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记忆(1)
喻凛也是在很久之后, 才明白那几年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星历时代的人们经历了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们见证了无数星球的壮丽景色、不同文明的独特风情以及科技发展的神奇体验,加上星际探索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任务, 巨大的时空距离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填补。人类渴望更多的时间去探索和体验,想要避免因个体生命的终结导致某些关键知识的流失,于是, 云岭之中有一群大胆的人提出了“提瑞西亚斯长生计划”。
喻凛就是这个计划中唯一的幸存者。
星历335年,云岭基因组研究所的几名干事带着他们研究了数年的成果来到了第二星系的约克星上, 在一座深山中建立了研究基地。而他们的“研究对象”,不言而喻。
接受注射的“实验品”几乎没能撑过半天, 唯一幸存的喻凛也走上了他们预料之外的“岔路”。
根据研究基地与后来顾明绪提供的体检报告,喻凛控制情感产生与调节相关的基因出现了特定的缺失, 导致情感表达相关的神经递质合成、受体功能等受到严重影响。
肌肉蛋白合成相关的基因过度表达,肌肉力量比正常人类高出数倍,肌肉耐力基因也有所增强,可持续高强度活动的时长远在常人之上。
感官系统中,由于光敏蛋白基因突变, 他对光线的敏感度提高, 对快速移动目标的捕捉力大幅增强,听觉频率扩大, 嗅觉与味觉的敏感度降低, 但对危险化学物质的嗅觉识别能力仍然保留。
至于大脑结构,则出现部分与情感处理相关的脑区神经连接异常, 运动协调相关的脑区神经纤维密集,神经信号传导速度加快的情况。
免疫系统中的部分基因也受到了优化, 但可能存在特定的免疫缺陷,体检报告上暂定空白。
从数据上看, 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长生的任何特征,甚至还可能出现早衰、免疫系统失衡、精神网崩溃等风险。
只可惜,那些研究人员用尽了所有方法,都没能再复刻出第二个幸存者。
直到星历338年的冬天,非法研究东窗事发,第一星系的特遣队逮捕了基地所有研究人员,也带走了喻凛这个“残次品”。作为重要的人证,虽然他连半句话都说不清楚,但他还是辗转了各处“配合调查”,直到联盟法庭对基地相关人员的判决结束,他才在各方势力的争夺中,被送到了顾明绪的手上。
如果没有这桩“丑闻”,顾明绪那年本来应该升任基因组研究所的副所长,不知道是对同僚的所作所为寒了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顾明绪毅然决然地交了辞呈,从云岭离开。
顾明绪是个很奇怪的人。
顾家在联盟树大根深,顾明绪自小接受的就是首都星的精英教育,她在双亲和睦、兄友妹恭的环境中长大,身上既有富家小姐的娇矜,又有我行我素的自由与洒脱。
最开始到她家的时候,喻凛总是一个人蹲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的景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他就像一个在那处扎了根的蘑菇,蘑菇不用思考,也不会说话。
顾明绪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他。
她会问起他的名字,问起他在福利院的幼年时期,问起他那些已经长埋地底、面容模糊的朋友们。她还会说起自己的少女时期,说起她令人又爱又恨的幼稚兄长,和她那正处于人嫌狗厌阶段的大侄子。
“你想出去玩吗?我哥家的附近好像开了个主题公园,那烦人的小子办了年卡,一到周末就往里面跑,改天我把他的卡抢了,带你潇洒去怎么样?”顾明绪蹲在他的旁边,海藻般的头发披散下来。她的五官放量很大,巴掌大的脸上几乎没有多少留白,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双眼。
那个时候,她将近四十,性格还是咋咋呼呼,比十一岁的喻凛还像小孩。
没等到喻凛的回应,她也不觉得遗憾,只是就这么陪他蹲着。喻凛对痛觉相关的感应迟钝,蹲上再就也没有任何反应,但顾明绪却不一样,还没过几分钟,她就骂骂咧咧地抱着小腿直哼哼。
但喻凛还是没有看她一眼。
喻凛在研究基地待了一年多,养成了无比精确的作息习惯,每天早上六点醒,七点就要吃早餐,顾明绪却懒惰惯了,从前在云岭时就经常踩点上班,更不要说现在成了“无业游民”,恨不得天天睡到大中午。在第三次被喻凛摇醒时,她忍无可忍地购置了一台家居机器人,设定好了程序,把喻凛的三餐都交给了它。
但对于当时的喻凛而言,进食只是为了保持生理机能,至于好不好吃,爱不爱吃通通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顾明绪却特别喜欢吃零嘴,尤其喜欢各类甜食和果干,每次还都非要给他塞上几口,再给他介绍塞进嘴里的东西是个什么滋味。
他那时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直到很久之后,在谢知让的家里,吃到了他的奶奶递来的李干。
当时只道是寻常。
大抵就是如此了。
家里的零食禁不住顾明绪霍霍,很快便见了底,顾明绪硬拉着他出门“补货”。大包小包的东西太多,顾明绪提不动,而瘦小的喻凛一手便扛了起来,无声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顾明绪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后知后觉地跟了上来:“要么我们今晚不在家里吃了,机器人做的东西一股流水线的味道,我带你去试试我最爱的那家海鲜怎么样?”
喻凛依旧没给她回应。
突然,天阴沉了下来,雨点骤然落下。两个人躲避不及,直接被淋成了落汤鸡。
所幸大采购的超市离顾明绪的住处很近,她拉着喻凛就飞快地往家里跑。
喻凛觉得她跑得很慢,但这样被人牵着的感觉前所未有,很奇怪,虽然形容不出来,但他却莫名地不想放开。
本来他十分钟就可以跑回去的路,被顾明绪拖累成了二十分钟。
结果谁也没想到,两个人晚上一起发起了烧。
在没有喻凛之前,顾明绪一向过得大大咧咧,今天回家之后难得警惕,又是招呼机器人去煮姜茶,又是嘱咐喻凛换下衣服洗个热水澡,还很有先见之明地含了一片感冒药,可是半夜还是不慎着了招。
手脚虚浮无力浑身发烫的顾二小姐只能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中强制开机,昏昏沉沉地爬到喻凛房间,本来嫌麻想用手给他量量温度,发现不太管用又换了额头,最后实在没办法才认命地拿了温度计。
然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大晚上地双双入院吊水。
喻凛软软地歪倒在她的怀里,身上还披着顾明绪的外套。冰冷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流进他的血液里,他微微蜷缩起手指,勾住了顾明绪的衣角。
顾明绪第一次在他的脸上见到类似眷恋的情愫,原本又热又胀的脑袋都在瞬间清醒了过来。
自她见到喻凛的第一眼起,无论周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一尊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雕像,永远不会回应。而如今,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这点脆弱,哪怕只有微末的一丝,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小孩了。
顾明绪抬手抚摸着喻凛柔软的头发,替他更换了已经发烫了的退烧贴,心血来潮地说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喻凛的身份证明是特遣队临时办的,因为问不出信息,只能根据研究基地报告上的编号,在姓名那栏填了个“零”字,看起来着实不太像真人该有的名字,之前来给他输液的护士都诧异地看了看几眼。
“‘零’不太好听,与它读音相近的字也都差不多,寓意也不太好。不如叫‘凛’吧,跟我姓其实也行,但万一被我家老头老太知道了,可能会把我念叨死……我从前有个很崇拜的作家,姓喻,不如就随她吧。”顾明绪喃喃自语了好一会,都快把自己念困了,才琢磨出了一个名字,“就叫‘喻凛’吧,要是你长大后,不太喜欢,就自己换了。”
顾明绪捋着喻凛的头发,昏昏欲睡,就在她以为自己仍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复的时候,突然听到喻凛稚气未脱的少年嗓音:“……凛。”
“什么?”
顾明绪感觉自己大概是烧出了幻觉,耳边却再次响起喻凛微弱的咕哝:“喻……凛。”
这么大的一个人,差点就因为这两个字,在医院里哭了出来。
喻凛和顾明绪一起生活了一年多,顾明绪虽然离开了云岭,但顾家的产业依旧可以支持她的研究。她将家里的一半空间改成了研究室,但研究的不再是以前的课题,而是另一种技术。她想尝试能否逆转喻凛身上的改变,想让他重新拥有缺失的七情,恢复或进化或退化的五感。
喻凛戴着耳机总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里面播放着顾明绪精心挑选的童话故事。可这样的生活注定不会长久,因为基地的研究人员接受审判时公布的材料之中就包括了对喻凛的研究数据。
联盟成立后,各个星球上的战争并没有完全停歇,各单位即使早就在进行仿生战士的开发,成果却不尽人意。喻凛的生理指标与感官能力让他具有巨大的作战天赋与潜伏素质,AS谍报中心多次派人上门讨要,都被顾明绪骂了回去。
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盯着喻凛这块肥肉的人多到难以想象,喻凛只记得那段时间的顾明绪睡得越来越短,精神越来越憔悴,直到某天出门后久久未归,喻凛从白天等到晚上,又再次等到来熹微的晨光,都没能看到顾明绪。
最后,他等来的是AS派来的几名特工。
只是在被带上机甲车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了顾明绪的声音。
“喻凛!我会接你回来的……”
喻凛望向窗外,张了张嘴,说了一个:“好。”
不过顾明绪应该是听不见了。
第142章 记忆(2)
训练场上, 子弹划破沉闷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十二岁的喻凛架着枪,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冷漠地盯着远处的目标。随着手指轻轻一扣,靶心应声而碎。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们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AS在各个星球上搜罗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 他们被分类、被评估,其中具有敏锐观察力或者特殊天赋的会被挑选出来, 送往AS谍报机关的总部,进行高强度的训练。从体能极限到思维操控, 再到精神力的强化,谍报机关会传授他们伪装技巧与各种高科技设备与兵器的使用, 在训练结束后,他们会成为藏在黑暗中的一把刀。
负责训练这些“预备兵源”的是AS第九部,它的长官对喻凛寄予厚望,但这把尚未开刃的刀能否在未来锋芒毕露,还是要看他自己能否经得住集训营设下的重重关卡。
“下一个。”教官德雷斯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
喻凛迅速更换弹匣, 转身走进下一个训练环节。AS的训练计划从三年前开始, 中间断断续续都有新人加入,如今年纪最大的成员已经过了十五岁, 抽条的身体如雨后春笋般猛蹿, 仿佛一头刚觉醒力量的兽,身上训练服被撑得满当, 隐隐能看见肩部三角肌的轮廓。
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和他分到一个组进行格斗模拟,单是体型压制就够他们喝一壶。见到今天倒霉的那个是新来的喻凛, 原本还在安静排队的少年们开始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无它,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不远受人控制, 更不用说他们其中很多人都在外孤身流落多年。哪怕进了谍报机关后不断经历洗脑,骨子里还是带着未曾磨灭的叛逆。
而喻凛却和他们不一样。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的机器,他的程序中除了生存就只有训练,社交、朋友对他而言都是程序之外的东西,他不会搭理任何人,也不会关注任何人。
半大的少年最烦这种自以为是、自诩清高的同龄人,喻凛很快就成了他们的孤立对象之一。不过喻凛既不在乎,更懒得搭理,加上他刚才训练几天,各项考核成绩几乎封顶,也没有太多人敢在明面上招惹他。
顶多就是看看他的笑话。
比如现在。
十二岁的喻凛比他的对手矮了一个头,对比起来,尚未发育纤细的四肢像柔弱的柳枝,瞧起来没什么力量。
他的对手率先发难,没带任何技巧地就挥拳而来,喻凛闪身避过,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他抬脚踹去,却被对方挡下,紧接着借力旋身而起,另一腿蹬上对方的肩膀,跨坐着绞上他的脖颈。
少年冷不防地被钳制,但胜在喻凛腿上的力度虽大,他还有余力抵抗,他一边手扣着喻凛的大腿往外扒,另一只手反手毫不停歇地击打他脆弱的腰腹,势要逼得他松腿。
然而喻凛却像是毫无反应,少年沙包大的拳头在他的腰上捶了一下又一下,他腿上的力道都没有任何松懈,甚至还弓身用手肘钳住他的下巴,把少年的脸勒得通红。
少年挣脱无能,窒息让他攻击的手渐渐脱力,喉咙里开始发出“咯咯”的喘息,像是破旧风箱的哀鸣。他用尽浑身解数都不能让喻凛松力分毫,最后灵机一动,竟直直向后栽去,把喻凛砸向地面。
他甚至连一声轻哼都没有听到,这样的姿势反而更加方便了喻凛受力,少年的双腿控制不住地乱蹬起来,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我输了、我输了……”他急促地求饶,一旁的德雷斯也上前将两人分开。少年慌忙爬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来之不易地新鲜空气,喻凛却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起,连身上沾染的灰尘都没打算拍上一下。
“喻凛,等等。”德雷斯喊住了他。
喻凛偏过头。
德雷斯走上前,掀起了他的衣角。先前被少年捶打的地方此刻漫开了一大片鲜艳的紫红色,在他瘦削白皙的侧腰上显得格外可怖。
其他的训练者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有人偷偷看了一眼,眼神中写满了害怕与疏离。
“你的训练先暂停,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德雷斯说道。
喻凛点了一下头,脚尖也跟着转了反向。
于是,这一天之后,喻凛没有痛觉的事传得人尽皆知。训练营里的少年们本就自以为异类,没想到有人比他们这些异类还要异类。
中午吃饭的时候,上午打输了的少年在食堂里与他狭路相逢,刚低下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见喻凛目不斜视地走了。
他不死心地追了上去。
喻凛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就占了一个四人桌。少年气势汹汹地在他的对面站定,喻凛旁若无人地拿起了一片烤面包,慢吞吞地咬了下去。
“喂!”
“我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喻凛听见了,但不想回应。他就着牛奶把烤面包咽了下去,心里想的却是:顾明绪现在在干什么呢?
喻凛再次见到顾明绪,是在他即将前往第四星系的前夕。
十三岁那年,他通过了训练营的毕业考核。说是毕业考核,实际上是把他们与一群联盟死刑犯丢入人工制造的热带雨林,为期十天,只有五个存活名额。
通过考核以后,会有人专程来为他们进行体检,等到检查通过,他们将被派到第四星系执行秘密任务。
喻凛的检查,和其他四人都不同。
因为他的体质太过特殊,目前只有顾明绪最为了解。这大概也是她能说动AS高层,让她见上喻凛一面的原因。
“我回到了第一军校,现在在智能生物工程学院任职。”喻凛这一年长了不少,顾明绪已经不用蹲下身就能与他对视,“我还在想办法,再等等我,好吗?”
喻凛感觉她好像要哭,晶莹的水光在眼眶中来来回回地打转,可就是没有落下。
“对不起……”顾明绪的手触碰到他冰凉的脸,颤抖的指尖摸索过他脸颊上的划痕。
不想喻凛突然抬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小声说道:“想吃李干了。”
顾明绪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喻凛眨了眨眼,一双眼中无波无澜,却莫名地让顾明绪心头一酸。
喻凛后来把AS那些特工的手段见识了个遍,甚至自己都成为了他们的一员,自然也能猜到几分他们是怎么威胁顾明绪交出自己。只是当年尚不知情的他本能地相信顾明绪,就好像孩童天然信任他的母亲。
半个小时后,四部的长官森*晚*整*理敲门催促检查情况。顾明绪递交了检查报告,喻凛身体的各项数值与两年前别无二致,但是增长了数倍的精神力旁却标注了警告。
“一年,必须让我为他检查疏导一次,否则我不确定他的精神网会失控到什么程度。”
四部的长官说道:“这得去和上面商量,我做不了主。”
顾明绪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回过头又嘱咐了喻凛几句,才在他们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
三天后,喻凛乔装之后,被送去了位于第四星系边境的贝塔星。
贝塔星资源集中,发展极度不平衡,贫民窟与中心商业区仅一墙之隔,虽然作为最早宣誓加入联盟的星球之一,但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一个极其落后的地方。
喻凛他们的任务,是潜伏在贫民窟里,扮作流离失所的小乞丐,配合四部对贝塔星上分离主义的清剿行动。
他们睡在用两根木架和一块破碎的床单支起的大棚下,身上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衣服,整个人像在泥地了滚了一圈,脏兮兮的。贫民窟里每天都很热闹,垃圾车会一车车地将中心区的垃圾运送过来,附近的居民兴致勃勃地一拥而上。
一起执行任务的搭档很快就和他们的“邻居”搞好了关系。喻凛看着那个小女孩随着母亲冲进垃圾站,从大大小小发馊的袋子里捡满了一盆的鸡骨架,清洗之后再次复炸,然而热情地捧到他们漏风漏雨的窝里,邀请他们一起品尝。
搭档面色难看,喻凛却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炸鸡塞进嘴里。女孩高兴地看他吃下,又被同龄的朋友拉走。
搭档终于转过身干呕起来。
“这东西……你他妈的……怎么能吃的下去……”
喻凛瞥了他一眼,没太懂他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他们能吃,为什么我不能吃?”他无辜地问道。
搭档知道和他说不清楚,摆了摆手,转过头又干呕了几遍。
后来,清剿行动成功,联盟派遣的执政官接管贝塔星,阻断在区域之间的高墙被拆除。喻凛则前往下一个星球,开始他的下一个任务。
一同共事的搭档死了一个又一个,喻凛却长成了谍报中心最锋利的一把刀。
星历353年,星际海盗劫持了一架从第三星系向首都星返航的少年游学探索队的星舰。由于人质的身份特殊,大多都是来自第一星系的权贵之家,第三星系不得不向首都星发出了协助请求。
几番争论下,协助救援的任务落到了谍报中心的手上。喻凛借着第三星系的太空军与星际海盗拉扯之际,一个人架着机甲潜入了被劫持的星舰里,将留下看守人质的星盗打得残的残、伤的伤。
虽一战成名,但最后歌功颂德的新闻报道里,却隐去了他的名字。
锋利的刀固然是趁手的武器,可一旦锋利过了头,并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喻凛的年龄增长,精神网混乱的情况也愈发频繁,AS高层答应了顾明绪每年为他检查疏导一次的请求,却越发担心这把刀会变得不受控制。
于是,AS九部的长官提出了另一种使用方式,将他投入第四星系的边境战场。他的冷漠与高效会成为他最大的优势,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战斗兵器。
喻凛被编入了一个特殊的小队,他们的直系上司,正好是当年训练营中的教官德雷斯。
德雷斯本就是AS九部从军委借过去训练“新兵”的人,但因为最后纪念不合,在格斗课结束之后,就立马打报告回到了军队。
在见到喻凛的第一眼,他讪笑了一声,说:“还真是孽缘啊……”
他不知道喻凛还留有几分对他的印象,但他却无法忘记在AS训练营里的那段日子。
意料之中的,喻凛对他的感慨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好奇地盯着他腰上刚挂上的新制武器。
“想玩?”德雷斯问道,“你要是能说出我的名字,我就给你玩玩。”
喻凛幽幽地注视着他,喊道:“德雷斯,你很幼稚。”
德雷斯先是一怔,显然没想到喻凛真能记住他,随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解下腰上的武器递给喻凛,嘴上却提醒道:“在这里,你应该叫我德雷斯少将,或者德雷斯长官。”
喻凛觑了他一眼,拿起那把新制激光枪,也没瞄准,冲着远处的树林中胡乱开了一枪,
一群鸟雀惊飞。
“不好用。”喻凛说着,又把枪丢了回去。
喻凛的队伍在第四星系的战场上执行最危险、最直接的突击任务。他不识七情、不知痛觉的特性让他比任何人都有作战效率。他能毫不犹豫地穿越火线,迅速、冷血地解决对手,不管是近战格斗还是远程狙击,乃至高强度的太空机甲战斗,他都游刃有余。那些队友对他又敬又惧,却无法否认一台不知疲倦、不畏死亡的人形兵器会让整个队伍变得极具战斗力。
再后来,星际355年,第四星系的战争结束,联盟与帝国签订了休战协议。德雷斯晋升为中将,调任回到首都星修养。
他带回了喻凛,美其名曰让他回来接受检查与疏导。
而早在半年前,唯一做到这两件事的顾明绪,因为积劳成疾长辞于世。
第143章 记忆(3)
顾明绪入职第一军校后, 主要的研究方向转为仿生人制造,因为比起解决喻凛的身体情况,她当时认为, 只有研制出完美的替代品,才能让谍报机关在内各大势力放弃对喻凛的觊觎。
当然,她家里的改造实验室也仍在运转。
德雷斯偷偷给喻凛放了一天假, 准许他去顾明绪的墓前探望,出发时, 还特意在他的终端上留下了需要准备的东西与注意事项。
一条蜿蜒的小路在草地间伸展,路的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松柏,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细细碎碎的光斑随着微风摇曳。
灰白色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与生卒年月清晰可见, 今日不是常人悼念的日子,墓园里寂静一片。喻凛按部就班地送了花,摆了果,站在墓碑前静静地站了半个小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明绪还没来得及给他进行死亡教育, 进入AS后, 更没有人会告诉他要如何面对亲人的离世,即使在往后的日子里, 他面临过许多次搭档的死亡, 也杀死过无数的敌人,但他们对喻凛而言, 和路边的蚂蚁,天上的飞鸟没有什么不同。他不会因为一只鸟的死去、一只虫的消失感到心痛与遗憾。
但是现在, 他的目光落在颤巍巍地顺着“绪”字往“明”字上爬的蚂蚁身上,察觉到了自己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顾明绪, 还有李干吃吗……”
喻凛喃喃地说着,只可惜没有人再回答他。
他踩着地上的光斑,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墓园外走,胸膛上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了下来,呼吸喘气都不利索。
“你好?”路的尽头,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喻凛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就听他继续说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的搭讪方式,好烂。”喻凛说。
他有个队友就喜欢这么撩拨他们驻扎地附近的小姑娘,被另一个队友骂过,喻凛听得多了,也记住了这么一回事。
“不是,我这不是搭讪!”青年解释道。
喻凛没打算和这人纠缠,敛下眼皮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哎!我们是真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那人还在身后喊他,喻凛没有搭理。只不过等他走出墓园,才突然想起来,那张脸他确实是见过的。
三年前第三星系的星舰上,有个不知死活的青年拦腰抱住了想要偷袭他的星盗。虽然喻凛敏锐的观察力早就发觉了星盗不怀好意的暗中接近,即使没有那个青年,他在自己的手上也讨不了好处。但他还是对这个人留下了一点印象。
因为他的眉眼与顾明绪有几分相像,让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看着顺眼了不少。
“啊……”
喻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人好像就是顾明绪从前时常念叨着的人嫌狗厌的大侄子。
应该也给他回一个“你好”的。
这是喻凛第一次,生出了近似“遗憾”的情绪,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
德雷斯说是回首都星修养,但还是被委派了重要任务。作为有着前线指挥作战经验的高级将领,第一军校特意聘请他前往担任当年的太空实战授课教师。
德雷斯犹豫了几天,同意了,但其中一个要求是,他得带一个学生入学。
第一军校那边不知道喻凛的身份,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但此举却遭到了军委部分知情高层的阻挠。幸运的是有人力排众议与德雷斯站到了同一战线,把那些反对者说服得松了口。
德雷斯回来后还对喻凛模仿起了那人的语气,手毫无预兆地往桌子上一拍,把茶杯都震得抖了三抖:“陆上将说,一个要去前线作战的士兵,你们不让他受教育,怎么,是指望他连蒙带猜诸位的战略意图,然后凭借那点可怜的本能在复杂的太空战场上横冲直撞?哦,在诸位看来,那些机甲战舰的操作界面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不用学就能无师自通。在诸位的英明决策下,想必他能把医疗舱当导弹丢出去,把备用能源包当弹药装填,或者等他面对敌人隐形机甲的围攻时,直接闭上眼睛祈祷对方良心发现主动献身。”
德雷斯模仿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阴阳怪气复刻了十足十。然而在场唯二的活人欣赏不来他精湛的演技,不咸不淡地回道:“机甲战舰的操作界面确实很简单,我也不会把医疗舱当导弹,把备用能源当弹药,他这么做过吗?”
德雷斯的兴奋劲泄了大半,悻悻地坐回椅子上靠着,猛灌了一口水:“难怪当时训练营里的兔崽子都不喜欢你,你这个性格,到学校里怎么交朋友?”
喻凛瞥了他一眼,问道:“朋友?你给我的任务里还包括这个吗?”
德雷斯叹了口气,本来想否认,但想了想还是说道:“对,你这次的额外任务是交到一个朋友。”
喻凛“唔”了一声,客厅里的光幕上正播放着联盟最近的热播八点档狗血剧,女主的心声从音响里传出:“有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男朋友真是不幸。”
喻凛随即模仿着说道:“有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上司也真是不幸。”
德雷斯:“……”
但喻凛的入学计划还是这么定了下来。
报道那天,德雷斯解决完了自己的入职程序,还要去帮喻凛跑入学手续。九月的首都星还是热得惊人,炙热的烈阳烘烤大地,还没半小时德雷斯就热得大汗淋漓,一分钟都不想在室外多待。
偏偏喻凛像是看到了什么,在行政楼外不远停下了脚步,德雷斯喊了他几遍见他没应,索性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进楼里舒服去了。
喻凛在一棵树旁蹲下,正好在树荫的范围外,他也不嫌天热,就这么盯着从土里小洞中钻出的蚂蚁,看它们密密麻麻地爬到了一只跳蛛的尸体上,强大的鄂部将尸体撕碎,然后将它一块一块地搬回巢穴里。
一只跳蛛死了,蚂蚁会想什么呢?
喻凛的心里冒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但没等他找到答案,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就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军校里来往的学生很多,这点德雷斯已经和他提醒过,加上来人似乎并没有恶意,喻凛瞥了一眼就没有理会。
他伸出手指,挡住了其中一只的去路,那只蚂蚁冷不防地在他的手上撞了一下,然后迅速朝旁边绕开。
谁想,对方在他的身旁停了下来,一道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头顶上。
陆鹤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天气下,出现在这里、任凭太阳暴晒的人太过奇怪,让他忍不住地多看了两眼,又鬼使神差地走了上来。
喻凛一头乌黑的头发略显凌乱,几缕发丝遮住那双澄澈如清泉般的眼睛。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冷白的手臂在日光下泛着釉质的光泽。
是很乖、也很漂亮的长相。
陆鹤川垂眼,问道:“在做什么?”
喻凛眨了眨眼,问他:“蚂蚁,你也想看吗?”
陆鹤川顿了一下,说:“……不。”
喻凛收回了目光,慢悠悠地说:“那你挡到我了。”
陆鹤川愣了愣,过了几秒,才退开了一步,说道:“……抱歉。”
陆鹤川不知该纳罕这样灼热的天气他还有如此的闲情雅致,还是该懊恼自己不受控制的冒昧打扰。
“唔……没关系。”喻凛说,“我原谅你了。”
陆鹤川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提醒:“天很热,这样容易中暑。”
喻凛自下而上地歪着脑袋看他,说:“我不会中暑。”
然后又问:“它们会吗?”
陆鹤川不明白他怎么能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认真地回道:“或许会,但我们不知道。”
“那如果其中的一只蚂蚁中暑死了,它的同伴也会像这样把它分食吗?”
陆鹤川说:“没见过,不过它们会把它的尸体拖回窝里。”
“啊……”喻凛支着脑袋,垂着眼若有所思,“你觉得它的同伴是在把它拉回屋里‘安葬’?”
陆鹤川觉得中暑的应该是自己,不然也不会在这和一个陌生人探究起了蚂蚁的社会关系。
但嘴上还是说:“我没读过相关的研究,但在人的角度下,应该更愿意相信它们是想将它‘安葬’。”
喻凛闻言,却把下巴抵在了胳膊上。
无论是分食还是安葬,它们终究会对同伴的离开有所反应。而他的大脑却始终像是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雾,就算强行拨开了,也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陆鹤川在旁边站了一会,不太自然地搓了一下手指,见对方全然没有在意他的存在,继续我行我素地盯着地板静静地看,几分钟后便转身离开了。
只不过他进了行政楼后没多久,喻凛抬起头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眼底的光华明灭,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陆鹤川透过楼道里的窗往外看时,喻凛已经没了踪影。
此后一个月,陆鹤川都没再见过他。
德雷斯把喻凛安排进了军事战术与太空作战学院,里面的学生一半是出自于第一星系各个家族的推荐生,一半是来自其他星系的平民特招生。因此自入学伊始,这些人就泾渭分明地分出了两个派系。
唯独喻凛,又成了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他的来历成谜,德雷斯中将亲自为他办理入学手续的风声早就传开,“家族派”的学生私下打探过他的情况,无奈喻凛独来独往,还眼高于顶,几个少爷碰了一鼻子灰,索性直接把他当个透明人看。而“平民派”自诩火眼金睛,一看喻凛和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也懒得拉拢。
但喻凛都不是很在意。
毕竟这里面没一个打得过他的。
德雷斯上了三次机甲战术理论课程后,台下的学生隐隐有些不满,直言道:“中将,我们来第一军校不是为了纸上谈兵,理论的东西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套,我们早就倒背如流,还不如直接放我们去演练场实操。”
德雷斯好脾气地“呵呵”一笑,下一节课就随了他们的愿,把所有人都带去了演练场。
兴奋的学生们左看右摸,完全没有心思听德雷斯接下来的“机甲操作手册朗读”,所有人的心好像都飘到了外太空上。
德雷斯也不恼,因为他下一秒就点名让喻凛上去把他们揍了个片甲不留。
“看来各位倒背如流的水准还是不怎么样啊。”德雷斯靠在椅子上,翘着腿,吊儿郎当地说道,“现在还想不想实操了?”
刚握上操作杆就被喻凛用精神力扫下来的学生慌忙摇头。
“那我就继续讲了?”德雷斯笑眯眯地说道,转头又对喻凛说:“你揍了这么多人,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喻凛看了看面色铁青的一群人,点了点头。
不过他倒是不累,毕竟很多人都是几秒内的事,总共没浪费多少时间。但既然德雷斯都这么说了,他也十分听话地离开了演练场。
演练场并不建在军事战术与太空作战学院,而是属于机甲工程学院的地盘。后者的各大教学实验楼建得那叫一个错综复杂,喻凛从演练场出来时走错了门,一头扎进了机甲学院的迷宫里。
十分钟后,喻凛彻底迷了路。
两边的墙面上挂满了机甲设计大赛的优秀作品,一扇扇相似的门在喻凛的眼前晃过。
不知道拐了多少的弯,他终于在一间专业教室的门口停住了脚步。
那扇门半掩着,教室里的灯光有些昏暗。
喻凛透过门上的玻璃望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视野中,各式各样的机甲零件与模型堆叠。
而在那堆零件的中间,坐了一个人。
第144章 记忆(4)
教室里散发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 四周墙面挂满了图纸,地上堆放着杂乱的模型与工具,几乎没有下脚的地。
那人靠在躺椅里, 脑袋微微垂着,窗帘缝隙中漏进的阳光在他浓长的睫毛上铺下一层细碎的金色绒光。
喻凛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凑近了, 安静地打量着他。睫毛掩盖下的皮肤挂着一点乌青,像是没休息好, 黑发微微有些凌乱,遮盖了一点眉宇。
桌前散落着几张潦草的设计稿, 看起来像是机甲零件之类的东西,喻凛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垂下的修长手指上, 中指的薄茧处还沾着一点铅灰。
喻凛跨腿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扫过他耳上挂着的耳机,也不知道是没有听到动静,还是以为进来的是共用这间教室的同学,他并没有醒来。
喻凛扒着椅背又盯着他看了一会, 视线缓缓扫过桌面上的图纸, 这人的笔触很利落,就像他耍刀时一样。
喻凛贫瘠的鉴赏能力让他挑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只是单纯地觉得, 相比起来,眼前这些设计稿似乎比墙上贴着的那些看得顺眼。他幽幽地盯着纸上那人的漂亮字迹, 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白纸。
桌上的铅笔很多,他估摸不准都有什么区别, 于是随便抓了一只,就处信手涂鸦了起来。
虽然军营里的武器他都使得游刃有余, 用刀解剖个蚊子都不在话下,但这只手还是第一次尝试干这样的事。他垫了本书在椅背上,慢慢地勾画着那人的轮廓,斜射进来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为深邃锋利的五官添上了一丝柔和的光晕。
喻凛突然觉得心里很静,静得什么也听不见。
可是这样的安静没持续太久,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喧闹的声音渐渐靠近,手上的笔一顿,笔尖断成了两截。
喻凛下意识地皱起眉,刚抬头,便和陆鹤川的视线撞在了一块。
陆鹤川的脸色不太好,大抵是被那股动静惊醒,心情不太爽利。但在看到对面的喻凛时,他的表情又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
“好巧。”喻凛眨了眨眼,把自己的“大作”放到一边,说道,“我迷路了。”
语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陆鹤川不由地觉得有些好笑,毕竟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迷路后第一件事不是找人问路,而是到别人的专业教室里静坐等人睡醒。
“你要去哪?”陆鹤川问道。
“我也不知道。”喻凛说,“但我从演练场过来,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回去。”
德雷斯的授课应该差不多结束了,现在回去应该还能蹭上他的车。
陆鹤川沉默了片刻,说:“从演练场迷路到这里……还真是不寻常的路线。”
喻凛没有回应,只是搭着椅背无辜地看着他。
“我送你出去。”陆鹤川说完,便撑着躺椅的椅背站起身来。
他腿上放着的方形金属盒子顺着他的动作滚落在地,发出“锵”的一声脆响。那盒子骨碌碌地滚到喻凛的脚尖,“当”的一下,掉出了一块零件。
喻凛:“?”
这算什么,碰瓷吗?
他抢先陆鹤川一步俯下身捡起了那个方盒子。陆鹤川的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起身时又差点和他撞在一块。
见喻凛若无其事地捏着它细细打量起来,陆鹤川不动声色地碰了下鼻尖,解释道:“零件还没组装好,有点脆……”
话还没说完,喻凛已经用手轻轻地在上面扭动了几下,干脆利落地将它拆解成了好几块,又以极快地速度将它们拧在了一块。
陆鹤川:“……”
喻凛把方盒子塞进了他的手里,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道:“厉害吧。”
陆鹤川的指尖触碰上方盒子金属外壳,垂下眼直视着喻凛的脸。他虽然在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脸上的肌肉与情绪像是被不同的东西分别控制,才能出现这样错位的情况。
但陆鹤川却莫名地挪不开视线。可能是对方的眼神太过纯净,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像一只倨傲的、正在邀功的猫。
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许久都没琢磨出开口的话头,只能淡淡地应了一个“嗯”。
“那……”
教师的门被人“嘭”的一声重重推开,来人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直接冲里面喊道:“陆哥,你出来评评理,斯特洛夫那群人非要说是因为我们设计的机甲有问题,导致他们输给了哈迪,嚷嚷了一下午了,一群哈批!”
“你骂谁哈批?”门外的另一个声音大喊道,“我只说是你设计的平衡系统不合理,他爷爷的导致我每次闪躲都会侧滑出去,差点摔死!别乱带上其他人——”
陆鹤川看了看扒拉着椅子回头张望的喻凛一眼,说道:“等我一下。”
然后拿着手上的金属盒子思考了一会,才把他们放到了那堆草稿上。
喻凛瞧着他不疾不徐地走出教室,外面用来摆放机甲模型的展示平台上乌泱泱地站了七八个人,见陆鹤川从教室出来,自动分出了界限分明地两端,每个人脸上都是忿忿不平的神色。
喻凛翘着椅子,伸头看了一会,感觉这样的姿势有点不太舒服,索性从椅子上下来,跳过教室里堆放的杂乱“路障”,扒着门探出了头去。
“陆鹤川,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啊,机甲设计得不行就是不行,翻个身都打滑,想落在A位结果直接擦去了B位,本来能杀哈迪他们一个回马枪,就因为这该死的控制系统,全偏了!”
喻凛猜想,现在说话的那个人大概就是斯特洛夫。他的身上还穿着作训服,额头上大汗淋漓,估计刚从机甲出来就直接杀了过来,没个停歇地争论到了现在。
刚才听到的那个那阵声音,大概也是他们。
“都说了好几次,平衡系统很灵敏,操作不行能不能不要老是怪我们,麻烦找找自己的原因好吧!”
“你管这来不及调节的东西叫灵敏?明摆着就是你们设计缺陷反应迟钝,早知道就不该信你们的鬼话,还不如用老式机甲……”
喻凛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的腰腹,又依次挪向他的手臂与大腿。
“……五秒钟。”他咕哝地说了一声。只要不出差错,这样的驾驶员给他五秒就能扫下来,给再好的机甲都没有用。
不过这人瞧着不怎么会说话,该不会吵不过他吧?喻凛暗自想道。
陆鹤川沉默地听了他们七嘴八舌、你来我往地又吵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冷冷地插话道:“借给你们的机甲,平衡系统用的是张教授最新研发的动态平衡中枢技术,研发时做测试的是智能生物工程学院的仿生金丝猴。”
“它的平衡系统足够修正某些驾驶员愚蠢的操作失误。”陆鹤川扫过斯特洛夫的脸,“除非……”
陆鹤川话音一顿,下一秒,他兀地嗤笑了起来:“驾驶员的操作技术实在太烂。”
斯特洛夫:“……”
其他人:“……”
喻凛:哦豁。
这人怎么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说起话来却和德雷斯口中的那位上将语气如出一辙。
陆鹤川神色淡淡地看着斯特洛夫气急败坏的脸,见他正气势汹汹地想要开口反驳,不咸不淡地阻断了他的话头:“要是还觉得有问题,我可以替你给实训教官打个申诉报告,顺便和哈迪他们商量,双方对换机甲重赛一场。”
斯特洛夫胸腔起伏,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张着嘴一个“你”字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道:“陆鹤川,你真行!”
然后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一群陪他来找场子的人说:“还待着干什么!陆大少爷觉得他们设计的机甲天衣无缝,是我等凡人不配用了!输给哈迪是我活该我认栽呗!”
斯特洛夫气势汹汹地就要带着人走,谁想喻凛这时候突然冒了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回去少吃点,多练练核心,下次就没那么容易摔了。”
斯特洛夫差点破口大骂,可他一转过头,喻凛就借着陆鹤川的身形把自己挡了起来。斯特洛夫把在场的人扫视了一圈,没找到那个内涵他的人,气得脸都红了起来。
先前还跟斯特洛夫吵得急赤白脸的青年,此刻却和善地笑了起来:“哎呀,只是一个建议罢了,毕竟身体素质上去了,驾驶水平说不定也提高了呢——陆哥的毕设还没搞完呢,说开了就别赖在这里了,走走走,我们送你出去。”
一群人拥着斯特洛夫往外走,陆鹤川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侧身就要去找喻凛的身影,可他只听到耳边传来飞快的一句:“啊,我也可以跟他们出去。”
然后,便察觉一阵风从自己身边窜过了过去,等他反应过来抬起头,就只看到了喻凛钻进人群中的背影。
陆鹤川站在原地,看着他跟着那群人逐渐远去,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才缓缓地走回教室,无声地带上了门。
心不由主地生出了一丝怅然若失。不知道是在遗憾没来得及问起他叫什么名字,还是在思考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他望向桌上的那个金属方盒,手指摩挲过上面细小的零件,余光里却闯进了一幅画——
一幅抽象的、堪比毕加索高徒的画。
画中人眼睛是橄榄加一点,鼻子是梯形加两圆,至于嘴巴,像极了两个拼凑在一起的实心“B”。
陆鹤川沉默地盯着喉咙上的痣看了半分钟,才不得不被迫承认,画上的这个人确实是他。
真是……
他的目光停在左下角的火柴人上,旁边还有一排潦草的小字:操作手柄不要放那么远,很难用。
陆鹤川目光闪烁,犹豫了许久后,将这张纸对折起来,夹进了桌上书架的最里面。
第145章 记忆(5)
对于喻凛来说, 第一星系的生活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差别,如果非要说出不同之处,大概就是没有战争和训练的日子, 躺得让人骨头都变得怠懒。
找不到对象的大龄单身汉德雷斯最近沉迷联盟黄金八点档,最爱的看的莫过于扮猪吃老虎的经典剧情,喻凛每次都能在房间里听他返祖似的嗷嗷叫。
他不明白德雷斯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爱好, 但在一次现学现卖,学着剧里的主角卖惨装柔弱后, 喻凛成功得到了一顿大餐,虽然吃不出什么味道, 还因为食量太大掏空了德雷斯的大半钱包,但喻凛不得不承认联了盟八点档的含金量, 尤其是装乖扮可怜这招,甚至还还让她得到了餐厅服务员赠送的一碗布丁。
……
第一军校的所有学生毕业时都必须经过实战考核,就连设计专业的也不例外。只不过实战的内容会因专业种类变化,喻凛所在的学院则基本要经过太空作战与野外实训的双重考核,而陆鹤川他们只有个野外实训。
实训四人一组, 自行组队, 所有队伍会被随机空投进野外作训场的各个落点,每个队伍仅能携带五公斤的物品。前三天根据资源争夺与区域控制的相关任务计算积分, 第三天傍晚则会公布作训区内所有机甲钥匙的定位, 实时更新,实训中的队伍需要取得机甲钥匙并在第四天日落前前往下一个区域, 进行机甲改造与模拟作战。
按道理来说,这个实训和喻凛着实是扯不上什么关系, 偏偏今年实训的主理人教官落到了德雷斯头上,他灵机一动, 提出了一个森*晚*整*理大胆的想法——
他要让这群即将进入各大要塞的新兵蛋子以及联盟未来的工程师们提前见识一下战场的险恶,要求在作训场内投入他安插的内鬼,美其名曰鲶鱼会让鱼槽里的沙丁鱼更有活力。
但喻凛知道后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哦,你让我去搅混水?”
德雷斯:“你就不能说得文雅一点?”
“你想让我文雅地搅混水?”喻凛说。
德雷斯:“……”
每年的野外实训都是机甲工程学院与军战学院一同进行,组队时大家也倾向留一两个隔壁学院的成员位置,毕竟辨别能源核心和改造机甲是机甲工程学院的优势,机甲战斗则是军战学院的强项,往年名次靠前的队伍几乎都是这么人员“混杂”。
为了方便喻凛行动,德雷斯特意给他安排了三位队友。只可惜他的行动向来不循常理,实训刚开始没多久,三人就把喻凛跟丢了。
喻凛的队伍按照规定,同样也只带了五公斤的物资,但大部分都在队友那里,他身上只放了几块压缩饼干与一把蝴蝶刀。
跳伞时瞥见西南方向大约两百米的B2区落了一个队伍,喻凛想也没想就抓着刀摸了过去,然后轻轻松松地抢走了他们的包,得到了一堆没什么用还重的装备。他撇了撇嘴,随手一扔,继续去寻找下一个可以让他“打劫”的队伍。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其他队伍行动得太快,还是喻凛搜寻的方向有误,一直到天黑,他都没找到下一个目标。
压缩饼干吃得已经差不多了,腕表上的空投地点在五公里外的地方,他摸着灌木丛来到了一片湖边,篝火跳跃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色中炸开。
篝火旁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看肌肉像是军战学院的,还有一个有些眼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但喻凛估量了一下,感觉自己一挑三抢了他们手上的食物应该不成问题。
可就在他准备动身时,耳边突然传来了战术靴踩在碎叶上的声音。
那人的脚步与呼吸都压得很轻,明摆着就是冲他而来。喻凛浑身敏锐地绷紧,在枪支保险打开的那一刻,他也如同猎豹一般窜了出去。
他与那人战在一块,声音很快吸引了湖边的另外三人,喻凛想要速战速决,却发现这人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于是他故意卖了个破绽,没想到他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喻凛被他抓着掼入树丛里,却借着天上的月光看清了男人的脸。
原来是他。
枪口抵上他的脑袋,手腕被陆鹤川桎梏在胸前,喻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却听见他不冷不热地问道:“哪个组的?”
喻凛不知道他是真忘了,还是假装不认识自己,但他在看到这张脸时忽然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我太饿了。”喻凛可怜巴巴地说道,拖长的尾音又轻又软,像在撒娇一般,“我和队友走散了,只是想要一口吃的。”
“我错了陆哥,放过我好不好?”
陆鹤川握枪的手一僵,平静的眼眸中光华闪烁。如同一颗石子坠进了水潭,泛起了道道涟漪、层层波澜,它们逐渐从他的心扩散到每一根神经末梢,又不断地在胸上中撞击、回响。
察觉到陆鹤川彻底出神,喻凛立马反攻,位置调换,他夺了陆鹤川的枪,制服了他的人,跨坐在他僵硬的腰腹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喻凛的脸在陆鹤川的眼前逐渐放大,那张面孔在月亮如水般的柔和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微微上扬的眼角又平添几分轻佻。压在腰腹上的大腿使了十足十的劲,陆鹤川动弹不得,心却如擂鼓般狂响了起来。
喻凛俯下身,细碎的头发扫落下来,扫过陆鹤川的脸颊,莫名有些痒。
陆鹤川能清晰地感受到喻凛身上的浅淡气息,青草混着夜里的凉,仿佛在明晃晃地向他昭示着主人的存在感。喻凛的呼吸拂过他的下巴,像是火苗一样,瞬间向外燎开。
他听见喻凛轻飘飘的声音:“兵不厌诈啦,陆哥。”
随即,橡皮子弹的声音炸开,剩下的三位都不足为惧。
五分钟后,喻凛坐在篝火旁边,慢条斯理地撕开了第二袋单兵口粮。
“我们总共也就带了四袋,你已经吃了一份了,能不能给我们留一点!”被绑在树上的严啸哀怨地说道。
喻凛没理会他的哀求,大口咬下一块牛肉饼,又去拿他们插在篝火边上刚刚烤好的鱼。
严啸心痛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抓上来的鱼被他吞入肚中,喋喋不休地说道:“好奸诈的美男计,万万没想到陆哥你居然真的会上当还被他偷袭——而且我们学设计的打不过就算了,你俩以后要进要塞的怎么也打不过!”
旁边的人:“你个直接投降的怎么不去打?”
严啸没有理会队友的嫌弃,继续说道:“还有,为什么只绑我们,不绑陆哥啊!”
喻凛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陆鹤川。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后者的脸上,浓墨重彩的五官在光影的精心雕琢中更加轮廓分明。陆鹤川垂着眼,拿着喻凛刚刚塞给他的鱼,也没有吃的打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喻凛认真地说道:“因为他好看,你不好看。”
严啸:“?”
严啸欲哭无泪。
不过喻凛说完这句就没有在理会他的打算,他狼吞虎咽地啃完了牛肉饼,看旁边的陆鹤川还没有动静,于是偏过头问道:“他喊你‘陆哥’,这是你的名字吗?”
陆鹤川撩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
严啸“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他叫陆鹤川,我们半个专业的人都管他喊哥。”
喻凛还是支着脑袋歪着头,等着陆鹤川的回应。
陆鹤川舒了一口气,沉默了几秒后才说道:“不是,鹤川才是我的名字。”
喻凛满意了。
陆鹤川脑海里还回溯着方才在林中的那一幕,狡黠的眼,上扬的语调,还有跨坐时贴在腰腹上的触感,怎么都挥散不去。他还想起上次他在专业教室的匆匆离去,这回好像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可他却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
却见喻凛突然凑了过来,问道:“你怎么还不来问我?”
倒是合了陆鹤川的意,他问:“你叫什么?”
喻凛想了想,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赖唧唧地说道:“你刚才没认出我,所以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你——我吃饱了,谢谢你们的款待。”
陆鹤川啼笑皆非,他想为自己先前的举动争辩一下,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只能看着喻凛在他们的背包里挑挑拣拣,本来还想带走他们的枪,可能又觉得有些麻烦,最后只塞了几包压缩饼干和打火石到口袋里。
他甚至有些无奈地想,你不是也没记住我吗。
“如果还有下次再面,你会说吗?”陆鹤川思索了许久,在喻凛临走前,还是问了这一句。
喻凛盯着他看了一会,轻快地说道:“可能会吧。”
“但你要是再认不出,就不会了。”
话落,他钻进了树林之中,三两下地便没了影子。
喻凛走出很远,在树林深处找了棵大树在树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细碎的人声将他吵醒,喻凛终于等来了第三支队伍。
他抢了他们的水袋,还在打斗中扣了其中一个队员大半的生命值,得到了来自场外的德雷斯的大佳赞赏与各指队伍的坐标定位。
有了定位之后,他的搅混水行动比第一天快了许多。
实训中的能源争夺任务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分别是:机甲能源核心、改造材料与特殊道具,这些关乎他们后续模拟战斗时使用的机甲性能。
可在截胡了五支队伍的机甲核心后,喻凛觉得有些无聊了。
单方面的虐菜固然有趣,但还是你来我往的争斗更胜一筹。
第三天中午,喻凛神情恹恹地一手刀敲晕了第六支来搜寻机甲核心的队伍中的最后一人,漫不经心地想:“还是陆鹤川他们的队伍有意思一点。”
虽然一样不经打,但好歹看得顺眼,还有一个叽叽喳喳的话痨。
喻凛留下了他们包里的食物,其他的东西悉数丢到晕厥的队员身边,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决定回去找陆鹤川他们。
他调出腕表上的定位红点,估摸着陆鹤川他们的行进方向和速度,稍微计算了一下,大致确定了C13区上的两个位置。
结果没想到,整个C区都下起了暴雨。
喻凛在夜晚的雨雾濛濛里,找到了和严啸他们失散的陆鹤川。
第145章 记忆(5)
C区的机甲钥匙被藏在一座木桥下。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着山溪, 水位暴涨,去拿钥匙的陆鹤川被迫与三位队友分开,于是不得不临时决定兵分两路, 并与他们匆匆约定了几个可能的汇合点。
喻凛追着定位找到了一处山洞,燃起的火光映照着两侧山壁,陆鹤川的影子被拉得很宽、很长。
喻凛甩了甩头上的水, 弯腰钻进洞内。山体的遮挡使洞中气温明显高出不少,寒意迅速消散, 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喻凛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 正好对上了陆鹤川的眼。
被雨水淋湿的上衣刚才被他脱下,宽阔流畅的肩膀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发尾滴落的雨水顺着紧致的腰线流过,没入裤腰。
因为回头的动作陆鹤川微微侧过半身,喻凛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轮廓分明的腹肌线条,然后无辜地冲他笑了笑。
“陆鹤川,我来告诉你名字啦。”
陆鹤川的动作一顿, 随后很快缓过神来, 把湿透了的作训服用枯枝一撑,架在了火堆旁边。
喻凛往前走了几步, 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雨水不断沿着发梢望下滴落,他也不觉得难受, 就地在火堆边上一坐,试探地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外焰的热度。
“……果然还是你这里比较舒服。”
陆鹤川低下头, 喻凛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又不失柔韧的身形, 弓起的背拉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尤其是从后方看去,狭窄的腰身仿佛只要一只手就能搂过。
“前天答应过你……唔!”喻凛刚才开了个口,一块毛巾就当头罩下,堵住了他的所有话头。
等喻凛胡乱把毛巾从他的脑袋上抓下,陆鹤川已经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正拿着一根树枝往火堆里挑。
“先擦干了,你这样容易着凉。”
喻凛听话地把毛巾搭了回去,十分粗暴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搓了好几下,半长的头发被他揉得凌乱,发尾横七竖八地乱翘着。他在杂乱头发的遮挡下瞥向陆鹤川光裸的半身,思考要不要也像他一样把衣服脱下来晾晾。
但两个大男人,光着上半身在山洞里烤火的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所幸作训服干得很快,没过多久,陆鹤川就把晾干的上衣重新披回了身上,问喻凛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喻凛依旧是那套说辞:“和我的队友走散啦。”
陆鹤川缓缓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前天也是这么说的,这两天没找到他们?”
喻凛眨了眨眼,语气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说:“是啦,可能是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故意不想带我,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见他们的踪影,还差点因为落单被别的队伍欺负了。”
陆鹤川扫过他袖子下隐隐现出的蝴蝶刀轮廓,心想哪个不长眼的人敢把他当累赘,又有哪些不长眼的队伍能欺负他。
加上之前已经被他骗过一次,陆鹤川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他把火堆下的干柴翻了个面,半晌后,开口问道:“刚才说要告诉我名字,你叫什么?”
“喻凛。”
陆鹤川“嗯”了一声。
喻凛不大喜欢他这样冷冰冰的反应,起身一晃就坐到了他的身边。他凑在陆鹤川的身边盯着火堆看了一会,除了噼里啪啦爆开的木柴与迸溅的火光什么都没看出来,也不知道他在感兴趣什么。
“那你呢,你的那些队友怎么不见了?”喻凛问道。
陆鹤川觑过他贴上自己的手臂,不咸不淡地说道:“分开了,他们从另一条路去终点。”
“唔。”喻凛思考了一下,说道,“这么说,你们已经有钥匙了?”
陆鹤川眸光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的包里应该还有一块核心、一块生成器、一小段碳纳米管……你是学机甲设计的,他们不可能让你拿所有的东西,看来你的队友手上还有不少材料,我路上遇到的队伍,可都没有这样富裕的。”
陆鹤川偏过头,静静地看向他。
喻凛不明所以:“怎么了,我猜对了吗?”
“实训规定可以抢夺其他队伍获得的资源,我在想我阻止你的可能性有多少。以及……”陆鹤川顿了顿,说道,“能不能争取到同时出局。”
喻凛觉得,他这个时候应该要捧腹嘲笑他一下的,至少也该调侃几句他的不自量力。但他的情绪运作的比大脑的思考慢上很多,等他意识到“我该怎么做”时,真要这么做的话就显得太刻意了。
所以他索性不笑了,只是随意地说道:“不可能的,陆鹤川。”
“而且我也没有打算跟你抢啊。”喻凛轻说,“一个人很不容易的,前天抢你们的食物是因为我实在太饿了迫不得已——你怎么把我想得这么坏?”
陆鹤川想,他好像并没有这么说。
“不过既然你也没有队友,我也没有队友,不如我们就一起走吧?”
陆鹤川没有说话。
喻凛把头一倒,直接倒在了陆鹤川的胳膊上。他的鼻尖抽动了几下,似乎是闻到了什么,调侃了一句:“我前天就想说了,你怎么来实训还喷香水啊……”
陆鹤川浑身僵硬地否认道:“……我没有。”
喻凛心想,顾明绪身上也经常带着香味,但和陆鹤川身上的不太一样,她的味道干净清幽的麝香,夹杂着一点薰衣草的甜,而陆鹤川身上的味道是冷淡的雪,还带了一点木质香调。
离开顾明绪之后,他很少会这样亲近一个人。
为什么呢?
因为他长得比别人都要顺眼吗。
陆鹤川的手肘动了动,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把喻凛推开。后者困顿地打了个哈欠,食指勾上他的袖子,赖唧唧地说:“……别走,会冷。”
于是,陆鹤川又挑了几根枯枝丢进火里。
火焰再次升腾,喻凛懒倦地闭上眼睛,洞外的风声还在呜咽,似是孩童的啼哭,却意外地调动起了脑袋里的困意。
“……真打算和我一起走?”突然,陆鹤川轻声说道。
喻凛连眼都没睁,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含糊地“嗯”了一声,抓着陆鹤川手臂的力道又紧了一些。
很暖和。
陆鹤川低下头,看着他枕在自己手臂上的侧脸。窜动的火光映着他的轮廓,一点暖色的碎光在他的鼻尖游移,像是一只敏感的野猫退去了警惕,神情意外的放松,没有任何防备。
“你到底想做什么?”陆鹤川无声地问。
喻凛的出现太过奇怪,从第一天遇到他开始,这人就不像一个普通的参赛者。
但奇怪的是,陆鹤川并不觉得不安,大概是喻凛从未真正对他们出手,即使是在前天遭遇时,他明明有机会让他们全军覆没,却只是玩闹一般地掠走了食物。
洞外的风声渐渐减弱,雨势也减小了许多。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投射至洞壁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喻凛微微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陆鹤川心头的疑虑在这片刻的安宁中不自觉地被压下,他伸手勾过火堆旁的外衣,轻轻搭在喻凛的身上。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动作,喻凛微微挣动了一下,嘴里嘟囔着什么,却没完全醒来。
陆鹤川的目光在他的后颈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收回视线。
喻凛的体温隔着作训服的一层布料传递过来,扰得他心绪纷乱,幽微的火光却带来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气息。
他动作轻缓地靠上洞壁,手却还僵持着这样不算舒服的姿势。
火堆里的一根枯枝猛然炸开,火星四溅,将洞中的宁静打破了一瞬。
……
翌日清晨,洞口透进的微光将两人照醒。喻凛先动了动,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舒展了一下睡得僵硬的四肢。
面前的火堆已经完全熄灭,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木柴燃尽后的余温。
陆鹤川睁开眼,在喻凛看不到的地方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臂,才说道:“准备出发吧。我和严啸他们约好傍晚在渡口汇合,这段路不好走。”
喻凛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侧过头露出懊恼的神情:“啊……那可要麻烦你照顾我啦。”
陆鹤川看着喻凛,那句“你还会需要别人照顾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晨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洒在大地上。暴雨洗净了山间的空气,鼻腔都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香。
简单洗漱过后,二人向腕表上的终点位置出发。
一条山溪将C区腰斩为南北两块,严啸他们南行,穿过平原地带去往终点。而陆鹤川绕道D区,从联通两个区域的枯川渡口与他们汇合。
一路山道险阻,但比这再复杂的地形喻凛也都经历过,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只是越接近渡口,他的心就越是空荡起来。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大概就像是逐渐被人遗弃的老屋,墙壁斑驳,窗户紧闭,光线透不进来。屋子里寂静得如同无边荒原,落不下的思绪好似风中漂泊的尘埃。
他那时尚且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何而起,但在多年之后,或许明白了一点。
因为到达枯川渡口意味着他要和陆鹤川分开,他不参与后续的机甲战斗,所以下次见面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他不想这样。
可是当年的喻凛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本能地,想要留下什么。
然而一直走到了枯川渡口,喻凛都没想清楚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
作为D区到终点的最后一站,枯川渡口周围的生态环境可谓复杂。
由于植被繁盛,阴暗潮湿,无论是树根缠绕的地方,还是叶片堆叠之处,都藏着无数奇异的蛇虫鼠蚁。
陆鹤川路上把大多数可能存在的生物情况都和喻凛交代了一遍,可是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鳞蛾是这片区域特有的生物,翅膀上覆盖着细腻的鳞片,就算在微弱的光线下都能散发迷离的色彩。藏在翅膀下的粉末会在扇动时脱落,形成细闪的尘埃。
当成群的鳞蛾迎面扑来时,陆鹤川立马做出反应,扯着喻凛的手腕就往旁边的树后躲避。然而喻凛的动作比他更快,等陆鹤川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捏着一只鳞蛾的触须把它从蛾群中擒出,送到眼前刚要细细端详翅膀上的花纹,兀地扑腾的翅膀掀出了大片的粉末。
虽然喻凛及时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但还是被迷住了眼睛,又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陆鹤川迅速抽出军刀把从他指尖逃脱的鳞蛾斩成两断,回过头时,喻凛正茫然地靠着树干滑落坐下。
“真难过,让它跑了,本来还想带回去收藏的。”
“鳞蛾是枯川渡口特有的虫子,粉末会致幻,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你怎么还……”陆鹤川叹了一口气,从背包里取出一瓶清水和几张纸巾,上前扣住了他的肩膀。
喻凛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挡开他的桎梏,被泪水和粉末糊住的眼睛挣扎着想要睁开,另一手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揉。
“别动了。”陆鹤川有些无奈,松开手去抓喻凛的那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出乎意料的,喻凛竟然顺从地停了下来,轻声说道:“可是它们的很漂亮,我没忍住……”
陆鹤川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眼睛,尽量克制地避免触碰到他敏感的皮肤。
纸巾擦过喻凛的睫毛时,他的鼻子微微皱了一下,像是被挠到了一般,故意吐气将他吹开。陆鹤川垂下眼,感觉他这副模样就像一只不听话的猫,总是挑衅着他的底线,却又让人无法真正责怪。
扑在掌心里的气息如同躁动的火苗,陆鹤川的心都仿佛被点着了火:“别闹。”
喻凛低低地笑了几声,拖长了音调,带着一种撒娇的语气,仰头望着他:“陆鹤川,你好了没有啊?”
陆鹤川敛下眼皮,目光在他干涩的唇上滚过,呼吸近乎凝滞。
但喻凛对他这副无所适从的模样乐在其中,心情愉悦地挑了挑眉。
陆鹤川知道自己又被他戏弄了一道,确认外面已经没有鳞粉残留,才慢慢收起了纸巾,说:“好了。”
喻凛的睫毛颤了颤,再次睁开时,眼中已经恢复清明,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几分灵动。
陆鹤川不太自在地挪开视线,目光穿过低矮奇异的树群,望向不远处的河流。奔腾的河面翻滚着混沌的泥沙,层层浪花翻涌,岸边的植被在水势的冲击下摇曳不定,一道索桥贯通南北,瞧着却有着飘摇。
喻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像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眼中的光忽然暗了下来。
“我的队友在对岸,等过了渡口,我会和他们汇合。”陆鹤川冷静地说道,试图打破他们之间诡异的氛围,“你打算去哪?”
喻凛明知故问:“你这是要和我分开了吗?”
陆鹤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是。”
内心的空荡愈发严重起来,老屋逐渐飘摇,漏进的风冷冷地吹动,破碎的墙面外,荒芜的原野不断扩张。
陆鹤川有自己的队友,他会回到他们身边,同行一路的自己只是短暂地和他交汇了一瞬。
就如同之前的十几年出现过的、存在过的人和事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
喻凛猛然想起了德雷斯上周看过的青春偶像剧,混乱的思绪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灵光。
如何让一个人长久地记住你呢?
“真可惜。”喻凛故作遗憾地说着,身体却在朝着陆鹤川不断挨近,“以你们队伍现在的积分,应该可以拿第一吧?”
陆鹤川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审视他的目的,然而喻凛的脸上除了机械模仿出的笑意,什么都瞧不见。
“我不知道。”陆鹤川说,“但我们说为了第一来的。”
喻凛不在乎这些,但他心想,陆鹤川在意就好。
“陆鹤川,你真的很诚实。”他赖唧唧地说着,毫无预兆地抓上了陆鹤川的小臂,“你是一直这么诚实,还是只对我诚实啊?”
他想要借着陆鹤川起身,却十分“不小心”地踉跄了几步,又十分“不小心”地摔在了陆鹤川的身上。
喻凛漫不经心地想,那个偶像剧的女主应该是这么做的吧?
陆鹤川用手臂支着他的腰,无处安放的手掌在半空中显得格外局促。
看他这个样子,应该没有做错。
喻凛一边想着,一边扫视着他紧绷的侧脸与紧抿的唇。
“那你找到混迹在队伍里的‘鬼’了吗?这项任务可是积分里最高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是陆鹤川再怎么心不在焉,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然而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喻凛微凉的胳膊贴上了他的脖颈,促狭的眼睛骤然放大,柔软的触感在唇上一触即离。
河面上风浪翻涌,燥热的风跌跌撞撞地从身侧跑过。昨晚迸溅的火花重新浮现,一簇簇地在心头炸开。陆鹤川整个人都宕机在了原地,所有的感官抽离,耳边一片寂静,唯有喻凛的呼吸声还在回荡。
他低垂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喻凛颤抖的睫毛,挺翘的鼻尖蹭过面颊,被吻润湿的唇缓缓离去。
“你……”陆鹤川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却看到喻凛紧握的手掌摊开,掉出了一枚钥匙。
“陆鹤川,现在你们不是第一了。”
喻凛狡黠地笑着,陆鹤川却没来得及震惊,只感觉脖颈一重,便失去了意识。
但是陷入黑暗之前,他好像听见了喻凛似有若无的声音——
“后会有期啦。”
第147章 记忆(7)
机甲钥匙相当于第四天的考核门票, 没有钥匙,就意味着失去了改造与模拟战斗的名额。
好在陆鹤川清醒之后迅速联系上了严啸他们,隐去了具体的来龙去脉后, 四人再次分成两组,重新从别的队伍手上抢到了一把钥匙。
至于喻凛,他也没有闲着, 他在B区的终点处守株待兔,一连打劫了好几个队伍。
虽然最后到达终点的名次靠后了一些, 但凭借着资源争夺得到的积分,与改造后的机甲性能评估以及最后模拟战斗的名次, 陆鹤川他们的队伍自然拿下了实训第一的成绩。
获胜的奖励是一台最新研发出的军用机甲。
而陆鹤川,也因为自己的失误, 请了他的三位队友到首都星上的Oeseaco吃了顿饭赔罪。三人硬生生地把融合餐厅吃出了自助餐的架势,最后结账的时候,账单足有一米长,抵得上严啸三个月的生活费。
然而机甲钥匙在陆鹤川手上被抢的这件事,还是被严啸从枯川渡口会面之后, 一直碎碎念到了现在。
即使已经结束了好几天, 他们已经开始了新的课程,严啸还是时不时地就得提上一嘴。
听得大半个班的人都烦了, 甚至他的女朋友都忍不住开了口:“可你们不是还是拿了第一吗?你这样我真的会觉得你在故意炫耀, 顺带借陆鹤川嘲讽一下我等凡人。”
严啸说道:“可是你想啊,那是陆鹤川啊, 谁能从他手上抢东西!而且你都不知道当时时间有多么紧迫,要不是我们后面找到了新的钥匙, 连进第二关的资格都没有!”
严啸骂骂咧咧地进了教室:“要是让我再见到那个人,我非得……”
“你想把他怎么样?陆鹤川都在他手底下讨不着好, 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女友轻笑一声,揉了揉他的狗头,“还是算了吧。”
却见严啸呆愣地看向教室的最后一排,表情一瞬间凝固。
“怎么了?”她问。
“我靠不是吧!”
严啸猛地俯冲到坐在第一排的陆鹤川身前,俯身问道:“他怎么在这?”
陆鹤川慢条斯理地撩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说谁?”
“不就是那个……”严啸触及他冷得像冰似的眼神,猛地打了个激灵,闭上了嘴。他拉着女友慌乱地坐到陆鹤川的身边,又偏过头往喻凛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节课是特种机甲设计专题,出了名的无聊、每节课必点名、挂科率还高,除了他们这些搞设计的不会有哪个别专业的想不开来这里蹭课,喻凛甚至连本书都没带,桌上只有一本绘画本,手里夹着的铅笔几乎被他晃出了残影。
“他是来挑衅的吗?”严啸咕哝地说道,“在实训里把我们玩的那么惨还不够?”
严啸也是出来后和别队一通气,才知道受害的不止他们。只是喻凛对付其他人都是快刀斩乱麻,唯有对他们,先是把他绑在树上羞辱,又是在陆鹤川身边骗取信任,最后玩了一手好偷袭。
严啸偷偷瞥向陆鹤川的脸,见他支着脑袋静静地翻阅着桌上的书,嘴唇都快抿成了一条直线,垂下的眼虽落在了书中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但看起来却没个焦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闲人勿近”的气息。
“看来陆哥也被他气得不轻。”严啸偷偷和女友说道。
但他的声音着实压得不算小,悉数都灌进了陆鹤川的耳朵里。后者捏着书页的手指一顿,偏过头冷淡地瞪了他一眼。
严啸自觉在这一眼中得到了应证,又暗戳戳地对女友说道:“你看吧真的是这样。”
女友说道:“我现在在考虑要不要换个聪明的男朋友。”
严啸:“?”
授课的老师踩着上课铃踏进教室,喻凛收起了手上的动作,往窗户边又靠了靠。
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陆鹤川的侧脸,喻凛感觉他这张脸着实受到造物主的优待,不然也不能每一处线条都像是精心雕刻一般。
他特意选了后排最偏僻的位置,本以为可以享受一下宁静的时光,结果没想到后来的人居然和他的想法差不多,还没几分钟身边就全坐满了人。
但他可以确定,陆鹤川进来的时候是看到他了的。只是他很快就撤走了视线,装作什么事都森*晚*整*理没有发生的样子——其实也是有的,看到他之后陆鹤川的脸色都好像沉了几分。
大概还在怪他夺走了他手中仅有的钥匙,可他也抢走了其他队伍的钥匙。如果到最后时间暂停的那一刻陆鹤川还没有找到办法,他会将它们偷偷送给他。
不过因为他不听指令强行堵在B区终点前的行为,导致德雷斯克扣了他这一周的所有零食。
喻凛倒觉得无所谓,毕竟他吃不出什么味道,送进嘴里的东西感觉都差不多。只是实训结束后的每一天,他都会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定起来。
想见他。
想见陆鹤川。
于是喻凛就这么来了。
这门课确实枯燥,旁边的人如坐针毡,难受得换了好几个姿势,喻凛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用铅笔在纸上描摹着陆鹤川的侧脸。
好在讲课的教授绕着他的周围点了好几个人,都没有抽中他。就是旁边那人回答问题坐下时,余光瞥见了他手上的画,“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被我的天赋惊到了。喻凛这么想着,把画中人的鼻梁又画得挺翘了一些。
两节课上得十分漫长,等结束时,外面的天彻底黑了下来,随着轰隆的一声雷响,瓢泼的大雨哗哗落下。
下了课的学生一窝蜂地涌了出去,饶是喻凛在怎么身手敏捷,也追不上陆鹤川的身影,只能转眼便让他消失在人群中。
反正他已经问到了他们的课程安排,还会有下一次的。
喻凛站在走廊下,凝视着房梁上滴下的淅淅沥沥的雨水,他出门向来不看天气预报,也不带伞,周围的人要么撑着伞走了,要么直接冲进雨中。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从这到德雷斯办公室的距离,觉得也不是不能尝试。
他把绘画本护在了怀里,刚往前踏了一步,就听见陆鹤川清冷的嗓音:“住哪,我送你回去。”
黑色的伞在旁边撑开,察觉到喻凛探究的视线,陆鹤川面无表情地偏过头,目光故意擦过他的肩膀,落在外面的雨幕上。
喻凛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你没走啊?”
“还是走了,放心不下我,又回来了?”
陆鹤川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迈了一步。喻凛见他作势要走,赶忙贴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连呼吸和心跳的声音都被掩盖。
喻凛的肩膀不经意地撞上陆鹤川的手臂,偏过头悄摸摸地打量着他的脸,问:“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陆鹤川说着,不知怎么地又改了口,问:“我生气什么?”
喻凛想了想:“气我偷走了你的钥匙,差点让你们错失第一?”
陆鹤川睨过他人畜无害的脸,嗤笑了一声。
“我有时候在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出来的。”
喻凛不明所以:“那你还能生气什么……气我亲了你?可是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八点档里的那些男男女女每次都亲得很得劲,德雷斯看得也很得劲。他亲了陆鹤川,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陆鹤川险些被他这副茫然单纯的模样搞得气都不打一处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咬着牙说:“你住哪?”
喻凛满口胡言:“我没地方住啦,不如你收留我一下吧。”
陆鹤川见他不打算说实话,也不再问了。以喻凛的年纪与面生程度,还有能参加实训的资格,无非就是军战学院某个专业的新生。
他寻着记忆把人送到了一栋宿舍楼下,见喻凛面上三两下地跳上了台阶,转身就走。
“你不住在这?”喻凛喊他。
陆鹤川回过头,突然发现他们两个都好像误会了什么。
喻凛又说:“你以为我住这?”
陆鹤川只好走了回去,问道:“你到底住哪?”
喻凛还是说:“都说我没地方住啦。”
陆鹤川睨了他一眼,又要走。
谁想这回,喻凛直接窜进雨中,扑进了他的伞下。
也就是这么几秒的功夫,雨水浸湿了他的上衣,柔软的头发也耷拉下来。他抓着伞柄,委屈地仰头望着陆鹤川,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犬。
“你还真打算丢下我啊?”
“你家里是藏着什么宝贝,所以连收留我都不可以吗?”
陆鹤川扫过从他脸颊滑落的雨水,感觉这水滴简直是往他心上砸的。半晌后,他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我不住学校里。”
喻凛如愿以偿,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他雀跃着往陆鹤川的身上一撞,湿漉漉的衣服在他的袖口蹭过,在上面晕染开一道深痕。
陆鹤川垂头瞥了一眼,又瞧了瞧喻凛,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住处在校外不远,是最早建成的一批教师公寓。喻凛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踩着楼梯走到了楼顶,看着他解锁了左边一户的门,好奇地探进了头去。
陆鹤川的住处与德雷斯的只隔了一栋楼,可是这么久了,他们居然一次都没见过。
陆鹤川开了灯,径直走到卧室里掩上门换了身衣服,出来时见喻凛还站在狭小的客厅里四处张望,活像一只打探新地盘的猫。
“浴室在那里,把衣服换了,容易着凉。”陆鹤川僵硬地把手中的衣服递给喻凛,指了指客厅右边的方向。
“你的衣服吗?”喻凛摩挲一下柔软的布料,稍微凑近了一些,似乎闻到了和陆鹤川身上一样的味道。
陆鹤川说:“没有别的衣服,你要是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喻凛眨了眨眼,把衣服从他的手里接了过来,团成一团,一溜烟地就跑进了浴室。
陆鹤川蹭了蹭手背,听着磨砂玻璃门“啪”地一声关上,门后传来乒铃乓啷的响声,他一边祈祷喻凛别真像只不受控的猫儿把他的浴室给拆了,一边进了厨房,思考过会该怎么解决两人的晚餐。
左右这只猫一时半会是送不走了。
也不知道他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目的。
陆鹤川漫不经心地从冰箱里拿出了出门前腌制好的排骨,备好其他材料后,点起火,就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响。
但没听到其他的声音,估计他又被客厅里别的东西吸引走了。
陆鹤川这么想着,把葱段、八角丢入锅中,淋入料酒煸炒出香味。
碗中的排骨也紧随其后,骨碌碌地了下去。
然而刚把空碗放到了旁边的操作台,身后就贴上一道潮湿温热的气息。
喻凛的脑袋虚虚架在他的肩上,故作惊讶地说:“陆鹤川,你居然还会做饭。”
灼热的呼吸扑在侧颈,陆鹤川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结果,手背却撞上了温润柔软的触感。
他怎么没穿裤子!?
第148章 记忆(8)
陆鹤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喻凛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身后,探着脑袋往锅里张望。
他上身穿着陆鹤川刚才给他的T恤, 宽大的领口下落,露出一对轮廓分明的锁骨,偏长的衣摆刚好盖住一半的大腿, 大概是因为常年锻炼,他的腿上没有多余的脂肪, 紧实的肌肉线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你……”陆鹤川的视线扫过匀称笔直的小腿,只觉得一片心烦意乱, 他上别开眼,问道, “为什么不穿裤子。”
喻凛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你的裤子太大了,会掉,不舒服。”
陆鹤川给他拿的是一条运动裤, 不仅裤腰宽, 裤腿也长。多余的布料堆积在了脚后跟,随便一走就能把人绊上一脚。喻凛想着反正衣服也长, 他还是个男的, 而且在实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看过陆鹤川赤身裸体,怎么想都不算亏, 于是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一脱,穿个平角内裤就走了出来。
陆鹤川深吸了一口气, 强行压下自己心头的烦躁,顺便还能分出心神把锅里的排骨翻了个面, 防止他们晚上只能吃到糖醋黑炭。
喻凛的无意识在他的眼中有些超出寻常的……可爱了。但这种情况又过分地与他以往的认知背道而驰,类似领地被侵犯、计划被打乱的失控感,却并不引人反感,反倒更加的……心神激荡。
陆鹤川随手把调制好的调料往锅里一倒,调小了火,尽量保持语气平和地说:“我重新给你去找一条裤子。”
喻凛没有异议,甚至还乖乖地往旁边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静静地看着陆鹤川转身走进卧室,又很快地追了上去。
他一步不离地跟在陆鹤川的身后,目光四处乱瞥地把卧室环视了一圈。陆鹤川的卧室可以称得上整洁,室内是冷淡的灰白配色,唯一的亮色是书架上的奖杯与墙上的画。喻凛凑近了仔细扫过画上的线条,这种形态的机甲还是第一次见。
“你倒是……能不能稍微有点边界感。”陆鹤川看着他又开始重复之前巡视领地的行为,无奈地说道。
“唔?”喻凛眨眼,决定装傻。
陆鹤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他从衣柜里翻找出了高中时期的球衣,对比了一下喻凛的腰身,递到了他的手里。
虽然裤腰还是大,但是抽绳的设计让它不至于像先前那条一样会随时滑落。只是两条笔直的小腿从宽阔的裤腿下穿出,对比之下则显得愈发纤长起来。
喻凛换好裤子,跟在陆鹤川的身后跑回厨房,锅里的料汁正好烧得差不多了,陆鹤川把排骨盛出,熟练地洗完锅后,又熟练地下入第二道菜。
喻凛就这么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看,有时视线在锅里,有时又会逡巡回陆鹤川的脸上,像是在打量着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
陆鹤川莫名被盯着有些耳热,趁着喻凛挪开视线时,冰凉的手背迅速地在耳垂上蹭过。他努力想要压抑内心生起的异样躁动,可无法忽视的视线和无处不在呼吸都像是在撩动心弦的羽毛。
炒完最后一个菜,喻凛自告奋勇地接过盘子,火急火燎地端上了桌。
晚餐的氛围倒是出奇的和谐,只是陆鹤川没有想到,喻凛看起来高高瘦瘦的一条,食量却出人意料的大。
本还以为之前在实训里,他是饿狠了才会那么狼吞虎咽,又或是故意挑衅才吃了他们两包的单兵口粮,原来不是他多想。
喻凛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每一口都吃得十分认真,甚至还眉飞色舞地发出几声餍足的叹息,把陆鹤川唬得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吃完晚饭,喻凛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趁着陆鹤川收拾残局的功夫,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靠,没多久就睡熟了。
刚把碗筷丢入洗碗机里的陆鹤川一出来就看到他侧躺着倚在沙发边上,半梦半醒的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真是……我行我素。
往前回想,无论是在教学楼下的会面,还是后来喻凛在雨中提出收留的请求,他就总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一步退,步步退。
直到现在不得不把人留下来过夜。
陆鹤川犹豫了一会,正打算回屋给他找条毛毯,就看到喻凛放到茶几上的终端突然亮了起来。
十分钟后,陆鹤川打开门,看着外面一脸不可置信的德雷斯,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中将。”
德雷斯仔仔细细地扫过他那张和陆行知生得有七分相似的脸,满脸如遭雷劈的震撼。
“我来接……喻凛回去。”
陆鹤川侧身引他进来,德雷斯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表情,眼前的场景甚至让他都忘了,喻凛在睡觉时,任何生物都不应该出现在他方圆半米的范围内。
他伸手拍上喻凛的肩膀,想把他喊醒,就感觉手肘一痛,随后一阵天旋地转,他和陆鹤川家里的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喻凛虽然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但因为强大的学习天赋与超出常人数倍的身体素质,战力早就远胜于他。平时在家里切磋时德雷斯就没少被殴打,但都是点到即止。
可是无意识中的喻凛却截然不同,要不是他快速反应卸了一部分力,恐怕现在手臂都要被拧到脱臼。
“是我!是我!喻凛醒醒!”德雷斯大喊道,尴尬地瞥了眼站在旁边的陆鹤川,“还有外人呢,轻点!”
陆鹤川搓了搓手背,琢磨了这一声“外人”,脸色有些沉。
他听陆行知提起过德雷斯,描述不多,只知道他现在带着一位下属在第一军校教书,所以那位下属……是他吗?
好在喻凛很快清醒过来,看清了地上的德雷斯。他揉着惺忪的眼退开,茫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你还问呢,我都在想你是不是被人绑架了。”德雷斯甩了甩作痛的手,“谁家小孩放学后跑外面玩不跟家长说一声的?”
喻凛看了眼陆鹤川,无辜地说:“忘记了。而且做家长的还是不要有这么强的掌控欲,按照联盟的规定,我早就成年了,应该拥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德雷斯被他呛得又尴尬地咳了好几声,才对陆鹤川说:“那我就把人带回去了,麻烦你照顾他。”
陆鹤川闷声说道:“没事。”
喻凛不太想回去,本来想要开口拒绝,但见德雷斯抓他回家的意愿十分强烈,陆鹤川也没有挽留的打算,只好认命般的“束手就擒”。
他回浴室换上了德雷斯带来的衣服,临走前看陆鹤川站在门口,依旧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但他还是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挡了一下,回头说道:“陆鹤川,我下次再来。”
陆鹤川一愣,半秒之后,上下唇轻轻一碰,道:“好。”
喻凛的心里突然就没那么不舒服了。
回去的一路德雷斯都在念叨,一会说担心他被谍报机关的人带走,差点急得想冲过去要人,一会又欣慰地感叹喻凛终于交到了朋友,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上将的独子搭上的线,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关系突飞猛进,但对于喻凛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端。
然而喻凛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不过德雷斯的八点档马上就要开播,反正喻凛已经找到了,其他有的没的都是次要,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说道:“你有时间可以多去找他玩玩,就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万一把你丢了,军委、理事会还有云岭,没有一方会放过我。”
喻凛“嗯”了一声,答应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从善如流,几乎一有空就往机甲工程学院的地界上跑。不止是特种机甲设计的课程,包括什么智能控制系统、机甲材料创新,只要能蹭上的,他都会特意跑去一趟。
但他上课时总是只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等到下课了才会凑上前去找陆鹤川。一连好几次后,整个班的人几乎都知道陆鹤川多了一个“狂热的追求者”,甚至有时候还会一路黏着他去到专业教室,跨坐在陆鹤川工位旁边的椅子上,陪他熬了好几次死线。
时间久了,陆鹤川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不会再因为某次在课上的突然遇见而感到惊讶。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是喻凛的精心安排。
陆鹤川早就拿到了留校继续深造的名额,除却日常的工作外,还提前参与了张教授课题组新式机甲设计与建造的项目。
课题组有专用的办公室,平日不太方便外人进入,喻凛也不经常跟着去。
只有一次,课题组的师兄师姐到外地调研,陆鹤川一个人留守办公室,喻凛才终于得偿所愿。
研发中的机甲不允许外人参阅,喻凛只能待在操作间里,围着那些被他们拆得秃噜皮的老式机甲转悠。
比起他驾驶过的那些,操作间里的这些“古董”们着实有些粗犷,关节连接处满是磨损的痕迹,黯淡的金属外壳上泛着斑驳的锈痕。
喻凛悄无声息地爬进机甲内部,稍微感受了一下,觉得这台机甲的操作模式也不算难以接受,就计划着想要启动玩玩。
陆鹤川本来还在角落里的光脑前演算着武器系统的架构,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喻凛的影子。
他环顾一周,好不容易发现了喻凛的踪迹,开口便问:“你到里面干什么?”
喻凛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陆鹤川,我教你开机甲怎么样?”
陆鹤川沉默无言。
“说话,行不行啊?”喻凛催促地问道,“虽然很多东西都被你们拆得七零八落了,但是基础的驾驶应该还是可以完成的。”
陆鹤川在原地思忖了片刻,才默不作声地进入了驾驶室内。
喻凛让出驾驶位,推着他过来坐下。陆鹤川熟门熟路地握上操纵杆,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很简单的。”
喻凛轻轻贴上他的肩膀,陆鹤川身体一僵,却没有躲开。他垂着眼看着喻凛的手逐渐接近,直到覆上他的手背,虚虚拖着它把操作杆往下拉。
充满攻击性的精神力在驾驶室扑来,轻而易举地接驳了机甲的精神网。陆鹤川还没来得及诧异,就听见他说:“我给你留了点位置,你尝试着通过我的精神网接上机甲。”
陆鹤川听命照做,但等他试探地触碰上喻凛的精神力时,原本锋利的网络却在顷刻之间化作了柔软的水流,温和地包裹住了他的精神力。
机甲的动力系统逐渐苏醒,机身开始震颤起来,握在手背的手指收紧了一些,隔了两层薄薄布料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跳动。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却快了这么多?
“先试试滑行吧。”喻凛说道。
陆鹤川的精神力没有任何阻碍地接入机甲,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机甲下蹲,接入出发的轨道,轰鸣声渐渐响起,能源积蓄。
下一刻,随着喻凛的一声令下,陆鹤川松开手,沉重的机身如同离弦的弓箭,顺着轨道向前飞快地弹射出去。
“唔……你好有天赋。”喻凛感叹道。
陆鹤川脸也不红地“嗯”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问:“下一步要做什么?”
喻凛想了想,说:“……转向和变速?”
陆鹤川说:“好。”
喻凛往前凑近了一点,握紧了抓陆鹤川抓着操纵杆的手,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肩膀去碰前方的操作台。
“用精神力试着扩展感知范围,我帮你操作指令……”
陆鹤川不动声色地睨过喻凛的侧脸,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
可是设计机甲的人怎么可能不懂机甲驾驶,更遑论他还有个被称为联盟之盾的父亲,陆鹤川自小便被陆行知带着见识过各式各样不同型号、不同用处的机甲,早在十五岁时,便对操作台上的各项指令如数家珍。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担心喻凛一个人玩得无聊,不想坏了他的心情罢了。
第149章 记忆(9)
在第一军校的这段日子, 大概是喻凛活过的十九年里,唯二轻松的时光,还有这一段则是在顾明绪家里的那一年。
只是对于那个时候的喻凛来说, 无论是松弛闲适的校园,还是枪林弹雨的战场,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他就像一棵绿柳, 既可以生长在烟柳画桥、静谧悠然的江南水乡,也可以生长在荒无人烟、干燥贫瘠的茫茫大漠。
绘画本的空白页逐渐被潦草的线条填满, 陆鹤川每次看到上面抽象的眼睛、鼻子、嘴巴,都不忍直视地挪开眼, 甚至回回祈祷喻凛下次别再把他喉结中央的那颗痣画上去,特征太明显, 他不想承认都不行。
喻凛倒是对自己的画作很满意,要不是因为不想理会旁人,恐怕早就要把那些大作炫耀个遍。
几个月后,张教授课题组的新式机甲快要研发完成,最开始招募试驾员的时候, 喻凛自告奋勇地向陆鹤川提了一嘴, 不小心被他旁边坐着的师兄听了过去,于是直接在对方的起哄声中被送进了驾驶室。
喻凛用了半分钟熟悉他们的操作台与其他功能, 接下来就如同一只开了屏的孔雀一般, 在狭小的操作间里把那台机甲玩出了花。
陆鹤川的师兄也跟着笑开了花,要不是被其他人拦着, 恐怕当即就要定下了人选。
不过在找到比喻凛更厉害的驾驶员之前,这个名额多半还是他的。
然而, 终究是喻凛没有这个机会。
星历357年,帝国单方面地撕毁了停战协议, 向第五星系边境、以科阿摩德星球为首的几颗星球发出进攻。
在首都星休养的德雷斯当天凌晨接到调令,军委责令他立即出发前往科阿摩德前线,连带着喻凛也要一同离开。
德雷斯连觉都不敢再睡,连夜召集了自己的直属部队,把科阿摩德上目前的兵力部署、战场态势以及帝国军的装备物资全了解了个遍。
而喻凛,则在半夜被送到云岭本部进行身体检查与精神疏导。因为顾明绪的离世,回到首都星之后,为他进行体检的人选一直僵持不下,只是此刻前线战事紧急,军委那边一拍板,决定交给巴克利博士处理。
作为云岭研究院第五任负责人,同时也是教授过顾明绪的老师,巴克利博士无疑是最有能力、且最合适的人选。但为了防止喻凛中途失控,这次的体检比往年都要严苛很多,押送的军官再三确认过他四肢的束缚带,在进入实验室前,还特意给他戴上了吸入式催眠面罩。
喻凛却觉得他们有些太过战战兢兢,失不失控的事他不知道,他只想快点把这些流程走完,说不定还能赶在出发前再见一眼陆鹤川。
好在巴克利博士的速度很快,喻凛眼睛一睁一闭,结束时将近上午十点,距离出发还有三个小时。
他的各项指标浮动幅度不大,与往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精神疏导的情况也还算不错。只不过巴克利博士在报告的最后补上了一句:由于人员更换,不能排除精神网崩溃的风险。
“明绪离开云岭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络,更无从知道她这些年的研究进展,所以我也不能保证他在战场上一定不会失控。”巴克利这样说道。
但对于喻凛来说,这些事留给别人纠结焦虑就好,这些都不是此刻的他该操心的事情。
他还要去和陆鹤川告别。
顾明绪曾经告诉他,生命中的许多事情都会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普通人会为生、老、病、死、离别、迁徙等历程准备各种各样的仪式,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强化情感联结,表达曾经未能充分展露的爱、感激、忏悔、歉意、恐惧等等情绪。
送他过来的军官只给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然他们会赶不上德雷斯的队伍。
喻凛计算了一下,感觉在校门口等陆鹤川出来最好。他不是没想过直接进去找人,只是现在的时间点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即使他知道陆鹤川的大概位置,也不免会因为人群的扰乱错过。
临近正午,浓烈的阳光带着恼人的热意。喻凛拢了拢身上的风衣,遮盖住手臂上抽血后泛青的皮肤。因为长久的束缚,他的四肢还没来得及舒缓,动作时都显得有些僵硬。
他百无聊赖地踩着地上的石子磨了又磨,没等上多久,就瞧见了沿着林荫大道走来的陆鹤川。
喻凛原本还半耷拉着的眼皮突然一掀,眼睛都在瞬间亮了起来。和煦的风卷着落叶刮起他的衣领,喻凛抬手拨开,往前走了两三步。
“怎么站在这里?”
“陆鹤川,我要走啦。”
两人同时开口,陆鹤川一愣,一字一顿地问道:“要去哪里?”
“唔……”喻凛思考了一下,军委的派遣是密令,按道理他不能告诉陆鹤川。于是只能说道:“我不太懂,可能会很远。但第一军校很有意思,如果回来,我会再来找你。”
陆鹤川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自然:“我可能不会在。”
喻凛“啊”了一声,似是有些遗憾,但这点微末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没关系,我找人很厉害的。”
陆鹤川却问:“为什么?”
喻凛不解:“嗯?”
“你特意来和我道别,是为了什么?”似是为了求证什么,陆鹤川这句话说得又轻又缓。
其实他有太多为什么想问。
为什么在枯川渡口给了他一个吻?
为什么这段时间总是制造与他的相遇?
为什么愿意陪自己在枯燥的专业教室一待就是半天?
为什么要为他画那么多拙劣的画?
又为什么,明明嘴上说着,想要等机甲展演那天,来做他们的试驾员,可是现在却突然说离开?
陆鹤川有时候觉得喻凛就像一阵风,风看不见、摸不着,想来的时候来,想走的时候走。他会不顾意愿地入侵你的生活,轻飘飘地扰乱你的所有计划,于是原有的轨道偏移,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可到最后他事了拂衣,除了擦过耳畔时的满心躁动,什么都不会留下。
未免太不公平。
喻凛低着头,踢开了脚下的碎石子。
“有人和我说过,”喻凛顿了一下,似是在回忆什么,“人世间种种都有它的意义,见面要问好,离别要说再见,这是特有的形式。”
“整个第一军校我就认识你,所以我想,我应该和你道个别。”
陆鹤川下意识地笑了笑,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随即他又近乎自嘲般地问,那我想要什么答案呢?
半晌后,他才缓缓说道:“好。”
“一路顺风。”
多么平淡的离别。
喻凛莫名地感觉有些闷,他也忍不住想:我想要的好像不是这样的离别。
但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身后飞艇上的军官开始催促,喻凛只能不情不愿地说道:“那陆鹤川,再见。”
随后,飞艇的舱门打开,喻凛睨了陆鹤川一眼,见他仍旧站在不远处,没有开口,更没有上前的打算,才磨磨蹭蹭地钻了进去。
启动时,他最后一次偏过头,朝陆鹤川看去。
陆鹤川静静地站在原地,黑沉沉的眼中似是藏了无数暗潮,怎么都望不见里面蕴含的情绪。
风轻轻吹过,蝉鸣一阵又一阵地响,飞艇跃入真空轨道,陆鹤川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渐渐缩小,直至不见。
喻凛抚摸过背包里的画本,他来时的行李也就那么几样,离开时除了这本画本,什么都没有多带。
帝国的入侵早有准备,前线要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德雷斯一到科阿摩德就迅速接手了要塞的所有攻防,而喻凛则依旧是在先遣队里,作为一把撕开洪流的利刃。
但他的战斗方式却比从前更加猖狂、绚丽,像是利刃出鞘时难掩的锋芒,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存在。帝国军经受不了这样的挑衅,出动了二十多台机甲在联盟军撤退时趁机发难将他围困,不想喻凛一次性入侵了二十台机甲,在要塞不远处的太空中把他们悉数炸成了烟花。
声势浩大到前线报道中都再也无视他的存在。可是喻凛那等的精神力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毕竟被誉为第一军校百年一遇的天才的陆行知,他的机甲记录入侵也不过十台。
眼看星网上的讨论愈演愈烈,各式的讨论和猜测朝着不可言说的深渊滑行,军委只能联合云岭研究院发布申明,声称喻凛体内植入了云岭最新研发的芯片,是自愿参与研究的首例改造人。
陆鹤川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好是在陆行知的书房门口。
陆行知不喜欢被家居机器人伺候,因此家里要是有客人来访,沏茶的不是他自己,就是身为独子兼工具人的陆鹤川。
他只是上来送个茶,却发现一向谨慎的陆行知,居然连书房的门都没有关紧。
太不符合常理。
“当年他的检查结果中,有这么一条:情绪感知退化,情感淡漠,具有高攻击性,难社会化,后期很可能会出现反社会行为。但明绪不认同最后一条,在她的据理力争下,最终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
“我当年和她保证,他们几个的事不会牵连到她,可她还是执意离开,并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治好那个孩子。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把自己搭进去,不一样一无进展。他最终还是成为了各森*晚*整*理个势力手中的一把刀,就连理事会,都希望我们能重新提取他的基因,继续进行‘提瑞西亚斯计划’。”
陆行知漫不经心地问他:“当年他们到约克星建立研究基地,您作为云岭的负责人,真不知情吗?”
巴克利叹了一口气,嘶哑的声音平淡:“我是真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会阻止他们……这毕竟是反人类的行为……”
陆行知没有说话。
“改造人的申明一出,现在各处都在打听云岭的动向,生怕我们再研究出一个‘人形兵器’,本就不太安分的几个星球都开始蠢蠢欲动。”
陆行知说:“他们不过是担心贝塔星上发生的事再在他们那里也发生一次,只有敌人才不希望你的手中拥有武器,您不用理会。”
“我听说,德雷斯中将想让他到第一军校入学的时候,受到了军委多数人的阻碍,最终还是您力排众议。”巴克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等战争结束后,能把他带回云岭。如果您也有恻隐之心,那么没有比云岭更适合他的地方。”
陆行知轻笑了一声,调侃道:“你们那不是研究院吗,什么时候也想改做问题儿童监管所了。”
巴克利语重心长地说:“毕竟是我们的人犯下的错误。”
许久之后,陆鹤川才听到陆行知说:“让我再考虑一下吧,如果站在您这一边,我可是要顶着不小的压力啊。”
巴克利笑了笑,微微欠身,推动着轮椅准备离开。
陆鹤川迅速闪身躲进房柱的暗角,手里的茶都洒了大半。
两人的对话虽然没有提起具体的人名,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猜到了他们说的是谁。
他最近频繁梦魇,有时候是枯川渡口的夜,有时候又是教学楼下的雨,还有驾驶室里背上的温度,与沙发上枕着的那张脸。
陆鹤川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陆行知把巴克利博士送至门外,进屋时见他才心不在焉地从厨房里出来,张口便埋怨道:“你这茶泡得也太慢了,客人都走了——”
“怎么这副模样,发生了什么?”
陆鹤川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给他回应的人。
那个人可能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150章 记忆(10)
战火间隙的寂静, 总是难得又短暂。喻凛大多时候,都是架着机甲飘浮在太空里,随时等待地面的命令与指示。
身上唯一可以解乏的是他从首都星带过来的画本, 他会在每次战役结束的片刻安宁中放空自己,然后不断回想起陆鹤川的脸。
从机甲的观察窗向外望去,广袤无垠的黑暗中, 星子如同璀璨的宝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幕之上,遥远的恒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行星、卫星和小行星带散布其间,巨大的要塞悬浮盘踞。
近处的钢铁洪流静静蛰伏, 仿若浩瀚海洋下的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漂泊着、流浪着。
而远处的星云如梦似幻, 斑斓的色彩又在如墨般浓稠的宇宙中显得格外突兀,好像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在太空中待的时间一旦长了,人很难不因自身的渺小而感到担惊受怕。
喻凛算是个例外。
他的手指沿着画本的边缘轻轻摩挲,粗糙的铅笔在纸上滑动,一遍遍地描绘着记忆中那双冷淡的眼、挺拔的鼻与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的轮廓。
即使他的作画时间经常会因为各种突发情况被迫中断, 但几个月零零总总地攒下来, 一本画本几乎要被他全部画完。某次回到要塞补给时,前来探望他的德雷斯不小心发现了藏在驾驶座下的画册。
他动作飞快地翻完了所有, 每张画下都标着完成的时间, 从星历245年10月一直持续到现在,甚至喻凛的画技都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突飞猛进, 从离开第一星系开始,就再也找不到之前那样笨拙的线条。
只是德雷斯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眼熟, 他在喻凛面无表情地凝视之下纠结了好久,才说:“这不是那个……”
喻凛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卖你的。”
德雷斯:“?”
喻凛直接把画本从他手上抽走, 义正辞严地说道:“出多少钱都不会。”
德雷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拍了拍画本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回驾驶座底,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想法。
但他不敢直问,因为担心喻凛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只能找着时机暗中观察。
然而一直到一年后战争结束,德雷斯越来越确定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却还是没能开口向喻凛求证他的猜想。
星历359年,按照首都星的气候,应该是个初秋时节,喻凛率领一纵特遣队,从罗布泊行星带绕道第五星系外,直杀帝国战略大后方。
尚在前线奋战的帝国军被打得措手不及,想要回防却又被德雷斯的正面部队截断。帝国军在被围困两天两夜后终于投降,再次与联盟签署了停战协议,还附加了一条入联条约。
战争结束的那天,星网上沸腾一片,一半来自于对喻凛那套神出鬼没地机甲战术的惊叹,一半则来自于他哥德雷斯接待帝国特使的一段视频。
视频中的喻凛穿着普通的作训服,短短几秒内,轻而易举地卸掉了特使警卫员身上的所有武器,甚至收缴过来的军刀还在他纤细的手指上被转出了花。配上他那一张人畜无害的昳丽面孔,与脸上心不在焉的慵懒神情,场面冲击力不可谓不大。
舆论一时喧嚣尘上,星网各处都在讨论战争结束后这位“新星”会被如何论功行赏。德雷斯也顺势向军委递交了战报说明,并请求“归还”喻凛这么多年该有的功勋。
喻凛早年执行的许多任务都见不得光,这个请求自然遭到了军委与谍报机关的驳回。只是在他们启程回首都星的那一天,德雷斯突然收到了风声。
“研究基地的事被重新摆上了审查桌,有人认为当年秘密进行实验的不止研究所的那几人。”登上飞艇前,德雷斯对喻凛说道,“恐怕这次回首都星,没有那么太平了。”
喻凛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随口打趣道:“啊,说不定还有人不想我回去呢。”
“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没想到一语成谶,返程途中,由于信号干扰,喻凛突然失去了德雷斯的信号,通讯频道一片寂静。随后,数十几架不明身份的机甲从四面八方涌出,顷刻间就炸毁了跃迁点,封锁了他的所有退路。
发出的通讯请求没人接通,谁都知道这只是虚晃一枪,双方二话不说地发起了进攻。喻凛的精神力向外铺开,熟练地操纵机甲快速穿梭在机甲群中,但对方似是对他的战斗习惯十分熟悉,后方分散的机甲迅速抱作一团,以强大的火力扰乱着他的行动路径。
他们不和喻凛正面硬刚,只要喻凛一冲锋,便有火力骚扰,喻凛攻击范围内的机甲就会四散而逃,他若是防守,他们便围绕一圈,开盾的开盾,上炮的上炮。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也渐渐有些急躁。周围的跃迁点虽已经销毁,但德雷斯随时都有可能赶到救援。战况拖得越长越不利,尤其在喻凛抓住一丝破绽,一连入侵八台机甲,操纵着他们旋转着互放激光炮,炸出了一排烟花后,剩下的人再也无法冷静。
直到第一架机甲自杀式地冲撞上去,炸出了巨大的火花。剩余的机甲纷纷紧随其后,所有的燃料装备悉数拉满。喻凛看着将他重重围困的机甲,即使意识到了他们的目的,却也来不及反抗。
侵入敌机的精神力还未来得及接管,便猛烈地被弹了出来。被反噬的痛感宛若一万根针刺入大脑,连血管都在叫嚣冲撞,喻凛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情况,身形下意识地一晃。下一秒,遮天蔽日的火光淹没了他的视线。
炽热的火光如同流星般划过漆黑的宇宙,机甲的残骸四散开来,不分敌我。
喻凛在最后一刻把自己送进了生态舱,爆炸掀起的浪把他甩出很远。他的脑袋在冲击中撞上了内部舱体,最后的意识消失在无尽黑暗。
与此同时,一艘不期而遇的星舰出现在行星带的附近。“纯钧号”母舰里的扫描仪发出滴滴的警报,光屏之上,黄色的波纹以小行星带为中心向外辐射。
半个小时后,陆行知下令将这个“意外”捕捞到的生态舱送进自己的专属医疗舱,见多识广的人工智能第一次不知所措,报错的红条疯狂闪烁,警告的声音不绝于耳。
喻凛的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过分开发与使用的精神力岌岌可危,精神网因爆炸受损严重,意识也陷入了崩溃边缘。
陆行知站在生态舱旁,听着AI的报告,喃喃自语道:“还真是捡了个不小的麻烦。”
……
五天后,军委以在跃迁时指挥不利,导致舰队中部分机甲意外爆炸为由,将德雷斯调任至军事战略委员会,前往第三星系参与战略研讨与决策咨询工作。
德雷斯在会上与几个高层大吵一架,最后被陆行知亲自安抚,并妥善地送出了会议室。
而第一军校的实验室中,陆鹤川还在一如既往地处理着繁复的研究工作,直到被终端上弹出的一条新闻吸引了注意。
他这几日神思不定,大概是因为边境的战事结束,按照时间推算,也差不多到了喻凛回来的时候。他想起那人离开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还会来第一军校找他,即使清楚喻凛说这话时或许并不夹杂任何特殊的情感,但陆鹤川不免还是心乱如麻。
看到那句“机甲群爆炸”,陆鹤川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更是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瞬间漫过他的脖颈,淹没了他的鼻腔。
身体的血液凝滞,肌肉都仿佛被冻僵了一般,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他试图理清思绪,分辨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但大脑却一片混乱,如同被迷雾笼罩。
陆鹤川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慌乱地去翻终端里的联络方式,但在近乎亲昵的半年中,喻凛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联络到他的途径。
陆鹤川下意识地骂了一句脏话,短暂地思考后,又给陆行知发去了通讯。
忙音,未接通。
这样的情况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里出现过太多次,可这一次他却格外地焦躁起来。
但是没过多久,他的终端收到了一条讯息。
点开之后,上面是一份体检报告,检查时间是星历338年,而落款则是顾明绪的签名。
【陆鹤川,想必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姓顾,也就是你上上上届隔壁学院的学长吧,至于顾明绪,她是上上上……算了,不知道多少届的学姐。
发给你的照片,是顾明绪在11年前为云岭基因组研究所的一个实验品做的体检,出于某些原因,他目前生命垂危,且很有可能会死在一些奇怪的理由之下。我出于长辈的遗愿和某些特殊的不是很想说的恩情,想请你帮忙让我与你的父亲见上一面,让我劝劝你爸帮我救他。
现在也只有我有办法能救他。
你父亲三年前在他去向决定的讨论中舌战群儒力挽狂澜,我想应该也是十分愿意救他一命。
而你一看就是一个外冷心热的好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了帮帮忙!】
陆鹤川看着这一串文字,第一个反应是:到了这个年代,还有人会玩这种老掉牙的诈骗吗?
他的终端信息很好获得,机甲相关的期刊上,随手一查就找到。
可是这条讯息上没有任何的诉求,只是想要见陆行知一面。陆鹤川把体检报告放大,“顾明绪”这个名字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他恍然之间想起了陆行知与巴克利在书房中的对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直接联络上了发送这条讯息的人。
简短沟通之后,陆鹤川和他约在了第一军校图书馆下的咖啡店见面。
顾云深的打扮独具特色,黑色的T恤外罩着一件宽松的哑光皮夹克,下身是随性的破洞牛仔裤,脚上还蹬着一双马术靴。脖颈间的音色项链在阳光下反着光,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羁,瞧着一点都不像在实验室里搞基因研究的,反倒像是流连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
但陆鹤川却不以为意,只是撩起眼皮,看着他拉开椅子坐下,说:“你的讯息是什么意思?”
顾云深开门见山:“我只能和你说说我知道的事,不一定完全正确,但大差不离。他是当年基因组研究所秘密研究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实验品,但仍旧是失败品。”
“他的各项身体机能远超常人,情感感知却极其匮乏。你说你和他相处过,应该能感觉到吧?”
陆鹤川一顿,几秒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是。”
“现在的情况是,上面大部分人因为他这点‘异样’,担心他未来失控,造成无法估计的损害,所以想要将他‘销毁’。但是我姑姑研究多年,试图修复他被改造的基因,现在所有的实验数据与结果都在我这。”顾云深点了点桌子,把终端上的图片发送给了陆鹤川,“还有这个系统,也是我当年为了矫正他的情感感知研究的。”
“理论上有较高的可行率,不过风险也很大,毕竟当年还有一条诊断上说他具有极高的攻击性,谁也不能保证把他的意识拉入这个半成品系统里会有什么后果。但这是唯一的方法,他救过我一次,所以我也想救他。”
陆鹤川垂下眼帘,盯着那张图片看了许久。
“为什么找到我。”陆鹤川说,“你既然能知道这些动向,直接联系陆行知应该不难?”
顾云深一愣,没想到陆鹤川早就发现了这点破绽。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才说:“咳,虽然陆上将有袒护过他的行为,但据说上将不近人情,我怕说不通。而之前他回首都星的时候,我……那个啥过他的行踪,你是他在这么多年来,除了我姑姑,唯一一个愿意接近的人。”
“所以我想……你应该会愿意帮忙。”
陆鹤川沉吟一声,思索片刻后,说道:“两个要求。”
顾云深抬起眼,疑惑地看着他:“你说。”
“一,让我加入。二,我需要一定的系统控制权。”
顾云深盯着陆鹤川,片刻后才缓缓答应下来:“成交。”
第151章 回忆(11)
至于陆鹤川是如何让陆行知答应保下喻凛, 陆行知又是如何在军委中再次舌战群英的,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喻凛的精神力因为常年过度使用而损耗过大,精神网也在爆炸的冲击下变得破碎不堪。在首都星的军属医院治疗一周后, 他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终于被陆行知亲卫队护送到了顾云深的实验室里。
顾明绪留下的基因靶向修复剂与神经递质调节的相关药剂没来得及进行临床试验,也没有条件进行临床试验。顾云深只能根据当年动物身上的试验数据与AI推测调配药剂, 分批分次注射进喻凛的体内。
而他口中的系统,最开始其实是顾家投资的某个游戏公司的腰斩项目。
顾云深高二那年, 正好是喻凛谍报机关带走的时候。从前无拘无束的姑姑性情大变,日夜奔劳, 他在暗中观察中窥得了一丝真相,却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顾明绪可以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做到这种程度。
直到二十二岁时, 游学返程中,他们的飞艇被星盗劫持。神兵天降的喻凛一人制服了飞艇上的所有星盗,顾云深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把他与顾明绪书房照片里的少年对上了号。
而他仿佛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顾明绪那么执着的原因。
他想, 既然他救了我一命, 那我也该救救他。
系统新植入的程序会通过算法根据喻凛此时的情感状态挑选最适合的世界剧本,喻凛的第一个世界, 原本应该是一个充斥着灵异元素的古代世界。
他的身份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侯府庶子, 自愿为嫡子兄长受替嫁冥婚,成为了恶鬼反派的新娘。按照设定, 他会为了兄长在恶鬼身边蛰伏,替兄长搜罗情报, 打探反派的弱点,在最后的决战中助兄长与他的爱人斩杀恶鬼, 顺便再替兄长挡下致命一击,安心离世。
结果谁都没想到,由于喻凛的精神网太过混乱,刚进系统,后台的数据警报就开始齐齐叫嚣。
林七刚把世界线传入他的脑中,喜床上的喻凛倏忽睁眼,对上了恶鬼新郎阴沉诡谲的面庞。
【你的任务是获取足够的深情值——】
话音未落,喻凛猛地一抬手、一旋身,擒着恶鬼的喉咙将他掼在床上,手上一个用力,便拧断了他的脖颈。
不仅没给反派反应和挣扎的时间,也没给007阻止的机会。
跪压在鬼新郎身上的喻凛青丝抽长,一袭炽烈如火的凤冠霞帔衬得那张平平无奇的清秀面孔愈发妖冶,宛若一只索命的艳鬼。
他用手背抹开脸上的血迹,苍白的脸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好意思啊,我最怕鬼了,可以不做这个任务吗?”明明是平淡轻缓的语调,007却莫名觉得,下一句跟着的就是“不同意就杀了你哦”。
监测面板上的精神阈值瞬间突破上限,喻凛暴动的精神力向外横扫,007被吓得差点登出。
就在那道精神力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从第一军校匆匆赶来的陆鹤川及时进入了系统。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数据掩饰自己的形象,做工考究的呢大衣上裹挟着冬日飞雪的冰冷气息。
陆鹤川面不改色地快步上前,在喻凛茫然又诧异的目光中扣住了他紧绷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安抚地摸上他的后颈,俯下身与他对视。
心里莫名涌出了一股激荡的暖流,倒像是近乡情怯,这一年多里压抑的情绪都在此刻倾巢而出,把他的胸腔挤占得满满当当。
“别怕,只是一场梦罢了。”陆鹤川说道。
喻凛身上的所有戾气都被悉数化解,他直勾勾地盯着陆鹤川的脸,只觉得这人身上哪哪都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是谁?”
陆鹤川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记忆或许会随着破损的精神网一同被搅得混乱,很可能会忘记一些人和事,但在亲耳听到他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不免还是有些感伤。
他轻轻笑了一声,问:“很重要吗?”
喻凛歪了歪头,表示不解。随后又缓缓点了点,说:“应该……重要的。”
陆鹤川摩挲过他的手腕,下一刻,一松手,掩盖住喻凛泛红的眼。
“可就算你知道了,到下个世界也会忘记了。”
喻凛却固执地说道:“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会忘记?这不公平。”
陆鹤川没有说话,放在后颈的手轻轻揉搓着他柔软的皮肉,像是在安抚一只不驯的猫。
银蓝色的数据流在他指尖调动,如同潺潺春水,轻柔地潜入喻凛的脑袋。
然后,喻凛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陆鹤川扫过这张陌生的、不属于喻凛的面容,又望向虚空中的某一处,不冷不热地说:“林七,打开权限,顾云深会清除目前为止他的所有记忆,下一个世界我陪他一起。”
空降的上司也是上司,007只能听命行事。
于是,临时进入世界的陆鹤川来不及挑选身份,只能构造出了一个新的人物,进入了林昼的世界。
失去所有记忆的喻凛总算没有了第一个世界里那么强的攻击性,但不按常理出牌的本性倒是一直没变。陆鹤川跟在他的身边,也不像007要求他事事都按照原世界线上走,毕竟在和喻凛短暂相处的大半年里,也知道他不喜欢受人束缚。
凡事都讲究循序渐进,陆鹤川只要保证他不再像第一个世界那般发作,其他的只要他喜欢就好——
陆鹤川突然意识到,他现在估计还是不能理解“喜欢”与“不喜欢”的情绪。
陆鹤川极力地想要克制自己的“喜欢”,可越是这样,心里的那点非分之想就越是如野草般疯长,以至于到易感期时,达到了顶峰。
他选择回避,却得到了喻凛的一句“不喜欢”和“我会难过”。
那一刻,陆鹤川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他。
他有些侥幸地想,或许喻凛当年对自己的亲昵也并非是无知无觉的,或许他也曾经有过那么一点……
后来,顾云深让他一同抹去记忆的提议倒是在陆鹤川的意料之外,但他还是照做了。
可是他没有想过,哪怕是失去记忆,哪怕性格由于世界线上原主的不同经历而被重新塑造,他依然还是会一点一点地被喻凛吸引。
而在经历了那么多个世界后,生出正常人该有的情感后,喻凛也给了他回应。
“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从十一岁到二十二岁,这漫长的十余年里,喻凛终于找到了迫切想要得到的、只属于他的东西。
……
现实世界。
首都星,顾云深的实验室病房中。
喻凛一把扯下了连接在身上各处的仪器。
这具身体在床上躺了太久,肌肉都不免有些萎缩,好在有持续的营养液为他的身体机能吊着一口气,行动时也不会太过虚弱。
后脑勺有点疼,但不像是精神网的刺痛,更像是躺久了不太舒服。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似乎有一盆浆糊在里面乱晃,喻凛飞快地从一数到了二十,又默背了小半首《琵琶行》,确认自己的认知应该一切正常。
从门外慌张赶过来的小个子青年一脸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清透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点小心翼翼:“你才刚醒,先别乱动,我去找……”
“007?”喻凛盯着他的娃娃脸,试探地喊道。
林七点了点头。
“你之前昏迷着,陆鹤川不在,没人敢冒死靠近。过会会有人来给你做身体检查,然后上将会派人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喻凛却问他:“陆鹤川呢?”
林七一愣,过了一会才迟钝地说道:“他有点事。”
陆鹤川是在贺以泽发难后突然登出系统,喻凛不觉得在恢复记忆的他会想不到贺以泽背后另有主使,更不认为在没搞清楚贺以泽的来路之前,他会把自己抛在这里。
除非——
“他知道想杀我的是谁了。”喻凛斩钉截铁地说着,动身就要往外走。
林七想要伸手拦他,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只能追在他旁边说道:“你的身体状况不太明了,陆哥有上将的人手保护,不会出事,但你如果意气用事的话,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
“007,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喻凛看着他,抬手漫不经心地比划了一下他俩的身高差距,“唔……你是想直接放我走,还是让我把你打晕了再走?”
在第五星系截杀他的人清楚他的战斗方式,那么无非就是谍报机关里的、或者曾经和他一起战斗过的人。但是喻凛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些人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倒是当时德雷斯提起的重审长生计划非法实验的那件事……
“我确实拦不住你。”林七喃喃地说着,叹了一口气,有些哀怨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工作,结果社会的毒打全在你这里经历了。”
他顿了顿,就当喻凛以为他要放出什么豪言壮语地时候,林七说道:“那你还是把我打晕了走吧,免得到时候他们追究起来还要找我问罪。哦对了,陆鹤川去的是第二星系的约克星上的山区,具体位置控制台里有记录。”
喻凛为他的配合惊讶了一瞬,甚至怀疑这是哪个人特意布下的陷阱,就等请君入瓮了。
林七继续说道:“楼下还有上将的人,你直接进地下室,那里有一辆顾云深的悬浮摩托,密码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帅,闯出去后路上你随便抢台机甲,反正这是你的强项了。”
喻凛:“?”
他感觉自己遭到了诽谤。
林七大喘了一口气,认真思考了一会,确认没有遗漏的事项后,才引颈受戮般地仰头看着喻凛:“来吧,把我打晕。”
第152章 尾声(1)
五小时后, 喻凛已经顺利地出现在了定位上的约克星山区。
他倒是没想到林七居然一点都没骗他,让他打晕就真的一点都没反抗,地下室里的悬浮摩托也没有任何问题, 反而一看就知道是顾云深专门买来潇洒的高档货,只不过喻凛在冲出车库的时候不小心还是被守卫的士兵发现,在一场追逐中稍稍让它挂了点小伤。
等找到陆鹤川之后让他先帮自己赔一点吧, 毕竟他现在属于无业游民,身无分文。
远处的山脉巍峨险峻, 天色阴沉,连绵的雾气笼罩在山谷之间, 四周显得静谧而阴森。喻凛把摩托停在山口,再往里一点树丛茂密, 还不如两条腿来得快。
只是越往里走,他就觉得这地方越熟悉。
从地图上看,他儿时居住的福利院就在几公里外,或许是那时跑出来玩时意外到过这里也不一定。
连番的太空跃迁让他的大脑有些昏胀,不知道是不是在床上躺得太久, 行动时肌肉的配合多少也有些生涩, 但好在他的经验还在,这一路崎岖的地势并不算难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喻凛还是没瞧见陆鹤川的踪影, 连被人类足迹压弯的树枝都找不到一点。他的体力稍微有点跟不上了,只好停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前休息一会, 树叶上的露水滴落在他的脑门上,喻凛被冰得一个激灵, 索性仰起头,张开嘴接了几滴, 润润喉咙。
他才休息了没一会,就感觉到周围传来了阴冷气息。喻凛对危险的感知向来敏锐,耳朵还未捕捉到是哪个方位传来的声响,身体就先做出反应。
袖子藏着的蝴蝶刀落下,刀柄瞬间弹开,视线盲区的灌木丛猛然一动,一只灰狼鬼魅般扑了上来,眨眼就冲到了他的身侧。
“嗷——”
喻凛手起刀落,捅穿了灰狼的喉咙。动脉中的鲜红血液如喷泉般喷洒而出,饶是喻凛躲得快,也被腥臭的液体溅了一点。
血腥味激发了紧随其后的狼群的兽性,喻凛没来得及喘息,就见群狼从四面八方涌出,龇牙咧嘴地向他冲来。
喻凛侧身一闪,险而又险地避过,印象中福利院附近的山林里不会有这样成群的狼。难道是这些年约克星经济衰退,再无人类活动的山林里滋生出了新的主人吗?
幽绿色的眼睛阴森地盯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肉,似乎是在思考该往哪里下口。锋利的爪子擦过腰腹,刀刃捅进皮肉,拔出时又带出喷溅的血。
狼群无休止地逼近,喻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个头。他一手挡下狰狞的獠牙,手臂不慎被擦出了一道一厘米深的伤口。
喻凛一个扫腿踹开了另一只扑来的狼,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回身蹬着树干借力往上窜了好几步,抓住了离他最近的树枝,腰腹用力一引,整个人就爬上了树。
幸存的狼群呈扇形散开,缓缓地包围过来,望着喻凛的眼睛闪烁着凶狠的绿光,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但它们显然上不了树,喻凛也不再理会,沿着树干又往上爬了一点,终于可以借着开阔的视野望向远方的山林。
葳蕤蓊郁的树群簇拥下,他瞧见了一个特殊的建筑。似乎是荒废许久,外墙有些斑驳破旧,爬山虎与藤蔓将外立面包裹得严严实实,若是不注意看,很容易被人忽视。
喻凛用脑袋记下了方位和大概的路程,往下一看,那群灰狼还是不愿意放弃他这个送上门的免费晚餐,只能在树枝上坐了下来,百无森*晚*整*理聊赖地等它们自己离去。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大半个小时,靠在树干上的脑袋都昏昏欲睡了,那群狼还是没有离去。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干脆把它们都杀了,自己还能吃个不错的晚餐再去找陆鹤川。
正这么计划着,几声凌厉的枪声响起,喻凛猛地惊醒,回身望向声音的来源。
陆鹤川站在开枪的士兵身,抬着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喻凛的心微微一紧。明明上次见面也就是一天的事,却恍如隔世般漫长。欣喜的情绪如热浪般翻涌而来,顷刻间滚过他的四肢百骸,连灵魂深处都在紧随着叫嚣起来。
树下的群狼被击毙,侥幸躲过的也慌忙逃走。喻凛迟钝地缓过神来,飞快地从树上跳下。
陆鹤川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朝自己接近,虽然面上极力保持镇定,但心里的波澜起伏却不比喻凛少。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陆鹤川下意识地想,他还记得我吗?
或者,他还记得系统里发生的事吗?
却听喻凛扯着嘴角,突然笑了起来:“……终于找到你了,陆鹤川。”
语气里甚至带了一点撒娇意味。
陆鹤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但因为身边还有士兵在场,他轻咳了一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喻凛却丝毫不在意其他士兵暗戳戳打量的目光,脸上的笑意更甚,故意往前靠近了几步,带着几分无赖的语气:“这么多人看着,你害羞啦?所以不敢承认你也想我吗?”
陆鹤川显然被他这话逗得有些无措,还有几分无奈。他故作镇静地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说道:“先回营地再说。”
喻凛瞅了眼他隐隐发红的耳垂,没有继续调侃,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们的营地驻扎在喻凛先前看到的那个废弃建筑物附近,陆行知派了辉隼八卫以及卫队长前来搜寻入侵系统的幕后主使,至于他的儿子陆鹤川,没有任何指挥特权,充其量算个随行技术人员,顺带提点建议罢了。
喻凛跟着陆鹤川进了帐篷,门帘刚才掩上,他就再也按耐不住地扑了上去。
正巧回身的陆鹤川把他接了个正着,喻凛把脑袋埋进他的胸前,脸颊贴上冰凉的金属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一股青草味。”喻凛埋怨地咕哝了一句,又说:“我还以为这么久没见到我,你会热情一点。”
陆鹤川垂眸,扫过他凌乱的头发和略带疲倦的神情,心里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柔软。但他还是先说道:“你不应该一个人来这里,我交代过顾云深……”
喻凛撇了撇嘴,环着他腰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被人安排。而且他们要杀的是我,我躲在首都星,放你出来为我出头,算什么事?”
陆鹤川一顿,几秒后才说:“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父亲其实一直在追查。”
喻凛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依旧是一脸不悦。
陆鹤川还当他在因为自己的狡辩而感到不高兴,却没想到下一秒,喻凛扣上他的手腕,“啪”的一声就把他的手掌拍上了自己的后腰。
“我等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抱我?”
陆鹤川:“……”
于是,他只能在喻凛的“威胁”之下,认命地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他的腰。
喻凛这才满意了,脑袋贴着他的肩膀雀跃地蹭了蹭,哼哼了几声,说道:“所以你们查到什么了?”
人都追到了这里,就算他不说,喻凛也会自己去查。索性陆鹤川不再隐瞒,缓缓说道:“离营地不远,是一座废弃的研究基地。”
陆鹤川虽然明说,但喻凛瞬间明白了是干什么的研究基地。
“研究我的那个吧?”
陆鹤川一僵,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地点破了,只好点了点头,继续和他解释道:“贺以泽在茶水里下了药,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着了道。昏迷中是林七找到我,说训练场附近被人做了屏蔽,他无法联系你,只能来找我。我借用江昱的精神力脱离世界,却发现系统早就被人入侵,而入侵信号的来源就在研究基地的地下室。”
喻凛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眼睛倒是不太安分地悠悠转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等我们来到这里,才发现地下室中已经没有一个活人。肖恒卫队长派人粗略检查了死因,是脑死亡。”
“唔……”喻凛思考了一下,无辜地说,“贺以泽是自爆死的,和我可没关系。其他的倒是有可能是我动的手。”
陆鹤川的右手向上挪去,拨了拨他柔软的发尾。这几个月躺下来,喻凛的头发没有修剪,本就半长不短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如果扎个小马尾,应该会很好看。
“我们没找到幕后主使,现在还在扩大搜索。”陆鹤川说道。
喻凛应了一声,贴在陆鹤川的胸前心不在焉地数着他的心跳。
好快。
喻凛高兴地想。
“喻凛。”陆鹤川喊了他一声。
喻凛茫然地仰起头:“怎么了?”
陆鹤川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太久没有见到这张面容上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情,他一时之间有些失神,眼里的情绪晦涩不明。
“没有,你有怀疑的人吗?”
喻凛摇了摇头,说:“不过总会找到他的。”
过了一会,他又赖唧唧地说道:“但是我现在饿了,你能不能给我搞点吃的来?”
陆鹤川只好松开手,去外面给他找了一瓶营养剂。
灰狼的肉还没烤好,只能先让他将就着垫垫肚子。喻凛也没有多说什么,顶开瓶盖就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灌了下去。
因为太久不见阳光,喻凛的皮肤是瓷一样的冷白,但无论是浓密的睫毛还是黑得似墨的眼,都像是山水画中精心勾勒的那一笔,漂亮得令人无法挪开视线。
陆鹤川忍住把他抹开唇上残留的营养液的冲动,看着他把瓶子往旁边一放,大喇喇地往后一倒,躺在了行军床上。
“今晚是要在这里过夜吗?”喻凛问。
陆鹤川说:“这片区域荒废太久,不确定附近会不会有其他危险的生物,也只能在这里休整。”
喻凛点了点头,随后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明天再说吧。我困了,想睡觉了。”
陆鹤川没有多想,点头答应。
然而,等到他走出帐篷,在肖恒他们的呼唤下,被拉着在烤肉火堆旁坐下时,他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以喻凛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就放他离开?
他猛然回过神,立即起身走回帐篷,却发现背靠林荫的一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口,帐篷中已经空无一人。
山中风声呼啸,陆鹤川眉头紧锁,咬牙切齿地说:“又跑了……”
第153章 尾声(2)
离开营地后, 喻凛一路向西。
他向来不习惯躲在别人身后等待帮助,更何况在听到陆鹤川他们的搜寻结果时,他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只是独自前往多少有些匹夫之勇, 他还没蠢到这种自投罗网的程度。
黑沉沉的夜幕逐渐笼罩下来,山林间的寒意越来越浓。喻凛拨开虬杂的树枝急速穿行,脚下的枯枝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越往西走, 他心中的熟悉感越盛。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十一岁之前的记忆,那时他常常和其他人一同在附近的山中玩耍。即使树木疯长十余年, 许多地方早就没了当初的影子,但他仍然还是可以在某个不经意的点找到一些微末的记忆。
几公里后, 喻凛终于来到了福利院前。多年不曾修缮的外墙斑驳破旧,铁栅栏上爬满了青苔, 藤蔓交错,岁月仿佛已经将这个地方彻底遗忘。
院子里静得出奇,连风声都显得微弱。月光透过密布的树叶洒下细碎的光影,院子里的老槐树粗壮如旧,树影婆娑, 树下无人打扫的枯叶堆积成山。喻凛眯了眯眼睛, 摸向了袖口的蝴蝶刀。
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寂静的空气中炸开。主楼的内廊漆黑一片, 仿若一只怪物正张开他的血盆大口, 等待着猎物的来临。
漆黑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伴随着昏暗月光投进的稀薄光线, 他逐渐能辨别出周围的模样。曾经被嬉笑打闹充斥的地方,如今只剩下腐朽的木质地板和布满蛛网的墙壁, 墙上挂着的旧照已经模糊不清,每走一步地板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突然,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细碎的声响,喻凛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蝴蝶刀轻轻一甩,刀刃无声滑出。他压轻了脚步缓缓向前挪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无声的阴影中,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直到一个个人影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那些影子的身形挺拔修长,动作轻盈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行动整齐又精准。
喻凛的神经瞬间紧绷,蝴蝶刀在手中转动,刀刃寒光闪烁。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身影,很快意识到,他们不是活人。
是仿生人。
喻凛正掂量着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素质单挑一个连的仿生人的可能性有多大,但这些仿生人却没有立刻攻击,反而安静地站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老实说,这样的感觉不是很好。
如果他是只猫,恐怕现在全身上下的毛都要炸了起来。
“请您跟我们来。”一个冰冷的电子音从为首的仿生人口中发出,声音机械低哑,透着一股阴森的冷漠。
喻凛戏谑地回应:“看来是有人专门让你们在这等我了。”
仿生人微微点头:“我们知道你为何而来,博士已经等候多时了。”
博士。
喻凛在心里琢磨了几下,几乎已经有了人选。
他没有撤下刀刃,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警惕地跟着他朝走廊深处走去。
其余的仿生人分列两旁,没有进一步动作,喻凛不动声色地扫过他们的脸,只觉得如果他们要是在这狭小的地方突然发难,岂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把自己包围?
但好在那位博士并不打算让他们怎么做。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铁门,喻凛记得这里似乎是医务室。仿生人伸出手放在旁边的扫描装置上,片刻后,门缓缓打开,露出的却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狭窄楼梯。
喻凛挑了挑眉,迎面扑来的湿冷空气让他浑身都有些难受。
他跟着仿生人向下走去,楼梯尽头,是一扇银色的滑动门。
随着“嗡”的一声,滑动门向右侧拉开,露出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实验室,和外面的破旧截然不同。
房间中央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老人,身形瘦削,头发发白,瞳孔有些浑浊,喻凛扫过他不良于行的腿,觉得和当年相比,现在的巴克利看起来像是半条腿都踏进了棺材里,说不定哪天流年不利就会直接撒手人寰。
“喻凛,你好。”巴克利慢吞吞地开口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仿生人留在了外面,喻凛扫过实验室中的仪器,感觉这里的设备略微简陋,比顾明绪自己搭建的那间还要潦草。
喻凛走到一张实验台前,吊儿郎当地往上一坐,嘲讽道:“怎么,没在系统里把我杀死,你很遗憾吗?”
巴克利淡淡一笑,苍老的皮肤上挤出几条蜘蛛网般的纹路,但深邃的眉眼中却是一片冷意:“你说话还是这么直接,不过……是有一点。”
“但也不算意外。”他继续说道,“我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毕竟你不是正常人。”
喻凛双手撑在实验台上,两条腿漫不经心地晃了两下,对他的这句评价不以为意。
“没关系,你现在看起来也不太正常。”喻凛说,“不过多亏了你,不然我还不懂要在那个系统里待多久。就是派来的人实在太差,建议下次好好挑选一下,我看外面的仿生人就很不错。”
巴克利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甚至看起来对喻凛的挑衅十分淡然。他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敲打了几下,开口时语气却颇有几分无奈:“那些仿生人,还只是实验品,抵挡不住你的精神力。”
“唔……谢谢你对我的认可?”
巴克利从轮椅上慢慢直起身子,苍老的脸上透着些许疲惫,但他的眼神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看着你,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想起明绪。”巴克利说道,“她当年要是不管你,还留在云岭中,大概一切都会不同吧。”
喻凛没有接话。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实验室,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回避某些话题。
“人啊……有时候不得不服老。”巴克利轻叹,“到了我这个岁数,总是犹犹豫豫,狠不下心来。”
“你现在是打算和我聊人生吗?”喻凛戏谑地说,“还是准备告诉我真相,好让我死而无憾一点?”
巴克利失笑,但确实顺着喻凛的意说了下去:“你知道吗,不论人类发展到什么程度,‘长生’一直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执念。”
“不管过去多久,我们始终在追逐那个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的东西。”巴克利的声音低沉下来,“所以十七年前,我们又一次提出了‘长生计划’。”
“嗯,然后呢?”
“意识上传,基因重组……能考虑的方法我们全都考虑过。基因组研究所里的一些人开始在动物身上做实验,结果是,他们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但是人与其他动物毕竟不同,于是他们为了寻找新的‘实验品’,来到了约克星。”巴克利叹了一口气,“虽然在最后的调查中,官方的判定是他们私下进行人体实验,而作为云岭总负责的我并不知情,但是……”
喻凛没有开口打断他,而是静静地等待着,脸上依旧兴致缺缺,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当年我默许了实验的进行。因为我们所有人,都被这个执念吞噬了。”
喻凛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所以,我们就成了你们执念的垫脚石。”
巴克利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又被冷静掩盖。他抬起头,直视着喻凛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的。那些孩子……你们,在我们看来,是最合适的实验对象。身体还未完全发育,基因可塑性高,且大多数都是被遗弃的孤儿,没有亲人,更没有人在意去向。”
喻凛的表情没有变化,仿佛巴克利博士述说的并不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事,只是一个冰冷的、陌生的实验。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实验台,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他们出事后,我懊悔过,所以放顾明绪说要将你带走时,我并没有阻拦。我想,如果她能阻止什么,也算是替弥补了我当初的决定。”
“可是没想到,由于实验的失败,你变成了我们意料之外的……屠夫。你没有七情,不具备正常人应有的道德感,但与之相对的,你的身体素质远在正常人之上,稍作训练就可以成为最锋利的武器。”
“这把武器受到各方势力的觊觎,也会来者不拒地被任何势力控制。尤其在顾明绪死后,我为你疏导的时候发现,你的精神网高度活跃,精神状态异常紧张,如果哪天失去控制,没有人能再约束你,武器会转而指向我们自己。”
“有战争的时候,你是战场上的英雄,可没有战争之后呢?你会变成一把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喻凛阴阳怪气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和平主义者。”
巴克利不以为意地感叹道:“人啊,老了以后,总有些后悔,就想为自己以前犯的错做些补救。原本只是想委托陆行知,让军委把你交给我们,至于之后是终身囚禁,还是继续顾明绪的实验改造,都得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提出要重新调查当年的事。德雷斯还想归还你的功勋。”巴克利的语气依旧平缓,“不止我,其他人也急了。”
喻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哦,所以最开始伏击我的那群人,是AS来的。”
难怪那么熟悉他的战斗方式。
“是。”巴克利说道,“可惜,你的精神力太强,失手了。”
“所以后来,你看我快醒了,决定动第二次手。”
巴克利点了点头。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担心自己晚节不保罢了。找这么多理由做什么?”喻凛调侃道,“话也说完了,你应该不会这么善良,到现在突然后悔了,觉得该留我一命吧?”
巴克利笑了一声:“我知道陆行知的辉隼卫已经找到了当年的研究基地,查到我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但如你所说,我确实认为……”
话音未落,喻凛的耳朵捕捉到一丝电流声,他本能地想要反应,但动作却迟缓了一瞬。电流瞬间通过实验台传到他的身体,强烈的麻痹感让他无法动弹。
他听见巴克利说:“你太危险了,还是不能让你走。”
第154章 尾声(3)
第二个世界时, 喻凛在网上看到过一条调侃,说是男人到了中老年,尤其是本来就固执的男人到了中老年, 则会更加固执。
他们会一意孤行地相信自己认为的事情,不论旁观者如何解释,他们都不以为然, 颇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
从前的喻凛不太理解,但他现在大概是理解了。
如果把固执程度分出几个等级, 云岭的这位负责人,大概就是金字塔顶端的人。他固执地认为喻凛的存在是危险的, 又固执地认为他无法改变,就算短暂成为了一个“正常人”, 也会在未来某天突然失控,所以在杀了他两次不够,还想杀他第三次。
电流席卷了喻凛全身,麻痹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困住,身体反应被抑制, 全身都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紧紧束缚, 喻凛试图调动精神力反击,却只感觉意识像一盘无法凝聚的沙。
“那位上将的人就在附近, 就算你现在杀了我, 也逃不过他们的追捕。”喻凛的声音沙哑,说话时连唇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如果真被抓到了, 大概也算是我的报应。”巴克利笑了笑,双手交叠在一起, “反正活到这个岁数了,也差不多可以死了。”
话音刚落, 喻凛便感觉到了更为剧烈的痛感从脊柱传来,意识的边缘开始模糊不清,眼前闪烁起断断续续的画面,像是记忆的残影。
他咬着牙,强迫着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清明,嘲讽地说道:“你倒是想得开。”
“不过我的命比你值钱呢。”喻凛挣扎着开口,与此同时,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实验室都剧烈发颤。
巴克利神色一凛,偏过头向侧方的监视器望去,也就是在这时,喻凛猛然调动起精神力,短暂地冲破了体内的那道桎梏。强烈的精神力向外扩散,仿佛一道无形的刀刃,直接撞上输出电流的设备。
“你一厢情愿,我还不愿意和你这糟老头子死一块。”喻凛缓缓地踏在地上,手上的蝴蝶刀在手中转动,“外面可是有人在等我回去的。”
他离开时在帐篷里留下了林七终端的定位密钥,算起来陆鹤川他们也差不多时间要到了。
蝴蝶刀在他的指尖划出一片寒光,就在他出手的瞬间,轰然打开的滑动门外扑进了一名仿生人,以极其飞快地速度窜到了他的身侧,拦下了他刺向巴克利面庞的手臂。
喻凛左腿一扫,直接踹上了他的腰。
仿生人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扶住实验台站稳,随后继续不依不饶地冲上来,与喻凛交缠在一块。
实验室外再度传来一阵剧烈的声响,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底下空间。
巴克利脸色铁青地操纵着轮椅迅速后退,试图调出外面的监控画面。
紧随着下来的另一个仿生人无视了一旁的战局,机械的声音在门口冷冷响起:“外部有不明武装入侵,正在逼近实验室。”
喻凛闻言,曲手顶开仿生人的肘击,又在瞬间擒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扣,拧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
“啊……他们还挺快的。”喻凛笑盈盈地说着,蝴蝶刀如同流光般划过,以极快的速度抹穿了仿生人的脖子,似乎是怕这样的程度不足以奈何他,喻凛甚至再次反手扣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用力一拧——
仿生人的身体一僵,随着他松开的手,彻底倒在了地上。
喻凛的目光转向巴克利,不冷不热地说道:“博士……应该可以这么叫你吧,不好意思啊,第三次,你又输了。”
巴克利直视着他,混沌的眼中不带任何愤怒或是旁的什么情绪,半秒后,他释然地笑了起来,双手离开操作台,向外打开,像是一个认命的姿势。
“是啊。”他和缓地说道,“自古成王败寇,你打算怎么办呢,来杀了我吗?”
他大喇喇地把自己最脆弱的脖颈与胸膛展示在喻凛的面前,仿佛输家等待审判。
喻凛没有说话,正当他准备进一步的时候,楼梯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紧随着的,则是密集的枪声,与子弹击穿皮肉的声音。
“你看吧,我就说,外面是有人等我的。”喻凛的指腹擦过蝴蝶刀的刀刃,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呢,你要是死了,我岂不是多了一个把柄。”
巴克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则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倦意。
“本来不打算走到这一步的……”
话音未落,他就要去按腰间的某个按钮,没想到喻凛的速度比他更快,在他动作时就箭步上前,一个扫腿踹开了他的手,连带踹翻了他的轮椅。
巴克利重重地倒在地上,嘴里挤出一声痛哼。喻凛却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想法,屈膝便压在了他的一把老骨头上,强硬地把他的手扣在了身后。
“都说了,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块。”
喻凛一把拆下他腰间装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拿到眼前琢磨了一下,估摸着应该是埋在地下的炸弹一类的东西,立马贴地把它向旁边推走。
下一秒,滑动门再度被冲撞开,陆鹤川带着辉隼八卫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了进来。
喻凛抬起头,就着这个压着七旬老人的姿势,与他们面面相觑。
“你们有带绳子吗?别的也行,能把他绑了就好。”喻凛人畜无害地说道。
陆鹤川扫过他精神抖擞的脸,又飞快地巡视了一遍他的身体,确认没有其他的外伤,才问:“你没事吧?”
喻凛摇了摇头,笑着说:“全须全尾呢。”
陆鹤川松了一口气,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立刻控制住实验室内的局势。
巴克利被两个士兵架着从地上拉起,士兵搜了他的身,确保没有其他的危险物品。
喻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把蝴蝶刀收进袖子里,望向朝他走来的陆鹤川。
“你应该直接告诉我,知不知道……”陆鹤川一顿,半晌后,才不太自然地说道,“我很担心你。”
要不是看到了他潦草写在地上的一串符号,陆鹤川恐怕连夜搜山的心都有了。
喻凛无辜地说道:“人太多了,阵仗太大的话,说不定他已经跑了。而且让他把视线都转移到我的身上,你们也能方便行动。”
喻凛没敢说的是,他其实一开始也纠结过要不要一个人行动。密钥虽然给了陆鹤川,但他也完全有屏蔽接入的能力。
但有时候,依赖一下陆鹤川的感觉也很不错。
“终端里的那些话,够用了吗?”喻凛问他。
陆鹤川说道:“已经传给了我父亲。”
喻凛伸手想去勾陆鹤川的手指,后者这次倒没有躲开,被他抓了个正着。喻凛心满意足地在他的掌心挠了一下,感觉刚才和巴克利对峙时,心里那股隐秘的烦躁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巴克利死死地盯着喻凛的脸,似乎不太敢想象那样的神情居然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但他嘴上还是顽固地说道:“顾明绪的研究救不了你,顾云深的系统也救不了你,你的精神网终有一天会崩溃,到时候……”
“承蒙关心,我觉得我的精神网正常得很。”喻凛顿了顿,“不过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大概也活不到那时候。”
话落,巴克利便被拖着带了出去。
外面的仿生人已经被辉隼八卫完全清理干净,卫队长肖恒正指挥着士兵在福利院中进行搜查。
一辆小型飞艇落在福利院狭小的院子里,先前堆积的枯叶瞬间被巨大的气流吹飞,散落到了各处。
士兵押送着巴克利上了飞艇,喻凛往里面一瞥,似乎看见里面还坐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笔挺板正的军装,隐约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与陆鹤川有几分相似。
喻凛看了看他,又偏过头瞅了瞅旁边的陆鹤川一眼,很快就猜到了那个人的身份。
“他会被带去哪里?”喻凛问。
“军委,或者……理事会,都有可能。”陆鹤川说道。
喻凛又问:“那我呢?”
陆鹤川一愣,垂下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时候太明白自己的处境,未必是件好事。
喻凛见他没有回答,于是继续说道:“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无论是配合调查,还是接受检查,他们大概都没那么容易放我自由。”
“所以,我要去哪里?”
他的话刚说完,飞艇上就下来了两个穿着正装的人。其中一人俯身与飞艇里的陆行知交流了两句之后,便径直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陆先生、喻先生。”为首的那人先行打了招呼,“我们是理事会的调查员,关于云岭研究所负责人巴克利博士的事情我们已经知晓,经由陆上将同意,巴克利博士即将移交至理事会进行后续调查,并且理事会计划重新着手调查当年基因组研究所私下进行实验一事,希望喻先生能跟我们走一趟。”
喻凛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张口:“我要是不……”
陆鹤川突然抓紧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跟他们走吧,没关系。”他微微弯腰,凑在喻凛的耳边轻声说道,目光却落在了飞艇中陆行知的身上。
陆行知面无表情地咳了几声,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
于是陆鹤川收回视线,在喻凛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温柔地说道:“别怕。只是一个简单的调查,很快就能结束,到时候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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