巷中、墙根处,不住地打量着他们。
待到张鹤不避不闪地看了过去,视线的主人们又偏开了头。
他们都长着老实巴交的脸,并不像恶人。
但是他们眼中的恶意并不是假的。
若不是裴璇玑身下的马神骏非凡,而张鹤架着的马车上有着异人寺的暗纹,这些人会做些什么呢?
张鹤抬头看了看天。
烈日高悬。
“再不下雨,人就要变成鬼了。”张天师喃喃道。
骑马走在前头的裴璇玑似乎听到了张鹤的话,也疑惑地抬起了头,纳闷道:“说起来,我昨日在江北府地方志上看到,七月的江北府,历年来都是多有云雾,偶有小雨,为何今年会有这样的异变。”
裴璇玑勒住了马。
她回头对张鹤道:“前辈,这异变,就不会是因为有妖鬼作祟吗?”
张鹤一愣,先是下意识要反驳,而后停住了。
若是因为妖魔鬼怪作祟,造成这样大的灾害,那究竟是多强大的妖、鬼呢。
张鹤想说,世间上强大的妖、鬼,终究是少数。
可少数,也不代表不存在啊。
裴璇玑让马儿自行走着,她偏过头来对张鹤道:“这么大的天灾,异人寺也不去查看一下究竟是何原因,难道这事对嵇仁就没影响吗。”
这话说完,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在嵇宅上每日泡澡用的那些水。
裴璇玑叹道:“对这些人来说,确实影响不大。”
这两日她时常出入异人寺衙门,来往见到的天师们都脸色如常,仿佛江北府上头这要晒死人的日头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鹤也道:“异人寺办案,首先得要人报案,无人报案,天师的性命也是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俩在外头讨论着,李挚听在耳中,捧着手中的书出神。
嵇宅中,李挚三人走了许久。
没有人,连虫子也被热死了,院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宝珠百无聊赖地在床上滚了两圈后,颤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四只爪子踩在地上试图走两步。
她实在是憋坏了,若是再不能走出房间去外头看看,宝珠觉得自己恐怕会成为第一只活活闷死的狐妖。
为了能溜达溜达,即便身上还隐隐作痛,宝珠也强撑着要下床走动。
从床上走到了房门口,宝珠龇牙咧嘴地用脑袋拱开了门,想要去院子里,围着中间那颗桂花树遛弯。
未曾想,甫一踏出房门,一股热浪来袭,迎面狠狠拍在了宝珠身上。
“哎唷。”宝珠仰面朝后,赶紧退回了门内。
她没曾想过,这样一间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院子,竟然在屋里布下了保温的法阵。
“这宅子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啊?”既然外头那样热,宝珠便熄了要遛弯的心,蹒跚地回到了屋里,翻箱倒柜地这看看那看看打发时间。
当着李挚的面,她还是稍微有些拘谨,如今李挚不在,宝珠又能活动一二,那山野狐妖的秉性就暴露出来了。
她才不管自己是不是客人,好不好乱翻主人的房子。
一通乱翻,还真给她翻出了东西。
“这是什么?”宝珠从床边柜子旁,不起眼的墙壁缝隙中找到了一本尺寸极小的书。
她小心地用爪子抠了出来打开。
“妾有相思意,愿与嵇郎共白头……”
一本小书上被人用极小极秀丽的字写满了对嵇郎的爱意,还有与嵇郎缠绵后的感触。
宝珠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小书,又给它塞回了墙缝中。
这凡人女子真是不挑食,什么样的郎也能爱的下去。
嵇郎,这不就是江北府异人寺那副总司嵇仁,李挚与宝珠说过的。
宝珠想起这人,脑中就浮现出一个脸皮耷拉、眼神混沌的老头,万万无法想象哪位窈窕女郎能叫他一声嵇郎。
狐狸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转头又想去另一间厢房翻了一翻。
只是刚刚迈出脚步,就听得远远地,有几人谈笑着朝着小院走来。
宝珠的耳朵扑棱了一下,听得中间就有李挚的声音。
他们脚程极快,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小院门口了。
宝珠暗叫一声不好,只来得及将翻乱的柜子恢复原状,赶在李挚推开门前的一瞬间,将自己甩上了床。
李挚推开小院门,回到房中,目之所及的每样家具都斜斜地摆放着,再往里屋看,一只狐狸正规规矩矩地卧在床上,似乎听到了他回来的声音,睡眼惺忪地看向他。
“今天回来的挺早的呀。”宝珠小姐说道。
李挚嗯了一声,眼神扫过宝珠的狐狸尾巴。
也不知怎的,这尾巴似乎变得邦邦硬,也不惬意摇摆了,紧紧地贴在宝珠身体旁。
李挚差点没笑出声,将手中的论天策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柔声与宝珠道:“现在可好些了?能下床走动了吗?”
宝珠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道:“不成呢,哪儿都疼,还要再歇一段日子。”
李挚轻轻摸了摸狐狸头,笑道:“有我在,那便歇上一些日子。”
说罢,又伸手去给宝珠松了松筋骨。
“若是长久卧床,恐怕后头想站起来都没了力气,要时常给按一按才好。”李挚解释道。
他的手修长有力,按得宝珠哼哼唧唧地直犯迷糊,她自然是毫无意见。
待到狐狸的尾巴又惬意甩动起来,李挚方才停手。
他也没有避着宝珠,在桌旁坐下,便开始研读起论天策。
宝珠好奇地伸着头看去,只见破旧的书页上一个策字,以为李挚在看策论集,后知后觉地想起已经到了七月末,马上就是秋闱的日子了。
已经不足二十天了,李挚竟然还在江北府!
“快些温书了,这些日子竟然没瞧见你拿书出来看!”宝珠这时才急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回仙渡府去呢?”
李挚有些惊讶地回过头,一脸自然道:“宝珠,我不考了。”
谁不考了……
李挚不考了?!
这句话对宝珠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脑中嗡嗡地,下意识地反问道:“这是什么话,不考了,是什么意思呢?”
宝珠一把从床上跳了下来,一瘸三拐地朝李挚走去。
李挚赶紧起身接住她,将她搂在怀中。
在李挚的怀里,宝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他在说笑的证据。
可这书生心深似海,宝珠看了许久,仍旧瞧不清。
她颤声道:“你为何……”
李挚紧紧抱着她,眼眸低垂,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怀中的宝珠开始挣扎,他才低声道:“江北府大旱,外头百姓民不聊生,活不下去了。”
宝珠不解地看着他,她心中想的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无法做纯粹的小人,也成不了真正的君子。”
李挚移开了视线,不再看着宝珠的眼睛。
如同一个坚硬的、被层层包裹的茧,被拨开了重重的禁锢,将里头极其细小的一部分,展露在人前。
李挚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疲倦。
他如今这张年轻、而并未染上尘霜的脸,在宝珠眼中逐渐与曾经的他重叠。
那时的他已经老了,脸上有了褶皱,眉间有很深的刻痕。
他结实的胳膊不再有力,他的背脊开始有了佝偻的迹象。
那位拥有无上权柄的李挚,一日终于有了空闲,回屋后将宝珠搂在怀中,逗她道:“我若不为官了,与你一块儿回乡,做个田舍翁如何?”
“好呀。”宝珠反抱住李挚,心里头是开心的,“明天就回乡去。”
她的头埋在李挚的怀中,只听到了李挚轻轻的笑声,并未看清当时他的眼神。
抑或当时她就算看清楚了,也瞧不懂。
她总是只记得更久远的时候,那时候李挚进京赶考,与她住在京城郊外一处十分破旧的小院中。
李挚一大早便被同乡们叫了起来,在酒楼中与仙渡府中莘莘学子一块儿等成绩。
在榜下等放榜的侍从们,终于抄来榜上的名字。
侍从跨着红花,一路敲着锣,口中嚷嚷着。
“二甲进士第三名,祁陵县李挚!”
酒楼中欢呼起来,瞧热闹的、一同考试的同乡们围着李挚祝贺,周桓把李挚扛上了肩膀。
后头又有许多同乡中了,大家一同高兴地走上街去,快活地欢呼着。
宝珠远远地躲在街角,看着李挚脸上抑制不住的欢喜。
他从周桓肩上下来,拒接的许多富户的宴请,匆匆赶回了与宝珠居住的小院子中。
“宝珠!”李挚大笑着冲进门来,一把抱起了宝珠。
他怀抱着心爱的女子,在逼仄狭小的半边院子里转圈圈。
“我考中了,以后我会给你大宅子,你会有数不尽的珠宝首饰,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挚放下宝珠,伸手取下她头上黯淡地银簪子,用力地扔得远远的。
宝珠如瀑布般的青丝披散下来,她脸上染上团团红晕,却说不出话来,只看着他笑。
李挚激动地喘着气,捧着她的脸,与她对视。
他看了她许久,方才平息下来,然后他低下头来,亲吻上她的嘴唇。
这是一个很深的、炽热的吻。
宝珠被吻得气息不稳,她搂着李挚的脖子,恨不得要与他一同死在这吻中。
许久之后,他们终于分开。
李挚低头抵住宝珠的额头,喃喃道:“我没有亲人了,不需要再告诉谁,皇天后土见证,宝珠,你能不能做我的妻子。”
他的眼神那样认真,让宝珠经不住红了眼。
分明是这样快活的时刻,为何她竟然泪如雨下。
宝珠哽咽着,含糊地说着听不懂的话,她说:“……好。”
李挚再一次与她紧紧拥抱,而后松开她,珍惜地吻掉宝珠眼下的泪水。
李挚拉着她,来到了湖边的小树林中。
他们跪在地上,向天地磕了三个头。
“我,李挚,愿与宝珠成婚,从此白头偕老,荣辱与共。”
“我,宝珠——”
宝珠哭得喘不过气。
“愿与李挚成婚,从此……白头偕老,荣辱与共。”
在天地的见证下,宝珠与李挚成为了夫妻。
天黑以后,李挚寻了一条小舟,他拉着宝珠登上了小舟。
小舟漫无目的地在夜空下的湖泊中漂泊。
那天,天上有无数的星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在深夜泛舟的一对新婚夫妻。
注视着他们于满天星光之下,不知羞地享受着彼此。
直到最终他们都平息下来,李挚放开怀中的宝珠,披上了衣裳,站在船首。
他静静地看着因月光而粼粼的湖面。
宝珠在船中痴痴看着丈夫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李挚转过头来看向宝珠,他眼中闪耀着比星光还要耀目的东西。
“宝珠,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宝珠想说,湖面上没有风,更不会有浪。
可她沉醉于李挚身上那一往无前的少年意气,无法张口破坏这一瞬的美好。
以至于往后许多年中,她总是会想起这一刻。
她新婚燕尔、意气风发的丈夫,站在璀璨星空之下,用最为平静的语气向她诉说他的理想抱负。
这一刻的美好,让宝珠忽视了那之后的许多年中,李挚越来越疲惫的神情,在书房中越来越晚的逗留。
李挚带着倦怠的眼神,渐渐与面前这个也是十八岁的他重合。
宝珠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
“你还想,乘长风、破万里浪吗?”
她想问一问那个一身尘霜、一脸疲惫的李挚。
可他已经不在了。
二十余年的岁月,对凡人来说太漫长,对狐妖来说又有些短暂。
在这岁月里,李挚弄丢了他的理想抱负,而宝珠弄丢了拥有理想抱负的那个李挚。
在她再也找不回那个李挚的今天,宝珠迟钝地发现了。
她看着眼前的李挚,看着他眼中的迟疑与挣扎。
宝珠一阵阵后悔与难过。
她在李挚的怀中变回了女子模样。
又是夜晚,又是星空下。
宝珠含着泪伸手摸了摸李挚的脸,声音发颤道:“不考就不考了,你这一世,快活地过日子就好。”
李挚眼眶发红,紧紧抿着嘴,一瞬不动地看着宝珠。
而宝珠声若蚊蝇地与他道歉。
“对不住。”
她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又伸手将垂下头来的李挚抱在怀中。
这一夜过去,宝珠对过去的李挚,又多了许多认识。
可这些认识,让她每每想起来,便觉得心中烦闷。
因此当她发现,李挚不仅不再想科考,还拿回了一本天师手册回来研读时,狐妖小姐不仅没有生气,还大度地在心中为李挚辩驳。
当天师能自由自在地走四方,总要比上辈子要快活些。
“等你当了天师,不会第一件事就是将我收了去,做成围脖吧?”宝珠也半真半假地试探过李挚。
得到了自然是李挚无奈地笑:“怎么会?”
李挚学得很快,第二天,他便能用张鹤送来的朱砂和符纸,简单的绘制一些法咒。
这让宝珠有些惊讶,她围着李挚团团转,奇道:“你竟然这样有天赋吗?”
李挚含蓄地笑笑:“还行。”
李挚的天赋不仅震惊了宝珠,张鹤与裴璇玑见了,也是一脸惊讶。
“这样的天赋,不做天师的确可惜了。”裴璇玑神情复杂地叹道。
“校考你一定是能过了,说不定还会成为江北府的重点培养对象。”张鹤补充着,“别忘了,你之前就在嵇仁面前出过风头,他肯定赏识你。”
李挚还未答话,裴璇玑忽然对张鹤道:“前辈,我答应了嵇仁,要调动到江北府,还跟他提了一个条件。”
“什么?”张鹤诧异地看向她。
“我与他说了,我要将你也调过来。”裴璇玑不敢看张鹤的表情,语速飞快,“若是我一个人,孤身在江北府,实在是孤立无援,而且我跟嵇仁打听过,江北府发的俸禄是祁陵县三倍之多,年底了还有会发一大笔奖励呢。”
听了裴璇玑的话,张鹤没吭声。
裴璇玑见状紧张不已,额上沁出了大滴的汗珠,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鹤的脸色。
李挚也放下手中的论天策,看向张鹤。
张鹤沉吟了半晌,掐指一算道:“这么说来,我一年能多多少俸禄?”
裴璇玑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每年能多上至少十两银子,我都算过了!”
“谁会跟十两银子过不去!”张鹤美滋滋道。
三人决心将事情一天办完,便打算在李挚校考那一天一块儿去异人寺衙门中办手续。
待到那一天,宝珠难得地一大早就起来了。
她卧在床上,瞧着李挚收拾着东西,又出门给她端来朝食。 宝珠还尚未大好,李挚便建议她最好还是保持着狐狸样子。
“论天策中言明,妖怪为了维持人身,将会消耗自身的妖力。”
他引经论典地说服宝珠,明明知晓她已经可以行走,还是一如既往地贴身伺候她。
宝珠忧心忡忡地吃着李挚喂到嘴边的食物,说道:“应该能考上吧。”
“自然。”李挚语气不变,神情严肃,仿佛现下的行动比校考还要让他费心。
待到将宝珠细细地收拾好,他才一脸轻松地准备出发。
“对了,回来后,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走之前,李挚忽然回头对宝珠说道。
“什么礼物?你先告诉我再走。”宝珠急急忙忙地想要叫住他。
可李挚头也没回地走了。
一行三人熟门熟路地来到了衙门中,兵分两路,李挚去校考,张鹤与裴璇玑去办理调动手续。
不像传统的衙门,异人寺各分司之间,有自己传信渠道,张鹤与裴璇玑不过略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地字部的同僚和气地对他们道:“已经办好了,之前总司已经交代了我,你们俩今后便在天字部甲组,组长是赵甲,去寻他就是。”
不像地字部的同僚,并不出任务,天字部乃是异人寺最重要的分部,能外出出任务的天师,便都来自此部。
裴璇玑连忙上前感谢了这位同僚,又哄得他说了一些本司中诸位天字部组长的脾性。
不过略聊了几句,忽然外头有一个同僚探头进来,对他们奇道:“听说了没,今日校考,来了一个天赋异禀的新人,赵甲组长都亲自去瞧他了。”
裴、张二人听了,连忙问道:“那人可是姓李?”
来说闲话的同僚不防此处有人来办事,有些羞赧地挠头道:“似乎是姓李。”
裴璇玑连忙拉着张鹤往校场走去。
等他们到了校场,闻声而至的同僚们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校场围上了。
好容易被他们挤到前头去,校考已经结束了,几位预备天师们正站在一旁,听着上头的前辈训话。
而赵甲却并没管那些,一副哥俩好地模样,挤在新人旁边拍打李挚的肩膀,豪迈笑道:“你放心,来我组中,我自然护着你。”
李挚淡然地对他笑笑。
即便他没有对赵甲如何热情,赵甲看着他的眼神仍旧全是满意。
一旁的裴璇玑见状,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才缓缓憋出一句:“有天赋就是好。”
赵甲今日不过是来衙门中处理点事,却抢在诸位组长前头得了一位天才新人,开心之余,又记起嵇仁说,与他一同下过葛家堡那位张鹤天师也要调入他组中。
转身一看,张鹤与裴璇玑正在校场旁,不由得笑道:“张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张鹤连忙道:“哪里敢与组长称兄道弟。”
“少见外,我甲组一众兄弟都是一块儿出生入死过来的,今日你与李挚来我这儿,由我做东,一定要好好喝上一顿!”
赵甲说着,遣了侍从,让通知甲组其余的天师们,今晚要在某酒楼中聚一聚,迎接新的弟兄。
他冲着张鹤挤了挤眼,低声道:“除了酒,还有佐酒的美丽女郎。”
赵甲自顾自地说着,全然忘了在场还有一位也是今日调入甲组的天师。
在他提到佐酒女郎时,裴璇玑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这赵甲当着众人的面,言行举止中都不把她放在眼中,说起新来的兄弟,连李挚这位刚刚经过校考的新人都被他算在里头,就是没有算她裴天师。
裴璇玑强撑着道:“这样的场合,也不便女子出入,我便预祝诸位喝得痛快了。”
她这话一说,赵甲像才看到她一般,恍然道:“是咯,还有裴天师,我的兄弟们都是些不懂事的糙汉子,也不知道如何对待女子,若是惹得裴天师不愉快,还请你原谅,可不要去嵇总司那儿告状啊。”
裴璇玑几乎要被气死,什么对待女子,什么去嵇仁那儿告状,她是正经天师,也经过校考才入的寺,怎么在赵甲嘴中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张鹤与李挚见状,都想出言缓解。
裴璇玑却不需要他们开口,硬邦邦道:“组长不必小瞧人,我裴璇玑当天师定不比哪位兄弟差。”
说罢,也不顾赵甲的回答,转身便离开了衙门,骑上马回了嵇宅中。
一路上,裴璇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她下了马,不顾侍从们该如何看待自己,小跑着回到了自己院中。
到了这四下无人之时,她方才按捺不住地哭起来。
“我是不如李挚有天赋,不如张鹤经验足,但我每日都在努力,看卷宗、练剑、画符纸,为何要那样待我。”
裴璇玑随意地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道。
这一哭,就哭到她眼睛都肿了起来。
过了许久,裴璇玑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进屋去找出自己的无锋剑。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在院中练起了剑来。
练了一会儿,便放下剑放声大哭。
哭得一会儿,又拿起剑开始练。
裴璇玑一回家,宝珠隔着三个院子,都被她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原本她还不打算去看热闹,却听得裴璇玑在那儿大声说着不如李挚不如张鹤的话,心中好奇地要命,有心要去看一看。
纠结许久,终于在裴璇玑第三次大哭起来时,宝珠鸟悄儿地从院中溜了出去,跃上了屋檐,悄悄来到了能看到裴璇玑的地方。
宝珠乍一看到裴璇玑,立即嫌弃地皱了皱眉。
只因裴璇玑好好一个圆脸清秀女子,把自己哭成了个雪白胖大的馒头,眼鼻口都高高肿了起来。
“哎哟,怎么哭得这样厉害。”宝珠心中咋舌,“这是怎么了,不与她一块儿吃酒,竟然这样伤心吗。”
毕竟裴璇玑年岁也不大,宝珠看她这样伤心地大哭,宛若孩子受了委屈一般,铁石心肠的妖怪也动了恻隐之心。
她又返回自己的院中,薅了一大把院中那颗焉了吧唧的桂花树上将开未开的桂花。
宝珠悄悄地爬到裴璇玑的院子外头。
她托着手中的桂花,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刹那间,一阵清风吹拂过正在练剑的裴璇玑,带来了一院透着香气的桂花。
裴璇玑放下了手中的无锋剑,揉了揉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
几朵桂花贴在了她的脸上。
她伸手抹过,望着手心上淡黄色的小花出神。
不知她心情好些没有。
宝珠等了一会儿,总算没有听到裴璇玑再哭了。
狐妖小姐洋洋得意地仰着头,沿着屋檐往回走去。
第33章
赵甲说要带着兄弟们不醉不归,可天将将黑了下来,李挚与张鹤便架着马车回到了嵇宅中。
两人神智清明,身上没有半点酒气,手中分别提着一只烧鸡,下了马车后,径直朝着裴璇玑的小院走去。
走在路上,张鹤忐忑与李挚道:“你说小裴不会连带我们也气上了吧,当真冤枉,赵甲那狗东西,嘴里胡吣一气,都说些什么酸话。”
“我瞧裴天师大度,到不至于波及旁人。”李挚道。
“小裴这人确实,人挺好的,虽说是这样好的出身,但入了门后一直努力,从不仗势欺人。”张鹤叹道。
两人腿长,说着便来到了裴璇玑院门前。
李挚躲在一旁,张鹤深吸一口气,敲门道:“小裴可睡下了?老张给你带了烧鸡,听人说此乃江北府名吃,刚出炉,正是滚烫呢,你可愿意尝一尝?”
说罢,他凑上前去,想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里头地动静。
不防耳朵还未贴上去,裴璇玑已经打开了门,张鹤站立不稳,哎哟一声,差点提着烧鸡摔进院中。
“这是作甚?”裴璇玑肿着如桃子般的眼睛,手中提着剑,一身汗湿,从水里捞出来似得冲张鹤道。
张鹤讪讪站定,不好抬眼看她,将烧鸡提到她面前道:“可要吃?”
裴璇玑一把将烧鸡夺了过来,转身走进了屋里。
张鹤踮着脚看着裴璇玑的背影,迟疑道:“小裴,我帮你叫侍从送点水过来吧,你先收拾一下,自个儿吃,啊。”
裴璇玑含糊地嗯了一声。
张鹤唯恐再惊动了她,蹑手蹑脚地冲一旁的李挚使了个眼色,又反手将院门带上了。
两人走到一旁,张鹤轻声问道:“这是不气了?”
李挚:“气倒是还气,只是不生你我的气。”
张鹤放松了下来,张罗着叫侍从送水去裴璇玑的小院上。
李挚扬了扬手中的烧鸡,朝他示意道:“我先回去了。”
张鹤冲他摆了摆手。
李挚便提着这传闻中的江北府名吃回了自己的小院。
甫一打开院门,一团狐狸便扑面而来,一边嘴里嚷嚷着:“我听到了,江北府名吃!”
一边伸手去够他手中的烧鸡。
李挚扬起眉毛,高高举着烧鸡,说道:“不着急,一整只都是特地带回来给你的,先去屋里坐好。”
这天下就没有能抗拒烧鸡的狐狸!
宝珠乖乖地坐好在桌前,擎等着李挚拿出餐具,将烧鸡分好。
分到最后,李挚拿着一只金黄的、往外淌着汁水的鸡腿,塞在了宝珠张大的嘴中。
“如何?”李挚含笑看着宝珠。 正吃着呢,哪还有嘴回答李挚,宝珠大嚼特嚼,快活地眯上了眼睛。
李挚摸了一把狐狸头,笑道:“慢些,都是你的。”
他坐在一旁看着宝珠大快朵颐,又仿佛不经意间将裴璇玑今日与赵甲的口角说了一遍。
宝珠含着鸡腿听住了,半晌才下了结论:“那姓赵的不是好人,不管裴天师是男是女,既然能当天师,就与你们是一样的。”
她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与李挚感慨道:“你不知道呢,裴天师回来时哭得好厉害,眼睛哭成这样大。”
宝珠伸出一只手,虚虚的握了握。
李挚被她逗笑了。
待到宝珠吃完,她终于想起了什么,围着李挚跳来跳去道:“你不是说有礼物要送给我?”
李挚神秘道:“明日你便知晓了。”
且不说这一夜,好奇心极其旺盛的狐妖小姐是如何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李挚一觉睡到天明,出门了一趟,拎回来一个崭新的箱笼。
宝珠盯着这箱笼瞧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它与寻常书生们背着上路用的那一种有何区别。
李挚打开了它,对宝珠道:“进去试试。”
狐狸迟疑地伸出前爪踩了进去。
箱笼里垫了一层软垫。
她将整个身子都团了进去。
李挚关上了箱笼,在外头道:“如何?”
“里头一点也不闷,看外头也清楚。”宝珠答道。
“我请张天师为箱笼上了许多法阵,他与我夸下海口,除非嵇仁对它感兴趣,否则江北府没有天师能勘破箱中妖物。”李挚解释着,“在屋里闷了许久,想来你也闷坏了,若是你不介意,我倒可以背着你到处散散心。”
宝珠哪儿有不乐意的,在箱笼中便欢呼了起来。
“明日就带我出门吧!”
李挚闻言一愣,回想起赵甲在酒席上对他与张鹤说的话。
“是知府的意思,前些日子,朝廷已经派了钦差来江北视察,钦差回去后,在圣上面前说了些对他老人家不利的话,于是知府便找上了我们头儿,要兄弟们警醒些,这江北大旱究竟是天灾,还是妖鬼作祟,还是要查个清楚。”
“嵇总司新官上任,哪有把事往外头丢的道理,当即就接了下来,李挚,江北府如今事情多,即便你才刚入门,也等不及多培养你,你便边学边干活。
你既然与张鹤相熟,让他带一带你,早日能独当一面最好,现下你们俩,带着裴璇玑一块儿出城巡视,从明日起,领了各自负责的地方便开始了。”
他将这话与宝珠说了,委婉道:“明日恐怕不行。”
宝珠哪有应的,当即在箱笼不肯出来了,叫嚷道:“不是说谁也瞧不透吗,你们仨一块儿巡视,又没有旁人,我怎么去不得了。”
一只箱笼被气得哐哐直响,李挚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捏着鼻子答应了宝珠。
翌日,宝珠早早起来,不待李挚伺候她,便矫健地钻进了箱笼中,只露出一只头来瞧着李挚,不时催促道:“快些呀。”
李挚无奈,待收拾好后,便背上了箱笼,出门与张鹤裴璇玑汇合。
背着箱笼的李挚一出现,张鹤便睁大了眼,碍于裴璇玑在场,他不方便说什么,只好直愣愣地盯着李挚的眼睛,传达着自己的讶异。
而裴璇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一脸的肃杀,瞧着还以为将要上战场去了。
裴天师心中憋着一股气,丝毫没有在意张鹤与李挚的眉眼官司,一行三人各有心事地先前往衙门中集合,又领到了他们负责巡视的区域,趁着太未到最热的时候,赶紧朝着目的地走去。
只因领任务时,赵甲特意交代:“江北府近来实在不太平,你们最好小心些,再加上附近村庄地形复杂,骑马不便,要步行去巡视了。”
说罢,还用眼神上下打量裴璇玑,皮笑肉不笑道:“巡视还是有些苦头要吃,几位都没问题吧。”
张鹤生怕裴璇玑当场与赵甲翻脸,连忙嬉皮笑脸道:“当天师哪有这点苦都不能吃的?赵兄,我们便先走了。”
也不等赵甲答复,拽着裴璇玑的袖子便往外走。
三人走在大街上,裴璇玑扁着嘴,一脸愤懑,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张鹤注意力在裴璇玑的脸色上,李挚自然地落在了最后。
箱笼中的宝珠气若游丝对李挚道:“我若是裴天师,拼着天师不做了,也要将那劳什子赵甲给揍一顿。”
李挚小声回道:“不亏是宝珠。”
念在他们仨并非江北府本地人的份上,赵甲分给他们的村庄离城中并不远,出城后往北走上五里地,便到了地方。
只是出城的路,都已经不如前些日子那样简单了。
不知那回了京中的钦差究竟对江北府做了什么样的评价,自京中的消息传来后,知府在城门口派遣了大量的士兵驻守。
又还有许多百姓,一脸焦急地挤在城门口,似乎是要出城的模样。
这样多的人,又是这样炎热的天气,人群中时不时传来有人晕倒的惊呼声,叫三位天师皱起了眉。 李挚三人艰难地穿过想要出城的人群,来到城门口,掏出了异人寺的令牌。
趁着士兵们检查时,张鹤问道:“兄弟,这里为何这样多的人?”
士兵当着天师的面,总算是露出了好颜色,他勉强笑道:“自然是因为有亲人在城外。”
“那现下是不让进出了吗?”
“嗯。”士兵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今早下得令,我只是个臭当兵的,具体为何我也不知。”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好当着这些人讨论,只得顶着身后百姓怨毒的眼神出了城。
待出了城,外头更是水深火热。
摇摇欲坠的百姓们,如同干枯的树,一个个期盼地望着城门处。
“让我们进去吧,老爷们。”
“行行好吧。”
他们也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远远听着,宛如一片蚊蝇飞过。
李挚三人就迎着这样的目光从城中走了出来。
城门外,驻扎的士兵比城中多了一倍,他们手持尖锐的兵器,刀尖朝外,震慑着想要冲破关卡进入城内的人。
而地上有着一片片的深色,散发着阵阵血腥味,令人不敢细想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因为异人寺的名头,三人得到了士兵们往外相送了很长一段路程,直到瞧不见城门聚集的那群百姓,士兵们方才转头回去。
他们向士兵致谢后,踏上了前往目的地的道路。
那是一个叫做小泉村的地方。
按照地图所示,这个小村庄紧紧靠着江北府旁的一条大河。
“若是有妖鬼作祟,倒是有可能与水有关。”张鹤看着地图赞同道。
“想来外出巡视的同僚们,来的都是这等曾经有过、或者靠近过水的地方。”裴璇玑道。
李挚坠在后头,听着箱笼中的宝珠道:“一定是有水妖,将江北府的水都吃下肚去了。”
“有道理。”李挚附和道。
距离小泉村的路,不过五里,但太阳越升越高后,三人都觉得有些吃力起来。
他们脚下的大地一块块龟裂着,路旁原本大片大片的树林被剥掉了皮,已经干枯死去。
目之可及的地方,没有一丝绿意,到处都是黄褐色。
热气中,一切事物都扭曲着。
没有虫鸣、没有野兽的叫声,万懒俱静,世界仿佛陷入了停滞,只剩头顶永远不落的太阳。
这样走下去,即便只有五里,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消耗。
张鹤从褡裢中掏出了清心咒,递给身后二人。
李挚与裴璇玑伸手接过,当符纸燃烧时,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那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也随之消失。
“警醒些,如今妖鬼已经不是最为可怖的东西了。”张鹤打头,掏出了自己的桃木剑,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裴璇玑见状,也拿出了无锋剑,走上前出声道:“前辈,我打头,你断尾,让李挚走在中间。”
张鹤自然同意,与裴璇玑一前一后,将刚刚入门的李挚夹在了中间。
想到方才城门内外那群几乎与野兽无异的人们,张鹤就心中惶惶。
人若是饿到极致、渴到极致,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呢?
天师们降妖除魔是本职,可对付同类并不擅长。
走在最后的张鹤神情紧绷、左顾右盼之际,忽然发现李挚身上的箱笼上,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一对滴溜溜的眼睛,正从里头好奇地看着自己。
张鹤头皮都发麻了,一个箭步上前,啪地一下拍在李挚的箱笼上。
“哎哟。”箱笼中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走在最前头的裴璇玑提着剑猛地回头,大喝道:“谁?!”
张鹤佯做脚下不稳,捏着嗓子又哎哟了一声。
“没事儿,是我不小心踩空了。”他扭捏道。
裴璇玑一脸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放下剑松了一口气,转身继续看着前头。
李挚回过头,极小声地对张鹤道:“对不住。”
张鹤摇摇头,走上前去,气若游丝地对箱笼中那位道:“仔细些,莫要乱来,当心被小裴瞧见了。”
宝珠也学着张鹤,气若游丝地回答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究竟何时才能发现。”
她的声音非得要凝神才能听到。
张鹤与李挚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你们究竟何时才能发现,后头有人跟着你们啊。”
狐妖细细地、轻轻地声音钻进了他们的耳中,教两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立即回头,看向来时的路。
此时他们走在一片已经失去了生命痕迹的树林当中,因为树叶已经片片掉落,树林中全是光秃秃地小树,几乎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只是再仔细看去,似乎有极其瘦小的人,正躲在树后窥视着三位天师。
张鹤立即从手中甩出了两张符咒,朝着那些宵小的所在飞去。
符咒去势急且猛,干枯的老树一颗颗被撞倒,窥视他们的宵小们见势不妙,就地一滚,便要朝着小泉村的方向逃窜。
“哪里跑。”
反应过来的裴璇玑也跟着甩出几张符咒。
她的符咒不似张鹤那般直来直往,在空中嗖嗖拐着弯,轻巧地黏上了正在拔足狂奔的两人。
只听远处一阵惊呼,两个身形瘦小的人远远地摔了一个大跟头,狼狈地跌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鹤与裴璇玑连忙追了上去。
李挚又落后了一步,悄声与宝珠道:“莫要顽皮。”
“嘻嘻,我都提醒你们了呀。”宝珠的声音听起来快活极了。
李挚还想再说,听得前头张鹤大喝一声:“好你个小贼,把你张爷爷的钱包还来!”
他一愣,连忙走上前去。
地上躺着两个小乞儿,一个慌张,一个愤怒。
愤怒那个最为丑陋,脸上有着长长一道疤,正是先前在城中偷了张鹤钱袋的那位。
小乞儿们看上去年岁不大,莫约十岁左右,只是神情已经不似小儿,被天师用符咒按在地上,也只是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向他们。
裴璇玑奇怪看着疤脸乞儿道:“你这小儿好生奇怪,我们几人莫非曾经在何处得罪过你不成?让你又是偷钱袋,又是偷偷尾随我们?我们又不是江北府本地人,十几日前才到城中来,竟不知怎的你了。”
那小乞儿闻言,抬起头来恶狠狠地冲他们大喊道:“但你们是天师,天师就该死!都去死吧!”
裴璇玑从未见过有凡人小儿这般憎恶天师的,一时呆住了,不知该如何反驳。
就算是张鹤,入门将近二十年,也未曾见过几个憎恨天师的怪人。
他恼怒起来,上前就要揪住那小乞儿,只是手在空中上下许久,找不出一处可以下手的地方,无奈只得用脚踩在那小乞儿的肩膀上,怒道:“你觉得天师该死,有那本事便来杀我们啊,抢我钱包是为何,将钱包还给我!”
小乞儿剩下的话被噎了回去,他短短的一生中,也未曾见过这般离奇的天师,满肚子脏话忽然不知该从何处骂起。
干脆便不骂了,他张嘴便咬向了张鹤踩在他肩上的脚。
“哎哟。”张鹤吓了一跳,赶紧将脚拿开,“怎么还咬脚呢,这是狗变得?”
他正要与这动弹不得的小乞儿大战三百回合,李挚出声提醒道:“张天师,不必多言,你的钱袋上有法阵。”
听了李挚的话,小乞儿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惧,他与身边同伴对视了一眼,遽然之间变得乖巧起来。
“这位张天师,我愿意把你的钱袋还给你,请你放过我,可以吗?”疤脸小乞儿彬彬有礼地说道。
张鹤冷笑一声,与李挚对视一眼,道:“我晓得了,我那钱袋藏在你老巢中呢,你在这儿装乖不愿我去那。”
这话说了,小乞儿脸色仍旧未变。
“就在小泉村中。”李挚看着疤脸小乞儿的眼睛,与同伴分析道,“他跟着我们,不过因为我们凑巧走的这条路,凑巧前往小泉村罢了。”
“看来无论如何,今日都会有些收获。”
张鹤笑笑,不顾小乞儿剧烈地挣扎,一手一个,从后头将两位小乞儿拎了起来。
提着两只战利品,三人很快便达到了小泉村中。
这间小村庄与他们见过的每一个都相似,一如既往有着村头大树,村间弯弯的路,和靠近村庄的大片农田。
只是村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三位天师粗略地在村中转了一会儿,发现小泉村唯一与众不同之处。
一条离村中极近的、已经干枯没有一点水的宽阔河道。
三人走到村中高处,远远眺望那干渴见底的河道。
两个小乞儿也奇异地安静下来。
“这样的河,也会全然消失掉吗?”张鹤喃喃自语着。
而他身旁的李挚,忽然感到肩上一轻。
“我要出去看看,不用管我,回城前我会回来的。”宝珠的声音细细地钻进了他的耳中。
宝珠从箱笼中跳了下来,朝着距离河道极其近的某个地方走去。
婉转凄美的歌声不断地从那里传来。
她走得近了,忽然觉得脚下一凉。
宝珠低头一看,原来她已经踩进了水中。
再抬头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一条宽阔平稳的河流,在和煦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细碎如宝石一般的华光,静静地在宝珠眼前流淌着。
河边坐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赤着一双小巧白皙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河面,正自顾自地唱着忧愁的情歌。
“妾有相思意,愿与嵇郎共白头……”
第34章
宝珠听着那女子的歌声,缓缓在河中跋涉。
在这里,不知为何,宝珠并没有控制自己,却已然不是狐狸样子,而是成了自己人身的模样。
河水微凉,沁得她舒坦极了,宝珠忍不住停下来,低头看向河面上自己的倒映,她笑,影子也笑,她扁嘴,影子也扁嘴。
瞧着模样都是一样的,只是影子总是迟了一分。
狐妖小姐忍不住乐出了声。
大河河水清浅,宝珠走动时,不时有愣头愣脑的小鱼围绕着她游动,她鞋袜浸在沁凉的河水中,已经全部湿透了,黏在脚上不舒服。
宝珠索性与岸边坐着那女子一般,脱掉了鞋袜,光着脚踩在散布在河床中的鹅卵石上。
鹅卵石一个摞在一个上,被她踩一脚,慌得到处躲藏,更是让宝珠大乐。
眼见她如此怡然自乐,岸边那位女子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看向宝珠,嗔道:“你这狐妖,哪里来的,好生没规矩,进到旁人家里来还这般乱来。”
“那你无端把我叫到你家中来,还不让我轻易回去,你的规矩在哪儿呀?”宝珠在河中追着卵石踩,抽空答道。
“你!”女子恼怒地揪了揪手中绣着鸳鸯交颈的帕子,一扬手,河中所有的卵石忽然发了狂,不再躲着宝珠,一个一个朝着她砸来。
“哎哟。”宝珠不敢在河中逗留,慌忙护着头跑上了岸。
待她赤脚上了岸,后头追着的卵石们才缓缓退了回去。
宝珠紧紧抿着嘴,看向岸边那终于喜笑颜开的女子,大声道:“你这女鬼才是好生奇怪,请我过来,不好声好气对我说好话就算了,还拿卵石砸我!”
缓缓流动着的大河闻言扭曲了一瞬。
“啊,你说我是鬼。”
貌美女子身形晃了一晃,惶恐道:“原来我已死了吗。”
“对呀,你早已死了。”宝珠不满地说着。“唤我过来是有甚要我做的吗?我先说好,你如果语气不好,我才不要帮你。”
貌美女子看着宝珠的脸,怔忪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幽幽道:“是了,我已经死了,请小姐帮我……”
此界中,不仅有妖,还有鬼。
谈起妖来,人们都晓得他们有血有肉,不过先天开了灵智,后天又活得比人长,又会许多神通。
但说起鬼来,大家所知所晓便少了许多。
鬼通常是有人在死后,仍有未尽的遗愿没达成,这怨念过于强烈,因此不愿往生,在世间徘徊。
徘徊的地方,往往是与生前执念相关处。
宝珠从前在山野中也遇见过不少鬼。
有的十分弱小,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晓得,执念也轻,宝珠轻易便能从他们的“家”中挣脱出来。
有的厉害,不仅执念强大,还能黏住狐妖,非得让她帮忙完成愿望不可。 但说来说去,鬼这东西,即便再恶再厉,生前都是可怜人,没权没势没人爱,死得才这样凄凉,若是能帮他们完成执念,送鬼往生,还算得上好事一桩呢。
宝珠瞧着那一脸凄楚的女子,大度道:“你先说说,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女子唱戏一般长叹一声。
大河旁的景色瞬间变化起来。
一位莫约八九岁的女孩儿,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梳得光光的头上顶着几个碗,踩着绣花鞋,在一条铺满了鹅卵石的道上来回走动着。
一边走,一边含着笑。
她身后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婆子,手持一根竹条,冷不丁便要抽她一下。
头几回,女孩儿被抽打时,身子极稳当。
老婆子便留了心眼,在女孩儿转身的时候狠狠抽了她一下。
“嗳。”
这一下抽得,女孩儿一个激灵,脚下不稳,摔在了鹅卵石上,头上的碗也眼见着要打碎在石头上。
此时,另一只小手从一旁伸了出来,将将在碗落地前接住了。
女孩儿转头看去,伸手的另一个女孩儿将眼睛看向了别处。
老婆子见状冷笑一声,呵斥道:“没瞧出来,圆圆与怜心是好姐妹,你们俩好情谊啊,既然如此,便一起受罚吧。”
怜心原本害怕地跪在地上,见圆圆也要受罚,急了起来,为她分辨道:“圆圆今日没有将碗掉下来。”
“你顶嘴,那便多多的罚你。” 老婆子脸上的肉垂在腮边,凶狠地看着怜心,如同一条恶犬,吓得她一哆嗦,再也不敢说话。
一旁围观的小姐妹们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有出声。
这一日大家散了后,怜心与圆圆一同跪在院中,背挺得直直的,不敢有半分懈怠。
“圆圆,你还生我的气吗?”四下无人时,怜心悄悄问道。
“不生了。”圆圆虽然眼睛不看她,但语气已经十分和缓。
怜心松了一口气。
她们此前正为了老婆子送来的好布争吵。
圆圆长得冷一些,给她的那块布是清凌凌的蓝色,衬托的她更出尘了。
怜心瞧着圆圆拿着布往脸上比划,羡慕得要命。
她自己长得一副笑模样,眼儿弯弯,怎么也学不成圆圆的样子。
怜心想要圆圆的布,便拿自己的去跟她换,圆圆哪里肯同意,两人就这样闹起了别扭。
直到现下,方才和好。
她们姐妹住在一处极奢华的宅子中。
宅子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里头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一处不精致。
只是怜心与圆圆还太小了些,老婆子把她们拘在后院,不让她们轻易往前院走。
前院是姐姐们的地盘。
怜心偷偷去瞧过。
姐姐们穿着晃人眼的漂亮衣裳,倚在客人的怀中,娇媚地笑着。
她没叫老婆子看见,回到了后头,晚上睡觉前,悄悄与圆圆说:“我们怎么长得这样慢,快些长大就好了,我也想要穿漂亮衣裳。”
圆圆没吭声,怜心以为她睡着了,只得将心中兴奋压了下去,也准备睡觉。
圆圆这时候才冷冷道:“我可不想长大。”
说罢,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怜心,不愿再多说。
怜心茫然地看着圆圆的背影,心中疑惑道。
为什么呀,长大多好,长大就能从后院中走出了。
怜心以为圆圆不过是嘴上胡诌,没想到从那日起,圆圆吃得越来越少,好几个月后,老婆子拿着皮尺,一个一个女孩儿量了过去,圆圆竟是最矮的那个。
这叫老婆子生了好大的气,她拿着竹条狠狠地将圆圆抽了一顿,拿了一碗饭全塞进了圆圆嘴里。
“你不吃,成啊,我喂你。”
圆圆吐了一地,老婆子又强塞给她一碗饭,圆圆又吐,老婆子又塞,直到圆圆咽下肚去,不敢吐为止。
怜心泪汪汪地在一旁看着。
圆圆总这样不吃饭会饿死的,被老婆子打上一顿,总比丢了命强。
她怕圆圆在她眼前死掉。
怜心已经见过有许多女孩儿没有好好长大,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院里。
半夜,圆圆终于从院子里回到房中。
怜心在大通铺上支起身子去看她。
可圆圆并未与她对视,寻了离她最远的一处地方蜷缩着。
怜心明白了,圆圆不愿意再理她了。
后来,怜心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从后院出来,她眼儿弯弯、含羞带怯地看向了宴席中坐在正中间的那个中年男子。
那时她与圆圆已经数年没有说话了,圆圆太不听话,被老婆子当做下人使唤,难得再与越发美丽的怜心见面。
而怜心长大了,知晓了许多事,她已经不再羡慕前院穿着漂亮衣裳的姐姐们,知道若是中年男子不将她带走,她也将与姐姐们一样。
万幸的是,嵇仁喜好年少的女子,这个嗜好江北府中有心人尽知,怜心入了他的眼,第二日便被小轿抬进了嵇仁的外宅。
嵇仁拯救了她,这个其貌不扬、可以给她当爷爷的男子是怜心的英雄。
怜心有什么理由不爱他、不敬他。
此前从未有谁能将她抱在怀中,疼爱地唤她小怜心,嵇仁是第一个。
怜心觉得他也是最后一个,怜心的心里只有他。
怜心的“家”中,景象变幻到了此处停了下来,旁观的宝珠奇道:“既然嵇仁对你这样好,你又怎么会变成了鬼,徘徊在离他那样远的小泉村旁?”
宝珠问得怜心迷惘起来,这处景象不断扭曲变幻,嵇仁的脸在她们面前放大缩小,他一时笑,一时怒,终于,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面带狰狞的时候。
怜心愣住了。
“是他杀了我吗?”怜心泪眼婆娑地看着嵇仁。
“看起来是这样。”宝珠点头道。
“为何……”
“你忘记了吗?”宝珠看着身旁这个直到死去也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她将嘴唇涂得殷红,想让自己看起来长大了,“你请我帮的忙,就是找到你死因?”
“不,既然都死了,为何而死又有什么好知道的。”怜心婷婷袅袅地走了几步,抹了抹泪,“我只是很想见一个人,但我也不知道我要见谁,你帮我将他找来。”
宝珠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你不会想见嵇仁吧,我从哪儿去给你将嵇仁寻来,莫要说笑了,恐怕我自己先被他收了。”
“你若不同意,休想离开这里。”怜心放下了手,一脸怨愤地看着宝珠,“那你就永远留下,留在这里陪我!”
宝珠眼前的事物不断变换,周遭的一切被拉得极长,又被压得极矮。
暴怒的女鬼眼睛变得通红,指甲也尖尖的。
怜心冲上来扼住了宝珠的喉咙,口中发出了嘶吼声:“你答应不答应!”
“答应答应!”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要在怜心的家中与她厮打,宝珠讨饶道。
听得宝珠答应,怜心瞬间变回了温婉的模样。
她松开了宝珠,又回到了波光粼粼的大河旁。
少女的赤足清点着河面,哀愁的歌声从她嘴中飞出。
宝珠揉了揉脖子,走到她的身旁,看着眼前这条静谧的河,扬了扬下巴道:“你给我看了那样多你的事,最后却回到了这里,这里是哪儿,对你来说这样重要吗?”
“这儿,是我的来处。”怜心指了指大河的上游,“我啊,就是顺着这条河,来到这世上的。”
“怎么听着这样神神叨叨的。”宝珠不解地歪了歪头。
怜心见状,咯咯笑了起来。
她身影也随着笑声渐渐虚幻。
幻境在宝珠眼前消散,一轮仿佛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悬在她的头顶,她看着眼前干枯见底河床,与怜心的幻境中一对比。
宝珠疑惑道:“不就是这条河吗,还能生出人来不成?” 怜心不算厉害的女鬼,但宝珠也不愿违背她的承诺,既然答应了鬼,就要尽力去做。
若是背信弃义,等到她也死了,万一再与怜心相见,怜心指着鼻子骂她是个骗子多不好。
宝珠沿着干枯的河床溜溜达达地向上游走,去往怜心指的方向。
不过她才走了几步,便看到了小泉村的踪迹。
隐约还听到了一点张鹤的嚷嚷声。
鬼打墙一般,宝珠明明是从小泉村中走到河道旁与怜心相遇的,方才似乎又被怜心送回了来时的路。
小泉村中已不像他们刚刚踏入此地时那般寂静,张鹤的叫嚷声,小孩儿的尖叫声,裴璇玑的安抚声夹杂在一块儿,隔着老远便震得宝珠耳朵直抖。
“怎的这样热闹。”宝珠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踏入小泉村后,宝珠跃上了屋顶,偷偷地摸到了热闹的正中心——村里看起来最好的一户人家中。
张鹤正拔萝卜般从地窖中将一个又一个浑身泥巴的小孩儿从里头拎出来。
小孩儿们跟胡萝卜精似得,每张脸都又黄又红,出了土一边拳打脚踢,一边扯着嗓子开始嗷嗷叫。
地窖旁的裴璇玑一张圆白脸上全是汗,安抚了这个又安抚那个,急得团团转,擦汗时又抹了一脸黄泥,像个白萝卜精。
宝珠看得心里头直乐,再在院中一找,发现李挚束手束脚地站在角落中,无措地看着一院子的萝卜。
这是李挚罕见失态的场合,宝珠看着他无语的表情,闷笑不已,差点从屋顶上滚下来。
还好院中的孩子们声音太大,没谁注意到屋顶上的宝珠。
张鹤终于将地窖中整整七个孩子拔了出来。
他掏了掏耳朵,对着原本就在地上的疤脸乞儿叹道:“你从何处捡了这么多小鬼,竟然还养活了。”
这些小孩一出土便齐齐看向了他,显然他是这个小团伙的中心。
疤脸乞儿冷笑道:“天师不想着把我们卖了,竟然还关心起这个来了。”
裴璇玑正慌乱地将脚从小孩们的手中拔出来,制止他们啃她靴子的行为,闻言奇道:“哪儿的天师也不卖小孩啊。”
疤脸瞥了她一眼,表示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这为首的疤脸乞儿油盐不进,浑身都是为了生计摸爬滚打后的痞气,又生得瘦小,打也打不得,骂他他回骂的更凶,张鹤与裴璇玑与他在太阳下斗了半刻钟的嘴,半点小泉村与小孩们的消息都不清楚,自己反倒热得要烧起来。
这时,站在一旁的李挚冲张鹤招了招手。
张鹤耷拉着脸走过去道:“怎么?”
“你与裴天师捡两个大一点的,分开避出去问,我守着。”李挚道。
“我们都热糊涂了,你怎么不早说!”张鹤埋怨道。
李挚不吭声。
张鹤回头,与裴璇玑一人拎着一个大小孩儿走远了。
剩下一院子的小孩儿没了目标,七八双眼睛一齐看向了一言不发的李挚。
他们的嘴已经要张开,可见的聒噪声即将向李挚袭来。
李挚不过迟疑了一瞬,赶在他们出声前从褡裢中掏出了一把他昨夜连夜绘制的符咒。
一连数道啪啪声,几个小孩挨个被他贴了一道符,全部昏昏沉沉地安静了下来。
李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外头不远处,张鹤与裴璇玑分别审问一个大孩子。
张鹤沉下脸,对眼前满脸警惕的大孩子道:“你们头儿,偷了我的东西,还想要袭击天师,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吗?”
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儿闻言咧嘴一笑,轻视道:“我们不是想袭击你。”
他压低了声,凑到张鹤耳边道:“我们是想杀了你。”
他看向张鹤的眼中全是戾气,让张鹤毛骨悚然起来。
这么大点的孩子,将将长到张鹤胸口的位置,满眼杀意,平静地说着要杀掉几位天师。
张鹤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更不知,是这该死的太阳让这群小崽子变坏了,还是他们原本就是一群长歪了的小孩。
张鹤凝神看着眼前孩子的眼睛。
片刻后,他笑了笑,说道:“偷鸡摸狗便偷鸡摸狗,装什么,见过血的人,眼神不是你这样的。”
说着,他俯下身子,将脸凑得与小孩儿极近,淡淡道:“是我这样的。”
小孩儿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垂下视线,强撑道:“天师杀人,再正常不过了。”
张鹤冷笑一声,讥讽道:“才断奶的小崽子,满嘴天师杀人,上辈子瞧见的吧。”
小孩儿不忿,正要反驳,张鹤不耐烦道:“我问,你答,不然天师现在就杀人。”
小孩儿闻言一颤,低下了头。
张鹤心中松了一口气,问道:“小泉村中人哪儿去了?”
小孩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狐疑地开了口。
从这小孩儿的口中,张鹤听到了有关江北府干旱的另一面。
大约一个月前,江北府周围的村庄便陆陆续续有人朝南朝北,试图离开家乡,逃难去。
刚开始时,只是某天村民们醒来,发现隔壁人家全家不见了的程度,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仍然不见下雨,逃难的人潮逐渐发展到一族人一块儿逃,一村人一块儿逃,几个村的人一块儿逃。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若不是家中无粮,官老爷又只愿意吝啬地施舍一口狗食,谁也不会放弃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与祖宅,背井离乡地逃往远方,做一个没有身份的流民。
小孩儿仰着脸,冷笑道:“我们家破人亡逃往南边,城里的老爷们每日仍然吃香的喝辣的,运水的车、运粮食的车天天往我们眼前过,凭什么我们一口也吃不上?”
流民中,便有人起了心思。
有人召集了数十壮年男子,劫杀了押送的士兵们,抢了运往江北府、画了法阵、载着无数粮食与水的车。
他们抢了东西,四散而逃,欢喜于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可这些穷苦人家,谁都没有见过法阵,不知道那东西是怎样运转的。
士兵们前来为同僚复仇了,他们浩浩荡荡地从城中出发,队伍中的天师坐在马上,手中拿着罗盘,将动手劫车的流民从山沟沟里、从深林中,一个一个揪了出来。
士兵们将这些流民的人头割下,堆成京观,矗立在北上南下的必经之路上。
流民们骇破了胆。
他们不敢再动歪主意,只埋着头往南、往北拼命地逃。
越远离江北府,空气变得越湿润,可以果腹的东西也越多。
流民们觉得他们终于活了下来。
可并没有。
与江北府接壤的府城、县城,都派出了士兵,驱赶这些好不容易才从江北府逃出来的流民。
因为朝廷并未下旨,让周边府县收容流民,这些流民明明户籍在江北府,如何能流动到仙渡、宛平、岭南?
不合规矩。
周围的府县也没有多余的嚼头匀给流民,他们多在外头待一天,就如同蝗虫一般,将地上走天上飞的,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吞下腹。
这都是周围府县老爷们的私产,如何容得这些贱民糟蹋?
这些好不容易才逃出江北府的流民们,又被士兵们赶着往回走。
一路上,流民们卖儿鬻女,易子而食,回到江北时,已经十不存一。
小孩儿的眼中流下泪来,他狠狠地对张鹤道:“你既然是天师,手中便沾着我们的血,你问小泉村中的村民哪儿去了,你假惺惺地问什么呢?死了!都死干净了!”
张鹤僵在原地,被小孩儿诘问地哑口无言。
是了,今早上头忽然下令,封闭城门,不许进出,是因为被驱赶回来的流民们终于回到城下了,老爷们怕流民们冲击城门,这才下的令。
半晌后,他才轻声道:“你们这几个小孩,又是如何聚在一块儿的,竟然还未饿死。”
竟然还未被饥饿的流民们吃掉。
说道这个,小孩儿眼中终于有了另一种情绪,他骄傲道:“是因为我们头儿,刀疤,他有法子,他带着我们一块儿……总之我们能养活自己。”
“你有没有随着流民们北上南下?”
小孩儿眼神闪躲,道:“我一直跟着头儿,他一开始便说不要去,流民那些事,都是我们捡来的小六告诉我的。”
张鹤长叹一声,知晓最多也只能问到这儿了。
他有心对小孩儿解释,今日是他在江北府走马上任的第一日,他说的那些事与他张鹤半点关系没有。
可这话解释了又如何呢,更像狡辩多一些。
张鹤拎着这小孩儿回去时,与同样问完话的裴璇玑对上了一个眼神。
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措。
小泉村中究竟有没有异事,他们还尚未知晓,可小泉村中的大麻烦,已经被他们沾手了。
回到九个小孩儿躲藏的小院中,张鹤对着李挚连连叹息,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只是将身上所有的吃食都掏了出来,递给已经摘掉符纸,行动自如的刀疤。
见状,李挚与裴璇玑也掏空了背囊,拿出了预备的干粮与水。
“省着点吃,下回出来我再给你们带。”
张鹤唉声叹气地嘱咐道。
刀疤狐疑地接过东西,低下头仔细地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今天早上出门才带上的。”裴璇玑解释道。
“你们到底想干吗?”刀疤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我们不想对你们做什么,只是接到任务,来此处巡视,找寻可能与干旱有关的异事。”裴璇玑柔声说着,“若是干旱真是因为妖鬼而起,便有了解决的办法,对你们也是好事,你若是知道什么,能告诉我们吗?”
刀痕平静地看着裴璇玑,点头道:“若是有,我们会告诉你们。”
“那好,下回我们再带吃食过来找你。”
也不算一无所谓,这次的巡视结束,三位天师带着沉重的心思回城了。
他们走后,刀疤来到了小泉村的最高处,一动不动、阴恻恻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直到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刀疤才回过头来,出神地看着眼前那条已经干枯见底的大河。
回城路上,张鹤将自己从小孩儿口中问得的话一股脑都说给了同伴听。
裴璇玑补充了一二。
两个小孩儿相互印证,说得都差不多。
李挚听完,沉吟许久,方才轻轻地叹了一声。
三人脸上都露出了沉重的表情,这样的事,即便始作俑者不是自己,也足以因为相同的身份让人产生愧疚。
因此回城穿过那群枯瘦失神的流民时,他们小心地移开了视线。
三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嵇宅。
外出了一天,嵇宅中的侍从们见三人一脸菜色的从外头回来,殷勤地迎了上来,说道:“可要底下人送些水去诸位院中?”
若是今日以前,裴璇玑一身大汗从外头回来,自然要好好地叫水来,泡上一泡。
她朝着侍从笑笑,拒绝道:“不必送水过来了,晚上简单用些粥就好。”
侍从一愣,刚想开口,听得李挚与张鹤也这般说道。
“好,就听诸位贵客的。”侍从局促地笑了笑。
李挚走到屋中,第一件事便是将背上的宝珠放下。
狐狸从箱笼中跳出来,两只前爪使劲伸直,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又猛地甩了甩头。
做完一整套动作,宝珠回头看向李挚,见他仍旧有些低沉。
一路上,宝珠也听到了张鹤与裴璇玑说的话,自觉知晓了李挚闷闷不乐的原因。
她想了想,劝慰道:“你别难过了,其实想想,这些天即使你们不用水,这些水照样在宅子里,你们不用下面人便用了,又到不了外头那些人嘴里,还不如你用。”
从来不愿动用脑子的狐妖,竟然说了这样一番有道理的话,李挚失笑,赞叹道:“宝珠说的有理,是我着相了。”
说完,他也调整了心情,问道:“今日宝珠有何收获?”
宝珠闻言,激动地将她遇见怜心的种种极详实地描述了一番,又挪动柜子,从墙上抠出了怜心写的小本子。
“我是因为接触了这个,被怜心盯上了。”宝珠总结道。
李挚皱着眉,翻动着手中怜心写的酸诗,刚想张嘴,便被宝珠阻止。
“你什么也别跟我说,我答应了那女鬼,就自己去做,要是不行,我就与她斗。”宝珠在房间中蹦蹦跶跶,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她这个样子,李挚从未见过,不由得怔忪道:“即便遇上这样的麻烦事,你也觉得快活吗?”
宝珠回过头来,一步一步靠近李挚,变成了女子模样。
俏生生的宝珠小姐在李挚身旁坐下,开始绘声绘色地跟他说从前在山野中遇见鬼的故事。
有那樵夫丧生狼腹,不知自己身死,在山中苦苦等着妻子前来送饭。
有那与侍从去探亲的小姐,在山中被起了歹心的侍从所害,夜夜啼哭。
而机智聪慧的狐妖小姐,在遇上了这样的事的时候,又是如何化解的。
有时鬼不讲理,她便与他们斗一斗,有时鬼也可怜,宝珠帮他们完成生前的执念,送他们往生。
山中也不仅仅有鬼。
她来了兴致,说着说着,就提起了山岚中吹拂过竹林的风,树叶中在月下凝成的露。
提起在山中长大的狐妖,如何在每个圆月夜,跃上最高的石头,俯视着她静谧无忧的乐土。
她有一位同胞姐妹,与她相依为命,一起长大。
她的姐妹有着火红的皮毛,在日光下璀璨夺目,如同最上乘的红宝石,它是山中最美的狐狸。
宝珠手舞足蹈地说着,不经意间看到了李挚的表情。
他嘴上笑着,可眼中仿佛在哭,哀伤与愧疚源源不断地从他眼神中涌出。
宝珠一惊,连忙收声,她小心靠近李挚,盯着他的脸看个不停,轻轻道:“这是怎么了?”
李挚许久没有回答,他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久,久到宝珠急得要命时,他才颤声道:“宝珠在山中与鬼斗智,一定很快活吧。”
宝珠点头:“自然。”
李挚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那这次,你可一定要斗过怜心啊。”
宝珠骄傲地扬起了头,大声道:“你且瞧着吧。”
第35章
宝珠的第二世,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与李挚在仙渡府中分开,又被葛夫人骗走,使得李挚赶来葛家堡救她,然后糊里糊涂的,他们来到了江北府,宝珠留在了李挚身旁,而李挚成了天师。
不仅是她与李挚的经历不一样了。
与李挚谈过女鬼怜心的事后,到了夜深人静时,宝珠趁着夜色,爬上了嵇宅的屋顶。
迎着江北府深夜炽热的风,宝珠蹲坐在高处,思索着怜心的事,她脑中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了许多破局的解法。
这样的她又与上一世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摸爬滚打,遇见事时,原本只凭本能,蒙头乱来一气的宝珠,竟然在解决问题前开始思考布局。
这应当是好事吧。
宝珠深沉地看着身下沉睡的嵇宅,幽幽叹了口气。
叹完这口气,宝珠站了起来,朝着嵇宅中某一处前进。
她从怜心的幻境中见到的场景模糊不清,后半部分应当发生在嵇宅,而自己在与李挚居住的小院中找到了怜心手稿,确定了她活着时住在嵇宅中的哪个院子。
怜心死了,嵇宅中也没有其他的主人,可侍从们还在,宝珠与李挚的小院,就是由几位侍从一块儿伺候的。
傍晚的时候,常给他们小院送水送饭的侍从照常将东西从大厨房送了过来,走时身上不知不觉地沾染上了一丝狐狸的味道。
此时的宝珠顺着她留下的气味,悄悄摸索到了嵇宅大门旁的倒座房。
这里修了一整排的屋子,一个连着一个,密密麻麻的。
嵇宅中侍从们都住在这儿。
宝珠直起身子,抬头看了看嵇宅远处,与这里遥遥相对的另一边,那里应该住着嵇宅中的侍女们。
说起来,怜心是嵇仁的内眷,在嵇宅中应当由侍女们伺候的更多吧。
可因为李挚是男子,又拒绝侍女贴身伺候,宝珠并没有在宅子中见过几位侍女。
想了想,宝珠决心先从侍从入手,若是没有线索,再去探一探侍女们。
江北府幽静精致的嵇宅中,一只狐狸轻巧的从屋顶上滑落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伸着头,一间一间探查着这些侍从们的屋子。
四个侍从住一间,除却在门头值夜的,这里就是嵇宅中全部的侍从了。
狐狸的味道停在了最左边的那间屋子里。
宝珠沿着墙根摸索了过去,靠在门上,听着屋子鼾声如雷,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她得稳妥一些,异人寺总司的外宅,怎样仔细也不为过,万万不可留下什么小尾巴。
宝珠歪着头想了想,伸出前爪,在侍从们纸糊的窗户上戳了一个洞。
狐妖深吸了一口气,顺着这洞,将妖力轻轻地往房中呼去。
屋里的鼾声渐渐小了,宝珠又等了一会儿,里头变得一片寂静。
好了。
她小心地钻进了屋中。
甫一踏入屋里,宝珠眼睛一扫,见大通铺上有几条汉子横七竖八地昏睡着,她刚想走上前去瞧瞧,没曾想才迈了一步,突然一股子酸气冲天的臭袜子味,刚劲有力地冲进了宝珠灵敏的鼻子里,将她轰出了门去。
宝珠被熏得眼泪汪汪,心有余悸地靠在门口。
这些都是什么怪物,臭袜子精吗,为何同为男人,李挚身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味道。
原来这世上的凡人里,不是只有天师才能布下法阵。
宝珠无法,站在屋外,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肚子被撑得浑圆凸起,再也吸不下了,方才捂着口鼻又进了屋里。
她嫌弃地在屋里踮起脚尖走了两圈。
这屋子空空如也,只放了一些不如扔掉的臭衣裳。
还有这四个侍从,宝珠觉得他们长得都差不多,她的狐狸味到了这时候已经分不清了。
“都唤起来算了。”
宝珠想叹气,又怕吸进肚子里的空气出去太多。
“都起来呀。”
狐妖捏着嗓子,唱戏般呼唤着。
屋里沉睡着的四个汉子眼睛还闭着,却一同坐直了身子。
他们在大通铺上扭了扭,将身子和脸一块儿转向了宝珠。
“狐仙请问话。”四个汉子闭着眼异口同声道。
“我问你们,谁认识怜心?”
“请狐仙知道,我认识怜心。”他们又一起说道。
宝珠乐了,看来这次她的运气极好。
“怜心此人,你们觉得如何?她在嵇宅中与谁最为要好?”狐仙发问道。
“怜心年幼,小心谨慎,在嵇宅中不与任何人交好。”
“怜心与外头男子通奸,将大人送给她的珠宝首饰都偷偷卖了去养那姘头。”
“停停停。”狐仙连忙打断后头说话这侍从,“怜心养姘头?你怎么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吗?”
其余三位都摇头,只有开口说话那一位点头。
“你们走吧。”宝珠挥挥手。
摇头的三位侍从瞬间软了下来,轰然倒在床上。
“你说的那个姘头是谁?为什么就你知道,旁人都不知道。”宝珠问最后留下来的那一位侍从。 侍从闭着眼,眼皮子下头的眼珠子直转,牙齿也咔咔发着抖,整个人如同中了邪般哆嗦了起来。
“哎哟,怎么就要醒来啊。”宝珠不得已,凑上前去,往他脸上吐了长长一口气。
被狐仙的妖气笼罩,这侍从平静了一下,大着舌头道:“回狐仙的话,这些事是我偷看到的,那日我吃了酒,在屋子里睡死了,后院突然让屋子里的人去办事,屋子里其他三个人都去了,只有我没去。
那时天冷,他们走了没关门,没一会儿把我给冻醒了,我起来一看,没人在屋里,就出去找,结果远远在角门那儿,看到他们抬着一个大口袋,丢上了骡车。
我一下酒醒了,觉得不对劲,就躲在了角落中,听到他们跟后院的婆子说话,婆子说这是大人最喜爱的怜心,跟人私通,拿了大人赠她的首饰换钱送给姘头,被逐出府了。”
宝珠听了,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见到怜心被装进口袋里了吗?她那时还活着吗?”
“没亲眼见到,但那口袋里头的东西不时还动弹。”
也就是说,若口袋中装得真是怜心,她被逐出府时还活着,恐怕嵇仁当时没有下杀手。
宝珠皱了皱鼻子,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到:“当时去后院的那几个侍从,现在都还在这里吗?”
“不在了,他们陆陆续续地被放了出去。”
这是当真发生了丑闻啊,宝珠叹了一口气,叹得随意了些,将肚子里头最后那点气都叹了出去。
她连忙紧紧捂着口鼻,挥手让侍从瘫软在床上,一个飞跃从房中逃了出去。
从那间充斥着令人作呕气息的房里出来后,宝珠迟疑地在倒座房前的小空地上原地踱步。
侍从到底是男子,他只看到了怜心被逐出了嵇宅,又听婆子说了一嘴,并不知道所谓的偷卖首饰和偷男人是不是真的。
怜心若是真的在外头有男人,她迟迟不愿往生,想要再见的会不会是那个男人?
狐狸来来回回地在院中走着,觉得还是要找到当时在场的那个婆子,她一定知道的最清楚。
宝珠跳上了屋顶,压下身子,一步步踩在阴影中,想要去往后院侍女们住的罩房。
可走到一半时,借着月光,她忽然看到了嵇宅高高的院墙外,有一个身影正鬼祟地躲在小巷子的墙根处看着这里。
宝珠远远看着,只觉得有些眼熟。
于是她更加鬼祟地摸到了能看清那人模样的地方。
是一个半大小子,头上剃得坑坑洼洼,脸上有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他仰着头,看着嵇宅周围那一圈他绝无可能翻跃的高墙,眼中全是戾气。
宝珠认得他!
这不是白日里,小泉村那个疤脸乞儿吗?真是奇了,明明早上出城时,士兵们说上头下令,早已将城门关闭,不让人进出了,小乞儿是怎的从城外进来的?
宝珠满腹疑惑地看着他。
他来嵇宅做什么呢?若是因为憎恨天师,嵇仁又不在这里,这不过是嵇仁的外宅,只有里头住着他的外室时才会过来。
刀疤看嵇宅,宝珠看刀疤。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刀疤才垂下头来,无声无息潜入了黑暗中。
宝珠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刀疤的身手的确好,在城中阴影间穿梭时,连身后的狐妖都有几次差点跟丢,非得注意力极为集中才行。 不过,两人这样一前一后地追逐着,教宝珠越看他的身法,越觉得眼熟,有某种令人如鲠在喉、汗毛耸立的熟悉感。
这样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们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城墙前,当着宝珠的面,刀疤往城墙里一钻,便失去了踪迹。
宝珠瞪大了眼睛。
这城墙看上去完整无缺,并没有狗洞,刀疤钻去了哪儿?
她等了许久,见刀疤似乎真的从这里消失了,连忙左顾右盼地从后头小心地靠了上来,想要查看这处眼前刀疤消失的这处城墙。
不过——
她将将凑近,便立即知道了刀疤身上的熟悉感来自哪儿,和他从城墙中消失的秘密。
宝珠捂住了鼻子后连连后退。
虽然已经时间久远,但狐仙还是认了出来!
这里分明有个黄鼠狼精打出来的洞,而刀疤的身法也带着宝珠记忆中黄鼠狼精的痕迹。
哕!
这小乞儿莫非拜了一只黄鼠狼精做干娘不成!
宝珠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来爬去,她要抓狂了。
黄鼠狼!
令人作呕的黄鼠狼!
两辈子加在一起将近过去了三十年,宝珠仍然能回忆起那一天,她与一只讨人厌的黄鼠狼精大战的场景。
那时,她家的整片山头,她的浑身上下,都被那只黄鼠狼精的臭屁熏得入木三分,宝珠为了守护家园,与那臭烘烘的黄鼠狼精殊死搏斗,从天亮打到了天黑,才把她赶走。
可黄鼠狼精被她打跑后,臭屁的味道还是萦绕在宝珠的鼻头数月有余,任凭她如何想办法都没有用,她简直像是在茅坑中过了几个月。
带着味道的往事涌上宝珠心头,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上的毛发爆炸一般根根竖起。
李挚他们都被小乞儿们骗了,一切都是黄鼠狼精的阴谋!
宝珠撒腿便往嵇宅跑,把要去后院寻婆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嵇宅时,李挚还未曾入睡,桌上点着油灯,他正专心研读手中的论天策。
宝珠一阵风似的吹进了屋,变成女子的模样,慌慌张张地抓着李挚的胳膊告状道:“那个小乞儿,他拜了黄鼠狼精做干娘,你们可莫被骗了。”
她一脸惊恐,又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大通,看着怪可怜的。
李挚没听懂,但有些心疼,于是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细细地追问宝珠究竟遇见了什么事情。
宝珠定下心神,将今晚的事从头到尾都给李挚说了一遍。 听完宝珠的话,李挚的注意到不在黄鼠狼精身上。
“他若是没点本事在身上,如何养得活九个半大孩子,只是宝珠,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会出现在嵇宅外?”李挚柔声道。
宝珠闻言一愣,绞着手指赧然道:“我原本去追他,就是想知道为何,可是闻到了黄鼠狼的味道,我就忘了。”
李挚听了,神情一点未变,仍是含笑看着宝珠,他道:“不碍事,这不是又想起来了吗。”
宝珠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被安抚了下来,她把身子往李挚身边靠了靠,拖长了声音问道:“那你觉得为什么刀疤会出现在这里啊。”
李挚挪了挪椅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道:“那几个孩子躲藏在小泉村中,你也是在小泉村附近遇见的怜心,若是这是巧合,那刀疤出现在嵇宅怎么说,如何有这样多的巧合?他们之间定有联系。”
宝珠恍然,点头道:“没错。”
“下回你跟我们一块儿出城去小泉村,去寻他问问?”
“好呀。”
正事说完,夜已经很深了,李挚用自己画的清洁符咒将自己清理了一番,又收拾好了书本、符纸,便准备上床歇息。
宝珠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还要嗅一嗅。
李挚有心随她去,可几回都差点与她撞上,他好笑地回头看向宝珠,奇道:“这又是怎么了?我也变成黄鼠狼精了?”
“可别提那倒霉玩意儿。”宝珠打了个寒颤,身子不知为何,七扭八拐扭成了麻花,“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我今日去侍从们住的屋子,里头臭的要命,他们是男子,你也是男子,为何你身上一点怪味也没有,从来都好闻得紧呢?”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宝珠又凑近了李挚,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李挚听了,眼神暗了下来。
他勾了勾嘴角,学着宝珠的模样,也低头轻轻在她脖颈处嗅着。
李挚滚烫的气息喷在宝珠的肌肤上,一阵奇异的酥麻爬上了宝珠的背脊,她一个激灵,将脖子缩起了来,不让李挚再靠近。
“你作甚?”宝珠嗔道。
“我也疑惑呢,这样多的妖怪,为何唯有宝珠身上好闻得紧,你说奇不奇怪?”
宝珠被闹了个大红脸,拿手戳在李挚胸膛上,佯装怒道:“登徒子!”
李挚低低地笑了起来,反手将一张清洁符咒贴在了她脑门上,清风吹过,那些隐隐萦绕在宝珠鼻尖,令她不安的气息都消散了。
“太晚了,小狐狸不好好睡觉,要怎么才能养好身子?”
谁是小狐狸。
宝珠冲李挚不满道:“我是祁陵狐狸仙子、狐狸大王,不是小狐狸,你说话仔细些!”
李挚从善如流认错道:“瞧我这张嘴。”
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恭请狐狸大王上床安歇。”
于是宝珠小姐心满意足地变回了狐狸样子,卧在了被李挚好好整理过、绵软的床榻上。
房中的冰块用完了,她的身旁人怕她热,挽着袖子坐在一旁,拿着一把宽大的蒲扇,轻轻给她扇着风。
半睡半醒时,她感到那人停了下来,而后他俯下身子,轻轻用额头碰了碰她的。
宝珠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她先是梦见了烧鸡与八宝鸭,而后梦里的场景忽然一变,一条大河出现在狐狸大王面前。
一个掐着嗓子讲话的女声出现在宝珠耳旁。
“狐妖,怎么样?”
宝珠回头,看见怜心急切地望着自己,娇媚的脸上全是焦急。
“你白日才托得我办事,我晚上就给你办好?你这女鬼,想的什么好事呢?”宝珠大怒。
怜心见状,自知理亏,生怕宝珠恼了后不再帮她,嘴一扁,我见犹怜地嘤嘤哭泣起来:“对不住,好狐妖,好宝珠,你莫要跟我计较,我出身不好,不懂礼数的。”
她竟然对狐妖使上了美人计。
宝珠当然不为所动,她冷笑一声,说道:“我且问你,你在嵇宅中有与哪个外男相好吗?”
既然怜心前来寻她了,倒也让她省了点事,不用跑到小泉村去问了。
怜心听了宝珠的话,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哭泣了,急道:“我与外男相好?我背着嵇仁偷人了?哎呀,我不是最爱嵇郎了吗?”
“你还问我?”宝珠奇道。
“我不记得了呀,你不是晓得的吗,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怜心委屈极了。
“那你认识一个小孩儿,这么高,脸上老大一道疤吗?”宝珠比比划划地又说起刀疤来,希望怜心这糊涂鬼至少能想起这个。
怜心看着宝珠的脸色,迟疑道:“好像、或许……”
“究竟认不认识!”
“我不记得了……”怜心掉下两滴泪,凄凉道。
宝珠唉声叹气地看着倒霉鬼怜心,这女鬼想来已经在小泉村旁徘徊了许久了,生前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若是宝珠再来迟一点,说不定她已经忘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就再也入不了轮回,变做一个孤魂野鬼,丧失神智,恍恍惚惚地游荡在天地间。
直到魂魄也聚不起来,一切都归于虚无。
好吧,她着急也是有点道理的,狐狸大王勉强原谅了怜心,安抚道:“算了算了,明日我去寻那刀疤小乞儿问问,你就等着吧。”
怜心身姿婀娜地给宝珠行了个礼,抹了泪道:“多谢小姐仁慈。”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飘向远方。
宝珠一愣,立即追在后头大喊道:“你不要老是过来找我,我忙得很,晚上是要休息的!”
怜心也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装聋作哑地嗖一声就消失了。
宝珠猛地睁开了眼。
这时外头天已经大亮了,向来起得早的李挚都已经从外头取了冰回来。
他正坐在桌旁,一边吃着朝食,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抬头见宝珠醒了,笑道:“昨日休息的可好?今日可醒的有些晚。”
宝珠哀嚎道:“我昨夜竟然睡了吗?”
说罢,她轰然倒在床上,喃喃道:“怪不得书生遇上了女鬼,最迟半月就会被吸了个干净。”
“看来遇上我们狐妖,已经是这些倒霉书生运道好了……”
她嘴里胡言乱语,眼皮子打着架,又昏睡了过去。
第36章
可怜的宝珠夜晚被女鬼怜心缠上了,白天也醒不来,困得要命地在床上补眠。
李挚见了,心里有些在意,宝珠嘴上将自己说的极厉害,整个山头的鬼都是她送去往生的。但实情如何,李挚也不清楚。
只晓得若是夜夜被女鬼如此扰了好眠,宝珠本就没有大好的身子只怕好得更慢。
这女鬼太失礼,李挚对她不满极了,有心助宝珠一臂之力,可又想起宝珠不愿意旁人插手这事,她没有要求时,若是李挚贸然做一些小动作,恐怕会扰了她的雅兴。
李挚一时踟蹰上了,忖度许久,方才小心地在住处用新学的法阵布置了一番。
据论天策说,此乃驱邪阵,可防止邪鬼入侵。
他并没有插手宝珠的事,只是为自己的住处布下驱邪的法阵,说起来是为自己而做,料想她也不会生气吧。
李挚忐忑地坐在床边,看着狐狸宝珠缓缓起伏的身子。
宝珠浑然不知李挚心中此番纠结,她睡得安稳极了,似乎这里不是暗藏古怪的江北府,而是她的大山。
李挚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院外传来了张鹤的呼唤声,才醒过神来。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拿起早就收拾好的褡裢,朝院子里走去。
但在走到房门前时,李挚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叹了口气,又返回来,将刚刚布好的阵收了起来。
此时再出门,确实已经迟了,门口不仅站着张鹤,还有裴璇玑。
李挚连忙致歉:“昨夜未曾睡好,今日起得迟了。”
“听了那样的事,又怎么能睡得好呢。”裴璇玑误会了,反过来还安抚他,“你毕竟年纪轻,以前常年的读书,哪里见过人心险恶,无事,你若是怕,回来我送一贴安神符过来。”
她一番好心,将李挚说得哑口无言,竟不知回什么才好。
一旁的张鹤瞧够了笑话,唯恐李挚说些让裴璇玑下不来台的话,惹裴天师不高兴,赶忙出声催促道:“快些吧,三个新来的,真迟到了那赵组长又有话要说了。”
今日倒不必出任务,只是要去衙门中交代昨日的见闻。
三人架着一架马车,裴璇玑赶车,李挚与张鹤坐在车厢中轻声讨论着。
“昨夜我想了许久,实在不觉得那几个小鬼与天灾有何关系,方才你出来前我与小裴讨论了,这次去衙门,不说他们几个的事,你觉得呢?”张鹤道。
“自然。”李挚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到底要交代一些,我认为可以说一说那条河,张兄以为呢?”
“我觉得可,昨夜我躺在床上,始终觉得大河确实有些不对,实在是那样大的一条河,竟然干枯的这样彻底。我就起身出门问了侍从,侍从跟我说,那条河名淆水,是江北府的母亲河,自来江北府的百姓就喜欢对着淆水祈愿。”张鹤暗示道。
李挚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就如同讣遐村中那颗老槐树,若是祈愿的人太多,容易生出异事。”
在前头驾车的裴璇玑也接话道:“或者我们可以先不说,反正是新来的,听听江北府的天师们怎么说。”
“小裴说得有理,我与李挚竟都没想到。”张鹤一拍手,连连称赞。
裴璇玑没有搭理他。
几人来到衙门中,发现他们来的确实算晚,赶紧去赵甲那点卯,挨了他一顿眼刀。
待到组中人都来齐了,赵甲站起身来,眼神一个一个望了过去,有一个算一个,全挨了他一通好说。
赵甲嘴跟淬了毒似得,说得极不好听,众天师屏气凝神,唯恐出气声大了,被他单独点出来教训。
这一大早了,赵甲吃了炸药一般,这发得哪门子火,大伙都不大搞得清楚。
直到外头有侍从来报,说嵇仁亲自来了,赵甲的脸色一下变了,才停下训人。
外头嵇仁匆匆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长须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官袍,一脸的凝重,众人又见嵇仁对他颇为客气,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江北府的知府大人。
而在别处的天字部天师们也跟在两位大人身后,一同过来听训。
知府站在方才赵甲训话的高台上,朝着江北府的一众天师们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先说了些场面话慰勉了众人。
而后他画风一转,脸色一沉道:“我昨夜接到巡抚大人的快信,言及干旱已经从江北府向周围的府县蔓延开来,巡抚大人的意思,此时恐怕与异事有关,责成本府尽快解决。”
“你们听清楚了吗,是解决。”
事关头上乌纱帽,原本只是重要但不紧急的事情,立刻成了异人寺的头等大事。
站在下头的天师们低下了头,互相使着眼色。
知府见状,又好言好语地鼓励了大伙几句,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异人寺。
嵇仁将知府送到门口,转过身来看向下属们。
“昨天不是出任务去了,都有什么收获,说来给我听听。”
他有些耷拉下来的眼皮,半裹着一对浑浊的眼睛,只是此时,这浑浊的眼中闪烁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光。
天师们纷纷低下头去。
“谁先说?”嵇仁问道。
底下没人敢出声。
“赵甲,你们组先来。”嵇仁冲着赵甲挥了挥手。
赵甲应了,眼神扫过自己的组员,然后——
停留在裴璇玑身上。
“裴天师,不如你先来。”
裴璇玑一愣,正要开口,袖子被张鹤扯了一下。
李挚抢先出声道:“昨日在下与裴、张二位天师一块儿出的任务,便由在下说罢。”
李挚便提及了他们三人一路上的见闻,以及小泉村是如何空无一人,但他们却没有在村中发现异状。
唯独有一件事让他们有些奇怪,就是那条已经干枯的大河。
提及大河,在场众人的目光均转向了李挚。
李挚看在眼中,语速逐渐放慢:“我们三人都不是江北府人,见这样大的河,能彻底的干涸,着实令人诧异。”
嵇仁看着他没有说话。
半晌,赵甲才替他缓缓出声道:“淆水,对江北府来说确实有些不同,若说它有异状,还是不要轻易开口,李挚,你新入门,还是要知道,做天师,是要讲证据的。”
李挚立即致歉:“对不住,是我未曾弄清楚。”
后头众天师陆陆续续发言,不过都是些某村有鬼,某山有黄鼠狼精打的山洞这种小事,嵇仁耐着性子听了一二,摆手让天师们都离开。
“今天继续。”
众天师便作鸟兽散。
李挚与同伴们刚想走,便被赵甲叫住了。
“我跟你说个事。”赵甲说着。
李挚停下了脚步,裴璇玑与张鹤不便一起,交换了眼神,一齐出去等他。
“方才嵇总司在,许多事不好说得太明白。”赵甲扯着李挚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着,“淆水一事,或许有异,但要慎重行事,江北府人一贯相信淆水有神女庇佑百姓,不仅常年在淆水旁做法事,还……还相信淆水能让亲人的神魂安息。”
“即便是证据确凿,也不好在府中百姓前做些什么,还需要些圜转些来,何况你无凭无据的。”
赵甲说完,甚至还友好地拍了拍李挚的肩膀,补充道:“对了,你从账上要一笔钱去,买匹马吧,记在我头上。”
“总与人挤在一辆车上,倒也不是办法,日子还长着呢。”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挚只做不懂,与他道了谢,出门去找等着他的同伴们。
既然又要出城,三人便商量着回嵇宅带上一些食物,在路上,李挚将赵甲与自己说的话,隐去了买马那一段,分享给了同伴。
“这样神神叨叨的,无妨,等会我们去寻那些小鬼问问。”张鹤大大咧咧道。
裴璇玑倒是在前头小声嘀咕着。
“小裴,你说得什么,我们听不清。”张鹤将头伸了出去,看了前头驾车的裴璇玑。
“我说,那赵甲到底要针对我到什么时候,真是让人心烦。”裴璇玑一脸郁闷,指挥着马在车流中前进。
“这……”张鹤挠了挠头,缩回了车中。
李挚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
恐怕只要裴璇玑在他手下的一天,赵甲都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见后头两人不吱声,裴璇玑撇了撇嘴,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不防李挚忽然出声道:“裴天师,做赵甲的下属,便会一直受他的气,倘若做他的上峰呢?”
裴璇玑闻言,眼睛逐渐亮了起来,一个从前从未想过的可能展现在她眼前,她朝空中挥舞着拳头,大声应和道:“没错!做他的上峰!”
张鹤见裴璇玑立刻恢复了精神头,佩服地冲他竖了竖大拇指,低声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实不相瞒,我也是受人启发。”
“哪位高人?”
“狐狸大王。”李挚神秘道。
三人回到嵇宅,准备了许多的行李,李挚出门时,还背上了箱笼。
落在张鹤眼中,这混不吝的赖皮天师忽然地嘴痒起来。
他瞅准了裴璇玑注意不在身后的时刻,伸手敲了敲李挚背上的箱笼,凑近了压低了声道:“狐狸大王在吗?”
箱笼被推开了一条缝,一对湛蓝色的眼睛看向他,狐狸大王道:“何事。”
“无事,觐见大王。”张鹤龇牙咧嘴、乐不可支。
前头裴璇玑回头,要与同伴们说一说今日去小泉村做些什么,却见张鹤忽然猛地从李挚身旁挪开,眼神也看向了别处。
她狐疑地左右看看,没瞧出什么问题来,只得作罢。
今日不知是否因为巡抚大人来信的缘故,三人路过城门时,破天荒地,竟瞧见了外头搭了好大一个棚,知府亲自在里头给流民们施粥。
张鹤与裴璇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直到走出了老远,他们方才出声感叹道:“知府总算是愿意为百姓做些事情了。”
李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知府是为了百姓吗?”
同伴们回头诧异地看向他。
“今年的收成已经绝了,江北府外的百姓十不存一,只留下壮劳力,他们被吓破了胆,再老实不过,此时施粥,花费已经不多,这些人养活了,明年春耕至少还能继续下去,再叫师爷天花乱坠地写上几篇文章,知府爱民如子的名声便立住了,来年考核又是上等。”
李挚面上神情不变,只是说话间语速飞快。
张鹤与裴璇玑听了,唏嘘了一会儿,也只能陪着叹息。
行走间,李挚便落在后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宝珠不解的声音,她轻声道:“这些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吗?你为何懂得这样多?”
宝珠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李挚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他脑子飞速运转起来,解释道:“夫子们常常与我们说些为官之道。”
“这样啊。”宝珠的声音听起来仍旧有些狐疑,“凡人的夫子懂得真多。”
此时正巧前头张鹤觉得李挚走得太慢,招手让他走得快些,李挚连忙跟了上去,匆匆结束了这个令人不安的话题。
不过几里路,很快,三人便到达了小泉村中,他们一进村,刀疤的小弟便发现了他们,一声呼哨后,九个萝卜一溜烟从地窖中钻了出来,欲言又止地上前围着他们。
此时十几双眼睛面面相觑,一时竟显得有些尴尬。
这里张鹤最陈,他挠了挠头,一边从褡裢中掏食物,一边出声问道:“你们头儿呢?”
“不知道。”刀疤的左右手快活地伸手接过东西,“头儿昨夜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呢。”
张鹤的动作一顿,追问道:“他有跟你们说要去做什么了吗?”
小孩儿只顾着拿着干粮往嘴里塞,天师们问什么他都说不知道,还是最小的那个想了想,答道:“老大说,他去祭拜干娘了。”
“干娘?”李挚一愣。
“对。”
其余两位天师不知道那小乞儿拜的干娘是谁,李挚是知道的,他回想起早上天师们交代时,提到的某山上的黄鼠狼精打的洞,心中有了计较。
他拿了一块肉干在手中,眼神扫过最小的那个小孩儿的大花脸和泥巴手,鼓足勇气用肉干把他拐到了一旁,悄声问道:“你知道他去的是哪座山吗?” 小孩儿嚼着肉干,警惕心还一丝尚存,连连摇头说不知道。
李挚又换了个问题:“黄头山在哪儿,你知道吗?”
小孩儿闻言,伸直了手臂指着北边一处小山包道:“那。”
说完,小孩儿含着肉干愣在原地,眼见着就要大哭起来。
李挚见状,连连后退,直到退出了小孩儿的视线,才心有余悸地对宝珠道:“你可听到了?那小乞儿恐怕在黄头山上。”
“听到了。”
李挚背后一轻,宝珠已经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脚程极快,不会儿便到了那黄头山。
宝珠前爪将将踩在黄头山的地头上,立即闻到了一股熟悉地令她作呕的气味,狐妖小姐一贯都很自豪于自己灵敏的嗅觉,此时却生出了后悔来。
可没有办法,宝珠只能顺着气味一直朝着最为浓郁的地方前进。
一鼓作气爬到山顶后,果然有一处已经坍塌的山洞,而那疤脸小乞儿手拿着一根不甚好用的锄头,挥汗如雨地清理着山洞周围的土。
宝珠捂着口鼻在他身后研究了一会儿,忽然有一个惊奇的发现。
她缓缓从树林中走了出来,对刀疤说道:“你干娘的洞被天师们毁了吗?怎么就你,她怎么不出面?”
狐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开口说话,刀疤一回头,吓得扔掉了锄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宝珠见他面如金纸、瑟瑟发抖的模样,不满道:“黄鼠狼精来了你认她当干娘,怎么我来了你就这幅见了鬼的模样!”
听她这样说着,刀疤见她似乎并无恶意,方才缓和了一点,小声道:“狐仙大人,我干娘早已经仙去,这是她给自己留下的墓,被天师毁了。”
“啊。”宝珠有些吃惊,“她已经死了啊。”
“嗯,干娘年纪大了,捡到我以后,没跟我过上多久,便仙逝了。”
宝珠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拿话去试探他道:“你是什么时候被她捡到的,这只黄鼠狼精,心肠还不错。”
“回狐仙大人,我是两年前叫干娘捡到了,干娘确实是个好妖,教了我许多保命身法,我才能活下来。”刀疤一脸认真地对宝珠说道。
小乞儿刀疤在遇见天师时,满脸戾气,半点尊重没有,但碰上宝珠这狐妖,反而有问有答,显得十分有礼。
可见三个天师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宝珠。
宝珠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连带着对刀疤干娘那只黄鼠狼精都生出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好感。
既然刀疤这样恭敬,狐仙大人总要施展一些神通。
宝珠矜持地抓了抓地,只见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山洞中无数碎石泥土,将原本的山洞露了出来。
刀疤惊喜地看眼前的一切,跪在地上狠狠给宝珠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大声道:“多谢狐仙大人。”
地上尽是泥土碎石,刀疤磕头磕的认真,额上磕出了数道血痕,反倒把宝珠吓了一跳。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宝珠连忙阻止。
刀疤应了,赶忙起身钻进了山洞中。
不一会儿,他从山洞中寻出了一个小小的葫芦,捧在手心中。
宝珠踱步过去,左看右看,也没瞧出这与黄鼠狼精有何关系。
刀疤见她疑惑,含着泪与宝珠解释道:“干娘说,她是妖怪,死后也不该留什么墓,也不会有人祭拜她,只是她死了后怕我孤零零的,便留下一颗牙齿,放在这葫芦中,说若是我想她了,就当她在我身旁。”
“我时常在外头摸爬滚打,怕遗失了干娘留给我的想念,这才放回了她的住处,没想到……”
刀疤垂下头,狠狠抹了一把泪。 这小乞儿与黄鼠狼精的故事,听得宝珠百感交集,她的这一世,有幸遇见了许多的事,让狐妖原本飘在天上的一颗心,渐渐落在地上。
“这个世道,你还是个姑娘家,你干娘死前一定也不放心你。”宝珠唏嘘不已。
即便刀疤划破了脸,剃光了头,抹了一身泥巴,可这又怎么能瞒过狐妖去?
她明明是个瘦小的女孩儿啊。
刀疤听见宝珠道破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吃惊,将葫芦挂在身上,含着泪道:“干娘也是一眼就瞧破了,她怜惜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安心。”
这话说完,这个瘦小的女孩放声大哭起来,仿佛眼前的宝珠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狐妖,是她干娘的旧友一般。
她一哭,看着可怜极了,宝珠的泪也经不住要往下流,只得变成了女子模样,将面前的女孩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可刀疤哪里忍得住,两人只能一块儿抱头痛哭起来。
好容易刀疤止住了眼泪,见宝珠还在涕泗横流地哭着,连忙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巾,塞进她手中,问道:“狐仙大人,你认识我干娘吗?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宝珠接过手巾将眼泪擦干,回过神来道:“我就是来寻你的,我问你,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做怜心的女子?” 刀疤一个激灵,连连出声道:“狐仙大人也认识怜心吗?”
宝珠点头道:“怜心死了,变做了女鬼,徘徊在小泉村旁,我昨日在嵇宅旁瞧见了你,你也住在小泉村,这才来寻你,你果然认识她。”
宝珠说了这样多的话,刀疤只听得了第一句。
怜心死了。
一时间,她口中不住地喃喃着怜心死了这句话,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
“哎哟。”宝珠连忙接住了她,又往她嘴中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了。”
刀疤醒来后,仍旧上气不接下气,她凄凉地抓住宝珠的手道:“求狐仙大人带我去见她。”
“这就带你去。”见她这反应,宝珠隐隐觉得,恐怕怜心想要见得人就是她。
于是宝珠抱起刀疤,卷起一阵风,使出妖法,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到了怜心徘徊的河边。
“怜心。”宝珠出声唤她,“我猜你相见的人就是她,你出来见见吧。”
凉飕飕的水汽袭来,两人眼前一花,一条大河出现在她们面前。
怜心赤着脚,站在河畔旁,痴痴地看着宝珠身旁的女孩。
刀疤在怜心的幻境中,头发也长长了,脸上的疤痕也消失了,她变成了她原本的样子,一个清秀的女孩。
宝珠这时候终于认了出来,刀疤就是圆圆。
怜心念念不忘,死后也不愿往生,想要见一面的人是圆圆。
圆圆见到怜心,嚎啕大哭起来,她跪倒在地上,悲伤地锤着地,口中含糊道:“你竟然死了,你竟然死了,我以为你还好好活在嵇仁的后宅里,我以为你就算过得不好,至少还活着。”
怜心飘到圆圆身旁,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心疼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那些金银珠宝,都没有让你过得好一些吗?”
“没有,金银上有嵇仁留下的印记,我出了城门后躲了几天,便被他门下走狗抓住了,我怕被他们侮辱,划破了自己的脸,割掉了头发,他们失了兴趣,将我打得半死,我装死,干娘把我捡走了。”
宝珠听懂了一些,又迷糊了起来,原来怜心变卖珠宝,并不是养了外头的男子,而是给了圆圆,只是她们不是分开了吗,为何又重聚了。
见到圆圆后,怜心这可怜女鬼想起了一切的记忆,她见宝珠疑惑,大河的景象扭曲起来。
怜心住进了嵇宅后,从此有许多漂亮的衣裳穿,有许多侍女们伺候,但她心里始终不得意,即便这样的生活,也不能让她快活起来。
某一天嵇仁从她身旁离开后,她看着窗外的桂花,记起了小时候,在那间宅子的后院中,也种着这样一颗桂花。
她与圆圆在桂花下一同玩耍,一同受罚。
那样的日子,此时的她回忆起来,只觉得怀念无比。
怜心思念圆圆了,她过上了好日子,那圆圆呢?
那时候,嵇仁十分的宠爱她,在她撒娇数次后,怜心与圆圆再次相见了。
嵇仁从宅子中将圆圆买了回来,这女孩身材瘦小,性格桀骜,老婆子惋惜将她养大花的钱,能回本,没有不乐意的。
圆圆被送到了怜心身旁,成为了她的贴身侍女。
怜心向老婆子告发圆圆后,她们之间已经有数年没说过话了。
一开始,圆圆沉默寡言,并不愿意与怜心多说话,只安分地做着分内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早上,嵇仁从怜心房里出去,圆圆与另一个侍女换了班,进去伺候怜心时,发现她的脖颈间有深深的手掌印。
嵇仁差点扼死了她。
圆圆手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
她冲上前抱住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怜心,圆圆在怜心轻声耳边道:“我们逃走吧。”
怜心不解地推开了圆圆,道:“他只是在床上脾气不好,平时他待我都极温柔,待在宅子中不好吗,这里什么都有。”
圆圆痛苦地掉下泪来,她摇头道:“怜心,你糊涂。”
怜心不知道自己哪里糊涂了。
后来,有一回,嵇仁过来时,圆圆进屋端茶倒水。
怜心看见嵇仁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圆圆的脸上。
当天晚上,嵇仁对怜心开玩笑说,让圆圆当她姐妹好不好。
怜心的心坠入了冰窖中。
她被这样对待就算了,为何圆圆也要,怜心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圆圆说自己糊涂。
她收拾起金银细软,跟圆圆说:“我们逃走吧。”
圆圆点头。
在一个雨夜,两个小女孩,相互扶持着来到了城墙边,怜心之前闲逛时曾发现,这里有一个旁人看不见的洞。她们来到那里后,怜心用力地推了一把圆圆。
猝不及防下,圆圆从洞里跌出了城外。
而怜心转身回到了嵇宅中。
东窗事发是第二日,而嵇仁得知这件事后,甚至没有亲自来一趟,遣了侍从吩咐后院的婆子,将怜心逐出府。
婆子应了,见怜心貌美,想起家中那个二十多岁还找不到婆娘的傻儿子,起了歹心。
骡车驶向婆子乡下的家,怜心迷糊中听得了婆子与侍从的交谈。
她想,没事,圆圆已经逃出去了。
怜心挣扎着从骡车上跳了下来,她的头磕在路边的石头上,小小的女孩,就这样没了性命。
幻象消失,大河又出现在眼前。
怜心抱着几乎哭死过去的圆圆,轻声道:“圆圆,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抱歉,小时候你不肯吃饭,是我向老婆子告状,害你挨了打。”
圆圆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地摇头。
宝珠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鬼,一颗心拧在了一起。
这是女鬼怜心的家,她的一切情绪在此被放大,这些痛苦与哀愁如大河一般冲刷着宝珠的心,让她被动地浸在了人的悲欢离合中。
“人、人心,这样复杂,这样奇妙。”
一滴泪划过宝珠腮边,她喃喃道:“我拥有了人身,可我却没有一颗人心,为何同为造化产物,我们却这样不同。”
怜心的执念得到了满足,她松开了圆圆的手,含笑看着她,说道:“不要想着报仇,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看向了大河的上游。
将圆圆抛在身后,怜心涉水而上。
此时她已经不再唱着情歌,她明白了她有情、有爱,而对象并非是嵇郎。
怜心消失在宝珠与圆圆面前。
漫天消散的水汽,是她离开的痕迹。
宝珠与圆圆看着眼前这条干涸的大河,迟迟回不过神来。
许久后,宝珠才低头问道:“为何怜心会在这条河旁徘徊?”
“我们都出生在淆水上,生下来时,父母家人不需要许多的女孩,他们会把我们这样的孩子放入淆水,让淆水神女带走我们。”圆圆嗓子已经哑了。
“可是你们活着呀?”宝珠不解道。
圆圆的视线看向了淆水的上游,她仿佛看到了很远很高的地方,看到了一座缥缈在云端的寺庙。
她道:“狐仙大人,不被祝福的孩子,即使活了下来,也只能悲惨的活着。”
第37章
圆圆说的话,宝珠听得似懂非懂,她也随着圆圆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这条淆水从西边来,快挨到江北府时,忽然朝北拐了一个大弯,接着再往东走,流入大海中。
相当于大河将半个江北府包在其中,宛若母亲的怀抱一般,给予了江北府便利的交通,带来了无数的财富。
宝珠看着淆水的上游,随口问圆圆道:“你们生下来就放入淆水中,又是如何活到这样大的呢。”
圆圆紧紧抿着嘴,试探地问宝珠道:“狐仙大人,不曾听过本地的传说吗?”
“什么?我不是本地狐仙,自然不曾听闻。”
听了这话,圆圆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只是以前在宅子里,老婆子骂人就会说,白花了钱买来你们。”
“可能我与怜心,是她从哪儿买过来的吧,或许有人专门在淆水中捡起被遗弃的女孩儿也不一定。”
圆圆说着,仔细地看着宝珠的脸色。
宝珠还沉浸在怜心那汹涌的情绪当中,心中堵得慌,没有看圆圆的表情,也没有对她说的话有什么反应,只朝着小泉村扬了扬下巴,说道:“这话,你也可以与那些天师们说一说呀。”
宝珠的话音未落,圆圆立即变了脸色,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摇头道:“我不信任何天师。”
她有嵇仁这个仇恨对象,连带着仇恨所有天师也正常。
宝珠回过神来,看着这个瘦小到不符合年纪的女孩儿。
她的脸划破了,头也剃了,只为了不让旁人认出她是女儿身,说着狠厉的话,也并不让人觉得她本性有多坏。
都是被世道逼成这样的,比起那些将她害成这样的人,恐怕圆圆要比现在再坏一些,才好活下去。
宝珠见圆圆露出了疲惫的模样,想到她恐怕在她干娘山洞前挖了一夜的土,又被带来与怜心相认,也太累了,便体贴地对她道:“你回去吧。”
圆圆看着她,有些不舍地小声道:“狐仙大人,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个女孩儿命途多舛,除却怜心,宝珠是唯二善待她的存在,她自然地对狐妖亲近起来。
并且说起来倒是有些可笑,圆圆的同类残害她,对她好的竟然大都是妖怪。
但能不能再见,未来如何,宝珠也不知道,对妖怪来说,凡人一生太短,对他们轻易许下承诺,总有徒增悲伤的可能。
宝珠沉默不语,圆圆心里明白了,她朝宝珠笑了笑道:“没关系,有缘自会再见,狐仙大人,我先离去了。”
瘦小的女孩儿不再留恋,转身向着小泉村走去。
宝珠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她也觉得疲惫,似乎是早晨的补眠并没有效果,眼下她又困顿起来。
宝珠在小泉村外寻了一处阴影处,蹲在底下等待李挚他们出来。
莫约等了一刻钟,宝珠听到远处传来了天师们的交谈声,她打起精神来,在他们经过时,寻了裴璇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钻进了李挚的箱笼中。
李挚感到背上一沉,知晓是宝珠回来了,特意走在了最后头,悄声道:“如何。”
“那小乞儿正是怜心要找的人,我们已经送她往生了。”
宝珠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的,李挚一怔,问道:“既然事情这样顺利,这样快就做到了,宝珠为何还难过?”
“说不明白。”宝珠将身子盘了起来,一丝忧愁从她的语气中传递出来,“受了怜心的影响,我短暂地成为凡人了。”
“成为凡人,是什么感受?”
天生即为凡人的李挚,还从未考量过这个问题。
“好复杂,好奇妙。”宝珠含含糊糊地答着,“许许多多感情混杂在一处,分辨不清。”
“竟是如此吗。”李挚回想着自己种种情绪,只觉得即使确实繁多,也十分清晰有条理,不像宝珠说的那般复杂。
但宝珠既然如此认为,那么或许是因为妖怪们情绪大多简单直接,太过于复杂的感情,对他们而言负担很大。
李挚对她的了解,从此又进了一层。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前头的同伴已经嫌他脚程太慢,呼唤他走快些。
李挚加快了脚步。
这时,他身后的宝珠忽然出声道:“或许你们要寻找的异状,在淆水上游也不一定。怜心告诉我,她们出现便被父母放入了淆水,而她往生时,散成了漫天的水汽,鬼与水有关,那若是许多鬼、许多女鬼呢?”
多到数不清的,被父母放弃的孩子们,被放在淆水中随波逐流,祈求所谓神女庇护,让他们安息。
他们都去哪儿了,还活着吗,还是跟怜心一样,已经悲惨地死去了。
宝珠的心钝钝地痛着。
怜心往生了,留在宝珠身上的痕迹却还未散去,她开始厌恶她短暂存在的凡人心了。
女鬼怜心既然在淆水旁徘徊,与他们想要追求的真相似乎是相关的,宝珠的话李挚自然相信,他上前去,跟同伴们商议,今日还有一些时间,不如往淆水上游去巡视一番。
事关破案,裴璇玑当然愿意,那么即使张鹤支支吾吾地有所保留,他一个人,也抵不过两位同伴赞同。
三人便朝着南边、淆水上游的方向走去。
天师们走了莫约半个时辰,眼前的淆水开始大幅度的拐弯,一座颇有些气势的山拔地而起,出现在三人眼前。
此山虽不及有名的高山大山,远远看着,也是气势磅礴,只是现下山中的树木已经悉数干枯死去,山上只余一片深褐色。
裴璇玑抬头看着那山,从褡裢中掏出了江北府的堪舆图,她找了找,对同伴们道:“此乃三真山。”
张鹤手搭凉棚,眺望着山上,疑惑道:“你们瞧,山顶上是不是有屋子?”
裴璇玑放下堪舆图,眯起眼睛看去,影影绰绰的,山顶上似乎是有东西。
“走近些吧。”李挚道。
于是三人又朝着三真山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只见此山正好矗立在淆水的大拐弯处。
李挚回头低声对宝珠道:“若是有人将孩子从上游放下来,到这里正好接住。”
“是啊。”宝珠喃喃道。
山上传来了一阵阵细微嘈杂的低语,宝珠听不明白,只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头召唤着她。
她隐隐觉得,山上有许多同类……
因为离得近了些,张鹤又干脆掏了张符咒出来贴在太阳穴上,山顶上那高低起伏的屋子终于被他看明白了。
“山上有寺庙。”张鹤道。
“倒也不稀奇,这样大的府城,旁边若是一个寺庙都没有才叫奇怪。”裴璇玑接话道。
“咦,似乎有人从上头下来了。”张鹤语气不对,疑惑地说着,“今日确实是开了城门,可谁还有心思跑来这三真山的寺庙上香呢?”
三位天师面面相觑,见前头有孤零零几件无人的屋子,连忙找了一间破烂的土房子躲了进去,从房子中的缝隙朝外看。
山上那些人倒是脚程快,方才还瞧着在山顶,一会儿的功夫,便出现在了天师们的视线中。
三人定睛一看,竟是一群身着制服的同僚们。
当时接巡视任务时,有谁的任务在三真山吗?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同伴眼中瞧出了不解。
从山上下来的天师也是三位,正好是平时天师们出任务的配置,虽然他们并不是赵甲的组员,但其中两位的面容似乎有些熟识。
等到三位同僚走远,张鹤压低了声音道:“我在葛家堡中见过其中两个。”
“都是嵇仁的心腹。”李挚补充。
“那么他们莫非是直接收到了嵇仁的密令,到这三真山上来的?”裴璇玑疑道。
三人的眼神一齐移到了三真山上。
若是以往的时节,这山头上定是苍翠郁郁、云雾缭绕,美不胜收。
只是此时,烈日照耀之下,三真山上一片死寂。
山自然不会回应他们。
“不能直接上山,先回去再从长计议。”李挚道。
同伴们并无异议,三人掉头从来时路回了城中。
这样一番折腾,回到城中时已经快到傍晚,李挚回到小院里,将箱笼放下时,团在里头的宝珠已经睡着了。
狐狸的身躯起伏着,呼出来的气息,吹着她的尾巴尖尖在轻颤。
这是累坏了,昨夜没歇息好,今天又在外奔走了一日。
李挚有心想要将她唤醒,让她去床上好好地休息,但见她睡得这样香甜,又不忍心。
他想了想,只好去寻了蒲扇过来,又拿出了论天策,就地坐下,一边就着油灯看书,一边给睡在箱笼中的宝珠扇风。
于是宝珠终于醒来时,见到李挚便是一副奇怪的姿势。
“你这样会腰疼的。”宝珠眨巴着眼睛,出声道。
“无事。”既然宝珠已经醒了,李挚便站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宝珠从箱笼中跳出来,如往常一般甩了甩被压扁的毛发,一副睡眼迷蒙,不曾全醒的模样。
她蹲坐在原地醒了醒神后,忽然起身翻箱倒柜地开始找东西。
李挚上前道:“要找什么?我替你找。”
“怜心写的小本子,我不知道扔去哪儿了。”宝珠将整个脑袋都塞进了箱子里,仍没有找到。
“上回你递给我了,还记得吗,我给你收起来了。”
李挚说话间,变戏法一般从宝珠找过几回的一摞书中挑出了她要的那一本。
“你真厉害,我方才找过,明明没有的!”宝珠惊喜地看着李挚,接过了小本子,化成了人身。
李挚含笑看着她,又与她头碰头一块看怜心写的本子。
宝珠略过前头那些酸诗不论,翻到后头,果然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本子的最后,怜心的笔迹已经开始颤抖,远不如前头那般秀丽,她只写了一句话——
圆圆,我终于认识到了,你是对的,对不起。
见到这句话,宝珠惆怅地放下了本子。
她将圆圆与怜心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后,看向李挚道:“我始终不明白,为何明明生前她便已经想清楚了,圆圆是对的,她想对她道歉,可是却一直憋在心中不肯开口,直到死了也放不下,有了执念,成了女鬼。”
狐妖看着书生,不解道:“究竟是为何呢?”
灯下,宝珠一边的侧脸被阴影覆盖,她眉头微蹙,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李挚看着宝珠,心中一动,忽然觉得她有了不同。
有了人身,是妖怪,若是有了人心,那算个什么呢?
一时间,李挚又悔又怨,无忧无虑的宝珠,笑嘻嘻的宝珠,无数的宝珠的模样从他眼前划过。
他闭上眼,按压下纷乱的思绪,方才看着宝珠道:“宝珠有没有说过谎?有没有隐瞒过什么事?”
宝珠被他问住了,她自然、她当然说过谎。
她曾经说过二十余年的谎,每日每日都在说谎,都在隐瞒。
李挚又问:“宝珠若曾有过隐瞒,又是为何隐瞒呢?”
宝珠看着李挚,看着他好看的眼睛,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中答道。 因为胆怯,说出来就会失去,说出口后一切都变了。
宝珠恍然大悟。
她觉得她可能懂了,许多时候,凡人情绪太过复杂纷乱,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太短暂,短暂到一次错误、一次失去,就能充斥他们整个的人生,只能将一切都藏在心中,不厌其烦地去反复计较。
她沉思在其中,若有所得地笑了起来。
过了许久后,宝珠看着李挚,轻声道:“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了,这样说来好像有些不要脸,只是,我忽然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可能变好了。”
李挚没有说话。
片刻的安静后,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宝珠的头,释然道:“不论何时,成长总是好的。”
他们静静地相对坐着,眼神交汇时,对彼此有了新的感触。
不过这样难得的时光很快被打断了,张鹤敲响了院门,轻声道:“老李,睡了没有。”
李挚闻言,站起身对宝珠道:“今日之事我们还要商议,还不知要商议到何时,你且先睡。”
宝珠点了点头,目送李挚走出了小院中。
张鹤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等着,见李挚推开门从里头走了出来,好奇地伸着脑袋看了一眼院内。
李挚立即将门带上,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是想知道,你那狐狸大王,可是好透了?”张鹤连忙找补,“我看你还成天背着她出来玩,寻常的妖怪时候恐怕已经生龙活虎了,她也太弱了些。”
张鹤这话倒是说中了李挚的心病,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也不知究竟好了几成,晚上——”
提到晚上这个词,张鹤的眼神立即变得奇怪起来。 李挚无语解释道:“她晚上做梦太多,白日里稍稍动一会儿就累得慌。”
张鹤这才偃旗息鼓,帮着思考起来:“若是这样弱,那当真可以往神魂方面想一想,日后有机会进京,你好声好气地与小裴说一说,请小裴她长辈给狐狸大王瞧瞧。”
张鹤这人,上一回李挚提及裴家长辈,他没个好脸色,这回竟主动提及了。
李挚摇摇头:“上回我想过了,裴天师嫉恶如仇,不是能容下妖怪的性子,而且到底是裴天师长辈,我们俩说来说去没甚意思,不好擅自决定。”
张鹤点头:“也是。”
他们现在暂居在嵇宅中,都是因为裴璇玑的面子,因此她理所当然地住在最好的院子里,占地大,房间也大。
三人便习惯来她院中讨论。
待到了地方,他们见小院院门大开,裴璇玑正在屋里认真看卷宗,她面前放在厚厚一摞书,几乎将她的人掩盖不见了。
张鹤叫了她一声,把裴璇玑吓了一跳,手一挥,小山一般的书轰然倒塌。
裴璇玑哎哟一声,连忙低头开始捡书。
李挚与张鹤见状加入进来。
三人一边捡书,一边开始交谈。
张鹤道:“回来后,我又出了门,寻了上回我跟李挚一块儿去过的那条街,找个小贩买了几把蒲扇,问了问三真山的事。”
他将地上捡来的书随手扔在桌上,接着道:“你们猜怎么着,我特特找了没人的时候,但那小贩满口称赞,说三真山上有个庙,庙里供奉着一尊外头不常见的神,庙里的神侍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裴璇玑手一顿,疑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善事?”
“养大从淆水中捡来的孩子?”李挚在动手将桌上纷乱的书一本一本叠好,闻言接口道。
“你怎么知道?”张鹤惊奇地看向李挚,“我还问了,那庙里供奉的是神女,之前赵甲不是也这样说,什么淆水中有神女,江北府人信神女,我当时听小贩那样说,才搞明白,原来指的是三真山庙中的神女。”
“此时让我听到神女二字,我总能想到葛家堡下那蚁后。”裴璇玑将桌下的书都捡好了,一脸凝重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两位同伴,“并且我也从卷宗中发现了一件事。”
她的手一本一本点过桌上的卷宗,道:“这么多本卷宗,我将近年江北府的卷宗都借出来翻了个遍,关于三真山的异事一次也没有记载,一次也没有。”
“怎么可能。”张鹤失笑,他连连摇头,“妖魔鬼怪都喜爱山林,凡是出名些的山,你去查异人寺的卷宗,一年到头必然有无数异事,若是查不到,只能说明——”
“有人不愿这些事被查到。”三人齐声道。
其余两位同伴已经说了自己的发现,李挚梳理案卷的手顿了顿,缓缓开口道:“我这里,也有一则旧闻。”
他将圆圆与怜心的故事,抹去了宝珠的痕迹,说给了两位天师听。
江北府夜深人静,李挚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了打更声。
子时到了。
裴璇玑与张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真山上的神女,恐怕不是真神。”
李挚看着裴璇玑与张鹤的眼睛,慢慢说道。
第38章
“又是伪神。”张鹤双手并用,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我们最近是不是与伪神较上劲了,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这样的事。”
裴璇玑在葛家堡案中并没有下到蚁巢中,没有一睹蚁后的风范,因此无法对两位同伴的忧愁感同身受,只是见他们面上都不好看,心中也打鼓。
她犹豫道:“这事,要不要与嵇仁上报?还是说——”
还是说我们自己私下里调查清楚?
李挚的一只手轻轻敲击着桌面,思考来到江北府后每一个环节。
他有些疑惑,嵇仁此人,当真有这样大的胆子吗,如此热衷于权势的男子,会纵容某位伪神在他眼皮底下,制造出这样大的灾祸,影响他的仕途吗?
他究竟知不知情?
脑中不停变换着想法,李挚抬眼看向同样陷入了沉默的同伴们。
裴璇玑年轻气盛,一心只想降妖除魔、寻求真相,她眼里揉不得沙子,既然已经对嵇仁产生了怀疑,便不愿意再相信这位江北府异人寺总司。
张鹤没有裴璇玑这样多的理想与抱负,他得过且过,若是案子撞了上来,张天师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让他挑战质疑上峰的权威,他也不愿意去自寻麻烦。
他们是三个人,想要做的事情,需要两位同伴达成一致。
这时,裴璇玑与张鹤也看向了他。
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信息,李挚轻易便读懂了。
莫名的,李挚笑出了声。
两位同伴一愣,无措地看着一向沉稳寡言的李挚突兀大笑起来。
“老李,你这是怎么了?”张鹤瞪大了眼。
裴璇玑想起身去画符咒:“莫不是被他说的那鬼……”
李挚朝裴璇玑挥了挥手。
他止住了笑,站起来,俯下身子。
李挚撑在桌上,左右看着同伴的眼睛,轻声道:“若按照异人寺那些破规矩,自然应当将事情上报,等待上峰们相互推诿后,终于寻了一个中庸的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裴璇玑的眼神黯淡下来,她喃喃道:“这样自然最为稳妥——”
李挚不等她说完,接着道:“若我已经是张天师的年纪,我便稳妥地选择这一条路,但我今年十八,年轻气盛,自命不凡,不愿走最多人走的路。”
李挚一番话说完,说的裴璇玑心潮澎湃,她一拍桌子,也站起来道:“是这个理!我们难道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吗?在仙渡府时,若是按部就班的将线索交予上峰,等他们定夺,葛家堡的蚁巢能这样快被剿灭吗?”
她飞快地将话说完,又将眼睛看向张鹤,激将道:“当然,这是我们后辈的冲动之举,并不勉强前辈。”
这下只剩张鹤坐在椅子上,他无奈也跟着站了起来,手指点过李挚与裴璇玑,无语道:“小裴你也别使激将法,我奇了怪了,我是哪里招惹你们俩,一个说我年纪大,一个说我没冲劲,我在你俩眼里是多不堪?”
“我年轻时候做过的荒唐事多了多去了,别在我面前这样啊。”张鹤伸出一根手指,在两个小辈面前晃了晃,“什么真神伪神的,老张只是嫌麻烦,老张不怕。”
三人相视一笑,又坐了下来,仔细讨论了一番。
这一讨论,又去了一个时辰,等李挚终于回房时,宝珠已经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李挚连忙走上前去,到了床边却无从下手,也不知是该给她盖上被子,还是让她转个身趴下好好睡。
犹豫间,他已经一动不动地看了宝珠许久。
这狐狸完全睡死了过去,没有一丝一毫醒转的迹象。
她睡得这样舒服,有什么必要非得按照李挚的想法重新睡,李挚笑了笑,腹诽自己的性情着实太古怪了些。
于是他转身清理好自己,也上了床。
躺在床上的李挚,抬眼看着屋顶,没有丝毫睡意。
他此时仍然沉浸在方才的感受中,只觉前头有无限可能,真真如同十八少年一般。
身旁的宝珠动弹了一下,似乎是梦见了什么,耳朵不停地扑棱着。
李挚转过身去,面朝着宝珠。
“你需要成长。”李挚几乎无声地说着,“而我需要再年轻一回,或许,我们都应改变。”
也不知宝珠是否听见了,她的耳朵放松下来,呼吸缓慢而绵长。
见她这样可爱,李挚忍不住靠近了她,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狐狸配合着李挚的动作,她眼睛都未睁开,含含糊糊道:“回来了啊,今天下朝也好晚。”
说罢,她熟练地在他胸口找到了靠上去最舒服地姿势,继续昏睡了过去。
“傻狐狸。”
李挚无奈地看着她,低头爱怜地亲了亲她的耳朵。
翌日,李挚几人去往衙门汇报过后,便按照昨夜的商议,分头行动起来。
李挚寻了地字部专管钱财支出的同僚,以赵甲的名义支了一笔钱,然后通过衙门买了一匹马。
出门衙门后,李挚骑着马,一人前往赵甲的住处去寻他。
不知因为何事,赵甲今日未曾来衙门听下属汇报。
待李挚得了赵宅侍从们的指引,来到赵宅会客厅时,方才明白今日赵甲缺勤的缘由。
赵甲脸上还残余着一些酒气,也不知昨夜是否是通宵痛饮,听得侍从禀告,知晓李挚独自骑马来了,脸上露出一丝高兴,赞道:“我就觉得你小子不错,年轻,天赋高,还识文断字是个秀才,本以为会心高气傲,现下看来也颇为识时务。”
夸赞完了,才慢吞吞道:“来寻我是何事。”
李挚恭敬地一拱手,说道:“赵组长上回与我说过淆水之事,不能轻举妄动,可属下在三真山遇见了一桩异事,实在拿不准主意。”
李挚提到淆水,赵甲的脸色已经正经了几分,再提到三真山,他已经神情凝重起来,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挚,不问别的,先问:“这异事,只有你一人知晓?”
李挚斩钉截铁道:“想到组长教诲,一个字也没有说给旁人听。”
赵甲唔了一声,沉声道:“山上的事,不是你一个新来的能指摘的,切记谨言慎行。”
说完,赵甲顿了一顿,狐疑道:“不过,我记得你负责巡视的地方,并不在三真山附近。”
“这便是要从我遇见的那件异事说起。”
李挚又去头去尾地将怜心的事说了一回,这一次,他去掉了宝珠、圆圆与嵇仁,单单拎出来怜心。
说到最后,李挚言明,怜心往生前,说自己来自三真山,因此他才想要去山上一探。
赵甲听着李挚口中的异事,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十分精彩,直到听得怜心往生,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正想说些什么,李挚又开口说起,当他走到三真山下,正想上去时,碰见了另外一队同僚。
赵甲问道:“是谁?”
李挚观察着他的表情,描述了三位同僚的特征。
“哦,是他们。”赵甲伸手摸了摸嘴上短短的胡须,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李挚,“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你切莫说给旁人听,尤其什么京中来的衙内,不过在异人寺中混个几日,长长见识,往后又回去做她的大小姐,来去自如,跟着她,没甚前途。”
李挚点头称是,又疑惑道:“这三真山……”
“山中事牵扯颇广,上头要我们怎么做便怎么做,这事不归我管,只是管这事儿的人竟然让你碰见了鬼,说明他管的不好,我在嵇总司那儿就有了说头。”赵甲说来说去,都没有提到李挚想要听的点。
李挚迟疑道:“这事与天灾?”
赵甲一愣,哈哈大笑道:“这哪儿跟哪儿呢,不相关的事,你倒是想得多,山上有人管着,哪能捅出这么大娄子。”
他言行举止一一倒映在李挚眼中,李挚垂下眼眸,细细思忖后,其中真假便被他仔细地分辨了出来。
他与赵甲道了别,离开了赵宅。
回去寻同伴的路上,李挚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山上事牵扯了整个江北府的上层官员,多半不过借着神女之名贩卖人口。江北府几十万居民,因为这神女庇佑的迷信,即便爱孩子,也要争着送孩子去神女身旁享福,不知有多少孩子落入魔掌。
三真山上下因此产生的无数枉死不愿入轮回的鬼、生出的异事,都由异人寺负责打扫干净。
他们长久以来都是这样运作,从未出过问题,自信突然的大旱与神女寺半点关系没有。
赵甲听闻李挚碰见的异事,脑子里第一个反应便是利用这消息去增添自己在江北府中的筹码,打压同僚,全然不把天灾与神女庙联系在一起。 李挚手指不断轻轻敲打着虚空,他心中划过一个念头。
既然如此,异变究竟发生在哪儿?
他抬头看向三真山的方向,赵甲的住处,在江北府中算的上地势高,站在李挚所出的地方,能看见一点三真山。
三真山上,神女被供奉于庙中,她究竟是神,还是魔。
入夜后,李挚三人聚集在裴璇玑院中,将她白日里与张鹤一同准备的许多符咒分类放入褡裢中。
张鹤拿眼扫过李挚背上的箱笼,没做声,只是拿了一柄桃木剑,递给他道:“会用吧?”
“略懂。”李挚接在手中。
“这次一切都要听我指挥,你们俩心中怎么想我我不管,到底三人中我实力最强,经验最丰富,丑话说在前面,不听我的,不必上山。”张鹤皱着眉,严肃地说道。
“知道了。”裴璇玑点头道。
张鹤又瞪着眼睛看着李挚,李挚乖顺地答道:“是。”
张鹤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
子时过后,夜深人静,三人借着符咒的掩饰,从嵇宅中悄悄溜了出来。
李挚带着同伴在阴影中不断穿梭着,来到了一处城墙旁。
“就是这里。”宝珠在他身后细细地说道。
李挚于是回头看向两位天师道:“从这里出去。”
说罢,他率先钻入了常人看不到的洞中。
黄鼠狼精打的洞,规整滑溜,李挚感到自己在洞中飞快地滑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脚下方才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李挚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夜里的三真山已经沉默又孤独地矗立在他的眼前。
片刻后,李挚身后传来了哎哟一声,裴璇玑没有把握好姿势,大头冲下地从洞中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摔倒在地上。
李挚赶紧上前拽住她的脚,把她往旁边一拖。
果然下一瞬张鹤出现在半空中,落下来时一个没站稳,差点踩在裴璇玑头上。
裴璇玑被李挚拽到一旁,一嘴泥地爬了起来。
她一边呸呸呸地朝外头吐泥,一边看着夜晚的三真山,忧愁道:“这样瞧着还真有点可怕。”
拍了拍身上的泥,裴璇玑对同伴们道:“我好了,走吧。”
“我闻到圆圆的味道了,她就在旁边。”李挚正待走,忽然听到身后的宝珠出声道。
他一愣,目光围绕周围荒芜的土地上扫了一圈,但李挚什么也没发现。
那孩子拜了黄鼠狼精做干娘,确实有些不同。
李挚干脆出声道:“出来吧,我瞧见你了。”
前头正走着的同伴们一愣,连忙四处打量着周围。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前头小土包的阴影处站了起来,她此时洗干净了脸,只看完好的一边脸,已经能看清楚几分她原来的样子。
圆圆其实长得颇为精致,不把脸抹成一片黑的话,并不像个男孩。
裴璇玑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你怎么会,你竟然。”
圆圆冷笑一声道:“这样惊讶做什么,我在这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你们,你们想去什么地方,我知道,我就来自那儿,你们跟我走吧。”
在天师面前的她,冷静又沉稳,与宝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宝珠有些纳闷地悄声道:“她为什么会在这儿等你们呢,这里你们分明不知道,只是我看见过一次,她难道知道我与你的关系吗。”
前头的圆圆特特上下扫了李挚一眼,抿了抿嘴,不等天师们回答,自顾自地往三真山上走去。
李挚与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跟了上去。
他抽空回头低声跟宝珠说道:“黄鼠狼精恐怕不止会打洞,于嗅觉上应当也有所长,她见你的第一面,就从你身上嗅到了我的气息。”
宝珠恍然大悟,是了,她能闻到圆圆的味道,圆圆也能,可她却只看到圆圆是个凡人,忽略了这一点。
这一想通,她又回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在她面前的言行举止,似乎真是一步步引诱着天师们发觉三真山上的秘事。
并且若是那等不愿深究的天师,即便听了宝珠所言,也不会如何,只有真正对案子有执念、心中有正义的天师,才会如圆圆所想,出现在这里。
宝珠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了。
圆圆这凡人女孩,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她。 圆圆果然对三真山十分的熟悉,这山从远处看并不是十分的高大,但一旦踏了上去,就能察觉到攀登的难处,若是只凭三位天师蒙头向上爬,只怕到天明还未上到山顶。
更别提一片死寂的山林中,还依稀有法阵与符咒的灵气在闪烁。
而圆圆知晓山上每一处可以用力踩住的石头,知道怎么往上爬才能能省力,她显然曾经反复多次的躲避着天师们,在山中上下。
她带着几人抄小路上山,一路上避开了江北府天师们布下的法阵陷阱,险之又险地没有惊动任何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来到了山上的神女庙前。
这是一座看上去不甚起眼的庙,与三人平时在名山大山上见过的那些没什么区别。
庙门上写着神女庙三个大字,因为这些日子的干旱,门口供香客上香的大香炉中也空空如也。
圆圆指了指大门道:“平时大家来上香,走得是这个大门,往前走是一座正殿,里头供奉着神女像,还有两个偏殿,里头没有东西,再往后——” 说到这,圆圆的语气停顿了一会儿,似乎陷入到痛苦当中。
见状,裴璇玑轻轻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圆圆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再往后,便住着神侍们从淆水中带回来的孩子,那里靠近后山,他们往下挖了很大的洞,孩子们就住在里头,长到能看清楚样貌了,好看地便转手卖给城里的勾栏,不好看但能做活的送到人牙子那儿,再剩下的,一碗水喝下后,埋在后山里。”
这话说完,圆圆的牙齿已经在打战,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仇恨,她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转头看向面前三位成年的天师,平静道:“你们能毁了这座庙吗?”
他们能毁了这座庙吗?
与江北府整个上层势力为敌,与江北百姓心中的信仰为敌,让神女去到她该去的地方,让淆水回归沉静的大河。
三个人,六只手,加上箱笼中一只狐妖,能做到吗?
李挚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竭尽所能。”
“说得好。”狐妖细细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中,她称赞道。
第39章
三真山,神女庙。
燥热的风吹拂在三位天师耳边,渐渐让他们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站在他们的角度,能依稀看见一点正殿的尖角。
若是如同圆圆所说,神女像应当被供奉在正殿中,受着江北府百姓们香火。
百姓祈求神女庇护子孙后代,保佑家族昌盛。
他们对神女的力量深信不疑,将生下来的孩子放在淆水中,让孩子随波逐流,去到神女的彼岸,永享幸福。
张鹤脑中百转千回地思考着,他转身,看向圆圆。
圆圆左脸上十分光洁,只看侧脸,是个精致的小女孩,只是她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看着神女庙的大门不住地眨眼。
一只惊弓之鸟。
张鹤心中不忍,但还是将疑惑问了出来:“你们这样多从神女庙出来的孩子,只有你记得这里吗,为何外头从未听说过这些事。”
圆圆转头看向她,她右脸那道从眼角一直到嘴角的丑陋疤痕展现在张鹤面前。
女孩看着张鹤的眼睛,说道:“他们忘了,在神侍们的照顾下,他们每日都会忘记昨日的记忆,直到走出这里。”
她见张鹤还想说什么,打断道:“我不一样,我似乎生来便与他们不同,我能记起一点点东西,后来我拜了干娘,能回想起来的东西更多了。”
听了圆圆这番话,在箱笼中的宝珠忽然回忆起了女鬼怜心的记忆,对了,圆圆从小就与后宅中的孩子们不一样,原来是因为这个。
张鹤脸上的表情也松弛了一些,他点点头,沉声道:“若是你与旁人一样,早死了。”
说罢,他低头沉思起来。
在方才李挚出声说竭尽所能后,张鹤立即给了他一个眼刀,他们三人在城中已经商议好,上山后一切都听张天师的,张鹤不点头,谁也不许擅自动作。
见他此时沉默不语,李挚与裴璇玑对视了一眼。
裴璇玑正想开口劝说,张鹤忽然抬头,又与圆圆说道:“神女庙中,有多少位神侍?”
圆圆飞快地答道:“我有记忆时,是一位住持,还有十余位神侍,我们很少见到住持,大部分时间都是神侍们负责照顾孩子。”
“他们住在哪儿?”
“住持住在正殿后一处小院中,神侍们住在后院中,跟孩子们住在一处。”
“既然你不普通,又从妖怪身上学了许多东西,那你一定能瞧出来,我问你,庙中诸位神侍是凡人吗?”
张鹤问完这句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圆圆。
圆圆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道:“神侍们应当是凡人,他们亲自照顾孩子很辛苦,因此孩子们稍有不顺意便要动手打骂,我想若他们身上有修为,也不至于亲力亲为。”
“你不确定住持究竟是什么。”李挚小声插嘴道。
圆圆咬了咬唇,缓缓摇了摇头,诚实道:“我没见过他几次,他总是披着斗篷,带着兜帽,连他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圆圆说完,瞪大了眼睛看着张鹤,等待着他的审判。
张鹤看着圆圆的眼睛,圆圆与他对视。
自诩沉稳的张天师,慢吞吞道:“你说的是真话?”
“半点不假。”圆圆斩钉截铁道。
“带我们绕一圈,不能大摇大摆走正门吧。”张鹤道。
圆圆长舒一口气,压低了身子对他们道:“跟紧点,小心点,这一路小东西很多。”
张鹤正欲跟上去,背后忽然被李挚不轻不重地锤了一拳。
他头也没回,赖皮道:“作甚,说了我是头儿,难道风头都让你抢了。”
一边说着,一边轻巧地跟上了圆圆。
“还竭尽所能,我怎么想不出这样有气势的话。”张鹤有些不服气,嘴里嘀嘀咕咕的,“我年轻的时候就会一句妖怪哪里跑。”
“还是读书读少了些。”李挚在他身后轻笑道。
这话显然戳到了张鹤痛处,他哼哼唧唧半晌,也没找出什么有气势话来回应。
走在后头断后裴璇玑听着两人斗嘴,咧嘴一笑。
四人身手都不错,一会儿功夫便绕到了三真山的后山处。
或许因为更接近神女庙中的隐秘,且后山人迹罕至,四人来到这儿时,当真是举步维艰,四处都是法阵、陷阱。
一个不小心,他们便能闹醒一座山,把自己给交代进去。
张鹤大汗淋漓地看着地下一处占地颇大的法阵,一点一点地费力解开,轻声哀嚎道:“我在门中修行时,师父就说我不认真学又没耐心,日后少不了要吃苦,这不就吃上了。”
四人不小心触动了这法阵,一动不敢动,全等着张鹤解阵。
圆圆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斜起眼睛,小心看着张鹤的脸色解释道:“之前我一个人能过去。”
“四个人不行,这法阵就是这样。”张鹤口中絮絮叨叨地背着口诀,一会儿沾了朱砂在这儿画画,一会儿用桃木剑那儿拨弄一下,费了老鼻子劲,四人终于从这法阵中逃了出来。
张鹤擦了擦汗,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他身后,圆圆与裴璇玑相互扶持着站稳了,李挚的手放在箱笼的背带上。
四人的眼睛都注视着眼前的平平无奇的院墙。
墙上的朱漆已经斑驳,上头爬满了藤蔓,怎么看都只是寻常的地方。
裴璇玑身旁的圆圆,即使只是看着这堵墙,就开始颤抖起来,她连忙小声地安抚道:“别怕,你不在里面。”
圆圆眼中露出悲伤来,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张鹤走到院墙边,四处查看了一会儿,回头道:“墙上倒是干净。”
“做熟的事,放下戒心也正常。”李挚走上前,对张鹤示意,“翻进去?”
张鹤让他们退后一些,自己一个翻身,如同风筝一般飘到了院墙上。
院墙后是一处瞧不出古怪的院子,除了占地颇大,并没有别的奇异处,现下正是凡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后院中静悄悄的,只是两排的厢房中不时传来鼾声。
张鹤给了同伴们一个眼神,从墙头落叶般下了地。
第二个是李挚,他身法不如张鹤,但给自己贴上了轻身咒,也无声无息地落在院中。
圆圆想做第三个,却被裴璇玑拦住了。
“里头你已经许久没有去过了,进去了也与我们一样,不如就留在外头接应,若是一直未见我们出来,你就逃得远远的。”裴璇玑和颜悦色道。
圆圆刚想开口拒绝,裴璇玑从怀中掏出了一封盖了她自己私人印章的信,递给她道:“我们没出来,你就拿着这个去京城,去裴将军府,知道吗?一切都交给你了。”
这封信原本应该在出发前就寄往京城,只是裴璇玑反复纠结之下,才贴身带到了此处,正巧在这里遇上了圆圆,也帮她做出了抉择。
离开家时,裴璇玑曾扬言,再也不要接受家里任何帮助,既然家人们都不支持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支持。
只是一路摸爬滚打下来后,她才知晓自己有多幼稚。
圆圆将信收入怀中,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看着裴璇玑翻墙入内。
“你们是好人……”
她看着天师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伸手捂着胸口的信。
信明明没有温度,圆圆却觉得一阵滚烫。
走在前头的李挚与张鹤并不知道裴璇玑的行为。
他们两个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一左一右地朝厢房中走去。
李挚负责左边厢房,他无声无息地踩在地上,慢慢贴近了房门。
他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呼吸声,神侍们都睡熟了。
他们似乎在江北府高层的庇护下,安逸的太久,久到已经忘了自己做的这种买卖是危险的,照常来说,至少应当有一人守夜。
可不仅没人值守,李挚转头还在院中瞧出了几个法阵,都因为没有维护,失去了效用。
李挚朝着对面的张鹤比划了一下。
他们往院子里最中间的那间屋子走去。
李挚与张鹤在检查两边厢房时,裴璇玑悄然爬上了屋顶,在高处警戒,见同伴一块儿走向中间那间房,也无声地踩着瓦片,一同走去。
一人在屋顶上,两在人地上,将这间没有声息的房间围上了。
李挚紧紧靠在墙边,先聆听了一会儿房间里头的动静,而后往窗户上贴了一张符纸。
原本紧闭的窗户,静悄悄地开了一条缝。
李挚小心地朝缝里看去。
房间里一片昏暗,李挚费了许多力气,才看清楚里头的样子。
里头歪歪斜斜摆着几张床,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几个孩子,莫约两三岁的样子。
他们剃着光头,看不出性别,身上套着简陋的衣服。
原本有一道通向地下的楼梯口,被从上头放了几根木棍,简单地拦了拦。
李挚收回视线,靠在墙上。
他与旁边的张鹤比了个手势。
张鹤顺着李挚打开的窗户缝,没有骨头般钻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原路返回,对李挚比划道,没有了,只有这些。
偌大一间屋子,地下还挖了巨大的空间,原本他们想着,恐怕会有成百上千的孩子,李挚已经在思考如果将他们救出来,该如何安置了。
可张鹤进去探了一圈,只发现了他们能看到的这几个孩子,这些孩子已经有些大了,按照圆圆的说法,他们马上能看出长相,就要被卖出去了。
为何?
李挚想到了干涸的淆水,是因为淆水并不是一瞬间干涸的,他们已经许久没有收到百姓们从上游送过来的孩子了吗?
真荒谬,因为淆水形成的罪恶,又因为淆水短暂的中止了。
于是李挚朝张鹤做了个手势,指了指正殿。
孩子、照顾孩子的神侍,都不是他们这一趟来的目的。
他们要去窥探神女的真容。
张鹤翻上屋顶,换了裴璇玑下来。
相互照应着,三人一路从神女庙的后院,来到了前头。
看上去颇为恢弘的正殿就在他们眼前,而正殿旁,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李挚停留在小院门口,看向两位同伴。
这里就是圆圆提及过的,神女庙住持的住处。
裴璇玑指了指正殿,意思是她想先去那儿。
李挚站在小院门口,代表着他更愿意先去探探这儿。
张鹤左右看看,沉思了一会儿,打头翻进了住持的小院中。
李挚正想跟上,不防一路上都很沉默的宝珠,忽然在他身后出声道:“我要离开一会儿,不用担心。”
宝珠说完,不待李挚回答,便从箱笼中跳了出去。
李挚只来得及感到肩上一轻,他连忙回头看向后头,却已经看不见宝珠的身影。
狐狸从箱笼中跳了出来,一路朝着正殿的方向前进着。
并不是她忽然突发奇想,想要开始一只狐妖的冒险。
只是正殿当中,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当她在山下时,那些细碎的声音不过像是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而上山后,离正殿越近,呼唤她的声音便越大,声音山呼海啸地朝她袭来,裹挟着无穷的愁绪与痛楚。
“来这儿,到这儿来。”
“我们在等你,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声音稚嫩、清脆、柔媚的女子们,仿佛在宝珠眼前幻化出了实体,她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有的娇媚,有的坚毅。 她们含着泪,请求地注视着宝珠。
“来啊,到这儿来,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啊。”
那些悲痛与泪水,包裹着宝珠,一遍遍冲洗着她的神魂。
谁也无法理解她们、无法看到她们,她们要被痛苦毁掉了,只有宝珠能救她们,只有宝珠能听到她们。
宝珠无法坐视不理,她好像曾做过她们中的一员,她怎么忍心。
来到正殿时,正殿的大门紧闭,狐妖抬头看着这扇无比高大的门,停下了脚步,蹲坐在地上。
她此时终于有了一丝胆怯。
里头是什么呢,究竟是谁在召唤她。
宝珠抵抗着身心的被吸引的力量,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们是同类啊。”
“不要抗拒我们,明明你做过的。”
见宝珠抗拒,那些声音又大起来了,一时哭泣一时愤怒,无数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一波一波的冲击着宝珠。
宝珠浑浑噩噩地挣扎道:“我是狐妖,我不是你们的同类,我并不是——”
她并不是鬼啊。
宝珠记起来了,这些声音究竟是谁。
是无数的鬼,女鬼、男鬼、小鬼,数不清的、数万个鬼魂,在这扇门后头的某处,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宝珠的名字。
“救救我!”
“你救过我们之一,也救救我吧!”
“好心的狐妖,救救我啊。”
震耳欲聋的痛哭,响彻宝珠的脑内。
她喃喃道:“若是我做不到呢,你们怎么知道我做得到,我很弱小。”
“你做得到,只有你能做到了,来吧,快来吧。”
“我们真的好苦啊,求求你了,你能做到的。”
万鬼同悲,是将悲痛的感觉叠加了一万遍。
宝珠心中一阵阵剧痛,她终于没有在挣扎,而是伸出了前爪,轻轻地推动着眼前的大门。
“万一、万一我做不到。”她的手停在空中,她在心中犹豫着,“我会被你们吃掉吗?”
鬼们寂静了一瞬,继而又七嘴八舌、嘴甜如蜜地说道。
“我愿意将力量借给你。”
“我也是。”
“所以你一定能做到的。”
“快来吧,快点来救我吧。”
宝珠被怂恿着,终于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她仰着头,看向殿中供奉的那尊神女像,神女脸部饱满圆润,面露慈悲。她身披斗篷,露出斗篷外的双手交握,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宝珠。
一丈高的神女像,能碰到高大正殿的屋顶。
她庄严、肃穆、又蕴含着包容万象的力量。
在神女像的注视下,宝珠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那些在她耳旁震耳欲聋的声音都消失了,在神女面前,他们不敢放肆。又或者,到了这时,他们拥有的、用来召唤宝珠的那一丝丝力量终于耗尽了。
神女目光低垂,静静看着宝珠。
遽然之间,泥塑的神女像张开了大口,俯身下去,将未曾反应过来的狐妖吞下腹中。
宝珠昏昏沉沉的,在神女腹中骨碌碌地滚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从天而降,掉进了地里。
宝珠并未受伤,只是摔得有些痛,她勉力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抬头查看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处巨大的洞穴,几乎有两丈之高,里头只有星星点点的光线,昏暗之下,宝珠看不到它的边界。 洞穴里极度的寒冷,外头江北府热得在太阳下能煎熟鸡子,而在这三真山的神女腹中,有着厚厚皮毛的狐狸经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仅寒冷,洞穴四壁还滴答往下滴着水。
狐狸是从两丈高的洞穴顶上摔落的。
她纳闷地从地里钻了出来,四下打量,这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东西,减缓了宝珠受到的冲击,她伸出前爪轻轻拨弄地上的东西后,才发现——
层层叠叠的,是无数的人骨。
宝珠倒吸了一口凉气,蹭蹭蹭地倒退了数步。
这时候再看向洞穴中那星星点点的光源,才惊觉,那是蓝色的鬼火。
究竟是多少人葬身此处啊,宝珠惊呆了。
过了许多后,她才缓过神来。
“你们,在哪儿呢。”她小声地,生怕惊动了谁般低语。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女子半透明的身影倏地出现在这里。
接着是一个只到女子大腿高的小孩。
然后是身材高大,只有一只胳膊的男子。
佝偻着身子,瞧不出性别的小孩——
像是有人点燃了一盏灯,而后一整个洞穴的灯都随之亮起。
无数个身影出现在宝珠眼前,这个洞穴甚至无法承载如此多的鬼,他们互相说着抱歉,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只给宝珠留下了一小块立足之地。
他们的脸一个叠着一个,宝珠已经分辨不出他们的样貌,只能随意地看着空中,寻找到可能是双眼的东西说道:“这里为何有这样多的鬼?”
“我们被拘在这里,无法进入轮回。”
“我们在这里长大,或者死在这里,或者死在别处,神魂总是会回到这里。”
“有人利用我们,将我们凝结起来的执念一次次夺走。”
“可他已经许久没有过来了,我们不断地努力,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的力量。”
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听得狐妖忍不住开始发抖,她道:“你们终于有了一点力量,便用来召唤我了吗?”
“你遇见了我们唯一送出去的一个姐妹,她在天师身旁待久了,与这儿的联系变淡了。”
“我们用凝结起来的力量,将她送了出去,希望能遇见一个能够拯救我们的神魂。”
“我们遇见了,是你。”
“是你。”
“你是我们的救世主。”
无数的鬼口中说出一样的话来。
无数个声音相互重叠,在洞穴中回荡着。 无数双眼睛,渴望地从四面八方看向宝珠。
“你来到这里后,我们确定,你能救我们。”
“是的,只有你。”
“这世上只有你。”
“你们在骗我!”宝珠害怕地疯狂摇头,“我被那神女像吞噬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与神女是一伙的!再说你们已经已经有这样强的力量,你们这样多鬼,为何会被封印在这里!”
漫天的鬼安静了一瞬。
他们悲伤的注视着宝珠,痛苦道:“因为我们只是鬼,鬼无肉身,鬼只有执念,我们的执念被人一次次收割,我们像是被养在洞穴里的牛羊,因为我们生前卑微低贱,死后才会变成无用的鬼。”
宝珠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宝珠。
鬼们挤挤挨挨地找着位置后退,给一个姐妹留下了一点空地。
是第一个显出身影的女鬼。
女鬼向宝珠福了福身,说道:“你看看,我们都是如我一般无用的鬼。”
宝珠定睛看向这个女鬼,仔细分辨着。
她的执念从宝珠脑中一闪而过,狐妖甚至不用拒绝,因为女鬼没有能禁锢住宝珠的能力。
女鬼掩面退下,鬼们又让出位置,显出了一个小鬼。
这小鬼更是脆弱,渴求往生的执念,堪堪只能让宝珠察觉到。
宝珠难以置信看着他们道:“你们这样弱小,为何不团结在一起呢。”
“我们做不到,本就是一个个的鬼,如何团做一团,将那位姐妹送出三真山外,已经费了最大的力气了。”
“怪不得,怜心既然来自三真山,理应在三真山徘徊,可她却出现在小泉村外。”宝珠喃喃自语,“是了,若是她离三真山太近,立即就会被天师发现剿灭了。”
“那,外头的天灾也是因为你们吗?”宝珠又想起了什么,更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这样弱小,竟然能造成那样大的灾祸。”
“那利用我们的人许久未曾出现,我们的执念虽然小,可无处排解时,加在一起也是巨大的力量。”
“那,我该如何做呢?”宝珠抬头看向她掉下来的洞穴顶端,“我连那神女像都斗不过,又如何帮助你们呢?”
宝珠的语气松动了,鬼们一齐高声欢呼起来。
他们的笑声在洞穴中回荡。
“外头只有那住持,住持不过是看守牧场的傀儡,神女像是旁人赠他看守我们的,只要打破神女像,就无法困住我们了。”
“你们要借我力量吗?”宝珠疑惑地说着,“可是你们不是说,你们无法团成一团吗,单独的你们,又太弱小了。”
“所以说只有你能救我们啊。”
“所有只有你能做我们的救世主啊。”
鬼们纷纷向着宝珠行礼,称赞着她,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因为你,神魂有缺,能容纳许许多多我们的兄弟姐妹啊。”
第40章
鬼们的声音拖得极长,翻来覆去地感叹着、赞美着,说着宝珠神魂有缺,能容纳许多他们的兄弟姐妹的事。
宝珠被眼前挤挤攘攘、动来动去的鬼闹得眼睛都花了,她并不太相信自己神魂有缺,愤怒道:“我的神魂好好的,哪儿有缺了,你们在胡说!”
鬼们见宝珠发了火,终于从极度兴奋中回过神来。
兄弟姐妹们互相打着眼色,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着。
他们冷静了下来,安静了下来,如同一开始时那样,注视着宝珠。
“你不觉得自己时常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你不是总是疲倦,能做一夜的梦,一天到晚睡不醒吗?”
鬼们从四面八方看着宝珠,疑惑地问道。
一只只有半截身子的小鬼,趴在宝珠脚下仰起头道:“难道你从未有过异状吗?”
异状、这样都算异状吗?
宝珠回想起来自己离开葛家堡后,那难以好起来的身体,每日睡不醒的困顿,稍微一动便觉得疲倦。
她太过迟钝了,以为这些不过是受了伤的后遗症。
但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宝珠叹气道:“或许真是有缺,那这样的我岂不是更弱小了,如何能容下你们兄弟姐妹呢,你们、你们在骗人吧。”
半截身子的小鬼连忙张开双手,紧紧抱住宝珠的腿,她嘤嘤哭泣道:“我们没有骗人,你的神魂有缺,就可以装下许多我们,我们的力量就能借给你用了。”
“你的躯壳中,没有被神魂完全填满,留下了空隙,可将我们装进去。”一个温婉的女鬼出声解释道。
“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试试吧。”
鬼们七嘴八舌一齐说道。
鬼们一齐说话时,像是有几万万只蚊蝇同时在洞穴中轰鸣,这些细碎的吵闹反复回荡在宝珠的耳边,吵得她一阵阵耳鸣。
她捂住耳朵,心烦大喊道:“你们都闭嘴!”
瞬间,鬼的声音消失了,洞穴中只剩下凝结的水汽,从石壁上滴落的声音。
宝珠双手叉腰,扫视着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鬼,谨慎问道:“你们进来后,会一直待在我躯壳中吗?”
“不会,我们要往生。”
“我们很弱小,你可以将我们赶走的。”
宝珠冷冷一笑,说道:“现在的我可不是刚下山时的我了,你们说的,我将信将疑,这样,我先试试。”
她指着脚下那只羸弱的半截小鬼道:“你先进来试试。”
鬼们面面相觑,推搡着给半截小鬼留出了一点位置。
半截小鬼低眉顺眼地朝着宝珠伸出了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谄媚道:“不要抗拒我。”
宝珠低头,也向她张开了双臂。
残废的、弱小的、生来只有半截身子的小鬼被宝珠伸手抱在了怀中,一阵阵暖意,从宝珠的身上传递了过去。
倏然间,小鬼眼中生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
“好温暖,好温暖。”她哽咽着,将身子埋在宝珠的怀中,“原来被拥抱是这样的滋味。”
下一瞬,半截小鬼消失在宝珠怀中,宝珠的脑中响起了她稚嫩的声音。
“我在这儿。”
宝珠的左手小指头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力量,你瞧,是不是很弱小。”半截小鬼说道。
“是啊。”宝珠疑惑地挥了挥手,“这样能行吗?”
“我们加在一块儿就厉害了。”半截小鬼期待地说着,“再多来一些兄弟姐妹?”
宝珠迟疑地看着面前的鬼们。
鬼们泫然欲泣地看着宝珠。
“你、你、你。”宝珠指了指眼前的重叠在一块儿一堆鬼,“这一块的鬼,进来试试。”
“来了来了。”
“不要抗拒我们啊。”
鬼们欢欣无比地一个一个跃向宝珠,宝珠感到身上一阵发冷后,旋即在脑中听到了他们絮絮叨叨的声音。
她的左手自己动了动,鬼们叫嚷道:“我们在这儿,你要不要试试我们加在一块儿的力量?”
宝珠握了握左手,并未感受到有何不同。
她迟疑了一会儿,朝着洞穴上空猛地挥出了一拳。
——轰隆!
洞穴上哗啦啦地掉下了大块的岩石。
宝珠一愣,旋即绽放了一个笑,她乐道:“你们竟然没有骗我,竟然是真的!”
鬼们也乐道:“说了是真的,我们加在一起当真厉害。”
“只是没有能盛放我们的容器。”
“直到遇见了你。”
宝珠跃跃欲试,又指着右边的一堆鬼道:“你们也来试试。”
鬼们愉悦地排队钻进了宝珠体内。
他们在宝珠右手上叫道:“我们在这儿!”
宝珠左右开弓,朝头顶上挥出数拳。
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洞穴上大快大块的石头掉下,宝珠真的拥有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力量。
宝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心头。
这就是力量吗?
拥有力量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
不过,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仅仅存在了一瞬,宝珠便被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她的脑海中无数鬼们在吵吵嚷嚷着,左手中那些鬼们不住地向左边移动,要宝珠现在就去与神女像碰一碰。
而右手的鬼们并不赞同同伴的意见,大声吵闹着要宝珠再多叫一些兄弟姐妹们上来。
像是有几万只鹅同时在她耳边扯着嗓子叫嚷,叫地宝珠头痛欲裂。
“闭嘴!”
宝珠大喝一声,猛地一挥左手。
“哎呦。”
“别生气啊,不说话就是了。”
左手中的鬼们被宝珠推了出来,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右手中的鬼们见状立刻闭上了嘴,也迟了,他们被烦躁的宝珠洒了漫天。
鬼们缩了缩脖子,洞穴中一片寂静。
宝珠金刚怒目,威风凛凛地站在正中间。
“你们是不是忘了,我的躯壳,究竟是谁做主。”她横眉扫过一众鬼们,冷冷地说着,“且放尊重些,听到没?”
莫说此时宝珠要他们放尊重些,就是要鬼们唤她祖宗太奶奶,鬼们也是一万个愿意,于是他们低眉顺眼地给宝珠行礼致歉,甜蜜道:“自然,都听你的,我们确实是失礼了。”
“倒不知该如何尊称你才好,狐妖。”
怎么称呼?
宝珠挠了挠头,如虹的气势不知不觉散了。
她呃了一声,脑中一卡壳,小声提议道:“狐狸大王?”
“拜见大王!”
“大王万安!”
鬼们从善如流,山呼海啸地在洞穴中向宝珠跪拜。
宝珠被鬼们扛在肩上,不住地向上抛,她飘飘然地朝着鬼们挥手。
“行了行了,动静太大了,别惊动了谁,快放我下来。”
宝珠赧然道。 果然被她说中了,宝珠的话音未落,洞穴顶上又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鬼们立即闭上了嘴,与宝珠一起抬头看向头顶。
宝珠的来处,洞穴的正中间,先伸出了一只巨大的手,而后是手臂、一整条胳膊。
接着,一阵极刺耳难听的嘎吱声后,神女像从上头伸出了半个头,她的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骨碌碌乱转着。
宝珠与鬼们僵在原地,唯一能呼吸的宝珠屏住了呼吸。
神女像的眼珠子四面八方乱转,看遍了整个洞穴后,终于锁定了对象。
她一只眼盯着宝珠,慢慢地手脚并用从上头爬了出来。
“愣着干嘛,快上来!”宝珠撒腿就跑,冲着鬼们大喊道。
宝珠一路狂奔,沿路无数的鬼扑上了她的身体,将她冻得牙齿直打颤。
在她身后,神女像终于将整个身子拔了出来。
神女像轻轻落在地上,挥动着双手,霎那间,一片片的鬼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烟消云散。
它看着宝珠的背影,迟疑了一会儿,迈开腿追了上来。
鬼们见状,为同类的魂飞魄散哭泣着,宝珠身上的力量愈发强大起来,终于,她觉得已经足够了,停下了逃跑的脚步,转身面对神女像。
“够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只剩下这一点神魂,你还要如何。”她呵斥道。
神女像歪了歪头,全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一边冲着宝珠跑来,一边毁灭着来不及逃脱的鬼的神魂。
宝珠眉头紧皱。
她站稳了脚步,俯下身。
她眼中有着湛蓝的火焰在跳动,她的头发无风自动,根根飞舞在空中,她的手指化为利爪,爪尖闪耀着幽幽的光芒。
“我让你住手。”
宝珠猛地一蹬脚,如鹰隼般飞向神女像。
山腹部中接连转来巨响,连累着整个三真山都轻微地晃动着。
双手交握,平躺在床上的神女庙住持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大喘气,掀开被子想去正殿方向查看。
不过,他方才坐起身来,便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住持不敢在动,僵坐在床上。
他用余光,似乎看到了一柄无光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喉咙上。
住持瞬间冒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喉咙滚动,匕首划破了他的皮肉,一丝疼痛传来。
他已经不年轻了,在三真山待了这样多年后,终于碰见这样的情景,住持似乎并不吃惊。
住持艰难地开口道:“你们是?你们为何而来?”
“你觉得我们为何而来?”
三个蒙面人倏然现身在住持的眼前,一位拿着匕首,轻轻点着主持脆弱的脖颈,出声道:“说说看,你犯了什么错,才会招惹上我们。”
住持身躯止不住地开始颤抖,他只是一个凡人,曾经拥有一些神通,可安逸的时间太久,一切困难都有人帮忙处理后,他懈怠了。
现在的他变成了旁人案板上的一块肉。
大滴大滴的汗从他的额上滴落下来,他颤声道:“我不过是一个傀儡,听从上面的人指挥行事,我犯了什么错,我没有错。”
“你没有错?你哄骗了整个江北府的百姓,你在后院豢养着那样多的孩子,你说说看,这双手上有多少冤魂呢。”
蒙面人的匕首向下,点在主持的手上。
住持瑟缩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我原本是一个好人,走到这一步,都是上头人的错。”
住持为自己分辨。
三真山上以前有座和尚庙,他还年轻时,是里头的一个大和尚。
这个和尚庙穷的要命,没甚香火,和尚们都饿的面黄肌瘦。偏偏住持老和尚还要隔三差五地,从淆水捡来没人要的孩子,省下和尚们的口粮,将孩子们养大。
江北府有几年收成不好,百姓们太穷,孩子也扔得多,不知不觉中,老和尚捡回来的孩子塞满了整个庙。
一个和尚庙,里头住着几个和尚,和数十个被遗弃的孩子。
老和尚当然养不活这样多的人口,庙里连着跑了三个大和尚后,他坐不住了。
于是老和尚想了个办法。
以往,他会亲自去到江北府中,挨家挨户地观察,看看有没有那等生不出孩子的良善夫妇求子的。
若是有,老和尚便将捡来的孩子送给他们。
一个两个的还能如此,若是孩子太多,他也没有精力这样做。
老和尚开始跟来上香的香客们说,庙里有许多孩子,若是能给一口饭吃,能养活他们,便可以领回家去。
庙里本就香火少,来的香客们也穷,哪里还养得起多余的孩子。
一开始老和尚是碰了壁的。
只是后来,这事情传到城中大户人家当中,他们派了管家上山,挑了几个健康好看的孩子回去,预备养大了做奴仆。
管家们十分傲慢,扬言养大孩子要费许多钱粮,大户人家们这是在做善事。
老和尚没办法,只能默认了。
庙里的孩子没过多久便都送走了。
这时候,除了后来的神女庙住持,庙里只剩另外一个大和尚了。
他们忽然地过上了好日子。
老和尚手松了,豆腐白面大米,和尚们能每顿吃得饱饱的。
并且庙里头又塞满了老和尚捡来的孩子们。
然后这一次,孩子们被各处领走后,和尚们有了钱将破庙修缮了一番,正殿修的极其庄严,里头摆着的泥像十分好看。
渐渐地,香客们竟然多了起来,和尚庙的门槛都被踏破。
这时,老和尚忽然撒手人寰。
死之前,他将庙里卖孩子的生意告诉了两个大和尚。
一个大和尚受不了,痛哭着离开了这里,从此再无踪迹。
另一个,从老和尚手里接下了这桩生意,还越做越大起来。
说道这里,脸上已经皱皱巴巴的住持道:“你们看,若是不是当年我师父领着我做这一行,我也是个老老实实本分的和尚。”
蒙面人冷笑一声,匕首绕着住持的脸转了一圈。
“不是和尚庙吗,怎的又变成神女庙了。”
住持垂下视线,说道:“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这件事与买卖无关。”
站在窗户旁另一个声音更年轻一点的蒙面人开口道:“恐怕这另一件事,你瞒住了所有的生意伙伴,还瞒住了江北府异人寺上下,对吗?”
住持的瞳仁颤动,他闭紧了嘴,不肯再开口。
那位蒙面人见状,平静道:“你胆子真大,竟然背着异人寺,背着嵇仁做了另外的买卖,你瞧着这买卖以往从未出过疏漏,便放心大胆起来。”
蒙面人顿了顿,继续道:“结果捅了这样大的娄子,烈日高悬、淆水断绝,以前生意都毁了,你也没能力解决现在出的事,却仍旧藏着掖着,你怎么敢的。”
蒙面人越说,住持便颤抖得越厉害,等他问到你怎么敢,住持裆下一热,在场几人都闻到了一阵难闻的味道。
他竟然被李挚几句话,质问地尿了裤子。
山腹中隐隐又传来了动静,张鹤知道这里发生了异变,思忖下,揪住住持的领子,嫌弃道:“你不说,我们就带你去瞧瞧你那神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走吧。”
住持哆嗦着摆手,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被揪着领子,一路拖到了正殿门口。
此时后院也传来了人声,山中不断传来的震动,已经将整个神女庙惊醒,好险后院的大门从前头拴上了,神侍们一时半会也过不来。
时间紧迫,三位蒙面天师站在正殿门口,心头突突地跳动着。
李挚看着打开了一条缝的正殿大门,背脊一阵发冷。
他率先上前,推开了大门。
正殿内空空如也,原本应当矗立在殿中的神女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地上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底的空洞。
一阵阵令人遍体生寒的阴气,从洞中飘散开。
住持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张鹤手中奋力挣扎起来,他惶恐地大喊着:“神女像不见了,完了,我们都完了,她镇压着地下十万恶鬼,十万恶鬼啊!”
“你拘着十万恶鬼的神魂,不许他们往生,又是为何?”
张鹤脸色铁青,已经想要动手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不是我,不是我。”住持哭丧着脸,裤子上的液体滴落在正殿中,“我只是个牧场的看守,是主上太久没有过来了,原本不应该这样的,若是主上按时出现,鬼的怨气不会变成这样的。”
“什么人要养十万恶鬼,收割他们的怨气?”李挚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住持一阵阵抽搐,就要昏死过去。
“问他有何用,傀儡罢了。”
一道声音从正殿外传来。
张鹤立即放下了住持,掏出了法器,与同伴一齐戒备地看向正殿外。
茫茫夜色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三人眼前。
嵇仁背着手,踏入了神女庙正殿,看着眼前三人道:“你们倒是真有些本事,来江北府不过半月,就能破这样大的案子。”
来者是嵇仁,三人并不意外。
既然已经被嵇仁点了出来,张鹤干脆扯掉蒙面,拱手道:“嵇总司,看来江北府的天灾,原因就在我们身后了。”
嵇仁看向他们身后那个散发着不祥之气的洞口,唔了一声,和颜悦色道:“是这样,辛苦你们了,只是这样大的事情,行动前还是要报给我知晓啊。”
他说着,不知如何动作了一下,张鹤身旁瘫软在地的住持的头颅便飞了出去。
张鹤已经对他戒备非常,却仍然没有拦下这一击。
人证就这样死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张鹤咬破了舌尖,在腹中念出了一段口诀后,将鲜血喷在桃木剑上,竭尽全力向上一挡。
嵇仁无声之间的攻击勉强被他接下。
嵇仁冷笑一声:“几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也知道的太多了些。”
说罢,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向张鹤袭来。
张鹤牙齿几乎咬碎,桃木剑挥舞地虎虎生风,硬是接下了嵇仁的头几招。
只是他的眼白沁出了鲜红,脸色发青,接下嵇仁攻击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这样硬撑,不过十招过后,张鹤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李挚连忙伸手拉住了张鹤,不叫已经昏过去的他径直掉入后头的万鬼洞中。
再转过头来时,裴璇玑已经拔剑站在李挚身前。
“你带前辈走。”裴璇玑声音发颤。
李挚还未动作,前头的嵇仁便讥笑道:“裴七,异人寺不是姑娘家来玩闹的地方,我忍你许久了,这回真是要对不住裴将军咯。” 嵇仁隔空伸手一抓,裴璇玑立即失去了行动力,她发不出声音,全身的骨头嘎吱作响,几乎要被嵇仁当场捏爆。
“嵇总司,你认为,裴天师来这儿前,没有留下任何后手吗?”李挚将张鹤平稳地放在地上,出声道。
嵇仁闻言,松开了手。
裴璇玑软软地摔在了地上。
他看着李挚,挑眉道:“我一直想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嗯?为了什么?为了裴七?还是我?”
李挚闻言,心念电转间,便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身份,佯做神秘道:“嵇总司倒是敏锐,从前我便时常听闻……”
“听闻?听谁说了什么?”
“旁人怎么说你的,嵇总司不清楚吗?我的上峰曾与我说过许多次。”
嵇仁太阳穴上青筋暴,他暴躁道:“你上峰是谁?他究竟与你说了我什么?”
见李挚一副油盐不进,什么也不肯说的模样,嵇仁长叹一声,摇头道:“我今日非得要杀生四次,这样总是不好的,只是你们知道的太多了,我也没办法。”
说罢,伸出手,便要将李挚毙于掌下。
李挚背上的箱笼掉落,他拉着张鹤,勉强躲了这一击。
还有机会,并不是必死之局。 他等待着,由血脉中,感受着一团巨大的力量正在靠近。
必须要再拖延一点时间。
李挚飞快说道:“嵇总司,你喜爱那尚未长成的女孩,这件事上头已经传遍了,我上峰说,外头传的是……”
嵇仁此时已经出离的愤怒,他停下手,大声吼叫道:“究竟传了什么?”
“说你。”李挚感到那力量已经近在咫尺了,“恐怕不能人事。”
李挚说罢。
嵇仁一跃而起,赤红的眼珠瞪着李挚,伸手就要将他扼死。
可,说时迟那时快。
一团耀目的蓝色火焰,从李挚身后的空洞上飞了上来。
“别碰他!”宝珠道。
宝珠周身燃烧着熊熊鬼火,她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
只是一双眼睛仍然亮得很。
嵇仁这致命一击被她接下,而后宝珠反手狠狠一掌打在猝不及防的嵇仁胸膛上。
无数鬼的力量,携带着阴煞之气,穿透了嵇仁的胸口。
嵇仁脸色变得惨白。
他生生挨了宝珠一掌,毕生的修为立即运转起来,护住了嵇仁的心脉,使他没有立即死去。
宝珠还想再打他一掌。
不防嵇仁立即燃起了一张符纸,瞬间消失在神女庙正殿中。
宝珠大喘着气,看向了李挚。
“没事吧。”她身上的鬼火,一点一点地逸散在天地间。
“我没事,他们不太好。”李挚松了一口气,上下打量着宝珠,心疼地说着,“我瞧着你也不太好。”
宝珠没有回答,她的眼皮子打架,耳边有无数的鬼在与她道别。
“大王,再见了。”
“我们要往生了。”
“喝下孟婆汤前,我们都会记得你,辛苦你了。”
宝珠疲惫地摇了摇头,答道:“快些走吧。”
就在鬼们往生时,他们身后的洞穴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鸟儿煽动翅膀般的声音。
而后,是水声。
一滴一滴的水声,哗啦啦的水声,洪水轰鸣声。
李挚面色一变,转身将张鹤背在身上,伸手对宝珠道:“快些走。”
宝珠迷迷糊糊地,没有对李挚的话做出反应,而是转身钻进了箱笼中。
她实在是困了,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都拦不住她要好好睡上一觉。
李挚见状,赶忙上前想要将地上的箱笼拾起。
裴璇玑此时也揉着胳膊,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李挚的动作,离箱笼更近的她,伸出手,条件反射地帮李挚捡起了箱笼。
来不及了。
李挚对裴璇玑大喊道:“抓稳了箱笼,无论如何不可放手!”
下一瞬,他们便被从洞中汹涌而出的水冲散了。
水、许多水、茫茫全是水。
三真山的山腹中,无数的水从中喷涌而出。
巨大的高山轰然倒下,大地震动,洪水从天而降,冲击着一切的罪恶。
东方才露鱼肚白,江北府仍在睡梦中,三丈高的水浪冲破了城墙,整座城淹没在水中。
然而水并没有摧毁一切。
山上有几个人影,被水温柔的托起,向远方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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