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牵手
拓跋苍木自然不会因为沈玉竹的这点力道就有什么感觉。
在他看来, 陈泽的这番话就是在放屁,哪怕他从东夷一路走来,也看到了陈泽的一些实绩,但那又如何?
东夷的问题从来不止在它自身, 还有其余各地的态度, 更包括皇室中掌权者的态度。
他们想让东夷这群不受管束的人只能困在这里,一个陈泽又能做些什么?
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凭借现在的东夷乃至于加上北狄都无法撼动, 又岂是陈泽三言两语的大放厥词就能从根本上改变的?
但沈玉竹拧了他, 料想也是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
拓跋苍木不情不愿的又补充了一句, “东夷之事北狄无法插手,他们不会容许两个部落有利益往来。”
天下现在的局势还算稳定, 就在于皇室、北狄、南蛮、东夷、西戎相互制衡。
北狄与皇室的和亲也是为了加强这一制衡,但若是北狄和东夷有往来, 不只是皇室会出手,南蛮和西戎想必也会坐不住。
到时候北狄会成为众矢之的,这种情形绝不是拓跋苍木愿意看到的。
*
陈泽被他拒绝了脸上也没有显出不愉的神色,他早想到了自己会被拒绝, 说服拓跋苍木才是他让对方来此的真正目的。
或者说,送信去北狄就是第一步试探。
陈泽想知道传闻中的北狄首领是否会是个瞻前顾后的庸人, 他也想知道对方是否值得他与之结盟。
在拓跋苍木与沈玉竹踏入东夷的那一刻,他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在陈泽的眼中, 包括拓跋苍木在边境村落惩治恶霸一事。
事实上, 那几个人就是陈泽为他们而留的。
其余村子里也有这种强盗恶霸, 陈泽都早已叫人解决, 唯独这个村子里的人他没有处理掉, 为的就是想知道拓跋苍木看到他们的态度如何,这是第二步试探。
至于为何笃定他们会去往那处村子, 自然是因为陈泽知道先前逃难的黄行远就在北狄。
拓跋苍木对于东夷人生地不熟,自然会派个机灵点的带路。
虽然在村子里的试探结果非他所想的那般,但陈泽也有了不小的收获。
他看出了沈玉竹对拓跋苍木很重要,这也够了。
陈泽笑了笑,看向拓跋苍木,“你不必现在就急着回答,不如我们先用晚膳,边吃边聊。”
*
在东夷,陈泽拿不出什么值得招待的,只是些粗茶淡饭。
不过在场的三人对这些东西都不是很在意,是以没人对此表现出什么不满。
比起对陈泽的提议漠不关心的拓跋苍木,沈玉竹倒是对他说的话有些好奇。
沈玉竹坐在陈泽的对面,看向他问道,“你此前曾说想让世人正视东夷,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个陈泽就明显来精神了,他连坐姿都端正了许多,“殿下问得好,殿下也知道现在的东夷是个怎样的地方吧?”
沈玉竹点头,拓跋苍木与他说过。
“实不相瞒,我曾是京城陈家的二公子,后来因为家中长辈犯了错,被牵连流放到了东夷。”陈泽长叹一声,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在流放的路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京城外面的境况,我从小就锦衣玉食地在陈家长大,从不知道原来在几十里外的地方是有许多人吃不饱也穿不暖的。”
陈泽抬头,眼神落在一处放空,不得不说,那时候真的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他在想,怎么会这样?明明大家都身处同一片土地,为何会有云泥之别?
为何会有那样深切的苦难?而在他眼中称之为苦难的东西,在那些百姓那里早已习以为常。
陈泽认为的苦难,于他们而言是生活。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他自己也回答不上。
“再后来,我来到了东夷,发现这里的情形更为严峻。”
陈泽又饮了杯酒,声音苦闷,“这里没有秩序没有法度,而前任首领只会靠抢来获得物资,这也导致百姓之间也是如此。”
陈泽初到东夷的时候,发现这里真是乱的不能再乱,平心而论,这里绝对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
他曾问过一位东夷的老人,那老人方才经历了一场抢劫,正蹲在地上捡起抢夺时落在地上的饼渣吃着。
老人佝偻着身体,粗糙干裂的手指在地上摸索。
陈泽给了那老人一张饼,问他为何会来到东夷而不去其他地方。
那老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语气平淡,眼神安静而麻木。
就连得到了一块完整的饼后,老人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喜悦的神色。
“我的儿子战死,老太太因病去死,原来的住处因山洪坍塌,我哪还有别的容身之所。”
老人说完,饿得狠了大口吃着饼,就着自己的过往吞咽下去。
没有不满,没有情绪,像是只为活着的行尸走肉。
他来到了东夷,不是选择,是只能。
陈泽静静地看着他,透过他,想到了自己一路而来看到的人世。
“从京城出来后我的心里就一直不大痛快,我也知道我的念头很可笑,但那时候我就决定。”
陈泽将手中酒杯重重放下,眼神放光,语气坚定,“我要改变东夷!我要改了这世道!”
诚然,他现在看起来是很不成体统的,甚至有几分滑稽可笑。
陈泽的相貌俊秀,如今常年在外奔波而显得脸颊皮肤粗糙,手指上也能依稀看出些干活的茧来,但他身穿粗麻却气度犹在。
他的衣服仍旧是披在肩上,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喝了酒的缘故脸颊泛红,这模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胡言乱语。
他就像那些壮志凌云的少年侠客,醉酒后执剑倚靠栏杆,剑尖直指云霄。
满腔豪情地认定自己能干出一番伟业,能上九天摘星揽月,坚信手中剑能披荆斩棘,斩出前路。
但这还是不一样的,沈玉竹想。
少年侠客尚未经历尘世,而陈泽是入了世,依旧有着这样的念头。
沈玉竹看着眼前的陈泽,不知为何,他直觉对方说的是真的,陈泽就是这么想的。
他费尽心思成为东夷首领就是为了改变东夷,让世人正视这片被遗忘的放逐之地。
*
陈泽也没指望他说完这些能有人回应,他只是想说便说了。
他伸手去勾桌上的另一壶酒时,突然听到对面沈玉竹的声音响起,“所以,你打算之后如何做?”
陈泽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沈玉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殿下不觉得我很可笑么?不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
沈玉竹当然不这么认为,他经历了重生,从绝境中得到了希望,经历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吗?
“我不这么觉得,”沈玉竹微微一笑,“这世上虽有人力所不及之事,但至少得先做了才知道不是吗?”
他给了陈泽从未有人给过他的肯定。
*
知己!殿下就是他的知己!
陈泽在心中大叫,知己!这世上还是有人懂他的!
他原本伸手去勾桌上酒壶的手方向一转,捉住了沈玉竹捏着筷子的手,他脸色涨红,声音急促。
“殿下!你简直”就是我的知音啊!
只是在陈泽刚握住的那一刻,就听见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属于兵刃的冷光从他的眼前划过,而后他腰身一紧,被人搂住往后一退,这才躲过了拓跋苍木劈来的一刀。
一位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站在陈泽面前,他正要拔剑时就被陈泽叫住,“等等,我没事!”
沈玉竹被眼前这一出变故惊得起身,他转头看向拓跋苍木,“你这是在做什么?”
拓跋苍木将长刀握在手中,眉眼凌厉,“他突然将手伸过来,我担心他伤害你。”
闻言陈泽连忙摆手,“误会,都是误会,我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才握住了殿下的手,绝没有要伤害殿下的意图。”
陈泽看着拓跋苍木的刀,后知后觉地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合就拔刀,不愧是北狄那位凶名在外的首领。
回神后他暗自心惊,拓跋苍木是真的会杀了他。
陈泽解释完,拓跋苍木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长刀,而是将刀尖指向站在他身边的黑衣男子,“他是谁?”
早在进入这屋中的那一刻,拓跋苍木就察觉到了第四个人的气息,哪怕对方掩饰的很好。
他疑心是刺客,所以心神一直放在沈玉竹的身上。
现在这人突然出现,身形矫健、武功高强,很难不说是埋伏在暗处的刺客。
*
“他是我的暗卫,名叫玄弈。”
解除误会后,四个人重新坐到桌边。
陈泽拍拍玄弈的肩膀,为沈玉竹和拓跋苍木介绍。
“陈家的本家子弟自小身边都会有一个暗卫守护,后来我流放的时候本以为玄弈也走了,没成想在我遇难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后来我们就一路同行。”
与坐没坐相的陈泽不同,玄弈坐姿端正,身姿挺拔,只是戴着个面具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如兵刃般能刺人的眼。
或者说,这个人本身就如同一把出鞘的剑。
“既然已经不是暗卫,为何还要躲在房梁之上。”
拓跋苍木拿出为沈玉竹准备的手帕,拉过沈玉竹的手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拭。
殿下的手脏了。
*
沈玉竹的手指动了动,但手腕被拓跋苍木不容置疑地紧扣住后也就随他去了。
陈泽无奈一笑,“我也是这么对玄弈说的,但他这么多年习惯了,改不了。”
在他们对完话后,玄弈突然开口,他直直地看向拓跋苍木。
“若我刚才未及时出现,公子就已经”
凭借多年特训的暗卫经验,玄弈直觉拓跋苍木很危险,他能感觉到那一瞬间汹涌的杀意。
拓跋苍木头也不抬,擦拭完沈玉竹的手后也不松开,而是动作自然地把玩着手里光洁白皙的手指。
“哦,所以呢?”
这样轻慢又放肆的态度让玄弈的手又重新握在了剑柄之上。
剑拔弩张之时。
“玄弈!”
“拓跋苍木!”
陈泽与沈玉竹见势不妙,齐齐出声。
沈玉竹想要抽回手,拓跋苍木不满地抬眸。
看出他情绪不妙,怕他发病,沈玉竹没再动,而是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
沈玉竹将身子靠过去了些,小声耳语,“你不要这样和陈泽说话。”
“嗯。”拓跋苍木的心神都放在耳边的气息上,没注意沈玉竹说了些什么。
“在东夷,我们尽量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我们?拓跋苍木幽蓝的眼眸微动,心里因陈泽碰了沈玉竹手的不满暂且消散了些,“嗯。”
陈泽那边也对玄弈说了几句,玄弈一言不发,握着剑柄的手倒是松开了。
看来今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身为东道主的陈泽很是挫败。
如今他想要结盟的人还对他起了杀心。
陈泽想到方才若是没有玄弈,他现在恐怕已经断气了就心里发怵。
他默默起身将椅子搬远了些,现在距离太近,拓跋苍木提刀就能将他砍了。
沈玉竹见到这幕,想到此前与北狄人商议过的关于拓跋苍木名声一事,他觉得自己必须要为对方挽回一下。
拓跋苍木还在牵着他的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指,从指根摸到指尖,十指连心,沈玉竹几次想要抽回手,拓跋苍木都不放开。
席间一时沉默下来,陈泽轻咳一声,看着拓跋苍木手边没动过的酒杯,“是酒不和胃口吗?”
这酒可是他珍藏了好久的,要不是为了款待客人,他根本舍不得拿出来。
拓跋苍木看了眼酒杯,“没有,是殿下不让我喝酒。”
沈玉竹身形一呆,他什么时候?
与此同时,篝火节傍晚相视而笑的那一幕跃进他的脑海,耳廓上舔|舐的触感犹在。
这人!
沈玉竹羞窘万分,他分明说得是不要喝太多!
*
“啊?”由于太过震惊,陈泽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急音。
而后他掩饰地偏头轻咳。
北狄首领居然是,妻管严?
玄弈对此反应平平,先前他就在房梁上看到了沈玉竹偷偷拧拓跋苍木的小动作,加之拓跋苍木把玩对方手指的举动,猜到了这两人关系应当极好。
与此同时,他不禁有些艳羡,公子何时才能听他的话,不要再饮那么多酒呢?
“哈哈,没想到殿下说话这般管用。”因为方才的失态,陈泽尬笑两声。
“此前我也曾听到过一些北狄首领与殿下感情甚笃的传言,现在看来传言非虚。”
只不过是一些北狄首领半夜被老婆打出帐篷,怕老婆得要命的传言。
原本陈泽以为这都是假的,是北狄人想表示与皇室亲近故意传出来的,但这么看来,陈泽不确定了。
好吧,他基本可以肯定了,他刚才就只是碰了碰殿下的手就差点命丧当场。
甚至这还是在东夷,这拓跋苍木还真是疯的可以。
陈泽眼睛一转,拉拢不了对方,那就拉拢殿下好了。
*
听到传言二字,沈玉竹心底一动,之前的商议果然有用。
想到拓跋苍木方才拔刀的举动,他趁机解释道。
“北狄民风旷达,没有尊卑地位之分,首领为人可亲,是以大家的言谈也就随意些,让你见笑了。”???!!!
陈泽瞳孔震颤,表面稳如老狗,内心惊叫。
什么?殿下你究竟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被这狡猾的北狄人给骗了?!
拓跋苍木可亲?啊?他有多凶残你不知道?从前北狄被东夷和西戎各占了一部分。
他曾经单枪匹马就闯入西戎军队将驻守的将军击杀后全身而退,路上他还斩杀了一支小队的人马,尸骨如山,最后把那将领的首级插在了北狄的军旗上。
那时的拓跋苍木不过十六。
而后西戎来一次支援的兵队拓跋苍木就去杀一次,最后西戎无人敢来,只得将属于北狄的地方归还。
这样的煞神,殿下说他可亲。
陈泽看着自己苍白瘦弱的知己殿下,又看了眼身形高大、极具攻击性的拓跋苍木。
他在内心为沈玉竹默哀,这样的男人也能驯服,殿下想必承受了常人不可承受之痛吧?
不愧是他的知己!
惊涛骇浪过后,陈泽沉稳地点头,“殿下说的对,的确如此。”
您受苦了,殿下!
*
沈玉竹觉得陈泽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一瞬间格外奇怪,甚至有种沉痛的叹息感。
不过比起陈泽,更不对劲的是坐在他身边一直牵着他手不松开的拓跋苍木。
沈玉竹偏头,用手指勾着拓跋苍木垂在身前小辫上的发绳,拓跋苍木抬眸向他看来,“怎么了?”
沈玉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红血丝,面色看起来也还好,确认没有发病的前兆后,沈玉竹放心下来。
不过,他的右手反复被拓跋苍木磨蹭,现在已有些发疼了。
于是沈玉竹又坐过去了些,小声同他商量,“能松手么?我的手有点疼。”
疼字牵动了拓跋苍木隐秘的神经,他又让殿下疼了。
拓跋苍木垂眸,看着在自己深色大手衬托下格外白皙的手指已经明显泛红。
为何总是不能控制自己?拓跋苍木盯着那片红痕,你真是没用啊。
阴郁沉闷的情绪在沉默中逐渐将拓跋苍木吞噬,暴戾升起。
沈玉竹同别人说话都是笑着言谈,神情轻松,甚至还愿意同人握手交谈。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是小心翼翼、扭扭捏捏,连手也不愿同他牵着。
殿下果然是忍受不了他了。
*
沈玉竹尚且不知身旁这人就要犯病,他只是疑惑拓跋苍木怎么如此小事也沉默了这么长时间。
他又小声催促道,“松开呀。”
拓跋苍木手背青筋紧绷,手指一点点松开,而后瞬间他的手心一空。
拓跋苍木闭了闭眼,难受,想见血。
拓跋苍木念头一出,席间的玄弈就警觉地抬眸,奇怪,怎么有股危险的杀气。
随后他很快锁定目标,确认杀气是从拓跋苍木的身上传来的。
玄弈看了眼身旁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陈泽,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慢慢握上剑柄。
他在心里估量能否将公子安全带离,得到的结果是他至少会断掉一臂之后,玄弈心里一沉。
*
这边沈玉竹晃了晃被牵麻的手,嘀咕拓跋苍木也太用力了,瞥了眼对方自从他抽出手后就一动不动的姿势。
怎么像被抢了甜糕的小孩似的在闹情绪,难道这人来到陌生的地方觉得不安吗?
沈玉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堂堂北狄首领怎么会不安。
不过,他还是又将另一只手递到拓跋苍木面前,认真地叮嘱。
“这次你记得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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