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装傻


    “九成吧。”凌怀苏想了想说。


    说九成都是保守,天雷他都不知挨过多少道,总不至于害怕人间的电。


    镜楚: “还有一成呢”


    凌怀苏诚恳道: “魔气被压制了,不太确定。”


    那古怪的符咒把他铸成肉-体凡胎,导致他感受不到魔气了,但归根结底,他毕竟不是真的凡人,最倒霉也不过被劈得支离破碎,除了疼一点,倒也死不了。


    恰巧他最不怕的就是疼。


    说罢,凌怀苏就要拉下扳手。


    就在这时,镜楚蓦地开了口: “我来吧。”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镜楚将凌怀苏拉至一边,自己不由分说拉下了电闸。


    正如他们所料,闸门上附着蓄积已久的电流,与人相逢的一瞬间,便迫不及待地炸开,猛地迸发出刺目的电光。蓝色火花如火龙般暴起,在一片漆黑中刺得人眼睛痛,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陆祺失声叫道: “老大!!!”


    但噼里啪啦的火光带闪电只嚣张了片刻,忽地无声无息臣服了下来,乖顺地顺着镜楚的手指,丝丝缕缕化了进去。


    白炽灯闪烁两下,亮了,照在每个人见鬼般的神色上。


    镜楚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可以了。”


    陆祺眼珠子瞪得能脱窗。


    ——敢情他老大才是那个绝缘体!


    店主履行承诺,不仅为镜楚找了一套衣服和鞋,还慷慨地没收他们钱。


    换好衣服,镜楚走出试衣间,一拉开门就看见了倚在门边的凌怀苏。


    女店主审美很好,找的是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最简单的款式,却相得益彰地勾勒出镜楚此时的少年气,配上一双马丁靴,衬得人干练又飒爽。


    两人的视线隔着镜子撞上,凌怀苏看得愣了愣。


    镜楚扯了下卫衣领口: “有事”


    凌怀苏望着镜子里的人,半是调笑半是兴师问罪道: “干吗抢我风头”


    镜楚淡淡道: “因为我的把握比你多一成。”


    “你真身是块石头,还是座避雷塔”凌怀苏哂笑一声,明知故问道, “天生灵物都这样霸道的么”


    镜楚毫不心虚地领了这句变味的夸奖,大言不惭道: “体质如此。走了。”


    凌怀苏一言不发,跟在落后于镜楚两步的距离。


    他当然晓得,什么“体质”的话都是扯淡。镜楚和他一样受了符咒的影响,再通天的灵力也使不出来。


    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唯一的可能便是镜楚也受过雷劫,且能到百电不侵的地步,必定受过不止一次。


    上辈子镜楚在他身边时,偶尔境界突破太快引来天雷,也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骇人的雷从未真切地落到身上。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凌怀苏忽地记起上次在阵法中,镜楚替他扛的那道天雷。他早该想到的,镜楚如此驾轻就熟,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凌怀苏自己被雷劈成刺猬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想到承受的人换成镜楚,心口就好像被一把小锤狠狠敲了一下。


    他的狐狸……已然捱过多少道雷劫了


    疼不疼


    凌怀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镜楚后背遛了一重。


    眼前的镜楚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从外表到穿着,每根头发丝都是陌生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是整整四千年的空白。


    四千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原本他还有些举棋不定,经此一遭,他彻底打消了坦白恢复记忆之事的念头,义无反顾地决定装傻。


    既然镜楚在尘世里过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他又何必叨扰呢


    更何况,他本就不能久留。


    ***


    天完全黑下去,夜色吞噬了每寸光线难达的地方。


    店主降下电动水晶卷帘门,锁好玻璃门,还拿胶带加固了一层,确认牢固后,她才放心托胆地给模特搭配衣服去了。


    陆祺坐在小马扎上,第五次尝试用腕表建联失败,这破商场连一格信号都没有。监测信息最后一行仍是乱码,看得他瘆得慌。


    距离分别已有一个小时,程延和谈初然仍下落不明。这鬼地方危机四伏,他有幸和老大他们会合,能抱抱大腿,那两人却是形单影只地流落在外……希望不要遇上危险才好。


    陆祺越想越不安,关了腕表,忧心忡忡地抬起头。


    就见两位大腿分别立在大门两侧,两尊门神一样。凌怀苏斜靠在卷帘门边,目光落在外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而镜楚则在不着痕迹地看着凌怀苏。


    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屋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古怪。


    一时间,商铺里除了店主套衣服时发出的布料摩擦声,只剩下白炽灯的嗡嗡低鸣。


    直到一种奇怪的声响打破了这种气氛。


    那似乎是某种水音,起初只有微弱的荡漾声,让人想起拍岸的波涛,随后动静越来越大,逐渐变成翻搅的水波,仿佛沸水烧开,咕咚响个不停。


    水声响起的立刻,店主便停下了所有动作,警觉地看向门口,低声咕哝: “来了……”


    陆祺: “什么来了”


    裕福商场里的地缚灵好像很惧怕天黑,全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到底有什么


    店主远远朝镜楚和凌怀苏道: “你们两个,离门远一点!”


    凌怀苏很有君子风度地朝她微笑点点头,然后雷打不动地继续偏头望向门外。而镜楚干脆头都没回,置若罔闻。


    店主: “……”


    哪来的两尊大神


    她一脸怀疑人生地扫了俩人一眼,到底没敢上前。


    好在还是有正常人的。店主的欣慰还没持续多久,下一秒就看见本来老老实实坐在小马扎上的陆祺也蹿了起来,悍不畏死地往门口凑热闹。


    陆祺贴在卷帘门缝隙侧耳听了一会,说: “水声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镜楚给出了精确的位置: “负一层。”


    负一层有个圆形水池,进入场内,裕福商场恢复了营业时的情形,干涸的水池也重新注满了清水。


    他们所在的服装店位于阴阳鱼的尾端,视野开阔,不远处便是中庭,因此能隐约看见一些楼下的景象。


    商铺皆门户紧闭,灯火通明,可渐渐地,一楼的光线飞快黯了下去。陆祺定睛看了须臾,才发现不是灯变暗了,而是有袅袅黑雾从下方漫起,遮住了光亮。


    黑雾愈发浓厚,由下至上弥漫楼层,眨眼的光景,整个一楼陷入了凝滞的阴翳里。


    陆祺悚然道: “……那是什么”


    仅仅是远观那梦魇般的黑雾,一股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们没能冷眼旁观太久,眼睁睁看着滚滚黑气上涨,逐渐溢上了二楼。有几缕泛滥的黑雾浸过围栏,隔着玻璃门卷至他们脚边。这东西似乎惧怕光亮,停在了几寸之外的阴影处,虎视眈眈地徘徊着。


    直到这时,凌怀苏才回答了陆祺的惊惑。他望着迅速积少成多的雾气,不咸不淡地说: “煞气,老朋友了。”


    陆祺更惊奇了: “哪门子煞气这么恐怖”


    说话的功夫,二楼也沦陷了,煞气水漫金山地淹没了所有空间,黑雾凝成了一堵黑墙,严丝合缝地裹在店门外,放眼望去,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不是一般的昏暗,而是纯粹不含杂质的,彻头彻尾的黑,仿佛任何光芒和声音投进去,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徒留茫茫虚空。


    又仿佛全世界都被死寂笼罩,他们身处孤岛,独守一线光明。


    光明外,生机全无。


    陆祺心中毫无来由地涌上一阵绝望,用“万念俱灰”来形容都不为过。


    仅是一个晃神,外面的黑雾好像察觉他心志不坚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嘈杂的人声七嘴八舌地响起,模模糊糊的面目在雾团中浮动。


    陆祺眼前一黑,被镜楚扔来的衣服兜住了脑袋。他头脑蓦地清明,绝望感也一扫而空。


    “这都能被魇住,出息呢”镜楚斥道, “回去。”


    陆祺灰头土脸地摘下衣服,很有不再丢人现眼的自觉,刚准备转身往回走,门外又有了新动静。


    听见那道声音的瞬间,陆祺的身形一僵,就连镜楚也变了面色。


    陆祺缓慢地回过头。


    黑雾里,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的男人伸手拍了拍玻璃,对上陆祺的目光,他露出一个随和的笑,眼角眉梢依稀如旧。


    那人动了动唇,声音被煞气里其他人的喧闹盖过,陆祺只能看见他的口型。


    非常简单易懂,因为那两个字陆祺听过很多次。


    陆经纬说: “小祺。”


    “爸……”陆祺的眼眶唰地红了,剎那间忘记了一切,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前扑, “爸!”


    “陆祺!你看清了,那不是你爸!”镜楚一把拽住他, “你答应过我什么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必须保持冷静。”


    闻言,陆祺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他红着眼,死死盯着门外的陆经纬,颤声说: “我爸……他为什么会在煞气里”


    镜楚: “只能说明这煞气有他的一部分。”


    陆祺喘着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他的视线紧紧黏在陆经纬身上,即使明知是假的,也舍不得少看一眼。


    可惜这短暂的重逢转瞬即逝,黑气继续向上流动,陆经纬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死气沉沉的雾气消散,周遭恢复了生机,店主劫后余生似的长呼一口气,陆祺却失魂落魄地顺着卷帘门滑了下去。


    就在这时, “砰砰”枪响划破商场,凌怀苏凝目看去,三楼的某处,黑雾还未覆盖的地方亮起夺目火光。


    “特调处的特制子弹。”镜楚神色一凛, “是程延他们。”


    第34章 小孩


    程延刚开完第一枪就后悔了。


    特制子弹爆发的火光冲天,在阴影中撕开一道口子,虽短暂屏退了那些缠裹而来的东西,却也亮成了一只引人注目的活靶子。


    枪声响起的瞬间,煞气如同锁定猎物的野兽,整座商场的黑雾飞速聚集而来。


    可眼下顾不上太多,谈初然紧接着补上一枪,打散卷过来的黑气,冲程延大喊道: “发什么呆!快走!”


    谈初然甩出一道符纸,落地燃起炽热的光焰,张牙舞爪的黑雾惧怕似的一滞,他们抓住这个机会突破了包围圈。


    两人拔足狂奔,无人的商铺早被煞气撞得面目全非,门板漏成了筛子,偶有几间亮灯的店铺,店主也鹌鹑似的远远缩在里面,对他们的呼救视而不见。


    为数不多的符纸很快便见了底,煞气再次无孔不入地追赶而至。


    这里的煞气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凶,里面像是藏着台绞肉机,谈初然只是迟钝了半步,一缕长发便被削去了一半。若是被彻底吞噬,必死无疑。


    两人一边与黑雾玩命赛跑,一边留意可能的藏身之处,很快有些捉襟见肘。


    谈初然咬牙道: “上楼!那有个门没坏的!”


    程延一矮身躲过头顶突袭的黑气,扯着嗓子道: “刚才不是看过么,电梯是断的,上不去!”


    谈初然: “前面楼梯间!”


    前方不到二十米,逃生通道的标志亮着幽幽绿光,谈初然一边祈祷门没上锁,一边看准时机,丢出最后一道符纸,勉强拖住了步步紧逼的黑雾。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逃生门之际,滚滚煞气从栏杆外漫了上来,堵住了去路。


    这玩意居然还会包抄!


    暗流涌动的黑雾再次将两人团团围住,程延扣动扳机,精准击中煞气内一道幻影的眉心,但煞气并非实体,子弹穿雾而过,煞气只堪堪被慑停了半分,便不依不饶地继续逼近。


    程延: “我们不会要交代在这里吧……”


    “老大肯定听见枪声了。”谈初然麻利地换弹, “有点信心好不好”


    此话一出,程延登时像吃了定心丸: “对,再撑一会,老大一定会来的!”


    包围圈逐渐缩小,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刀子般的黑雾扫过,伤痕累累。


    煞气里的幻影听见这番对话,桀桀怪笑道: “别做梦了,你们老大根本不会救你们的,他正躲着瑟瑟发抖呢。”


    程延不为所动,一枪崩散了幻影。


    事实证明,特调处众人对处长的无条件信任并非毫无根据。


    就在他们即将与黑雾脸贴脸的前一秒,耳听得琴弦铮然作响,两道雪亮的弦光闪电般划破黑暗,硬生生劈开了一条生路。


    琴弦径直缠住两人的腰身,趁雾气合拢前将两人拽进了楼梯间。谈初然和程延再睁眼时,已经全须全尾地落在了镜楚面前。


    在场的还有袖手而立的凌怀苏,以及六神无主的陆祺。


    五分钟前,听见枪响,镜楚当即要出门探查,被女店主拦下。


    “外面那些东西在,你们上不去的。”店主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走楼梯吧。”


    他们按照店主指的方向,从楼梯上了楼,恰巧碰到同样要进楼梯间的谈初然程延,这才有惊无险地救下了两人。


    黑雾貌似无法进入楼梯间,被隔绝在厚重的防火门外,他们暂时安全了。


    程延和谈初然撑着膝盖抹了把冷汗,抬头看见镜楚的瞬间,刚缓过来的气差点没上来。


    要不是不禁的另一端缠在那人手上,他们简直不敢认。


    凌乱的俩人异口同声惊道: “老大!”


    程延和谈初然面面相觑,脸上都明晃晃写着“这他妈是什么情况”几个大字。


    缩小版镜楚沉着脸整理琴弦,不太想出声用少年音再现一次眼。


    “应当是那道邪咒所致。”凌怀苏替他开了口, “你们呢,可有身体不适”


    两人一愣: “没有。”


    说完,便开始汇报他们的所见所闻。


    “电梯断了”镜楚忍不住重复道。


    谈初然点点头: “上去和下去的都断了,断得很彻底,我们围着三楼找了一圈,没找到通往四楼的路。”


    凌怀苏站在台阶上,指了指后方: “这里上不去么”


    “怪就怪在这里。”程延说, “这道楼梯可通至负一层和一二三层,偏偏到不了四楼。”


    凌怀苏不信邪地拾阶而上,很快明白“到不了四楼”是什么意思了。


    当他走完一段楼梯,拐过转角一抬头,本应在楼下的人如同瞬移一般,落在了他面前的平台上。再回顾来路,原本的三楼变成了二楼。


    谈初然望着从楼下走上来的凌怀苏: “看,就是这样。”


    程延补充道: “而且尝试的次数多了,还会遇见一具婴儿尸体。”


    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话音落地,若有似无的婴孩啼哭声在楼道中响起,仿佛在叫他们知难而退。


    可惜凌怀苏向来不知“退”字怎么写,骨子里那点叛逆按捺不住,偏要循着声源亲自见见本体。


    他脚才迈上台阶,对方顿觉遭到了挑衅,不仅不现身,哭声还一波高过一波,在楼道内回荡出了万鬼齐哭的架势。


    “啧。”凌怀苏被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刮得耳膜疼,在心里道, “小孩子着实麻烦,不如养条动物。”


    不知过了多久,黑气撞门的动静渐渐消停了,微弱的光亮寸寸挤进门缝。


    “天亮了”谈初然道。


    镜楚隔着门板,确认煞气的气息涤荡一空,拉开了逃生门。


    外面果真天光大亮,横行霸道的黑雾不见踪迹,商铺纷纷升起了卷帘门。


    几人行至自动扶梯处,如谈初然他们所说,电梯踏板掉得底都不剩。


    程延: “越是阻止我们上四楼,是不是越能说明,出口或者镇就在上面”


    凌怀苏听了未置可否,只是道: “这不是寻常煞场,恐怕也不能按寻常解法处理。”


    其实远没有那般复杂,放在寻常,凌怀苏大可一剑劈开这鬼地方,再无懈可击的阵法也不可能受了他一剑还完好无损,若一剑不够,那便两剑三剑,砍到它崩溃为止。


    剑修的解决方式往往便是这么朴实无华。


    可寸就寸在,他现在形同凡人。没了魔气,便不是人使剑,而是剑消耗人,以他现下的情况,撑不起祝邪太大的威力。


    更遑论,剑骨亦不在他身上。


    凌怀苏从未如此束手束脚过,面上不免多了些烦躁。


    程延觑见他的表情,忧虑又深了一重: “前辈的意思是……没有镇么”


    程延心底不住窜起一股凉意,没有镇的场,相当于没有门窗的屋子,寻不到破绽,他们岂不是要在这里困一辈子


    “说起来,我们在探查的时候发现,这里不仅没有明确的场主,而且困着一群地缚灵,还有那庞多的煞气……”谈初然道,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当然是想方设法置我们于死地的陷阱。


    这话说出来有点吓唬人的嫌疑,凌怀苏一摆手: “先出去再说吧。”


    一旁,恍惚了许久的陆祺终于如梦初醒,磕磕巴巴地找回了语言功能。


    他看着支离破碎的自动扶梯,提议道: “要,要不,我们顺着扶手爬上去”


    凌怀苏挑眉: “怎么爬”


    “就……”陆祺伸手比划了一下, “趴在扶手上,手扒着前面,两脚夹在后面,一点点挪上去呗。”


    凌怀苏听得连连皱眉。


    这孔雀精无时无刻不在臭美,向来形象比天高,让他像个大青虫似的蠕动前行,还不如让他一头撞死。


    他瞥了镜楚一眼,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色,侧身做出个“请”的手势,冲陆祺道: “这么光荣艰巨的任务,还是你来吧。”


    陆祺: “……”


    当此之时,一道脆生生的童音插入几人之间: “你们是想离开这里吗”


    那是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顶多八-九岁的模样,咧着一口漏风的乳牙。


    她背着个书包,两手抓在背肩带上,见众人看过来,便歪头一笑, “哥哥姐姐们,我知道离开的办法哦。”


    在场的几人,只有陆祺这个大龄儿童比较擅长跟小孩打交道。


    陆祺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 “能告诉我们吗”


    “当然能啦。”小女孩嬉皮笑脸道, “不过,你们要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


    “妈妈让我在儿童乐园写作业,等她下班就来接我回家,还会给我买草莓冰淇淋。”小女孩困惑地说, “可是我写完作业,等了好久好久,妈妈还没有出现——哥哥,你可以帮我上楼问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吗”


    第35章 时空


    小女孩从书包中掏出一张相片: “这是我妈妈,她在四楼的星象影城工作。”


    陆祺接过照片。那是一张双人合照,看起来应该是不久前拍摄的,一个长发女人笑意盈盈地抱着小女孩,紫藤花在她们背后落成一片瀑布,阳光角度正好,美不胜收。


    相片里溢出镜头的爱意与温暖令陆祺怔然片刻。


    程延半信半疑道: “你真的知道出去的办法”


    “真的。”小女孩弯起水灵灵的杏眼,颇为骄傲地说, “我亲眼看到过。”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要等妈妈呀,妈妈不许我乱跑的。”


    陆祺握着照片: “可是,我们上不去四楼。”


    “这个好办,跟我来。”小女孩自来熟地牵起陆祺的手, “笑笑和我是好朋友,我和他说一声就行啦。”


    “笑笑”


    小女孩没答话,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两只活泼的羊角辫一晃一晃。


    很快,众人得知了这位“笑笑”是何方神圣。


    小女孩带他们进入楼梯间,边上楼梯边叫了一嗓子: “笑笑,我来找你玩啦!”


    女孩清脆的童音落地,在楼道内激起层层回音。片刻后,周遭温度骤降,他们头顶上方传来某种富有节律的“沙沙”声,仔细听去,像是光裸的皮肤在地面摩擦。


    谈初然忽地倒抽一口凉气。


    前方,一只通体青紫的婴儿爬下台阶,隔着楼梯转角看过来。一双眼睛眼白全无,被黑瞳占得满满当当,正透过栏杆缝隙,一眨不眨凝望向他们。


    小女孩短促地叫了一声,冲上去一把抱起婴孩,不满地数落道: “怎么又不好好穿衣服!我妈妈说了,这样会着凉。”


    婴孩揽着她的脖子,含混不清地“啊”了两声。


    小女孩指着凌怀苏众人, “这些哥哥姐姐答应帮我找妈妈,你放他们上楼好不好”


    婴孩点点头。


    这一次,无穷无尽的三楼果真没再出现,众人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四楼。


    小女孩将他门送到们口,自己却驻足不前,抱着婴儿仰头道: “哥哥姐姐,我等你们消息哦。”


    走出楼梯间,程延忍不住询问镜楚: “头儿,这小丫头不是地缚灵吧”


    地缚灵被困在死亡之地,不得解脱,譬如那个吃火锅的男生,别说火锅店,连饭桌他都绕不开。


    这个小女孩能自由游走在儿童乐园与电梯之间,还能跟楼梯间的鬼婴交朋友,显然不是地缚灵。


    镜楚言简意赅道: “生魂。”


    不是场的一部分,也不是地缚灵,而是因执念主动留下的魂魄。


    陆祺: “主动留下就像冉新月那样”


    镜楚: “不全然,这小孩肉身和生魂的联系还未完全断开。”


    “也就是说……”陆祺思索道, “她在现实世界还活着,只是魂魄离体留在了这里”


    镜楚: “嗯。”


    谈初然推敲道: “所以她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也许她真的目睹了有人进出商场。”


    “那还等什么,走吧。”陆祺迫不及待动身, “最好在天黑前找到她妈妈。星象影城在……卧槽!”


    他目光扫过四楼,脸色一白。


    不远处,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过围栏,直直跳了下去!


    陆祺连忙扒着栏杆向下探看,却见底下空无一物。再一抬头,方才跳楼的人又安然无恙出现在原处。


    也不能说安然无恙吧,这位仁兄的四肢全部错了位,胸口还有根折断的肋骨穿衣而出,整个人以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姿势走了两步,居然走得还挺稳。他伸出左手, “嘎巴”一声,把九十度反向弯折的右胳膊扳了回去。


    还没等他接完全身的骨,旁边又有一位落了下去。


    这位老兄不幸了些,八成是头着的地,回来时面目相当惨烈,和另一位脸着地的老太太俩人凑不齐一副五官。


    整层四楼简直是个大型蹦极现场——目之所及处,往下蹦的就没停过,一个接一个。


    饶是心知这是坠楼的地缚灵,亲眼看见这下饺子般的盛况,几人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好在这些地缚灵专心致志地跳楼,对路过的几人置若罔闻。


    他们避开栏杆边的跳楼大队,朝最尽头的星象影城走去。


    凌怀苏不紧不慢缀在队伍的最后。


    他从坠落的人身上收回视线,耳边传来镜楚低沉的嗓音: “想什么呢。”


    自从变成少年,镜楚越发惜字如金。传音里他仍是本声,醇厚的成年男子声线无阻无隔地在颅内响起,惹得凌怀苏耳廓一热,觉得无论多少次也不会习惯。


    凌怀苏似笑非笑地斜了镜楚一眼: “在想大调查官这副可爱模样,还能欣赏多久。”


    镜楚顶着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免疫了他的调戏: “你想到离开的办法了”


    “离开”凌怀苏不以为然, “我可没说过。”


    身处最高的四楼,棚顶上的符咒纹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泰山压顶般罩在头顶,凌怀苏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压迫感又深了一重。


    对方挖空心思为他们准备了一份大礼,他岂有不收的道理


    凌怀苏踏着四方步,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那血红的咒文,气定神闲道: “我是要毁了这地方。”


    镜楚: “怎么毁”


    凌怀苏轻飘飘卖了个关子: “炸了便是。”


    邪咒,聚灵阵,逆八卦,昼伏夜出的煞气,圆塔状的建筑……种种线索连成一线,他大致弄懂这是什么地方了。


    原本他还拿捏不准该怎么在破咒的同时毁了整栋楼,可方才,那些跳楼的人给了他灵感。


    凌怀苏在心里拟定了一整套剑走偏锋的计划,却没打算细说。这方法风险太过,必须等其他人撤离才好施展。


    这个“其他人”,自然也包括镜楚。


    倒不是镜楚需要他保护——以镜楚如今的修为,想在他面前逞英雄,说服力不高。


    而是因为,凌怀苏深知,镜楚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涉险。


    所以情不自禁地卖完关子,凌怀苏便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他预先准备好了话术,只要镜楚问“怎么炸”,就随口搪塞过去,把人糊弄走了再说。


    可凌怀苏等了一会,没等到镜楚的追问。


    他略感奇怪地看了镜楚一眼,恰好与对方目光碰上。


    镜楚瞳孔含着细碎的浅光,定定望着他,没有盘问,也没有反对。


    他开口说: “我陪你。”


    语气笃定而认真,不容置疑。


    身为一只狐狸,镜楚着实称得上异类——心性如霜雪,从不油嘴滑舌,甚至正经到了不解风情的地步。在有些事上,这种带着霸道的直白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好像捧出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呈到你面前。


    那一刻,凌怀苏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咯噔”动了一下,似乎是心脏的位置。


    可他成了魔头,心早就死气沉沉几千年了,这心动得匪夷所思,毫无道理。


    凌怀苏干咳一声,准备好的话术碎了一地。他欲盖弥彰移开脸,耻辱地被反将了一军。


    ***


    星象影城内也有几只地缚灵,游荡在影院或大厅内。众人找了一圈,举着照片挨个对比一通,并未发现小女孩妈妈的踪影。


    既然小女孩因为执念强留下来,说明她妈妈一定在商场出了事。按照裕福商场的风水,在此地死亡的人都化作了地缚灵,按理说,应当也能找到小女孩妈妈才对。


    陆祺困惑道: “难不成,出事地点不在电影院”


    “不在电影院在哪”程延道, “商场这么大,难道要一点点找”


    特调处众人茫然站在电影院大门口,一筹莫展之际,镜处长发了话。


    他朝天花板抬了抬下巴: “谈初然,调取那台监控的记录。”


    影城门口,一台工作中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


    陆祺一拍脑袋: “对哦!不管在哪出事,她下班时监控肯定拍到了!”


    谈初然忙不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盒。那是个便携式小型操作台,掀开盒子,一束蓝光从顶部射出,在桌面勾勒出一个标准键盘的轮廓。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手指在键位上轻盈翻飞。


    凌怀苏第一次见识现代高科技,兴致勃勃地观察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


    不多时,谈初然说: “成功了!”


    “老大你看——”


    她端着设备,刚要向镜楚展示,稍一移动,屏幕上监控画面一花,紧接着,日期从“2015年8月20日”跳到了“2014年4月11日”。


    程延察觉端倪: “怎么了”


    谈初然疑惑不解地又走了两步,日期和画面再次变换。


    这回,程延也注意到了异常。


    两人沉思少顷,对视一眼,同时若有所悟道: “时空不统一。”


    镜楚神色不动,似乎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什么”陆祺一头雾水, “什么叫时空不统一”


    程延硬着头皮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商场里监控和部分电梯还能运行”


    陆祺想了想: “因为煞场”


    “不。”程延摇头道, “这里的场主和镇都不同寻常,真正撑起这个场的,是这些地缚灵。”


    “表面上看,地缚灵被困在死亡之地;实际上,他们和那方空间是相互作用的。”程延道, “地缚灵决定了那处地方的时空——时间是他们死亡的时间,空间也能由他们作出改变,比如鬼婴能阻断四楼。商场之所以停留在运营的状态,也是因为他们。”


    “闭路电视是时空的一部分,受地缚灵影响。”谈初然补充说, “但这里的地缚灵太多了,导致多种不同时空交汇,监控视频的时间线也很杂,走两步就变个样。”


    “所以……”陆祺茅塞顿开,瞪大了眼, “这商场里有多少只地缚灵,就有多少天的监控”


    谈初然艰难地点了个头。


    陆祺顿觉一盆凉水从天灵盖泼到脚底,将希望浇成了一把灰。


    亲娘嘞,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第36章 监控


    一天一天找是必不可能的。


    陆祺举着照片,干脆死马当活马医,随手拦住栏杆边一位正要往下跳的青年: “打扰一下,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在那边的影院工作。”


    青年掰正错位的颈椎骨,看都没看照片一眼: “影院裕福商场什么时候开电影院了”


    “省省力气吧。”程延道, “这样问不亚于大海捞针。”


    “要不然去问问那小孩”


    “问也是白问,生魂的时间概念是模糊的。”


    陆祺满面愁容: “那我们不会真的要一天天地翻看监控记录吧”


    这时,一只苍白干净的手伸过来,截走了相片。


    凌怀苏捏着那张照片端详片刻,也不知看出了什么,而后客客气气地对谈初然说: “姑娘,劳烦你随我进去一趟。”


    或许是身体不大好的原因,他的说话声音偏轻,却莫名有种不容拒绝的魔力。


    谈初然恭敬地应了一声,未及大脑反应,身体已然做出动作,刚跟上去两步,猛地想起自己是特调处的一员,一行一动都应听从指挥,而她居然擅自跟人走了!


    她急急剎住步子,回头等待镜楚的指示。


    结果就见他们处长被明目张胆挖了墙角,看上去毫不介意,甚至不忘催促后面的陆祺与程延: “愣着干吗跟上。”


    谈初然: “……”


    ***


    放映厅内,灯光烁亮。


    他们特意挑了间没人的影厅。按照凌怀苏的吩咐,由谈初然和程延出去勘察,其余人留在影厅等待。


    指示都是凌怀苏下的,真正的特调处处长袖手旁观,自始至终只说过一句“听他的”,看起来还颇为享受这种被人越俎代庖的清闲体验。


    下指令的也没闲着,凌怀苏绕着影厅溜达,指尖拂过排排座椅,若有所思地扫视椅背上的编号数字。


    他转头问: “这是你们的计数符号么”


    镜楚看似落在几米开外,实则有一缕注意力始终挂在凌怀苏身上,听问,顺滑无比地接上了话头: “嗯,叫作阿拉伯数字。你指着的圆圈是零,旁边那条竖杠是一。”


    “哦。”凌怀苏点点头,自个琢磨起来。


    没过多久,谈初然抱着设备,脚下生风地跑进影厅: “前辈!你的猜测是对的,影城里只有三个年份的监控。”


    既然有跳楼的地缚灵不知道影城的存在,说明这家影城开张的时间相对较晚,监控视频的时间线也较少。从影城着手,显然要比调查整座商城容易许多。


    程延汇报道: “我们围着电影院挨个角落走了一遍,一共触发了十三段不同日期的监控记录,包括2014, 2015和2017年的。”


    闻言,陆祺燃起的希望再次灭了下去: “每段监控录像都有24小时,十三段……就是三百多个小时,这要看到猴年马月”


    他说的是事实,尽管范围缩小了,工作量依旧是巨大的,几人不免有些丧气。


    凌怀苏斩钉截铁地开口道: “查2017年的。”


    “啊”


    凌怀苏两指捏着那张合照,一手指着相片: “没认错的话,这上面写的是2016吧”


    几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相片右下角看到了那行蝇头小字的日期。


    “对哦。”程延恍然大悟道, “照片是2016年拍摄的,出事的时间应当在其之后!”


    陆祺先是跟着激动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凌怀苏。


    等会


    这位山沟沟里蹦出来,连汉字都认不全的封建遗老,什么时候认识阿拉伯数字了


    谈初然十指飞速在键盘上舞动,调出存储的监控视频: “太好了, 2017年的只有三段!”


    但她很快又犯了难,三段24小时的录像,似乎也轻松不到哪去。


    一旁当了大半天甩手掌柜的镜处长终于有了动作。


    他抽过凌怀苏手中的相片扫了一眼,对谈初然说: “关灯,先看时间最近的,投到大荧幕上,开八倍速。”


    谈初然依言照做,黑进电影院投屏设备,投放2017年7月27日当天的影院监控,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立刻浮现在大屏幕上,足有32格。


    “播放。”镜楚站在观影席正中央,一眨不眨将32个摄像头窗格尽收眼底。


    众多画面光速变换,令人应接不暇,几乎快出了残影。陆祺几人看得昏头转向,晕乎乎地移开眼,听见镜楚无波无澜的语调: “十二倍速。”


    “……”谈初然一边感叹处长非人的动态视力与专注力,一边按要求推高倍速。


    凌怀苏陷在观众席的阴影里,站在镜楚身侧两步的位置,忍不住趁机多偷看了他两眼。


    少年形态的镜楚也无疑有一副好皮囊,半明半暗的荧幕冷光扑在他脸上,将立体的轮廓映得更加深邃。


    凌怀苏悄然看了一会,心里无端冒出个念头: “这人睫毛可真长……”


    这种色狼般的偷窥行径很快让凌怀苏觉得自己怪猥琐的,于是他强行把视线从镜楚身上撕下来,装模作样地去观察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监控视频了。


    瞥见某一处,凌怀苏目光一凝。与此同时,镜楚抬起一只手,道: “停。”


    谈初然立刻暂停。


    镜楚: “坐标(6,5)的画面放大。”


    那是星象影城售票厅的监控一角,检票口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员工,女员工留着一头波浪长发,背对监控,某一刻回了下头。


    谈初然放大画面,女人长相与照片上的人毫无二致。


    这处监控的位置有点偏,光线也很暗,不仔细留意根本注意不到,更遑论缩小了看,女人的面容只是模糊的小小一团。


    几人再次被震撼到了。


    ……这得是多变态的视力


    “继续,换四倍速。”镜楚盯着荧幕说。


    视频再次播放,下午18点整,女人与前来交班的同事攀谈了几句,回员工室换下工作制服,随后走出了电影院。


    镜楚: “调出影院门口的监控。”


    不等他说完,谈初然已经娴熟地切换画面,电影院门口,女人挎着小包,长裙飘飘,没有急着下楼,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消失在了画面外。


    谈初然只保存了电影院内的监控视频,商场内的监控记录过于庞杂,需要到特定地点触发。


    不用镜楚开口吩咐,训练有素的特调处众人已经明白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抬头等待处长指示。镜楚略一颔首,几人迫不及待奔出影厅,谈初然像在荒山旮沓找WiFi信号一样,举着设备在影院门口四处试探。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多时,在四楼扶梯口,谈初然成功接收到了2017年7月27日的商城监控。


    视频里,女人下了班走出影院,转向了影院附近的甜品店,三分钟后,她走出甜品店,手里多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原来是去买冰淇淋了。”陆祺沉思道, “接下来她下楼就能接到女儿了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程延托举着设备维持在原位,一动不敢动,谈初然行云流水地敲击键盘,沿着女人的移动轨迹调出一路的画面。


    年轻的母亲握着甜筒,加快了步伐,似乎是害怕它融化。坐扶梯下了楼,没走多远便抵达了儿童乐园。她朝里面喊了一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连蹦带跳地冲出来,八爪鱼似的扑在了她身上。


    监控有点年头了,画面不甚清晰,但仍能看出母亲脸上的温馨笑意。


    她先是微微后倾身子,生怕奶油蹭到小女孩身上,然后笑着摸了把闺女的头,蹲下来把甜筒送到了她手中。


    小女孩仰着脸,监控视频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她嘴唇嚅动。女人听完摇摇头,并把甜筒往她那边推了推,牵着她走出儿童乐园。


    女孩塌了下肩,似乎有点失望,意兴阑珊地垂头舔着冰淇淋。


    走了两步,她忽然抬头,从书包里扒出一张纸,献宝似的呈到妈妈面前,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母亲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笑了,又揉了把她的脑袋,这回没再拒绝,牵着小女孩调转方向,向上楼的扶梯走去。


    哑剧似的影像看得几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程延面露迷茫: “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又回去了”


    谈初然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时,陆祺梦游似的出了声。


    他望着画面上小手拉大手的母女,低低地说: “她们回去买冰淇淋了。”


    “为什么”


    “冰淇淋很好吃,小丫头想让妈妈也尝一口,但被拒绝了。我猜,用的多半是‘妈妈不爱吃’这种理由。但小丫头知道,妈妈只是习惯性把好吃的都给她。”陆祺的语速很慢,声音也有点哑, “那张纸应该是试卷,她考了不错的成绩,求妈妈再买一支,然后就能借口自己吃不下,让妈妈也尝到冰淇淋了。”


    “有道理……”谈初然若有所思, “可以啊小陆,你怎么想到的”


    陆祺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众人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噤了声,就连凌怀苏也不由自主地唏嘘看了他一眼。


    恐怕是因为很多年前,陆祺也是那个想方设法和爸爸分享好东西的小孩。


    可惜陆经纬已经……


    “你们看!”陆祺本人倒是没太在意,很快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监控上。


    就见母亲牵着小女孩上了自动扶梯,随着台阶安静上移,重新返回四楼。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多少有些好动,也许是记着妈妈的告诫,坐电梯的过程中,小女孩老老实实站在台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电梯走到头才释放天性,一跃跨上了平台。


    恰在这时,异变陡生——


    小女孩甫一踩上地面,电梯盖板毫无征兆地翘起,母女俩身形一歪,向下坠去!


    好在母亲从刚才起一直牢牢牵着小女孩的手,电光石火间,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拽起女儿,将她托举到安全的地面,自己来不及逃脱,被卷入了电梯底下。


    变故发生得太快,女孩吓傻了,本能地伸手想拉住妈妈,却被狠命推开,一屁股摔倒在地,冰淇淋也摔了个稀巴烂。


    女人嘴唇开合,不住地对小女孩说着什么,渐渐地,扒在地面的双手支撑不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陷去。


    直至消失不见。


    等路人和工作人员匆匆赶到时,惨案已经无可挽回。


    小女孩好似忘记了哭泣,六神无主地望着那个吞掉她妈妈的洞口,看见暗红色的血迹缓缓溢出……


    那支草莓冰淇淋融化了,四分五裂地沿着地面纹路蜿蜒开来,滑腻而冰冷。


    ……


    画面外,众人盯着屏幕,半晌无人说话。


    气氛凝重,鸦雀无声。


    谈初然又翻了翻监控,意识到了什么: “发生事故的地点是……”


    众人缓缓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两条报废的扶梯。


    “嗯。”凌怀苏道, “就是此处。”


    他面向空无一人的电梯口,温声道, “虽不知足下为何不肯现身,但我们受令爱所托前来,若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可由我们代劳。”


    他一番文绉绉的古语与普通话糅杂,听起来颇为不伦不类,却包含着无可置疑的真诚。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飘来,众目睽睽下,长发女人的身影缓缓成形。


    即使成了地缚灵,她还维持着体面,许是怕吓到别人,她贴心了敛去血肉模糊的样子,一袭长裙干净如初,看上去恍若生前。


    女人朝众人扯出一个苦笑,轻声说: “那就麻烦你们,不要让她找到我。多谢了。”


    第37章 雷劫


    裕福商场三楼,儿童乐园门口。


    卉卉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椅上,两只羊角辫随着脚丫一起晃动。


    背后似乎又传来了小伙伴的呼唤声,喊她一起玩。


    她头也不扭地回绝,语气里带着骄傲: “不玩啦不玩啦,妈妈马上就要来接我了,还说好给我带冰淇淋呢!”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小伙伴的声音渐渐淡远,像滴在水里化开的一滴墨。


    卉卉望着电梯口的方向,望得脖子都有些酸了。


    妈妈来了吗


    她等呀等呀……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


    忽然,一群人走进了她的视野。


    卉卉眼睛一亮——是那几位帮她找妈妈的哥哥姐姐!


    她撑起身子跳下长椅,遥遥叫了一声,昂着脖子朝他们招了招手。


    “等很久了吧”


    那个长发的漂亮哥哥冲她展颜一笑,在她面前弯腰倾身,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支草莓甜筒, “喏,妈妈让我带给你的。”


    “冰淇淋!”卉卉兴奋地接过甜筒,还不忘礼貌地道了声谢, “哥哥,你们已经见过我妈妈吗”


    闻言,众人面色各异。


    四楼电梯口,卉卉母亲的话犹在耳畔。


    说起女儿时,她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柔和而怅然的笑意: “我知道她求我再买一支,是想给我吃,也知道她是因为我留下的。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她闹着要买冰淇淋,我就不会出事……”


    于是她看着宝贝女儿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在那家儿童乐园门口等待,一日复一日。


    她多想上前抱抱她的小姑娘啊……可她深知,自己一旦露了面,卉卉就再也不肯走了。


    “她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女人垂下眼,眼尾有细碎的水光, “但也是个傻孩子……我怎么会怪她呢当妈妈的,疼女儿的都来不及。”


    “请你们,劝她离开吧。我已经出不去了,但她还活着,还有光明灿烂的一生。”


    “看着孩子好好长大,是全天下每个父母的心愿。”


    ……


    凌怀苏伸手捏了捏女孩的羊角辫: “见过了。”


    卉卉咬了一口冰淇淋尖,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犹如黑葡萄: “那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她还在影城……唔。”凌怀苏打了个磕巴,似乎在斟酌用词, “当值。”


    卉卉疑惑地眨眨眼,没懂。


    镜楚适时救场,用普通话翻译了这位老古董的意思: “她还在上班。”


    陆祺也上前两步,在卉卉跟前蹲下,柔声道: “妈妈让我们转告你,她要加班到很晚,可能没办法来接你了。卉卉下个月就九岁啦,已经算是大孩子了,今天能不能自己回家”


    卉卉的大眼睛一下子黯了下去: “可是……”


    “对了。”凌怀苏道, “你妈妈还说,她给自己也买了一支冰淇淋哦。”


    陆祺的眼圈不自禁红了,他别过脸,不动声色地揉了把脸,挤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才回头劝哄道: “卉卉是个特别乖特别懂事的小姑娘,是妈妈的骄傲,今天也勇敢一把,自己回家好不好”


    卉卉沉默地垂下头,扫了一眼自己的鞋尖,融化的冰淇淋流到手上,她也没去擦。


    好一会,她迟疑地说: “我妈妈真的这样说吗”


    凌怀苏: “不骗你。”


    卉卉吸了吸鼻子,仰起小脸: “那哥哥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凌怀苏替她拉正了书包肩带,笑着说: “好。”


    ***


    他们是从楼梯间下的楼,临走前,卉卉依依不舍地和她的鬼婴朋友告了别。


    “出口在地下一楼的大水池里。”小女孩边下楼梯边道, “只要摸一下旁边的小树,跳进水池,就能出去啦。天快黑了,我们要赶快点儿。”


    陆祺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到了呀。”小女孩自豪地扬起下巴, “那些东西快出来的时候,其他人都躲起来啦,我不怕,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你见到过有人进来这里,又出去了”


    “对呀。”


    “真厉害。”凌怀苏笑了笑, “那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么”


    “记得!”卉卉脆生生道, “和哥哥你一样,留着长头发。他还在屋顶上画画呢。”


    说话间,众人步履不停,抵达了地下一层。


    因为阴阳鱼布局的缘故,上方楼层遮挡了大半光线,整个负一层显得格外幽暗寂静。


    商场中庭的中央,一方水池兀立。池水如镜,约有半人深。


    水池边缘用某种黑色石类筑成,凌怀苏指尖划过冰凉粗糙的石面,能感觉到上面覆着微弱的阵法气息,只是这气息极其隐蔽,不靠近难以察觉。


    按理说,这水池本是商场中庭的景观装饰,一般应该有喷泉或者雕塑才对,再不济也会在水面放些荷花荷叶之类的装点。


    可这片光秃秃的池水犹如一潭死水,观赏性几乎为零,透着沉沉死气,令人毛骨悚然。


    夜色悄然降临,日影西斜。


    随着最后一寸阴影笼罩过水池,水面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细小的气泡从池底冒出,平静无波的池水开始无风自动,摇晃撞击着池壁。


    正是那晚煞气出现前,他们听到的声响。


    “时间到了。”卉卉学着记忆中那人的举动,将小手在池水中浸湿,按在一旁的假树装饰物上。


    水底的震颤暂停了一瞬,一个泛着白光的漩涡潆洄成形,将池水搅出了一个真空,俯身望去,居然深不见底。


    “这就是出口了”陆祺愕然。


    煞气是从水底冒出来的,正常人在天黑前见到池水异动时,肯定先寻找安全地点躲藏,不会有闲心停留观察,更不会异想天开地猜测这里是不是出口。


    如果不是小女孩,他们可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镜楚拦住小女孩: “等一下。”


    他从旁边的假树下捡起一块鹅卵石,刺破中指,在上面徒手画了个追踪符咒,扔进漩涡里。


    毕竟卉卉只是远远见过,谁也不知道照猫画虎的方法行不行得通,这么贸然跳下去风险太大。


    石子迅速被吸入漩涡深处,消失不见了。半分钟后,镜楚凭着追踪符的联系,感应到石子完好落了地,距离此处不远。


    镜楚: “嗯,可以了。”


    小女孩踩上池缘,看了眼盘旋的出口。


    她忽地转过身,两手攥着书包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句: “哥哥,我回去后,还能再见到妈妈吗”


    陆祺喉头阻梗,谈初然和程延也不落忍地移开眼,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都对这个无辜的孩子过于残忍。


    “会的。”凌怀苏笑了笑,蹲在池边,仰头看着她的眼睛, “这世间,只要长相惦念,总会重逢的。”


    卉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她抬起脸,有意无意朝四楼的方向望了眼。


    那一瞬间,众人无端起了种错觉,仿佛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他们已经无从细究了,卉卉与几人一一道过别后,纵身跳进了水池。


    “哥哥姐姐们,再见。”


    话音落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漩涡光晕中。


    陆祺揩了把湿润的眼角: “我们也出去”


    镜楚: “你们先走。”


    谈初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刻紧张起来: “还有什么事吗老大”


    凌怀苏: “这地方留着是个祸患,又锁着众多不得解脱的地缚灵,应当早日铲除。”


    陆祺困惑道: “不能出去了再铲吗”


    凌怀苏慢条斯理地解释: “此处为逆八卦阵位,外强内弱,软肋都在内里,出去便不好摧破了。而且……”


    他说到这,漫不经意地伸出手,捞了把晃动的池水。


    其余几人唰地色变。


    ——触及池水的瞬间,那只清瘦的手顿时起了可怖的变化,皮肉被飞快腐蚀,露出森森的白骨。


    凌怀苏却仿佛痛觉全无似的,望着面目全非的手,淡然续上了之前的话音, “……我约莫是轻易出不去的。”


    从一开始,布置此处的人,就没打算让他完好地回去。


    “别怕。”凌怀苏将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一笑, “这水里掺了点东西,是用来控制煞气的,对我有点影响,不过伤不到你们。”


    谈初然试探着将手伸进水里,果真无事发生。


    她犹豫看向凌怀苏,担忧道: “前辈,那你……”


    “不打紧。”凌怀苏道, “你们先出去吧。”


    谈初然,程延和陆祺不再耽搁,纷纷跳下漩涡。


    送走了其他人,凌怀苏的目光慢吞吞挪到镜楚身上: “接下来该……哟,这是什么表情尾巴被人烧着了”


    他回过头,就见镜楚面沉似水,正一脸山雨欲来地盯着自己。


    镜楚一言不发地拉过凌怀苏背在身后的胳膊——眨眼的功夫,伤口蔓延得更大了,那只手没了愈合能力,犹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几乎没块好肉,惨不忍睹。


    镜楚握住那只手腕,习惯性想注入灵力止血,才想起因为符咒压制,他现在灵力全无。镜处长恼怒地瞪了凌怀苏一眼,脸臭的程度当场升了两级。


    估计他这张青涩的脸没什么威慑力,那人非但不知悔改,还吊儿郎当地冲他弯了下眼睛。


    镜楚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克制火气,然而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发作道: “你明知水里有朱雀血,还把手往里伸”


    凌怀苏长眉一挑,四两拨千斤地偏移开重点: “不错嘛,知道是朱雀血”


    朱雀克魔,朱雀血天生克制一切邪煞之气,掺了朱雀血的池水是困缚煞气的绝佳载体。而魔气与煞气同源,布阵人把出口封在掺了朱雀血的水之下,针对之意昭然若揭。


    奈何镜楚在有些事上执着得像个棒槌,丝毫没被带偏,雷打不动地连声诘难: “你是手痒了还是鬼上身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培养出自虐的癖好了”


    凌怀苏被这根棒槌堵得哑口无言。


    癖好谈不上,但他也说不准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去自讨苦吃。


    因为邪咒的缘故,凌怀苏能清晰感觉到,随着他耗在此处的时间增长,身上的压制便越发重如泰山。


    或许,他需要痛觉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一点杀伐将起的战意。


    但纵他巧舌如簧,搬出种种理由,还是洗不脱“自虐”的嫌疑。凌怀苏被盯得一阵心虚,眼神游移地避开镜楚的视线。


    手腕上的力道紧了紧,镜楚不依不饶道: “说话。”


    眼见哄不过去了,凌怀苏灵机一动,假装身形不稳晃了一下, “嘶”一声,脸上恰如其分露出个吃痛的表情。


    此人从小是个资深事儿精,在摇光山上时,他为了偷懒逃避练剑,能原地表演病歪歪捧心口的西施,演起戏信手拈来,配上他一番面无血色的尊容,说服力翻了不知多少倍,成功把镜楚唬得脸色一变。


    镜楚兴师问罪的气场登时土崩瓦解,他撒开手,慌慌张张地扶住凌怀苏的肩膀,小心翼翼的目光在他身上无措游走: “怎么我弄疼你么抱歉,我……”


    没想到这招还挺好使,凌怀苏顺势弯下腰,从半睁不睁的眼尾瞥了对方一眼,嘴角飞过闪过一丝狡黠的笑,而后撑住镜楚的胳膊,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我没事。”凌怀苏掀动苍白的嘴唇,有气无力道, “天快黑了,我们赶紧破开此地吧。”


    镜楚正愧疚得要命,几乎对他百依百顺: “要怎么做”


    凌怀苏一指上方: “先把那玩意毁了。”


    禁制不破,他们难以施展拳脚。


    镜楚蓦地站直: “你歇着,我来。”


    凌怀苏: “那邪咒镇灵降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霸道得很,你我被它压着,只怕难以反制……这件事只有我能办。”


    “你有什么打算”


    凌怀苏风轻云淡地吐出两个字: “天雷。”


    几乎是瞬间,镜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修士修行,不过吸取天地之精,而雷劫乃是天道术规的一部分,与天同齐,睥睨无阻,一切牛鬼蛇神的手段,在它面前都如同蜉蝣蝼蚁。


    ——凌怀苏打算以身引天雷。


    这事他上辈子做过,一回生二回熟,凌怀苏成竹在胸,无甚担忧,只是“主动遭雷劈”的惨烈程度已经不是“自虐”能概括的了,眼见着镜楚的眼神又阴了下去,凌怀苏害怕镜楚又来发作他,便语焉不详地略过了这一节,避重就轻道: “话说回来,的确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镜楚居然没有否决他铤而走险的提议,似乎也不打算再次追究他拿命当儿戏的态度。


    镜楚沉吟片刻: “好,你说。”


    ***


    商场四楼。


    暮色四合,门户紧闭。


    池底漩涡没过多久便自行关闭了,凌怀苏和镜楚站在阴阳鱼正中央的栏杆前,俯瞰着滚滚上升的黑雾。


    这是裕福商场的最后一个黑夜。


    汹涌的煞气从水池中涌出,照常席卷过每一层楼,无边的阴影自下而上,向他们逼近。


    凌怀苏掐了个复杂的手诀,伸手一抓,行将蔓延至三楼的煞气忽然暴涨,奔雷似的朝他涌来。


    凌怀苏早有准备,祝邪脱手而出,剑气旋风似的四下荡开,铺天盖地的黑雾被剑气裹挟,归拢成一束,江河入海般涌入凌怀苏胸口。


    外来煞气一股脑地冲进经脉,无时无刻不在反噬元神,猛兽一样挣扎撞击着四肢百骸,这滋味称不上好受,只不过片刻,凌怀苏的嘴角就浸出一丝细细的血迹。


    他强提一口气,压下喉头腥甜,囫囵个地任歇斯底里的煞气注入体内,再不遗余力地与之抗衡,将其收束为魔气,化为己用。


    化煞成魔,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很快遭到了老天的强烈抗议。一时间,裕福商场外,四方铅云如同抹布一样遮顶而至,其中酝酿着隆隆雷声。


    凌怀苏嗤笑一声,无视天道的警告,足尖一点,踩上腾空的祝邪剑身,变本加厉地吸纳起煞气来。


    惊雷裹挟着天地震怒,在楼顶炸开,惨白的电光照彻长夜,随时有落下来的架势。


    凌怀苏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朝镜楚飞快点了下头,示意他看准时机。黑雾拧成一股,在他周身急速转动。


    气旋的中心,凌怀苏发丝纷飞,眼下被煞气扫出一道伤口,他半眯了下眼,最后一缕煞气卷入体内的瞬间,将魔气毫无保留地注入剑内,无边的剑意成型,一往无前地直冲而上。


    “轰隆”一声——


    天雷忍无可忍地落下,撕裂布满咒文的棚顶。火光吞噬咒文的那一刻,凌怀苏和镜楚身上一轻,禁制再无。


    势不可挡的雷电来势不减,当当正正地与凌怀苏推出的剑意撞在一起,魔气与电光狭路相逢,将咒文最后的一点边也炸得粉身碎骨。


    天怒依然不得平息,数十道惊雷再次就绪,行将带着威压当空降临。


    以身引天雷的原理类似于避雷针,将雷容于一身,再分散到大楼各个部分。不同的是,避雷针是为了保护建筑,而凌怀苏意在炸毁大楼。


    作为那根避雷针,凌怀苏不得不生受了这波雷劫,好在他已恢复魔身,架起祝邪,准备好了提剑硬抗。


    终于,电光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几乎占满了商场穹顶的大洞,半个楼都摇摇欲坠。


    凌怀苏横起祝邪——


    然而,天雷却并未朝他而来,当着凌怀苏的面,瓢泼似的惊雷拐了道弯,裹挟着暴虐的威势与摧枯拉朽的冲击力……


    尽数向镜楚落去。


    第38章 梦境


    那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放慢,拉长。


    肆虐的雷电撕裂黑暗,将凌怀苏毫无血色的脸映得苍白如纸,形同鬼魅。


    凌怀苏整个人僵成了一具标本,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视野中唯有雷霆之怒下的那道剪影。


    剎那间,之前诸多异常在他脑中串联一线:树人中学中,两人被阵法隔开,镜楚却能替他抗下天雷;还有镜楚同样不惧凡电的体质……


    仔细想想,他复生以来,天雷从未正儿八经落在他身上,唯一一道还是劈向祝邪的,因为祝邪沾过魔物心头血,是把不折不扣的魔剑。


    ……他早该想到的。


    那里根本落不到他身上,因为有人替他背下了生生世世的天谴。


    镜楚恢复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怒雷压顶下也站得笔直,岿然不动。雪白的光芒照亮了他深邃的五官,他的眼睛穿过电闪雷鸣,与凌怀苏相遇。


    眼神中似乎擎着某种志得意满的浅淡笑意。


    凌怀苏如梦方醒,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去: “狐狸!”


    他从未露出过这样慌张的神色,险些连剑都拿不稳,飞蛾扑火般冲向雷暴中心,尚未碰到镜楚的衣角,就被天地之怒的威压弹了出去。


    撞上墙壁之前,凌怀苏腰间一紧,一直无声无息缠在他身上的不禁蓦地显形,及时而轻柔地将他稳在了半空。


    琴弦的主人被电光吞没,生死未卜,那根琴弦却还尽忠职守地自动散发着灵气,循着凌怀苏的经脉,替他愈疗被天雷撞出的内伤,好似一种无声的安抚。


    紧接着,耳听得嗡然弦动,光幕中心,四道利刃般的琴弦直窜而出,以万箭齐发的气概,齐齐钉入大楼墙壁。


    雷电被引向四面八方,顺着琴弦噼里啪啦地劈向墙壁,所及之处“轰”地炸裂,火舌与浓烟应声而起,顷刻间席卷了整栋大楼。


    火光中,点点白光迎风消散,那是重获自由的地缚灵。


    楼体摇摇欲坠,煞场行将消散。


    震怒的雷劫终于略微平息,电光熄灭下去,镜楚踉跄着后退两步,被雷电震得双耳嗡鸣,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揽住了他的肩膀,手从腋下穿过。


    察觉到他要做什么,镜楚一惊,回光返照般挣扎了一下: “我不……”


    凌怀苏喝道: “闭嘴!”


    他的面色和声音都冷得可怕,不由分说将镜楚抱起来,在大楼倒塌前带他御剑飞出,身后是一片火光冲天。


    替人承受天劫会受到成倍反噬,镜楚丧权辱国地被凌怀苏抱起后,终于体力不支,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


    ***


    谈初然几人早在大楼外等着了,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他们老大,反而等来了一波丧心病狂的雷暴,接连不断地朝商场大楼劈,把他们吓个半死。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是该先冲进去救老大还是先打119时,抬眼看见了抱着他们老大飞出来的凌怀苏,当即受到了第二次惊吓。


    那位向来随和带笑的前辈仿佛换了个人,散发着毫发无遗的戾气,沉默着查看镜楚伤势时,他们竟然没人敢上前询问情况。


    最后,凌怀苏面如寒霜地开了口: “给他找个能疗伤的地方。”


    特调处众人兵分两路,一路着急忙慌地送处长去医院,一路留下来处理裕福商场的火势。


    西医专业不对口,治不了灵狐的天雷伤。就连凌怀苏也束手无策——灵气可与魔气相融,魔气却只会污染灵气,镜楚可以愈疗他,他却不能反过来用魔气治疗镜楚。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镜楚自行恢复过来。


    单人病房里,凌怀苏屏退闲杂人等,关上了房门。他一挥手,黑雾从他掌心溢出,在墙上打出一道安神符。


    凌怀苏在床头坐下,垂眸用目光描摹过镜楚的眉眼。


    被天雷反噬的感觉想必不怎么美妙,镜楚眉头微蹙,睫毛簌簌颤动,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梦魇中。


    此时此刻,凌怀苏设身处地地理解镜楚对他发的那通火是怎么来的了。他顶着一脑门官司,觉得自己应该把镜楚摇醒,声色俱厉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把这笔账算清不罢休。


    可他注视着镜楚无邪的睡颜,又惊又吓的怒火忽地烧成了一把灰烬,泡在满腔酸水里,无论如何也燃不着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捏起镜楚的手腕,再次探查他的脉搏。雷伤正在缓慢愈合,这具身体被天雷劈出了抗性,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可该受的苦一点不会少。


    凌怀苏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在镜楚额间轻轻点一下了: “你啊……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转移天谴,这种傻事也做得出来,怎么想的”


    这话启发了他,凌怀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闭目入定,尝试将神识探入镜楚的识海。


    识海乃是内心世界的总和,堪称一个人全身上下最为隐秘的地方,被外来的意识入侵,镜楚识海里当即掀起一阵寒凉的白雾,本能地要防御驱赶不速之客。


    可当那白雾甫一碰到凌怀苏,仿佛认出了来者,刺骨的寒意瞬间消失,白雾旋即消散。


    凌怀苏望着门户大开的识海,一时有些怔愣。


    这狐狸这般不设防的么


    即使正在承受天雷反噬之痛,镜楚的意识不算清明,但仍是静静的。


    偶尔有梦飘过,一闪而过的画面多是特调处乏味枯燥的工作场景。梦云偶尔被镜楚体内残余的雷电打散,连雷都是寂静无声的。


    整片识海和他本人一样,透着股霜雪般的沉静之意。


    凌怀苏无心窥探他人隐私,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目不斜视地避开那些梦境,向识海深处潜去,不多时,果然看到了一道金色虚影,烙印似的打在那里。


    那是个纹路繁复的印记,令人眼花缭乱地不停转动着,只是稍稍靠近,就能感觉到其中的威意扑面而来。


    度厄印。


    烙下此印者,可替他人承担大大小小的灾祸,下到小病小痛,上到天谴雷劫。


    凌怀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四千年前,度厄印一度是修仙界最流行的聘礼嫁妆。一方为了证明真心,往往主动打下度厄印,以保另一方平安。


    然而度厄印只风靡了一段时间,便被列为禁术。因为人们发现,度厄印度来的不仅有灾祸,还有洗不清的业障。因篡改气运是逆天而行,每隔一段时间,印主便会遭受雷劫。


    更遑论镜楚背负的是凌怀苏这个大魔头的业障,恐怕降下的不是普通的雷劫。


    而是九死一生的大雷劫。


    “是我言错。”凌怀苏望着那道运转不息的印记,轻声道, “你不是傻,是疯了。”


    和一个魔头抢着背天谴,不是疯是什么


    好端端一只狐狸,在尘世中磨炼四千年,不说得道飞升,也至少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怎么就疯了呢


    凌怀苏在原地站了一会,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摇着头走了,同时在心里琢磨该怎么把这未经当事人同意的印记抹掉。


    或许是因为他待得久了,识海比他进来时动荡了些,气泡般的乱梦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还毫不见外地不住往凌怀苏身上贴,似乎要邀请他一同游玩,热情程度不亚于还是狐狸时的镜楚。


    这位肆无忌惮潜入他人识海深处的魔头,此刻又化身“非礼勿视”的君子了,他闪身避开纷乱的梦云,不曾偷看一眼。


    然而君子的耐心有限,很快被那些黏人的意识缠得没脾气,挥手打散一团凑过来的云雾,威胁道: “啧,老实点。”


    镜楚对他的声音极其敏感,凌怀苏话音落地,梦境云团立刻偃旗息鼓,识海立竿见影地老实了起来。


    还行,知道听话。


    凌怀苏颇为心满意足,抬步欲走,就见那些烟消云散的梦境再度凝聚起来,鲜活生动地在他面前摆出了新的画面。


    这次不再是工作场景,也不是杂乱无序的无意义片段。


    凌怀苏一时不设防,将画面看了个正着。而当他看清了梦境的内容,竟然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宫门“吱呀”打开,九十九盏青铜连枝灯被全数换成了红烛,犹如一片跳跃的光海。


    那是四千年前的露华浓。


    印象里空旷又岑寂的主殿泡在十丈软红尘里,雕梁玉栋,红绸轻扬,成片的朱色将殿内衬得几乎有些热闹了。


    如水的月色下,一人缓缓踏入大殿,眉如墨画,目若朗星。


    镜楚身着一袭锦绣婚服,繁复华丽的制式套在他身上,无端添了几分风华无双的贵气,直看得凌怀苏移不开眼。


    婚服袍摆拂扫过门坎,镜楚手执大红绸缎,红缎在他身后与一条绿色绸巾交织。凌怀苏这才看见,绿绸的另一端还牵着个人。


    那人穿着同等制式的厚重婚服,红盖头似火,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红绿牵巾挽成的花球坠在两人之间,镜楚引着那人,踏着满殿烛火,一步步向高台走去。


    参天地,拜神明,牵巾双挽结同心。


    凌怀苏冷眼旁观,感觉自己像个证婚人,表情一瞬间复杂起来。


    他虽然常常自以为是到令人发指,但总体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凌怀苏洞察内心,觉得对于镜楚,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坦荡面对,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裹紧道貌岸然的壳,将那点见不得人的绮念藏好藏严实。


    奈何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他心思不正,伪装容易,愤懑却难纾。


    凌怀苏的目光落在那看不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的“新娘”上,心头蹿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有种家养小白菜被人拱了的气急败坏。


    这小子什么时候动了凡心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凌怀苏望着那对“新人”,一时心思百转。


    若是之前,那便是刻意瞒他,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人暗送秋波,不可饶恕;若是之后,那便是不务正业,放纵七情六欲,同样不可饶恕。


    这么无理取闹地发了一通邪火,将镜楚编排一顿后,凌怀苏依然没好受多少。


    行至大殿尽头,镜楚转过身来,看见他神色的瞬间,凌怀苏心口又是一跳,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邪火登时浇成了一捧飞灰。


    他从未在镜楚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


    这狐狸虹膜清透,垂眼看人时,眼中含着烛火明明灭灭的光,十成十的专注深情。他收紧牵巾,将新娘拉至身前,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逆子。”凌怀苏烦躁地心想, “我非得知道那个人是谁!”


    镜楚的眉目被喜气染得鲜艳非常,他唇边卷着幸福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执起对方的手,像是终于接住了他梦寐以求的珍宝。


    他捏住红盖头的边缘,珍而重之地徐徐挑起——


    凌怀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盖头快要掀开时,凌怀苏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好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抓耳挠腮想看看那人的长相,身子越倾越近,结果被梦境囫囵个地卷了进去。


    画面崩溃前,凌怀苏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清癯的下颌。


    梦境空间天旋地转,忽然,凌怀苏嗅到了一股久违的味道。古朴的熏香缭绕进鼻腔,其中还夹杂着一缕熟悉的兰花香。


    再度睁开眼时,凌怀苏险些呛出一口老血。


    他居然身临其境地成了梦的一员,好死不死,还恰好上了那新娘子的身!


    镜楚一抬手,寝殿内的烛火摇晃两下,黯淡了,他转身向床榻走来。


    凌怀苏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他附身附得半身不遂,能看能听不能动,像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


    他看见镜楚在他身前蹲下,握起他的脚踝,替他轻柔地脱去了鞋袜。


    皮肤接触冰凉的空气,凌怀苏头皮一麻,而镜楚还未停下,顺势托起他的腿,从两膝之间缓缓栖身过来,把凌怀苏压进了纱帐深处。


    凌怀苏: “……”


    等等!这是要做什么!!


    长发从镜楚肩头滑落,三千青丝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两人的婚服衣袍铺散一床。


    镜楚捉住凌怀苏的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凌怀苏差点原地爆炸,一万个尴尬在他脑中呼啸而过,过电般的酥麻从尾椎骨爬到天灵盖,偏偏他又动弹不得半分。


    理智上,他恨不能一脚踹开身上的人,揪住镜楚的耳朵大吼一句“你他娘的好好看清我是谁!”,再叽嘹暴跳地彻底教训这六根不净的野狐狸一顿。


    但事实情况是,他着了魔似的没抽出神识,任由镜楚的十指扣进了他的指缝。


    镜楚与他四目相对,浅金色的瞳孔不含一丝杂质,被烛火照得暧昧不明而情意绵绵,是凌怀苏眼前唯一的光源。


    凌怀苏被那点亮光晃得一愣,回过神来暗骂两声,连忙默念清心诀。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揪着镜楚春-梦中的神秘人身份不放,努力定睛看向镜楚的眼珠,试图从倒影中看清“自己”的样貌。


    可烛火太过幽微,还未等凌怀苏瞧出什么,镜楚在这时微一垂眼,睫帘阴影打落,遮挡得什么都不露。


    镜楚的目光一路向下,停顿在了他鼻尖以下,喉头不由自主地一滑。


    有那么一瞬间,凌怀苏觉得,他似乎是想要吻上来。


    这念头才刚冒出,镜楚便果如其言地低下头,在凌怀苏惊惶失措的视线下,缓慢而不容拒绝地靠了过来——


    颠三倒四默念的清心诀再难以为继,凌怀苏耳畔“嗡”地一声,三魂飞出了九霄外。


    注:参天地,拜神明,牵巾双挽结同心。——《再生缘》


    第39章 真相


    这个吻没能落下。


    镜楚动作一顿,嘴唇堪堪停在相触的前一厘,他如梦初醒般飞快眨了下眼。


    紧接着,识海巨震,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掀翻了整个梦境,凌怀苏还以为他醒了,很快又发现那力量并非来自外界,是识海的主人自行打散了这个梦。


    周遭一切急遽变换,化作点点碎光分崩离析。


    凌怀苏抽出神识,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镜楚依旧不省人事地睡着,不同的是,眉间稍稍平坦了些。他在睡梦间无意识偏了偏头,几缕碎发遮住了深邃的眼窝。


    凌怀苏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镜楚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少来这套,装死在我这没用。”凌怀苏道, “等你醒了就跟你……”


    他忽地卡了壳, “算账”二字在舌尖打结。


    算账平心而论,镜楚自作主张帮他背天谴也好,对旁人怦然心动也罢,都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况且如今他“记忆不全”,也没有立场苛责什么。


    凌怀苏心下惆怅,对镜楚受伤的心疼酸软,得知他心有所属的微妙不爽,以及对天音塔之事背后阴谋的隐隐不安全部混杂一团。


    他折下窗边盆栽的叶片,满怀心事地放在唇边,一扭十八弯地吹了起来。


    ***


    且说另一边,谈初然带着凌怀苏将镜楚送往医院后,程延与陆祺留在现场,处理裕福商场的火势。


    裕福商场的火灾并非凡火,消防队扑不灭,好在凌怀苏临走前在了大楼周围布了个简易的阵,火势并未向外扩散,将大楼燎得只剩黑色骨架后便自行熄灭了。


    不过这次行动的声势还是过于浩大了些,裕福商场所处位置是金州老城区,不算人迹罕至,火灾发生时甚至有路人录了视频发朋友圈。再加上是跨区域行动,之后的手续需要正厅级以上的领导签字,只是镜处长正不省人事,余下几人级别不够,只能从国安局搬救兵。


    国安局局长姓单,说起来,单局还是从特调处里出来的人。三十多年前,他在刚成立不久的特调处干过一阵子,后来转去了国安局。


    明面上来说,他算是镜楚这个后任处长的“前辈”。


    但私底下,两人据说私交甚笃,以朋友相称。


    第一次见到单局时,特调处众人看看五十多岁的单局那一头发量感人的地中海,再看看他们处长玉树临风的年轻模样,怎么也难以用“朋友”二字把两人联系起来,都以为镜处长其实是单局的远房表侄之类的。


    可单局在镜楚面前毫无架子,镜楚对着比他年长又资深的“前辈”,也不卑不亢,看起来倒真像一对忘年交。


    当晚,单局赶到金州,处理完一干手续,又马不停蹄地前去医院看望镜楚。


    谈初然在前面沉默地带路,她不擅交际,陆祺则是不敢搭话,接待领导的客套场面话基本是程延在说。好在单局长平易近人,对待他们几个小辈很是随和。一路上谈笑风生,气氛还算融洽。


    可当他们抵达病房门口,刚把门推开一道小缝时,几人的表情一同僵住了。


    屋内,穿透力极强的吹叶声涌出门缝袭来,不知吹的是哪国小调,每个音节都拐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如魔音贯耳。


    谈初然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前辈。”


    那听得人肝胆剧颤的小曲儿戛然而止,单局顺着敞开的门望去,只见一名长发青年倚在窗前,闻声微微侧头。


    单局神色一凝。


    程延耳畔还被那魔音扰得嗡嗡作响,没察觉领导的异样,上前为双方做起介绍: “单局,这位是我们在行动中结识的山神灵前辈;前辈,这位是单局长。”


    凌怀苏显然不太适应现代社会的社交场合,望着单局没说话,似乎在琢磨“局长”是何方神圣,倒是单局率先伸出了手,彬彬有礼道: “幸会。”


    凌怀苏回握: “幸会。”


    趁单局走到病床边,凌怀苏悄咪咪问陆祺: “这谁”


    陆祺: “国安局局长,老大的同事兼朋友。”


    “朋友”


    “是啊,认识很久了,关系很好的。”


    病号还没苏醒,除了凌怀苏,没人有那个胆量和兴趣在镜楚耳边唱戏,几人移步至病房外的休息区,你来我往地寒暄一番,单局突然道: “我有几个问题,不知可否向这位山神灵前辈讨教”


    凌怀苏: “讨教称不上,但说无妨。”


    单局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有意无意扫过特调处众人。


    谈初然直眉楞眼地站在一旁,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精程延立刻会意: “单局,前辈,我们去看看老大的水吊完没。”说完,他一边一个拽住谈初然和陆祺离开了休息区,留下两人独处。


    单局这才开口道: “请问前辈贵姓”


    凌怀苏道: “免贵,姓凌。”


    “神像生灵,我虽有耳闻,却未曾见过。”单局一笑,开门见山地说, “姓凌的人倒是听过一位……就是传说中,那位名声赫赫的凌望。”


    被人一语道破身份,凌怀苏不动如山,同样笑眯眯地回敬道: “一个魔头而已,早已灰飞烟灭了,与阁下这样血统纯正的妖族相比,不值一提。”


    若是程延几人在场,一定会惊掉下巴。从外表上看,单局长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干部,因为在官场摸爬滚打久了,很有些不动声色的油滑,略微发福的脸庞总是噙着笑。


    谁能想到地中海啤酒肚的躯壳下,居然是只天鹅!


    单局面具似的笑容微微敛去,几分真诚浮了出来: “前辈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看前辈十分眼熟,才想着试探的。”


    凌怀苏: “你见过我”


    单局道: “只是见过您的画像,在镜前辈那里。”


    当着外人的面,单局和镜楚以朋友相称,此刻四下无人,他提到镜楚时的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凌怀苏上下打量了这天鹅精片刻,直截了当地问: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镜前辈对我有救命之恩。”单局蹭了蹭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破壳而出时流落于人间,险些成了野狗的盘中餐,是镜前辈救下我,教我收敛妖气,伪装身份,在人间安定下来。”


    “这么说,你和他认识很久了”


    “算起来,约有五百余年了。”


    凌怀苏正琢磨着上哪得知镜楚在凡间的过往,这会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他当即问道: “能向你打听些事么”


    单局一拱手: “前辈请讲,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怀苏敛目思索: “特殊事件调查处……是不是镜楚一手创立的”


    “正是。据我所知,镜前辈一直在搜集天音塔碎片,为了行事方便,他用积聚下来的人脉与手段,在人间成立了特调处。”说到这,单局丰满的颊边露出点忆往昔的笑意, “当年我还是第一批调查员呢,后来因为长时间待在同一环境里容易露馅,前辈让我去了国安局。”


    凌怀苏: “特调处上一任处长是怎么回事”


    单局的笑意一滞: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镜前辈受了伤,就将特调处交给了一个高级调查员,那人其实能力不错,但可能身居高位久了有些懈怠,导致特调处走了几年下坡路。”


    凌怀苏的重点全放在前面几个字: “受伤他受了什么伤”


    单局沉吟道: “我也不大清楚,自从我认识镜前辈以来,每隔百年左右,他便会闭关一段时间,最近一百年,他闭关的次数好像愈发频繁了,似乎是与天劫有关。”


    凌怀苏没言声,心中的猜测落到了实地。


    镜楚转移了他的天谴,因而随着凌怀苏魔气聚集,离重生的时日越近,镜楚承受的雷劫也就越多,才导致了上一任特调处的断层。


    “前辈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没有了。”凌怀苏朝他一颔首, “多谢。”


    单局: “前辈客气,那我就先告辞了。”


    中年男人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将姿态整肃回局长的模样,刚准备出门,凌怀苏忽地叫住了他。


    凌怀苏迟疑半晌,看上去内心很是挣扎了一番。


    单局: “怎么了前辈”


    凌怀苏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干出费尽心机打听别人感情状况的猥琐行径,少爷的自矜碎了一地,最后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决定八卦也要八卦得理直气壮。


    他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道: “镜楚他……可有什么亲近的人”


    单局回忆着摇了摇头: “在我的印象中,镜前辈向来独来独往,也就和特调处的成员们有所接触,特调处成立之前,他一直离群索居,救我也是顺手而为,我从未见过他身边出现过什么人。对于凡尘中的事,他好像什么都不甚挂心,常年带在身边的,只有您的画像。”


    凌怀苏一怔: “那幅画像……是什么样”


    单局神秘兮兮一笑: “凌前辈为什么不亲自问问呢说起来,方才我走进病房,听到前辈的乐声时,着实惊了一跳。”


    “为何”


    “我认识镜前辈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在他房间里,还如此放浪形骸地吹叶纵歌,可当我认出凌前辈时,一切都说得通了。”单局诚恳地说, “想来您对于镜前辈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直到单局离开,凌怀苏仍有些恍惚。


    镜楚还未醒,凌怀苏索性坐在床边,撑着下颌,目光在他脸上描来描去,像是要在那张俊秀天成的脸上雕出朵花来。


    四千年过去,他的狐狸一点都没变,如出一辙的讨他喜欢。


    凌怀苏沉默地端详了一会,耳边又响起那天鹅小妖的话。


    —— “想来您对于镜前辈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哪种重要


    凌怀苏觉得自己一定是思想龌龊过了头,才会连带着看什么听什么也变得不堪起来。


    他在心里痛心疾首地将自己批判了一顿,目光却越发肆无忌惮,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缓慢摩挲过镜楚薄薄的嘴唇。


    凉而柔软。


    就在这时,镜楚毫无征兆地张开了眼,将动手动脚的某人抓了个现行。


    凌怀苏: “……”


    好在这老魔头脸皮够厚,眼皮都不眨地先发制人: “舍得醒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想要收回手,却被镜楚一把捉住,这人病愈初醒,手劲竟大得很,把凌怀苏拽得向前一倾。


    镜楚就这么抓着他的手,深深盯着凌怀苏,良久没吭声。


    那神色莫测的眼神看得凌怀苏一阵心虚,心里犯嘀咕: “怎么摸个嘴唇反应这么大还是我进他识海的事被发现了”


    这事确实凌怀苏理亏,但一想起镜楚识海深处的度厄印,心里又顿时涌起一股火冒三丈的底气。


    然而还没等他这股底气维持太久,镜楚开了口,一字不差地抢了他的台词。


    镜楚嘴唇掀动,声音还含着初醒的沙哑: “为什么瞒我”


    凌怀苏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瞒你我”


    这人怕不是没睡醒。


    镜楚目光阴郁地看着他,神态无端让凌怀苏想起四千年前,夏天他趁狐狸睡着,手贱给它剃了个凉快的光屁股,第二天狐狸醒来只能化形成人。


    当时镜楚盯着他就是这么副表情。


    ……等等!


    凌怀苏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镜楚攥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坐实了他的预感。


    他近乎咬牙切齿道: “天雷落下前,你叫我什么”


    他叫了什么


    凌怀苏模模糊糊地回忆,彼时情况危急,电光石火,他好像的确脱口而出了一句……


    狐狸。


    “凌望。”镜楚冷笑道,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凌怀苏: “……”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祸从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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