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雨似珠来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这是平安此生第一次联句。
从徐敏儿开头第一句起,她听了许多人的句子,又听雨打荷叶,水落清池,渐渐的,她不由看痴了。
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有过这种经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时候,她却也不大记得了。
只顾着盯着清透的雨珠,一下下落到粉白的荷花上,荷花亭亭净植,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很美。
所以何宝月和她说的话,她一点没往脑子里去,只眼珠子盯着荷花荷叶,脑海里就浮现这一句。
可是真要说出来,她的口条跟不上,说得一顿一顿的。
等她说完,满亭死寂,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她才把刚刚看到眼里的事,听到耳里的声,反馈到大脑中:常安妹妹打人了。
突如其来的巴掌声,像是一道冷箭,从远空而来,仍然带着雷霆之势,倏地贯穿朽木,真脆。
平安眨眨眼,缓缓张开嘴巴。
哎?
还没等她缓过神,薛静安起身走来,握住她的手,平安看向薛静安,薛静安的手明明在抖,眼神却异常冷静。
几步远的薛常安甩着手,显然,她刚刚用力到她自己手都疼。
这件事,突兀到亭子里的闺秀们都陷入怔忪,徐敏儿向来八面玲珑,也头次尝到进退维谷的感受——
闺秀之间有口角争执也难免,可是,可是怎么还有人动手呢!
何宝月也捂着脸,又惊又怒,她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指着薛常安:“你竟敢打我?”
薛常安冷笑:“你是什么不能打的人么?”
这话又把这种尴尬的氛围,推到了紧张,成为另一个极端,不少人面面相觑:从前薛常安也不是这么刁钻的性子啊!
要说平安回来前的薛家,其实没有太亮眼的女孩。
薛静安于琴棋书画上,什么都是平庸的,只是占了年长,人人都猜薛家与豫王的婚事,可能会落到她头上。
但豫王府从无表示,这种猜测也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淡了,大抵只有她一人会当真。
而薛常安姿容生得比薛静安美丽,但她很低调。
就说玉慧郡主三番两次挑衅薛家女孩儿,薛静安就别说了,真真的鹌鹑,薛常安只偶尔回两句,最后都会被玉慧郡主压住,缄默不言。
时间久了,姑娘们心中自有成算:瞧,薛家这两个庶出女儿,果然没有被教好。
这种轻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对她们的态度,然后,根植在心中。
直到平安回来。
洗尘宴那时候,多少人等着看薛家的故事,然而没想到平安比这两姐妹,却不是个好惹的主。
她的天真,不是无底线的愚昧,而是能化成一把利剑,用天真来剖开被刻意掩饰的真相。
这样的人,闺秀们都有些怕,谁人心里没有坏心思呢?但如果被平安点出来,是另一回事。
就连玉慧性子那么要强,都被平安一句话气得无处发泄。
于是所有试探,都收歇了,夫人们姑娘们表面对薛家几个女孩,都有了态度转化,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质不大变化。
直到冯夫人急吼吼把平安塞进宫里伴读,薛家三安一下子占了三个伴读的位置,那是薛家三安优秀么?不见得,只是秦老夫人的面子管用。
看不惯的,大有人在。
这时候,有心人再打听打听,就知道薛家平安在宫里算半个睁眼瞎,宫里但凡是个大宫女,识字都比她多。
时人对女子的要求,不如对男子严苛,但女论语,女戒几部书,若到了及笄年岁还未读过,就贻笑大方了。
心里有了小嘀咕的人,不止何宝月一个。
何宝月却是第一个表现出来的。
她当然不是昏头了,无意间讲出得罪薛家的话,只是,眼馋与豫王府的婚事的,远不止宁国公府一家,还有何家。
于是,她想借此,把薛家平安当年是被拐走的事,散播出去。
然而眼下还能散播吗?
何宝月捂着脸,恨恨地盯着薛常安。
薛常安一巴掌,把本来薛平安的事,转移到她身上,今日的事传出去,就会从“薛家平安被拐走”,变成“何宝月被人打巴掌”。
大抵会有人问:那何家姑娘缘何别人打巴掌?
便会有人回:她点出薛家平安被拐,薛家三姑娘恼羞成怒,但是,何宝月这样的人,居然会被薛常安打,真是奇了!
要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她何宝月还要不要面子?京中那些夫人又如何看她?将来的夫家是否也觉得打一打何宝月,无所谓呢?
何宝月涨红了脸。
姑娘们人精得很,想到这一层的不少,看向何宝月的目光,从震惊逐渐变成同情,看向薛常安的目光,也从震惊变成探究,甚至隐隐佩服。
薛家到底给了薛常安什么好处,能让她在这时候,宁愿折了自己,也要维护薛平安的名声?
实在看不懂。
虽然众人已然换了几种心思,其实距离薛常安打人,也不过几瞬。
薛常安与薛静安对视一眼,薛静安向来不够灵光的脑子,蓦地明白了薛常安的安排。
原来,她们一同生活了十几年,也是有默契的。
薛静安拉着平安站起来,冷冷地对徐敏儿说:“敏姐姐,我们今日就不叨扰了。”
徐敏儿回过神:“哎呀……这,哎呀,何苦呢这是……”
才刚一下雨,徐家就命仆从送伞放在亭子外,所以,不等徐敏儿圆了客套话场面,薛家三安撑着两把伞,走入雨中,留给亭中背影。
徐敏儿只好赶紧叫徐家下人:“带三位姑娘先走吧。”
而亭中,何宝月捂面:“她怎么可以这样?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先把人心笼络了,她自有办法不让薛常安好过!
姑娘们忙安慰她:“哎呀,我们心里明白的,都不说的,那薛常安也太过分了!”
“就是,居然动手打人,她是村妇么?”
“我看她才像刚从乡下回来的,蛮不讲理!”
“……”
…
雨中,薛静安和平安共撑一把走在前面,薛常安自己一把。
平安走几步,就回头瞧薛常安。
她的动作,在雨珠之中几分模糊,但那双清泠泠的眼儿,却很真切。
薛常安攥了攥手,到现在,她指尖还麻麻的,就像所有血液都往那儿涌。
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动手这一次,将面临什么,最差最差,是薛家不愿与何家起冲突,以她身体弱的缘故,把她放到寺庙、山庄里养着。
这竟还算体面的处理方式。
因为何宝月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她嫡亲的两个兄长,一个年纪轻轻,就是御前侍卫,一个是北城兵马司指挥。
为什么她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是这几年午夜梦回时,偶尔考虑过自己婚事,想过他们家,觉着是自己能够到的最好的婚事。
每次考虑的时候,都觉得若说出去,真是羞煞人,哪有姑娘家为自己婚事打算的。
如今倒也无所谓了,本也不是她该肖想的,不过是断了念想。
今日之事,也当平安那天帮她从王姨娘那里搬出来的谢礼,这样,她不欠平安的了。
一点也不欠了。
这么想着,她终于有些捱不住,冷着脸,问频频往后看的平安:“姐姐,怎么了?”
平安停下脚步,薛静安也停下脚步。
雨落伞面,珠玉落地似的滴滴答答。
平安的联句里,把荷花比作伞,只是,此时站在伞下的她,才像是那天然去雕饰的芙蓉,人像,眼儿也像。
她瞅了瞅薛常安的手。
薛常安咬住嘴唇,她知道,何宝月说出的那些话,平安并没听进去,她是个憨的,对别人的恶意,很感觉。
她都怀疑,除非拿刀子刺她,否则平安都不会疼的。
这么看来,自己是无端打人,在平安眼里,应当很莫名其妙。
但被平安觉得莫名其妙,总比被她以为自己为她出头好,她才不用什么姐妹情深,根本没到那份上。
于是,薛常安心内一松,她做好了接受平安疑惑地准备,便抬眼,与平安对视。
下一刻,却听平安问:“妹妹,你的手,疼吗?”
…
薛常安打人的事,虽然当场闺秀们同何宝月保证,绝不乱嚼舌,可天下焉有不透风的墙?
在场共有一十二人,不算卷进去的薛家三安和何宝月,都有八人,这八人有自己信任的乳母、婢女,家中又有姊妹,她们难免与自家人聊起。
这一聊,就传出去了。
只是没那么大范围,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武宁侯何家。
何宝月趴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以后京中还怎么看我?娘,我不想活了!”
侯夫人刘氏也气得直掉眼泪,抱着何宝月:“我的儿,你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家里定不会这般算了,你等着,你爹已经差人去薛家了!”
若只是闺阁女子争斗,自不必让家中男人出面。
可在万宣帝放权的节骨眼,却相当于都察院御史与兵部尚书的争执,这事不能小!
刘氏生了好几个儿子,才有一个闺女,将何宝月当眼珠子惯着,家中又权大势大,何曾让女儿丢过这么大的脸?
再想那薛常安这一招,真是狠毒!
她打了何宝月,何宝月却不能当场打回去,否则真成扯头花了,薛家不要脸,何家还要脸面的!
而且何家天大的委屈,却不能宣扬满京,连带着,薛家平安是被拐卖的事,也传不出去。
只能让丈夫出面,势必让薛家大出血,登门道歉,最好传进宫里,从此遭帝心厌恶,连累平安,断了薛家那门好婚事!
…
却说回永国公府。
天上下着雨,冯夫人正查账呢,薛家三安骤然回来,她皱皱眉:“这徐家也是,雨天路滑,时候尚早,怎么让平安冒雨回来了?”
正奇怪着,琥珀把人带三安带进屋子。
冯夫人见平安没淋湿,拉着平安坐下,揉揉她脸颊,问:“乖儿,这么早回来?徐家不好玩吗?”
平安摇摇头。
她没明确说,可冯夫人能感觉,平安不是在否认徐家不好玩,而是在肯定,瞧她平日乖巧可爱的眼眸,此时却有些水濛濛的黯淡。
在徐家出事了。
冯夫人叫彩芝:“带姑娘去换身衣裳。”
彩芝上来带平安去隔间碧纱橱。
冯夫人看向两个庶出女儿,她们等平安一走,却突然跪下,唬得冯夫人一愣,她虽冷待庶女,却也不算苛待,罚孩子跪的事,多是秦老夫人在做。
她当即皱眉:“出了什么事?”
薛静安先说:“母亲,女儿没有护好妹妹。”
薛常安道:“母亲,女儿闯祸了。”
于是,薛静安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冯夫人,在徐家发生的事。
冯夫人先是觉得,一股子怒火噼里啪啦地直冲脑门,可越愤怒,反而越冷静。
她看向薛常安,说:“你做得好,今日你帮了平安,我不让你受委屈。”
薛常安低头,若是个嘴甜的,这时候表表忠心,于自己往后婚事而言,可能会顺利很多。
她却很安静。
冯夫人也顾不得那么多,让女孩们起来,先各自去休息,本想直奔怡德院,步伐一顿,却叫琥珀去说一声。
自己则先去找薛瀚。
今日薛瀚休沐在家,正和家中养的门客先生们聊事,冯夫人一来找他,他隐约觉得不对,待见到冯夫人,这种感觉,立刻被证实了。
冯夫人气得哆嗦:“当年若不是你家在五城兵马司、在兵部,没有半点人脉,拖到第二日才封城,我的乖儿怎么会被拐走?”
“你薛家倒好,弃武从文,保住清流名声,却连女儿都保不住,如今还叫那武夫的女儿欺负了!”
“我告诉你,我虽然从来不过问薛常安,但今天她既然为平安出头,我就不能对她坐视不管!”
薛瀚自然明白。
他心疼平安,虽然没法像冯夫人一般,时时刻刻叮咛,但听闻女儿被拐的事,被这么传出去,他的火气也蹭蹭地涨,只是养气功夫比夫人好一些,不大显露。
但到底先动手就是不对,这件事最简单、轻松的解决办法,就是处理了薛常安,做给何家看,也就平了。
何家怕何宝月名声受损,也会退一步,大家便当无事发生,息事宁人。
官场不也时常如此?
冯夫人想来是想清楚了,才特意过来,与他说明白,这回,她不止要为平安讨公道,还要保住薛常安。
薛瀚心中一顿,其实妻子这些年,对庶出女儿不闻不问,他也是清楚的。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女儿没出大事,薛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却还以为,妻子会把薛常安推出去。
原是他想岔了,天底下,到底是男人更冷情。
真论起来,竟是因为平安,这个家,好似有点家的感觉了。
薛瀚长呼出一口气,问冯夫人:“那你想怎么做?”
冯夫人:“就算是女孩家的事,恐怕也被何家当大手笔,若我没猜错,那武宁侯定带着人,往我们家来了,我不怕他们对质,谁对谁错,未可知。”
薛瀚还在思索呢,外头琥珀来报:“秦老夫人让去怡德院。”
夫妻俩对了个眼神,坚定了将此事闹大的想法,联袂前往怡德院。
…
秦老夫人端坐主座,她端肃着脸,眉间“川”纹很深,雪芝站在一旁,堂上一片压抑。
薛瀚主动将夫妻二人想法托出,却听秦老夫人说:“何家欺人太甚。”
冯夫人颇有体会:“平安还小,却叫她生生受这种委屈,那孩子若见为自己出头的妹妹,反被家里惩戒,她心地纯良,又如何过得去?”
平安还小。
这回听到这句话,薛瀚和秦老夫人,都没说什么。
秦老夫人手中缓缓捻着佛珠,沉吟片刻,说:“说来说去,到底是这门婚事。”
这一声落,叫薛瀚和秦夫人齐齐一怔,是呢,谁能说何家姑娘挑衅平安,与豫王府的婚事无关?
就连玉慧的恶意,也是冲着这门婚事来的。
再大的富贵,还没落实下来,便不能算富贵,只能算揣在手里的珍宝行于大街之上。
只是有人把薛家当五岁小孩,想随意争夺薛家手里的珍宝,真是可笑至极!
秦老夫人捻佛珠的动作一顿,她缓颊,道:“雪芝,去备下诰命服。”
薛瀚:“母亲这是打算?”
秦老夫人说:“你也换上觐见的朝服,咱们进宫。”
她又对冯夫人说:“新珠,你说得对,平安还小。”
新珠是冯夫人的闺名,老太太向来唤自己冯氏,突的叫她闺名,她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秦老夫人气定神闲,可语气中的分量,犹如泰山:“卷进这样纠纷,也有两回了,如今,又有人拿平安被拐做文章,再不动作,不用一年,外面说的话,你们不会愿意听到的。”
舆论的风向,薛家不占,就会被其他人占走,世人同情被拐走的孩子么?当然是同情。
可是同情之余,礼教那一套也根深蒂固:被拐走的孩子,指不定在外面接触了什么,定不如养在膝下的孩子,真不如死在外面。
这也是薛家努力粉饰的缘故。
冯夫人低头,她是眼眶一热,既是心疼平安,又是替平安委屈,难道被拐走,就是她的错了么?
下一刻,却听秦老夫人说:“我现在和瀚老爷进宫,就是要豁出我这张老脸,提出:退了这门婚事。”
这一声犹如重磅,薛瀚和冯夫人半晌缓不过来。
薛家与豫王府的婚事,是占了大大的好处,他们从没敢想过薛家退婚,听起来荒谬至极,古今指婚,有谁敢抗旨不尊?
那可是皇帝指婚,怎么可能说退就退?
不,若是秦老夫人出面,还真有这个体面。
与秦老夫人同年的老夫人,都作古了,在尊老和孝道盛行的当下,秦老夫人在京中的分量本就高。
加之八年前万宣帝的生母薨逝,万宣帝已过继给了先帝,事关天家,大盛天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便争论不定。
大盛朝以孝道治国,万宣帝想追封母亲,朝中却认为不妥,意见颇多,吵得不可开交,礼部为此中礼仪烦恼,最后,还是请教到德高望重的秦老夫人这儿。
秦老夫人雷厉风行,依古敲定了大小礼节,有理有据,堵住多少人的嘴,又让万宣帝十分满意。
最终,她亲自督查丧仪,万宣帝的生身母亲被封忠宁太后,得以皇家体面下葬。
自那之后,秦老夫人深居简出,从不居功,真成京中活着的古人了,全了皇家体面,更得万宣帝感激。
每年千秋节她进宫,张皇后都恨不得亲自照顾她的饮食,生怕她有不满之处。
说句托大的,如今万宣帝见秦老夫人,都得礼待三分,太子更不必说。
她进宫说这件事,不会太驳皇家面子,可是,再如何,这事关系也太大了!
薛瀚冷汗刷的一下落下来,他知道母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大事,但这门婚事都十几年了,作为家中主君,他便也考虑到,薛家第四代里,没有一个中坚力量,若联姻都没有个好的,只怕……
还是男儿不争气啊。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便问:“母亲是想,以退为进?”
秦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你可以这么想。”
退婚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但它代表薛家的决心。
秦老夫人不认为薛常安打何宝月一巴掌打错了,她要将薛何二家的矛盾,摆到万宣帝跟前。
若万宣帝斥责何家,这样不止何家丢脸,往后平安安生了,常安也能平稳度过这一段,保住薛家的两个女儿。
可何家在皇帝跟前,也很得势,这就有第二种可能,万宣帝和稀泥,帝王之术,不过制衡。
后者薛家还是得处置薛常安,但也有转圜的余地。
向来沉着冷静的老夫人,这一次,不是考虑家族,而是为孙女铺路。
她豁出去了,闹到皇帝跟前,任谁看了,以后再想要对薛平安做什么,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薛瀚和冯夫人本就想把事情闹大,但谁也没料到,秦老夫人会使出何其大胆的一招。
而此时,冯夫人也缓过来,她行了一礼,难以控制地哽咽,说:“又要劳动母亲了,实在是……”
薛瀚也揖手:“母亲思虑之深,是儿子从未想过的。”
秦老夫人摆摆手,说:“到如今还忍气吞声的话,枉费自家门楣。”
话是这么说,她却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夫人,而是为孙女受了委屈,而愤怒不满的寻常祖母。
她张开了羽翼,要护住子孙。
…
家中大人如何盘算,薛常安不清楚。
她更清楚的是,她如今前途未卜,能不能好,全在大人一念之间,而她最不盼的,就是大人们的做法。
她早就没有对父母无孺慕之情。
回到听雨阁,隔间,知晓事情的红叶低低哭着,不敢吵到姑娘,她只是觉得,自家姑娘实在可怜。
听雨阁里雨声丁零,因为雨越来越大,天色也暗了不少,便命人点了蜡烛。
多了几分寂寥。
薛常安展开纸,她心中很烦躁,只能默写起今日众人的联句,来静心。
她记性不错,除了个别句子忘了,其他人的还记得八九成,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特别漂亮,是小时候被王姨娘一戒尺、一戒尺打着练出来的。
写到最后一句,她下意识给平安的联句润笔:
【珠雨坠入绿葳蕤,落伞听得声声脆。】
想了想,她还是划掉,改成平安本来的:【雨似珠来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这般更纯粹点,毫无矫饰,把观察用一种很童真的比喻,化在联句里。
客观地说,平安是很聪明的,她虽然读得慢写得也慢,可是天底下,有谁能接触读书不过两个月,就给得出这种句子?
薛常安摇摇头。
突的,外头丫鬟进来了:“姑娘,大姑娘、二姑娘都来了。”
薛常安一愣,遮盖了纸张。
檐下,平安和薛静安收了伞,正在拍打雨珠。
薛常安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们,尤其是对薛静安,她说:“你们过来做什么?”
薛静安有些尴尬,才发生那种事,若是以前,她肯定是派人来看薛常安的笑话,不怪薛常安不欢迎她。
可是她这回,还真不是来看笑话,她只是发现平安要过来,就忍不住来了,也说不明白为什么。
她有点无措,再看平安。
平安却打开小挎包,露出她带的东西,那是一套云母石象棋,一颗颗都很漂亮,被平安很珍惜地保存着。
她说:“来下棋。”
过了会儿,薛常安没好气:“进来吧。”
姑娘三人聚在听雨阁,三人只有一副棋,两人下,另一个人观战。
平安才学象棋没多久,她下法很简单,拿着車横冲直撞,吃了她两个車,她就老实了,戳着手指,眼睁睁看自己被将军。
看着好不可怜,薛静安没忍住,让了一步棋。
但吃不掉她的車,她的車就会如有神助,一吃吃一片,竟是一种新奇古怪的流派,薛静安因此丢了一局。
于是,薛常安觉得,本也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但不知不觉,她竟是沉浸了进去。
等到红叶叫饭的时候,薛常安才发现,她心中不知何时,没有那么烦躁郁闷。
红叶摆饭的时候,苦中作乐道:“好歹大姑娘没笑话姑娘,二姑娘也是个实诚的,把姑娘当妹妹,还要给姑娘让棋……”
薛常安沉着脸,冷哼:“谁稀罕呢。”
她反正就要被送去庄子了,只是陪她们玩一下姐妹情深而已。
…
裴诠今日休沐。
心腹李敬报着:“京中最近的传闻,属下查过后,大抵是从宁国公府传出来的。”
当初裴诠让李敬去皖南调查时,他就猜到,平安不是被所谓送回乡下养,毕竟,薛家祖籍又不是皖南。
他不问来源,却不代表,他乐意听见京中这些闲话。
于是在闲话传开的时候,便也命人查清。
此时,他垂眸,神色清清冷冷:“进宫。”
裴诠进宫,是去太寿宫见元太妃谈与薛家的婚事。
一年,太长了。
半年,也太长了。
只是他方才进宫,还没往太寿宫去,万宣帝身边的大太监认的干儿子,来请他去凤仪宫,太监神色沉重,道:“元太妃也在凤仪宫。”
这得是发生了大事,元太妃才会去张皇后的地盘,而万宣帝命人来知会他的话,想来与他有关。
裴诠眼睑一动,不等他再问,太监已经机灵地说:“是薛家老太君进宫了。”
裴诠:“所为何事?”
太监支支吾吾的,给裴诠透了个底:“说是要……退婚。”
第23章
一炷香前,凤仪宫。
正首上座,听完秦老夫人的诉求,张皇后虽是坐着,身体忍不住朝前倾,面上还难掩诧然。
什么意思?薛家要退婚?
按说皇家指婚,就算这门婚事不能成,也只有皇家放弃别家,哪有世家上门来退婚的,薛家失心疯了不成?
她禁不住说:“老太君,这事可不能玩笑啊!”
座下,秦老夫人欲要站起身,她一手压着扶手,颤颤巍巍,宫女忙上前扶着她。
秦老夫人便一拜,用词委婉,却有强硬之处:“我家二孙女十年不在薛家眼皮下,老身唯恐孙女举止不雅,难服管教,令皇室蒙羞,所以这门婚事,怕她攀不起。”
张皇后皱眉,沉默了会儿。
她是见过薛平安的,举止不雅?难服管教?这八个字,如何都不能和那个面容鲜妍的女孩儿关联。
就是她,被她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眸盯着,心里都为之一振,那小姑娘,可太拿得出手了!
不怪十年前,冯夫人总抱着她去各处转悠。
若说回薛平安的过去,张皇后和万宣帝,都知道当年平安是被拐走的,早在平安回来前,薛家已向帝后请示过,自家姑娘清清白白。
张皇后不喜豫王,自然不会为他操心,毫无异议,而豫王的婚事牵一发动全身,万宣帝在这件事上,也没二话。
这是天家和薛家的共识。
如今却成了秦老夫人上门退婚的缘由,岂不怪哉?
张皇后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
还好张皇后身边得用的老嬷嬷,在老太君向宫里递帖时,就托人打探消息,如今正好,宫外的消息传回来了,还热乎着呢。
老嬷嬷行了一礼,她走来,在张皇后耳边耳语片刻:
“……”
“听闻何尚书已经去了薛家,不过,薛御史进宫见陛下了,目下就在兴华殿……”
张皇后脸色几度变换,这可真是胡闹!都是娇养的贵女,竟然动手动脚,真当自己是村妇不成!
再一细品,张皇后又觉薛家三姑娘不简单,这一巴掌后,薛平安是被拐走的传闻,怎么都失了颜色。
反而是薛常安和何宝月,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薛常安也不是个傻的,怎么会如此冲动?难道,薛家家宅竟是姊妹和睦,薛平安值得她的妹妹这么维护?
这怎么可能,张皇后见得多了,玉慧和她的几个姊妹那种,才是寻常。
想到玉慧,张皇后赶紧和老嬷嬷对了个眼神,老嬷嬷摇头,张皇后稍稍放心,这回玉慧郡主居然学乖了,没卷进去就好。
既是何家闯祸,张皇后心中吃了定心丸,她重拾起笑容,对秦老夫人说:“老太君,姑娘间难免有口舌之争,说错话的要罚,做错事的也要罚,但是这和豫王府的婚事……”
秦老夫人垂眸,肃穆着脸:“娘娘恕罪,盖因我家二姑娘当年是被拐走,流言一出,恐有碍于皇家脸面。”
原来整这出,张皇后又说:“流言只是流言,本宫今日把话放出去,自不会有人再乱嚼舌。”
秦老夫人却说:“若就这回也罢,只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张皇后梗住,无言以对。
第一回牵扯到薛平安的事,就是玉慧起的头,第二回也是板上钉钉的玉慧,第三回,才轮到何家。
想来,何家也是觉着既有东宫在前,他们想谋前路,便不怕得罪薛家。
张皇后顿觉心口一窒,又有点愤怒,这何家算什么东西,还敢拿东宫投石问路!
而秦老夫人,这回竟是明晃晃回护孙女。
当然,她又不得不打量一番秦老夫人。
老太君真的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三品诰命冠服包裹着老人干瘦的身躯,好似一个风吹,就能倒了。
她依然沉肃凌厉,却比十几年前初见时候弱了。
当年,张皇后只是从地方上来到京城的一介妇人,一跃成为太子妃,讲话尚有口音,不识京中风尚,其余贵妇们看她,总似笑非笑,令她不适。
直到薛家冯夫人带她融入这个圈子。
但她很快知道,冯夫人的行径,是经秦老夫人指点,有秦老夫人放话,旁的贵妇们便也明白道理,再不装腔作势。
所以,比起冯夫人,张皇后更感激秦老夫人,初见的时候,更为她身上那股风霜刀剑造就的冷肃折服。
再听说老太君的事迹,竟能将一个大厦将倾的世家,重新经营起来,张皇后对她更是钦佩。
应当说,盛京中对她就没有不敬重的。
所以之前,老太君进宫为给孙女求三个伴读的位置,张皇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让八公主收了薛家三个伴读。
当时她以为老太君是为了家族体面,毕竟能劳动老太君的事,屈指可数。
可加上这第二回,她才明白,原来,老太君心疼孙女了,还是个刚从外面回来没多久的孙女。
毕竟秦老夫人面冷心冷,连儿子都不曾心疼过。
那个薛平安,还真有点本事。
不过这回,事情可大了,张皇后悄悄改换了下姿势,直觉仅凭一人,对付不来老太君。
恰好太监来报:“元太妃到。”
张皇后忙说:“太妃来了,快请进来。”
元太妃是张皇后叫人从太寿宫请来的,因她与张皇后向来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若张皇后有请,定是出事了。
而元太妃的预感没错,路上,宫人就将秦老夫人的来意,说了个七七八八,再看堂上张皇后虽于上首,却如坐针毡,她心下更明白了。
元太妃与秦老夫人不是同辈人,却也算旧识,她同皇后见过礼,又同秦老夫人见礼:“老太君,多日不见,身体安康?”
秦老夫人:“一切都好。”
元太妃又说:“听说今日的事,都是我儿的错,我代他给老太君赔声不是。”
秦老夫人:“老身不敢。”
元太妃姿态放得很低,如此,张皇后再不必独自面对秦老夫人,她总算松口气,说:“此事追根到底,是女孩们管不住嘴,与豫王干系不大。”
元太妃观察着情况,斟酌:“是,流言蜚语防不住,待薛家姝丽与我儿成婚,不攻自破。”
秦老夫人转身向元太妃,说:“可惜,我家二姑娘或许没有这个福气。”
元太妃:“这是什么话,圣旨已下,断无戏言。”
张皇后加了一句:“本宫也在说,何家固然有错,薛家三姑娘动手打人,就没错了?不若这样,让何家登门道歉,薛家的姑娘禁足罚抄,如何?”
表面是各打五十大板,但何家能替自家姑娘揽下事端,世人只会看到薛常安被禁被罚,是非对错,反而不重要了。
秦老夫人摇头:“娘娘,此事不从根源解决,只怕还有第四次。”
张皇后:“……”这老骨头,真难啃!
但她又生出几分庆幸,当初玉慧对平安做的事,也十分不得体,幸亏没惹得老太君进宫,不然玉慧难逃更厉害的惩戒。
元太妃闻弦歌知雅意,便说:“娘娘,若只是何家登门道歉,罚得轻了点。”
张皇后又备觉头疼。
何宝月是失言,却被当众打了一巴掌,何家是武夫之家,能讲道理么?只怕此时早就带着一批人,冲着薛家去了!
正焦灼着,太监又来报:“娘娘,豫王殿下到。”
这下,张皇后和元太妃心中都一跳,竟同时朝彼此看去——依她们所看,豫王对这门婚事告吹,不说喜闻乐见,至少不会阻止。
秦老太君也撑不住薛家太久,薛家到底不是长盛之相……
出于各种忖度,她二人对这门婚事,却没有太多不满,都认为按部就班最好。
然而豫王来了,若与秦老太君一拍即合,再闹到万宣帝那边去,那可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挽救不了!
可张皇后并没有叫裴诠,后宫除了太寿宫,豫王也不该随意进出。
顿时,她明白了,是万宣帝让裴诠来的,显然,这是万宣帝给裴诠的一次机会,一次扭转这门婚事的机会。
张皇后顿觉心里发苦。
不等堂上几人想定,门口,少年阔步迈入。
他一袭绛紫地四爪蟒服,头戴王制玉冠,一道金镶玉革带收束腰身,肩阔腰窄,渊渟岳峙,再看鬓若刀裁,浓眉墨目,眸中隐匿些微阴鸷,一身气度,清冷华贵。
自参政以来,居移体养移气,他身上凝起的威严,与日俱增,自有若是个不懂事的,只怕要将太子与他一比。
当是时,裴诠见过礼,他转向秦老夫人,神色虽是一贯的冷淡,语气却微微一收:“秦老太君。”
秦老夫人一直在打谅他。
她在怡德院念经几年,知道豫王固然优秀,不然也不会引得薛静安、薛常安以前的暗暗较劲。
她记得豫王幼年的模样,这是她今日第一回,真正见到长成的少年。
当真是昆山片玉,风姿卓绝。
她朝豫王颔首,反过来要行礼,豫王抬手,便有宫人扶住她。
裴诠单刀直入,便道:“今日之事,我已悉数听说。”
秦老夫人说:“殿下既也来了,今日这事,就也有个分明。”
元太妃暗暗对儿子使了个眼色,可裴诠眉目不动,好像并没有看到,张皇后更是捏了一把汗。
却听裴诠道:“此事过错,皆是何家。”这是给何家定性。
他眼底倏地黑沉,又对秦老夫人道:“老太君若担心,再有流言蜚语,伤及府上二姑娘,不如早日完婚。”
退婚?
他袖下的指尖攥起。
却是不能的。不论如何也不能。
…
此时,永国公府大门口。
天色微暗,阵雨刚停,几匹黢黑的骏马停下,以兵部尚书何磐为首,何家五个男人,皆翻身下马。
何磐是何宝月的父亲,另外四人,其中一人是何宝月的嫡亲兄长,其他都是何家的庶出男儿,各个身强体壮,四肢发达。
家中管事一见是朝廷二品大员,忙也迎上去:“请何老爷的安,很是不巧,今日我家老爷进宫了……”
何磐冷哼,吹胡子瞪眼:“怎么,现在知道怕了,所以要闹去宫里了?”
管事:“哎哟大人什么话,我家老爷怕是因为公务……”
何磐:“你就让我们在外面站着?”
管事:“这……”
外头已有好事者瞅来,何磐作为大官,也不想在外头丢人现眼,管事的只好说:“已备上热茶,请进。”
何磐一甩袖,带着几个儿郎,跨进永国公府。
…
永安街后街,薛镐和张大壮因着下雨,早早就回来了,颇有些败兴而归的意思。
薛镐说:“这回吃不到那刚捞的鱼了,明日若不下雨,咱们再去,也给二妹妹整点烤鱼吃,这个你们在皖南吃过没?”
张大壮引马往前走:“那当然吃过,你也不看我家做什么的,吃的能短了小妹不成?不过确实得烤点回去,小妹也很久没吃到了。”
又说薛镐:“对了,你成日游手好闲,你家里人不说你?”
薛镐如今脸皮练厚了,理直气壮:“我国公府传了这么几代,只要有得用的人,就会有游手好闲的人。”
他这辈子就不会成什么大事,一读之乎者也就见周公,如今唯一一件办成的大好事,就是去皖南找平安,且稳妥地带了回来。
如今能陪张大壮消磨日子,不让张大壮在京中闯祸,他觉得他又办成一件大好事。
却看不远处,他的小厮小跑过来:“二爷,快家去,何家来了好多人,气势汹汹!”
薛镐和张大壮对视一眼,纷纷弃马跑过去:“什么事?”
小厮找了薛镐一路了,直喘气:“他们,他们要找姑娘们的麻烦,听说,是姑娘打了何家大姑娘,老爷都进宫了!”
薛镐目瞪口呆:“我家妹妹打人?哪个妹妹?不能吧!”
张大壮却不问缘由:“打得好!”
薛镐说他:“你明白什么就瞎起哄?”
小厮终于顺了气:“全因那何大姑娘开罪了二姑娘。”
薛镐:“打得好!”
张大壮又说:“竟然敢开罪我小妹,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
今日,平安和薛静安、薛常安是早早去了徐家,可没呆多久,就回来了,又在薛常安那儿下了一上午的象棋。
她赢了三盘,真好。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平安回到春蘅院,用了两碗米饭,彩芝让青莲端上洗漱水,又拿来了书。
平安看会儿书,刚好消消食,就可以午睡,一日向来如此。
然而今日,平安却合上了书本,她侧耳,眼眸一转,道:“是大哥。”
彩芝:“谁?”
下一刻,不远处传来一声吼:“何家小儿!敢找我妹子的麻烦!”
第24章
张大壮这一声,震天动地,从公府门口传到公府各处,叫公府内外的仆从,下意识紧了紧皮,怎么又来了?
坐在正堂吃茶的何家几人,顿时都站了起来,面色沉着。
何磐问:“你们府上的人?”
管事忙擦擦鬓角的汗,有这个本事喊得公府哪哪都听得到的,只有张大壮了。
他赶紧赔笑:“老爷莫怪,就是一个……一个小厮。”
薛家在吃穿用度上,不曾亏待张大壮,甚至让二爷整日陪着他游玩,只不过,张大壮没能出现在平安的洗尘宴上。
那张大壮的身份,难以定义。
管事说完,何磐脸色愈发不好看:“贵府小厮,也这般张狂跋扈?”
管事:“这……”
何家几个小的纷纷捋袖子,本来他们就满心怒火,这下好了,薛家一个小厮,竟敢挑衅到他们脸上。
几人呼啦啦从游廊走到前院的空地,薛镐和张大壮,也从仪门进来。
薛镐揉着耳根子,近乎麻木地说张大壮:“我家又不是你的戏台子,这狮吼功不必这么练。”
两方人乍然遇上,薛镐赶紧住嘴。
跟着何磐的薛家管事,一个劲给薛镐和张大壮使眼色,让他们千万别爆发冲突。
薛镐认出何磐,他在工部挂了个虚职,自然远远瞧过这些大官。
他气势灭了,心虚拱手:“何大人。”
对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何磐半个眼神没给,他直接问张大壮:“是你喊的?”
张大壮抱着胳膊,不答反问:“就是你们欺负我家妹子?”
薛镐吓得赶紧扯张大壮:“你小点声,这是兵部尚书……”却没拉动。
武人最受不得激,况且何磐当尚书许多年,不曾学到半点圆滑,反被高高捧着,已有二十年无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何磐冷笑:“好一个欺负,是你们薛家的先打人!”
张大壮:“打得好,谁让你们何家的先开口损人!”
几个何家儿郎就快按捺不住,何磐打量着张大壮。
何磐当年上过战场,看人有一手,张大壮人如其名,生得和一块山石似的扎实,方方正正,却不是练家子,显然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他道:“既然都是武夫,不必打嘴仗,较量一番见分晓。”
张大壮:“巴不得!你们如果输了,就给我家妹子道歉!”
何磐怒极反笑:“好!若你输了,你就从薛家跪着走到何家,给我家姑娘磕头道歉!”
薛镐惊傻了,张大壮一定是疯了!他一个乡野汉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何家这种全家练武的?
薛镐赶紧问管事:“母亲呢?父亲呢?”
管事:“早些老太太和老爷进宫,大太太去了宁国公府……”
薛镐耸然一惊,这回,只怕从此薛何二家要结仇了!
既说要比试,薛家前院的空地正正好。
何磐身后儿郎都跃跃欲试,何磐叫了一个:“老二,你来。”
何二郎在何家几人羡慕的目光下,一个箭步向前,他早就看口吐狂言的张大壮不爽了,今日何家的委屈,定要让他偿还!
两人朝对方扑过去。
薛镐赶紧捂耳闭眼,后缩一步,却没听到张大壮的惨叫,他这才小心翼翼睁眼,旋即一愣——
只看张大壮和何二郎胳膊相架,谁也没落下风。
薛镐惊得张开嘴巴。
这第一招,何二郎立时收了轻视之色,他扎稳下盘,围观的何磐也皱起眉头。
下一刻,张大壮大喝一声:“嗬!”
传闻张德福年轻时在山上打猎,靠吼声喝退过大虫,此事真假不可考据,不过张大壮的嗓门,是随他父亲的,真的很大。
这声令众人皆耳膜大震,何二郎离得近,被震得手上卸力,反被张大壮掀翻在地。
一时,前院陷入一片死寂,何二郎满脸憋红:“你、你使诈!”
张大壮拍拍手:“没说不能用声音!”
何磐黑着脸,嗓门本是一项利器,这要是在战场,他这个二儿子已经死了,遂叫何二郎:“老二,回来。”
薛镐又惊又喜,这也行?可他还没来得及调停,张大壮意犹未尽,他指着其余几人:“都来!”
何磐正愁输得意外,还好张大壮自己指了别人,他一个眼神,何家四郎走了出来。
何四郎作风稳扎稳打,况且有何二郎前车之鉴,此局必胜。
薛镐急得跺脚,他们明明都赢了!
眼看何四郎和张大壮拳对拳,肉对肉的,局势比第一局要猛烈,薛镐心中狂跳,那何四郎越打越顺利,张大壮似乎只能防守。
何磐刚舒心一会儿,下一刻,张大壮那么大块头,竟灵活得像蛇似的,脚下一扭一旋,踹翻何四郎!
实在突兀,何四郎直到倒地,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张大壮还点评了一句:“你还不错。”
何四郎:“……”
张大壮能有今日的敏捷,全靠小时候闯祸,被张德福追着砍,何家人不知情,自然想不通,他们居然还是输了!
何家剩下的两人,也从一开始的跃跃欲试,到如今的犹豫,他们兄长都没能讨到便宜,自己能行吗?
何磐则脸色赤青赤青。
见状,薛镐忙打圆场:“何大人,今日就这样吧?哈哈哈。”
要说场上最得意的,不是张大壮,而是薛镐。
他前面有多担心,此时嘴角就翘得多高:你们何家号称武夫之家,还不是打不过一个乡野来的汉子?
真恨不得跳起来狂笑!
不成想,何二郎立时对何磐说:“父亲,这不公平,这男子本就不是薛家人,我们要打,也是跟薛铸薛镐打!”
薛镐:“啊?”
张大壮上头着,把薛镐薅过来:“嫌我不姓薛是吧,薛镐跟你们打,也不怕的!”
见还有翻盘的余地,何磐挥挥手:“老二说的没错,老五,你来。”
薛镐哪知道乐极生悲,居然轮到自己,忙说:“不,我不成的!”
张大壮拍拍他后背,说:“你力气不是挺大吗,怕什么?”
薛镐气势上已经输了,何五郎反过来挑衅:“软脚虾。”
薛镐却也没骂回去。
从小到大,薛镐没有能做成的事,小时候读书太差,总被祖母罚跪祠堂,夫子的戒尺从未断过。
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读不进四书五经,今日刚背的孟子,睡觉前就忘光了,比大哥差太多了。
他曾偷听到婢女们偷偷讨论:“原以为大哥儿读书不够好,才盼来个二哥儿,读书却更差了……”
那之后,薛镐彻底放弃了读书,家中见他连个态度也没有,就此作罢,到现在十八岁,靠祖荫挂了个虚职,整日游手好闲。
他至今唯一干成的事,就是找回平安。
自找回平安后,他成日春风得意,竟忘了,他干什么都不行。
何磐负手而立,偷偷松口气,这薛镐毫无气魄,必输无疑,何家总算能找回点面子。
果然,何五郎和薛镐一开打,薛镐满地开溜:“不成不成,这真不成!”
张大壮恨铁不成钢:“打他呀!”
薛镐吓得浑身是汗,下一刻,他就被何五郎抓到,迎面一拳,“嘭”的一声。
薛镐歪过脑袋,头朝垂花门那边一瞥,这一刻,时间似乎都变慢了,只看那门后,不知何时,竟然有了一团小小身影。
竟是平安。她露出小半个身子,那双漂亮清凌的眼眸望着他。
薛镐突然记起来了。
在所有人对他读书的事摇头时,小平安捏着他的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她用水灵灵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软软糯糯道:“二哥哥,掏鸟窝。”
和平安从皖南回京的路上,因为走的水路,船停之时,薛镐曾放饵钓鱼,那时候,平安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他是平安厉害的二哥。
如果平安被人欺负了,他这个亲二哥,却比不上养兄,他算什么哥哥?
下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气力,挡住何五郎的拳头,在何五郎震惊的目光当中,薛镐脑门敲向他的脑门。
咚!
何五郎晕头转向,连连退了几步。
薛镐却没半点影响,他乘胜追击,抡倒何五郎,学着张大壮大喊:“嗬!”
张大壮:“我们赢了!给我家妹子道歉!”
何家众人:“……”
这时,垂花门附近,彩芝和平安来了好一会儿了,她有些紧张,生怕莽汉唐突了平安,说:“姑娘,咱们快回去吧!”
她声音不大,但是在死寂的前院,却有一点明显。
几人不由都看了过去,门内少女已经转身,只半个侧影,一角百迭裙倏然一旋,如鲜妍的花儿般层叠绽放,若有暗香浮动,娇色天成。
何家几个儿郎都呆住。
张大壮拎起何五郎的领子:“滚,看什么看!”
薛镐一改先前的弱势:“道歉!”
…
凤仪宫。
裴诠说完“早日完婚”,别说张皇后,就是元太妃,都怔了怔,裴诠竟然会主动要求完婚!
豫王府对这门婚事,不是一直可有可无地忽视着么?
张皇后比元太妃更早回过神,她想起孙女玉慧。
本以为玉慧冒犯了豫王府的面子,裴诠才会出手,如今想想,转变却是在薛家平安回来后,有迹可循。
所以那次,玉慧得罪的,其实是薛平安这个人,而不仅豫王府。
实在令人意外。
秦老夫人却不动声色,她敢提出这个要求,远比薛瀚想得要多一点,那就是她全然不怕豫王府同意。
薛家的荣辱若只靠平安的婚姻维系,薛家之败,指日可待。
她也不想把这种事,全放到平安身上。
对着裴诠,秦老夫人容色不卑不亢,道:“王爷所言尽早,是回护,老身明白。”
“但如两位娘娘、王爷所知,平安过去没有生活在薛家眼皮子底下,怕是有些习惯难改,所以我们家想再养四年,等她十九了再出嫁。”
后半句,秦老夫人是对元太妃和张皇后说的,嫁娶之事,没有太多男儿插手的地方。
按说此时裴诠应下,退婚的风波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没等元太妃和张皇后说什么,裴诠突然说:“太久了。”
元太妃点了下头,裴诠已经参政,成家立业是这一两年该做的,若要拖到四年后,这门婚事变动的可能性太大。
虽然以前她乐见它的变动,可如今,裴诠似乎别有计划。
秦老夫人道:“那么,就两年后。”
裴诠眉间隐隐躁郁。
元太妃:“两年,这……”她看了儿子一眼,改了话头,“也不好就这么定了,总有商榷的时候。”
…
从凤仪宫出来,裴诠神色出奇的平静。
刘公公跟在他身侧,却能敏锐感觉到,他此时情绪并不算好,只是养气功夫在,不曾显露半分。
倏地,裴诠步伐一顿,道:“去兴华殿。”
万宣帝和薛瀚正在兴华殿。
第25章
…
觐见完,薛瀚躬身低头,从兴华殿中退出。
想起万宣帝满头华发,精神不济的样子,薛瀚心中叹气,如今朝中的风向,一边是太子,一边是豫王。
哪一方都能掀起波澜,而陛下,到底老了。
就如这次,何家在这时掺和进来,往小了说,是和薛家两家的恩怨,往大了说,弄得薛家有贪权之嫌疑。
二者都是薛瀚必须入宫的缘由,不管何家姑娘出言羞辱是否有意,薛家是清流,必须表态。
好在秦老夫人当机立断,同薛瀚进宫,占了先机,如今万宣帝已然清楚其中事由,甚至宽慰了他两句。
就算何家再来告薛家教女无方,也无济于事。
再想想秦老夫人退婚的策略,薛瀚还是钦佩其大胆果断,不知凤仪宫那边商议得如何……
只这婚事,一日不定,就一日难以安心。
他刚这么想,迎面却遇上豫王殿下。
王爷一身蟒袍,眉眼沉着,不辨喜怒,只目中酝着三分寒。
薛瀚忙退到旁边,低头一揖:“王爷万安。”
以往豫王与薛家之间莫要说人情往来,见面也不会多说几句,像上回桃花宴,豫王莅临,还是第一次。
那次,薛瀚让薛镐陪着豫王赏花,是他心知薛铸比上实在不足,豫王看不上薛铸,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薛镐和豫王同龄,不知是否更能聊得来,或许还能得用。
可惜自家孩子不争气,不了了之。
薛瀚兀自思忖,就等豫王过去,然而他的视线中,却出现豫王那双描金麒麟纹靴子。
裴诠到他跟前,抬手虚扶他:“薛大人,免礼。”
薛瀚赶紧起身,忙说:“不敢不敢……”
裴诠颔首,方才越过他,进兴华殿。
薛瀚留在原地目送他,简直受宠若惊,这是十几年来,豫王殿下头次如此亲和,竟还虚扶他一把!
真真叫人既惊,又慌,又喜,仔细琢磨,又有些愁,实在事出反常,令人难安。
薛瀚实在琢磨不透,他走几步就叹一声,一段一刻钟能走完的甬道,他生生走了两刻,还没等他心绪平定,身后,兴华殿太监周公公,叫住他:“薛大人,留步!”
薛瀚赶紧停下,道:“公公这是?”
周公公手中捧着一枚圣旨,笑道:“咱家正要去薛府,大人既还没出宫,正好,请大人听旨。”
薛瀚赶紧跪下,周公公抖开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常闻永国公薛瀚次女薛氏平安,蕙质兰心,秉性端淑,是为观音座下童子,朕已于太康七年指其与豫王订婚,今年岁既至,婚约定结两姓之好,酌定:薛氏平安与豫王择吉日十八年二月初一完婚,钦此。”
薛瀚心中大震:“……臣领旨。”
周公公:“薛大人,恭喜了。”
薛瀚请周公公:“有劳公公,往薛府吃一杯茶。”
他身上没有拿得出手的整银,请周公公回薛府,既为送钱,也为打探消息,这怎么就把日期定下来了?
他突然想起刚刚的事,天爷啊!难道豫王殿下方才进兴华殿,就为说这事?
周公公却笑眯眯道:“不了,咱家在宫里还有事务,大人快请将好消息带回家罢。”
薛瀚捧着圣旨,恍恍惚惚出了宫。
正好,宫女扶着秦老夫人也到了西华门口,薛瀚嘴唇干涩,忙上前扶住秦老夫人:“母亲,陛下下旨了。”
秦老夫人接过圣旨,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薛瀚本以为她会露出欣慰的笑,这门婚事悬在薛家面前十几年,今日总算定下来,有了圣旨,往后也没旁的异议。
母亲运筹了这么久,合该高兴的。
却看秦老夫人闭目摇头,神色微肃:“快了些。”
薛瀚:“左右还有八个月,还有些长。”
秦老夫人冷声一哂:“你急,你去嫁。”
薛瀚:“……”
而宫外,薛家管事正焦灼地来回踱步,一瞧老夫人老爷出宫了,赶紧跑上前:“老太太,老爷,何家的找上门了。”
薛瀚说:“不是交代过你们,好茶伺候着么,慌什么。”
管事瞧瞧左右,压低声音:“本是按老爷的吩咐招待着,二爷和张家大爷却回了府,和何家几位爷打起来了!”
薛瀚:“什么!”
秦老夫人说:“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却说他母子二人带着圣旨,从宫里回来,冯夫人也跟宁国公府做好了人情,打道回府,便听说薛镐打人的事。
目下,他们三人都在怡德院正堂,秦老夫人进宫一趟,已有倦意,闭着眼。
雪芝从外头撩帘进屋,低声道:“老太太,管事已经差人去找二爷了,就是不知道二爷去了哪。”
薛镐和张大壮打了人之后,却是脚底抹油,跑了。
薛瀚恼火:“这小子,又跑去哪儿逍遥了?快让门子小厮都去找,先把他找回来!”
冯夫人却有些想笑。
按她说,何家欺人太甚,薛镐和张大壮替家中出了这口气,真是通体畅快,但老太太神色不是很好,她不好笑出声。
秦老夫人:“先问问到底打成什么样。”
薛镐与何家打架这件事,严重和不严重,不能一概而论,得看打得怎么样。
当时在现场的管事,因心急,跑去宫外报信,没看个全貌。
本来,薛常安扇了何宝月一巴掌,薛家与何家交恶已难以避免,只是所谓做人留一线,薛家还不想和何家彻底撕破脸皮。
思及此,就是冯夫人,也收敛了下心中的快意,可是偌大的家里,竟一时没能找出个知道事情原委的。
这时,彩芝进了怡德院,她跪下道:“今日下午,二姑娘听到养兄的声音,就去前面看看,在垂花门外正好遇上了。”
薛瀚皱眉,冯夫人忙问:“乖儿没吓到吧?”
彩芝:“当时打得狠,我不太敢看,也只看到何家的输了,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姑娘多看了两眼,我们就回来了。”
何家的输了?
秦老夫人便说:“那问问平安。”
平安进正堂时,双手拿着一个小食盒,是刚刚怡德院的小厨房得了信,刘妈妈给她塞的桃儿蜜饯。
雪芝搬来一旁四方绣凳,是平安常坐的凳子,平安怀里就揣着盒子,捱着秦老夫人坐。
秦老夫人望着坐在自己膝畔的孙女,语气些微缓和,问平安:“他们打架,你看到了?”
平安回想了一下:“三个人,打二哥和张大哥。”
冯夫人:“三打二,这何家也真不讲究,还武夫之家呢,毫无武德,”又问平安,“还有呢?”
平安循着记忆,说:“大哥倒两个,二哥撞一个。”
冯夫人听得很是好奇,这张大壮居然这么能打,一人挑两?这倒也罢,薛镐怎么撞的人?听起来还怪有趣的。
秦老夫人问:“怎么撞的?”
薛瀚虽有气,此时也竖起耳朵。
平安认真想了想,稍微屈膝起身,她抬头靠近老太太。
秦老夫人一愣,她睁着眼睛,便见那乖软的孙女,将自己额头轻轻贴在她额角,像小猫似的蹭蹭自己,暖融融的。
平安“撞”了下秦老夫人,才坐回去,说:“这样,撞。”
秦老夫人:“……”
薛瀚咳嗽一声:“那小子……算什么,铁头功吗?”
雪芝和彩芝、青莲几人,也侧过身,忍着不笑,冯夫人却再也忍不住,心软成一团,把平安招过去:“乖儿,来撞一下娘亲。”
本来今日之事太多,家中几个大人心中各有烦扰,一时,心却都松弛下去。
秦老夫人微微弯了下唇角。
既知何家没占到便宜,虽输得难看,却没流血,想来何家输得丢人,也不会到处宣扬。
反过来,他们输给文臣薛家,只要薛家不宣扬,就是给他们面子,反而能护住最后的体面。
她松开眉头,说:“这事暂且如此。雪芝,从我库房拿两支碧玉簪,去听雨阁告诉老三一声没事了,不用担心。”
老太太考虑周到,薛常安胆大心细,进宫所得结果不和快点她说,她定会想上许久,辗转反侧。
雪芝“诶”了声。
冯夫人抱着平安在怀中,蹭着女儿额头,却听秦老夫人:“今日还有另一件事。”
薛瀚和母亲对了个眼神,把圣旨拿出来,对冯夫人和平安道:“陛下定下平安和王爷的婚期,就在明年二月初一。”
冯夫人一下愣住:“这么快?”
薛瀚摸摸鼻尖。
秦老夫人沉着道:“暂且定下来也好,先把有些人的心思按一按。”免得无端又拿平安做筏子,这也是她最开始进宫的目的。
平安听到这儿,慢慢地反应过来。
咦,她和王爷吗?
想到自己的小龙舟,她轻轻皱了下鼻头。
怎么防呢。
…
听雨阁。
薛常安写了一下午的字,手腕有点疼,如此,心中刚静了点。
红叶进屋,语气着急:“姑娘!老太太房里来人了!”
雪芝跟在她身后进来,她绽出笑容,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薛常安,笑道:“姑娘安心,这事老太太、太太和老爷都解决了。”
薛常安愣了愣,都没接过盒子,只问:“我不用去庄子?”
雪芝:“什么庄子?道歉都不用,就等何家的来吧!老太太说:没事了,不要多想。”
一瞬,薛常安心中石头落地,眼前模糊。
雪芝又说:“还好三姑娘给二姑娘出头,否则,这事怕一旦传成茶余饭后的闲话,就控制不住了。”
雪芝走后,红叶高兴极了。
之前她想让自家姑娘亲近二姑娘,姑娘如何都不肯,如今,姑娘为二姑娘做了一件大事,想来,冯夫人也能看在眼里,自不比明芜院的差!
红叶笑着说:“连雪芝姐姐都说还好有姑娘出头,真好!”
却看薛常安撇过脸,她只露出侧脸,哼了一声,说:“谁给她出头了,我只是看不惯何宝月。”
红叶:“……”
…
永安街后巷。
薛镐躲在张大壮居住的院子中,他揉着额头:“嘶,真疼!是不是肿了个包?”
张大壮:“没肿,不过疼也该,谁让你逃的,早早跟他打就是了,又不是打不过。”
薛镐想起自己前面的怂样,也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就总觉得打不过,可真动手了,却比想象中简单。
何家世代练武,一家从军,噱头很能唬人,他自己能赢确实意外,不过,张大壮可是赢了技艺更成熟的何二郎和四郎。
薛镐给张大壮肩膀来了一下:“你小子,竟也这么深藏不露。”
张大壮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比抓野兔简单多了。”
薛镐叹气:“我好像闯了大祸,现在不回家,真的好吗?”
张大壮笑了:“你都知道自己闯祸了,干嘛还非要回家找打?肯定躲一天再说啊!你放心,小妹在,你爹娘再生气,不消多久就消气了。”
以前在皖南,他闯了祸,一般躲去山里,等张德福和周氏气消,尤其有了平安后,他们就是再气,也不会气很久。
薛镐思来想去,他还是有点怕,四五年前,他和庆顺王府的打架,被祖母罚了家法,躺床上三天。
薛镐说:“不行,我还是回去吧!”
此时天色黑了,薛镐带着小厮,做贼似的,悄悄从后门回家,刚路过春蘅院,正好和出来消食散步的平安和彩芝遇上。
平安叫他:“二哥。”
薛镐很是吓一跳,还好没看到冯夫人,他搓搓鼻子,便问:“二妹妹,你吃完了?”
平安“嗯”了声,只管盯着薛镐的额头瞧。
薛镐想起自己下午那一威风的头槌,腰背挺直,显摆:“怎么样,打跑了何家那群人,二哥很厉害吧?”
平安指着他额头:“有个大包。”
薛镐赶紧捂了下额头,无声倒吸口气,他就说肿了嘛,张大壮诓我!
再看平安,还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儿盯着自己,她仿佛第一次看人头上长包,很是新奇。
薛镐福至心灵,他低下头,指指额上大包:“来吧,随便摸,二哥不怕疼。”
平安抬起手,总算摸到了二哥头上的大包。
她轻轻“哇”了一声:“铁头功。”
彩芝忍不住笑了下,薛镐一冷,不由也嘿嘿笑了起来:“没错,我有铁头功。”
对,他没做错,都怪何家的管不住嘴,敢开罪二妹妹,怎么好意思上门讨说法呢?下次他们还来,他还敢打!
再往自己院子去时,他挺起腰杆,就算这次再被家法伺候,他也不怕了。
然而没多久,太太房里的琥珀,送来了一罐消肿的红玉膏。
薛镐:“什么意思?”
琥珀笑道:“给二爷治‘铁头功’用的!”
薛镐捧着红玉膏,好一会儿反应不来,这事居然这么过去啦?真不用罚家法了?
那真是太好了!
…
却说京中,各家和乐融融,实则都留了个心眼,盯着薛何二家。
便知薛瀚先进宫,后何磐也进宫,只是薛瀚是满心激动欢喜出宫,何磐是被陛下斥责好几句,灰溜溜出宫的。
没多久,何磐带着一份礼单,登薛家的门致歉,众人便都晓得了,得,薛家占理了!
既是薛家占理,何宝月口中“薛平安是被拐走”之语,也没了依据,反之,她却被薛家三姑娘打了一巴掌,却还得道歉,真真没脸。
京中有心的贵妇,暗暗重新审视薛三姑娘,原以为她与薛大姑娘一般,是个任人拿捏的主,不成想,有这般机敏。
之后,便是何宝月称病在家,推了不少本来应承好的宴席,怕是短时日里,都不会走动了。
这还没完,很快,豫王与薛家的婚期既定,便也传出去了。
一时,各家心思不一。
这日,徐敏儿照旧进宫伴读,进宫前,又遇上薛家三安。
依然是薛静安和她招呼:“敏姐姐,上回在你家,真是叨扰了。”
徐敏儿一笑:“哪里,是我没招待好你们。”
她偷偷瞧薛常安,薛常安似乎一如既往,不因打人无事而洋洋自得,只是她往常那种孤高之感,竟弱了几分。
徐敏儿不由猜,她们三姐妹,刚刚在马车里,一定有说有笑的。
可是,她们这样的人家,姊妹之间,真的可以互送小龙舟,说说笑笑吗?一两个就算了,三个都行?
徐敏儿按下心内升腾的奇异感觉,瞥向一侧的平安。
平安有些犯困,浓密的长睫低垂,姣好白净的面庞,一片恬然,仿佛近来京中噪然声息,与她无关。
徐敏儿想起,薛平安是被拐走的消息,就是自己府上传出去的,可是竟不了了之,宁国公府能打出的好牌,竟一张不留了。
徐敏儿咬了咬唇。
这时,一个老嬷嬷带着大宫女,她们在甬道等候多时,老嬷嬷走上前,对四位姑娘点头,又单独对平安说:“薛二姑娘,老奴是太寿宫掌事庞嬷嬷。”
薛静安和薛常安认得她,前面平安在宫里被玉慧闹了一出,她们回去后,冯夫人就让她们记住各宫掌事嬷嬷。
薛静安问庞嬷嬷:“嬷嬷所为何事?”
庞嬷嬷笑道:“元太妃近日得了一套曲谱,想与二姑娘讨论一番,已与八公主请示过了。”
这下,其余三人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是婚期定下,元太妃想瞧瞧平安。
既然是去太寿宫,今日不用读书了。
元太妃真好,平安点头:“走吧。”
…
太寿宫在后宫,得先绕过知行殿,穿过万宝花园,远近宫阙错落,鸿图华构,在骄阳渐盛的巳时,一行人总算到了太寿宫。
平安走得有点慢,庞嬷嬷看出来了,小姑娘似乎不太爱动。
而此时,元太妃在做晨间功课,须得稍等片刻。
庞嬷嬷引平安到抱厦,抱厦内有一张案几,两把黑楠木雕花宫椅,平安挑了一把,端端正正坐好。
她嘴上不乱搭话,眼睛也不乱瞟,就望着抱厦外,远处碧空如洗,一双眼儿竟比天色还要清透几分。
庞嬷嬷心中一软,她一辈子在宫里,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薛家姑娘,她私心里是有眼缘。
她知道,元太妃是个好说话的,不介意这些规矩,她便叫宫女:“给姑娘端点石榴糕。”
时人尚食补,石榴糕能生津止渴,健脾健胃,宫中所用极为精致,雪糕为圆形,中间点着粉色的花瓣,则为石榴肉,籽儿全被挑出去,一口下去,脆甜软香,各有所得。
一碟石榴糕,摆着六个,平安小口小口吃了两个。
突的,外头太监报:“豫王殿下到。”
听脚步声,竟是直接朝抱厦走来,庞嬷嬷“咦”了一声,裴诠已走进抱厦。
“王爷万安。”
在一叠声问安之中,裴诠抬手免礼。
他目光定向才刚站起来的平安,她今日梳了双螺髻,两股头发结成一起,簪着金花叶步摇,随着她起身,花叶细颤,光泽闪烁,甚是漂亮,却不及她眼波流转的刹那光华。
好像见到他,她也有点开心。
裴诠缓步走了过去,提起下摆坐下,他撩起眼眸,看向她。
平安还没来得及问安,他免了礼,她便也坐,细指指着桌上,那一碟模样精致的石榴糕给裴诠看。
她说:“吃。”
一旁,庞嬷嬷见状,正想说王爷自幼不爱吃糕点,却看裴诠捻起一块石榴糕,她赶紧闭嘴。
他只瞥了平安一眼,说:“这是我的?”
平安点点头:“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裴诠顿失兴趣,他搁下糕点,看向另外三块,只问平安:“你那份呢?”
平安软声:“在这。”
裴诠:“在哪?”
便看她抬手,裴诠的目光,便也不由随着她的笋尖似的指,最后,她指向了她自己的,嘴唇。
女孩儿肤白若凝脂,唇瓣不沾口脂,若新嫩的桃瓣,比糕点上的石榴粒,还要饱满鲜妍。
裴诠上眼睑一耷,视线往旁一挪。
为什么不看了?平安眼睫轻动,她指尖改了方向,裴诠便看她指着她平平的肚子,还戳了一下,似乎软软的,她道:“这儿呢。”
嗯,已经吃下去了,王爷抢不走的。
裴诠:“……”
第26章
平安想的,很简单。
石榴糕好吃,不过,她吃两块就够了,正好裴诠来了,她的石榴糕,就不会像小龙舟一样,被裴诠抢走。
所以,她在看到裴诠的时候,有一点儿开心。
开心的事,就要告诉裴诠。
只是,在她说完后,抱厦内一派静谧,王爷盯着她,他眼底蔓延出一缕灼灼之意。
他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一只饱满晶莹的红石榴。
平安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她想起什么,又拿起一块石榴糕,递到裴诠面前,很慷慨,一点都不吝啬。
裴诠敛眸,他两指捏住糕点,接了过来。
石榴糕散发着甜腻的香味,是他从小不爱的甜腻,五岁时吃的一块菱粉糕,里面为了掩饰毒药的苦,加了大量的乌糖,甜到发苦。
他吐了出来,还是中毒了,自那之后,他桌上再不会有糕点茶果子。
这也是那次之后,他第一次吃糕点。
这块石榴糕,拿在手里没有重量似的。
裴诠咬了一口,糕饼软糯粉香,甜而不腻,点缀在上面的石榴粒,脆甜可口,冲淡了糕饼的甜。
她吃的,也是这个滋味么?
不知不觉间,他用下一个,便看平安又拿一个递给他。
裴诠吃了口刚上的清茶,他眸色渐深,忽地问:“你当我是过来吃糕点的?”
平安放下糕点,白嫩的指尖推了推剩下的三个,摆到一起去。
她一边弄,一边抬眸,只说:“你是来,找我的。”
裴诠随意放在桌上的指尖,收紧了几分,说:“嗯,是找你。”
他是来找她拿东西的,什么都好。他这个身份,什么用度也不缺,可是,但凡是她的,他都想占有,圈到自己的地盘内。
直到最后,占有全部,连带她的发丝儿,一丁点不分给旁人。
她明明这么通透,却总让人差点以为是个小傻子,那双盈盈秋水眼眸,专注地看着他,也只看着他一人。
不自觉地,裴诠浅淡的薄唇,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见平安拨弄了下石榴糕,似有些不舍,一旁庞嬷嬷观察了一会儿,便如人精似的,上前一步,问:“姑娘想把剩下的带走?”
听到可以带走,平安点了下头。
庞嬷嬷说:“那姑娘等会儿走的时候,老奴再给姑娘包起来。”
这回,平安“嗯”了声。
庞嬷嬷见自己说一声,她才应一句,乖得很,也想起来的时候见到的姑娘们,太寿宫太久没见到鲜妍漂亮的小姑娘了。
她不由笑道:“与姑娘一同进宫的还有几个伴读,想来是分给她们一起吃的。”
裴诠目光微沉,眼中凝了一丝阴霾,他重复一遍庞嬷嬷后半句:“分给她们,一起吃。”
嗓音低沉,却叫人不自觉后背一凉。
庞嬷嬷顿时有些无措,该不会是自己说错了话吧?可是是说错了什么呢,王爷并不喜欢八公主的伴读?
她顿时有点后悔,只怕自己多此一举。
好在抱厦外,大宫女自殿内走出,福身一禀:“王爷,二姑娘,太妃功课已毕。”
裴诠便站起身,道:“告诉母妃,本王事务繁忙,下次再请安。”
…
太寿宫内,元太妃净了手,着一身素净的服装。
庞嬷嬷先进来,说:“娘娘,豫王殿下方才也来了,坐了会儿,说是事务繁忙,下次再来请安,就走了。”
元太妃说了他句:“既然都来了,也不进来见一面就走。”
这话似有些抱怨,但她心里门儿清,裴诠如今在户部,不止小小户部主事的活要做,还有许多万宣帝派下来差事,得见文渊阁大臣,着实忙碌。
他能到太寿宫外吃杯茶,已是忙里偷闲。
庞嬷嬷又报:“王爷在外面吃了一块糕点。”
元太妃微讶:“他吃糕点?”
庞嬷嬷:“对,薛二姑娘给的。”
元太妃一下想明白了,裴诠在表态。
他来太寿宫,既然不为请安,那就是因为,今日是元太妃第一次传唤平安。
那日,元太妃听说裴诠在兴华殿,主动与万宣帝商议了婚期,她心内惊诧,直到今时今日,仍有余韵。
在秦老太君进宫退婚前,裴诠从没在她面前说过薛家的好话,她也一直知道,他心内颇有不满。
如今婚期既定,元太妃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实则她最不反对这门婚事。
可结亲结两姓之好,她只对政治因素放心,但儿媳这个人究竟如何,她还不放心,也想过过目。
薛家平安打从回京,声名连她这种久居深宫的妇人都听说了,前头又有秦老太君作势退婚,元太妃难免先入为主,有些戒备。
如今,既能让儿子请婚,又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护短,她对平安的好奇更甚。
元太妃坐好了,叫庞嬷嬷:“让薛二姑娘进来吧。”
一位大宫女领着平安进门。
元太妃先是眼前一亮,平安穿着银红满绣海棠苏锦半臂,并一条翠青褶裥裙,红与绿很喜庆,若是一个不慎配不好,惹眼还失了格调,但在她身上,便好似无需半分顾虑。
只看她肤色白皙,两腮透着红润,一双眼儿清澈纯净,这么热闹的颜色,在她身上半点不嫌挤,反而因为她气质宁和,也染上了几分不可道的仙逸。
也让她不因衣裳繁华,与向来清苦的太寿宫格格不入。
这般样貌,着实与裴诠郎才女貌,元太妃无声地吐了口气。
平安福身行礼,元太妃免礼,叫庞嬷嬷:“赐座。”
这一眼,元太妃是对她放下一点戒心,可人再很美,值得这么稀罕吗?在这后宫中,谁没见过美人呢?
庞嬷嬷让人搬来一只雕花凳,便看平安坐了下来。
元太妃心想,是很随心的姑娘,竟也不谦让一下。
这却是元太妃想岔了,若平安只是一个世家姑娘,她就能放下所有芥蒂,好好欣赏一番美人。
只是如果是儿媳,考虑的东西就要更多了,普通人家婆媳间尚且易有争端,何况天家。
她一边观察平安,一边问了平安年龄,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
平安咬字慢,回答得不快,不急不躁,声音如莺儿似的,听着有些舒心。
刚这么想,元太妃又立刻皱了下眉头,乍然初见的行径,终究是表象,想装的话可以装得惟妙惟肖。
以前后宫里的嫔妃就是这般引得先帝欢心,争权夺利,弄得乌烟瘴气的,本就不多的子嗣,却也都养不大。
看人还是要看里子。
她端起白瓷盅啜了口茶,说:“平安,我有一事要问你。”
平安抬眼看着她。
元太妃微微严肃:“你可知,金刚经中‘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作何解。”注
大盛尚孝道,京中老人多崇佛,绝大部分闺秀,对金刚经都有所涉猎。
元太妃说的这一段,来自《威仪寂净分》,篇幅很短,京中姑娘们都会读一读,或当消遣,或有长辈信佛的,便彩衣娱亲。
她看着平安,等着她的回答。
平安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句:“我不会。”
元太妃:“……”
她险些没能咽下刚喝的茶,这还是这么多年,她头次见女孩儿被问到这句,能大喇喇承认不会的。
毕竟大部分姑娘自恃才华,就是不懂,都会试着解读,解读成什么样,她们的心就是什么样。
但平安承认得太干脆了,没有羞惭,没有故作模样,她是真的不懂,坦坦荡荡,不做矫饰。
这时,元太妃才对平安是被拐走的事有些真实感,否则依她的气度,还以为是世人见她在深宫,讹她的。
一时,她心中转过许多的念头,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平安缓缓说:“我问祖母。”
元太妃又是一愣,这点小问题,如何劳动秦老太君?
况且这样就让秦老太君知道,她在考校她老人家的孙女,薛平安该不会是搬秦老太君来压她吧?
她惊疑不定,只是,平安眼底一片诚挚。
她又说:“得抄回去。”
她记不住那么长,还很深奥的话。
元太妃:“……”
她突然反应过来,小姑娘就是很简单地以为,她真的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元太妃却没有不悦,只是面皮微热,她说:“咳,不用了,不会也没关系。”
平安“哦”了声,轻点头。
那回去后,就不去问秦老夫人了。
见她用那干净的眸子,忽闪忽闪看着自己,元太妃脑子一热,对庞嬷嬷说:“去库房拿那套累丝螺钿碧玉头面,送给姑娘吧。”
话音刚落,元太妃浅怔,庞嬷嬷也愣住。
前头元太妃早就和庞嬷嬷商议过,和薛平安初见,她理应送点礼,但又不能送太贵重,免得助长姑娘娇气,失了她婆母的威仪。
所以当时是决定,只送一只碧玉手钏,那手钏既能代表皇家的体面,又不会过于贵重。
可她脱口而出的这一整套头面,价值可比碧玉手钏贵上许多,话是当着平安的面说的,又不可能收回。
只是纳罕,怎么稀里糊涂的,这就送出去了?
如此,平安离开太寿宫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太寿宫的宫女,左右提着一盒小石榴糕,右手捧着一整套沉重的头面。
平安步伐轻盈。
她心想,太妃娘娘也好。
…
而此时,太寿宫内。
元太妃扶着额头,说:“那孩子,你说她也过十五了,从小还被拐走,不可能没遇到过恶意,但是怎么养的这性子?”
她在深宫三十年,着实第一次见到这种性子。
庞嬷嬷笑道:“太妃娘娘不是怕没有眼缘么,这么看来,这是好事。”
元太妃摇头:“也没必要太有眼缘。”
到底将来是婆媳,只怕少不了矛盾。
…
第27章
从宫里捧回来的累丝螺钿金镶碧玉头面,簪钗耳环摆在桌上,光泽熠熠,巧夺天工,极尽富贵。
琥珀作为一等大丫鬟,见过不少世面,仍觉其精美绝伦,笑着对冯夫人说:“这套头面真真的华丽,姑娘若戴上,不知该有多漂亮。”
冯夫人却没有得意之色,看到这副头面时,她一眼认出,这是太妃娘娘当年圣宠在身,协理六宫时经常戴的。
此时它们摆在自己面前,恍若回到当年,除夕宫宴,她作为新妇进宫请安,当时的元妃高高坐于上首,与命妇们遥遥对望。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会不会再过几年,就轮到平安戴着它,远远坐着,她们母女想再亲近,也不能了。
思及此,冯夫人心内一痛,八个月后的婚期……不,如今却不足八个月,实在太快了。
然而这还是圣上宽厚,没有让薛家在十二月就送嫁,而是避开了年末和正月,至少让平安在家中过一次年。
瞧见冯夫人惆怅,琥珀收了笑意,劝了声:“太太,好在娘娘此举是重视姑娘,将来,定会疼爱姑娘的。”
如今孝道当道,婆母拿捏媳妇的办法,数不胜数,做媳妇的就只好咽下这口苦。
冯夫人运气不错,秦老夫人虽然强势孤高,却从没用龌龊法子磋磨她。
但据她所知,其他公侯之家,其中阴私不是一句能说尽的。
哪知琥珀安慰得不是地方,冯夫人倏地冷笑:“我的乖儿我自己疼,她干嘛呢送这么好的东西,想跟我抢我乖儿?嘁,稀罕!”
琥珀左右说不通,讪讪一笑。
冯夫人当然知道,元太妃抢平安是她的臆想,但关起门来骂两句也无妨,主要是解气。
她摆摆手,让琥珀把头面收去新库房。
平安的新库房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琥珀这儿,一把在彩芝手上。
平安快要成亲了,就得从春蘅院搬出去,她出生后,冯夫人把和春蘅院并排的春荇院为她备着。
后来平安被拐了,冯夫人依然让人常年洒扫春荇院,春荇院没有废弃,也没有给别的姑娘用,只因冯夫人一直相信,她的小平安一定会回来。
她环顾四周,眼眶微热,光是平安从春蘅院搬出去,她就这般不舍了。
正好,彩芝带着平安看过了院子各处,往屋里来,冯夫人忙掩饰情绪,问平安:“怎么样这院子,还喜欢吗?”
平安点头。
家里很大,住哪里,都很舒服。
冯夫人握着她的手,叹息:“换了新院子,你会不会孤独呢?”
平安抬眼看着冯夫人,突的,她轻声说:“娘,今晚一起睡。”
冯夫人一愣,旋即绽开笑容:“那是,一起睡!”
…
晚间,薛瀚搬回春蘅院。
起先平安在春蘅院住时,薛瀚也在,只是时间一久不是办法,他搬去内书房,直到今日,才搬回来。
薛瀚躺在床上,长叹口气,还是自家床舒服。
冯夫人拆卸着钗环,说:“我方才同你说的,你听到没,太妃送了那么华贵的头面,将来平安出嫁,咱们必得打一副能比得上的头面。”
薛瀚心算了会儿,问:“一百两,够吗?”
薛瀚在官场本职督查百官,绝不能监守自盗,薛家的田铺地产又要支应家中用度,一百两确实是他全部私房。
冯夫人:“……你出一百两,我拿嫁妆贴补一千两,势必不输给宫里的。”
她娘家是扬州望族,花钱向来大方。
说罢,薛瀚催夫人:“快来睡罢。”
冯夫人嫌弃:“跟你睡有什么好,还爱打呼,我今晚还去春荇院那边,和平安一起睡。”
跟平安一起睡的这一阵,冯夫人被养刁了,女孩儿香香软软,抱在怀里,别说多可怜可爱了。
薛瀚摸摸鼻子,自己是愈发不招夫人待见了,又说:“下个月秋狩,官员可携家眷随行,你和平安都去吧?”
冯夫人:“我去了,家里的事谁料理?”
大盛秋狩足有五日,去一两日还好,五日太长了。
每年转季,秦老夫人身体都有得熬,今年好了一些,大抵因为平安常在那吃饭,老太太胃口好,吃得好,就扛得住转季的凉风。
即便如此,家里的事也不能丢给老太太,还得冯夫人自己主持。
薛瀚:“那就都不去了。”
冯夫人:“不行,平安当然得去玩。”
大盛女子从婚前半年起不出门,要绣嫁衣,学管家。
但平安才回京多久啊,冯夫人不舍得拘着她,况且不久前,平安不再入宫伴读,张皇后也说平安该趁着还有机会,到处玩玩。
于是,平安等婚期前三个月再不出门,也没什么。
薛瀚又提:“让静安也去吧。”
冯夫人没有犹豫:“她也是最后的快活了,平安只待三个月,那她也三个月,既然都去了,让常安也去。”
这几天,薛静安的婚事定下来了,婚期比平安要早,就在十二月二十,定的是镇远侯府的嫡次子林政,一点没有低嫁。
林政读书很不错,二十岁中了太康十五年的进士,现下是庶吉士,在翰林院表现优异。
薛瀚特意打听过,他很有望留京。
连冯夫人都没想到,林家很看得起薛静安。
相看那一天,林家夫人同冯夫人说:“你家几个姑娘,姐妹相得,同心一力,却是好事。”
冯夫人这才意识到,打从平安回来,很久没见薛静安和薛常安互别苗头了,她们以前那点小心思,也没用在平安身上。
如今想来,那林家夫人定是找薛府人打探过,知道薛静安不爱惹事,才看上她的。
薛静安遇上一门好婚事,平安也定下婚期,各有归宿,可惜,薛常安这两年的婚事,却不好说。
冯夫人一边往春荇院去,一边摇头叹息。
青莲在门上待着,见到冯夫人,赶忙上前:“夫人,大姑娘、三姑娘也在屋内,我去说一声。”
冯夫人拦了一下:“等等。”
她站在门口,只看屋里燃着灯烛,光线明亮,窗下的榻上,薛家三个姑娘都在,姑娘们凑在一起,模样各有鲜丽好看,却都有凝重颜色。
而案几上,原来摆着云母象棋。
平安微微蹙眉看着棋盘,她一只手撑着脸颊,脸上薄薄一层软肉堆在她手心。
和她下棋的是薛静安,薛静安催她:“二妹妹,这步你可得好好想了。”
平安:“唔。”
观棋的薛常安状似无意,一直盯着“马”,平安察觉她的目光,她眼前忽的一亮,抬手走马,这就破局了。
薛静安说薛常安:“常安,你做什么?”
薛常安:“我什么都没做。”
这回,轮到平安催薛静安,她目光清冽莹润:“姐姐,你好好想。”
薛静安:“……”
门外,冯夫人盯着她们,不由一笑。
这一幕,在以前,她是如何也想不到能发生在薛家。
…
大盛秋狩都在寒露后,今年寒露正好与中秋同一天,这是百年内只能遇上七八次的。
所以皇家格外重视此次秋狩,早早地给各家派发消息,额外允许官员携带多名家眷,手炉棉被煤炭,要提前准备。
八月十三日,各家马车跟上皇家仪仗,抵达京郊皇家围场,直到八月十八回来。
薛家这次去的,不止薛瀚和三个姑娘,还有薛铸、薛镐,以及张大壮。
张大壮以侍卫的名义随行。
上回,张大壮撂倒何家儿郎,薛瀚和冯夫人对他有些改观,去皇家猎场,身边多一个有真功夫的也好。
薛镐再三叮嘱他:“你到那儿之后,小声再小声,惊扰圣驾,可不是玩的。”
张大壮:“你放心吧,我都习惯了,你们京城人就爱小声,小家子气。”
说这句话,他没把平安归入京城人,小妹说话细声细语,那是正常的。
想着,张大壮打马走到薛家马车外,问:“小妹,饿了吗?我这儿有吃的。”
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平安白净的脸庞,她摇摇头,虽然不饿,但还是问:“好吃吗?”
张大壮把兜在篮子里的小黄梨,露给平安看:“前面那段山路摘的,我尝了一个,还挺甜。”
小黄梨洗了一遍的,沾着亮晶晶的水珠,让人一看口齿生津。
平安看痴了,不由点点头。
张大壮:“吃几个?”
平安伸出三个指头,又把手伸出去,张大壮一个个放她手心,她挨个拿回来。
她和薛静安、薛常安正好一人一个。
刚放下车帘,外头又传来一阵小骚乱,薛静安捧着梨,问外面:“怎么了?”
彩芝在外面回到:“姑娘,是咱们一辆装行李的马车,和别人家的别了下,轮毂没坏,没什么大事。”
去皇家猎场的路上,车辆浩浩荡荡,最前面是万宣帝的銮驾,左右分别为豫王、太子,往后才是朝中官员。
马车多,道就这么宽,互别是难免的,但和薛家马车差点撞上的,是武宁侯何家的马车。
武宁侯何家那,也有丫鬟报了此事。
何宝月听着薛家的名号,气得脸色发青:“又是他们。”
上回被当众扇了一巴掌后,她足足躲了两个月,才敢趁着秋狩,出门见人,薛家却大摇大摆的,半点不羞不惭。
母亲刘夫人打发了丫鬟,也说:“薛家实在是天杀的。”
她也郁闷,她让丈夫何磐再登门问罪,何磐却推脱了一回,第二回虽然登门了,但竟然是去赔礼道歉的。
薛家还没成外戚呢,就学会仗势欺人了!
刘夫人又说:“宝月,你放心,你父亲兄长以前哪次没有围猎上大展身手,这回定会给我们挣回面子。”
薛家是只读死书的,除了好运博得一门好婚事,拿什么跟他们何家比呢?
…
未时,朝臣世家子弟的马车,陆陆续续到达皇家禁苑。
打从太宗皇帝扩建,皇家猎场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禁苑,一部分是猎场。
禁苑宫殿供后宫妃嫔、官员女眷歇息,像永国公府、宁国公府等公侯世家,能独享院落,那些人口少的,夫家官职低的,就一间院子挤一挤。
至于男人们,都住在猎场内的营帐,有勿忘打天下之苦的警世意味。
在禁苑放下行李,各家得力的嬷嬷为姑娘们收拾行李,姑娘们便互通院落,喳喳不断,好不热闹。
平安和薛静安、薛常安出来时,正好徐敏儿要来找她们。
徐敏儿道:“好一阵不见,我还有些不习惯呢,总记起我们在知行殿伴读的日子。”
七月起,薛家三安不再往宫里去伴读了。
薛静安笑了:“那敏姐姐常来永国公府,饶是把我家认作你家,也无妨。”
徐敏儿:“你这嘴,定了婚事,变得可会说了。”
薛静安闹了个脸热,众人笑了,她们又有些羡慕,薛家两个姑娘都是待嫁三个月,堪比郡主的自在,可真快活。
其中,尤其羡慕薛平安。
她们偷偷打量平安,天渐寒,平安手里抱着个小手炉,背着一个绣着莲花纹的小挎包,身穿鹦歌绿团花纹闪缎小袄,下着云白地绣百蝶马面裙,一派花柔玉净,清丽幽雅,又不失天真玩趣。
一个乡下突然杀回来的姑娘,走得却比她们任何人要高。
自然,薛家三位姑娘中,最低调的,莫过于薛常安,她站在平安身后,一言不发。
但大家都知道她打了何宝月,却安然无恙。
她们想,换她们犯了这种事,家里不定会为自己出头,但心底里也有不屑,动手打人到底太彪悍。
眼下,徐敏儿问平安:“妹妹不换骑装?”
平安摇摇头:“我不会骑马。”
她倒是承认得坦然,徐敏儿说:“不急,这才第一日,回头我们都教教你。”
薛静安说:“那是。”
突的,何宝月带着好几个姑娘,从禁苑另一个门出来。
众人一愣,何宝月冷哼一声,从她们旁边越了过去,看来和薛家,是撕破脸了,表面功夫也不做。
正尴尬着,薛静安却落落大方地朝几位姑娘说:“走吧,咱们也去猎场,可不要败兴。”
徐敏儿这才反应过来。
她心中有点不快,薛静安果然是有点变了,不再像以前鹌鹑似的,不然,什么时候轮到她主持大局了?
她心里暗暗紧张,万不可再被薛家姑娘抢走场面活了。
…
猎场是一道起伏的山丘,入了秋,树木有些落叶,却也没全掉光,山下有一片开阔地,搭着亭子供歇息。
最大那几个亭子,插着赤金旗帜的,是皇家御用,剩下的就可以随意进出,平安一行人挑了一座视野开阔的亭子。
徐敏儿说:“今日天时真好。”
薛静安:“是呢,要晴上好多天呢。”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秋风轻轻吹拂面庞,平安舒服地眯了下眼睛。
突的,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是太子殿下和王爷。”
裴诠坐在马上,墨发束成冠,他身穿玄色宝箱花纹骑装,手上束着护腕,身前后覆着甲胄,装束利落干脆。
灿灿日光勾出他清晰的剪影,身量颀长,仪态挺拔,将他冷淡的眉宇和薄唇,镀上一层金色,不言自威。
另一匹马上,太子年过四十,体态已经发福,这几年许是忧思过度,他鬓角白了许多,远远瞧着,仪态气度泯然众人。
他们一同骑马归来,身后侍卫驮着一头鹿,想来是打猎过一轮,有所收获,要去禀报万宣帝。
太子和裴诠说了什么,裴诠淡淡应着,突的,目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亭子,又似乎没看到。
过去,豫王曾引得这儿多少姑娘倾心,乍然一间,不少姑娘都看得怔住,目光忍不住追着豫王。
薛静安过去也曾是其中一员,如今她早就清醒了,不是她的,自然不是她的。
而平安却好似没发觉其余姑娘们的目光,她也望着那边,神色坦然。
薛静安无奈一笑,对其他人说:“你们喜欢看豫王殿下骑马么,那咱们都去选个马儿吧。”
薛常安也说:“走吧。”
一句话,让一些姑娘心中一震,赶紧收回目光,又有些尴尬,便纷纷附和:“好啊。”
平安吹着风,她不想跑来跑去,就说:“我坐就好。”
薛静安:“好呀,你在这儿坐着吧。”
正好姑娘们也有些心虚,而薛家自己有马,不用去选,一时,亭子里只剩下平安与几个守着的宫女。
平安看着景致,山峦叠嶂,风吹云散,和皖南的山相比,皇家猎场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更大,更漂亮。
她打开小挎包,拿出纸笔,桌上有砚台墨条和水,平安拿起墨条。
不是出来玩还有功课,而是她要写两封信,一封送给在京城的冯夫人,一封则是要寄去皖南。
宫女上前一步:“姑娘,奴婢来吧。”
平安一只手垫着下巴,没骨头似的,半趴在桌上,开始写信。
平安进宫伴读有几个月,那宫女认识平安,她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偷看平安的信。
宫女看得有滋有味,突的,身后有人拍了下她肩膀,宫女一惊,那人竟是豫王身边的太监,刘公公。
刘公公朝她比了个手势,只看周围的宫人都退避了,一身劲装的裴诠,就站在几步开外。
第一次与豫王殿下这般近,他身姿笔挺,面冠如玉,着实令人心旌摇曳,宫女不由有些面色发红。
可是仔细一瞧,王爷只看着平安,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她赶紧低头,无声退下。
…
裴诠站到了宫女本来的位置,他一手拿着墨条,磨着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平安写的东西。
劳动王爷给她磨墨,平安没察觉,她回想着事情,边往纸上涂涂写写。
小姑娘的字没什么长进,笔画圆滚滚的,霎是娇憨,她写得很慢,似乎觉得梨字笔画好多,手腕一转,在纸上画了圆滚滚的梨。
再在旁边写下一个字:不甜。
接着,她又写到猎场后的见闻,画了两头圆滚滚的玩意,上面坐着两个圆滚滚的人。
怕收信人看不懂,平安沾了沾墨,贴心地一旁各自注上:太子、王爷。
裴诠:“……”
在她眼中,他和太子长一样?他轻哂,道:“写什么呢?”
没想到王爷就站在自己身后,平安先是微微一顿,再抬起头,她用那汪清水盈盈的眼眸望着裴诠,说:“信,家书。”
裴诠:“写给家里的,怎么有两封。”
平安说:“皖南和家里。”
这个角度看,她的眼睫毛又长又黑,好像是山雀的尾翼,得意地高高翘起,时而轻然一颤,倏忽闪动,一下又一下,羽毛轻轻撩弄着人的心怀,钻进叩开的缝隙,肆意打滚玩耍。
裴诠薄唇微微一抿。
他语气淡淡的:“我的呢?”
给两个家都写了信,那他的那份呢?
平安歪了歪脑袋。
嫌他站着有点高,她朝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招了招。
一旁,刘公公低头,心内却有些吃惊,这姑娘真不把王爷当王爷,这个动作,足够冒犯了,换旁人做,早就被拖下去了。
裴诠却神色不动。
他盯着她,缓缓俯身,离得近了,能看到她白皙的脸颊上,那细腻的茸毛,因为垫着写字,微微泛红的下巴。
让人只想一整个吞入腹中。
见他弯腰,平安气息轻轻软软,道:“我跟你说。”写信多累呀,她直接说就行了。
反正,他总会来找她的。
裴诠:“……”
他如玉般的指尖捏住她小巧的下颌,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声音微沉:“嗯,你说。”
第28章
亭中安静,宫女太监侧身俯首,不敢妄视。
平安一直看着裴诠,她张了张口,语气慢,很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吃了梨。”
裴诠说:“还有呢。”
平安眨眨眼:“就看到你了。”
相当戛然而止,裴诠目光瞥向桌上,在她写出“太子、王爷”四个字之前,还画了不少玩意,有山有宫殿,到他这儿,都跳过了。
裴诠微微眯起眼睛,下一刻,他抽回手。
平安才刚把下颌搁在他手上省力,舒服着呢,他手一移开,她“咦”了声,脑袋像鸟儿偷吃米粒朝前点了一下,双眼濛濛,茫然地瞧着裴诠。
实在是好欺负。
裴诠朝旁边伸手,刘公公会意小步上前,双手递出一方月白地苏锦手帕。
裴诠用手帕擦拭指头墨痕,那是他刚刚在平安下颌抹掉的,他语调慢条斯理,说:“敷衍。”
平安缓了下,她摇摇头,说:“不敷衍、不敷衍。”
怕王爷还是不懂,她接连说了两遍。
裴诠:“就是敷衍。”
平安:“是看到你才忘了。”
她说得太实诚了,不是怪他,是只顾着看他,哪还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描述前面的事呢。
裴诠动作一顿,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屈膝半蹲下,平安的视线随着他动,果然只看他。
他轻轻从鼻间哼了声,就着手里的手帕,擦着平安的下颌,将余下的墨渍全擦开。
平安阖了阖眼睫,王爷指尖力气很轻,有点痒。
亭子外,一个侍卫从皇帝的亭子那边跑来,他隔着几步单膝跪下,行礼道:“禀豫王殿下,陛下有请。”
裴诠起身,将那方沾了墨渍的手帕,放在桌上,他垂眸看着平安,说:“是不敷衍。”
…
平安想,王爷今天好像有点高兴,高兴得把手帕都落下了。
她正折起手帕,薛静安几人去了一会儿,将将折回,正说笑着,抬头瞥见平安,都是一愣,忍俊不禁:“哎呀,妹妹怎么把脸上弄得都是墨渍?”
“真是花猫似的。”
平安有点疑惑,摸了下刚刚裴诠擦过的地方,指尖也有墨渍。
平安:“……”王爷居然把墨水擦到她脸上。
薛静安笑着招呼宫女:“劳烦你,去打一盆水来。”
倒是薛常安瞥见平安手上那方手帕。
各家姑娘的贴身用品都有什么,大家心里多少有数,而平安的手帕,是红梅白雪纹,而不是这种清冷似霜的,这个款式更像男性的。
趁着别人没注意,薛常安装作给平安收拾书信,偷偷藏起那方手帕,没叫其他人瞧见。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她心中有点发沉。
姑娘们才又坐下片刻,便有宫中嬷嬷前来,宣诸位姑娘去觐见帝后。
徐敏儿问:“请问嬷嬷,围猎什么时候开始?”
嬷嬷说:“由太子和皇子猎下第一头猎物,吹响鹿哨,就正式开始。”
难怪刚刚,她们看见豫王和太子共猎一头鹿,想起豫王,还有人不太自然,既是要开始了,众人跟着嬷嬷绕过歇息的亭子,到达一座平地拔起,四周开阔的楼阁。
路上,薛家三安又遇到何宝月,几人都没说话。
上了楼阁,张皇后端坐上首,左手第一个位置坐着太子妃李氏,往下,则是玉琴、玉慧两位郡主,右边则是几位命妇。
各家姑娘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太子妃。”
张皇后在深宫待久了,能出来凑凑秋狩的热闹,本就舒心,再看这一圈年轻鲜亮的面孔,心情要更好了。
在这二十来个姑娘里,她一眼瞧见的,是站在左边第三排的平安。
和上回比,小姑娘脸庞圆润了点,平时在薛家肯定没少吃,她眼睛依然干净又漂亮,真就抓着人让人心软的地方长。
见她没穿骑装,张皇后问:“薛二姑娘待会儿不骑马么?”
平安被点名,刚要开口,徐敏儿抢了一步:“回娘娘,平安妹妹还不会,我们方才还说要教她呢。”
张皇后:“原是如此。”
她不露半分,心里已有几分不悦,她问的是平安,回答的却是宁国公府家的姑娘,显见这是个爱标榜自己的。
太子妃李氏在一群人中,也是一眼见到平安。
玉慧受罚的事,要比何宝月被打还早许多,李氏却一直记着。
她说了一句:“玉琴和玉慧日日在宫里说,就等与各家姑娘比试玩耍,到时候能上场了,你们放开手脚就是。”
姑娘们应是。
东宫的玉琴郡主是玉慧的姐姐,她朝姑娘们笑,眉眼倒是柔和,没有半分玉慧的戾气。
至于东宫另外的两个女孩儿,因是良娣所出,没有前来猎场。
场上这么多女孩,庶出的一只手数得过来,虽说正经人家只要生了都会培养,有些资源只倾向嫡女。
薛家能带三个姑娘,是看在豫王府的面上。
玉慧暗暗翻了个白眼。
薛家真上不得台面,什么女孩儿都让过来,平安是嫡女就算了,那薛静安又凭什么混在中间?她甚至还定下了镇远侯家的!
这时,尖锐的鹿哨响起,姑娘们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向楼下望去,张皇后站起身,说:“本宫先回亭子,你们都随意些,各处看看吧。”
张皇后和太子妃走后,姑娘们不再干站着,走到栏杆处看下面。
平安眺望着空地。
空地站满官员与各家子弟,秋狩开始了,不过要等万宣帝先回去,众人才会动,只看金色皇家伞盖下。
皇帝身着金色衮服,其余的被遮了,看不太清,不过好像太瘦了,衣服里空空的。
平安拿他和祖母比了一下,她想,祖母还得再吃胖一点才好。
看完皇帝,满足了平安的好奇,她看向百官,薛瀚穿着正四品官职绯袍,混在一堆官员中,得找一下。
薛铸薛镐更不用说了,在一堆男子里没看到个影子。
若想看豫王却很简单,往人群瞅一眼,他面容沉冷,身姿峻拔,俊美非常,倒是很容易找到。
平安便又看了好几眼,果然很好看。
…
裴诠与太子站到一处,等万宣帝回亭子,这才退下。
太子心情很是沉重。
这是五年来,豫王第一次参加秋狩。
太康十二年的秋狩,豫王在林里独自遇到恶狼,万幸的是,他用一把利刃斩杀了恶狼,可他左手却被恶狼咬了一大口。
当时太医断定他日后再也无法拉弓。
朝臣皆道豫王时运不济,自小体弱,汤药不离身也就算了,竟还因为一场意外,废了一条胳膊。
唯一的好事,是好险没被恶狼咬掉胳膊,毕竟,身患残疾的皇子不能继位。
如今五年过去,向来低调的豫王,在参政后的三个月,再次出现在秋狩,模样气度愈发出众,那只手竟也养好了。
太子和他去猎鹿时,是豫王拉的弓杀的鹿,隐忍这么多年,豫王藏不住了,渐露锋芒,却一次比一次要刺眼。
这让太子如何放宽得心?
只是心情再坏,太子勉力忍住,他径直朝裴诠走来,笑着说:“方才没尽兴,皇叔再同本宫一同去狩猎,如何?”
裴诠神色冷淡:“不了,我有些疲惫,把场地让给其余人吧。”
秋狩第一日的的第一项是竞技,比猎物的数量到质量,武官各家都会为此博取帝王的奖赏,若裴诠下场,势必会被东宫比。
他还不屑与太子比胜负。
听了他那不是借口的借口,太子黑着脸咬牙,疲惫?那可是一点都瞧不出来,五年前那匹恶狼,怎么就没有把他咬死。
…
秋狩既然开始,比技艺的事,各家儿郎都不愿意落下,纷纷骑上马匹。
楼阁上,何宝月高声:“大哥、二哥!多猎些好玩的玩意来!”
往日京中马球赛,姑娘们呐喊呼唤的不在少数,何宝月喊完,其余的姑娘,也纷纷给家中兄弟鼓劲。
银铃般脆响的声音,引儿郎们不由抬头望去。
徐砚夹杂在其中,也望了过去。
楼台上,姑娘们身着鲜亮的衣裳,几乎一眼,他找到薛家平安。
在所有花朵般的姑娘中,她最是含苞待放的那一朵,鲜妍,懵懂,天真,却也美得最明澈无瑕,不染尘嚣。
让人瞧着,心头有些痒痒,只想护她不被风吹日晒。
徐砚突然明白了,为何豫王府和永国公府的婚期拖了十几年,却在这时候定下来。
他克制着自己,收回目光,场上武夫就没有文人那么讲礼,比如何家二郎。
他打马到楼台,喊道:“宝妹,等等给你抓十个兔子!不喜欢的,可以分给别人玩!”
何宝月说:“你们快些给我探探路。”
在秋狩前,侍卫排查了无数遍山林,但或许还会有不知名的危险,姑娘们想在周围骑马无妨,打猎还得自家兄弟带着。
何宝月赶何二郎走,何二郎却恋恋不舍,他偷偷瞥了眼平安。
那天在薛家,就是这位姑娘到垂花门,瞧见他们和薛镐打架。
可惜那天输得太丢人了,导致何家几人压根不敢对外提,只当没发生过。
一想起自己的怂样,被薛家平安看见了,何二郎就恨不得剖白自己,把自己过往赢的比试,都给薛平安讲清楚了。
可他没这个机会。
还好有这次秋狩,他定要一雪前耻,让薛家姑娘刮目相看!
薛镐和张大壮也骑着马,准备进山。
张大壮问薛镐:“你家姐妹怎么不给你助威?”
薛镐:“呃……”
还能有什么原因,那些敢开口呐喊的姑娘,都是家中兄弟长于狩猎,精通武艺的,他薛镐也就骑马好一点,平日除了斗鸡走狗,别的还真不大会。
张大壮看他那衰样又来了,说:“行了,别丧气,我给你喊。”
薛镐:“不,你千万别。”
两人一边骑马,一边进入山中。
时近中秋之际,落叶在地上扑了厚厚一层,马蹄踏进去,声音都小了许多,打猎是张大壮的老本行,但他不大喜欢这片山。
他说:“有点假。”
薛镐:“树木不都长这样么,哪里假?”
张大壮耸耸肩膀:“你不懂。”
到一片新山头,他习惯摸清楚地形,转了大半片区域,途中见到兔子和鹿,他全放过了,把薛镐急得嘶嘶叫:“快点啊,他们一定打了很多猎物回去炫耀了。”
张大壮不解:“炫耀?”
薛镐:“那何二郎话你没听到?咱们打多少猎物回去,长的是自家姊妹的面子!”
张大壮顿时明白了:“平安的脸面,就是我的脸面,咱们现在就搞!”
…
如薛镐猜测,不过半刻钟,何家小厮提着两只野兔,跑到记录的案台,由负责文书的翰林院的庶吉士挥笔记下。
而太监敲响锣鼓,唱道:“武宁侯何家,野兔两只!”
声音传到楼台,何宝月弯弯唇角,徐敏儿对何宝月说:“这才多久啊,就打到了野兔,还是你家兄弟争气。”
何宝月说:“要说打猎,还真没有人比得过我大哥二哥。”
没一会儿,何家小厮扛着一头鹿,太监再次唱:“武宁侯何家,梅花鹿一头!”
“武宁侯何家,野猪一头!”
“……”
短短半个时辰,中间偶有别家猎到猎物,大部分时候,却都是何家。
何宝月昂首挺胸,憋屈了几个月,可算吐出一口浊气了!
她笑道:“我家兄弟,可比不得别家那纨绔,都是有真才的。”
这纨绔意有所指,薛静安咬咬唇,薛家到现在还没猎到什么。
徐敏儿抢过话,说:“说起来,也有十只兔子了吧,宝月妹妹要独吞啊?”
这是调侃何二郎的话,何二郎口中说的是活兔子般,但每只送来的兔子都死了,不过也寻常,野兔本就难抓。
野兔不算珍贵,主要得了这种小野味,可以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家里,让家里老人、长辈得个乐。
何宝月:“那我就随便分了,你一只,你一只……”
渐渐的,大家发现,她点的人,都是站在她附近的,越靠近薛家的姑娘,越被无视。
在薛家附近的姑娘有些尴尬,有个姑娘家中只有父亲来秋狩的,父亲又是文官,不定能打到猎物,她也想要猎物。
她悄悄退了一步,离开薛家三个姑娘。
但在众人眼皮底下,哪有真的“悄悄”。
何宝月心情很是不错,特意指了她:“你也一只。”
徐敏儿当然也分到一只,她假装没留意弯弯绕绕,对平安道:“我兄长虽然也是文臣,却也能猎到的,平安妹妹,你要不要?”
平安突然被问到,她方回过神,道:“不要。”
她看到了,那是死兔子。
在皖南,平安养了两只活兔子,一公一母,就是大哥上山片刻抓的。
就是太能生了,不好养,给放回山里去了。
何宝月突的说:“你哥可不一定能猎到,你真不要啊?”
施舍似的态度,让薛静安皱眉,她终于没犹豫,立时开口:“我家妹妹性子爽直,不要就是不要。”
薛静安说话,玉慧郡主就听不得,冷笑:“那她到底要什么,有人给还不乐意啊,你们兄弟能猎到东西么?”
何宝月和几个姑娘都笑了起来。
薛静安脸色微热,这倒是事实,只是就算是事实,她也不能任由人说。
于是,她用力咽了下喉咙,回了一句:“没猎到不算大事,很多人都没有。”
场地这么大,有人大放异彩,有人什么都没猎到,也正常。
玉慧愣住,薛静安居然回嘴了,虽然这话中规中矩,可她心里不舒服极了,从前的薛静安可不是这样,就好像一直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她不信薛静安真能转变,定是豫王府和薛平安的婚事,让薛家的有了底气。
可是,让薛家庶女在她面前站直了腿,她就太没面子了,她只问平安:“你呢,你要什么,让你兄弟猎来呀。”
薛静安恍然明白,原来玉慧在谁那里讨不到便宜,就会换人针对。
真的是没道理。
她刚要开口,却听平安声音慢慢的:“我想要活的。”
活的兔子?薛静安和薛常安对视。
这倒也不是稀罕物,只是这几天,薛镐就不一定能抓到了。
听罢,玉慧噗嗤笑出声,何宝月也笑:“你不知道,活兔子嗖的一下钻到草丛里,不快点射它,怎么抓活的?”
平安看着何宝月,她明白了:“你家哥哥,抓不到活的。”
几人:“……”
薛静安和薛常安对视,都忍不住笑了下。
虽然是事实,可平安说出来,一句话,莫名揭开了这小小兔子背后,各家的小心思——虽然何二郎不一定能抓到活兔子,可她们都只管盯着薛二郎。
这也是所谓,众矢之的。
而平安将靶子挪向何二郎,不经意间的,却让针对薛家的氛围被破开。
何宝月反应很快,立刻说:“我又不要活兔子。”
徐敏儿也打圆场:“是呢,就是玩笑,大家别往心里去。”
何宝月心里有点后悔,她看薛平安总安安静静的,才下意识拿话压她,这倒好,她一句话弄得死兔子都没什么意思了,得有活兔子才好似的。
可是去哪里找活兔子?
底下太监唱声再次传来:“武宁侯何家,野兔两只!”
何宝月兴致缺缺,说:“又是野兔,你们还有谁要啊。”
站在平安不远处的林家姑娘林幼荀,露出几分犹豫。
她是镇远侯府四姑娘,她二哥是林政,已和薛大姑娘定亲,打从见面,她就一直站在薛家这边。
可是,她见此时场景,也能明白母亲为何说出那一句“薛家式微”,盖因薛家子孙太不争气。
即使和豫王府定下婚期,也是一时的,若将来豫王登得大宝,难怪全要依赖平安能不能得宠么,薛铸和薛镐,就是不太行。
林幼荀不大想被牵连进薛何两家的纷争里,她下意识朝旁边让了一步。
却在此时,楼下传来太监一声吆喝:“永国公府薛家——”
楼上姑娘们一愣,她们只顾打机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薛镐回来了!
只看他扛着一麻袋东西,灰头土脸的,而薛镐身边,还有个壮硕的男子,气定神闲的。
太监的神色似有些惊讶,顿了一下,才补出下一句:“活野兔,十只!”
这话传回楼上,薛静安下意识问了声:“活的?我没听错吧?”
薛常安说:“宫里公公报数,不会作假。”
徐敏儿几人也望着楼下,何宝月脸色倏地铁青,林幼荀刚迈出去的步伐,顿时收了回来。
竟然还真让薛家的抓到活兔子,还有是多少,十只?一两只还是撞了运气,十只也太多了吧!
几人皆心有疑虑,这时,薛镐卸下麻袋,有几只野兔从麻袋里口钻出来,活蹦乱跳的,就要溜走,却被张大壮一把塞回去。
真是活兔子!
他提起那袋子兔子,朝阁楼跑来,一边喊到:“小妹,有兔子可以玩了!”
声音如洪钟,阁楼里的姑娘都听得一清二楚,见平安神色虽没怎么,但楼上众人神色有些怪,张大壮疑惑:“怎么,你们都有兔子了?”
薛常安突然嗤的一笑,指着何宝月几个:“她们有,就是死兔子,鲜血淋淋的,不能玩。”
何宝月:“……”
…
第29章
听到薛静安回话,张大壮一愣,他“嚯”了声:“何家话说得那么好听,连个活兔子都抓不到,就这本事?”
他嗓门大,虽然刻意压低了,还是传到了附近的亭子,几位吃茶作诗的文官,都出来瞧:
“什么事啊吵吵嚷嚷的。”
“有个说武宁侯何家没本事的……真敢说啊。”
“……”
楼台上,有姑娘忍不住轻笑,见何宝月丢脸,玉慧记起自己以前的窘迫,闭了嘴,徐敏儿倒也没再帮腔。
何宝月死死捏着手上团扇,差点想折断它。
也是这时,太监又敲了一下锣鼓,他拉着细长的声音,报:“武宁侯何家——灰狼一匹——!”
既是秋狩,不能光盯着兔子野鹿,虎、狼等野兽才该是重头戏,但这些动物,不是光靠有技艺就行,还得遇得到,打得倒。
听到何家猎得灰狼,姑娘们惊讶,翘首望楼下:“狼,在哪?”
“快看!是宝月哥哥猎到的!”
灰狼是何二郎亲自驮回来的,它毛发旺盛,七八只羽箭将它穿透,狼头垂着,已经死了。
何二郎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模样,倒很是威风,他朝楼阁这边招手,炫耀着。
只消这一下,何宝月面色立时好了,和狼比起来,兔子算什么,她说:“可惜那狼皮毁了。”
玉慧:“不过,何家是头个杀到狼的。”
姑娘们又笑道:“恭喜,杀到狼,陛下会赏金翎呢!”
金翎是用金子打的羽毛,对世家而言,虽不算贵重,却是能撑门面的。
何宝月受着恭维,心情终于舒坦了,她斜眼去看平安的反应,不止她,玉慧也环顾四周,找着平安。
平安刚刚竟然说何家捉不到活兔子,何宝月想,活兔子算什么,何家可是猎到狼,让她还得意!
但她看过去,才发现,薛家三个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阁去了。
她一怔,那薛平安,该不会连何家猎到狼的报声,都没有听到吧?
…
平安确实没有听到。
她和薛静安、薛常安下楼,找张大壮要兔子。
平安看到一麻袋的兔子,她眨眨眼:“好多。”
两只兔子,就会生出很多小兔子,十只的话,就是放在在京城大大的家里,也太多了。
要数不过来了。
张大壮说:“没事,十只是有点多,但不是每一只都是好脾气,我给你挑里面最好脾气的,你要几只。”
平安松口气,她望着兔子,眼睛亮亮的,说:“三只。”
张大壮想起那一圈姑娘,何家不是要炫耀嘛,他有意让平安把兔子分出去炫耀,便问:“三只够分吗?”
平安看向站在她左边的薛静安,又看向右边,薛常安面无表情,但都没有说不要。
她点点头:“一人一只。”
所以三只就够了。
薛静安微讶,原来,平安没有考虑过徐敏儿她们,可她和徐敏儿不一样,她是平安的姐姐,所以平安把兔子分给她们。
她心口突然暖暖的,她还以为,平安不管对谁都这么好,原来她是特别的。
张大壮应了声行,没一会儿就挑好兔子:“这三只怎么样?要是花色不喜欢,我再给你们抓新的来,这袋子里其他的咬人。”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说:“这个花色很好。”
张大壮是平安的养兄,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他对平安好是理所当然,但对她们好,是因为平安。
这点,她们还是明白的,当然不好让人家再去抓兔子。
平安从张大壮手中,接过一只胖胖的白兔,这兔子倒是很乖,蜷缩成一团,被她小心翼翼搂在怀里。
薛静安抱着兔子,也不由逗弄起来,连薛常安板了将近一天的脸,也稍稍化开。
薛镐洗了把脸走来,远远就听到张大壮说要给她们抓新兔子,他简单和妹妹们打招呼,对张大壮说:“还抓兔子呢,人何家猎到狼了!”
张大壮佩服:“原来真有本事。”
薛镐:“你还夸呢,这关乎……”
张大壮反应过来,对,平安的面子!
两人一拍即合,这就要赶紧回树林,却听平安声音软和:“大哥、二哥。”
薛镐和张大壮回头,平安抱着兔子,她扬起声,说得慢,咬字清晰:“大展身手。”
薛镐忽的怔住,有点不太确定,他第一次听,但,这是秋狩的助威,对吧?
张大壮昂首:“那是!”
薛静安也反应过来,对薛镐笑道:“祝你们旗开得胜。”
薛镐难掩激动,大笑了一声:“好!”
…
却说薛家三安,一人抱着一只兔子,回到楼阁上,姑娘们“哇”了声:“真的呢,没受伤的兔子。”
沉默了半日的玉琴,也笑道:“这么多兔子,咱这儿成蟾宫了。”
徐敏儿有想过徐砚能猎得兔子,但从没想过能有活兔子,她有些羡慕:“真可爱,它们吃什么?”
林幼荀小声:“我听说是吃草的。”
玉琴:“会不会饿了?”
平安手儿兜着兔子的肚子,摸了下,鼓鼓的,她说:“饱的。”
玉琴疑惑:“你怎么知道啊?”
薛静安也问:“二妹妹以前养过兔子呀。”
问题一多,姑娘们都往平安那边凑,平安说话有些慢,常常下一个的问题都问出来了,她才回完上一个,又得接着说,变得很忙碌。
而大家一边逗弄着兔子,一边听她说怎么养兔子,热闹又有趣。
所有的注目,都在平安身上。
何宝月和玉慧都没有动,玉慧盯着自家姐姐玉琴,心里火气蹭蹭往上涨,她跟薛家闹僵,她嫡亲的姐姐倒好,去捧薛家臭脚。
她们身边也有几个姑娘,看着挺想过去,只是碍于和何家关系更好,便没有动。
何宝月冷笑:“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个兔子,回头让我哥也抓。”
那几人难免悻悻。
话是这么说,可薛家占走先机,兔子毕竟不是稀罕的,往后谁再有兔子,就不新鲜了。
片刻后,锣声又起,只看楼下,太子殿下骑着马,神色带笑,难得有些意气风发,只因他身后的猎物,算是收获颇丰。
——“东宫,梅花鹿两头,山猪一头!”
这个消息,犹如一粒石子,坠入表面平静的湖面,将湖面下的波涌,一并带了出来。
皇家亭中,裴诠早已换下骑装,他端坐于案几前,握着青玉制的兰竹笔,手指比笔杆更似玉,剔透白皙。
宣纸上,笔端游走,一副秋狩图跃然纸上。
外面太监报信尖锐的声音传来,他手腕不动,墨迹平稳,毫无波澜。
刘公公站在门外,他知道豫王殿下起稿时,不喜被人打搅,尤其入了户部后,裴诠闲暇少,很久没能作画了。
他等了会儿,直到屋内,裴诠淡淡道:“什么事。”
刘公公低头进来,才小心翼翼道:“王爷,太子殿下新猎了两头鹿,命人特意送来鹿茸。”
此举表面是敬裴诠为皇叔,谁也无可指摘,实则为挑衅,既炫耀太子的战绩,又以鹿茸讽刺裴诠身体不好,让裴诠多补补身子,才好打猎。
然而,裴诠幼时身体不好的缘故,太子应该比谁都清楚。
刘公公不敢擅自揣摩,自打豫王参政以来,太子总想和豫王比个高低,秋狩确实是个场合,偏生豫王很沉得住气,一点也不急于在秋狩表现。
过了会儿,他听到裴诠微寒的嗓音:“回一柄镶宝石短刀给东宫。”
刘公公:“是。”
那镶宝石短刀没有开刃。
刘公公这才明白带它的用处,想来,裴诠早就料到太子的举措。
而听得裴诠的声音,却与往常无异。
太子完全没能激怒他。
相反,太子收到这没开刃的短刀,会发现裴诠暗讽自己虽为刀,却不锋利,定要气急败坏,大动肝火。
想到这,刘公公心里觉出好笑,刚要退下时,外头太监报声:“永国公薛家,灰狼一匹!”
薛家?刘公公一愣,薛家不都是文官么,怎么猎得的灰狼?
他微微抬头,看裴诠,而裴诠果然也听到了,他笔尖一顿,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刘公公:“是。”
…
张大壮果然很会挑兔子,三只兔子生得可爱,还不挠人,十分趣味,姑娘们都有些爱不释手。
她们才刚听到东宫的,纷纷给玉琴玉慧道喜,隔不了多久,就是薛家的报声,还是杀的狼。
徐敏儿:“狼?薛家么,不会是弄错了吧……”
姑娘们一窝蜂走到栏杆,果然是薛镐拉着一头狼。
这下今日这场竞技,只有薛、何两家一马当先猎到了狼,豺狼狡猾,能在这么短时间得两头,真是各显神通了。
都是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何宝月脸色一黑,两家都有狼了,何家那微弱的优势,已被薛家翻盘。
林幼荀有些好奇,问薛静安:“薛家哥哥,这么厉害么?”
徐敏儿:“对呀,从前都没听说。”
别说她们,薛静安也惊讶,她不好替兄长大揽名声,犹豫了一下,谦逊道:“许是时运不错。”
玉慧冷笑了声,几分轻蔑。
又听得一声:“武宁侯何家,活野兔一只!”
…
楼下,薛镐回想与狼撞上的刺激,心跳还很快,张大壮不光自己打猎,还让他帮忙,他好几次以为自己要坏事了,但没想到,原来他也能和狼对抗。
他顿觉心旷神怡,大摇大摆地上马,准备循着原路回去找张大壮,迎面和何二郎撞上。
何二郎脸色一黑:“你?你猎到狼?”
薛镐:“是我,你呢?”
说着,他看到何二郎手里拎着一只活兔子,他嫌弃:“这小玩意,我们抓了十只了!”
何二郎:“不可能!”
抓活兔子是要设陷阱的,他忙着打其他动物,不能一直盯着陷阱,而薛镐这家伙,能玩明白陷阱么?
那登记的太监却说:“薛二爷确实抓了十只活野兔。”
何二郎:“……”
薛镐:“怎么样,比不过我们了吧?”
要不是这里人多,何二郎定要丢了野兔,和薛镐打一架,他指着薛镐:“你等着,我不会被比下去的。”
薛镐:“我家妹子都有兔子了,你倒是快把野兔给你妹子吧!”
说着,薛镐打马离去,但何二郎他只抓了一只,比起给何宝月,他更想先给平安,可是平安已经有野兔了。
想到女孩安静温和,又干净漂亮的眼眸……何二郎意识到不好,他是要一雪前耻的,更不能被薛镐抢了风头。
他把活野兔扔给小厮,小厮:“二爷不是说兔子要给薛二……”
何二郎说:“晚点再说。”
于是,半炷香后,锣一敲,太监:“永国公薛家,梅花鹿一头!”
又一会儿:“武宁侯何家,山猪一头!”
“宁国公徐家,野兔一只!”
“……”
“永国公薛家,苍鹰一只!”
“武宁侯何家,红狐狸一只!”
“……”
开始还陆陆续续夹杂别的世家,越往后,别家声量笑了,是薛何二家较量了起来,居然有来有回!
远处四角亭中,永国公府大爷薛铸正和同僚斗酒作诗,这虽然是武人的场合,但文人也有雅兴,那就是听报信声。
报信声在大盛本朝的秋狩诗词歌赋中,是常常出现的。
然而文人们渐渐发现,报信声只剩下这二家了。
何家对竞技势在必得,薛家插手,明晃晃奔着得罪何尚书去的,再者二家女眷有矛盾在先,不由让人细思咋舌。
开头薛家抓了十只兔子,杀了一匹狼,薛铸颇为春风得意,后面演变成这样,他心中沉重,在同僚笑眼中,他忙也道了声告辞。
他小跑着,到地方蹲守了会儿,瞥见薛镐和张大壮回来。
薛镐看见薛铸,高兴道:“大哥,这是我们猎到的山猪,你看这牙!”
薛铸看也没看,他忙把薛铸叫到远处,骂他:“蠢驴蠢驴,你都做了什么!”
薛镐莫名:“怎么了?”
薛铸:“你要把何家得罪透吗?往后御史台若要参何家的,别人若说这是父亲私心,让父亲在官场怎么做?”
薛镐刚想说,他们早就和何家闹掰了,可是这事家里捂着,薛铸当时在书院,并不知情。
薛铸又骂:“还有,就你这身手,不全靠那个张大壮?下次别人找你比试,不让你带张大壮,你看你有多少脸可以丢的,得不偿失!”
薛镐被好一顿骂,他耷拉下脑袋。
薛铸看到张大壮好奇地看着这边,他踹了下薛镐:“你跟张大壮就说,家里不让。”
不多时,薛镐就同张大壮把事情说了。
张大壮顿感败兴:“规矩真多。”
真不知道小妹在这种家中,能过得像在皖南时候快活不。
…
皇家亭子内,刘公公道:“薛家请了个侍卫,就是那张家养兄,他是个捕猎好手,两家别苗头,比了起来。”
倒也好理解,薛何二家早就结下梁子,何家定想在这场竞技大出风头,扬眉吐气,一改先时的憋屈。
裴诠眉目不动,继续作画。
刘公公:“只是,奴婢刚刚瞧着,薛铸已经去拦薛镐了。”
若没有开始比试就算了,开始后薛家却落后,反而丢人。
裴诠抬起手,悬起画笔,免得将画弄脏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只听外头,接连报着何家的猎物。
没有薛家的了。
他提腕落笔,而刘公公却欲言又止:“奴婢还听闻,那何家二爷也给平安姑娘抓了只兔子……”
裴诠抬眸看他,眸底微凉,像是一块沉在池底的黑玉。
刘公公支支吾吾:“前阵子,何磐第一次找薛家时,就是带着何二爷几位一起去的。”
至于院里发生了什么,虽然薛何两家都不提,但豫王府是知情的,何家灰溜溜败退,也是他家最后登门赔礼的缘故。
只是,这何二爷竟然想送兔子给姑娘,想来是见过姑娘的。
裴诠将画笔搁在笔掭上,而画还没作完。
刘公公闭嘴。
只见裴诠站起身,他指节抵在桌面,轻轻一扣,声音如十冬般泛寒,道:“拿本王骑装,让李敬他们来。”
刘公公擦擦汗,应了声:“是。”
…
姑娘们本也打算下去骑马游玩,但薛何二家居然斗起来了。
众人悄悄观察平安和何宝月,竟默契地没提骑马,因为平安不会骑马,肯定不会和她们一处的。
可是,她们不想错过两方的任何反应。
听到薛家猎到了东西,平安眼底会有光泽闪烁,薛静安和薛常安自也是高兴的。
她们高兴,何宝月就更不高兴了,她才不信薛镐有这个本事,定是另外那个男子猎的。
既来秋狩,当然可以带打猎好手,只是那男子厉害得不寻常,简直像薛家刻意找来下他们面子的。
楼台上氛围僵持,却没想到,又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何家的报声:“武宁侯何家,梅花鹿一头!”
“武宁侯何家,山猪一头!”
“……”
接连好几声,都只有何家,偶尔穿插了别家,可是,再没有薛家了。
何宝月本来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她瞥了薛家几人,道:“你们家兄长,怎么了啊,不会是受伤了吧?”
薛静安皱眉,往年秋狩有人受伤也寻常,但何宝月这话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很不好听。
平安轻摸着兔子,她说:“不会。”
何宝月:“你怎么知道?”
平安抬手,指着楼台下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薛镐和张大壮正从远处路过,身上有尘土,但并没受伤。
薛静安有点佩服平安的观察,她是所有人里,第一个看到薛镐他们的。
薛静安连忙接过话头:“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叫宝月姐姐担心了。”
何宝月没占到便宜,冷笑了下,也没关系,这次何家该出的风头都出了,就是薛家请了能人来,又有什么用,大局已定。
果然,不止她一人这么觉得,徐敏儿对何宝月道:“今日竞技的头筹,是给你家了。”
何宝月笑了:“就该是我家的。”
如果东宫那边继续狩猎,可能何家会做做样子退让,但太子只猎了三头猎物,就没动静了,群臣自然随心。
突的,平安趴在栏杆处,莹白的小脸朝着楼下,她微微睁大眼眸。
何宝月心里预感不好,她皱了下眉头,随她目光看去——
临近傍晚,天渐黑得早,天际铺开紫红锦绣,风吹树林作金石声,狭道上,一匹骏马马蹄轻踏走来。
豫王殿下身穿玄色骑装,墨发竖起,白玉雕刻似的面庞,骨相流畅,眉目浓黑,而嘴唇浅淡,周身沉着,是不可轻易靠近冷冽。
他一手则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拎着一只毛茸茸的……
兔子。
徐敏儿怔住:“豫王殿下,抓了只兔子么?”
其余人也偷偷递了个眼神,只是,还没等大家再说什么,就看有侍卫迎上去,豫王泽扬起线条好看的下颚,示意侍卫去身后。
不远处,侍卫们拖着一头野兽,那黄毛黑纹的,正是老虎。
秋狩猎虎是吉兆,那报信的太监欢喜地接连敲了三声锣。
姑娘们纷纷面面相觑,又道:“真是老虎!”
何宝月捂住嘴唇,这下薛何两家前面的斗法,却也不算什么了,这场秋狩的头筹,只会这头老虎。
姑娘们争相惊叹,除了何宝月。
她有些失望,何家这彩头,是落空了,不过,头筹给豫王也是寻常,总好过给别家。
却看豫王身边,一个侍卫跟太监吩咐了什么,太监显见一惊,他轻轻嗓音,道:
“永国公薛家,雄虎一头!”
第30章
…
等到天色黑下来,林中危险变多,何二郎回来了。
这最后一次,他没猎到什么动物,接下来四日,大部分动物受惊后,会躲得很深,远没有今天好打。
他同小厮说:“这头筹该是我家的吧?”
小厮应和:“是了,我听说那薛家后面就没敢追了。”
何二郎一笑,却看几个宫人端着托盘,上面齐整地放了三片金翎,何二郎一愣,道:“慢着。”
宫人认出他是禁卫统领的表舅子,连忙停下脚步。
何二郎奇怪:“我家只猎得一头狼,怎么有三片金翎?”
那宫人有些尴尬,顾不得会得罪何二郎了,说:“回二爷,这是薛家的金翎,薛家杀了一头狼,一头虎,狼是一片,虎是两片。”
何二郎:“……”
何家小厮道:“老虎?怎么可能,薛家的后来都没进山了,我们在山里搜寻一下午了,没见到老虎的影子!”
宫人:“老虎是豫王猎的。”
何二郎此时还不服气呢:“原来是王爷,那怎么算在薛家头上了?王爷和薛家不是……”
他半句没说完的话,是:王爷和薛家不是一贯不往来吗?
不对,如今婚期早就定下了!
迟钝如何二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豫王和薛家有婚约,他将自己猎得的老虎,归到薛家的名目,是找不出差错的。
只是,谁人能料到,豫王殿下会这么做?
何二郎有些怫郁,他们何家是亮眼,奈何有更亮眼的,薛镐身边那个侍卫就算了,怎么连豫王殿下都……
更郁闷的是,豫王的行为,让他脑子骤地清醒,只怕自己那兔子永远都送不出去了。
他下马洗了把脸,正好遇上妹妹何宝月,何宝月脸色难看,何二郎没察觉,忙拦住何宝月问:“宝妹,你们也散了?”
何宝月:“天都黑了,不散还干嘛,一起睡觉?亲姐妹都不一起睡觉的。”
何二郎试探:“那……薛二姑娘玩得尽兴吗?”
何宝月更没好气:“她当然高兴死了!”
有豫王撑腰,薛家力压武官,夺得魁首,整个家族都有光,哪能不高兴?可薛平安偏偏面色从容淡然,好像对夺魁,并不是很在乎。
怎么会有人真不在乎呢?何宝月觉得她装的,这让她更怄了。
何二郎却松口气,嘀咕了一声:“她高兴吗,那也好。”
何宝月:“……”
…
既是入夜,开阔地燃起篝火,亮如白昼,男人们在营帐吃酒,而皇宫禁苑,则开设了女眷们的宴会。
平安和薛静安、薛常安换好衣服来到宫殿,夫人们都笑盈盈的:
“恭喜,你们家今年这头筹,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那鹿肉送回薛家了?是该送回去的,让你们祖母、母亲,一同乐呵。”
“……”
薛静安承担起长姐的责任,应话:“是,我们兄弟姊妹也感激呢,得亏陛下不计较王爷私心。”
豫王是皇家的,竟然来帮薛家,而在不久前,陛下笑斥了豫王一句胳膊肘往外拐,实则龙颜大悦,颇有亲昵的意思。
这事,禁苑各家也都知道了的。
薛静安说话风趣,夫人们便笑了:“不愧是新珠养大的孩子。”
从前她们对薛家只是观望,是否交好,没那么强的倾向,从今年豫王去过薛家宴会,又定下婚期,她们中已有人偏向薛家。
今天豫王以薛家名义杀了老虎,她们更该放下所有顾虑。
于是,夫人们观察着薛静安,又有些后悔,让镇远侯林家抢先了,虽说是个庶女,半年前也过于文静、畏缩,但现下,她比半年前要大方。
夫人们又看平安。
姐姐在提及豫王殿下时,她面色如常,没有娇羞,有的话也无可厚非,可是没有,着实让这些人高看一眼。
正说着,张皇后到了。
众人躬身行礼,张皇后被玉琴、玉慧扶着坐下,道:“都起来吧。”
她对平安说:“好孩子,你过来,本宫看看你。”
平安出列,便有宫人抬着椅子桌案,在张皇后座下,玉琴、玉慧的席位旁边,给平安加了一张席位。
很是体面的位置,可见皇家的重视。
张皇后:“坐。”
平安行了一礼,依言坐下。
张皇后没有从平安脸上看出过分的兴奋、激动,也不是说她漠不关心,只是,她绕身的气度仙逸,出尘不染,洁净如新雪,便如古人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性极好。
饶是张皇后不想夸她,也得承认,这孩子纯澈心宽,虽不擅言语,却远比自家玉慧聪慧。
薛何两家竞技较劲,是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最后薛家得胜,何宝月告说身体不适,就没来宴席。
玉慧本来也不打算来,虽然豫王是以薛家的名义,杀了老虎,可谁人不拿豫王和太子比较?
这头老虎,让她的父亲,当今皇太子脸色也不好了,暗地里对比东宫和王府的臣子,又有多少?
合着风头都给豫王抢了,却几乎没人觉得不对!说句难听的,本朝到底谁才是太子?
玉慧心烦,被张皇后说了几句,才肯来宴席。
她不想理平安,但与玉慧相反,玉琴倾身,问平安:“兔子可还安好?”
平安点点头,喂了点水和草,正在彩芝搭的窝里睡觉呢。
看她脸蛋软乎乎的,玉琴抑住想捏捏的念头,说:“下回再去你那儿看兔子。”
平安:“好。”
不多时,宫人们端上炙烤鹿肉,又有酱爆兔肉、清炒山野菜、竹笋冬菇汤相配,令人大快朵颐。
吃完各家便也散了,薛家分到的是一座禁苑的小院落,有三间房,三安各自一个房间。
京郊白天尚可,夜里却冷多了,房中烧着炭火,暖呼呼的,墙边窝里的白兔埋着脸睡,叫人快睁不开眼皮。
彩芝给平安通头发,平安脑袋慢慢,慢慢地往下沉。
怕拽疼她,彩芝随手梳了个辫子,说:“姑娘今天玩累了,那快睡吧,明天怕要早起呢。”
毕竟是皇宫禁苑,不可太随心所欲。
平安揉揉眼,被彩芝牵着手到床榻上,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薛常安清冷的声儿:“姐姐,睡了吗?”
薛常安也洗漱过了,她身上穿着中衣,披着一件青碧色菊花纹披风,带着一身夜风,冰冰的。
平安来了点精神,她拍拍床上:“妹妹,坐。”
薛常安犹豫了一下,她只坐了小小一角,再看彩芝,彩芝心道是姊妹间有闺房话,便说:“我去廊下。”
彩芝一走,薛常安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问:“姐姐,那方手帕,是谁给你的?”
“手帕?”平安想了下,才记起来,薛常安在说王爷落下的手帕。
她说:“王爷。”
豫王?薛常安倒吸一口气,也就是她没猜错,她们去看马那会儿,豫王来过,还明目张胆把手帕落在平安身边。
不过看平安这么坦坦荡荡,这倒也没什么,宫人都在的。
虽说大盛男女大防不比前朝,婚前双方见面,只要有旁人在,并不失礼。
可是,若豫王那手帕,被众多姑娘撞见,只怕会无故惹事。
她敢说,平安并不清楚暗地里多少目光盯着她。
薛常安平复了下心情,说:“我把它塞你信纸堆里了,你得找个机会还给王爷。”
她本以为自己要花点精力,说服平安,平安却揉了下眼睛,困倦着,还乖乖听她的话,答应:“好,还给王爷。”
薛常安:“……”她张了张口,本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
既然话已送达,她没必要留着了,就说:“我先回去了。”
平安水灵灵的双眸望着她,有些眼巴巴的。
薛常安心中一愣,她该不会想一起睡吧?
平安睡正房,禁苑的床榻很大,是够睡三个人的,但她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啊,她们关系有那么好吗?
薛常安假装没看出平安的意思,刚走到门口,门外薛静安敲门:“二妹妹?”
平安应道:“在的。”
门外,彩芝给薛静安开门,薛静安迈进来,笑着说:“我看彩芝在外面,就知道二妹妹还没睡……哦,常安也在?”
薛常安看向薛静安手上,抱着的枕头。
薛静安略过薛常安,她问平安:“要不要一起睡?”
平安眼里漫开一池星子,亮闪闪的,她用力点点头,又问薛常安:“一起吗?”
薛常安顿住。
薛静安:“常安妹妹从来喜欢自己一人的……”
薛常安忽的说:“谁说我喜欢自己一人?红叶,去拿我枕头。”后半句是对外面的红叶说的。
薛静安有点惊讶,薛常安性子其实有些孤高,现在是吃错药了?
其实薛常安知道,自己答应得有点赌气,都怪薛静安,她最看不惯薛静安,如果薛静安趁机哄骗了平安,就麻烦了。
她当然得盯着。
得知三个姑娘要一起睡,彩芝和青莲并不算惊讶,冯夫人如今也喜欢和自家姑娘睡呢。
彩芝和青莲重新给平安铺床,三个枕头排排靠,平安在正中间,左边是常安,右边是静安。
平安窝在被窝里:“外面冷。”
薛静安:“还好咱们带的棉袄够的。”
薛常安:“哼。”
平安声音渐渐变小:“今天……今天好玩,有老虎。”
薛静安期待起来:“听说他们在扒虎皮呢,明天可能就能看到做好的虎皮了,不知道摸起来什么感觉。”
薛常安:“哼。”
“……”
屋外秋风萧瑟,起风了,冷风吹得树桠乱动,屋内窗户发出咯吱,屋内却很是暖和,姑娘们声音渐低。
本来三间屋子是各分三位主子,这几个晚上,随行的嬷嬷、二等丫鬟都得在廊下挤一挤凑合,但三个姑娘睡一处,就空出两间房。
不止如此,值夜也不用三个大丫鬟了,一人足矣。
彩芝安排好行程,让所有人都能休息到,不用值夜的仆从们,则去空出的房间睡觉,暖和又舒适。
红叶打着地铺,跟青莲说:“真好,不用挨冻。”
让自家姑娘和姊妹睡觉,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这可多亏了二姑娘。
…
却说薛瀚、薛铸和薛镐,都住在营帐,这边就没有禁苑方便,只能带两个小厮,还得打地铺。
三品及其以上官员,可以自己一个营帐,三品以下的家人便一处了。
如薛瀚在朝中是四品,虽有超品爵位,但身为左佥都御史,他以身作则,以四品官员的身份,和儿子住一个帐篷。
薛镐去打水了,薛瀚看着薛铸,听他说是他拦住薛镐和张大壮,让何家一时压制了薛家,薛瀚养气功夫压不住,有些怒意:“你是这么教你弟弟的?”
薛铸一愣:“父亲,是儿子哪里做错了吗?”
薛瀚说:“你大错特错!”
薛铸有点急:“可是祖母不是教过,做事一定要低调,不可狂妄跋扈么?”
像他们有超品爵位,却还挤在一处睡。
薛瀚:“这是秋狩,你弟弟给薛家挣脸子,你认为你弟弟狂妄跋扈?”
薛铸低头,说:“儿子是觉得二弟他太引人注意,若因此得罪何尚书,于父亲也不是好事……”
薛瀚:“叫你们不要狂妄跋扈,那是怕你们忘了本,干出像明国公后人那样的事!”
当初大盛开国,包括永、宁二公在内,共封了五位国公,如今历经四世,除了永、宁,其余公府全都败落了。
好些的沦为皇商,但差的实在令人心惊胆战,如薛瀚口中的明国公府,十八年前因纵容子孙强抢民女,打死良民,上达天听,后被查出明国公府私占田地,贪污受贿,最后竟是满门抄斩!
那时候万宣帝刚继位,杀鸡儆猴的招数十分奏效,别说永国公府了,宁国公府也夹着尾巴,训斥子孙,不可狂傲,败坏祖宗基业。
时间久了,永国公府有秦老太君镇着,子孙固然不够出色,却规规矩矩从不坏事,便有万宣帝另眼相待的指婚。
但是永国公府的谨慎小心,不等于甘愿当缩头乌龟!
不然,当初薛常安打了何宝月,他薛家直接朝同何家求和就是,怎么还进宫斡旋?
薛瀚:“你说说,秋狩打猎,是和明国公府那污糟事一样?”
薛铸喏喏。
提到明国公府,薛铸浑身一寒,他那时候才五岁,见过斩首场面的,简直吓破了胆。
薛瀚继续:“这是进退维度的问题,你一味的退让,不会换来旁人的重视,和何家就是这样,薛家既然有能力,又何必让他看不起薛家?”
薛铸讪讪,便说:“父亲,同窗都说儿子谦逊。”
薛瀚:“我的话比不过你同窗?铸哥儿,你什么时候被你同窗牵着鼻子走了?你读书是比不过他们,但现在,你妄自菲薄啊!”
薛铸脑袋垂得更低了,他连进新山书院,都是托豫王殿下的福,不然哪能结识到同窗?
薛瀚失望摇头,道:“算了,这次回去,你以后别再去新山书院了,在家请夫子就是。”
薛铸:“父亲……”
薛瀚:“不用再说,你去那也是读死书,毫无长进!”
以前薛家和其他家冲突的次数实在不多,有也被秦老太君和他挡了,就没有检验儿子品性的时候。
若不是这回事,他竟不知道,原来大儿子变得如此唯唯诺诺,还引以为傲,自认为谦逊!
还好豫王殿下为薛家出头,不然他这张老脸,真是无颜面见祖宗!
又想到豫王出手的根本缘故,在于平安,薛瀚老脸一热,他找回女儿,是要让女儿享福的,怎么能一直耗费平安的人情?
真是愁煞人!
…
第二天,天蒙蒙亮,姑娘们起来了。
平安头发又浓又黑,每次睡醒,都蓬蓬的,得解开了重新梳理,薛静安瞧得有趣,摸她发顶玩,道:“小鸟窝,小鸟窝。”
平安刚睡醒,还有点迷迷瞪瞪的,她自己也摸了摸。
没有鸟儿。
吃过早饭,各家姑娘们面见了张皇后,待张皇后放人,纷纷去找自家的马。
昨天光顾着看戏,多少人没骑马玩。
今天平安也换上骑装,挎着薛静安新缝制的小挎包,里面彩芝塞了一把酥糖。
出乎薛静安意料的是,平安一点都不怕骑马,她坐在小马驹上,绕着马场走了一小圈,脸颊红润。
只是骑久了也会累,平安下马到亭子休息,薛常安也在亭子里,她正逗弄着三只兔子,看到平安,她收回手。
平安刚坐下,吃了口热茶,一个宫人来找她,压低声音:“二姑娘,豫王殿下有请。”
平安没有先回宫女,而是看薛常安。
薛常安突然觉得是有事,果然,平安指指远处的亭子,说:“我去见王爷。”
薛常安:“……你去就去,跟我说什么。”
平安用姐姐的目光:“你会担心的。”要是不说清楚,妹妹会一直想,一直猜她在做什么。
薛常安:“……”
平安抱起兔子,告诉她:“我去了。”
薛常安扭过头,不置可否。
…
裴诠没有在皇家的御用亭子里,而是在马场外的小亭子。
这儿清幽,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坐在椅子上,半阖眼眸,一只手把玩着野兔的耳朵。
李敬单膝在旁边,道:“属下查明了,那老虎是东宫那边安排的,只是似乎没料到,殿下能躲过这回。”
裴诠从鼻尖“嗯”了声,太子几次三番激怒他,就是想让他深入腹地。
他睁眼,剑眉下,墨黑的瞳仁森寒阴鸷,锋芒毕露,闪过一丝杀意。
只是,他已不是十三岁时候了,同样的招数,太子五年前用过一次,那次是恶狼,如今竟还再用一次,而他本是想晾东宫几天的。
亭外传来脚步声,李敬顿住,裴诠道:“先下去吧。”
李敬:“是。”
而裴诠朝亭下看去,平安低头看阶梯走了上来,她的衣袂轻飘,步伐轻缓,像是一粒蒲公英的籽儿,幽幽落下。
裴诠面上的沉色散了许多,但再一眼,她手里竟也抱着一只白色兔子,与他的同一个花色。
裴诠摸着兔子的动作一停。
平安也见到了他,和兔子。
她“咦”了一声,走到裴诠身边蹲下,将手里的兔子,放到裴诠兔子的旁边,明眸轻转,左看看,右看看。
都是白色的,长得好像,要分不出谁也谁了。
突然,斜侧伸来一只手,轻弹了下她的兔子的耳朵。
他手背白皙,手指修长,青色经络若隐若现,像玉髓隐匿的纹路,很漂亮,一下就从兔子那里,抢走了平安的视线。
平安抬起头,这才记得叫他:“王爷。”
裴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忘性真大,昨个儿还说会一直看着他,只是,她的眼是一潭清水,被她望着,就像浸在她眼底,被干净的泉流包裹着。
这股泉流,汩汩地淌着,淌着,注入了一块干涸许多年的地方。
裴诠不由看了好一会儿,他隔着袖子,捏住平安细伶伶的手腕,站起来时手上一拉,平安不由也站起身。
他松开手,问平安:“哪来的兔子?”
平安:“大哥捉的。”
裴诠下意识想起薛铸,但很快,他知道薛铸没这本事,那就是张家养兄。
他说:“他还挺闲,专门捉兔子。”
平安看了下裴诠的白兔子,说:“王爷也捉。”
裴诠:“你在说我闲?”
说王爷闲不太好,她摇了一下头,说:“是兔子,它招人喜欢。”
招人喜欢,所以王爷就去捉,没有说王爷闲。
裴诠眼睫动了动,他抬起手,细长的手指隔着半寸,停在她的眼睛下面,再往前,就会触碰到。
她没有动,他知道,若真碰上去,她也不会躲。
他倏地蜷起指节,眼底沉沉,声音也沉沉:“你也是。”
怪招人喜欢的。
那么多人喜欢她,包括她的姊妹。
他知道从刚刚,平安那个妹妹就偷偷跟着了,现在躲在远处亭子里偷看着,目光不离平安,好像怕他拐骗了平安。
但他怎么会拐骗她,离大婚,也就五个月。
平安缓缓眨了下眼睛,她眼底水纹微漾,语调轻盈如羽毛,带着点温吞,她问:“那,你喜欢吗?”
他眉心突然一跳,垂眸看她,眼底愈发幽微。
而她细白的手指,却指指他的白兔,又指指自己的白兔,她雪白柔软的小脸上,期待一览无遗:“我换给你。”
如果王爷喜欢她的兔子,她愿意和他换,因为她也馋他的兔子,好软,好可爱。
裴诠:“……”
他突然放开紧抿的唇,问:“怎么不指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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