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身世谜(五)
20、
容望如今贵为太子,权势日盛,但相应的,他也整日会被那些臣子,被皇帝裹挟着,去做那些他本不愿意去做的事,眼里已然是没有了生气。
“我去过世子府找你,但你不在,那里只有一个北狄的蛮子。”
容望耐心地向我解释,“是他告诉我你来了梅林,可我没能见着你,担心是这姓梅的将你藏了起来,所以才冲动了些。”
“北狄蛮子…乌朔?!你抓了他?!”
我此前同乌朔说过容望和许桑衡的事,乌朔向来讨厌这两人,我担心他没头没脑地会得罪容望,语气一急。
“没,没有。不仅没有…”
容望见我如此关切乌朔,好似十分痛心,“他还打伤了我。”
容望说罢,竟掀开袖摆,将他的手臂露给我看,那上边果然有一大块乌黑的印记,“你府里的人,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动的。”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乌朔为了给我出气,竟连当朝太子都敢揍。
梅若笙却自顾冷笑一声道,“活该。”
“乌朔性子耿直,所以下手没轻没重的,还望殿下恕罪。我日后定会好好管教他。”
我恭顺致歉。
容望摆摆手,有气发作不出,将袖袂拂下,来回踱步许久,方才挣扎地看我,“妙妙,听说你派人给父皇递了辞呈,什么意思?你不想留在京城了?”
我没有否认,“是。许清妙自认性子散漫,无法承负世子之责,所以想向圣上作辞,只是迟迟未有批复。”
“妙妙,你离开京城要去哪里?回北燕吗?”
容望对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回不去北燕了。”
21、
容望跟我说,许章驰在北燕反了。
许章驰此前就在北燕招安了大量山匪,扩充军部力量,加之上月,有一批军械被秘密送往北燕,许章驰如今可谓是如虎添翼,在宁安王等人纷纷倒台之际,许章驰竟然率先发难,领兵跨过关内,意图谋反。
朝廷已经派兵攻打北燕,只是这件事竟被压得死死的,一丁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
我十分吃惊。
梅若笙则表情平静。
容望忽上前一步,执住我的手,“你别怕,妙妙!虽然你是许章驰的儿子,但我已经向父皇求过情了,你一直待在京城,造反一事实是与你无关,待那许章驰伏诛,你就是燕王!到时,我会请旨将你调赴京城,离开那北疆苦地,就留在我身边…”
“太子殿下…”
我不着痕迹,想抽回自己的手。
容望却偏抓着我不放,满脸深情,“我知道,从前都是我不好,但是妙妙,我向你保证,日后,我定会百倍千倍珍惜你,我不求能同你有何结果,只要你能留下来…哪怕你我二人以后只能以君臣相称…”
“我便也满足了,妙妙…”
容望虽有病在身,但蛮力却恁大,我眼看梅若笙的神色越来越不虞,心中一紧,愈发大力地推开了他。
梅若笙见状,便将我护到身后。
“殿下,许章驰纵是再如何造反,这罪名都落不到清妙头上,此事圣上心中自有定夺,你大可不必以此无用之恩强迫清妙。”
“许清妙是他的儿子,怎就无关?若非我在父皇面前苦求多日,你当真以为就凭你一个小小学士就能护住妙妙?”
“梅某自比不上殿下。太子殿下不仅手腕雷霆,行事有度,私下里还与太子妃感情深笃,鹣鲽情深,一度被传为佳话,还被编排为时兴话本在坊间广为流传,梅某自是羡慕不及。”
我诧异地瞟了眼梅若笙。
心中却想这话本子,还不知道是不是梅若笙胡乱写的,传扬了出去。
“呵,什么太子妃!
果然,容望听了这话,情绪立时就炸了,他看向我,急急解释道,“妙妙,孔嫒她就是父皇和孔天川安插在我身边的,我发誓,自成婚之后,我从未碰过她一次!我心里只有你,所以,我不会再碰其他人,若你不信,大可以进宫去翻看后宫的房-事册子,我有单独的一本,其实,自你来京城之后,我的那个本子里,就再没有…再没有添过字了!”
“我这梅林故居乃是雅处,望太子殿下慎言,少说些污言秽语。”
“殿下。”
我看容望恨不能当场要向我自证的样子,也忍不住出口道,“我对你宠幸过谁,没宠幸过谁,毫无兴趣。”
“你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啊,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
“你不要总来烦我了!”
22、
容望那日走时,乌泱泱地带走了一大队禁卫,他走在这群人的末尾,背影显得格外寂寥落寞。
但我没有心软。
我不喜欢他了,自应当跟他说清楚,若为一时利益再同他纠缠不休,未来必又会招惹出更多的是非,希望容望这次能够真的听进去。
“老师。”
我也打算告辞,“我先回府了。”
“不留下来一同用膳吗?”
“不了,乌朔还做了饭菜等我。”
梅若笙默了一默,命人取来一盒匣,“你等一等。”
“这个你拿着,我早先时候便备了的,一直忘了给你。我记得,清妙同我说过自己的生辰是在春日,应该很快就要及冠了罢,你如今并无亲眷,所以我擅作主张,替你备了冠礼用的发冠。”
盒匣中,是一只冠金色镶浅粉玉色的玉兰瓣状的发冠,配了支同色簪子,做工极是精巧。
梅若笙温和地对我道,“你喜欢玉兰,我看你用的丝帕又是藕粉色的,便寻了工匠专为你刻了此形状此色泽的发冠,你应当喜欢。”
我僵着手不肯接。
梅若笙就将盒匣交给了我的随从,“你不用有何顾虑,我毕竟曾是你的老师,你现在都常唤我老师,老师为自己的学生举办冠礼,本就是常理,除此之外,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
梅若笙自嘲一笑,“我喜欢你,但我不会逼你。他若是对你不好,你定要知会我。”
23、
乌朔怎可能对我不好。
对我最好的就是乌朔了。
只这么一来,我便愈发有愧疚感。
我已经打算和他在一起了,却又瞒着他跟许桑衡的鬼魂私会,实是不齿,哪怕这并非是我本愿。
我回府后,先跑到卧房,给自己那处上了药,才别别扭扭地去找乌朔。
乌朔今日倒也一反常态,兴致不高,连平常最爱喝的羊奶都不大喝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吃饭时,我同他谈及了容望今日来世子府被他打伤一事,乌朔这才振奋了些,扬着拳头对我道,“若非他带的人太多,我又怕打死了他会给你惹麻烦,我定不会轻饶过他!”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冲乌朔笑了笑,“现在没有人会欺负我了,你不用再为我出头了。”
欺负我的鬼倒是有一个。
但我不敢告诉乌朔。
乌朔点点头,又看向我,“妙妙宝,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没有休息好啊,你最近热病还严重吗?唉,我当真放心不下你!”
“有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我从前胡乱看过的话本中就提过,生人同鬼魂交-媾会消耗自己的阳气,虽然许桑衡一直很顾及我的感受,但他毕竟是鬼,且那方面向来太猛了些,再怎么小心,都很容易让我受伤,便想,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的鬼魂来寻我了。
24、
我用过晚膳之后,就让百吉将昨晚的安神汤再给我煮了一碗。
自许桑衡死后,我的心口就总是犯疼,有时疼得狠了还会迷迷糊糊得昏睡过去,只靠着安神汤才能好受些。
我饮下安神汤后,又在院中走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回到卧房。
乌朔让我早些安歇,我让他先睡,自己却偏在门口向外张望。
一地月光,凉如冰霜。
今夜无雪无雨,守夜的仆子们提灯路过,留下长长的倒影,看着格外宁静安适,全然不像是会闹鬼的样子。
我想了想,叫来百吉,“守岁用的符纸呢,拿一些给我。”
“妙公子,你要那个做什么?”
百吉虽然奇怪,但还是照做了,抱着一沓用朱砂点过的黄符给我,“喏,都在这里了。”
“行了,你下去罢。”
我关上房门,将符纸一一撕开,沾了鱼胶,自顾往门上贴,口中喃喃念叨着,“阿衡,阿衡,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怨,但我们现在已经阴阳两隔了,你不能再找我了,而且,我已经跟乌朔在一起了,我不能背叛他的,哪怕你是鬼也不行!”
“跟他在一起?那是谁昨晚缠着我不放,在我身下软成春泥,求我再用力些的?”
卧房的灯忽然灭了。
我刚想开口喊人,就被一双冰冷的手牢牢捂住,而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饮了安神汤的缘故,我的脚亦开始发软,眼皮也和昨晚一样,沉得要命,脑袋发昏。
我朦胧间意识到,许桑衡的鬼魂又来了。
“啊!啊!你走开!走开!”
我的心跳得飞快,惊慌失措间,只顾抓着符纸,往他所在的方向胡乱扔着。
“妙妙。”
我的手很快被他制住,“如果你的这些符会把我打到魂飞魄散,你还要继续往我身上贴么?”
许桑衡语气仍旧冰冰冷冷,却透了彻骨的悲伤。
“你想要…再杀死我一次吗?”
第082章 身世谜(六)
25、
符纸顷刻间散了满地。
我失神地辩驳道,“不是…不是我杀你的!是你自己自戕…”
可我的话音越来越小。
因为许桑衡确是因我而死。
他见完我最后一面,就自戕了,且自戕用的木簪还是我亲手给他的,我怎可能脱身事外?
许桑衡是我害死的。
丧气的感觉重新袭来,心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痛。
说起来,现在容望也好,梅若笙也罢,都不敢再欺我迫我了,且自从许桑衡死后,我也没再做过噩梦,我原以为心疾会就这么好了的,可事实却是,我少眠心悸,周身虚弱的情况反而严重了,有时还会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来刚发生过的事,每日都要靠喝安神汤才能勉强镇定。
梅若笙也为我请来君药检查过,君药只是摇头,叹了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当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才有所知觉,为我系铃的这人,正是许桑衡。
我因恨他而重生。
又因他死而断念。
我垂下脑袋,长睫轻抖。
许桑衡见我沉默,反而不敢再逼问我了,他将我揽入冰冷的怀抱,轻抚我的脊背。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鬼魂比他从前待我要更好了,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昨日欢-好时也是,每一下都会顾及我的感受,像是生怕惹怒了我,我就会从他身边消失。
我不明白这是为何,想来倒是有一个可能:人死后会恢复从前几世的记忆。
“你是不是知道前世的那些事情了。”
我闷声问他,“我前世是被你害死的。梅若笙要我侍奉他,可我不会做反应,他就生气喂我热药,然后我就死了,可我没有怪你,直到明白是你故意设局陷害我,还给我下毒后,我才开始恨你的。”
许桑衡默默听完我的话,缓声道,“嗯,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嗓音略有些发哽,“妙妙,对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我不怪你了,你都已经死了。”
我这么对他说着,忽然觉得脑袋晕得更厉害了,只好慢腾腾地往他怀里钻了一下。
他抚着我脊背的手越发温柔,轻声问我,“今日都做了什么?”
“我今天又去梅林了,我找到了梅若笙的影卫黑羽,想问问他梅若笙的身世,结果他要我去找杜听寒,我讨厌杜听寒,他总欺负我。”
“欺负?”
许桑衡格外在意这个,“他都是如何欺负你的?”
我正要向许桑衡告状,突然又迷迷糊糊地想到,鬼的妒心是很可怕的:我记得曾在话本中看过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女鬼看上了进山读书的书生郎,就夜夜化形成人,同他相好,甚至施展鬼法,帮助书生科举夺魁,高中状元。结果那书生当上状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了道爷降服女鬼,还娶了丞相家的千金,春风得意。没想到女鬼侥幸脱逃,遂起了妒心,施展报复,害那书生家破人亡,着实悲惨。
我怕许桑衡一气之下去要了杜听寒的命,那我的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于是,我只好避重就轻地道,“就是之前,他总看我不顺眼,骂过我几句,后来梅若笙把他给了我,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当真?”
许桑衡语调含疑。
我疯狂点头,“当真!”
“好。”
许桑衡凉凉的唇落在锁骨,“以后若有人欺你,你就告诉我。”
“嗯,嗯,现在没有人欺负我,我是世子了,连太子都不敢对我怎么样…”
许桑衡重新堵住我的唇,吻更重了些。
26、
第二日醒来时,不出意外,我的模样更加惨淡。
我望着镜中消瘦苍白,眼窝深黑,脸颊偏又诡异地泛出潮红,眸光含春的男子,顿觉陌生。
我拉高衣领,遮住脖间红痕,找来百吉道,“许桑衡的骨灰现在还能寻到吗?”
百吉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支吾道,“应该寻不到了罢,都被抛洒去乱葬岗了。”
“那你去一趟顾府,再去找找许桑衡生前有没有留下来的衣服或是配饰,然后寻一处好地方给他立个衣冠冢,再请人给他诵经超度。”
我停了一下,又道,“待弄好了,我亲自过去祭拜一番。”
百吉应了声是,还说公子若是知道我有这份心,九泉之下合该都会瞑目了。
我心中却想的是,如果能够安抚好许桑衡的鬼魂,让他早些投胎转世,他就不必日日再来找我了。
27、
我决定听黑羽的话,先去一趟武德司找杜听寒。
乌朔看到我又命人在备马车,有些惊奇,“妙妙宝,你又要出去吗?”
“嗯,我要去调查身世。”
我望向乌朔,莫名有些歉疚:乌朔是因我才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上京城中的,他每日的生活也只有我,可我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好好同他朝夕相伴。
还…还私会了许桑衡的鬼魂,整整两次。
“你等我回来。顺利的话,我问清楚就能很快回来了。”
我这样对乌朔道。
乌朔今日有些一反常态,“妙妙宝,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那个时候一心顾念着自己的身世,又想乌朔能有何事,不过是吃喝拉撒之类的小事,便没放在心上,“你有何事吩咐下人去做就行了。”
说罢,便就上车,扬长而去。
28、
武德司司所位置隐蔽,京中有一处,京畿川琴郡亦有一处,而我派人探知到,杜听寒正在川琴郡。
此前,我同梅若笙来过这里,还在万佛寺待过一段时间,所以并不陌生,只路途有些遥远,我身子又不好,不能坐快车,所以几乎是行了两天,直到第二日晚间才到。
我带的干粮不多,又分了一些给赶车的车夫和陪同的护卫们,早早便吃光了,下车时,端得是个饥肠辘辘。
我本想先寻处地方吃完东西再找杜听寒,可这川琴郡比不上京城,晚间闭市甚早,我们一行人在坊间转悠许久,也没瞧见什么还开着的店铺食摊。
“世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先去寻间客栈住一晚,弄些东西果腹?”
“不必。”
昨日赶路途中,许桑衡没有出现了,想来是那鬼魂找人也需要时间的,但若在此住上一晚,许桑衡的鬼魂说不准就寻过来了,他定会追问我为何会来此地,我怕解释不清,惹他生气坏了我的事。
我得尽快前去武德司。
武德司的司所位置我倒是听梅若笙说过,并不难寻,但没想到,已至夜深,这司所当中仍是灯火通明,大门不闭。
两个脸覆面具的黑衣暗卫肃立门前,岿然不动。
“麻烦二位向杜长使通传一声,说是许清妙有事求见。”
这两人面无表情,依旧没有动作。
我自知武德司的人向来六亲不认,只认皇命,好声言语是没有用的,遂掏出梅若笙当初给我的木哨,猛地一吹。
尖利的哨声响彻晚空,那两个守卫一惊,纷纷拔刀,做出迎战之姿,可待看清这哨声是我吹响的后,又一个个收回刀鞘。
我不理会他们,又吹响一声。
终于,三声稍响过后,杜听寒匆匆带人从司所大门走出,待看清来者竟是我后,先是怪异地瞥我一眼,而后扔下我便要往回走。
“杜长使留步!”
我跨步追上他,“此前梅大人将木哨给了我,就是将你给了我!现在我有求于你,你竟然敢不理我!”
杜听寒好像很不愿意同我多说话,闻言才漠然丢下一句,“世子大人好手好脚地站在这里,我有何能帮你?”
“你…你当然可以帮我!”
我自是不会蠢到当众逼问他梅若笙的事,情急之下,便对他嚷道,“我饿了!你去给我,我的护卫,随从们都准备些吃食!还有我的马也要喂一下!”
杜听寒的眼角抽了一抽,他扭头,深深看我,眼光恨不能要在我身上剜出一个洞。
我不敢露怯,便抬起脑袋,装作理直气壮地同杜听寒对视。
杜听寒勾起唇角从牙缝里挤出一抹冷硬的笑容,“好啊,既然世子大人深夜造访,就只是为了吃上一顿饭,武德司岂有不好好招待之意,来人,送世子大人,世子大人的仆人,还有世子大人的马进司。”
杜听寒语气极是恭顺。
我却莫名起了一身凉汗。
29、
“世子大人,用膳罢。”
杜听寒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即使他戴着面具,我也能感受到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得意。
因为他居然命人给我准备了一桌撒满了辣椒粉的饭菜!且这些饭菜十分坚硬,我用筷子狠狠戳了一下,都没有戳开碗里冻在一起的米饭,反而被辣椒呛到,狠狠咳嗽了几声。
我当即扔下筷子,“杜听寒,你故意的是不是!”
杜听寒坐在我对面,闲闲抱着臂,“是啊,我就想看看你们这种兔子郎能不能吃得了这种辣,听说啊,这辣椒吃多了,屁股可是会着火。”
他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下瞟,“我想看看你屁股着了火后是什么样子。”
杜听寒的恶趣味让我瞬间怒不可遏,我用力地将面前的碗砸倒,刚想要骂他,结果又被飞溅出来的辣椒粉呛到,忍不住又是咳又是打喷嚏,最后泣涕涟涟地将话给咽了回去,饿到发瘪肚子还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看着倒是格外可怜。
杜听寒收起笑容,命人将这桌饭菜撤走,重新送上了正常饭菜,唔,有汤有菜,还有面条米饭,倒是丰盛得很。
杜听寒态度十分恶劣地说道,“赶紧吃,吃完赶紧说事,说完就赶紧走,武德司并非闲地,我也并非闲人,可招不起你这个活祖宗!”
第083章 委重任(一)
1、
我听杜听寒这么说,反警觉起来,将汤面往他跟前一推,“你先吃。”
“怎么?怕我下毒害你?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你觉得我会用这种下毒的蠢法子来要你的命吗?”
我默不吭声,继续看他。
杜听寒无语地摘下面具,拿过我搁在一边的筷子。
“你用另一双筷子!”
我急急打断他,“别用我的!”
杜听寒嗤笑一声,拿起另一双筷子,当着我的面,吃了一口汤面。
确实没有任何异样。
我方才大快朵颐起来。
杜听寒对我道,“你这身板瞧起来瘦瘦弱弱的,都没有二两肉,没想到,还挺能吃啊?”
“你来武德司,不会真就是为吃这一顿饭的?”
我不理会他的揶揄,正色道,“我确实有事找你。”
“你从前是梅若笙的影卫,又从小同他一道在梅林长大,应该很了解他,我想知道,梅若笙的生父是谁?我同他之间又有何关系?”
杜听寒脸色一冷,环臂靠回到椅背,吐出四个大字,“无可奉告。”
我没想到杜听寒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你分明就是知道的!你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我定会给你金银财宝,好好报答你!”
杜听寒依旧不为所动。
还用那种很惹人不适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几番,突然冷不丁地说道,“你这么关心旁的男人,就不怕你那死鬼夫君吃醋?”
2、!
杜听寒此话一出,周遭的温度好像骤然下降不少,我打了个激灵,后背立时惊出一层冷汗。
杜听寒…他…他怎会知道…许桑衡变鬼同我幽会的事情?
难道许桑衡的鬼魂来找过他了?!
那许桑衡现在,岂不是能看到我在做什么…
“你,你在胡说什么?”
我心虚地冲他吼道。
“我可不是胡说哦。”
像是要印证我的猜想,杜听寒不疾不徐地压低了语气道,“武德司中枉死之人甚多,阴气深重,常常闹鬼,说不准何时,你那死了的夫君就会化成鬼来找你算账了。”
杜听寒说罢,施施然冲我行了一礼,态度却毫无恭敬可言,“所以,还请世子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我,我不会走的!你别忘了,梅若笙已经把你给了我,你现在就是我的影卫!我管你是什么长使还是副使,总之,你一日不将真相告知于我,我就一日不走!”
杜听寒这闪烁其词的态度分明就是知道些什么,我便愈不想放弃,我强压下心头恐惧,近乎无赖地对他道,“我一定要调查清楚梅若笙同我的身世!”
“哪怕真相你无法承受?”
杜听寒撇我一眼。
我心口一紧,“对!哪怕真相再是残忍,我也要知道!”
3、
这日之后,我当真便赖在了武德司。
令我稍感心安的是,一连两日,许桑衡的鬼魂都没有出现。
因我每日睡觉时都攥紧了随身带着的朱砂符纸,想来是管了些用的。
我在这武德司中住着倒还算习惯,除了偶尔会被外头戴着面具巡逻的黑衣暗卫吓到外,食宿方面都还凑合,杜听寒甚至命人给我专程收拾了一间厢房,虽算不上华丽,但总归干净宽敞。
我大概是武德司里第一个能住进厢房而不是水牢的外臣。
奈何,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那杜听寒的嘴就是硬得要命,一点儿信息也不肯透露。
除此之外,他也确是忙碌,一大早就领人骑马走了,直到夜深才回,同我碰面的机会不算太多。
我又待了两日之后,也有些失望了,想到乌朔还被我独自留在世子府中,也不知他可还安好。
容望也好,梅若笙也罢,如今都已知道了他的存在,他们会不会对付乌朔?乌朔可有办法自保?我这名不副实的世子好像也并无能力护囿他,都是因我乌朔才涉险来到这千里之远的地方,我还是要尽早脱身,同乌朔一道离开上京才是。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困意便就越少,心口又不时犯疼,干脆爬将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顺便看看杜听寒有没有回来。
可我刚要披衣,窗口忽就刮来了一道急风,紧接着,房里的蜡烛便就灭了。
我动作微顿,明白许桑衡可能又要来了,赶紧将脑袋往被里一钻,开始装睡。
但许桑衡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被褥很快被人掀开,冰凉的手随着空气一道攀上了我露在外边的皮肤。
“啊…”
我低低轻叫一声,竟懵然发现,这次的许桑衡居然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连发丝都是湿的,他低头时,水便沿着发梢一滴,一滴地掉在了我的身上。
“你是不是从忘川河里游回来的?”
我有些困惑,鬼原来也是会落水的吗?不,不可能,定是许桑衡被鬼差抓走了,可他心有不甘,竟从鬼差手里脱逃,游过忘川之河返回人世来寻我。
偏执至此,怎能不让我害怕。
“你赶紧回去罢,你这样私逃出来是会受到惩罚的,到时,你会被打到魂飞魄散。”
许桑衡好似十分疲倦,没有力气同我说话,将我抱进怀里,脑袋则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受了伤一样。
鬼也会受伤吗?
我愈发不解。
许桑衡这时却摸到了我贴身藏着的符纸,他拿走符纸,随意地扔到了地上。
我这时才恍然醒悟,这符纸…居然对许桑衡没有丝毫作用!
我担心许桑衡发怒,就赶紧
先一步主动搂住他的脖子,“阿衡,是杜听寒跟我说武德司经常闹鬼,所以,所以我才随身带了护身符,不是用来防你的。”
许桑衡并不在意,冰冷的手指拨开我散乱在额间的长发,开始亲我,可是亲着亲着,他又忽然用牙齿咬起了我的脖颈。
我怕得一缩,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不是要吃我呀?”
许桑衡依旧没有做声,将我平放下来,继续亲咬我的皮肤。
我也不敢说话了,只好抱住他的肩,任他上下其手。
湿水沾了我满身。
我渐渐…便也将唇送了上去,但我今天没有喝百吉给我的安神汤,所以脑袋没有前几次昏沉,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许桑衡那双冰凉的手上,今日戴了金属手套。
因为他时,手指上戴着的纹路以及搭扣很清晰地,留拓在了我的皮-肉上,我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他。
“你,你不是许桑衡?”
武德司的人,常要戴金属手套,上有繁复花纹,这样就算是武器脱手了,也还能用手套继续打斗,进行自保。
我就看过杜听寒戴过!
我悚然发惊,朝卧榻里边蜷了蜷,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直视向床边那块黑糊糊的人影,大叫道,“你究竟是谁!”
黑影并未回答,反而再度尝试着想要靠近我。
我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扑了过去,拿起案几上的木哨,刚想吹响,就被用力扼住双手,抢夺木哨。
成功后,黑影也不欲再同我继续纠缠,推窗而出,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4、
我气势汹汹地跑去了武德司正堂。
杜听寒果然回来了,他坐在主位,难得没有戴面具,正在听手下禀告事情,见我来了,也并未露出何惊慌表情,而是淡淡看我一眼道,“怎么?世子想通了,打算回去了?”
“杜听寒!”
我借着正堂的灯光,能明明白白地看到,杜听寒身上的劲服有诸多水渍!
而且,而且他还受伤了!
臂弯和小腿处明显残留有未来得及处理的血渍!
刚刚,难道是杜听寒装作许桑衡的样子轻薄了我…
我怒至极点,不管不顾地冲至高台,待看清他手上的金属手套后,双目一黯,还未待杜听寒说话,便一个巴掌掴了过去,“刚刚是不是你去到我房里偷亲了我?”
“放肆!”
这一巴掌打得十分清脆,在空荡的堂厅中回荡不歇。
堂下的暗卫先是骤然愣住,旋而才后知后觉地拔出武器,向我靠拢。
“退下!”
杜听寒平白挨了我这一巴掌,面色自是不善,他握紧交椅扶手,喝退手下后,才出其不意地扼住我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道,“世子,解释解释,这一巴掌是怎么回事?”
我本就生气,想杜听寒当真是在耍我,也顾不得怕他,将方才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杜听寒的表情渐又变成了惯常的不屑。
他扯开我,叫我少胡说八道。
我却反而顺势拽住他,“你今日必须给我解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知道许桑衡的事…他的鬼魂是不是来找过你了,还有,刚才那人分明就是你…你还抢走了我的木哨!”
“真蠢啊。也不知道你那死鬼夫君到底喜欢你什么…”
杜听寒被我缠得没有办法,竟重新拿出一个哨子递给我,但跟之前的不一样,这个哨子是金属制的,“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既你哨子丢了,我就把这个哨子赔给你。”
“现在,麻烦世子让一让,我还要连夜进宫一趟。”
杜听寒直勾勾地盯向我,“是关于你的事。”
第084章 委重任(二)
5、
进宫?
还同我有关?
我见杜听寒难得神情严肃,不是在说笑,便后知后觉地松开他,随他一道走出正堂。
门外围了一圈脸戴面具的黑衣暗卫,杜听寒跨步而出时,这帮人竟倏忽一下作了鸟兽散,只不过,他们还是向我不断投来若有似无的目光,不住窃窃私语。
杜听寒一声冷喝,人群才纷纷噤声。
我则略有些不自在,心里十分不安。
我原本也想尽快回去的,但我现在骑虎难下,若是什么话都没有撬出就无功而返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段时间,又想不知杜听寒这趟进宫究竟所为何事,难道是北燕的事?
是了,话本中从未提及过许章驰这个毫无野心的燕王有朝一日竟会胆大谋反。
好像因为许桑衡之死,一切剧情都脱离了掌控。
渐渐滑向未知。
6、
杜听寒这一去就是整整三日。
这三天里,我留在武德司,倒是没再见着许桑衡的鬼魂了。
我闲着无事可做,索性整日在武德司中闲逛,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其他线索。
武德司其实是一处禁地,按理像我这样的外人连进都是不能进的,更不能四处走动。
但许是那日我掌掴杜听寒时被这里的暗卫们看见传扬了出去,他们一个个的竟都不敢拦我。
毕竟名义上,我是杜听寒的主人,所以,也是武德司的主人。
不过武德司十分无趣,大多都是办公事的地方,这时,我忽然想到在此卫所当中有一座水牢,是专门用来关押武德司抓到的犯人,乌朔就被关过一阵子,不由心生好奇,叫人带我去看。
“世子,那里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恐怕…”
陪同我的暗卫为难地拒绝了我,“您不能去看。”
“杜听寒能去看吗?”
我颐指气使地反问他。
“长使大人自然可以…”
“那我也可以!你们长使不过是我的影卫,他能去,我便能去。”
我取出杜听寒给我的哨子晃了一晃,“我就要去!若你不带我去,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我记得你的名字了,你叫余…”
“世子!”
大抵是连这武德司的人都害怕杜听寒这个煞星,一听我这般威胁,忙改口了语气,好声好气地对我道,“属下这就带您过去!不过,您可别将此事对外说,毕竟,水牢乃是密所,里面关押的也都并非是普通人。”
我满口答应。
7、
水牢是建在类似于地窖的地面下方的,所以我刚走下伸往地底的石阶,就感受到了扑面而至的寒气,越往下走,便越是阴暗逼仄,空气中还散了一股子腥臭之味,让人直欲作呕。
而终于走至最下方时,我的腿险些就发了软。
因除了我脚下踏着的这一条石路,四周全是一方方冒着森然冰气的水池,而几乎每一方水池之中,都用锁链捆住了一个囚犯。
我经过时,便能听到锁链被拽动得哗啦作响的声音。
“世子,这里的每一方水池,里头都有特制的冰块,常年不化,因此,水池中的水比寻常的水要更加冰冷刺骨,若长期泡在水中,双腿会渐渐失去知觉,以至完全瘫痪,所以,这些囚犯才会不断挣扎,想要疏通经络,但其实…”
这暗卫颇有点得意,“囚犯臂上缠着的铁链枷锁,是由我们来控制的,他们越是挣扎,就会沉得越深,越加痛苦。”
“你们之前是不是关过一个北狄人?他,他也是被你们如此对待的吗?”
这水牢,比诏狱还要吓人千倍百倍,我想到乌朔曾因为我在水牢中待过一段日子,就愈发愧疚。
“是有一个。”
暗卫思索片刻,点头道,“不过他倒是还好,北狄蛮子嘛,生得跟那野兽一样,身体素质可不是常人能比的,在水牢里待了那么多天还是生龙活虎的,晚上甚至能泡在水里睡觉打鼾,我等被吵得心烦,就故意在他打鼾时将铁链收紧,这样,他就痛得没法打鼾了,哈哈!”
我听到这人用如此戏谑的话来说着乌朔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心中一痛,便甩开他,大步朝着另一头走去。
另一头很是特殊,只有一方单独的冰池。
因着隔得太远,所以我只能隐约看到里头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不同于那些不住挣扎的囚犯,这黑影毫无动静,冰池亦如是一方死水,在幽暗的灯火映照下,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起。
我像是魔怔了般,不自觉地朝他走去。
愈往里头走,脚下的路便就愈潮湿难行,我提住袍摆,将步子跨大,终于看清,水中那人的脸上竟然覆了一层玄铁面具,上身却未穿衣服,整个的没在水中。
这方水池中的水比旁的水池都要深,能堪堪盖过他的胸口,他应当极是痛苦,因他双臂被反扭着高高吊起,爆出青-筋,他低垂下脑袋,纹丝不动,看着倒不像是有气息了。
我的心莫名跳得飞快,走至水池池畔,想要伸手碰触一下这个人。
“哎!世子,世子大人!这里可碰不得啊!”
我被那小暗卫一把拽了回去,“这水池里的水有剧毒,世子可万不能沾到!”
“有毒?”
暗卫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个水池子里的水确实更加粘稠,气味亦更刺鼻。
我疑惑不解,“为何?他戴着你们武德司的面具,难道也是武德司的暗卫?”
“这…这个犯人比较特殊,是当初梅大人嘱咐我们杜长使亲自照看的,具体是何身份,属下也不知道。总之,这水池里放的冰块比其他水池要多十倍,除此之外,水里还有大量毒液,十分危险,平常都是由杜长使负责看管,属下们都不被允许靠近此人呢。”
浸泡在大量的毒液中…
“那他岂不是已经死了?”
我回首看了这人一眼。
没想到,这人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双臂竟微动了动。
不,与其说是动,倒不如说是在极致的痛楚下,筋肉在不停地无意识地痉挛抽搐,他抽搐得很是厉害,水面也因而泛起圈圈波澜,一刻钟后,水面恢复平静,因那人好似晕厥了过去,身体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直挺挺地被锁链吊住,只即便是在昏迷中,这人还是微张开了口,溢出些痛苦的喘息。
“啊,他,他没有死!”
我大惊,想要再看看这人。
“刚刚应该是毒发了罢。”
那暗卫对我道,“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被放出去一阵子。若不然,一直泡在这冰冷的毒池中,便是铁人也受不住的,梅大人交代过要保住他的命。世子,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莫在这毒池边停留了。”
我点点头,临走时,又鬼使神差地回眸再度看了他一眼。
他依旧低着脑袋,气息微弱,水面平缓得连他的呼吸起伏都几乎看不见。
他究竟是谁?
梅若笙为何要将他泡在毒池中,是惩罚他…还是…
另有目的?
8、
自去过水牢之后,我又开始无端地发起了噩梦。
梦中,我独身一人,执了烛灯,徘徊在水牢逼仄的甬道上。
很快,我就走到了那方毒池边。
那个人依旧浸泡在毒池中,我走近他,轻声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啊?为什么梅若笙要把你关在这里如此折磨?”
他闻声,缓缓抬头,面具却在此时骤然掉落,我借着昏暗的烛光竟看到他的脸皮都全部烂掉了,只剩下个硕大的血窟窿,正在往外冒出泊泊鲜血,状若恶鬼。
我尖叫一声,丢下烛灯,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可无论我怎么跑,都能听到渐次逼近的锁链声,在空荡的水牢中,不住回响。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惊慌中,猛地撞进了一个怀抱。
我不敢睁眼,生怕会看到刚才那张可怕的脸容,只好任由面前的男人用湿淋的身体将我抱紧。
男人抱住我后,竟轻轻低下头,伏在我的耳畔,哑着嗓子温柔说道,“妙妙,你终于肯来地狱陪我了?”
9、
隔日醒来后,我精神恹恹,心口乱跳。
我依稀记得昨晚我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但梦的内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习惯性地取出丝帕,擦了擦额上的凉汗,长舒出一口气,取出兜里带着的一小包药粉,命人煮给我喝。
临出府前,百吉将君药给我开的药,分成小份,用纸包好,让我随身带着。
说来也怪,吃了这药,我的热病当真是再没有发作过了。
10、
两日后,杜听寒姗姗而归,同时,带来了圣上谕旨,原是宣我进宫赴万寿宴。
“皇上将你叫去一趟,当真就只是为了让我赴宴?”
我嘀咕着,“怕是不会那么简单罢,北燕如今动乱,而我是燕王世子,皇上定会对我起疑心,他宣我进宫赴宴,莫不是又要抓我?不过,他若要抓我,直接让你抓了就是,何必又要多此一举?实在奇怪。”
“你可以不去,抗旨就是。”
杜听寒面无表情,“我是你的影卫,不会抓你进宫。”
我惊道,“我的命令比皇命还重?”
杜听寒懒得搭理我了,将圣旨抛给我,“快做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我去!”
我现在还没有做好脱身的准备,怎敢公然违背皇令?况且乌朔还在世子府呢,若我跑了,乌朔岂不是会被我连累,于是,我对杜听寒道,“万寿节还有几日,我先回府准备一番再进宫。”
可我万没有料到,当我回到世子府后,却竟发现,乌朔已于两日前,不告而别了!
第085章 委重任(三)
11、
乌朔是趁夜悄悄走的。
所以就连百吉他们都没有察觉到。
我起先不信乌朔会不告而别,可待我命人寻遍了世子府,都没有找到乌朔,才意识到乌朔是真的离开我了。
“妙公子,这应是他留下来的书信。”
我正呆立于院中,茫然不知措时,百吉唤我回房,指着书桌上的一封信道,“是他的笔迹。”
我赶紧抓起信纸。
确实是乌朔留下的,封面是他写得歪歪扭扭的中原汉字:妙妙宝亲启。
我拆开信封,竟有一朵粉紫色小花飘落下来。
是,是报春花!
这是北狄国国花,当初在山寨时,乌朔曾经对我说过的,待春来开花时,他要摘下最美的一朵赠与我,那是他们北狄的习俗,摘花赠与心上人。
只不过,在报春花花开之前,我就随许桑衡一道离开了他。
可如今…
我猛然想起,乌朔前不久一直在院里捣腾土地,难道就是在为我种报春花,履行那个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承诺?
我百感交集,抑住情绪,将乌朔的信纸打开,认真看完。
12、
乌朔确实走了。
但并不是为了离开我,而是为了保护我。
乌朔在信中告诉我,无论是梅若笙,还是容望,都曾问过他一个问题,那便是你能保护好妙妙吗。
乌朔不能。
他只是一个北狄战败将军的后代,连为父母平反的能力都没有,他又如何能护我。
但乌朔不可能一直活在我的庇护之下。
我身份特殊,如今困在这大宣皇城之中,想要全身而退实属不易,乌朔虽然勇猛,但到底只是个寻常的北狄人,容望也好,武德司也罢,若真想抓走我,其实并非难事,他不愿意我承担一点点风险,便宁愿将这风险转嫁到自己身上。
总之,乌朔在信的末尾对我写道,他定能做出一番事业,能够为我遮挡一方风雨。
我将信纸揉成一团,重重扔下。
这算什么啊!什么叫做离开我便是为了我好啊,定是那梅若笙和容望同乌朔说了什么,乌朔脑子笨,便就傻傻信了,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跟乌朔在一起了,偏他又这般离开了我。
我怒气冲冲地派了护卫去追寻乌朔的下落,可是苦等一天也并无消息,后来,护卫回来向我禀告,说是乌朔两天前就已经骑马离开城门,应是追不回来了。
我不再说话,重新捡起那团被我扔掉的信纸用手捋平,又将那朵他为我摘的花放进信纸,一齐收到匣中。
13、
其实对于乌朔,我谈不上有过心动。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爱不爱他,只是觉得自己在他身边会很安心,依赖有一个人可以陪伴我。
但我十分清楚,乌朔其实喜欢我,他每次同我说话时的神情,眼里的怜惜,统统都做不得假。
而如今,乌朔离开我后,我倒是能重新冷静下来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们之间的爱,原就是并不对等的,若我执意将他留下,其实对他,也并不公平。
他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须去成就。
我不能如此自私。
我想明白后,便叫百吉替我备衣,明日进宫赴万寿节宴。
百吉小心翼翼地应着,“妙公子,你当真…不难过了?”
“不难过了。”
我长舒一口气,“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不能自私地将他绑在我身边。”
我也好趁着他离开的机会,好好厘清我同他之间的感情。
我推开房门,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气息。
天已入春,墙角边的几株报春花正抽芽绽放,花的颜色虽柔美,花骨却铮铮有力,蕊团紧簇,倒是像极了乌朔,有一派生机勃勃之像。
14、
万寿节乃是国宴,自然隆重得很,因这万寿节是皇帝生辰,本就取自于普天同庆,万寿庆典之意,加之皇帝容峯这次病重时久,满朝上下皆以为今年万寿节宴是开不成的了,现在如期举行,颇有些振奋人心之意,我刚进宫,就瞧见这宫里处处洋溢着的喜乐氛围。
阖宫上下俱是张灯结彩,身着锦衣华服的朝臣皇亲受邀赴宴。
今夜的宴席设在宫中的明月楼中。
我跟在人后,想着皇帝召我不知所谓何事,还是不要太引人注目为好,便自坐去了下首。
开宴前,东宫那边倒是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召我。
我自然不去理会。
容望现在身为太子,也不敢在万寿节宴上肆意妄为,所以那人来了两三次,见我都不肯去,便也只好放弃了。
待群臣陆续入席完毕,万寿节宴便正式开始。
容峯举杯庆贺,众人亦举杯相迎,只虽然容峯尽力做出了一派威严之相,但眉目间仍有病容,酒过几巡后,便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了,在宫人的伺候下,坐着休息。
容望则姗姗来迟,陪侍到容峯左右,他的眼神扫到我时,滞了一滞,随后便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忙低下脑袋,拨弄着眼前的杯盏,只默默在心里盼望容望今日不要惹是生非才好。
可我的期望很快就落空了。
宴席进行到半场时,容峯下令宣人进殿献歌舞,伴随乐音响起,大臣们也不似先前那般拘束,纷纷推杯换盏,交谈阔论,期间,也有大臣向我问询套话,我一概支吾少言,索性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刚要饮下。
酒杯忽被人按住。
容望不知何时竟走来下首,他拿过我的酒杯,俯身看我。
他尚年轻,可如今却也因有恙而显得面目憔悴。
席间其实也有人在不停地议论容望,说他如今虽贵为太子,却看着比自己的老子还要命短,说是这大宣朝的未来还不知会是何样。
当然,此等大逆不道之话是不会传到他耳中的。
我亦不欲多嘴,只恭顺克制地道了句太子殿下。
容望握杯的手轻轻一颤,他拿过我的杯盏,竟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随后,重重搁下杯盏,抬起赤着泛红的眼,定定问我,“妙妙,你当真要与我生分至此?”
“我听不懂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我今日派人请你,你为何不肯见我?”
容望不依不饶。
“现在殿下不是见到了么?我们本就是君臣,殿下何必…”
“许清妙!”
容望忽然打断我,“你知不知道,父皇今日为何要邀你赴宴?”
我愣了愣,刚要说话,就听坐于上首的容峯屏退了歌舞,骤然发话道,“今日,朕能同众卿一道过这个生辰,本是倍感欢心,只可惜,北燕未平,祸害不除,这件事始终都是朕的一块心病,是大宣的一块顽疾!既然众卿都在,朕便想问问大家,北燕之害究竟该如何平定为好?”
群臣哗然一片。
这时,有个面生的臣子率先起身,拱手对容峯道,“臣以为,北燕之患应由北燕世子平定!”
“北燕世子?那个许清妙?”
“没错啊,这也可以鉴定许清妙对陛下的一派忠心!若许清妙忠于大宣,必会大义灭亲,剿灭其父,若许清妙不忠,便索性将他和那老燕王一网打尽,以除后患!”
“臣附议!”
“臣等也附议!”
“陛下!”
这个时候,大将军孔天川竟也上前,“末将愿同许清妙一道入北燕平乱!”
瞬间,所有的矛头便统统指向了我。
我头皮发麻,暗道不好。
这孔天川哪里是想帮我,分明是想借此机会给我安一个通敌的罪名,好除掉我!这应当是容峯的示意,因孔天川此话一出,容峯竟也连连点头,好像并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不可以!”
正当容峯将要下令之时,我身边的容望却替我出声。
“许清妙,不可以去北燕平患。”
15、
大殿一派沉寂。
容峯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向我同容望投来犀锐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望儿,为何?”
“因为许清妙天生文弱,不擅领兵作战,许章驰既有心要反,自不会顾及其子生死,父皇此举,等于是让他前去战场赴死。”
“儿臣不愿答应。”
孔天川闻言,冷笑一声道,“末将自会辅佐世子大人,殿下如此担心他,该不会是对他余情未了罢?”
容望当年喜我之事,并非什么秘密,满朝上下皆是知道一些的,而孔天川偏又是容望岳丈,他的这番话,分明是不顾及皇家的颜面了,简直是要将容望同我逼至绝境。
果然,容峯面色愈加难看,“此事朕心意已决,太子无须多言。”
容峯将视线移向我,“许清妙,你可有异议?”
容望冲我摇头。
他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妙妙,不要答应!孔天川那边我去对付就是,你千万不要去北燕,许章驰如今已一路打至牧秋关口,战火不长眼,当真是危险。”
他见我不答,竟用哀求的语气对我道,“不要去送死!”
我看了眼容望,又看了眼咄咄逼人的容峯和孔天川,以及那些向我投来幸灾乐祸眼神的大臣们,撩摆下跪,沉声道。
“臣遵旨。”
第086章 委重任(四)
16、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我尚不清楚容峯待我究竟是何态度,明明最初他待我是很好的,于我而言像是一位慈和的长辈,但自从发现容望痴迷于我之后,容峯便就想除掉我。
如今,虽因梅若笙之胁他封我做了那燕王世子,但他心中必有芥蒂,否则也不会将我强留上京。
时逢北燕王造反,这正是一个可以除掉我的绝佳机会。
他今日不除我,明日还是会想方设法除掉我。
我倒不如顺他之意,想好脱身之策。
17、
但同我的平静截然相反,容望竟然率先开始失控。
他起先指责孔天川教女无方,太子妃数次失德,被他亲眼瞧见过同御林护卫私有相会,求请圣上明查,他要休妃。
孔天川自不承认,反指责容望荒yin无度,留恋男宠,成婚数月都不曾碰过其妻,如今还想栽赃陷害太子妃。
容望则斥他胡说八道,说自己从未再纳过任何男宠,还道武德司已经查到孔天川曾私受过贿银,为他人谋军职,此罪证不久就会被提交刑部,他要亲自督审。
孔天川脸色微变,冷笑一声道,“此事由圣上定夺,太子你现在就如此越俎代庖,是不是太急了一些?”
“够了!都住嘴!”
容峯勃然大怒,“朕还没死,你们就在朕的万寿节宴上如此胡闹!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众大臣齐齐下跪,直呼“圣上息怒。”
容望和孔天川也行礼认错。
容峯意兴阑珊,挥了挥手道,“都退下罢,退下,朕乏了。”
大臣们依言告退。
经过我身侧时,容望忍不住抬了下手,想要碰我。
我蹙起眉,不着痕迹地避开他。
容望便只好颓然放下手,神情落寞地同我擦肩而过。
我也正要往外走,但这个时候,容峯却忽然叫住我,“许清妙。”
“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看你。”
我有些疑惑地走上高台。
此时金殿已经空了,除了容峯和几个陪侍在侧的宫人,并无其他人。
容峯似极是疲惫,斜倚在软背椅上,见我来了,便招了招手,让我再离他近些。
我只好半跪在他腿边,抬脸看他。
他的目光又恢复了一贯的慈蔼,只眸光轻闪迷离,仿佛是在越过我,凝视着其他的什么人。
“你恨朕吗?”
良久,容峯长叹一声,开口问我。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为何不恨呢?朕曾经,为了望儿,想要杀你。”
容峯并不相信,“虽封你做了燕王世子,朕也并不信任你,不信任北燕。你那义兄,是被赵承他们陷害的,朕都知道,可他是北燕的人,朕只能除掉他,还有你的父王,他在造反,反贼的下场,从古至今,便只有死路一条,就连你,朕也不想放过,那孔天川,本就因孔嫒不得宠一事对你怀恨在心,许清妙,你这次去北燕平乱,是会死的。”
“你该恨朕的。”
“朕总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负尽深恩,也不过是为爬至高位,可待朕回首之际,才蓦然发现,朕失去的东西,远比得到的要多…”
“朕…当真有悔…”
容峯的声音越来越低落,他低下眼,却骤然落下两行热泪。
一旁的宫人大惊,忙取出软帕想替容峯擦拭,却被他挥手隔开。
容峯抬起头,定定望向我,“许清妙,你会原谅朕吗?”
18、
长姐长姐,你会原谅阿峯吗?
当然啦,长姐最喜欢阿峯了!阿峯,长姐今日又去帮尚衣局的嬷嬷去缝衣服啦,她们给了长姐一笔银子,长姐打算将银子送给宫里的少师大人,让他允你去外旁听,你可定要用功读书啊,那些人瞧不起咱们,咱们就偏要争一口气给他们看!
长姐胡说!你根本就没有去尚衣局做事,你的手全部开裂了,定是过了冷水做了粗活的,呜呜,阿峯不要读书了,阿峯不要长姐为我受苦!
傻瓜,粗活赚的银子要更多一些,我们没有母妃了,父皇也不喜欢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努力多存些钱傍身,才能在这吃人的后宫活下去。阿峯,你不要担心,长姐定会保护好你的,喏,长姐今日还特意托人去宫外买来了你最爱吃的点心,就是做活做的太久,放得有点凉了,你看看,还好不好吃?
嗯,好好吃!长姐你也吃!你待我真好!我一定会出人头地,好好待长姐的!
你能有这份心,长姐就开心啦。
…
阿峯,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叫凌轩云,是个少年将军,那日春猎,是他从受了惊的马背上救下了我,他生得俊朗,人也有礼,虽然话不多,但待我极是温柔…我还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阿峯,请你下旨,让轩云做我的驸马罢。
阿峯,我怀了轩云的骨肉,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唔,只要是我和轩云的孩子,男孩女孩都一般好!
…
容峯!你究竟要囚我到何时?为何你就那么容不下轩云?!
我定要去寻轩云!你是拦不住我的!他活,我便同他一道活,他死了,我就以命去殉他!
容峯!你若害死轩云,我这一辈子都绝不会原谅你的!
容峯!我恨你…
我恨不得从未认识过你。
19、
倏忽中,一些本不属于我记忆中的对话疯狂窜入我的脑海,我知道,那是话本当中属于容峯和容重月的情节。
是容峯,是他害死了容重月的最爱之人。
也害死了自己的最爱之人。
我久久不语,泪湿眼眶。
“朕已下令,让杜听寒陪你一道前去北疆。”
“妙妙。”
容峯再度开口,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的乳名,“离开罢,离开容望,离开上京,你不属于皇城,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做她当年没有做到的事。”
“莫要…莫要再恨朕了…”
20、
从金殿走出来时,我被夜风迎面一吹,打了个寒颤。
很快,就有一件麾袄披到了我身上。
我抬眼,看到容望正候在殿外。
“妙妙。”
容望看向我,喉头微哽了一哽,“父皇,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
我冷冷地脱下那件尚带有他体温的麾袄,扔回给他。
“妙妙,我去向父皇请旨!你不要去了!或者…或者我陪你一道去平乱,好不好?这样至少我还可以保护你!”
“不需要。”
我不去理会容望迫切的目光,转身就走,“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妙妙!”
容望紧走几步,追上我,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一个小太监从金殿急慌慌地向他跑来。
“殿下,殿下,皇上情况不太好,您快进去看看!”
“快传太医!”
容望只好放过我,随那小太监一道,步履匆匆地往金殿而去,背影很快就融进了黑夜之中。
我回首望了一眼,金殿的灿灿灯火好像熄了一下。
再定睛看去时,却又恢复了正常。
21、
今夜耽误了不少时间,回府已至夜深。
我心里不知为何闷得慌,脑中一直在想着长公主的事,最后一小段距离,索性就不乘马车了,想散着步子走回去。
这时节虽已入春,但早春的夜还是冷的,被寒风一吹,我好像清醒不少。
百吉一路为我提灯引路。
可待走至府门石阶时,我竟看到一个人影长身立在门前。
百吉也是吓了一惊,将灯提起,才看清,门前这人,正是梅若笙。
因我吩咐过,没有我的允许,梅若笙是不得踏入我这世子府大门的,梅若笙见我时又习惯了不带任何随从,所以此时,他一人孤零零地沐在寒风中等我,也不知等了多久,看着倒有几分可怜之样。
梅若笙见我到了,立时上前扯住我的胳膊,语带急促,“清妙,我已听说圣上要命你去北燕平乱,你答应了?”
“嗯。”
“走,我现在就带你进宫,去同陛下说,你不去。”
“不必了。”
我扫他一眼,“我已经接下圣旨了,是我自己想去的!”
“你疯了吗?”
梅若笙望着我,那双凌厉的凤目中全然都是焦急和关切,“你知不知道,容峯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去北燕,分明是要你去送死的!若你胜了,朝廷随时可以给你另安一个拥兵谋反之罪,若你兵败,便会被打作是许章驰的同伙,难逃其咎,更遑论说,沙场之上本就是刀剑无眼,这一局,分明是必死之局,你又何必不听劝,执意要去呢?”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了苟全性命而违抗君命?且许章驰造反本就祸及大宣,我身为大宣的儿郎,便是皇上不叫我去,我自也应当去请旨平乱,相信,凌轩云大将军若还在世,也会做出跟我一样选择的。”
我眼睁睁地看到梅若笙瞳仁骤缩,就连身体也忍不住轻晃了晃,这心里,不知怎的,就升腾起了莫名的快意。
“你说是不是啊?”
我故意就着梅若笙拉住我的那只手,往他身边轻轻一凑。
梅若笙没有防备,便就那般僵在那里。
我却笑意更深地冲他,唤出他的本名。
“凌若笙?”
第087章 委重任(五)
22、
回京前一夜,护送我的杜听寒实在拗不过我,最后颇是无奈地向我透露出自己所知的秘密。
“你想得没有错,梅山斋并非是梅若笙的亲父。”
“他是在四岁那年,被长公主殿下托付给梅山斋的,从此就在梅林住下了,而我则是梅山斋收留的孤儿,从小他教我习武,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身有弱症,无法习武的梅若笙。像我这样的人,一共还有五个。”
“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你自己去想。”
我从这些零碎的线索以及梅若笙曾经写过的话本之中,渐渐拼凑出当年的真相:长公主容重月同凌轩云相爱,生下一子,就是梅若笙,然而皇帝容峯恋其长姐,对凌将军百般迫害,长公主千里寻夫,远赴北疆,并在离开京城前,将孩子托付给故交梅山斋抚养,从此再杳无音信。
梅若笙,分明就是那凌将军尚留人世的孩子。
23、
梅若笙的脸色是我从未有见过的难看,他避着我的视线,摇头道,“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总之,我知道,你就是凌将军和长公主的孩子,凌将军当年战死沙场,定同当今圣上有关。”
“你一直想报仇,对不对?”
“还有那坊间广为流传的话本,以及容沛伙同赵承夺嫡,武德司由杜听寒接管,北燕王许章驰谋反,包括乌朔的不告而别,这所有的一切,桩桩件件,幕后黑手都是你。凌若笙,你在布一局很大的棋。”
梅若笙平静下来。
他微眯凤目,长身而立,月光倾泻而下,仿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洁白圣光。
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
“你要阻止我?”
良久,梅若笙才将视线转向我,只他的眼神十分空茫,仿若无物。
或许,如此多年的苦心经营,从小便埋下的深仇宿怨,早已耗干了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的那一点喜怒。
世人只道,梅郎清冷无俦,却并不知,这冷心冷情背后,其实是横亘了爹娘两条惨死的人命。
“我若阻止你,你会杀了我吗?”
我反问他。
“不会。”
没想到,梅若笙没有丝毫犹豫,“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你。”
我愣了一愣。
梅若笙却已然转身,不再多做停留,“你既心意已定,我也不必再劝,我会交代杜听寒护你周全。”
“这次出征,你定不会有事。”
我攥紧双拳,默默看梅若笙的身影渐行渐远,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轻唤了一声。
“哥哥。”
24、
十日后,我以北燕王世子身份,同那孔天川一道离京出关,向北燕进发。
这次,圣上委任我为主帅,孔天川做副将,但孔天川本就因其女一事对我怀恨在心,又见我生得柔弱,便更不将我放在眼里,命人连夜赶路。
这行军作战可不比寻常出游,条件甚是艰苦,就譬如说,为赶进度,是不准马车随行的,我身为主帅,也应骑马在前,奈何这孔天川不准休息,我又在马背上坐了近一整日,自是苦不堪言,皮肤都被磨到发了痛。
孔天川精神烁烁地打马从我身侧而过,讥讽地看我一眼道,“世子,若是受不住就出声,你一个只会服侍男人的白脸儿居然还肖想领兵作战,简直是笑话!哈哈!”
孔天川这一笑,惹得旁边随行的兵士也开始哄笑。
我懒得理会,默默拽好缰绳。
孔天川讨了个没趣,沉下脸不再多说。
又行了大半日后,孔天川在天黑之前下令所有人在原地安营扎寨,休息一夜再出发。
因明日还要赶路,所以兵士们安的营帐都是临时性的,方便拆卸,但待天黑之后,我隐隐听到两声雷响,心中不禁打了个突:今晚许是会变天的,这小小一方营帐还不知能不能抵挡风雨。
我在营帐里坐了一会儿,又跑出去,看到孔天川正再指挥几个士兵分发干粮,就也站去了队伍后面。
结果,排到我时,那个发粮的士兵双手一摊,对我道,“世子大人,我们是孔将军的亲兵,没有准备你的粮食,难道你自己都不知带粮带水吗?”
“我,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
我又没有领兵打仗过,哪里知道出征还要自己带粮的,可待看到一旁的孔天川面露得意之色时,我才意识到,这只是刁难我的借口罢了。
他们就是不想给我东西吃。
我摸了摸饿到发瘪的肚皮,据理力争道,“可我也是主帅,你们总应该分一些吃的给我。”
“世子此言差矣。”
孔天川发话道,“为减轻行军负担,这口粮都是按照士兵的人头计算好了的,每人每日都有固定量份,你今日吃了别人的口粮,明日粮草不够打了败仗又该如何?除非有人把自己的口粮让给你。”
孔天川冷眼扫视周围,“嗯?有谁愿意啊?”
他的士兵们自无一人肯点头。
孔天川便又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指责我,“世子,你还是太娇惯了些!像我们这些常年在外行军吃苦的,就算没有口粮也会懂得自己去解决。喏,实在不行,世子可以去那边的野地里看看能不能挖点儿野菜草根来吃。”
“你们自己吃苦罢。”
“过来,吃肉。”
正当我同那孔天川僵持不下之际,一个黑影闪过,杜听寒出现在我面前,手里还拎了只烤得喷香的野鸡。
孔天川等人登时脸色大变,更有甚者,盯着这只烤肥鸡就险些要流口水。
众目睽睽之下,杜听寒将一整只烤鸡都给了我,“快要下雨了,去营帐吃。”
我无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杜听寒却恶趣味似的环臂看着孔天川,薄唇一扬,“孔将军,你那干馍硬得像石块一样,怎么咽得下去啊?是不是要喝点儿水压压啊?”
孔天川有把柄在武德司手中,自不敢得罪杜听寒,狠狠咬下一口干粮,结果被噎着,哼哧哼哧地喘气。
他身旁的小士兵赶紧将水壶递了过去,却被杜听寒这厮使了个坏,踢了个石子砸中了腿,结果这水壶就脱手抛出,水洒了个遍地。
“看来,孔将军今日的水就这么浪费了啊。”杜听寒不忘火上浇油,“既然孔将军那么能吃苦,待会下雨时将嘴张得大些,喝些雨水就是了。”
旁边惹事的士兵想笑却又不敢笑,被孔天川怒视一眼,灰溜溜地跑远了。
随后,孔天川就也黑着脸回去了自己的营帐。
我躲在营帐中,正将这一幕看得分明,咬了口手中那只被烤得喷香的鸡肉时却骤然呆住。
25、
我刚吃完烤鸡,打算用布巾擦脸,杜听寒就自顾掀了帐门进来。
我的手微微顿住,没有抬头,对他说了句谢谢。
“别谢我,这鸡不是我抓的,也不是我烤的。”
杜听寒此话一出,我便急不可迫地问他,“那是谁?”
这烤鸡,像极了许桑衡所烤。
因我吃东西最是挑食,就说这鸡,我便不爱吃鸡头鸡尾,所以每次吃饭时,许桑衡都会帮我将这两样剔去,而且我还不喜吃软软滑滑的鸡皮,所以许桑衡为我烤鸡时会特意将鸡皮烤至酥脆。
那次在山洞里,他也是这样为我烤了一次鸡肉。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同他在一起了。
可现在,许桑衡已经死了。
杜听寒便是再如何悉心,也不可能知道我吃东西的习惯啊,我十分迷惑不解,便又问,“你告诉我,这烤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捡的。”
杜听寒默了几息,对我道,“我想在附近寻些能抓的野味,结果,在一块大石边看到了这只烤好的鸡,用蒲叶包着,放在那里,就…索性拿过来了。”
“附近…你带我去!我要过去!”
我急冲冲地要往外跑,却被杜听寒一把拦住,“不必去了,我留了足够的银子在那石块上,就当是我买的了。”
“不是的,你不知道,这鸡像是…像是…”
许桑衡所烤。
说不定,真是许桑衡所烤。
他看到我被孔天川等人刁难折磨,心疼于我,所以,便抓了鸡烤好,故意放在杜听寒的必经之处,让人发现好带回来给我吃。
他现在是个鬼魂,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护着我。
不得不说,变成鬼后的许桑衡,比他做人时,要更温和。
我心中对他的恨意都消弭了许多。
可若是许桑衡不肯现身,必然是有他的道理,我去找了也是白去,更何况,马上就要打雷下雨了,我缩了下脖子,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要走吗?”
杜听寒看我平静下来,才开始问我,“圣上说了,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走了,你就不用再在这里受气,也不用上战场跟自己的父王对战了。”
“我不走。”
雷声开始大了起来,眼看暴雨欲至,我垂眼,抓紧了自己的手指,拒绝杜听寒道,“我要去北燕。”
26、
梅若笙心心念念要为自己的爹娘报仇。
我又何尝不想。
更何况,自从那日我知道了有关于长公主和凌轩云的故事之后,便又觉醒了一些意识。
原来,这孔天川,就是二十年前,命人强闭城门,害死凌轩云的刽子手。
我不能放过他。
第088章 委重任(六)
27、
是夜,我将营帐的烛火全部吹灭,然后独自坐在黑暗中,神经质般地唤起许桑衡。
“阿衡…你在吗…”
我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又怕被巡夜的士兵听见,所以只好压得低低的,犹若鬼魅低语,随风轻荡。
我的心亦跳得飞快。
奈何,纵我唤了许久,许桑衡也始终没再现身。
我行军几日实在太累,索性也放弃了,迷迷糊糊地倒在床榻,小睡过去。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的,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人抬了起来。
“阿衡!”
我叫了一声。
许桑衡没有应我,而是举着我的手臂,帮我把身上的甲胄卸了下来。
原来,我方才太困了,连甲胄都没来得及脱去,因我身弱,所以穿的是轻甲,但我皮肤实在太过娇嫩,便是穿着这么轻的铠甲,还是被勒出了不少红痕。
许桑衡掀开我的衣服,有些心疼地抚着我的皮肤。
依旧是冰冰凉凉的,有些像金属手套的质感,但又不是,这次他的手挨到我身上时,我能感觉到这分明是人体的触感。
只是太冰了。
活人的手是不会这么冰的。
“你是阿衡吗?”
我想到上次被杜听寒轻薄的事,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在他的手滑至我腰间时,我按住了他,轻轻问道。
许桑衡闷声回应了我。
我放下心来,松开手,任他用掌心拢住我腰上的那块烫疤。
我原先是最讨厌这块难看的烫疤,许桑衡被抓走后,我就寻了好多大夫给我试了各种药方,试图祛掉它,还命人给我在世子府里定制了一块等人高的铜镜,每日观察烫疤有没有小一点。
可是许桑衡死后,我反而懒得再管这烫疤了。
就连那块铜镜,也用布蒙了起来,再未看过。
就好像,我的一丝心魂也随着许桑衡,一道去了。
直到再次碰到许桑衡的鬼魂,这颗心才算是重新活了过来。
28、
…
我哼哼了两声往床榻里挪了挪。
“喜欢吗?”
许桑衡很轻柔地问我。
“嗯!”
“那你可想我了?”
许桑衡又问。
“想了。我很想你,我今日吃烤鸡的时候又想到了你,那只烤鸡是你帮我抓的,对不对,我很喜欢吃。”
我如实回答,又拉住许桑衡的手,“再…再一次…”
许桑衡停止了动作,抓起我的手腕抬起,指腹却从我腕上的那串朱砂佛珠上挨个抚过,“你说想我,那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不是用来防你的。”
我支支吾吾地摇着脑袋,“我前不久去了一次武德司的水牢!去过之后,就经常做噩梦。”
那水牢十分可怕,尤其是浸泡在毒池里的那人,虽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可却常会梦到他血肉模糊的样子。
但我明明都不认得这个人呀,为何总会梦到他,想来只有可能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于是,我便在回京之前抽空去了一趟万佛寺,请寺庙高僧替我解惑。
当然,我也顺便问了许桑衡之事。
那老僧人说得玄之又玄,什么因缘际会,自有果报,鬼是不会无故缠住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还说这阳间本是容不下鬼的,都是人的暗心,才生成了鬼。
我听不懂,就问他可有解决之法。
高僧便替我请了这串开过光的朱砂佛珠,让我戴着,方能辟邪。
“但是,施主若一直不敢直面自己的心,光靠外力加持,便是去了一鬼,来日,还是会有鬼继续缠来的。”
现下看来,这高僧说得并没有错,朱砂佛珠根本没用,否则许桑衡怎么能够堂而皇之地将其摘下拿着呢。
我有些丧气,看许桑衡要把佛珠拿走,说不定我又要梦到那个水牢里的人了,便嘀咕道,“可我都不认得毒池里的那个人啊,又不是我让他泡毒池的,他为何要找我啊?还有,他不是没有死吗,没死也能化做鬼么?阿衡,你能不能看到他?若你看到他,就让他别来找我了,是我哥哥关的他,让他去找我哥哥罢。”
许桑衡不说话。
良久,才轻声问我,“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哥哥。”
许桑衡声音更轻。
“哦,对,我哥哥,是梅若笙。”
我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许桑衡,还对他道,“当年,就是孔天川伙同皇帝害死了凌将军,也间接害死了长公主,虽我同爹娘素未谋面,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些情节,便就心有不忿,原先圣上是想让杜听寒带我跑的,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让孔天川付出代价,还有父王…”
我小心翼翼地提到许章驰,“父王此前因我同你决裂了,如今却忽然起兵造反,兴许是受了何人挑拨,若我能劝降他,便尽力劝降就是,总不能当真看着那孔天川杀了他罢。只是不知道你还恨不恨父王,他…”
他当初并没有救许桑衡。
而是袖手旁观这个亏欠颇多的儿子,惨死诏狱。
所以,我不清楚许桑衡对于这个抛弃过自己两次的父亲,会是何态度。
“你这么想?”
许桑衡好像有点诧异,“我以为,你想要父王死。”
“我要他死作甚?他虽说待我不好,但毕竟也养了我十九年,我现在还是名义上的燕王世子,总不能真去大义灭亲,杀了他罢?能劝降是最好的,到时再同朝廷谈谈条件,大不了落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反正北燕就是边疆,也流放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我认真说道。
我是真心这般想的,待我报复完孔天川,我就是全军的主帅,只要我故意装作打不过许章驰,就有机会同许章驰和谈讲条件了。
我自认为这个计划很是周全。
出乎意料,许桑衡并未表露出对于许章驰的恨意,对于我的一番话也毫不动容,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手指,不停地拨弄着那串佛珠。
29、
因我没有掌灯,所以营帐里一片漆黑,我只能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薄的夜光,偷偷打量许桑衡。
我看不清他的脸和身体,因为全是黑的,但他的手…
佛珠的光泽反射了一些照在他的手上,那双手让我心惊胆寒,原本指节分明的手指如今皮肉全部溃烂,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然的白骨,他的指甲好像也保留着生前的样子,剥落了下来,露出血迹斑驳的皮肉。
我想我刚才我简直是被口口冲昏了头,居然让许桑衡用这样的手,弄我那里。
“怎么了?”
许桑衡停住动作,哑声问我。
“没,没有!你,你若不喜这佛珠,我下次不戴了就是。”
我匆匆别过眼,对他道。
我说不上心里是何感觉,但是,看到许桑衡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心脏处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
我不敢想他在死前究竟受了多大的折磨,也不敢想他在自戕之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可是这个朱砂已经伤害了我。”
许桑衡低着嗓音,继续凑近我道。
“那,那怎么办?”
冰冷的气息让我耳尖不住发颤,我想要逃,却被他大力按住,“阴邪之气,就能破掉,妙妙你可愿意?”
黑暗中,我听到许桑衡将佛珠缠上了自己的声音。
我有些绝望的被他抱起,的声音不断回荡,我自认不是什么信佛虔诚之人,可是,这恶鬼却拉着我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玷污佛门之物,我这世死后,定是会跟许桑衡一样,下地狱的。
不,或许,连地狱也下不得。
而是同他成为一对阴间怨侣,就这么永生永世地,纠缠在一起。
30、
“怎么?又在梦中跟你那死鬼夫君幽会,快活得一晚没睡,才顶着这么大的黑眼圈?”
杜听寒凉凉地靠在营帐门前看我。
我不理他,将佛珠用清水一颗颗洗干净,只是过了一晚,有些浊物干涸了,实在洗得费劲。
心中不禁又将许桑衡这个恶鬼咒骂了几遍。
昨夜最后,我对他道,以后他都不要来找我了。
许桑衡似有不解,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原因,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同他这恶鬼纠缠下去,做这些荒银无度之事,偏偏我又总记挂着他,每日每夜都会想到他。
我开始哭,哭得累了,就又开始诉陈自己的委屈,诉陈许桑衡做过的那些混账事,最后,我对他说,他都已经死了,我们之间也不可能再好了,他就不要再继续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了,求他放过我。
我开始猛烈咳嗽。
我的热症明明已经好了很多,但昨夜我咳得撕心裂肺,随时要死过去一样。
此是心疾。
而许桑衡无论生前死后,始终都是我的心疾。
生前,我恨他入骨。
死后,是我愧对于他。
总而言之,我不能再见他了。
许桑衡什么也没说,默默起身离开了。
早起时,只有这串佛珠留在枕边,昭示着昨夜的荒唐行径。
杜听寒看我神情不好,就也住了嘴,抛来两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热乎馒头,对我道,“吃点东西。”
“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惊奇不已。
行军条件艰苦,有口硬干粮吃就算不错了,哪里能弄到如此热乎的食物啊。
杜听寒半掀着眼皮,一副天机不可泄露之样,他看我眉间依旧笼着愁容,竟难得好声好气地对我说话,“许清妙,你不要难过了,关心你的人,其实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定会帮你的。”
第089章 炼药人(一)
1、
北燕入口处有一关口阻隔,名曰牧秋关。
据探子来报,许章驰的兵马现已占据关口,蓄势待发。
孔天川下令,全体大军皆在关内安营扎寨,休整三日,准备应战。
这三天里,我十分不安。
虽战役还未正式打响,但第一日,就有一队前哨的锋兵被打死,第二日,又有一队前去交涉和谈的人马没有再回来。
而孔天川等人对此俱是见怪不怪。
这前线战事实在太过残酷,同我过去在书中的所看所闻,完全不一样,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去性命的。
我不确信自己能否在这样的情况下保全性命,复仇成功。
杜听寒依旧表情漠然,“你再怎么走下去也阻止不了明日的战争。”
我正焦躁不安地在营帐内来来回回地踱步,闻言便霍然抬头,怒视向杜听寒,“这与你何干!”
我实在受不了杜听寒这副刻薄嘴脸,我本就心烦意乱,他却偏还在这里冷嘲热讽,“我说过,未经我的允许,你不可随意出现在我面前!你成日以武德司长使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入我的营帐,你知不知道…军中已起了谣言…说我同你之间不清不白…”
“遵命,主帅大人!”
杜听寒不待我说完,就打断我道,“那属下这就告退。”
“我等着看你明日的表现。”
2、
是了,三日后的第一场战役,孔天川让我这个主帅要亲自领兵作战,说是好振奋士气。
其实我怎会不知这就是个借口?正如多年前孔天川在凌轩云领兵出城后,旋下令关闭城门,将凌轩云等人活活困死在城外,孔天川现在对付的人是我。
他想要我作为首战的炮灰。
可我却不能退缩,因为我的目标就是孔天川,若我逃了,无论与北燕一战是胜是负,孔天川都会作为平乱将军,功留千古。
我不能让他得逞。
所以,明日之战,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
这对于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从未带兵作战过的人而言,不亚于是在天方夜谭。
我心思发沉,待杜听寒走后,也没有心思睡觉了,就索性爬将起身,掌灯夜读起孔天川给我的地形图。
我对北燕的地形其实再熟悉不过,其实,若我能成功率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北燕大军引至山路边缘,就有机会发动反攻,当初乌朔等人在做山匪时,就是依仗地形之要,屡屡击退北燕人的。
只不过,我们没有提前在山道设置障陷,北燕人在山匪手上又吃过那么多次亏,未必会上当,胜算几何,我实在无法把握。
若是从另一条路…
正当我研究得入神之际,营帐的烛火忽被一阵风吹熄。
整个营帐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成拳,“许桑衡…你,你又来了?”
我并没有瞧见他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那日说过让他莫再纠缠我的话奏了效,一连几日,他果然再没有来找过我了。
或许,他躲在暗处偷偷看过我,只是没有再让我知道,今夜,是我要亲赴沙场的前一夜,他大抵还是按捺不住的。
“我明日,说不定,也要死了。”
我没什么气力再同许桑衡争执纠缠,许也是心中实在烦闷,无人可诉,也忘记了自己下定的决心,坐下来,垂着脑袋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轻声说道,“你因我而死,而我却取代了你成为燕王世子,许章驰定会恨我,虽我想竭力保下他,但他说不定…说不定…想要我的命呢。”
“他向来就不喜欢我的。”
我自嘲地咧了咧嘴,“说不定,我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
我的心口疼得好生厉害,“原本,我就该大限将至了,是君药的医术替我续命至今,其实想想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重活一世,就是想要报复你,如今你死了,我当真没有什么遗憾了,可偏偏,我是凌轩云和容重月的孩子…”
我从前,一直恨自己的生父生母。
我恨他们为何生下我却不要我,还把我卖给了别人,难道也是因为嫌我体质孱弱,怕养不活吗?
我只当他们是懦弱无能,贪财寡义之人。
可现在我才知不是。
我的爹爹以血肉身躯,捍卫国土,使大宣免于战争之苦,他宁死都要守护城内百姓,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的命。
我的娘亲清深不渝,宁愿以一己之力同当朝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对抗,也要去救自己的夫君,她怀着我时,得知夫君惨死的噩耗,身体已竭临崩溃,但她仍强撑住最后一口气,生下我给了我性命,死前,甚至罔顾自己公主身份,向自己的婢女下跪,求她定要保护好我。
若他们没有死,当是这世间最好的爹娘。
他们必定会很爱我。
我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3、
感受到身体被一股冰凉的气息包裹住,我开始落泪。
我的心口疼得愈加厉害,眼睛也睁不开,直至一股温凉的气息注入到了我的身体之中,才竟舒服下来。
我蜷在这股气息之中,被抱上了床榻。
许桑衡的鬼魂今夜很是守规矩,就只是抱着我,什么都不做。
营帐外,又隐隐传来了雷鸣声,我索性不管不顾了,也张开双臂,抱住他不带有一丝温度的身体,将热泪沾透了他的衣襟。
他也并不怪我,用他那十指近乎溃烂的手,一下一下,衰弱地抚着我的发丝。
细细想来,我们鲜少有这样安宁的时刻。
这一世,我每回亲近他时,都带有目的和算计,他每回搂我抱我,亦都带有怒火和怨气。
没想到,什么都不想,安安心心窝在他怀里的感觉竟如此之好。
但这却是在我们阴阳两隔之后。
我的泪落得更凶,啜泣着轻轻开口,“梅若笙说过,我向来最爱口是心非。许桑衡,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抚着我发丝的手微微顿住。
“因为,我就是想要求一个答案…我一次次口是心非地推开你…就是盼着你能一次次地重新向我走过来,来证明,证明自己也是被爱的…”
“可是…”
雷声渐渐听不到了。
我的声音也渐渐低了。
“若你前世肯放过我…”
“若你没有对我下那些毒…”
“若你肯早一些,说爱我…”
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啊。
我心里最喜欢的那个人,自始至终…
都只有一个啊。
4、
天还未大亮时,我猛然惊醒。
汗湿重衫,但我体内却一派舒泰,然而,我刚睁开眼,就感觉一股血腥气冲了上来。
我低头一看,床榻边有大滩刺目的暗红。
是我犯了心疾后吐血了吗…
我十分费解,并不记得自己昨夜有吐过血,只记得自己昨晚被许桑衡的鬼魂抱住,睡得很好啊。
那这会是谁的血?
我忍着晕眩,用指尖捻了一点儿,发现血竟还是温热的,这绝不会是鬼魂能留下来的!
我匆忙披衣起身,掀开营帐大门,周遭除了几个巡逻的士兵外,并无其他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待会儿喊杜听寒出来问问,可就在我转身之际,我看到了孔天川。
他正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整肃人马。
那些身影隐在晨雾中,影影绰绰,显得格外不真切。
奇怪,要同我一道上战场的人马昨日便就已经整好队列了啊,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朝孔天川走过去。
孔天川瞧见我,神色微变,但很快便就镇定下来,对我道,“末将担心世子经验不足,所以,特意加训了一队弓兵,到时藏在队伍之后做掩护,以保世子周全。”
我抿着唇,看那些人的马上的确都放了箭篓。
但孔天川怎可能那般好心?
所以,在领兵出发之前,我留了心眼,让我的副将加快速度,好甩掉这一队弓兵。
这副将满口应承。
于是,我便披着铠甲,一骑当先,率军出关。
我身上的铠甲很沉很重,现在又已是春中,日头很高,若是往常,我定坚持不到一刻钟,但奇怪的是,这次,我体内好像有一股温凉的气息在保护我的心脉,让我并不会觉得燥热。
只我现在并没有功夫去思考这气息的由来,趁着身体还能坚持,依照原计划,诱敌深入。
今日迎战的北燕军将领并非是许章驰,而是一个面生的将领,他好像并不怎么想打我,很快就被大宣军击退,击退后,他也没什么斗志,宣布放弃据点,匆匆退兵。
大宣就这么赢了!
而且是在我的带领下,轻松赢了!
今日这一仗赢得实在诡异。
但我本来也就不想打了,看到大宣士兵们冲上来围着我欢呼,想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干脆也就鸣金收兵罢。
可正当我调转马头时,一道长箭竟直直向我所在的方向射来。
周遭的士兵慌忙举刀想保护我,却被利箭射中,纷纷落马。
我身边那副将这时却下令让所有人撤退,将我一人置身于空当之中,很快,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簌簌箭声,我抬眼一看,竟见数箭齐发,再是避无可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些箭将要落至我身前的刹那,一个黑衣人飞身而来,将我扑到马下。
他身上被数箭刺穿。
面具亦脱落下来。
我眼睁睁地看到扑在我身上被打成筛子的杜听寒吐出一大口血后,便彻底失去了气息。
第090章 炼药人(二)
5、
“杜…杜听寒!”
我抖手,探着身上这男人的鼻息。
已经没有了。
是了,他被数十支箭穿透身体,怎可能还有性命?
虽我向来讨厌杜听寒这个煞星,但没想到,紧要关头,他还是救了我。
我百感交集,但根本就来不及悲伤,因为我要抓紧时间思索逃命之法。
战场上箭雨纷纷。
我怕得将身体紧紧蜷在马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那孔天川的阴谋,是他连同那副将一起,将军队引至此处,再命令潜伏好的弓兵放箭伤人,这样,就算我死了,他也大可以对外宣称我是死在了同北燕的对战之中。
一如当年凌大将军的枉死。
只不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孔天川为除我,竟然连自己的士兵都杀害,我亲眼目睹一个个无辜将士被箭射中,倒在我身边,心中恨意更深。
“孔天川!”
我几乎咬碎了牙,将掌心握至流血。
“好像没见到许清妙!”
我听到有人在喊叫。
很快,箭雨又放过一轮,我的马被打成了筛子,重重倒下,我作势滚到一旁的坳坑,将身子埋进一旁的尸堆中。
鼻间充斥着腥臭刺鼻的气味,我只能强忍住恶心和晕厥,暗自祈祷,不要被人发现。
“许清妙方才分明就在军前!保护他的暗卫都已经死了,难不成他还能遁地逃了?”
“一个一个搜!”
是我那副将的声音,“找不到人,你们统统留下来陪葬!”
“是!”
脚步声。
兵器刺破皮肉的闷响声。
愈发逼近的气息声。
我翻了个身,从旁边死去士兵的身上拔出佩刀。
我很害怕,双手颤得极是厉害,几乎要握不住了。
可就在这时,一支梨木簪从我的兜前滑落,掉了下来。
6、
这支木簪在许桑衡死后就被我一直戴在身上。
因为长期得不到佩戴打理,木簪的色泽现已发沉了,血渍也成了暗色,一直蔓延到簪头。
许桑衡自戕时,是刺得极深的。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一直将这支簪子随身携带,但此时此刻,看到这支簪子,我的手忽然有了力气,我重新紧握住佩刀,深吸一口气。
我的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人是许桑衡,他会怎么做?
我很快就有了答案。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恨许桑衡的。
但同时,我也艳羡许桑衡,敬佩许桑衡。
我对他的这份感情早已无法单纯地用恨,亦或者是爱来形容,而是在两世的生死纠缠中,血肉相融,不分彼此。
现在,我就是许桑衡。
7、
那副将很快就搜到了坳坑。
他先是用脚踢了下我旁边的死尸,随后又补了几刀,方才翻过尸体,检查面容。
而我便趁他弯身查看的空当,猛地扑过去,将刀锋狠狠抵到了他的脖上。
“…世…世子…”
副将及其手下根本没有想到我会一直藏在这死人坑中,没有防备被我得手,吓得连话都说不全了,只哀呼着朝我求饶,“世子饶命啊!”
我稳住身形,缓缓站起身,劫持着副将,一步一步走出坑坳。
我知我现在的样子必然十分可怖,我的发丝被一根沾了血渍的梨木旧簪垮垮束住,面上身上亦全是血污,偏我明明晕血胆小的要命,但现在却罔顾脚下踏着的尸堆,沉声吼道。
“下令,让弓兵撤退!”
副将慌忙照做,“撤退!赶紧撤退!还有你们,都别过来!”
北燕大军已经退兵。
战场上除了护我牺牲的士兵外,其余人等大部分都是副将的手下,还有一小部分不明情况的幸存者,也听话后撤,为我开出一条道路。
我挟持着副将走到军旗之下。
“你们罔顾同胞性命,擅下军令,此为谋逆之罪,按罪当诛!”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像极了许桑衡。
因为那些士兵竟全被我震住。
只有几个副将的手下仍不服气,甚至有拔出刀,想要上前救人的。
“放下武器!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我手下用力,那刀锋便陷深了几寸,热血喷洒在我的手背,我也仿若不觉,“放下!”
“都给我放下!求求世子饶命啊,末将只是听命于那孔天川,实在不是存心想要害你的!”
我不理会这人的求饶,待到他的手下们放下武器后,我便再度下令,“把这些人也给我全部拿下!”
“我是圣上亲封的平乱主帅!现在副将在我手上,我的话,就是军令,尔等要违抗军令吗?!”
本来还在犹豫的士兵们听了这话,不敢抗令,将副将的几个手下制住。
“孔天川为一己之私,残害同仁,你们难道还要帮他做事吗?殊不知,我今日没死,他来日定还会变本加厉地迫害于我,若你们依旧执迷不悟,今日惨死之同胞,就是你们来日之下场。”
“便是能侥幸不死,孔天川也定会耗费大量兵力,最终不敌那北燕大军,待圣上追查下来,也会治你们行军不力之罪!尔等入伍应征,于公是为守护疆土,于私是为建功立业,难道当真要为了一个奸佞小人,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你们想清楚,是要错跟奸将,还是弃暗投明,跟着我一道去拿了那孔天川!”
孔天川的心腹现在在我手上。
而那干手下也已被制服,毫无还手之力。
形势已经站在了我这边。
所以,我根本不会怀疑他们的最终抉择。
果然,不过片刻,战场上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我等愿追随主帅!”
“追随主帅!”
“追随主帅!”
喊声此起彼伏,我终于长松出一口气。
但我的手并没有放松,而是将刀锋更加用力地推了进去。
“至于你,为虎作伥,害死了杜听寒和那么多的无辜战士,罪不可恕!今日我就先拿你来祭旗!”
“下一个就是孔天川!”
说罢,我手起刀落,彻底了结这人的性命。
然而,做完这一切,我的身体就像是被忽然抽空了一般,脱力地跪倒在地。
“主帅!”
几个士兵见状奔到我身旁,扶我上马,我拉住缰绳时,手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可我心中却满是畅快之感。
许桑衡,你看,你能做到的事,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并不是只能仰仗你才能活下去的废物,你看看啊,我现在是大宣的三军主帅,便你就算在北燕造反,也未必能打得过我。
你看看啊。
若是可以,我想亲手打败你。
8、
可许桑衡已经死了。
我永远都没有办法亲手打败他了。
难以言状的悲痛如潮涌而上,铺天盖地将我整个人淹没。
我双目发黑,竟差些摔下马匹。
有人擦着我的马而过,伸臂帮我抓了下马绳。
“多…谢…是…是你?!”
我抬眸,眼前这人居然是黑羽。
“你是何时过来的?”
“你可知,杜听寒他…他为救我死了?”
黑羽是哑巴,不会说话,所以只是微点了点头。
眼里却全是歉疚愧色。
我轻叹一声,想他的同伴死了,他定然也是很难过的。
“我让人收敛他的尸骨带回去了,武德司应该不止有你们两人过来罢,到时,还麻烦你通知其他人安葬好。”
黑羽点头。
我也沉默下来,侧头看了眼黑羽。
黑羽穿的衣服同杜听寒一样,皆是武德司的轻甲,是暗色劲装,原是不怎么显色的,但我分明能看到黑羽的衣服上有着大片大片血污。
这只能说明,黑羽身上的血比能看到的更多。
“你也受伤了?怎么回事?”
我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关切。
杜听寒已经死了。
我不想再有人为我而死。
“你还好罢?”
其实黑羽骑马时是明显有些吃力的,特别是他的手,好似十分不利索,拽缰绳时尤为困难,好几次都险些脱手。
偏这样,他方才还为帮我稳住马匹用力地拽紧了我的缰绳。
我看到他黑色的金属手套上都浸出了点点血渍。
“你受伤了,你上我的马,我带你回去。你不要勉强自己了。”
我这么说着,便拍了他一下。
可手刚刚挨到他的肩,就被吓了大惊。
“嘶,好冷。”
黑羽的身体硬邦邦的,我摸到他,好像是摸到了一块坚冰,令人遍体生寒。
黑羽好像有点慌乱,牵绳的手重重一抖,惹得那马长鸣一声,直往前冲。
他的骑术好像很是一般,又或者是他因为受伤控不住马,还是我抬腿踢了一下马肚马才平静下来。
黑羽微微欠身,向我表示感谢。
我盯着他,恍然间发现,黑羽好像像极了…许桑衡…
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骑马时勉勉强强的样子,都像极了许桑衡。
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温润清亮,看向我时,却又犹若深谭一般,好像藏着许多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
但又怎么可能呢?
黑羽是武德司的人,很久以前应该就是梅若笙的暗卫了,而许桑衡已经死了,甚至化作了鬼魅,同我相会交-媾。
再回不来了。
黑羽垂下眸子,不再看我。
我也收回视线,同他并肩,策马而归。
9、
这次出征,武德司确实来了不少人潜在军中。
我率军回到营寨时,竟发现孔天川已经被人绑住扔在帐前。
等候我的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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