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贞,你说他还能活吗?流了好多血。”
“可能没救了,我偷偷摸过他的手,手好凉。”
青贞和青露各自背着一个陶壶,一前一后奔上木阶,忽然在门口刹住脚步,他们光顾着交谈,这才留意青宫大覡的房门打开,大覡显然醒着。
“大覡。”
两人将头压得极低,还是感觉到大覡朝投来的严厉目光。
他们刚听居民说覡鹭和乌狶回来了,心里激动,正赶着要去见覡鹭,没想到被大覡看见他们在青宫大声说话和奔跑。
青宫是供奉神明的地方,不准嬉笑,不准追逐。
青宫大覡没再理会这两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两个孩子也立即纠正自己的行为,闭上嘴,放轻脚步离开。
他们走出一段路,交头接耳,青贞说:“大家都说覡鹭回来了,可是没看到覡鹭,不知道他在哪儿,我还是先去找巫鹤救人,你把毒树汁拿去草药屋,给。”
“好吧,可是,你不是说没救了吗?”
“也许巫鹤有办法呢。”
青露接过青贞递来的陶壶,将它背上,正准备回草药屋,忽然见到巫鹤朝他们走来。
巫鹤冷冷说:“我有什么办法?”
她听见两个孩子的交谈,应该只听见最后一句。
“巫鹤,我和青露回来路上遇见一伙人,他们抬着一个流血昏迷的男人要进城。那些人说他们住在尾埠,受伤的男人叫陶申,听他们说是舒塘的理季要抢陶申的什么东西,争抢中将陶申刺伤。”
青贞比青露年长,更成熟稳重,由她跟巫鹤讲述知道的事情。
“人在那里?”
“我们跑在前头,他们应该进城了!”
巫鹤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青贞默默跟上。
广场上聚集一大群人,还有不少人在往广场方向汇聚,路上的人见到巫鹤,都默默的让开一条道。
陶申苍白的尸体还躺在担架上,雨水和鲜血共同浸湿他的衣服,像个血人一样,他在路上流完血,身体已经凉了。
陶申的亲友趴在尸体上哭号,有两个和死者认识的人,正跟城中不明情况的居民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们跟舒塘的人,根本没有仇怨,大家在舒塘娶媳妇,嫁女儿,都是亲家。就为了一件漆盘,哎,理季就把陶申给害了!”
“漆盘?”
“红彤彤画满鸟儿的大漆盘,有我家盛稻谷的大陶盆那么大,上面还贴着白玉籽,一个个磨得像珍珠那么光滑!”
“陶申从哪里得到这样一件大漆盘?我听着肯定不是他家祖传,他一个烧粗陶的陶匠,家里能有这种东西。”
“你们不懂,这叫嵌玉神鸟纹漆盘,可是以前国王用的好东西啊!”
“老头,我看你尽是胡说,那么久远的东西,还能留到现在。”
“哎呀,别吵!喂,尾埠来的,你们继续说呀。”
“这事说来奇怪,我听说竟是从河里捞出来!”
“对对,是从河里出的宝贝!也就昨天,陶申去河里挖陶土,我在钓虾,嫌他把水弄脏,要过去骂他,忽然听见他大叫一声,说是捞到个怪东西,我好奇过去瞧,见他把一个圆圆的东西在水里擦洗,拿出来一看,不得了啊,是件大漆盘!”
众人发出惊叹,都感到不可思议。
死者有这样的奇遇,获得这么件宝贝,没想到反而害他丢掉性命。
“理季,他是不是舒塘玉匠老理的儿子?听说老理给簇地的首领做玉器,一家人都搬去簇地住,儿子怎么会在尾埠?”
“他就是玉匠老理的儿子,我认识他!你们说是理季杀人,有谁亲眼看见?”
陶申的弟弟泪如雨下,大声说:“我哥死前亲口跟我说理季要抢漆盘,我哥不给,就被那恶人用角锥狠狠扎在心口上!”
“理季是舒塘人,天天来尾埠也不知道干什么,从没见他干正经事,整天就是东走走西看看。理家跟我家沾亲,他有时会去我哥家吃饭,我哥嫂都是厚道人,总会招待他。没想到他是个畜生,把我哥给害了!我哥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才三岁,以后怎么办……”
陶申的弟弟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再说不下去。
其余来自尾埠的人也在咒骂理季不是东西,他们都和陶申要好,不是亲戚就是邻居。
“我说你们光哭有什么用,走,我们去舒塘将理季抓回来!”
有个青壮语气激烈,挽起袖子。
他这么一喊,真是一呼百应。
“青宫的神使来了。”
有人在人群中大声提醒,围聚在一起的人们才注意到有两个戴羽冠穿长袍的人,羽邑的居民从两人的装束上认出一人是巫鹤,一人是覡鹭。
青南在宫城的城墙上看见一伙人抬着一名受伤男子,急匆匆往城门的方向赶,他便沿着城墙走到城楼,就近观察,想救治伤者。
亲眼见到这些人刚来到城门外,还没进城,发现担架上的人早已经断气,惊慌又悲痛的模样。
青贞和青露外出采集毒树汁,回城路上与抬伤者的这伙人相遇,他们跑在前头,先一步进城,进城后又直奔青宫,他们竟没留意到城楼上的青南。
人们将死去的男子抬往广场,放置在广场一棵大树下,大树茂密的枝叶能遮挡雨水。
绵绵细雨,令人感伤。
青南朝广场缓缓走去,他比巫鹤先一步来到广场,静静听众人交谈,了解来龙去脉。
巫鹤瞧见要救治的人已经死去,尸体旁围聚哭泣的人。
远远看视一眼,巫鹤转身便走,如她来时那样,路上的人们自觉让开。
人们纷纷将目光聚集在青南身上,虽然知道青宫的神使一向高高在上,令人畏惧,但都很好奇,覡鹭会说些什么吗?
他也什么都不管吗?
“舒塘的理季杀我们羽邑的人,抢走羽邑的东西,他是个贼,还犯下杀人罪!请神使将灾殃降在理季身上!”
陶申的弟弟突然做出惊人举动,他扑到青南脚下,双眼发红,双拳紧握。
青南环视众人,声音平静:“你们将理季和漆盘带回来,青宫会审问他。”
得到青宫之覡的首肯,人群再次激动起来,更多人围聚在一起,纷纷商议起来,得马上制定抓捕理季的计划,绝不能让他有机会逃去簇地。
舒塘是从属羽邑的聚落,他们得到青宫的口谕,前去那边抓理季,舒塘的族长不敢阻拦;簇地与羽邑关系不好,如果理季逃去簇地,想抓他就难了。
青南注视死者沾染血污的脸庞,这是一个十分年轻,体格粗壮的男子,家里有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妻子失去丈夫,孩子没有父亲。
神鸟纹嵌玉漆盘。
在心中念出一个名称,这样的东西,确实是王器。
现在的漆匠已经制作不出这种奢侈物品,既没有需要它的国王,也没有掌握这项技能的工匠。
河里怎么会出羽邑的王器?
尾埠人带着亡者远去,消失在森林与水泽之间,他们是一群聚在古老废墟上的工匠,也是一群非常顽固,不肯迁到宫城居住的人。
羽邑的规模非常宏大,曾经属于郭城的部分在王国衰败后的两百年间,彻底被大自然占领,变得不再宜居。
人类为了躲避水患与野兽,逐步向位置更高的宫城退缩,只有极少的人,依旧居住在宫城之外,尾埠就是这些人的据点之一。
他们都是羽邑的居民,在羽邑还有国王的时候,他们是国王的木匠、漆匠、骨匠、石匠等等。
为了更便捷获取山林的材料,使这些工匠的后代一直都坚守在野地里。
尾埠人淌过沼泽地,登上由残破的郭城城墙组成的“道路”,前往一处叫东水门的废墟,他们的小船停在那里,那边有条小河,会将他们带往尾埠。
曾经,羽邑内部的河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后来大部分河道因为淤塞,再无法行船。
在几百年前,有一条宽敞的河流从尾埠直通宫城,如果那条河流到今日还存在,陶申就不会在路上流血至死。
青宫大覡将干瘦的手搭在木栏上,发现雨已经停了,他目光垂视下方,之前聚集在广场的人已经散去,他用缓慢的语气说:“尾埠现在是工匠居住的地方,几百年前也是,那里曾经有一大片手工业作坊,作坊里的工匠只为王庭制作器物。”
外面的喧哗声使患病的青宫大覡离开他的居室,来到室外,居高临下观望发生在青宫之下,属于尘间的事。
“覡鹭,你说那名陶工从河里捡到一件嵌玉漆盘?”
“尾埠人这样说,应该属实。”
青南侍立在一旁,如实回答。
返回青宫,经过青宫游廊时,青南遇见站在外面观察广场人群的青宫大覡,两人有问有答。
“无论当年工匠制作的嵌玉漆盘为何会在河里,又是何人捡到,只要王器面世,都应该收进青宫,归青宫所有。”青宫大覡转过身来,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身旁人,他的声音苍老又冰冷。
青南说:“我已经叫他们抓住理季,带回漆盘。”
“理家人世代都是羽邑的玉匠,如今老理举家投奔簇地,独留一个儿子在尾埠,恐怕,簇地首领是想在尾埠找点什么吧,还能是什么。”
青宫大覡冷笑一声,继续说:“当年,末代羽王的侄子率领追随者离开羽邑,在东部开挖壕沟,营建屋舍,称那里为簇地,从此不听青宫号令。簇地的首领一直想当羽人族的王,帝君从不眷顾他们,这两百年来,他们都当不了王。直到这一代首领羽原,竟敢命人将簇地的祠庙唤做青宫,又四处收集王器。”
王器主要是玉器,只有少量是象牙器或者漆器。
不管是种地时翻出来,还是建房子挖地穴时挖到,还是掏水沟掏到,还是捕鱼捞起,人们普遍都会选择将它们送往青宫。
对迷信的平民而言,这类东西必须放在青宫,否则会带来灾厄。
“羽王的神钺距今还供奉在羽邑的青宫里,青宫不只是一个称谓。”青南感到惊讶,簇地这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他出游半年,所以不知道簇地的祠庙改了名,也叫青宫。
“我派遣覡鸬前往簇地,就为这件事,他去簇地许久,倒是一直没回来。”
青宫大覡说完这句话,便沉默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羽邑已经许多年没有王器面世,突然又出现一件王器,还沾染上人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两日后,广场上再次聚集满人群,随后,就见几名青壮押着一个贼眉鼠眼,双臂被缚的年轻男子,来到青宫外。
“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我冤!我跟申哥是好兄弟,我怎么可能杀害他,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到青宫你还要嘴硬?不是你杀的陶申,陶申死前为什么要说是你?不是你杀的,你总是挂在腰间的角锥怎么会扎在陶申胸口上!”
“别以为申哥死了,就没人指认你!”
“要按老久之前的规矩,杀人就应该绑在刑柱上,由巫覡拿刀剜心,大腿骨拿到尾埠给骨匠做成斧柄。我才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会为我哥报仇,等会就了结你的狗命。”
陶申的弟弟脸色阴鸷,手中紧攥着一把石刀,恶狠狠盯着杀兄仇人理季。
心虚躲避陶申仇恨的目光,理季一时也不知道是落仇家手里还是落巫覡手里更惨。
有人提起一只脏布袋,将里头装的东西哗啦倒出来,似乎都是破烂,看不清器物原来的模样,那人嘀咕:“都是木头渣子,破石子,他妻子说这些破烂原来是漆盘,会不会是骗我们?”
“就该把他妻子一起绑来,让她拿着这些东西亲口跟神使说。”
“什么漆盘,你们别听那婆娘胡说。”
理季心里悔恨不已,就不该让妻子见到漆盘,那蠢女人还以为丈夫只是偷人家东西,交出脏物就会没事。
“嘘,覡鹭下来了。”
有人小声嘀咕,众人不再说话,纷纷行礼,将头压低。
青南走至被缚住双臂的理季面前,冷冷盯着他,理季双膝发软,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理季,莫要在神明面前说谎,我问你簇地首领许诺给你何种好处?能让你不惜犯下死罪?”青南的声音冷的像冰一样,又像刀子般锋利。
理季不禁哆嗦起来,心里大为惊诧,冷汗直流,难道神使真得具有神力,能看穿人心。
看向理季身旁那堆不成样子的东西,青南从中拾起一块漆皮,仔细检查,他看见红色漆皮上绘有黑色的神鸟纹饰,很熟悉的纹饰。
这一小堆“破烂”里边,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颗粒,捻起一颗,是玉粒,这些玉料制作得极其讲究,一面平一面凸起,打磨得很光滑。
“你是不是很惊诧,为何前天漆盘还光亮如新,隔日便像泥盘子一样酥脆,一捏就碎了?”
青南微微一笑,轻轻拍去手中的灰尘,一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理季的眼睛,理季的肩膀不停抖颤。
青宫之覡明明不可能知道漆盘化为腐朽的过程,却能说得仿佛亲眼所见。
冷汗渗透理季的衣服,他感到自己暴露无遗,罪恶昭然若揭,已无处藏匿。
“是你杀了陶申?”
“我我……我不是有意……”理季露出惊恐的表情,话都说不完整。
“这就是你从陶申手中抢来的漆盘?”
理季点了下头,惊恐的脸上血色尽失。
青南知道一双双渴望复仇的眼睛正看着他,希望从他口中听到对理季的死亡判决,由神使口中说出,那就是神的旨意。
以前,青宫巫覡处置罪人,手段都很凶残。
青南没有理会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神,他转身离去,只对跟在身旁的青露嘱咐:“将漆皮和玉珠收集起来。”
给予巨大压迫感的人离去,仿佛掐住心脏的手松开了,理季的脸上稍稍恢复点血色,抬头见到周边人那一张张凶恶的脸,他吞吞吐吐:“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将理季押往青宫的数名青壮,又押着他离开。
不用青宫来审判,平民之间有自己的法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在广场上,羽邑的居民参与对罪人的判决,纷纷认为理季该死,应该抵命。
陶申的弟弟和几个亲友拽着失魂落魄的理季出城,他们将会在沼泽地里处决理季。
青南捧着一只装有漆皮和玉珠的漆盒,将它供奉在青宫的主殿,供奉在至尊神帝君面前,他的心情凝重。
耳边仿佛听见陶申与理季死前的惨嚎,他们为一个美丽虚影丢掉性命,何其可悲可叹。
能想象这件漆盘刚出水时的模样,宛如鲜血般具有生命的鲜红漆色,二方连续笔触飘逸而绮丽的黑色神鸟纹,皑洁如月的白玉饰,它是一件珍宝,那个逝去的强大王国留下的吉光片羽。
刚出水时,几百年的时光仿佛在嵌玉漆盘身上凝固了,它一定是崭亮如新,精美绝伦。
可惜终究不敌岁月,它出水后,就脱离原先的储存环境,时间飞速作用于它,数百年时光如沙漏倾泻而下。
几百年间,河水早就泡烂了木质的胎体,使它酥软,最终分崩离析。
一个美丽的虚影。
“美玉终有碎时。”
老迈的声音,充满情感。
青南抬起头,见青宫大覡朝他缓缓走来。
美玉终有碎时。
青南不是第一次从青宫大覡口中听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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