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疯子!
这是众人知晓姬循雅命靖平军包围皇宫, 严禁任何人出入后的第一反应。
姬循雅并非第一次封闭皇宫,但上一次皇帝刚回毓京,诸事繁杂, 人心浮动, 此举至少利于朝局稳定, 然而这次却不同——关闭宫门,夜宿寝宫,囚禁帝王,桩桩件件皆大逆不道,简直将谋反篡逆写到了脸上!
赤裸裸地摆在众人眼前。
既是姬循雅对诸王群臣炫耀、羞辱,又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姬氏已放肆至此, 当集四方之军, 讨贼勤王!
此刻,寝殿外。
何谨垂首安静地站在,树荫浓密,笼罩在他头顶,映得少年人面色失血似的白。
他思绪混乱,一时担忧着自昨夜便未再露面的赵珩的安危, 一时又忧心自己前途性命,况且……况且此刻宫闱被重兵把守,他要如何向英王殿下传递消息?
何谨抬手按了按肿胀的额角, 疲倦地叹了口气。
“大人。”有一小太监低声唤道。
何谨抬眼扫过去, 但见一样貌平平,叫人过目就忘的少年弓腰站着,见他看过来, 脸上忙堆了笑,“大人。”
何谨并不识得此人, 心中先戒备三分,道:“何事?”
无论外面如何愁云惨淡,宫中在这名为将军实则摄政的权臣治下,依旧看似风平浪静。
也是,纵然改朝换代,也不过是陛下与外面诸位高官贵胄需要操心的事,只要姬循雅还没疯到见人就砍,他们在宫中依旧要服侍主上,与赵珩不亲近者,亦不会被迁怒。
不过,宫中虽一切如常,只往来巡视的靖平军比以往多了三倍、出入寝宫都需搜身检查、验明身份,而已。
那少年躬着身道:“奴婢是内膳司的,因内膳司这两日送来的膳食都被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奴婢等实在惶恐,您是陛下身边人,素知圣心,奴婢的师父就命奴婢来,想着讨您一个示下,不知陛下近来可有什么爱用的,便是龙肝凤髓,奴婢等也要弄来给陛下奉上。”
何谨闻言差点没被气笑,脱口而出,“好奴婢,你和你师父倒是忠心,可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用膳还没说出口,何谨猛地意识今非昔比,哪容得他抱怨,立刻噤声了一息,道:“圣心如渊,岂是你我能揣测的?”
小太监闻言满脸惶恐,连连道:“奴婢失言,请大人宽宥。”
何谨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小太监却有些踌躇,犹豫着不肯离去。
何谨听他口齿伶俐,不像是个憨傻的,不料对方竟如此没有眼色,有些厌烦地瞥了他一眼。
小太监立时如同得保命符,躬身求道:“求大人救救奴婢,若今日得不到回话,奴婢怕是要活不成了。”
何谨本就心烦,此刻更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将话说得明白,此事非他们能够揣测,这小太监却还要寻根究底,冷笑三声道:“我竟不知宫中何时能草菅人命了,你只管去回话,但凡出了事,我一力担着!”
小太监胆怯道:“奴婢不敢。”
何谨被烦得要命,沉下脸想叫他滚,忽地觉得有些异样,话锋一转,依旧冷笑道:“来,你带我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混脏东西敢在宫中放肆。”
小太监也被吓了一跳,嗫嚅了半秒,不敢回话。
何谨看他窝窝囊囊的样子似是更气,喝道:“走!”
小太监身体猛地一抖,大气不敢喘,低着头引何谨出去。
路过寝宫外巡视的靖平军士,为首者知晓何谨身份,将军未下令,他们自不会与皇帝旧臣为难,还同何谨客客气气地点点头。
习武者耳聪目明,方才在不远处听两人说话,连靖平军士都生出了几分好笑,只觉这些天子内侍行事都太琐碎了些。
何谨回了一礼。
昨夜下过一场雨,秋雨寒凉,雨中花木愈显苍翠。
“滴答——”
一滴水顺着花枝滴落。
“大人,”侍从见冯延年抱着只黄玉花盆,内里牡丹开得盛极,枝叶繁茂,足有半人多高,随着冯延年的动作摇摇晃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人这些粗活还是我来吧。”
冯延年立刻道:“别动!”
侍从被他一嗓子喊得刚伸出去的脚又缩回。
冯延年小心翼翼地花盆挑了个地暖足又不不至热得炙烤的地方摆着。
他直起腰,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面前可称一句绝品的魏紫,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娇艳欲滴的花瓣,感叹道:“美极美矣。”
欣赏了半晌,冯延年才想起身边还站着个眼巴巴的侍从,信手取过帕子擦了手背上的泥水,道:“怎么了?”
侍从道:“大人,乔大人在正堂候您两个时辰了。”
冯延年一愣,“为何不早报?”
侍从老老实实地回答:“乔大人听说您在花房,便不令我等打扰您,只是……”
只是冯延年赏花逗鱼时间太长了些,乔舒瞻喝了半日茶都不见人影,这才对侍从委婉地表示能否去问问冯延年何时赏完。
冯延年吩咐道:“你去告诉乔大人再稍坐片刻,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语毕,又恋恋不舍地欣赏了番花房内的魏紫姚黄。
看在这几盆绝代佳人的份上,冯延年决定,今日无论乔舒瞻同他说什么荒唐话,他都愿意给对方好脸色。
……
此刻,寝殿。
食髓知味,自昨夜后两人荒唐得有些过分。
赵珩体力较之常人并不差,奈何面对姬将军恐怖的耐力与精力,深觉难以望其项背。
今日卯时二刻,很不给面子地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再次被人温柔地放入水中,但赵珩实在没有力气,就随他去了。
他睡得不踏实。
生平头一次彻彻底底把前程性命乃至皇位都交入旁人手中,他又倦极,终于尝到了欣赏美人,且还被对方慷慨地喂得饱得不能再饱,种种心绪混杂在一处,以至于赵珩做了梦。
他不是念旧情的人,因而很少做梦。
且这次的梦与平日大有不同。
他梦见了他娘。
北澄摄政王,戎鄞。
梦中场景与他亲历的现实无异,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一场清晰无比的回溯。
他问了他娘一个问题。
“你问赵……你爹和我是怎么认识的?”戎鄞以指敲了敲太阳穴,思量一息,“仿佛是你爹受了他弟弟算计,被乱兵捅了数刀扔进白水河里,一路随水飘下来,正好被我的人捡到了。”
赵珩仿佛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但还是不死心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以为他是齐国来的探子,便弄醒了之后拷问了一番,”戎鄞笑眯眯地说:“不料他竟不是。我看他身受重伤又长得不错,便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北澄做我的,”犹豫一秒,她决定当着孩子的面给赵祈留些颜面,“王夫。”
赵珩:“……”
他觉得他娘更想说的是男宠。
还是之一。
望着赵珩欲言又止的神情,戎鄞宽慰了他一句,“不过你爹生得好看,我最喜欢他。”
赵珩道:“这话您还是留着和父亲说吧。”
戎鄞弯眼,笑道:“我说过啊。”王侯秾丽绮艳又不失英挺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怀念之色,“我说完后赵祈居然和我许诺,等他做了齐国君上,便来迎我为后。”
赵珩按了按眉心。
但赵祈的君后不是戎鄞。
戎鄞见赵珩走神,毫不刻意地轻轻咳了声。
赵珩极配合地问:“之后怎么了?”
“我当他失心疯了,”戎鄞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你爹废物得能被亲弟弟暗算,若非被我好心搭救,早喂了白水河中的鱼,他能当君上,除非齐国王室近支一日之内尽被雷劈死。”
赵珩深深闭目,“娘,我……”
“不包括你。”戎鄞摸了摸少年人的脑袋,难得耐性安慰道。
赵珩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说。
“结果他居然真做了君上,他谴使来求婚时我还以为这些人是胆大包天竟骗到了我头上的骗子,”戎鄞没忍住,啪地拍了下赵珩的脑袋,“老娘当时刚成摄政王,我那不安分的侄子恨不得从我身上扯两块肉下来,实在没功夫去料理和赵祈的婚事。”
“更何况,”戎鄞笑,她那纤长浓密的、绘以灿灿金粉的长睫开阖,宛如一对艳丽无比,又遍是剧毒的蝶翼,“小珩儿,若是你,你愿意权掌一方,凡治下,皆仰你鼻息度日呢,还是愿意到深宫中,去和无数女人争抢一个男子,喜乐、乃至生死皆系于他身上呢?”
赵珩无言,只很轻地点了下头。
比起将荣辱寄于他人,他更爱旁人对他俯首。
犹豫一息,赵珩继续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或者说,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你说。”
对于许久未见的,生得又格外漂亮的孩子,戎鄞愿意多施予些温情。
赵珩望着戎鄞,“您当您为何非要将我送到齐国呢?”
语气中倒无丁点伤心,只是很不解。
身为当时摄政王为数不多的孩子之一,赵珩在北澄过得可谓众星捧月,被送到齐国后,他既是赵祈最小的孩子,又是身份意义最特殊的那个,自然被无比娇惯。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赵珩,实在对父母中的任何一方难以产生怨怼的情绪。
“因为……”戎鄞又笑,有意逗他,“小珩儿,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
“假话是你的父亲到底是齐国公子,让你一生留在北澄,对你或许不公平,”戎鄞温柔地说:“你留在何处,该由你亲历后自己决定。”
这种话听得他满身鸡皮疙瘩,赵珩忍不住揉了揉手臂,“真话呢?”
“真话是你小时我就看出来绝非善类,小珩儿,你很像你父亲,你狡猾得像只狐狸,可还很讨人喜欢,”戎鄞此刻是真心的,可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她望向赵珩,眼眸中涌动着骄傲又疯狂的笑,“但你身上又留着我族的血。”
野心勃勃的、狠厉无情的血!
戎氏用了五十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部族成为了北澄的国之柱石,而这一代的掌权人戎鄞,又用了二十年,篡取了北澄王位。
对权势的渴望浸透了戎氏一族的骨血。
戎鄞幽幽道:“你或许都忘了戎阳,那是我的兄弟,你的舅舅,你出生后不久我就将你送到他身边养着。”
经戎鄞提醒,赵珩才忽地从记忆深处翻出了这个人。
戎阳对他很好,比起只能蹑手蹑脚潜入议政殿才能悄悄看一眼的母亲,他更愿意黏在戎阳身边。
一个愿意带他骑马射猎,会在他大哭时将他抱住抛起又稳稳接住的舅舅。
直到……
“直到你七岁那年,戎阳发动叛乱,还拿你做和我谈判的筹码。”
弯刀划开了孩童细腻的脸,血汨汨流淌,她却没看见赵珩眼中的眼泪。
那一刻,戎鄞竟感受到了无比满意。
一城之隔,她命令人传话,“我与你是一母同胞,你尚且敢背叛我,你不顾及血肉亲情,我又岂会在意一个孩子!”
“杀了他吧戎阳,看在他是你亲姐姐的儿子的份上,别折磨他,一刀割开他喉咙,给他个痛快!”
对上孩子熔金般的眼睛,戎阳,弯刀高举,却并没有砍到赵珩的脖子上。
或许为了所谓的骨肉亲情,也或许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刀刃刺入赵珩的左臂。
血倏然溅出。
其实至亲的血与仇敌的血没有什么不同。
被血溅入双眼的戎阳想。
都是红的。
都是热的。
“是死是活,”戎阳一把扯开赵珩,将孩子推入虎视眈眈乱军中,“这都是你的命!”
独属于北澄人,光华流转的眼睛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戎阳哑声道:“你若是活着,就亲手来杀我,你若是死了,黄泉路上会有舅舅、或是你娘陪你。”
他大笑抽出刀,“好孩子,别怕!”
赵珩自然没死。
但身上狰狞的伤令他发了五日高烧,足足昏睡了几个日夜才醒来。
他睁开眼睛先看见的是戎鄞。
戎鄞身上带着浓烈的铁与血的味道,她审视着自己孩子,数日的高烧令赵珩瘦得有些脱相了,看上去苍白又狼狈,她说:“小珩儿,娘要问你一件事。”
她的语气很郑重,不像是平日里逗弄或者玩笑的口吻。
赵珩勉力坐直身体,干涩的嘴唇开阖,“您说。”
“戎阳背叛我,现在已经伏诛,”戎鄞问:“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你的舅舅,所以,我很犹豫,”她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吃了大苦头的孩子听清,“我该拿他怎么办?”
“告诉我小珩儿。”
因为消瘦,孩子圆溜溜的眼睛就显得大的有些吓人。
沉默许久,也可能只有一息,赵珩轻声询问:“按照律法应该怎么做呢?”
戎鄞的眼睛一亮,她强压着那种说不出缘由,悲哀与兴奋交织的情绪回答:“凌迟,然后将他的肉扔到荒原喂狼。”
赵珩无言。
戎鄞不催促他,耐性地等待着。
她看这个孩子启唇,镇定地、平静地回答:“那就,杀了舅舅。看在他是您兄弟的份上,不要折磨他,给他一个全尸。”
那一瞬间戎鄞的感觉无法形容。
是激动,是亢奋,还是微不可查的惶然,都已分不清。
她伸手,将孩子紧紧搂抱进怀里。
她忽地意识到,这个孩子很像她,也像他素未谋面的父亲赵祈。
像赵祈那般狡黠、善于掩饰,又像她这样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他们这对父母性情大相径庭,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冷酷无情。
戎鄞说:“在你不哭不闹地说要杀了戎阳后,我很欣慰,又很犹豫。”她与赵珩对视,“小珩儿,我觉得,你会长成一个英武的君王,可你,并不是皇帝的孩子,也不是我唯一的孩子。”
“当和你同样野心勃勃,但未必如你一般果断狠辣的兄弟姊妹们长大,当他们挡了你的路时,告诉我,你会善待他们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
“您不愿意看见手足相残,更不愿意看见我们相残致使政局动荡,”赵珩无言了片刻,“所以您让我过去祸害我父亲?”
戎鄞深以为然,“这叫祸水东引。”
赵珩被气笑了。
戎鄞摸了摸赵珩的脸,“我知道你父亲为何让你回来,他不止想让你看看我这么简单。你的父亲老了,他的心变软了,面对他年轻力壮的儿子们,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你,你与你的兄弟们都不同,因为,”戎鄞笑了,她也不再年轻,可最华美的珠饰,最至高无上的权势令她看起来依然神采飞扬,“你背后有我。”
“他举棋不定,所以想让你,先远离权势中心,等他做好决定再回去。”
赵珩依旧没有说话。
在这个洞察一切的女人和母亲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虚伪。
他以为自己已经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渐渐成长为了英朗的少年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隐藏自己的情绪。
可他的焦躁犹豫与故作镇定,都被戎鄞一眼看穿。
女人的手并不柔软,这是一只握惯了弓与刀、御笔与玺印的手。
炽热的。
是健壮活人的、是权力的温度。
炙烤得少年人面颊微微发烫。
“小珩儿,”戎鄞说:“我来教你最后一件事。”
手掌下移,她握住了自己孩子的手掌,少年的手尚算纤细,但已经布满了练剑留下的伤痕与茧子,“不要让任何人掌控你的命。哪怕是我,哪怕是你父亲。”
光怪陆离中,赵珩猛然转醒。
他睁开眼。
他先看见了一双阴冷漆黑的眼睛。
赵珩心跳霍然一滞。
这双眼睛的主人半跪在床下,以下颌点着床榻,却微微仰面,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的脸。
阴阴测测,像个伺机而动,要取人性命的恶鬼。
赵珩静默一息,伸出手。
他没有去触碰姬循雅,可这满身鬼气煞气的将军去乖顺地仰头,以面颊去贴赵珩的掌心。
恶鬼吞吃人的血肉,肆无忌惮地噬咬过他身上的每一处。
餍足之后,就显得分外温顺。
手指下移,轻飘飘地落在姬循雅的脸上。
或许是今日的地暖烧得实在太旺盛,连姬循雅的脸上都染上了三分温度。
又或者者,是由面前人的体温侵染而来。
温温的,算不上十分热,但比起从前,的的确确像个活人。
然而温顺的画皮还未披上片刻,恶鬼便扬唇,他一面看赵珩,一面张开嘴,轻轻含咬住了帝王的手指。
“陛下,”他柔声道:“为何不多歇一会?”
余下的四根手指轻轻擦磨着姬循雅的脸,赵珩望着他。
赵珩轻轻道:“景宣,朕的确很喜欢你。”
这话是真的。
姬循雅动作一顿。
旋即霍然抬眼,内里闪动的暗光令人心惊。
赵珩:“……等等等!朕不是那个意思!”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动木叶无力地摇晃, 唯闻响声簌簌。
……
姬循雅向赵珩伸出手。
帝王原本因为倦怠微阖着的眼睛霍然睁大了,警惕地向后一退。
觉察到赵珩的躲避,姬循雅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只抬眸, 似有几分茫然无措地望着赵珩, 只拿一根暗红发带低低束起的长发柔软地贴在他后颈上,如云青丝映得人面愈发白净清透,如冰似玉。
敛了周身渗人的鬼魅与煞气,他看起来不过是个漂亮得过分的世家公子。
赵珩开口,“没有下次了。”好像被什么硬物伤了嗓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
这一日半, 皇帝陛下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了何为美色误人, 何为人不可貌相,决意做个铁石心肠,不为容色所惑的明君。
主要是,他真的没有力气同姬循雅胡闹了。
三个时辰前他梦到戎鄞,联想到自己信奉了半生的行事准则,却愿意以命相托姬循雅, 心生无尽感慨。
难得想同姬将军推心置腹一番,就被个畜生拖上榻。
与姬循雅做这种事并非不好,也并非不令赵珩高兴, 然而世间再好的事情都需适可而止, 便是竭泽而渔,也没有这么个竭法!
有那么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姬循雅想借此弄死他, 报上辈子的仇怨。
姬循雅柔顺道:“陛下,奴并无他意, 只想为陛下更衣。”
奴这个字叫姬循雅说得无比自然,见其姿态谦恭,百般曲意侍奉,仿佛当真是个身份卑微,却侥幸得了皇帝宠爱,心中惶惶不安,生怕君恩如流水逝的宫人。
赵珩头皮轰然一麻。
先前他眼睛受伤时,姬循雅为了隐藏身份,在他掌上写字,声声自称为奴。
只是用掌心感受,同听姬循雅亲口说出到底是两种滋味。
明明姬循雅声线清润,是个高不可攀的出尘模样,然而这句话却莫名地令赵珩品出了几分动人至极的柔婉。
让姬循雅这种人俯身称奴,实在是——太能满足赵珩的征服欲了。
皇帝险要再次为这妖妃所惑,而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惊变,果断拒绝道:“多谢景宣,只是……”
不必二字还未说出口,本跪坐在床边的姬将军立时偏身,双手奉了件寝衣转向赵珩,“陛下。”
赵珩无言地望着毕恭毕敬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始终不太明白,姬循雅这个爱服侍人瘾的怪癖怎么来的。
他目光下移,正落到这身寝衣上。
衣料柔滑异常,烛火映照之下,隐隐涌动着明月一般的柔光。
赵珩目光一缩。
倒不是这件寝衣的衣料华贵得赵珩都一震,而是这寝衣的颜色竟是扎眼得不能再扎眼的朱红,不似穿在内里的亵衣,倒似一件高官显贵的官袍了。
姬循雅极贴心地考虑到了赵珩不喜欢连片的绣样花纹,故而这件寝衣只在领口袖口和衣袍下拜处密密匝匝地绣了粲若流金般的凤凰羽。
有时候赵珩不得不承认,本性难移这句话用在姬循雅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历经两世,姬将军依旧如此持之以恒地喜欢满绣凤凰羽,连带着赵珩身上一应衣袍饰品,都或多或少地篆刻了凤羽纹样。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不必担心,衣料柔软,”他一手拿着衣服,一手去牵赵珩的手,令他的掌心与衣料相贴,“不会磨到伤处。”
丝织寝衣娇贵,用手指轻轻一掐就容易留印子。
姬循雅不提还好,提了赵珩的火气就有些压抑不住,他含笑道:“景宣,你怎么有脸同朕说这种话?”
他身上这些痕迹难道是这一日半里凭空长出来的吗!
再一扫姬循雅身上,只在领口处若有若无地露出些青紫的痕迹来,赵珩尚算有分寸,且不爱咬人,他平日多话,被逼狠了反倒一言不发,宁可死咬唇瓣也噤声,姬循雅恐他咬伤了唇,就主动把脖颈往赵珩口中送。
因而才留下这些遮不住的痕迹。
姬循雅反手攥住赵珩的手腕,垂眼笑道:“臣举止失措,不知进退,以至于冒渎了陛下,请陛下看在臣是初犯的份上,恕臣一回吧。”
手指游移,他勾住了赵珩的袖子,轻轻摇晃了两下,语调柔软得不能再软,“陛下。”
赵珩身上还疼着,闻言只要笑不笑地盯着姬循雅看。
他不抗拒,在姬循雅眼中与纵容无异,就垂首,以唇轻轻贴了下赵珩的指尖,他抬眸看向帝王,平日里乌黑阴冷的眼中此刻好似笼罩了层雾,他轻柔道:“阿珩,不要不理我。”
话音未落,唇上便被一根手指狠狠压住了。
赵珩的声音中充斥着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莫要这样唤朕。”
再这么沉湎声色下去,他不日就要唤太医给他开些补气益精的药了,赵珩自觉虽算不上十分要脸,但的确丢不起这个人。
姬循雅亲昵地蹭了蹭赵珩的手指。
帝王握笔持剑,手指上覆盖了层薄薄的茧,他轻轻一碰,便觉得痒。
一路痒到了喉间。
“奴错了。”姬循雅的声音依旧温柔,却透出了一股哑。
赵珩道:“也不许如此自称。”
这话委实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可落到姬循雅眼中却是千好万好,他爱看所有赵珩不会轻易袒露在外的样子,无论是喜是怒,还是旁的什么更隐秘,更不该向外人言之的神情。
喉口发痒,心口也痒。
仿佛遭芦苇轻轻刮蹭过,绒毛又软又细密,痒得人受不住。
姬循雅弯着眼看赵珩,“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不如请陛下屈尊赐教,臣该唤陛下什么?”
赵珩这一生的身份太多了,他是君上、是陛下,既是赵旻的皇父,又是当年赵氏一众宗亲子弟的兄长。
赵珩闻言若有所思,他眸光流转,看得姬循雅又想去吻他。
奈何皇帝陛下唇上已被啃咬得红肿,一碰就疼痒非常,是断断不可能再依姬循雅的。
赵珩故作思索,望着姬循雅洗耳恭听的神情,笑道:“既然卿卿执意要问,朕便指教你一二。”
他倾身凑近,活人身上的暖扑面而来,姬循雅觉得喉咙更难受了。
天生多情的眼眸顾盼生辉,温情却浓烈的情意足以将人溺毙其中,“夫君如何?”
声音掠过耳畔。
姬循雅身体猛地一滞。
赵珩笑着看他。
姬循雅仿佛过了一会才从这般刺激中缓过神来,他犹豫着开口,“夫……”只出了一个模糊的气音,却霍然顿住。
赵珩见他额角隐隐有些湿,黏住了几缕鬓发,愈发显得无辜,赵珩伸出手,以指将他的长发轻轻撩过耳后,“怎么了?”
顺手又捏了一下冰凉的耳垂——然后唾弃自己的定力。
姬循雅望着赵珩,忽地极认真地询问:“陛下,还有旁人这样唤过您吗?”
赵珩:“……”
赵珩不期姬循雅居然问出了这么个玩意,顿觉殿中旖旎暧昧的氛围散个大半。
赵珩正要回答,却扯动了唇上的伤口。
疼痛如针刺,帝王垂眼,剔透的眼眸一转,却接过寝衣,起身下床。
他余光瞥去,但见姬将军乖乖地跪在床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好望眼欲穿的可怜样子。
床帐半落,姬将军轮廓锋利清绝的五官也在蒙昧的光影中融化,影影绰绰,暧昧不明。
赵珩赤脚踩在地上。
寝衣垂地铺陈,艳艳朱红如火,仿佛要将旁侧细白的肌肤燃尽。
血管青白,在嶙峋的踝骨处蜿蜒。
羸弱极了,仿佛伸手就能将他圈入掌中,牢牢禁锢。
火与冰。
于是姬循雅的眼眸仿佛也被这抹反差极大颜色刺痛,瞳孔微微一颤。
赵珩漫不经心地将拖地的寝衣一拽,“你猜?”
性格恶劣的皇帝弯唇,“猜对了朕就告诉你。”
姬循雅怔然。
他愣了几秒才道:“陛下,你去哪?”
赵珩道:“沐浴更衣。”
姬循雅道:“臣服侍……”
赵珩偏头,一言难尽地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慢慢将话说完,一双黑沉却漂亮的眼睛希冀地望向赵珩,“服侍您。”
赵珩很心动。
赵珩断然拒绝。
为了防止沐浴再度变成他俩的荒唐胡闹,皇帝陛下道:“不必,宫门既然已经封闭,拱卫宫禁,严谨出入,外面可有的是人想打探宫中情势,卿把握好度,且先自己应对。”
他笑,“朕去去就来。”
从前未得近帝王身侧时,赵珩的冷漠和疏离虽然难熬,但竭力也可忍耐。
然而一朝陪伴左右,亲昵入骨,赵珩再要离开姬循雅,哪怕只三步之外,都让姬将军深觉难以接受。
见姬循雅可怜巴巴地垂着眼不语,赵珩又安慰道:“朕一定回来。”
姬循雅哼笑一声。
赵珩越强调什么他就越不放心,道:“陛下这话说得奇怪,”他也下床,逐赵珩而去,“臣不问,陛下却答了,岂非欲盖弥彰?”
姬将军较他高些,身量更是武人的精悍。
姬循雅褪去甲胄,只着了身单薄寝衣,愈发显得身上肌肉线条无一处不精壮有力,面无表情地凝神看人时,压迫感更强。
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狼。
赵珩知道他多思多虑的毛病,顺便亲了口姬循雅,“朕不是欲盖弥彰,”他摸了摸将军冰凉的脸,柔声道:“朕是怕你忧心。”
此言既出,果然见姬将军神色复杂。
动容难耐乃至晦暗兼而有之。
赵珩立刻道:“不用跟着朕,你自去理事,朕回来你做不出个条陈给朕,朕且收了你的官印。”
姬循雅浑不在意,却道:“那陛下打算几时将皇后册宝给臣?”
赵珩轻笑,“卿自勉,以观后效。”
语毕,转身而去。
姬循雅定定站了片刻。
想过去。
可过去,陛下定然要恼。
姬循雅狠狠攥住微蜷的小指,向书案走去。
不急。
姬将军心道。
他该平心静气,又不是离不开人的稚子,难道要他拽着赵珩的衣袖哭求他让自己跟随吗?
且他和赵珩也腻了十几个时辰了,即便如此,依旧生出了点细密的委屈。
不急在这一时。
他和陛下尚有半生共度。
这个想法一出,他的心情莫名地上扬了几分。
……
袅袅水汽中。
赵珩闭目养神许久,温水漫过全身,只觉舒筋活络。
他泡了快一个时辰方起身,犹豫片刻,还是选了那件红得扎眼的寝衣。
谁家寝衣是这个颜色?
赵珩心道,晚上不怕做噩梦吗?
他穿这身会不会吓到姬循雅他不知道,但若反之,他深更半夜在床头看见一红衣人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足够吓赵珩一跳。
却依旧将寝衣穿得妥帖。
赵珩穿衣服的手顿住——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先是嘎吱一声。
赵珩头也不回,只当是有宫人不懂规矩,道:“朕这里不用服侍,下去吧。”
“陛下。”回答他的却是变嗓时少年人微哑的声音。
赵珩偏头,见何谨奉着锦袍玉带进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无人会置喙,晚间沐浴后再宴饮或召王公大臣,或去妃嫔那也是有的,因他未吩咐,为了稳妥,何谨仍送了正装进来。
还不等他开口。
何谨跪倒在地,手中漆盘高具过首。
“唰啦。”
是衣料委地擦磨的声响。
滚金乌袍之上,是一条再精致美丽不过的玉带。
玉是羊脂白玉,温润细腻,似美人肌肤。
然而,其上雕刻的却并非富贵吉祥的纹饰,而是一条龙。
赵珩眯起眼。
不,不是龙。
是,长着角的虺。
鳞片怒张,长角锋锐,若不仔细看,的确很像龙。
若玉带上雕龙,本该,很适合帝王的身份。
“陛下,”何谨能感受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划过他的脸,他喉结紧张地剧烈滚动,可开口时声音却无比平稳,“奴婢有罪,侍奉二主,请陛下赐死奴婢。”
语毕,屏息凝神等待着。
等待着帝王的宣判。
温泉殿内本该温暖湿热,他却遍体生寒,冷汗洇得后颈衣料都泛起了深色。
陛下会怎么说?
会怒斥他是个叛主的奴婢,要他去死吗?
还是会高深目测地打量着他,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又或许,只有一息后,何谨听到赵珩道:“何卿,这是何意?”
只是平平淡淡两个字何卿,何谨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险些扑跪在赵珩脚边。
他不敢抬头。
触目所及的,是一片朱红中雪似的白。
无论是红与白颜色都太盛太极,不留半点余地,简直……何谨瞳仁猛缩,为自己这个不祥的想法感到心惊肉跳,简直像是雪地上被溅了大片人血。
朱红,乃先燕国姬氏最爱的颜色。
旋即汹涌而来的愤怒悲凉将他心口的惶恐冲淡了好些。
何谨托着漆盘的手指连自己都无知无觉地抓紧。
他是为了陛下,为了皇帝的安危、尊严、性命,为了天下的安定,为了剿灭逆臣贼子,还社稷一个郎朗清明,而非出于私利。
他并不是叛主。
决然不是!
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对他道。
鼓动、诱惑、还有,逼迫。
于是,何谨此刻说不出自己是恐惧到了极致已然麻木,还是真的连自己都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绪比方才平静不少。
“何卿?”
赵珩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帝王仿佛一无所知,有些不解,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只是现在赵珩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何谨哑声道:“只是陛下在诛杀奴婢之前,奴婢还有一件事向陛下秉明。”他深深叩首,“陛下,这是英王的玉带。”他声音微微有些颤,“英王殿下有满腹耿耿忠心,欲报陛下。”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滴答。”
一滴水落地。
明明是轻到不能再轻的声响, 何谨肩头却剧烈地颤了下。
不是冷汗。
何谨愣愣地想。
是温泉殿内过于温暖缠绵的白气,扑在他冰凉的脸上,立时化作了水。
何谨不敢抬头, 他一动不动地跪俯在地, 举着漆盘的手已然麻得发抖, 他自己却浑然未觉。
陛下……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赵珩看向何谨。
帝王平淡无波的目光从少年白净的额头下移,一直落到他微微发颤,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望着他胆怯惶恐的模样,赵珩的确生出了点可惜。
何谨毕竟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性格也算活泼有趣, 因为自己死时赵旻还未弱冠的缘故, 赵珩对少年人总会多些纵容。
“何卿。”
何谨听到赵珩叫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次,却没有了方才的疑惑。
何谨一时如坠冰窟,身上却被温泉殿的热气无时无刻地侵扰着,只觉冰火两重天, 难熬得要命。
他颤声应答:“陛下。”
赵珩道:“放下吧,不坠手吗?”
何谨一怔。
什么?
素来耳聪目明的少年人缓了片刻才意识到皇帝在说什么。
他缓缓抬头,惊疑地看着漆盘。
而后仿佛被烫了手似地一抖, 却听“咣当”一声响。
华丽沉重的漆盘重重跌落在地。
玉带节节相撞, 声音异常琤然动听。
摔下漆盘的人是他,被吓了一跳的人也是他。
摔东西的声音不小,守在外面的军士精神一震, 警惕地开口询问:“陛下?”
赵珩看了眼何谨。
少年人跪地仰面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像一泓清池, 微微漾着波澜。
简直像是在和帝王祈求着什么。
怜悯,或者,宽恕。
赵珩平静地说:“无事,不必进来。”
那守卫应道:“是。”
听到外人的声音,何谨如初梦醒,倏然垂了头,他脑子还算不上十分清醒,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收拾地上的东西了。
少年面色苍白若纸。
赵珩系好衣带,忽觉发间仍有些湿,就向里多走了两步,欲取巾帕擦头发。
何谨本在僵硬地叠着锦袍,眼前忽地掠过一抹朱红。
他动作立时顿住,“陛下。”
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听了。
他并非优柔寡断胆小怯懦之人,从他当年敢从皇帝的“尸体”上偷东西就可见一斑,相反,何谨虽年少,但浸淫在深宫多年,又有李纹这个曾经权倾内宫的内司监掌事做义父,他极会权衡利弊,见风使舵。
先前李纹受皇帝宠信,何谨自知上位无望,便一直暗暗为看中他的英王递送消息。
而在皇帝死而复生,性格大变,重用他后,他的确也起过就此收手的念头,奈何朝中大事皇帝做不得主,姬循雅专权,若来日姬氏上位,他这个天子内臣必然不得好死。
不如两厢观望,依旧为皇帝处置内宫之事,依旧……为英王传递消息。
何谨今日敢同赵珩直言,就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然而,然而——在心中事先预演过千万次的词句面对赵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流丽自然地说出口。
他只觉浑身冷得厉害,连舌头都被冻得僵硬。
身上唯一滚烫的,就是那枚他当日怎么用力都没拽下来的翡翠扳指。
刚刚历经生死之间的皇帝睁开眼,眸子被血染得通红可怖,却一点都不显得狰狞。
帝王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逗弄一个晚辈似的,随手摘下扳指给他。
拇指间的扳指愈发灼手。
赵珩的反应出乎何谨的预料,他原以为赵珩会惊、会怒、会在这些激烈的情绪被压抑后,向他询问细情。
那时候,他正可以将事情和盘托出,再表忠心。
然而赵珩没有。
皇帝陛下听了他说英王殿下欲报陛下的反应就同听见今日膳房少备了道点心一般平淡,仿佛这不关乎朝局,亦不关乎皇位,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想去为赵珩擦头发,忽地又想起自己伏地跪了许久。
温泉殿的地面自然是不脏的,可他莫名觉得自己手上沾了尘埃,不敢去触碰帝王。
“陛下。”何谨颤声道:“奴婢背离君父,不忠不孝,但请一死。”
赵珩随手抽了挑巾帕,挑了一绺头发,慢悠悠地擦着。
他对湿发吹风从来不以为意,只头发湿了被姬循雅看见,免不得要听将军胡言乱语。
昨夜姬循雅细细地给他擦头发,赵珩半睡半醒,不以为旖旎,只觉有点恼人,便低语道:“不必了,景宣,你也睡吧。”
“不擦干寒气入颅,臣怕陛下头疼。”
赵珩半掀眼皮,触目所及唯有将军专注的脸,他一时心尖酸软,笑道:“朕哪里就羸弱得经不住风了。”
姬循雅冷嗤一声,“病皆从小处来,日积月累,终成大患,陛下年轻时不谨慎,日后可怎么好。”
赵珩深觉此情此景好笑。
他和姬循雅都不长命,死时尚是盛年,两个短命之人居然如此言之凿凿地谈起养生,未免令人发笑。
但姬将军说的不错,赵珩受过的伤不少,从前仗着年少身体好就恣意妄为,且数年来开疆拓土勤于内政外战,始终绷得极紧,一朝奠定大业,才稍稍放松,病势就日增。
赵珩不知姬循雅还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亲了下姬循雅悬在自己脸侧的手腕,含糊笑道:“嗯,日后有卿相伴,朕定然能千年万岁不死。”
乌发与巾帕擦磨,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珩声音也慢慢的,仿佛在与何谨闲谈,“是谁,教了你说这种话?”
却透出了种令人忍不住想要跪俯在地的压迫感,何谨悚然一震。
看不透,猜不出。
他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揣摩上意,自觉也算对帝王有了几分了解,然而在此时才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看不出。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恐惧、惶然、乃至一点微不可查的期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沉重得何谨几乎要喘不上气。
不等他解释,帝王继续道:“宫门眼下被姬循雅封闭,宫中消息难以出入。”纵然宫中防卫并没有到密不透风的程度,但以何谨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得到英王的传讯难于登天。
“何卿,告诉朕,”他弯眼,居然一点生气的模样都不见,“除了英王,还有谁教唆你说这种话?”
何谨一窒,慌不择路地垂了头,抖着嗓子道:“奴婢……”
此言既出,他便听到衣料擦磨的簌簌声响。
是赵珩走近他。
一步、又一步。
赵珩漫不经心地将擦巾扔到旁侧,顺手捏起何谨的脸。
何谨瞳仁猛地缩紧。
被迫仰面,可他连与皇帝对视的勇气也无。
指尖温热,却烫得他想要发抖。
赵珩看见了一双可怜哀求的眼睛。
其中纵有五分做戏,大约也带着丁点真心实意。
“奴婢,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珩轻笑了声,“好孩子,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可自始至终,赵珩的态度都那么随意。
仿佛,被禁锢在深宫之中,受制于人的傀儡,不是他一样。
赵珩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无论赵珩信不信何谨的话,有没有意同英王联手,他绝不会再这时许诺给何谨什么。
就如他所说,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给何谨传递消息的人并不露面,只令何谨来告知皇帝。
这让本就处于劣势的帝王如何能应允。
何谨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不知皇帝对他的话信了几分,但皇帝无疑不信任他。
倘若他就是姬循雅派来试探皇帝的人,那就更给权臣废帝留下了绝佳的把柄。
何谨被迫与赵珩对望。
他这次,没有在帝王粲然的眼眸看见淡漠。
那是一种打量的、探究的、还有几分怀疑的眼神。
可却足以,令何谨看到了一点希望。
这种眼神,比漠视要好得多。
至少说明赵珩有一点考虑了何谨说的话。
只不过,一条玉带做凭证还不值得帝王颔首。
何谨哑声道:“奴婢,奴婢明白了。”
赵珩松手。
何谨毫无防备,往前一倾,他本能停住,但思绪流转间他猛地想到了什么,顺势往前倾倒,额头重重砸在玉带上。
声响沉闷。
冰凉的玉令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陛下,这条玉带如何处置?”
赵珩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何谨,“既然是英王的爱物,就仔细收起来罢,莫要让姬循雅看见。”
“……是。”
姬循雅不爱财货珠玉,或者说,除了擅权以外的任何事他都无甚兴趣,他当然不会去搜刮帝王府库内的珍宝,这样私密的东西,只要皇帝不戴在身上,姬循雅如何能看见?
除非,这位将军已经放肆到了要掌控皇帝衣饰这等小事的地步了。
病态的控制欲下,又,透出了种诡异的狎昵。
毕竟衣带这种东西,实在太亲密了。
就像,赵珩身上的朱红寝衣。
不知帝王受既是自己的臣子、又曾是自己先祖手下败将的姬氏将军这般侮辱亵渎,是用了多大的定力与忍耐,才能看起来这般镇定自若。
何谨悄然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赵珩的方向。
皇帝其实并不算十分消瘦,只是身量很高,又穿了这么一件繁杂的寝衣,就显得格外空空荡荡。
朱红色泽太浓,落入何谨眼中,竟叫他看出了几分死气。
是个高挑的、华美的、日薄西山的架子。
何谨忽地有几分明白赵珩为何表现得如此平淡了。
皇帝能依仗的人、物,本就不多,他处于下风,若现在任谁抛出一个香饵,他就要感恩戴德地吞下,任其驱使摆弄,才真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帝王已是姬循雅掌中的傀儡,发号施令的工具,岂可再沦为一件,能被臣下予取予求的玩物?
这个认知令何谨心口狂跳,说不出由来地紧张,胃里又一阵翻涌作呕。
他无声无息地吸了一口气。
……
赵珩回来时姬循雅正在灯下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本想立刻搁了笔迎上去,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未免显得太热络了,太离不开赵珩了,便竭力装着无动于衷。
只在赵珩坐到自己面前时轻轻扬了下唇。
“陛下,”姬循雅听见自己开口,“你去了许久。”
虽然先开口还是太迫切,但姬将军以为自己语气很平淡冷静,听起来不至于太着急。
赵珩笑道:“料理了些小事。”
一面说着,一面去拿姬循雅已经写好的文书看。
姬循雅提笔的手顿住,“小事?”
他抬眼,见赵珩看得聚精会神,就仿佛极不经意地抽走了赵珩手中的纸,歉然道:“臣忽地想起来还有些地方没写好,待臣改过,再奉予陛下看。”
赵珩正看得专注,不妨被姬循雅将文书抽走,他下意识抬头,刚好与姬循雅对视。
他撞入了一双幽幽的眼眸。
赵珩立刻就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道:“英王给宫中某位贵人传了信,又由何谨转告给我,说想为我尽忠。”
姬循雅道:“陛下是如何答复的?”
他神色平淡,仿佛浑然不在意。
然而,以姬循雅对赵珩的了解,不猜都知道帝王应答了什么。
赵珩也知道。
但姬循雅明知故问。
就说明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赵珩的回答。
赵珩伸手,以指尖轻轻在姬循雅面上一揩,半哄半逗,“朕说,国赖忠臣良将,姬将军既是国之股肱,又是朕的心上人,朕有将军一人足以,不需其他。”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姬循雅反扣住赵珩的手, 送到自己唇边,张口咬了一下。
不轻不重,湿热的吐息扑落到肌肤上, 缓和了尖齿刺入皮肉的疼。
赵珩没养过蛇, 但北澄林木繁茂, 多蛇虫,伽檀就爱养蛇,赵珩偶尔会逗弄缸碗中那些色泽艳丽的小蛇,伸出一只晃来晃去,成功引得一条蛇骤然扑来,咬住了他的指腹。
赵珩晃晃手, 非但没晃开, 反而令蛇咬得更紧。
他好像也不嫌弃疼,少年拿那双英美秾丽的眼睛看向伽檀,很有几分委屈地告状,“你养的蛇咬我。”
说着,挪动手指给伽檀看。
若有血珠渗出。
每每这时伽檀都会双手抱臂一言难尽地望向赵珩。
两人无言地对视几秒,终究是伽檀先移开视线, 熟练地捏住蛇头,将赵珩的手指“救”出来。
伽檀养的蛇都有毒,只是这样能被赵珩随便碰到的几条毒性都很轻, 伽檀倒也不怕赵珩死在自己眼前, 他扫了眼尚在渗血的伤口,少年人皮肤白皙,伤痕就显得格外狰狞。
伽檀深觉赵珩手欠, 意有所指地问:“公子,我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引火者必烧身, 不知作何解释?”
赵珩笑眯眯道:“你几时也学得他们说话那般迂回了?”他信手扯了块丝绢擦血。
伽檀也笑,“公子,”他捏着蛇头,冷不防拿蛇往赵珩眼前一凑,后者毫无防备,乍见一个尖牙怒张的红口,下意识向后躲了下,“我是怕你被蛇毒死。”
赵珩拍开伽檀的手,“难道你这有毒蛇?”
“我这自然没有能危及阿珩性命的毒蛇,”伽檀把蛇扔了回去,“旁处,”他轻笑,“可说不准。”
烛火下,姬循雅漆黑的眼眸依旧冷凝暗沉,既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又像块笼了霜的石头,阴冷沉郁兼而有之,并不似活人的眼睛。
他的确,引了一条蛇来。
赵珩动了动手指。
与当时咬住他手指的小蛇不同,姬循雅很顺从地松开了他。
他的手指便上移,指腹一路碾压过冰凉的肌肤,悬在姬循雅眼睛上,欲碰不碰。
姬循雅一动不动,轻声唤道:“陛下?”
他这幅任君施为的模样实在太有欺骗性,赵珩看得心中文火炙烤似的热。
姬循雅话音未落,他便以指尖压住了姬循雅的眼皮,沿着蜿蜒折叠的曲线向眼尾一勾。
后者只静静地看着他,并未询问原因。
赵珩笑道:“怎么不问朕在做什么?”
姬循雅依言道:“陛下在做什么?”
赵珩认真地说:“找东西。”
姬循雅极自然地握住了赵珩的手,将五指插-入指缝中,压在自己膝头,“陛下要寻何物,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蛇的竖瞳。不知卿可见过吗?”
姬循雅知道赵珩在逗他,自然不会恼怒,温柔一笑,道:“臣未见过,却听人说,在安置太祖陵寝的山中曾逃窜出一只巨蛇,历经不知几百载,早已修成了能化作人形的妖物。”
他看向赵珩,眼中若有暗火涌动,“若陛下看见那妖物,兴许可见人面蛇眸。”
蛇妖影射的是谁不言而喻,赵珩故作惊叹,“妖物已出,或乃不吉之兆啊。”
姬循雅的声音愈发轻柔,“陛下乃天子,周身自有龙气萦绕,”他攥着赵珩的手往内里探去,“若以身渡之,何愁妖物不除?”
原本笑着与姬循雅打趣的赵珩额角迸出一条青筋,忍无可忍,“姬景宣你给朕适可而止!”
“陛下。”姬循雅柔声唤道。
赵珩这几日不知上了他多少次当,早已练就得心如铁石,只冷笑三声,拒绝得断然,“不行。”
姬循雅黑沉沉的眼眸直直望着赵珩,“陛下,”他想讨好般地蹭蹭赵珩的面颊,帝王犹豫一瞬,又狠下心退开半尺,“陛下。”
赵珩道:“景宣,凡事过犹不及。”
他觉得自己简直可谓苦口婆心。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姬将军在赵珩眼中几乎完美无瑕,唯独太过腻人这点,令他既苦恼,又……受用。
毕竟对赵珩而言,姬循雅愿意无时无刻不腻着他,实在极大地满足了皇帝陛下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姬循雅垂眸。
睫毛太黑,密密匝匝地压下,几乎泛出了点寒意。
然而他神色却柔和。
灯火暗淡,姬循雅小半身子都在暗处,他着一身雪白的寝衣,衣袍下摆铺陈于席上,如同泥沼中开出了朵不染污秽的花。
赵珩蓦地想起他与姬循雅初见时,姬循雅矜持守礼得近似孤傲,高不可攀。
此刻,当年那个冷漠疏离的姬氏公子跪在他面前,求他赐一夕温存。
赵珩不得不承认,他是,心动的。
但他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景宣,适可而止。”
他怎么也想不到,姬循雅居然如此索求无餍。
姬氏族训令其族人皆克己节制,可纵然压抑多年,反噬起来也不该……不该这样厉害,姬循雅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拉他沉沦。
姬循雅眸光颤了一瞬。
看得赵珩心口也颤了下。
姬循雅轻柔的声音刮过赵珩的耳廓,“陛下或许不解,臣为何这般欲壑难填。”
赵珩想苦笑,“朕并无指责卿之意,只是觉得纵欲伤身。”
这倒是实话。
赵珩虽是个风流多情的天子,于酒色上却很克制,浅尝辄止而已,除了权欲,他甚少放纵什么欲望。
“臣亦知晓臣秉性不佳,行事有失体统,”不等赵珩反驳,姬循雅就倾身贴近他,喃呢般地低语,“陛下,臣幼时姬氏内彼此倾轧,臣因此被囚于暗室多年,不见天日。”
他语气并不沉痛,平淡地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只音调愈发低了,灌入赵珩耳中,几乎引起了阵阵战栗。
赵珩想阻姬循雅的动作猛然顿住。
他霍地抬头,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
姬循雅说什么?
因为当年姬氏彼此倾轧令他少年时被囚禁?!
赵珩清楚姬循雅不会拿此事扯谎,一时间心虚激荡,岂止惊怒二字可以言明。
姬循雅望着这双情绪激烈碰撞的眼睛,低柔道:“姬衍未继位之前,燕国便有权臣乱政,”他顺从地贴着赵珩,被咬出几分猩红的唇弯起,“而这位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权臣,正是臣的外祖。”
他能感觉到捏住他下颌的手指陡地一紧。
而后赵珩立刻反应过来,动作轻得仿佛并非贴着个凶神恶煞的鬼,反倒像捧着一斛价值连城的明珠。
余下的话,即便姬循雅不说,赵珩也想得明白。
因为姬循雅格外特别的身份,姬衍掌权后,当然容不下这个既非同自己心爱女人所生,身上又流着他憎恶的,乱臣贼子的血的余孽。
可杀一个尚未记事的幼子,实在无甚必要。
留下,又令姬衍心生反感。
“姬衍厌恶臣,但还没厌恶到想将臣杀了,可将臣抚养长大,日后臣为自己的母家报仇岂非给自己平添麻烦?”姬循雅语调柔软缠绵,好似在给赵珩讲一个诡魅艳情的故事,“后来不知是谁,为姬衍献上了一个绝妙的注意,他说:‘小公子体弱,见不得风,不如放在房中安养。’”
将幼子囚于房中,不令人教其说话,更不准其读书识字。
长此以往,人虽渐渐长大,心智只如幼儿一般。
既令姬循雅活着,又没有任何威胁,多么,两全其美。
姬循雅觉得自己有必要落两滴泪。
但他虽不襟怀磊落,但好歹不会记死人的仇,姬氏那一脉被他杀得几乎断绝,姬衍离奇暴毙后尸体都被姬循雅挫骨扬灰,他提起旧事,实在很难恸哭出声。
仅仅是赵珩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他的心绪而已。
不想要赵珩为他伤怀,又想要赵珩闻及往事,再重视他一些——直至,被他占据全部的心神与注意。
姬循雅趁着这个时候得寸进尺,“臣提起旧事非是要向陛下乞怜。”
不,不是。
他在说谎。
他当然向赵珩乞怜。
姬循雅一生说谎的次数都不多,并非此人如何光明磊落,而是目无下尘,不屑为之。
可他现在,却如狩苑中那些被驯化得乖巧腻人的畜生一样,主人稍稍伸出手,便仰躺在地,谄媚地露出肚腹和颈子,只求讨得三分爱怜。
简直无耻。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上姬循雅的心头,却又被他不屑地反驳了——那又如何?
他的容貌、他在朝堂上的价值、他的性命,还是那些他憎恶的旧事也好,其实都不过他能信手拿出,讨得赵珩或爱或怜或疼惜的工具。
二人朝夕相处,姬循雅将赵珩的脾气秉性揣摩得透彻。
赵珩最是吃软不吃硬,强迫他只会立刻打破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的温情,需得懂得示弱,引得帝王垂怜。
于是姬循雅装可怜装得愈发得心应手。
他在等,等待向他的陛下怜惜又无奈的让步。
“陛下,”姬循雅垂首,以面颊贴住赵珩的掌心,果不其然,方才还要抽手的人动作立时停滞,“暗室中万事万物皆不足,若仆从怠懒,连水,都要两三日送来一回。”
他能感受到,赵珩的手掌陡然僵硬。
旋即,很轻地贴上他的面颊。
姬循雅弯眼。
“臣自知臣秉性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或许五分天生,五分后天造就。”
仓禀实才能知礼节,对于那时连活着都成问题的姬循雅而言,要求他克制欲求未免强人所难。
不然,他决计等不到姬衍大发慈悲将他放出来那一日。
他将脸贴在赵珩掌心,满意地感受到了后者掌心似乎轻轻颤了下。
仿佛有小刀刮过心口。
疼痒,可又令姬循雅无比满足。
吐息间柔软的呼吸刺得掌心发痒,奇妙的触感一路蔓延,撩动得脊背都有些发颤。
下颌旋即被一只手抬起。
姬循雅对上了一双眸光颤颤的眼睛。
赵珩如何不知姬循雅在同自己装可怜?
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滋长得姬将军行事愈发随心所欲。
但,偏又狠不下心拒绝。
对于这样的姬循雅,他又怎么可能忍心拒绝?
姬循雅垂眸。
即便他是个瞎子,也该感受得到赵珩望向他时的痛惜。
所以不与赵珩对视。
他深恐自己再看赵珩,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诡异的喜悦与痛楚一道涌来,姬循雅喉中痛痒难耐,如同饮了一杯烈酒,酒液入口,似吞了把刀子。
然酒香四溢,与血的腥甜混杂,熏得姬循雅既难捱又趁醉。
既然赵珩还愿意怜悯他,为何不能再心疼一些?
长睫微微发颤。
“臣性情如此,不知悔改,”姬循雅低喃,声音轻得只余气音,“陛下,您救救我。”
“求您,”他握住赵珩不再推拒的手,向纠缠重叠的衣料内压去,“救救我。”
……
“唰。”
李默翻阅从九江秘密传送来的信。
烛火跳动,映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的好父王在心中写得明白,此刻皇帝身陷囹圄,无所倚靠,他受辱于姬循雅,必对其恨之入骨。
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威逼利诱,其中分寸要李默好好把握,若能得到帝王下令讨贼勤王的密诏,则——“不负为我家儿郎。”
九江王在信中道自己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日后大局必然要李默这个世子主持。
简直将我死后你为王这个香饵赤裸裸明晃晃地送到李默嘴边,且九江王早有远谋,大事若成,李默承继得又岂止只是一小小王爵?
是东宫皇储,是未来的九五之尊。
但有二三分野心,谁人能够不心动呢?
李默向下看,果不其然,九江王又装若无意地提起他那几个好兄弟,他兄长业已代替九江王操练兵马,信中道:“你二哥精于练兵,他日为你所用,我亦可安心。”
李默不由得冷笑一声。
多少年了,依旧是这一套,许以王位为诱,又提起他其他几个有资格继位的儿子,名为勉励,实则威胁。
九江王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他:你所依仗的不过世子这个身份,既无母家支持,也不曾掌兵,只要我收回你的爵位,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必须听话,顺从。
李默放下信。
他先前像九江王说的那般竭力去接近皇帝,下贱到了恨不得自荐枕席的地步,如今姬循雅与赵衡的关系恶劣至此当有他一份功劳,九江王不想着怎么利用眼下的大好局面,却还指望着他获得皇帝信任,取一封讨贼密诏来。
此时京中风声鹤唳,权贵人人自危,连出入毓京都需仔细查验,姬循雅不许帝王与外界勾连,兵部侍郎半日前才下狱,他的两个儿子与他一道收押,妻女内眷尚被囚于宅中不得出,可连犯了什么事诸臣都不得而知。
这种时候,九江王要他想办法入宫,无异于自掘坟墓。
李默伸手。
他姿态从容优雅,抬手时分外好看。
他就这样很平静、很雍容地将手搭在棋盘上。
“哗啦——”
棋盘被一把掀翻,棋子四散飞溅。
守在书房外的护卫听到内里声响,担忧地互相对望。
能在书房外守候的都是李默的亲信,李默不担心他们会向九江王传递消息。
每每接到九江的来信,世子都是心绪不宁。
有人小心翼翼地唤道:“世子?”
李默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哑声道:“不必进来。”
他独自站在满地狼藉中许久,才稍稍回神。
他的好父王不拿他的命当命已许多年了,他早就习惯,实在不该动怒。
对于九江王而言,李默能活得拿到密诏当然好,若不能,被姬循雅发现了,杀他泄愤,也算得出兵的大好借口。
李默目光扫过满地棋子,许是他掀翻棋盘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有几枚棋子都被磕撞出了裂痕。
李默伏下身,捡起一枚棋子细看。
美玉生瑕,触目惊心。
五指蜷缩,将这枚棋子握得死紧。
“咔吧。”
手指用力太过,指骨不堪重负地发出悲鸣。
……
皇帝被囚禁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毕竟仍是名义上的帝王,在姬循雅决定杀他之前,哪怕是出于展示仁德的考量,都没有苛待他的必要。
然而宫人皆知,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
那便是,权倾朝野,恣意妄为的姬将军,似乎对同为男子的帝王,生出了些别样的兴趣。
是那种不知是刻意折辱,亦或者见色起意的,兴趣。
皇帝的确生得极好,样貌俊美张扬,眉眼生得尤其绮艳,比从前更添了无尽缠绵情意。
然而,无论再怎么看,这都是一张男人的面容。
他轮廓英朗锋利,身量高挑颀长,与雌雄莫辩这四个字一点都不沾边。
所以即便关于这位陛下与姬循雅的流言自他回宫后就一直没停过,但多数人,都以为不过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可近日来姬循雅的所作所为,却由不得旁人不信。
起先只是他夜夜宿在寝宫中,却不许皇帝移驾。
倘先前二人还有秉烛夜谈政事的必要,现下皇帝被姬循雅牢牢攥在掌中,又有什么要紧政务需要探讨一整夜?
而后是一些伤痕。
青紫的、细密的、如同蛇蜿蜒后留下的痕迹,出现在帝王身上。
从指腹到手腕,从后颈至……再深处,那不可能是皇帝不慎弄伤自己能解释的淤青和齿印。
譬如说,此刻。
帝王倦倦地坐在铜鉴前,长发散落。
或许因为被困于深宫,赵珩连殿门都极少出,面色愈加苍白。
小宫人一手拢着赵珩的长发,一手以梳子插-入发中,小心地理顺。
发丝交错间,一枚齿痕赫然落入他眼中。
不大,却很深,显然尖齿已经刺破肌肤,血珠溢出,又被对方爱怜地、一下一下地舔吻干净,致使伤口边缘泛着白。
君子需束发正冠,在长发被尽数收入发冠后,这枚衣领难以遮掩的伤痕,就会袒露在外。
留下这枚齿痕的主人显然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是一枚耀武扬威,宣示帝王为其所有的私章。
落下的位置,却不是宣纸,而是,皇帝后颈的肌肤。
小宫人瞳孔猛缩。
众人对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叫他撞破则是另一回事。
皇帝脾气虽比从前好上太多,但他深恐帝王恼怒愤恨之下拿他撒气,一瞬间他连自己死法都想好了,两股战战,正欲俯身请罪,却听有人道:“下去。”
是,姬循雅的声音。
宫人从未觉得这位煞星似的姬将军声音如此好听过,如获大赦,连声道:“是,是。”忙放下梳子,朝皇帝一拜,仓皇而去。
赵珩觉察到来人是谁,身体一僵,旋即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放松。
姬循雅却好像根本没看见赵珩的抵触,自然地拿起玉梳,跪到赵珩身后。
他一手持梳子,一手自后面环住赵珩的腰,将他轻轻往后一带。
“你作甚?!”
皇帝一惊。
而后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厌恶表现得太过明显,长袖的手指用力攥紧,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将军,是要做什么?”
臣子恭顺地回答:“臣为陛下束发。”
动作亲昵无比,说是为赵珩梳头,其实更像将帝王揽入怀中,肆意把玩。
两人在镜中对望。
倘忽略赵珩警觉提防的神情,倒真像一对密不可分的爱侣。
“陛下怎么不唤臣来?”姬循雅在他耳后低语。
这里并不是封闭的所在,不远处便有一众宫人垂首静候吩咐。
众宫人此刻皆低眉顺眼地站着,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这其中,自然包括何谨。
韩霄源先前为皇帝处置过不少外务,姬循雅也清楚,于是在封闭宫禁的那一日,韩霄源就消失不见了。
何谨不猜都知道,这位大人的下场最轻不过一死。
可何谨尚未弱冠,他不想死!
不想费尽心机汲汲营营半生后,还要卑若草芥地死。
何谨紧紧咬牙,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他已尽人事,现在,唯有静候天命。
那边,温凉的气息似乎唤起了皇帝某种不好的记忆,赵珩身体发僵,强作镇定回答道:“一点小事,何必劳烦将军。”
“只要关于陛下,便没有小事。”姬循雅撩起赵珩的长发。
一截秀弱嶙峋的颈映入眼中,他扬唇,觉得满意。
帝王轻而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在竭力忍耐姬循雅的触碰。
姬循雅一笑,并未再作弄他,而是真的为赵珩束发。
他动作很慢,不是不会服侍人的小心,而是刻意放得慢,对于赵珩身上每一处,他都有无尽的兴致去欣赏把玩。
亵渎,却暧昧得令人不敢再看。
赵珩阖目,眼不见为净。
仿佛自己看不见这个胆大包天的臣子对他所做的一切,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明明,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然而姬循雅将他与自己那种诡异又耻辱的关系暴露在众人眼前时,皇帝好像依旧羞耻得心绪难平。
被迫屈身于人,已是耻辱。
况且二人身份有别,他为天子,却要……帝王思绪猛然截断,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就要悲怒得肝肠寸断。
镜中,连赵珩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自己因为忍耐,眉心微蹙。
“陛下?”
温柔的声音蛛丝般地缠住了他。
赵珩闭眼回答:“将军。”
连看都不想看姬循雅。
没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姬将军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看得一众宫人胆战心惊。
旋即,姬循雅又笑了起来。
他笑中毫无冷意,清丽动人非常。
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赵珩的耳垂,换得帝王微颤的忍耐,道:“陛下,臣听闻,太后重病。”
帝王霍然睁眼。
镜中人,一个温柔含笑,一个警惕戒备,身在同一面镜子中,却判若两途。
不喜欢赵珩这样看他,姬循雅就伸出手,轻轻刮蹭了下赵珩的眼睫,示意帝王笑一笑。
赵珩冷冷地看着他。
这神情虽不是笑,但也生动有趣,姬循雅便笑纳了,他一眼不眨地欣赏着赵珩的脸,柔声道:“陛下,太后想见你,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这种亵玩的态度弄得帝王心火上涌,他冷笑了声,“朕去与不去,不是要看将军之意如何吗?”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陛下, 您将臣想什么人了。”手指穿过长发,顺滑的触感令姬循雅弯了弯眼,“陛下乃天子, 臣不过是您趁手的兵刃, ”他张口, 湿冷的气息侵蚀着赵珩的耳廓,“怎么敢替陛下做主。”
气息冰冷不祥,真如谶语中所说的妖物一般。
赵珩深深拧眉,要躲,奈何身后是武将精悍的身体,恰好将他圈在镜面与姬循雅怀抱之间。
避无可避。
赵珩向前倾得太急, 一时不慎, 险些撞到镜上。
五指急急附住铜鉴,正欲稳住身形,腰间手臂忽地一紧,将他牢牢带入怀中。
姬循雅趁着赵珩上前,更往前挪了几寸。
于是赵珩能够容身的所在愈发狭小,更与身后逆臣贼子“亲密无间”。
皇帝躲不开, 又因听闻了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心中急切,烦躁厌恶交织,一时方寸大乱, 半是挑衅, 半是自嘲地回答:“将军替朕做了多少回主,本也不差这一次。”
姬循雅看他眉心微颤,一副被逼到了绝境的可怜模样, 不假思索地低下头,想去亲亲赵珩的眼睛。
赵珩焦躁苦闷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何其罕见, 当年两人刀兵相向,他与齐国国境陈兵时,赵珩尚能戏笑着与他去信,今日却仿佛急流中的浮萍一般无助可怜,纵然知道是假,姬循雅喉结还是滚了滚。
赵珩抬眼,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姬循雅动作立止。
保持着这个欲吻不吻的姿势,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这话,说的我伤心。”
赵珩张口。
对上后者含笑看他的眼睛,又狠狠地咽了下去。
于姬循雅而言,显然皇帝的所有挣扎反抗,都会被他当成一件兴味十足的消遣,被他愉悦地,一点一点地嚼碎了咽下去。
赵珩岂能让他得偿所愿?
干脆用力闭上眼睛,再不给姬循雅一点反应。
姬循雅喜欢看赵珩轻易不肯在外人面前流露的神情,只是不包括眼前的疏离冷淡。
手指绕过长发,轻轻向后一拉。
姬循雅不为让他疼,只想吸引赵珩的注意。
皇帝猝不及防,轻嘶了声。
姬循雅忙松开手,语气极歉然地哄道:“臣弄疼陛下了?臣方才失了分寸,还请陛下降罪。”
就现在姬将军做小伏低的态度而言,他哪里像个要篡权夺位的逆臣,分明是再体贴温柔不过的夫婿。
然而,然而这种体贴,恰恰建立在两人地位权势的不对等上。
就如皇帝先前对自己宠臣内侍的宽纵。
他们两个,都是太享受这种感觉,区别在于,姬循雅只爱对赵珩一人如此。
赵珩也不睁眼,厌烦地去推姬循雅的手。
立刻被姬循雅握在掌中,他低头,在赵珩冰凉的指尖上落下一吻,“陛下身上好冷。”
赵珩被这种黏腻的态度弄得心绪不宁,只冷声回答:“虎狼临于阶前,朕不过一凡人,自然怕得身上发冷。”
姬循雅像是听不出赵珩的讽刺,轻柔一笑,“那臣一定要好好守卫宫禁,勿令龙体受损。”
赵珩冷笑不语。
姬循雅一面给赵珩梳头,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臣听闻,太后病得很重,今日早膳时,竟咳了血。”
赵珩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叶太后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虽说做戏必要做全,叶太后既然想通过称病正大光明地见皇帝,必然或多或少要伤损自身,但赵珩没想到叶太后居然这般果断狠心。
即便母子感情不深,然而毕竟是亲娘,更何况皇帝现在与太后处境相同,物伤其类,怎不会比往日更
担忧太后?
果不其然,赵珩闻言立刻睁开了眼,面上忧色难以掩饰。
姬循雅明知故问,“陛下很担心太后?”
赵珩听见他柔软含笑的声音,好像才意识到太过表露担忧反而会成为姬循雅要挟他的把柄,遂淡淡道:“太后那有御医诊治,朕不通医理,纵然担心也无用,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姬循雅笑道:“陛下嘴硬心软。”
这话出口连姬循雅都觉得好笑,无他,实在因皇帝陛下可谓世间最最嘴软心硬之人。
满口甜言蜜语,转头刀剑相向的事情赵珩做过不止一次,姬循雅以为荒谬,赵珩倒想点头,他算不得好性子,但自以为绝不是心狠之人。
“陛下与太后是母子,”姬循雅柔声说了句,“您担心太后,太后自然也牵挂着您。”
赵珩不语。
他垂眸,余光却能看见镜中姬循雅专注的脸。
好像刚才的事情只是心口一提,不必放在心上。
赵珩等了片刻。
姬循雅正专注地为赵珩挑发冠,见赵珩余光时不时地瞥向他,就笑道:“陛下觉得,戴哪一个更好?”
皇帝哪有心思去注意这点小事,不想答,想到病重的太后,他心烦意乱,随手指了一件,“这个罢。”
姬循雅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但见一玉冠,整块的羊脂白玉被雕琢成了尚未绽开的莲,极素淡雅致,莹莹生光,他弯唇,笑道:“原来陛下喜欢这个。”
赵珩听他语调阴阳怪气,似是真恼了,有些疑惑地看向那玉冠。
鉴于赵珩在这些小玩意上从不费心,因而看了半天,竟没看出姬将军百转千回的心思又转到了什么诡异的方向。
赵珩道:“怎么?”
姬循雅拿起发冠,俯身在赵珩耳畔道:“臣记得,这是二十七日前李世子进呈的,君子如玉,睹物思人,陛下自然喜欢。”
赵珩:“……”
李默几时送的这玩意?
而且为什么李默送他的发冠,他不记得,姬循雅却知道样式。
倘若可以,赵珩确实很想撬开姬循雅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整日都装了什么玩意。
他无奈地转头。
两人对视。
姬将军眼中的不虞都快溢出来了。
李默此人居心叵测,蓄意接近陛下,又装出一副痴心不改,不求名分的恶心模样,陛下居然还能给他几分好脸色看!
今日李默送来的玉冠能戴到赵珩发间,来日还能干什么,姬循雅简直不愿意想!
赵珩正要开口,姬循雅手却一松。
却听“咣当”一声响,惊得众人身上一颤,但皆不敢抬头。
姬循雅动作看似不经意,却用了十足的力道,玉冠遭大力砸地,登时四分五裂。
姬循雅从容地收回手,语气比方才更歉然,“陛下,臣未拿住,”他居然连理由都不找,“损坏了陛下的爱物,请陛下恕罪。”
赵珩真是懒得理他,好笑地看眼自己快要把自己气死的姬循雅,“算不得爱物,命人收拾了吧。”
他忽地想到英王那条玉带,叫姬将军见了,定然又要生出种种风波。
姬循雅面上云淡风轻,内里早已恼怒,只觉镜前今日摆出来的发冠无一个能入他的眼,便取了根发带往赵珩头上系,“既然这些陛下都不喜欢,便先用这个吧。”
赵珩无语片刻。
系了发带他今日都不必出门了。
皇帝本就有求于姬循雅,见他有意为难,只得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将军。”
声音不同以往,更柔和些,也更……心不甘情不愿些。
姬循雅只当没听见,想他多唤两声。
赵珩又道:“将军。”
帝王与姬循雅对视,眼中写满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姬循雅嗯了声。
赵珩犹豫了片刻,他似觉得面上过不去,可又不得不开口,片刻后才垂了头,低声说:“我见将军所戴发冠甚好,不知可否,”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已耻辱得不敢抬头与姬循雅对视,“请将军割爱。”
羞耻烧的帝王眼尾都泛着红。
姬循雅满足地欣赏着他的神情。
皇帝却不知姬循雅的意思,听他不答,一时惴惴难安。
赵珩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从姬循雅的角度看,因为过于紧张,他无声地吞咽了几下,一枚凸起的骨在纤长嶙峋的颈上下起伏着,叫人很想,很想咬住这块骨头。
毫不掩饰的目光灼得赵珩头皮发麻。
片刻后,姬循雅才笑了起来。
“既然陛下想要,”姬循雅道:“臣自然要奉上的。”
这便是,允许赵珩去见太后的意思。
帝王紧绷的呼吸骤然放松了,心绪一上一下刺激太过,方才对于姬循雅的怨恨在对方难得宽容中居然意外地消解了几分,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想法之可笑,忍不住狠狠掐了下指尖。
姬循雅不急着拆发冠,目光却慢悠悠地扫过赵珩全身。
他毫不意外地看着帝王的身体愈发紧绷。
落到腰间时,姬循雅五指抬起,仿佛确认着什么似地摸了下。
皇帝强忍着挣扎的欲望。
姬循雅看他身体绷得愈发紧了,轻轻一笑,道:“陛下,不要怕臣,臣并无冒犯龙体之意。”
赵珩闻言险些嗤之以鼻。
这话姬循雅还是拿去哄鬼吧!
姬循雅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安抚般地揉了揉赵珩,却只换得对方更加警惕,“臣将身上的玉解下来给陛下可好?”
赵珩道:“戴将军的发冠已是不该,怎可再让将……”
迎上姬循雅的视线,赵珩缓缓噤声,他深吸了口气,道:“多谢将军美意。”
姬循雅解下腰间玉饰。
不是玉佩,而是一枚色艳若血的环。
赵珩目光一滞。
是……这个?
他心绪莫名,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被姬循雅错开了手。
“将军?”
赵珩的目光此刻真真切切有些茫然。
姬循雅俯身,轻声道:“陛下太心急了,”他爱怜地揩过赵珩的喉结,“还是今晚,再将这枚玉环戴给臣看吧。”
何谨当然听不见姬循雅的声音,只在悄然抬头时,看见了赵珩由红转白的脸色。
是惊怒、是耻辱、更是,愤恨。
……
两个时辰后,长信宫。
赵珩更衣的时间本不长,奈何每一件事都要姬循雅亲自经手了他才算满意,因而耽搁了好一会。
赵珩来长信宫时正是午时。
日光盛极,既是至阳又是至阴时。
庭院由重兵把守,裹挟着落叶的风吹过人面,诸守军却巍然不动,形同石刻铜雕,一派威严肃杀之感。
众侍从压下心中恐惧,迎赵珩入内殿。
姬循雅没跟来。
自封闭皇宫后,许多机要事务必须姬循雅亲自出面料理,他并无太多闲暇逗弄皇帝取乐,更何况,他也没有跟着赵珩的必要。
其实众人也想得明白,恐怕在那位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姬将军看来,无论是皇位,还是皇位上的那位陛下,都早已是他的掌中之物,帝王没有反抗之力,只有顺从逢迎以保全性命一条路可以走。
赵珩踏入内殿。
迎面,一股苦得人反胃的药味扑面而来。
赵珩脚步顿了顿,而后步履沉重地向内走去。
床帐低垂,内里人面模糊不清。
赵珩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影子,他沉默了下,问身边侍人道:“这是怎么了?”
侍人悲戚地回答:“太医说了,娘娘忧思过度,五内郁结,又……”她顿住,不能说也不敢说,但显然原因就是姬循雅封宫,形同谋逆的举动刺激到了太后,“太医给娘娘开了药,用后不得见风,只得暂且如此。”
赵珩抽了一口冷气,忙上步。
“太后。”
只两个字而已,声音却已哑得不能听了。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清,太后听到他的声音还是闭了眼。
她未回答,两行泪倏然滚落。
“你来了。”太后嘶声道。
赵珩道:“是。”沉默片刻,“竟不知,太后竟病成了这个样子,是我不孝,令太后徒增烦忧了。”
太后苦笑道:“事已至此,本就不是人力可勉的,皇帝也不必太过罪己了。”
不必太过罪己的意思是还得罪己。
其实倘若皇帝是个平庸的守成之君,面对这种局面也无能为力,但若皇帝平庸良善,也不至于令时局恶化到今日这般田地。
皇帝无言反驳,只垂首,悲恸闭目。
太后道:“皇帝,我就要死了。”
赵珩大惊失色,“御医医术高超,定然能治好太后的病,便是宫中的大夫不好,朕便广选名医,来为太后诊治!”
太后轻轻摇头,“身上的病好治,心病却难医。”
再开口,她的声音带了几分更哽咽,“皇帝,我就要死了。我十六岁入宫,至今日,已逾二十载,哀家享天下养,本,无甚遗憾之处,只是……只是……”
赵珩心中一凛,忙握住了太后伸来的手。
二人隔帐相对,似乎都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的泪光。
“只是我大昭三百年江山,竟要断绝在贼人之手,”太后泪如雨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帝,我儿,百年之后,你又怎么该面对历代先君啊!”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后语调悲戚, 声声泣血,说至最后,尾音透出一股凄厉, 听得人既肝肠寸断, 又觉毛骨悚然。
诚如卿言, 赵珩深以为然,他们怎么有脸去见朕!
自赵启往上数四代帝王,有一个算一个,赵珩都恨不得将其吊房梁上打死,奈何这几个皇帝死得最早的投胎转世都该好几次了,他又不能去挖皇陵, 只得暂且忍着。
赵珩扶帐, 垂首嘶声道:“一切皆是朕之过,致使国都沦丧,权臣窃柄,”精致的帐幔被他攥入掌中,拧做狼狈不堪的一团,“累及太后与朝臣宗亲, 与我一道受辱。”
赵珩思绪转得飞快,心道他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就是立国,他二百多年前不建立昭朝, 如今昭朝岂不是就无亡国之危了?
这个荒诞念头险些把赵珩逗笑了。
他对面的太后闻言第一反应居然是她这个儿子也算有了点长进, 知道是自己的过错,而不是扯出一堆诸如被奸臣蒙蔽,内侍篡权阻塞皇宫内外联系的鬼话。
皇帝认错的态度很真挚, 可惜百无用处。
太后眼中若有泪光闪烁,“我与皇帝是母子, 宗亲亦是皇帝至亲,怎能说是累及?”她温言安慰了一句。
此时此刻,此种境遇,皇帝闻言大抵会十分动容。
赵珩也表现得很是动容,哽咽道:“是我无能。”
隔着帐幔,皇帝的身影朦朦胧胧,唯见他双肩轻颤,似乎在强忍泪意。
太后等了片刻,只等得赵珩压抑颤抖的气音,也不见后文,她不虞地扬眉,静默片刻,骤然开口,“皇帝,事已至此,哭泣又有何用?”
赵珩心中一凛,却颤颤抬头,露出双含泪的眼睛,他忍得厉害,连鼻尖都泛着层红。
看上去既可怜,又没用。
缓了片刻,赵珩轻轻说:“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简直将手足无措写到了脸上,太后不爱看他这幅庸懦模样,但也不得不承认,知道自己力有不逮的平庸,比之从前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愚蠢强上太多。
况且皇帝越是六神无主,对她就越有益。
太后沉了嗓子,“皇帝先前身边不是能臣众多吗?为何事到紧急关头,反而无一人献计,反而无一良策可用了?”
许是这段时间的打击太过,皇帝张了张嘴,却没有反驳,只低声辩解道:“姬氏篡权封宫,外臣无可出入,自然也……也无法面圣。”
太后冷笑。
听得毫无防备的人战栗了下,不由得惊惧地望向太后。
她方才温情脉脉,此刻态度急转而下,令人忍不住揣度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心中惴惴不安,屏息凝神,以待后文。
这位叶太后实在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奈何这些诱逼威慑手段赵珩见得太多,只面上惶然,唤道:“太后?”
太后道:“皇帝,哀家并无怪罪你的意思,说句不恭不敬的话,自先帝时国事倾颓,百业凋敝,”到赵启继位,他不过是给摇摇欲坠的又狠狠踹上几脚,而已,“积重难返,我儿,你非英睿之主,只堪守成,”她长叹一声,“世事艰难,便是我朝太祖太宗来,也无济于事。”
太祖皇帝陛下无言地瞅着太后。
虽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是搬出太祖太宗来打压皇帝,但……赵珩还是很有几分一言难尽之感。
这话关怀开解打压兼而有之,皇帝此时已无心细想太后的意思,权当母亲关怀,感动不已,又难掩惊恐,“诚如太后所言,朕……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在求教了。
太后大感满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再叹一声。
幽幽一声,直叹得人心发颤。
皇帝无所倚靠,闻太后所言,依稀看到了点绝处逢生的渺茫希望,叠声道:“求太后赐教!”
叶太后凤眼微眯,掩饰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之色,“皇帝,哀家的确知道一策,或可解皇帝眼前之危,只是……”
赵珩忙道:“只是什么?”
叶太后道:“只是恐怕皇帝不愿。”
皇帝的精神业已紧绷到了极致,闻言声音微哽,“太后这样说,便是不愿意救我了。”
“我儿,你我母子一脉,本是荣辱与共,我怎么忍心不救你?”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叶太后虚弱地咳嗽了声,“可英王不过赠你一条玉带,你便那般抵触,要哀家如何能开口?”
皇帝一怔,旋即立刻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原来,原来一直借着何谨与英王互通消息的人是您!”
他似乎震惊太过,他猛地往后退了半丈,而后才察觉到自己表现得过于抗拒,又不好回去,不得已愣愣地坐着。
太后见他反应这么激烈,也不意外,只苦笑道:“你看,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这般,哀家才该道,如何是好。”
她靠回软枕,疲倦地合眼,道:“罢罢罢,既然皇帝不愿,只当哀家从未说过。”
眼皮微抬,但见床帐外的皇帝坐立难安,欲走不能走,想留又实在不愿意同英王有牵连。
寝殿内一时寂静。
珠帘槅门外,有宫人道:“娘娘,该用药了。”
皇帝心绪纷乱,听那宫人说话,更乱上添乱,他知晓自己能与太后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若得姬循雅大发慈悲再允他来见太后,此事太后日后定然闭口不言。
他像是一时方寸大乱,下意识看向太后。
“娘娘……”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叶太后见他态度松动,便道:“药先放着罢,你下去。”
宫人忙诺诺应答,躬身离去。
“怎么?”叶太后明知故问。
皇帝怎不知叶太后的意思,此刻感受岂止屈辱二字,然无可奈何,他哑声道:“借英王铲除姬氏,不过是朕换了个新主,太后,你说是吗?”
且不提英王能否剿灭逆臣,便是真杀了姬循雅又如何,给他,给毓京,给天下换了个新主,依旧野心勃勃,依旧不甘为人下!
况且英王乃赵氏宗亲,倘皇帝有不测,这位大权在握的王爷顺“天意民心”登基可比姬循雅来得容易的多!
才驱猛虎,又引豺狼。
赵珩偏头,看向叶太后。
却见一只净白纤长的手从帐幔伸出,霍地一掀。
“唰啦!”
帐幔被倏然撩起,露出一张苍白却不失锐利的脸。
太后痛心疾首道:“哀家不通政事,只知晓,若英王来京,绝不会令皇帝受那般侮辱!”
那般侮辱是什么,不需言明,二人都心知肚明。
帝王温言,本就白的面容更是没丁点人色。
洁净得如同一捧雪,血色全无。
太后见他眸光巨颤,当即又添了一把火,她悲恸道:“皇帝,难道哀家就忍心你为人臣所掣肘?”
赵珩没心没肺地想,叶太后这句掣肘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只是比之姬循雅心性暴戾,行事诡秘莫测,英王素有贤名,”叶太后道:“我儿,与姬循雅这等人朝夕相处,同与未入鞘的利刃共枕有何分别?”
无时无刻都有伤己之危!
赵珩不语。
皇帝眉眼低垂,却不是驯服,而是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疲倦。
叶太后望着赵珩。
他面色太白,就显得眉眼轮廓无比鲜明,浓墨重彩得到了刺目的地步。
皇帝不愿意。
无论是英王入主毓京,还是姬氏屹立不倒,对于皇帝而言其实都无太大分别。
叶太后想。
可眼下的局面,哪里轮得到皇帝说愿与不愿呢?
帝王虽在名义上权掌天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能被诸王权臣在手中轮流把玩,名正言顺发号施令的傀儡。
皇帝之于诸王侯权臣,就如同开国帝玺,有,那自然好,道一句有德之君受命于天,没有,的确会令人头疼,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彻底影响局势的程度。
“哀家竟不知,你几时成了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叶太后叹息道。
赵珩终于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话,“关乎天下,如何不慎重?”
叶太后冷笑着想你现在知道天下了。
他若真是个圣明君主,不对,不需圣明,只要不像从前那般恣意妄为,何以会南逃到陪都,何以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这个儿子与文臣接触多了,旁的没学会,说话倒是冠冕堂皇了不少。
叶太后的手轻轻按上皇帝微抖的肩,低声道:“况且胜负难分,我儿,何不暂准英王,令其奉诏讨贼,你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女人的嗓音放得极轻柔。
皇帝今日的心绪本就时上时下,根本不曾定下来过,乍然听太后这样温柔地对劝他,下意识就想点点头。
太后温和一笑,“令两方彼此消耗,我儿,你坐收渔利不好吗?”
不好吗?
女人嗓音低柔,描绘出了个如同幻梦般,令人头晕目眩的美好前景。
若能如此,怎么会不好呢?
……
赵珩去了许久,回来时夜色渐浓。
他进入内殿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在看文书的姬循雅。
姬循雅似乎等了他许久,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掀,淡淡道:“太后留陛下用饭了吗?”
他说的迅速,显然方才想了许久,甫一听到赵珩的脚步声,立刻开口询问。
赵珩笑,“自然留了。”
姬循雅抬眼。
乌黑的眼珠冷如寒星,唯有在面对帝王时,才会闪烁出一点若蛛丝般缠人的情意。
赵珩随意地坐到姬循雅身边,“但朕心中想着将军,固辞不受。”
姬循雅幅度很轻地扬了下唇,而后想到自己是在兴师问罪,实在不该笑。
他仿佛不经意地握住了赵珩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他垂眸,轻轻道:“去了这么久,想必太后与陛下谈了许多。”
赵珩点点头,倒也不隐瞒,“是。”
姬循雅偏头看他,静候下文。
赵珩微微一笑,“太后想让朕换个皇后。”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姬循雅望着赵珩笑意横生的双眼, 微微一笑,道:“恐怕不是太后想让陛下换个皇后,却是陛下见臣蒲柳之姿, 又不贤德, 起了废后之念。”
他自然知晓这是赵珩的玩笑话, 即便不是,姬循雅也会让这句话变成玩话。
赵珩顺手摸了下他的脸,笑眯眯道:“卿贤德与否且先不提,只道蒲柳之姿,朕实不以为然,卿卿, 莫要妄自菲薄呀。”
姬循雅柔顺地贴着赵珩, 当真装出了几分贤良模样,不继续问,只道:“兵部侍郎同英王往来甚密,朝廷送往各地州府驻军辎重被劫,这位刘大人在其中出力不少。”
赵珩轻轻点头,道:“先不要杀他, 我留他尚有用。”
姬循雅以面颊蹭了蹭赵珩的手,柔声道:“臣明白。”
“被劫辎重多由英王手下官员运往西北,”赵珩慢慢道:“此举既能为英王换得战马, 又能换得西北诸王支持, ”他将一份文书反扣过去,“所图不小啊。”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王爷,怎么会心甘情愿进京只为拱卫保护皇帝呢?
更何况, 西北诸国与昭朝百年来战火不休,英王此举, 与资敌叛国无异!
西北诸国在他统一中原诸国后亦臣服,却不听朝廷政令,名为昭朝臣子,实则依旧为一方之主。
大战过后百业凋敝,太祖当政时国政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为主,至武帝时,方开疆拓土,马踏西北,于是四境朝天子,愿万世依附大昭。
武帝之后,几代帝王中虽再无雄才大略之雄主,却能定国安邦,其治下,百姓安居,海清河晏。
而后……赵珩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代不如一代。
于是,那些畏惧着天朝上国国威兵强,暂时蛰伏起来的异族们,不断起兵,滋扰地方,抢掠百姓,鲸吞蚕食,直到彻底吞州府边地。
姬循雅亲了下赵珩的指尖,毫无波澜地接了句,“死不足惜。”
赵珩暗道满意。
以两人先前近十年的对抗征伐,早已对彼此了如指掌,乃是最最亲密的夙敌,现下一道议事,默契远非旁人可比。
赵珩偏头,看向姬循雅,朝姬循雅伸出手,“给朕。”
姬循雅眨眼,状似不解,“陛下?”
说着,又要拿面颊去蹭赵珩的手。
赵珩差点被他气笑了,却忍不住又摸了两下,逗弄似的,嘴上却毫不客气道:“崔卿和冯卿的奏疏。”
姬循雅极疑惑,温声道:“陛下,两位大人自陛下不见朝臣以来,”亏得此言他也能说得理直气壮,“再无一言奉上。”
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向赵珩,他语气更柔和了,仿佛在劝赵珩宽心,“明哲保身,静观局势发展,亦是人之常情,陛下莫要怪罪两位大人。”
赵珩轻啧了声。
有没有人告诉过姬循雅,他做奸臣进谗言的姿态非但迷惑不了圣上,只给赵珩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旁人说这话会令赵珩以为此人居心叵测,欲谋害国之股肱,然而姬循雅说这话,只会让赵珩觉得,他已经将其他臣子都谋害完了。
赵珩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姬循雅不期赵珩竟是这种反应,哀戚地看了赵珩一眼。
只是他眼睛太黑太冷,不似撒娇,却像恶鬼索命的前兆。
赵珩道:“拿来。”
姬循雅垂眸不语。
单看神情,当真有几分茫然委屈。
却向赵珩倾身,唇瓣微扬,意有所指。
赵珩挑眉,恶声恶气道:“岂有此理,朕乃天子,卿莫非是忘了朕的身份?”挑起姬循雅的下颌,警告似的在他唇角狠狠咬了口,“拿来。”
姬循雅侧头,主动为赵珩换了个方向。
依旧不言不语,只拿一双眼睛盯着赵珩看。
赵珩被他生生气笑了,提醒道:“将军克己节欲,修身自持,现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姬将军似为赵珩说动,“惭愧不已”地垂首,默默从袖中取出份奏疏。
赵珩太了解他,道:“还有。”
姬循雅又取出了两份。
赵珩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明知故问:“将军不会还藏着其他文书吧?”
姬循雅顺从地摇头,道:“臣不敢。”他二指夹着奏疏,低眉顺眼地说:“请陛下自取。”
貌若恭敬,实则单手拿着奏疏而不奉上。
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赵珩清楚,当然不会乖乖讨要,话音未落,他陡然拉近了与姬循雅的距离,朝他伸手一揽,动作迅捷利落至极,快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姬循雅向后一避,顺势将倾身过来的赵珩揽入怀中,手臂环住他的腰,骤然收紧,将人牢牢禁锢住了。
赵珩毫无防备,更无需防备,与姬将军紧紧相贴。
文书依旧姬循雅在掌中,他轻轻晃了晃,仿佛这东西不是治国的良策,倒似引诱猫儿上钩的小鱼干。
他以文书轻轻刮了刮赵珩的耳垂,笑道:“陛下未免太过客气了。”
他指的是投怀送抱。
纸张到底不如人皮肤细滑,蹭弄得赵珩有些痒。
赵珩也不恼,下颌点着姬循雅的心口,攀附上后者的手臂,手指慢悠悠地沿着手臂肌肉线条游走,直至,落到手背。
他以掌心覆盖住姬循雅的手背,五指收拢,连文书带姬循雅一道攥入掌中,慢悠悠地拽到自己眼前。
姬循雅不松手,赵珩乐得拿他当软架,翻开一页,令他端端正正地拿着,自己专注地看。
于国事上,赵珩素来极认真,且厌烦旁人搅扰。
姬循雅深知他习惯,不再开口,端着书。
赵珩专注看文书,他则静静地看赵珩。
目光缱绻而黏腻,如影随形。
赵珩被盯得早已习惯,待看完冯延年的文书后,神情有些奇异,旋即忍不住扬了扬唇。
姬循雅不喜欢看他这样对旁人笑,连旁人的笔迹奏疏亦不许,“不知冯大人写了何等好事,令陛下这样高兴。”
赵珩听他声音虽温柔,语调却百转千回,分外阴阳怪气,以指节敲了敲姬循雅的唇,“冯大人近日备受九江王世子礼遇,往来密切,频频欢宴,更有朝臣宗亲同乐。”
还,附录了某些宗亲贵胄的名字。
冯延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是在向皇帝表明九江王世子绝非像他表现出得那般忠心耿耿,且,更知晓了哪些朝臣首尾两端,欲要几方下注,谁赢就倒向谁。
冯延年名声不佳,前前后后改换门庭数次,然而其的确能力卓然,位高权重,又曾得帝王重用,九江王世子拉拢他不奇怪。
李默很清楚,若能许以重利,加之局势复杂,皇帝势弱,冯延年既可以舍弃师长,为何不能再背叛皇帝?
可冯延年这次却毫无回转地选择了赵珩。
冯延年是聪明人,审时度势,对朝中大小事务皆观察入微,他或许看得出赵珩与姬循雅之间那种复杂暧昧的关系,微妙地意识到,二人并非向外界展现的那般水火不容,可他竟没给自己留丁点余地。
若是行差踏错,当真向傀儡皇帝效忠,只死冯延年一个,只能说是最轻的处置。
故而,看到这份文书,连赵珩都有几分惊讶。
姬循雅垂眼,望向赵珩手中的文书。
他眼神有一瞬晦暗。
帝王有忠臣良将,人才辈出,济济一堂,共议国政,于天下,于百姓,的确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但赵珩身边,实在不必有太多人!
就如崔平宁,姬循雅当然承认其为臣为友皆无可挑剔,却不妨碍姬循雅对他厌恶至深,哪怕他已死了两百多年依旧心存反感。
不,不是太多人。
而是,只他一个就好了。
方才姬循雅对赵珩提及兵部侍郎与英王暗通款曲,并有数位官员参与倒卖辎重粮饷的事情,既是汇报国事,请皇帝决断,又的确存有私心。
帝王此刻身在内宫,为了戏做得更真,获取消息的渠道不能说全无,但也不似寻常那般敏锐通畅。
他有意借着这个时候,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半真半假的事,诱使着帝王觉得,所能依靠的人唯有自己。
长睫下压,掩饰住了眸中涌动的阴暗。
再抬眼,依旧是一派无害的柔和。
赵珩似叹非叹,“冯卿啊。”
姬循雅温言道:“陛下想见冯大人吗?”
声音柔情似水,却听得正若有所思的赵珩陡然回神。
他与姬循雅视线相接。
皇帝陛下断然道:“不见,还不是时候。”
姬循雅弯唇。
若有一点森白在唇角闪烁。
是,犬齿。
赵珩忙收敛心绪,朝姬循雅安抚一笑,去看崔抚仙写的奏疏。
然而这一笑在姬将军眼中无论怎么看都有种粉饰太平的味道。
姬循雅正要开口,却见赵珩头已埋入文书中,看得聚精会神,认真得已经到了作伪的地步,无声地冷嗤了下,视线死死地黏在赵珩脸上。
却未发一言,不曾打扰皇帝。
赵珩一面看一面在心中默算。
崔抚仙对帝王赤诚朝野共知,故而这封文书不似冯延年那般提了些不足为人明言的私下往来,而是粮价起伏及些关乎民生之物的价钱变动。
总体而言,起伏不大,依旧稳定。
待赵珩看完。
姬循雅仍然在看他。
赵珩有些啼笑皆非,心道幸好姬循雅只是目光尖锐如刀,而不是真刀子。
哪怕是钝刀,这样长此以往地看,都足以将人捅个对穿。
赵珩握住姬循雅的手,笑吟吟地问:“好将军,怎么不理朕?”
姬循雅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岂敢多言?”
赵珩见他眸光闪烁,分明刚才被刺激得要命,却生生忍下,此刻还在装模作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姬循雅继续道:“臣现在已经为太后所不喜,若再多言引得陛下厌恶,臣在这宫中,就无法安身了。”
赵珩伸手,就近环住姬循雅的颈部,半哄半逗,“整个皇宫都是将军的,将军想在哪就在哪,怎会务安身之处呢?”
赵珩眉眼含笑,话音轻柔,伏低做小至此,姬循雅想不看,又移不开视线。
他喉结不自知地滚动了两下,垂下眼睑,搂住了赵珩的腰。
姬循雅低声道:“太后是想借谁的刀杀臣?”
赵珩毫不隐瞒,“英王。”
姬循雅呵了声。
他虽不说话,赵珩却已从中听到出了不自量力这四个字。
“就算要杀臣,也该选把举世无双的好刀,方配得上陛下的身份。”姬循雅道,手掌抵在赵珩腰窝处轻轻揉按了下。
赵珩嘶了声,“别闹。”
姬循雅不管他形同放纵的拒绝,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揉得人尾骨都发酥。
“陛下,近水楼台,您说,太后怎么不让您杀了臣?”姬循雅一口咬上赵珩的脖颈,才尝到丁点血腥就立刻松口,温柔地舔吻了下,“就这样,杀了臣。”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赵珩笑道:“大抵太后知晓朕手无缚鸡之力, 实难成事。”他被咬得轻嘶了声,伸手去推姬循雅的口唇,却被对方攥住了手指。
姬循雅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赵珩。
手无缚鸡之力?
谁?
赵珩莫不是在说自己吧?
他这位陛下在双目失明时犹然狠厉非常, 凭借一根银簪便能暂且挟制住他, 无论是这一世, 还是上一世,都与柔弱这两个字沾不上丁点干系。
姬循雅轻吻了下赵珩的指尖,轻笑道:“陛下若想杀臣,臣愿意为陛下献策分忧,”不待赵珩回答,他便抓着赵珩的手, 略略用力地压在自己唇畔, 暗示之意极其明显,声音愈发低柔,“若在……时,臣定然对陛下毫无防备。“
他大方地将脖颈送入赵珩面前,皮肤洁净得几可生光。
姬循雅骨相生得分明,虽披着张清丽的美人皮, 然而诸如鼻梁、眉骨等处,又极鲜明凌厉,为这张看起来秀雅无害的脸上平添无尽泠然。
落进赵珩眼中的脖颈亦是如此, 线条起伏锐利若刀锋。
可姬循雅的姿态又是如此顺从, 是忠心耿耿的臣下,在向自己的君王表忠。
赵珩顺手摸了下他,只觉触感温冷如一块软玉。
所以赵珩时常怀疑姬循雅不是人, 若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妖物, 体温怎么这样低?
也只有在暖帐中,最最动情意乱时,姬循雅身上才会因沾了他的体温而微微热。
真像条化了形的蛇,来世间为非作歹,欺、君、犯、上。
赵珩笑眯眯道:“朕看卿此刻便毫无防备。”
姬循雅弯眼,循循善诱似的,“陛下试试看?”
莫看此刻姬将军笑意温柔,话音低软,好像的的确确一副任君施为,甘之如饴的模样,赵珩望之却极不以为然。
倘他真表现出一星半点对太后的话动心,姬将军恐怕会拿一整夜来好好”劝“他,非要缠磨到帝王心力体力全无,半醒半昏之间,只得将姬将军提出的那些荒唐无耻的要求应了个遍。
赵珩语气异常真挚,“朕哪里舍得卿卿。”
姬循雅扬唇,却继续道:“陛下未见英王便下此决断,未免为时尚早。”
这是个很拙劣的试探。
若是姬循雅想,大可做的滴水不漏,偏要漏洞百出,将试探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赵珩看姬循雅。
后者明明满眼得意,他对帝王占有欲之深,已是到了病态偏执的地步,不许任何人、任何事比自己更得赵珩重视,连史册内帝王与臣下共度的篇幅字数他都要数清比较,又哪里真的会容下一个大活人在赵珩身边?
明明听到赵珩哄他的话开怀又满意,偏偏要做出副大度贤亮的模样。
又不是百年之后想进贤后传,况且此刻两人身边也无史官,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赵珩忍不住按了按姬循雅上扬的唇瓣,“既然连景宣都这样说了,若有机会,朕也当见见英王,倘其无有称帝之野心,更兼能力卓然,仁德宽和,又端庄貌美,朕未必……”
这话只在逗姬循雅,只论英王向西北诸国输送辎重武器这点上,赵珩就绝不可能让他活着。
姬循雅闻言霍地转头,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赵珩,静候下文。
赵珩立刻改口,“朕也必然不可能同意太后之谋。”
姬循雅温言发问:“端庄貌美?”
赵珩轻咳,奈何他刚咳出一半,姬循雅倏然倾身上前。
离得太近,赵珩一时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生生将脸憋得泛红。
二人间几无距离,于是看得愈发真切。
烛火跳动,也为这双近在咫尺的黑眸染上了层鬼魅妖异的光华,浓密的长睫微微垂,望之,竟有十分堪怜。
这张脸赵珩到底惦记了两世,如今才与姬循雅心意相通,神魂契合不久,最是腻歪情浓的时候,更何况姬循雅还有意示弱。
睫毛轻颤,宛如蝶翼,直扇到了赵珩心尖上。
陡然间酸软酥麻非常,赵珩望着他怔然须臾,半晌才低喃道:“朕一时失言。”
姬循雅听赵珩语气放软,又冷笑,“陛下总是如此。”
他说的总是如此不是在说赵珩失言,而是说赵珩看他怔住了。
帝王多情,好绝色,这等风流癖性姬循雅早就知晓,偶有赵珩望他出神,姬循雅心中既喜又忧,喜的自然是赵珩依旧喜欢他,哪怕是喜欢他的脸,忧的是如果赵珩日后遇到了样貌更合心意的人,他当如何?
不过他一瞬间就得到了答案。
自然是将那迷惑圣上的妖物挫骨扬灰,至于赵珩——是他不好,没有同陛下寸步不离,竟让赵珩还有力气注意旁人。
赵珩的脖颈很细,手腕脚踝也是,姬循雅以手指处处都丈量圈起过,轻而易举就能拢入掌中。
锁起来的话……
也不是没锁过。
将军府密室内的铁链留了些情面,内里垫了软绒,外表看上去凶神恶煞,里面却无害,若再有机会,他一定……
姬循雅目光幽暗。
赵珩哪里知道面前人脑中又闪过了什么阴暗玩意,闻言连声道冤枉,他满眼含笑,专注地凝视着姬循雅。
目光太认真温存,凝望着他,炽热得姬循雅仿佛感觉到了一点疼。
赵珩反扣住姬循雅的手,与他十指交叠,自己拿面颊贴上姬循雅的手背,喃喃道:“朕只对你这样过。”
姬循雅阴冷渗人的思绪猛地顿住。
他想说撒谎,当年那些诸侯家的漂亮公子你又哪个没去招惹,又有哪个没同你修好。
可赵珩语调有点说不出的黏,不似寻常不好好说话那般刻意抑扬顿挫,却像吃醉了酒,眸光流转,竟流露出了几分惘然痴态。
姬循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只道:“陛下。”
赵珩望着姬循雅,认真地说:“朕当真是失言了,你别恼朕。”
姬循雅不知赵珩今日是怎么了,心绪被撩动得太过反而竟生出了些惶恐。
是,他怎配赵珩如此真心、用心待他的惶恐。
“陛下,”姬循雅的嗓子哑得仿佛被沙砺过,“臣……我岂敢生陛下的气。”
事实上,姬循雅此刻心旌摇曳,连神智都不甚清晰,被扔入沸水里煮似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赵珩往后推了两寸,借着这个距离,稍稍仰面看姬循雅。
自从承继王位后,他已很少这么看人,因为太不习惯,神色略带赧然。
赵珩道:“果真?”
眸光闪动。
姬循雅强压着去吻他眼睛的欲望,只道:“自然。”
话才说出口,立刻便想与赵珩贴近。
下一刻,却被帝王灵活地避开。
赵珩觉察到了姬循雅目光中的不解,他松了一口气,快速道:“卿卿不生气便好,卿卿近来抓了不少与英王一道私卖辎重的官员,朕适才又回绝了太后,英王与太后定然已看得出朕无意与他们共谋,而非欲擒故纵,说不定,还会猜出你我的关系。”
“朕有预感,英王不日便会发难,”赵珩扯过一本奏疏,一面摊开一面道:“与其到那时猝不及防,不如现在便想想如何应对。既然景宣已不生气了,不如同朕议事吧。”
姬循雅:“……”
赵珩看着他的脸色,明知故问:“卿卿,你怎么了卿卿?你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
如果赵珩是个惜命的,此刻就该好好和姬循雅保持安全的距离,可惜皇帝陛下从来不知安分二字怎么写,见姬循雅眉心微蹙,呼吸有些急,仿佛在竭力忍耐什么,别有些被迫隐忍压制的情致,就没忍住凑过去看。
“怎么了?真生气了?”赵珩自下而上看。
刚对上姬循雅阴森森冰凉凉的眼睛,赵珩暗道不好,正欲抽身,旋即腕上陡然一重,刹那间天旋地转,“哎哎哎,景宣,卿卿,”赵珩连声道:“朕错了,朕不再与你玩笑了……唔!”
……
此刻,长信宫中。
坐在镜前的女人并未梳妆,面色透着几分憔悴伤神的白,她疲倦地阖目。
两个时辰前帝王的回应犹然掷地有声,萦绕在耳畔。
赵珩面对着眼前简直可称之为诱惑的选择,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丁点动摇。
他与太后面对面端坐。
方才那些示弱、懊悔、绝望顷刻间烟消云散,只余一派平静从容。
叶太后敏锐地眯了眯眼。
她觉得眼前人仿佛变了,然而五官轮廓无一处不像,气韵风姿却又无一处相似。
她忽地觉察到了点威胁,下意识戒备般地直起腰身。
她试探地唤了声,“皇帝。”
赵珩不应她,却道:“不好。”
叶太后一愣,而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皇帝在回答她的话。
她方才问皇帝:“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不好吗?”
现在皇帝绝无回转余地地告诉她,“不好。”
不是一时赌气的拒绝,亦非只为占据更多优势,只为哄抬价码的故作矜持,只是,纯粹的拒绝。
这身陷囹圄,或许不久之后,连同皇位,包括他的尊严、自由、乃至性命都可能尽数失去的帝王,却没有分毫犹豫地反对了她的计策。
叶太后以为,就算皇帝现在故作姿态地拒绝,但也不会如此干脆决断。
简直,简直不像是皇帝所为。
这个认知令叶太后蓦地有些发冷。
而眼前人,无论是平淡从容的眼神,还是威势迫人的姿态,都与从前的皇帝相差太多。
赵珩平静地说:“隔岸观火,未必不会惹火烧身。太后,你与朕皆在毓京之中,宫墙之内,只要引姬循雅与英王相争,你我必要绝对倒向一方,不若,只会开罪两方。”
无论是姬循雅还是英王,都绝不会容忍一个左右逢源的盟友。
“更何况,眼下百业倾颓,民生凋敝,即便英王当真倒行逆施,胆敢出兵,朕更不会摇摆不定,以期姬循雅与英王彼此消耗。”
叶太后惊悚地看着赵珩。
这种惊悚来源于眼前人与从前样貌殊无分别,然言谈却是天壤之别!
帐幔用得缎料娇贵,赵珩瞥过,见自己方才竟弄皱了一小块,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一压,“毕竟,归根结底,两军消耗的精兵、辎重、粮草,尽皆为我朝所有。”他与叶太后对视,“娘娘,我说的可对吗?”
叶太后不期与皇帝对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双她早已习以为常的眼睛,气势竟能如此逼人。
叶太后死死盯着赵珩的眼睛,眼眸灿灿若流金,倒影中,叶太后看见了自己失态的脸。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翌日。
上谕明发, 言及太府卿、兵部侍郎、归德将军并一干官员二十四人等,俱行走私辎重通敌谋利之事,误国欺君, 贻害无穷, 现皆已革职查办。
因这二十四人官阶不低, 又涉通敌,故而教三司会审。
刑部尚书黎寄见上谕心情很有几分复杂,喜忧怒兼而有之。
一则昭朝与西北诸国近百年来征战不断,竟有中央官员为了私利走私武器到西北,武将文臣竟无一不有,实是国贼叛臣。
连英王都牵涉其中!
英王处事温吞, 待人借物俱妥当多礼, 与朝中官员多有交往,在朝廷中素有贤德之名,先前皇帝南下陪都,有不少朝臣都做好了若皇帝死于姬循雅之手,则迎英王为帝的打算。
此事不成,无非因姬循雅非但没杀皇帝, 还把皇帝带回了,且有崔抚仙主持大局,毓京未乱。
皇位近在咫尺, 英王或许心有不甘, 但——刑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也不是英王能掺和西北走私的原因。
他一个王爷,封地千里, 他难道会缺钱?
若不是因钱财而私卖辎重,更是其心可诛。
皇帝无子嗣, 英王作为近支宗亲,倘皇帝出事,他是有资格承继大统的,那么英王此举,就是为了同边地诸国交好,以期他日支持……乃至出兵相援。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二则眼下皇帝被困宫中,这封上谕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姬循雅借皇帝弄权,尚不可知。
至于其三,黎寄心道,自新帝登基来,帝王行事……恣意,奖惩俱是随心,想惩治谁连今日左脚进门都是君前失仪能罢官还乡的重罪,这回终于想起朝廷还有个掌管刑律的刑部。
他放下文书,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刑部侍郎阮正心刚同下属一道取了涉及此案的文书证据回来,见上峰长吁短叹,顺手取了一盏茶来,搁到黎寄手边,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黎寄看见茶盏,无奈道:“说了多少次,你是官身,莫要如此小意。”
且不提阮正心给他倒茶被御史看见了会不会参他一本欺压同僚,单阮正心给他倒茶,旁人不知二人关系,只会道阮正心谄媚太过,竟亲自侍奉上峰。
阮正心笑道:“学生见老师愁眉不展,心中忧虑,一时竟忘了您的教诲,还请先生见谅。”
黎府与阮府相距不远,黎寄与阮正心的父亲又是同年,关系颇亲近,阮正心少年时常往黎府,二人间私下也已师生相称。
黎寄摆摆手,“我并非怪你。”
“学生……下官知晓。”阮正心道,复语气关切,“老师可有什么忧心事?”
黎寄听他还一口一个老师,忍不住好笑,阴郁不由得散去几分,“我心中烦忧,小大人可解?”
阮正心忙道岂敢,答:“学生虽未必可解,但有愿为您分忧之念。”
黎寄收敛了玩笑色,又叹了口气,道:“你先前已看过上谕,作何感想?”
此刻正厅中除了他们师生再无第三人,阮正心毫不犹豫地回答:“学生觉得好,闻之畅怀,再好不过。”
黎寄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
阮正心不急不缓地回答:“回老师,学生觉得好。先时兵部侍郎未闻缘故被抓,使毓京本就浮动的人心更惶然,人皆恐姬循雅是在排除异己,然而今日明发上谕,证据确凿,这二十几人的确犯大错,于安定人心有益。”
黎寄不语,示意阮正心继续说。
阮正心继续道:“且其中涉及英王,非三法司可处置。英王是皇族贵胄,陛下要平息宗亲内的浮言,或许,会亲自出面,我们这些为人臣的,见陛下安好,也可放心。”
黎寄想起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自皇帝回京后,万般变化他都看在眼中,他实在不愿意皇帝有事。
“且,”阮正心手指虚虚地划过上谕,“英王此举形同谋反,可陛下并未直言如何处置英王,只令英王早早回头,‘不负朕如天之恩’,若英王愿意此时进京,为了宗室稳定,陛下未必真的会大义灭亲。”
黎寄眯眼,“英王本就是一人之下,在封地内权势滔天,即便他无野心,要他束手伏诛以求活命,他绝不可能答应,更何况他与外族暗中勾连,其意若何显而易见,他根本不会进京请罪!”
“是,所以朝廷与英王必有一战。”阮正心断然道:“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倘一举平定内忧,更有益于家国万姓。”
黎寄愕然地看向阮正心,“你竟是如此想的。”
阮正心轻轻点头。
方才的笃定坚持倏然消散,青年人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学生口出狂言,令老师见笑了。”
黎寄不语。
阮正心颇有些忐忑地望着既是自己上司又是自己老师的长辈。
静默良久,黎寄看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秀挺的青年人,沉声道:“好,甚少。”
他暗叹时光易逝,官场浸淫多年,他不知何时也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然而,后来者审时度势当断则断,又令他欣喜,忍不住拍了拍阮正心的肩头,似叹似笑道:“后生可畏啊。”
……
骏马疾驰,踏起半丈扬尘。
英王府建于平康城内,近日来不知因何缘故,平康城内外限制出入往来,城中戒严,又执行宵禁,一派萧索肃杀之感。
军士策马自闹市穿过,一路上行人避让纷纷。
有人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与马撞上,幸而旁边伸出手,一把将他退拽到旁侧。
那人一个踉跄后仰,手中米袋不慎落地。
“哗啦!”
黄莹莹的小米撒了一地。
英王重兵戎,这一年更是征兵频频,强令青壮年入行伍而误农时,粮价远高于往年。
大米价高,便退而买小米。
不想竟遭此横祸,那兵士眼见险些撞人竟连停都没停!
那人来不及道谢,匆忙伏地,以袖将小米扫入袋中,一面往里扫一面骂道:“哪个瞎了眼的敢在……”
话音未落,便被人狠狠捅了下后背,低声道:“那是英王府的府兵!”
那人面色一白,立时噤声,匆匆将小米扫入袋内,快步离去。
偶有些嵌入砖石缝隙中,阳光下,浅黄如金。
方才缩在角落的乞儿快跑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混杂了灰土的米粒抠出,如获至宝地置入破碗中,拿手盖着,小跑着去了。
此刻,英王府内。
赵郢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越看,脸色越发阴沉。
如兰似桂的暖香在鼻尖萦绕,只是今日点得香似乎太多太浓,非但没能起到凝神静心之功效,只令赵郢深觉厌烦。
赵郢目光阴冷地瞥了眼那正缓缓吐出香雾的嵌红宝异兽炉,不待他开口,立刻有聪明伶俐的侍从招呼人,两人将香炉抬出去。
马上又有侍从撩挂珠帘,开窗换气。
“殿下?”
一干幕僚下属本在与赵郢汇报近日平康城内的情况,那兵士匆匆而来,送上书信。
幕僚见赵郢神色阴沉,暗暗猜到了七八分。
莫不是,皇帝抗拒与王爷联合?
又或者,事情败露,被姬循雅发现了?
赵郢将信往桌面上一掷,只冷冷道:“诸位自便。”
一青年人率先拿起迷信,迅速地扫过,却惊声道:“皇帝竟偏向姬循雅?!”
皇帝是疯了吗!
众人听他这样说面色也都不大好看,几人极快地传阅了一圈,信上内容极简单,道皇帝断然拒绝叶太后的提议,听其言辞,似是更重姬氏。
这……这怎么可能?
说句最最难听的话,即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喜怒不定,阴沉诡魅的权臣,素有贤名,且与皇帝同宗同族的王爷才是更好的选择。
皇帝难道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些耻辱了吗?
青年望着英王的脸色,犹豫片刻,道:“殿下,属下以为,或许是何谨暴露了行迹,又或许是叶太后为人所控制,这封信乃姬循雅假借太后之名命人写下的,不可尽信。”
然而他们都看得出,信至末尾处,是太后的私印。
且笔迹、行文,俱与叶太后先前的信一模一样。
旋即又有人通传,道:“殿下,又有军士回来了!”
赵郢沉着脸道:“宣。”
忙有甲士入内。
他一身衣袍灰蒙蒙的,脸上道道汗渍,显然是从上一个传信人那拿到消息,立刻就骑马往回赶,他不敢耽搁,跑了两天一夜方入平康城。
他甫一入内便跪俯在地,信筒高举过头,汗味与土味混合,味道熏人,扑面而来,“殿下。”
第一个看信的青年人忙起身接过信筒,双手递于赵郢。
英王接过,倒出信,目光飞快地扫过信纸。
众幕僚官员沉默地坐着,都觉得有几分难捱。
有知情识趣的侍人悄然捧了青釉荷叶盘来,盘上放置了几个大佛手,刹那间满室清甜,驱散了不少臭气。
几人缓缓放松了呼吸。
此人身上脏污,与渊涓蠖濩的厅堂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慌乱地垂了头,面色通红。
一呼一吸间,尽是浊重滚烫的气。
那青年人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了。
军士忙垂首,窘迫地出去。
英王神色冷沉,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他手中的信明言京中局势,姬循雅竟连抓了二十四人,且个个都与他,有向西北输送君子有关。
赵郢心中陡地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往下看,瞳孔猛地缩紧了,果不其然,信中当真提到了他。
“……英王枉顾大体,识人不明,竟暗自与夷狄私相授受,忘我朝征战百年,军士不得卸甲,万姓受颠簸流离之苦……若其痛下决心悔改,则速速入京请罪,方不负朕如天之恩。”
一封信看完,赵郢面色却不似方才那般难看,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不将信交由幕僚传阅,令亲近的谋士读了一遍。
言讫,众人无言。
正厅内寂静得令人心慌。
赵郢自斟了杯茶,不喝,慢慢地刮去漂沫。
“殿下,此举阴毒至极!”一人恨恨出声。
怎不阴毒?
将英王所为大白于天下,将英王先前积攒的贤名毁得一干二净——毕竟,身为王侯享百姓养却资敌叛国,合该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这样的大罪,朝中岂会有官员再在明面上倒向赵郢?
然而皇帝却没说要诛杀赵郢,仅仅要他进京请罪而已。
若帝王将他监禁至死,是帝王仁慈,若皇帝杀他,则是他死有余辜。
既不能不回应,又不可进京,进退两难。
一句话立时打破了此刻的死寂。
有幕僚附和道:“如此阴毒的计策,必出自姬循雅之手。”
赵郢眼皮也不抬,只专注地望着茶杯,仿佛这不是普通的一盏茶,而是开国帝玺,“未必。”他道。
信中说皇帝拒绝得极果断,虽有姬循雅作假之可能,但……如果真的是出自皇帝本意呢?
他们从一开始就错判了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此二人,未必就是权臣和受尽屈辱的傀儡皇帝。
说不定,赵郢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收紧,是心机叵测的帝王同他那条忠心耿耿的狗!
赵郢呼吸有些急促,饮下茶,生生将遭人算计的不虞和愤恨压了下去。
“殿下。”那青年人见他眼底微红,担忧地唤了声。
赵郢转头,语气还算平静,“济良,你以为如何?”
青年人,陈宁陈济良当即道:“殿下断不可去京城,以姬氏心思之歹毒,必会谋害殿下。”
“陈大人所言极是!”
“殿下,诚如陈大人所言,您莫要为浮言所裹挟啊。”
赵郢面无表情地听着,并不言语。
下首一人自看见密信后未发一眼,他仔细地注视着赵郢的神情,忽道:“殿下养兵千日,何不出兵征讨奸臣以解陛下之危,荡平寰宇,使四海升平,日月重光!”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厅堂内陡然一片寂静。
陈济良离赵郢最近,他看得清英王不知因亢奋还是紧张瞬时放大的眼睛。
如其所言,英王现下兵精粮足,士气高涨,且其封地与京城所距离不远,从屏婺关出兵,若是一路顺利,则不过半月就能兵临毓京城下,况且,姬循雅本非皇族,乃一篡权的逆臣,比之姬循雅,宗亲朝臣更能接受赵郢。
地利、人和,他业已竭尽人力,既然如此,为何不一试剑锋?
最最要紧的是,英王现下还能与各处联络往来,粮草、武器,不仅其治下封地有之,更可从外源源不断地获得。
但朝廷在同他撕破脸后,会立刻着手收紧,切断那几条往来各处的水路、陆路商道。
长此以往下去,英王的势力会日渐萎靡,以后莫说是一战之力,恐怕只能引颈受戮!
英王目光沉沉扫过自己的一众心腹,道:“君等意下如何?”
“臣等愿追随殿下赴汤蹈火,扶危定乱,解民倒悬!”
声音雄厚,响彻正厅,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去为国锄奸平乱。
英王霍地起身,“好好好!本王幸得诸位,来日平乱除贼,各位当属首功!”
却未明说,这个首功,究竟是清君侧之功,还是,从龙之功。
……
御书房内。
赵珩正揣摩着面前的军报,忽听人道:“陛下。”
正是许久未曾出现的韩霄源。
他见帝王略一点头,便继续道:“陛下,英王回奏业已送回,亦是……明发天下。”
赵珩眯眼。
端坐于旁侧崔抚仙神情看不出几多变化,依旧在凝神为皇帝拟一份奏疏。
赵郢的态度恰在他预料之内,倒并不惊怒,道:“他说什么了?”
韩霄源犹豫片刻。
他迟疑地看了眼崔抚仙。
赵珩嗤笑一声,“既已明发天下,又怎会怕你崔大人知道?”不容置喙道:“念。”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韩霄源踌躇片刻, 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张嘴,正要出声,却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念什么?”
嗓音清润明澈, 却总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劲儿, 不是姬循雅,还能是谁?
韩霄源一惊,忙住嘴,退到旁侧。
姬将军神出鬼没,无论突然出现多少次韩霄源乍然听到他的声音还会发毛。
姬循雅进御书房如入自家后宅,不要宫人通报, 坦然地进入内殿。
他才从城外大营回来, 一身戎装未换,银甲熠熠,反射出道森然肃杀的光,这身杀气愈重,却显得他面容愈加清丽泠然。
戎装齐备,可未戴佩剑。
见天子, 怎可携凶器?
赵珩额外多看了他一眼,看过后又觉不仔细,又抬眼扫了下。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眉眼微弯。
崔抚仙放下笔, 客客气气地道:“姬将军。”
姬循雅略一颔首,权作还礼。
他见崔抚仙在下首坐着拟旨,不去下面坐, 极自然地走到赵珩旁侧。
赵珩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管他, 一面示意韩霄源念,一面对姬循雅道:“是英王的回奏,内容似乎不甚恭敬,朕令韩卿念,他还不敢。”
姬循雅闻言道:“既然如此,便给臣吧,臣来为陛下念。”
韩霄源面色更加诡异,立刻看向皇帝,“陛下。”
赵珩点头。
得他首肯,韩霄源忙双手将回奏奉上,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
姬循雅随意扫了一眼回奏的文书,神色先是冷了一息,继续往下看,却又扬唇,转向赵珩的方向,毕恭毕敬道:“陛下,臣念了。”
赵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嗯。”
姬循雅唇角更上扬,极其愉快地道:“姬氏余孽之后,出身卑贱,侥幸存……”
无意去听他们二人对话的崔抚仙耳尖颤了下,这回奏,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赵珩显然也觉得不对劲,断然道:“停。”
虽则以英王的性格绝对不可能俯首请罪,但这封回奏的内容直指姬循雅,倒令赵珩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英王要怒斥皇帝无德,以至于山河沦陷,日月无光——即使没有。
姬循雅眸中笑意闪烁,看得赵珩更一言难尽,看见骂自己的话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姬循雅含笑道:“陛下要看吗?”
赵珩望着他弯起的眼,轻嗤了声,“朕若不看,岂非辜负了将军的心意?”
姬循雅闻言非但不将文书奉上,反而故技重施,将文书往身后一送,只露出一个边角给赵珩看,摇动文书,似在引诱帝王亲自拿来。
赵珩迅速地看了眼崔抚仙。
崔大人专注地忙于笔墨,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君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姬循雅不满地扬眉,但微笑道:“陛下。”
平白无故的看崔抚仙做什么?
难道与他亲近是一件需要避忌旁人的事吗?
赵珩给姬循雅一个你收敛些的眼神。
赵珩于旁的事情上还算好说话,唯独在公事上一丝不苟,不允许有分毫差池。
姬循雅深知他性情,却微妙地从赵珩半是警示半是提醒的目光中看出了些撒娇,连帝王微垂眼眸的肃静,都像是欲盖弥彰。
不是求,可远胜于求。
这想法一出,姬循雅心中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恭恭敬敬地将文书奉上。
赵珩只觉一言难尽。
他真的很好奇,姬循雅到底从始至终都在笑什么。
但为了避免自己近墨者黑,病入膏肓,皇帝陛下决定不去探究,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地看过。
与其说他手中的玩意是回奏,不如说是檄文。
讨伐姬氏逆臣贼子的檄文。
一言蔽之,这篇檄文是在说姬循雅出身卑贱,姬氏全族本来就是余孽逆贼,能侥幸存活全靠太祖垂怜,谁料后人不思报效,还敢作乱。
乱臣贼子胆敢羞辱君上,囚禁帝王于深宫,威服专权,但凡尚为人,都为之不耻愤恨,定与姬氏势不两立。
话说得很明白,姬循雅是逆臣贼子,他若起兵,则是顺天应民,讨贼报国。
赵珩拿余光瞥了眼姬循雅,檄文中的乱臣贼子正在斟茶,自己以掌心试了试杯壁的温度,确认合适后,才无声地送到赵珩手边。
但……赵珩又看了一遍,依旧没看出姬循雅在高兴什么。
赵珩心道罢了,他不必知道。
赵珩本欲将文书给崔抚仙看看,奈何这内容怎么看都些古怪,内里还有诸如妖孽惑主之类的话,虽然是为了将赵珩也骂进去,说他是昏聩君主,但,还是令赵珩品出了些别样滋味。
用词实在不像在骂臣下,倒像是在骂皇帝后宫的妃妾。
姬循雅看出了他的打算,姬将军难得殷勤,取来文书,递于崔抚仙,道:“崔相,陛下请你也看看。”
赵珩:“……”
朕没有。
崔抚仙亦意外于姬循雅的“热情”,道了声:“是。”将文书接过。
他读东西本就比旁人精细,也慢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研读,看得姬循雅居然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脸。
崔抚仙只觉惊悚,下意识看向赵珩。
赵珩更觉无语。
他好像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鬼东西了。
文书里既说了太祖皇帝对姬氏网开一面,又说当今皇帝为姬循雅所蛊惑,姬循雅非但不尽人臣之道,竟敢囚禁皇帝,威服自专,乃至欺辱圣上。
看姬循雅兴高采烈的模样,赵珩甚至怀疑他不介意亲手写一篇檄文,讨伐自己。
崔抚仙看完全文,眉心深皱,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令赵珩感动简直热泪盈眶。
这才是个正常人啊!
崔相轻声道:“不可救药。”
末了觉察自己失言,马上道:“陛下,臣失态。”
赵珩摆摆手,“卿是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姬循雅脸上真挚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赵珩余光瞥到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道:“卿……为国分忧,别具一格。”
姬循雅这才稍稍满意。
崔抚仙沉吟道:“陛下,英王此举有伤圣誉。”
对于在外人看来君臣一体的赵珩和姬循雅而言,攻击姬循雅,就等同于攻击皇帝,除非赵珩此刻站出来说,自己从头至尾都是被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但,赵珩不会这样做。
他继续道:“英王野心勃勃,居心不良,陛下,请恕臣直言,英王这封回奏是在为起兵寻一理由。”
赵珩赞同地点头,他眸光一转,看向姬循雅,笑道:“姬卿,英王毁卿清誉,朕实在不忍,朕该为卿做主。”
姬循雅垂眼,柔声道:“不知陛下,要如何为臣做主?”
……
是日,风轻云净,白日高悬。
煊赫日光之下,太庙殿宇愈显堂皇宣明,飞檐连云,气势磅礴。
群臣肃立于玉阶之下,垂首静默,一派端宁。
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禁军险些烧了靖平军驻地旁的火药库,致使皇帝与姬循雅间关系愈加紧绷,甚至到了封闭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的地步,明为保护,实则幽禁,而后几十名官员被抓,原因竟是同英王一道私卖军资,至昨日,英王回奏传遍朝廷,直指姬循雅乃谋权反贼,窃据权柄,囚禁陛下。
未料及传言中或已遭毒手的皇帝陛下非但没死,且活得甚好,直至亲眼看到皇帝,朝臣心下方定。
帝王繁丽恢弘的仪仗穿过人群。
群臣跪迎,有人心惊胆战,待见赵珩,面上血色全无。
李默垂眸,掩盖了眼中的复杂。
高台之上,赵珩手持玉圭,朝灵位躬身拜了三拜。
帝王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周身气韵冷沉,岳峙渊渟,给人十分不可测之感。
冕旒轻晃,堪堪遮住了他的双眼。
实际上赵珩一言难尽更多。
毕竟谁都不喜欢拜篆刻着自己尊号的灵位。
待三次拜完后,帝王放下玉圭,取香供奉,再度躬身拜礼。
礼官扬声道:“国事紧急,大礼从简——”
“拜——”
朱紫衣冠伏地。
“起——”
衣冠擦磨摇动,声响簌簌。
赵珩将香插入香炉中,转向众臣。
居高临下,于是众人神情变化,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尽收眼底。
帝王开口道:“朕今日祭祀先君,实为请罪。”
群臣愕然地面面相觑,不知此言从何而来。
唯素知赵珩性情的近臣们面色了然。
陛下欲先请罪,再,引出英王之事。
果不其然,赵珩道:“先前毓京内有贼臣宵小欲行不轨之事,朕命姬将军封闭宫门本为擒贼,未思及令诸卿惶恐,此皆朕之过。”
这话说得很明白。
先前封闭宫门是皇帝故意,而非受姬循雅胁迫。
封闭宫门的成效他们亦看见了,借着京中局势紧张,有人自以为无有束缚,加紧了与西北往来,输送辎重,以国帑民膏,换得万贯家财,帝王命人一举将其擒获,现已发往三司会审。
帝王是为,封闭毓京期间惶然的人心请罪。
此言既出,却令不少人冷汗淋漓。
无他,只因这段时间内,其非但没为家国安定悬心,却是东奔西走,为自己选定的新主招徕人望。
烟香随风飘散。
上好的沉香气味醇厚,甜中微带苦涩,似乳醴,却并不腻人,略含草木的清苦。
或许是闻不得这样的香气,有官员似被熏得脸色惨白,摇摇欲倒。
赵珩扫视一圈众人,见如释重负者有之,开怀欣悦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惶恐无措者亦有之。
他继续道:“朕其罪之二,便是先前未能识破英王用心,朕深感惭愧,”他长叹一声,“英王有罪,亦罪在朕躬。”
倘若赵珩上一个“罪名”尚算有据可依,可英王之事,实是无妄之灾。
果不其然,此言既出,太傅立刻越众而出,道:“陛下,英王先前素有贤名,然而竟做出此等悖逆之事,可见其心思深沉,内藏诡诈,陛下先前顾惜血脉亲情,令其进京,不想赵郢非但不请罪,更毁谤忠臣,构陷君父。所谓大奸似忠,其罪岂在陛下?”
崔抚仙马上道:“陛下,臣等失察无措,请陛下降罪。”
有这两位大人在前,众臣齐道:“请陛下降罪——”
赵珩抬手示免礼。
一时静默,落针无声。
赵珩缓缓道:“赵郢行事悖逆,包藏祸心,欲起兵谋逆。”
此言既出,四座皆惊。
帝王沉声道:“屏婺关外动兵频频,意指毓京。朕今日祭拜先君,不仅要请罪,更为上告我朝太祖太宗,朕欲扫平国贼,以还社稷安宁。”
言讫,举酒泼案,“倘我朝先君在天有灵,但请护持将士破坚摧刚,凯旋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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