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柔指尖夹起那封密信:“退下吧。”
她没有拆开密信,侧眸看向一旁的裴寂。
他怔怔地看着她,眸中满是惊愕。
“怎么了,裴寂。”沈元柔收起信纸。
少年朝她恭恭敬敬俯身行了大礼:“裴寂,拜见义母。”
他很清瘦,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濡湿的发丝滑落至身前,露出那截过分白皙的颈子,沈元柔错开了眸光:“随我进来。”
她命不该绝,从今日起,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少年袖中的手蜷得极紧。
在他的想象中,他的义母是位单薄严苛的文官,与眼前沉稳有力的女人没有半分关联,然裴寂记得,方才女人温暖的怀抱与有力的臂膀。
他跟在沈元柔的身后,悄悄打量女人的背影。
他知晓自己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义母,也曾听闻沈元柔的名号,却从未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沈元柔的性子无人能捉摸不透,手段更是强硬得可怕,若非亲眼所见,裴寂怎么也不会想到,京城这位令人又慕又怕的太师是他的义母。
“好孩子,到我这来。”沈元柔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女人清越低沉的声线分明没有情绪,却又好似长辈招呼晚辈一般。
叫人莫名想要与她亲近些。
裴寂告诉自己是错觉,对沈元柔的提防与他自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
她身上属于权势的味道,和不带任何含义的凝视,让裴寂局促不安。
久居高位之人周身的气度与常人不同,她的命令是不容忤逆的。
裴寂怀中宛若揣了只兔子,却仍垂首乖顺上前,立于她的檀椅旁。
“安心住下,”沈元柔缓声补充道,“不必拘谨。”
“多谢义母。”
沈元柔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微微倾身,擦去他面颊上的雨水。
裴寂的不安与故作成熟瞒不过她,她启唇:“你想说什么?”
裴寂没有料到她的动作,长睫扑簌簌地颤了颤:“义母,您,不先看那封信吗?”
她身上带着雨水潮湿味道的沉香,随着锦帕的动作,萦在裴寂鼻尖。
他似乎有一瞬的挣扎,极力蜷紧了袖中的指骨,才未将情绪外泄。
“我已然知晓徐州颠覆,无需再看。”沈元柔收回帕子,“裴寂,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寂似乎纠结了好一阵,坦白道:“我母亲被人诬陷,她们说,母亲藏匿了反贼,可我以性命担保,母亲是清白的,这是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颔首,对此不置可否:“重要的是旁人怎么看。”
重要的是掌权者的想法,如果皇帝也这么想,裴氏便势必要被抄家灭族的。
“那义母呢,您也这么认为吗?”裴寂清凌凌的眸子与她陡然相迎。
那双眼眸中的提防与戒备几乎要藏不住——是只很有攻击性的小猫。
沈元柔静静地凝望着他。
但这样的眸光落在久经尘世的权臣身上,没有半分攻击性,倒显得他愈发孩子气。
“我怎么想,很重要吗。”沈元柔问他。
如果她不相信裴寂,便不会让他踏足太师府。
裴寂后知后觉,他方才鲁莽,只好低声道:“抱歉,是裴寂言行有失,冲撞了尊长……”
“无妨。”沈元柔并不会苛责孩子。
她与裴寂前世交谈并不多,亦不曾见过这般鲜活的裴寂,在她的记忆里,裴寂一贯垂首立于一旁,寡言少语。
“花影,”随着沈元柔出声,方才飒爽的女卫前来领命,“为公子将玉帘居收拾出来,再吩咐小厨房,熬煮些驱寒的姜汤。”
她沉静的眸光落在裴寂身上:“若是有什么缺了短了,吩咐人去库房拿就是。”
裴寂轻声道:“多谢义母。”
这已然是极大的优待。
裴寂很快被人带了下去,他身子骨弱,前世初到府上便大病了一场。
沈元柔屈指抵着额角,看着手畔堆积成山的卷宗、折子,便听月痕道:“主子,要属下去探查这位公子的身份吗?”
“不必了。”沈元柔道。
她又怎会认错呢,那双倔强的眼睛,实在太像他的母亲了。
屋内静谧下来,穿林打叶声渐响,水雾张牙舞爪地要扑向内室。
月痕将一沓请帖放在她的袖旁:“主子,陛下要为长皇子更换伴读,原大人要将嫡次子送入宫,要盯原府的动向吗?”
“盯与不盯,原谦那老狐狸,也是要让幺子入宫的。”
沈元柔对此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
原家幺子是个娇蛮的,本性却纯真,说到底也是个孩子,年纪比裴寂还要小一些,她与原谦的恩怨,委实不该牵扯上孩子。
“可,原大人近些时与储君走得极近。”月痕将近期得知的消息告知她。
原谦一心想做皇亲国戚,皇帝女嗣稀薄,太子德才兼备,储君的人选不会更改,她自然要儿子抓住能嫁去太子府的机会。
“将京城适婚女娘的名单列出来一份。”沈元柔随口道,“家室、门第要与太师府相配,品行需好生探查。”
“是。”月痕领命退了出去。
门口的花影见她这么快出来,皱眉道:“我的人手前不久调去了颍川,探查原氏一事,只怕帮不上你。”
“花影,”月痕将她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主子不曾吩咐追踪原氏,更不要我去探查公子的身份,未免太相信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公子……”
“府上的事交给你,”月痕瞭了一眼玉帘居的方向,“也盯紧些。”
她们跟在沈元柔身边十余年,知晓她最为沉稳谨慎。
花影:“交给我便是。”
心中却暗自思忖,这新来的公子未免太得眼,竟是连身世都不用确认。
要知晓,主子稳居中书令的位置,却从不会在这种事上疏忽。
今日分明是主子第一次见这位公子。
直至砚里的墨有些干涸,沈元柔晾起批注,便听花影急声道:“主子,玉帘居的那位公子发高热了。”
沈元柔放置卷宗的手微顿,随即道:“拿我的令牌去请陈太医。”
雨渐渐有了停歇的趋势。
沈元柔披上鹤氅,立于檐下撑开油纸伞:“去库房取玉痕膏来。”
前世裴寂受冷,寒气入骨,自此落下了病根,就连身上的伤也因耽误太久不能根除,太医断言,女嗣艰难。
而今她提前将裴寂带回,却仍旧没能逃过高热,伤疤却还能用玉痕膏来试。
玉帘居外,仆从们匆忙地换了冷水,好给自家主子降温。
“不是我……”沈元柔看到榻上人面上是不正常的酡红,裴寂的长睫簌簌颤抖着,似是陷入了梦魇,低低道。
她侧眸,问:“他如何了?”
“太师大人,公子身子骨弱些,还需好生将养,”陈太医道,“这一路上绷紧了神儿,如今一松懈下来,人自然就病了,外加身上还有新伤……”
沈元柔:“可会留疤?”
陈太医将药方递给一旁的仆从:“幸而处理得及时,不至于溃烂,不过这样大面积的伤痕,唯有先帝御赐的玉痕膏,才能让其恢复如初。”
她知晓沈元柔手上有这药,万金难求的东西,当年不少官员都想从她手中买来。
只是如此金贵的东西,寻常人如何舍得给素昧平生的小郎君用。
“公子郁结于心,心结难解,病也难免会受影响。”陈太医叹了口气,心中也不由得可怜眼前这小公子。
他脊背与腹部的伤实在厉害,单看程度,便知晓对他动手的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
陈太医离去后,裴寂安静了下来。
兴许是因着高热的原因,他唇瓣的颜色格外鲜艳,只是因着缺水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红润的唇肉,瞧着愈发可怜起来。
“家主。”仆从为她斟上清茶。
清苦的药香弥漫整个内室。
因着她在屋内,裴寂身边的仆从都去外头候着了。
沈元柔坐于他的身侧,拿盛着一点水的小汤匙抵住他的唇瓣,干燥的软肉得了糖水滋润。
“嗯……”裴寂模模糊糊地出声。
高热的人不大清醒,此刻得了一点甜味,便迫不及待地想索要更多。
沈元柔撤回了汤匙,为裴寂换了一勺温水喂。
白玉汤匙抵着他的贝齿,从齿关中滴了些水进去,不至于呛到裴寂。
然他却一副没有喝够的样子,在汤匙离开他口腔后,舌尖露了些在贝齿外。
沈元柔凝望着他的睡颜。
裴寂从来都是无需她担心的。
他乖顺听话,礼仪修得极好。
可正因如此,前世她才忽略这孩子许多。
沈氏族亲私下对他的欺辱、针对,裴寂都不曾告诉她。
他甚至办得妥帖,从来不让她操心。
会哭闹的孩子有糖吃,裴寂不哭不闹,她便认为这孩子什么都能处理好,却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别不要我。”他喃喃,眼尾已湿润了一片。
“别抛下我……”
沈元柔放下汤匙,一下下抚着指根处的玉戒。
当初与她一同深入密林的,亦有刑部的人,土石流来袭,那群官员,一个也跑不掉。
能对她下手的,只有原氏的人,但她并不能确定背后之人是谁。
在裴寂嫁去原府,行刺原谦未遂时,却喊的为她报仇,而背后之人是谁,沈元柔无从考究。
裴寂当初从何得知的消息,她并不知晓,但他是很急迫地嫁给原谦,是否被人所利用也不得知,他只想杀死罪孽的根源,为她报仇。
她知晓,裴寂是个至纯至善的孩子。
原谦死后,朝堂是否会动荡,他全然不管,那孩子一心为她复仇,不惜抛下自尊,做原谦的贱侍。
那样有气节的好孩子,就这么惨死在了原府的后宅。
“主子,原大人的人送来拜帖。”
原谦给她送拜帖,她这人向来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沈元柔收回思绪,她方一起身准备离去,便被一只手扯住了袖口。
饶是病着,裴寂也紧紧抓着她的袖口,仿佛她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她不知道这孩子哪儿来的这样大的力气,却没有挣脱,只回身,摸了摸他微湿的鬓发:“好孩子,松开手。”
“母亲,”少年哽咽着,泪珠大滴大滴的划落,“母亲,别丢下裴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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