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41


    年初开始, 全?国气候异常怪异,南涝北旱,灾情遍地。


    夏至时分, 太阳直射点回到?北回归线, 之后的?大半个月,云川没有下过一场雨,像一块干透的?布帛,挤不出半滴水。


    窗外?的?景致萎靡成一片颓然的?绿意, 连小鸟都张着嘴巴歇在树荫里?,懒得再飞出去觅食。


    干燥, 暴晒,躁动不安。


    一向性格和煦的?盛愿,也因为苦夏郁郁寡欢。


    最近,牧霄夺把工作尽数带进了医院, 在VIP病房的?另一侧支了张简单的?办公桌, 公司例会?也在线上举行。


    中。央。的?。人频繁到?访,除非万不得已的?大型会?议,牧霄夺很少离开医院。


    因而, 盛愿闭上眼前和睁开眼后看?见的?人都是他?, 即便阖上眼时, 他?也会?经常光顾自己的?梦境。


    这本是一段难能可贵的?时光, 然而这段时间,盛愿史无前例的?和牧霄夺发生了几场矛盾。


    不过在别人眼里?,更像是他?在单方面闹别扭, 牧霄夺每每纵容。


    拌嘴的?原因很简单, 无非就是一日三餐。


    家里?的?厨师每日变着花样给盛愿做营养餐,营养价值提上去了, 色香味自然弃权。


    盛愿的?右手臂还打着石膏,虽然左手也能用叉勺,保证能把食物送到?嘴里?。


    但?自从牧霄夺发现他?故意装手抖叉不稳,把蔬菜弄掉地上之后,就开始亲自喂他?吃饭,甘愿做这伺候人的?活计。


    “舅舅……我可以自己吃的?,您快去工作吧。”盛愿不情愿的?磨磨蹭蹭,光是擦手就擦了两分钟,看?着小桌板上的?营养餐简直食不下咽。


    “不急。”牧霄夺轻描淡写的?戳破他?的?心思,“土地公公不是总和你抢吃的?,他?把菜都吃了,你吃什么?”


    “……想吃就吃呗。”盛愿心不在焉,倒是大方得很,余光里?瞟着陆听夕和宋秉辰送来的?一大堆零食,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包辣条上。


    牧霄夺夹起一块虾仁,碰了碰那抿一条线的?唇缝,就差捣碎了直接喂进嘴里?,“张嘴,快点——”


    盛愿慢吞吞的?张口衔住,寡淡无味,像在嚼一张卫生纸。


    他?百无聊赖,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调到?云川卫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视线掠过褐红会?议桌前正襟危坐的?领导,深沉庄严的?氛围里?,忽然划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男人气质斐然,雍容有礼,连官媒镜头似乎都对他?十?分青睐,频频停驻在这位年轻的?董事长身上。


    “舅舅,您上电视了!”盛愿惊讶道。


    牧霄夺漫不经心扫他?一眼,“大惊小怪,咽下去没,赶紧把这口西蓝花吃了。”


    盛愿装没听见,像个不倒翁似的?在床上晃来晃去,“您经常上电视吗?”


    “还好,问这个做什么?”牧霄夺举叉子举的?手酸,“你要什么时候才?肯吃了它?”


    “如果是真的?话,即使您不在我身边,我也能经常在电视里?看?到?您了呀。”盛愿自动忽略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牧霄夺稍稍抬起眉梢,“本人坐在你面前,还要看?电视里?的?,不穿西装打领带就瞧不上?”


    盛愿舒朗的?笑,知道这是玩笑话,“您总不可能一直都陪着我吧?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像现在这样一直霸占您的?时间,我们总会?有见不到?的?时候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西蓝花怼不进去那张嘴,牧霄夺只能自己吃掉,味道索然,他?的?语气也平平淡淡,“长大了,都开始幻想抛弃舅舅一去不复返了。你好歹还有电视,那舅舅该从什么途径看?你?”


    盛愿很是深思熟虑了一阵,抵着指骨思索,郑重其事的?回答他?,“说不定,以后我的?画能出现在拍卖会?上呢。您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哐哐哐就是砸钱,把画给拍下来,挂在壹号公馆的?走廊,一抬眼就能看?见。”


    提起茨戈薇拍卖会?,盛愿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三四月春深,他?遇到?他?,以为那是初见。


    之后,他?经历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春天,前二十?年生命里?的?所有经历加起来,也不及这三个月的?难忘和荒唐。


    春光覆没,融进了他?独一无二的?生命里?。


    牧霄夺清浅一笑,从饭盒里?夹起一块香菇,送到?他?嘴边,“睹物思人呗。”


    “那可不嘛……嗯?不吃这个。”盛愿闻到?香菇的?味道就想吐,立刻纵起鼻子,把脸撇向另一边。


    牧霄夺盯着他?倔强的?后脑,默默放下筷子,任劳任怨的把所有香菇挑出来吃掉,劝自己养孩子不易,挑食耍赖……也算不得什么。


    盛愿还在认真思索上一个问题,哪怕美术这条路行不通,他?也不是没有退路可走。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某天您走在大街小巷,忽然听见我的?声音,一转头发现,原来是有人在听我配音的?广播剧,然后您会?听见这句话——”


    盛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端起声音学报幕,“《xxx》广播剧,青音声工厂出品。配音导演:【皎月空明】、xx主役:【皎月空明】、美术设计:【皎月空明】。”


    盛愿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眸光盈盈的?看?他?,那活泼的?脸和胳膊,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


    听到?他?俏皮的?话,牧霄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不动声色地敛着眸,说:“真不想错过你的?前途无量。”


    盛愿轻浅的?笑。


    一顿丰盛的?营养餐,盛愿吃得七零八碎,他?的?轴劲上来,两瓣唇倔得像贝壳,任凭牧霄夺使出浑身解数也撬不开。


    盛愿性格温顺,平时看?似无棱无角,实?则有种别样的坚毅在骨子里。


    最后,牧霄夺干脆撂了筷子,盛愿扭脸不看?他?。


    二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了十?几分钟。


    牧霄夺拧不过他?,败下阵来,无奈收拾碗筷,叹了叹,“脾气越来越大了……谁家孩子20岁才?到?叛逆期,你再这样不吃东西,舅舅就只能把家里?的?厨师换掉了。”


    盛愿一惊,连忙阻止他?,“别换,您换厨师,那刘叔不就失业了吗?”


    牧霄夺觉得无所谓,“厨师的?手艺不合你心意,留着还有什么用?赶明让管家从星级酒店多雇几个,你挨个试,不喜欢就换。”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几句话就让盛愿彻底丢了骨气,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我晚上肯定好好吃饭。”


    牧霄夺轻不可察的?扬了扬嘴角,他?瞅准了盛愿心软这一点,故意把这话说给他?听。


    午后,盛愿犯困,懒洋洋倚着靠枕,昏昏欲睡。


    牧霄夺再次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笔记本继续工作。


    “舅舅不吃午饭吗?”


    牧霄夺抬眸瞟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捡你的?剩吃饱了。”


    “可是我还想吃点东西……”盛愿耷拉着眼梢,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牧霄夺一看?到?这个眼神?,就知道他?又在酝酿什么坏主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陪他?演,“那你想吃什么?”


    “输液输的?嘴巴好苦,想吃巧克力……”盛愿试探的?抛出一个不那么过分的?要求。


    确实?不过分,在牧霄夺的?允许范围之内,随口答应他?。


    “……还想吃辣条。”盛愿在这之上加码。


    牧霄夺没当即同意,敲两下鼠标,点开项目经理上午发给他?的?企划书,漫不经心道:“还有呢?”


    见状有戏,盛愿笑吟吟地:“火鸡面,舅舅给我煮。”


    得一寸进八尺。


    牧霄夺抬起眸,晦暗的?视线从屏幕流转到?病床上那人,就差把想得美直接写在脸上了,“舅舅的?巴掌吃不吃?”


    听见这话,盛愿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气鼓鼓的?背过身,甚至还偷偷摸摸的?摘掉了助听器,不听也不看?他?了。


    片刻后,谢昀轻轻敲门。


    牧霄夺起身,目不斜视的?离开病房,关上门前,听到?病床传来很大一声翻身的?动静。


    耍赖和抗议在绝对权威面前根本不奏效。


    谢昀把先生要的?东西递给他?,并简短陈述警方的?调查进度和牧海英的?动向——


    警方接手这个案子近一周,进展虽有,效果却微乎其微,始终停留在表面扣挖,似乎有重重屏障阻挠着他?们继续深入。


    牧海英最近很安静,没有动作,她?毕竟身居要位,不至于把事情做得太绝。


    近日云川灾情严重,她?作为市。委。书。记,自当体恤人民?,一连多日频繁下乡。但?她?也不是雨神?,下乡也只不过是到?访,于土地和农民?无益。


    牧霄夺了然,回到?病房,手里?多了一块巧克力慕斯。


    盛愿看?到?,微微有些?动摇,即使舅舅还什么都没说。


    牧霄夺拉开椅子坐下,挖一小块慕斯喂给他?,见他?乖乖张口咬走,忍不住轻笑,“现在嘴里?还苦吗?”


    盛愿好哄,一块蛋糕就能被轻易收买,嘴角轻轻勾起一点弧度,恃宠而骄的?小模样,“还有一点点。”


    “真拿你没办法。”


    这伺候人的?活计,牧霄夺做的?倒是乐在其中,慢条斯理的?喂他?,忽而提起另一茬,“等你出院以后,要不要和舅舅一起回香港?”


    盛愿一愣。


    香港,于他?而言真是个阔别已久的?地方。


    他?沉吟片刻,选择答应。


    七月初,小暑,云川久旱逢甘霖。


    盛愿在久违的?阴雨天气离开医院,他?希望这场雨能下很久,就像那个五十?年难遇的?多雨的?春一样。


    然而,仅一夜,雨便停了。


    国。务院频频下放灾情通知,北方旱情不减,南方雨水却泛滥成灾。


    等不来甘雨霖下的?丰收,却等到?了吱哇乱叫的?蝉,把这个夏天叫窄了,似乎没有过去,也容不下将来。


    他?想,他?的?此生大概不会?拥有下一个五十?年难遇了。


    第42章 chapter42


    香港。


    降水泛滥的雨季使?空气变得格外?湿漉黏腻, 泛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楼宇街巷似乎都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露出了上个世纪的老式工业痕迹。


    离开维多利亚港, 穿过旺角密密麻麻的临街商铺, 前面就是洪珠仪的家?了。


    牧霄夺将插了吸管的果汁递给身旁人,盛愿眼神空洞的望着窗外?深色的街道,不自觉紧紧绞着手指,被提醒一句, 才木讷的微偏过头,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


    “怎么这么蔫, 嗯?”牧霄夺问,抬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现在?坐车还怕不怕?不舒服我们就下去走。”


    “还好,就是有点儿累了, 坐飞机好晕。”盛愿轻声细语的说, 半垂的眼睫微微盖住眸。


    在?短时间内经历开颅手术和车祸后,盛愿的精神状态一向不太?好,刚刚出院后的一段时间, 更是因为车祸的后遗症不敢坐任何人的车。


    盛愿又是个怕麻烦别人的温吞性子, 牧霄夺只能靠自己时时留意, 无微不至的悉心?养了大?半月, 才终于?把他的状态养回来一点。


    “累了就躺在?舅舅腿上睡一会儿,看路况,估计还要堵半个多小时。”牧霄夺扳他的肩, 稍微用力把人揽过来。


    大?半日的行程让盛愿的精神有些萎靡, 枕着牧霄夺的腿睡觉,整个人蔫哒哒的。


    但听到?牧霄夺轻声在?自己耳畔说“快到?了”时, 他的疲惫神情一扫而空,开始重复一路上问过好多次的问题。


    “舅舅,您说我妈妈她还认识我吗?万一她认不出我怎么办……那我还要不要过去呢?”


    牧霄夺闲散的向后仰了仰,垂低了眸看他,“在?云川的时候怎么保证的,不是信誓旦旦和舅舅说自己不会打退堂鼓吗?”


    盛愿只问不答,嗫嚅着唇絮絮叨叨,活像个程序混乱的小机器人,“舅舅,您说,我给妈妈带的礼物,她会喜欢吗?她会不会吃不惯云川的特?产,要不我还是下去再买一点吧。”


    “舅舅,您说,我突然出现她会不会被吓到?啊,真被吓到?了怎么办,我还是……”


    “舅舅……”


    一口一个“舅舅”,一口一个“您说”。


    真要一本正经认真回答,盛愿压根听不进去。随口应付,盛愿又嗔怪他总是敷衍自己。


    一来二去,牧霄夺也拿不准他究竟想听自己说什么。


    车子汇入拥挤狭窄的旺区,歪七扭八拐了几遭,店铺一水儿面街而敞,从上空向下俯视,复古褪色的低饱和度色彩杂糅,比打翻的颜料盘更加混乱。


    导航提示戛然而止,加长劳斯莱斯徐徐停在?路旁,司机的声音从隔断前传来,“先生,街对面就是洪珠仪的水果店。”


    盛愿一下子坐起来,挺直了背,像一株直溜溜的小竹柏。


    牧霄夺帮他整理弄乱的衣服领口,见盛愿呆愣愣没有下车的意思,微不可查的抬了抬眉梢,“还不下去?再等一会儿,你的头上就要长出小蘑菇了。”


    “舅舅……您陪着我一起去吧。”盛愿顶着委屈巴巴的一张小脸,一眼不眨的盯着他,大?有舅舅不答应他就一直耗下去的架势,“好不好?好不好嘛……”


    自从这小家?伙被养熟之?后,就越发暴露粘人的属性,偏偏牧霄夺对他格外?纵容,有求必应,使?得盛愿现在?对他无比依赖。


    盛愿为达目的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说得出来,牧霄夺被软磨硬泡磨得无奈,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得答应他。


    牧霄夺下车,接过司机手里的伞,默不作声的陪盛愿走了一段路,在?斑马线前,忽然顿住脚步,不再向前走。


    盛愿疑惑不解的扯了扯他的袖口,催促他:“是绿灯。”


    “是啊,你快过去吧。”牧霄夺把早就准备好的另一把伞递给他,“舅舅现在?去不合适,我在?这边一直看着你,直到?你进去我再走,不是一样?的?”


    “才不一样?。”


    盛愿正想控诉舅舅说话不算话,又听见他说:“舅舅得先回老宅一趟,晚上再过来接你,听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盛愿也不能没出息的继续赖着他,不情不愿的接过舅舅塞给他的伞。


    他赶在?绿灯倒计时结束前匆匆穿过马路,迈过一凼凹陷下去的积水,恋恋不舍的回头。


    牧霄夺依旧撑伞站在?原地,复古灰败的市井,他穿一身暗色,好像停留在?出尘与?入世的界线。


    盛愿温温吞吞的继续向前走,来到?水果店的台阶下,他犹豫半晌,终于?是没敢上去。


    隔着一小段距离,他看见了在摊前切水果的洪珠仪。


    那一头疏于?打理的稻黄色头发,像一担柴似的堆在她的肩上。她黑了很多,也瘦了,常年伏在?菜案前,导致脊背又微微有些弯斜,宽松的衣服聊胜于无的中和了这点缺憾。


    有几个客人在?挑水果,摊位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热带和温带水果,颜色新鲜明丽。


    人影幢幢后,那张经历岁月消磨的面庞依然美?丽,她的声音穿透耳畔嘈杂的车水马龙,传进他的耳朵里。


    “藍莓45一盒還貴啊,你出門打聽,我這裏算是便宜的。”


    “進價就貴,最近多澇啊,很多果子還沒摘下來就爛掉了,爛地裏了不是肥啊,成本自然要上去的。再不漲價,果農日子咋過的嘛,我們賣果子的咋過的嘛……”


    在?洪珠仪据理力争之?下,客人终于?为她的话所动摇,掏钱买下两盒蓝莓。


    盛愿忍不住轻笑?了声,他没能遗传到?洪珠仪伶牙俐齿这一点,争辩不过别人时只会装聋作哑。


    虽然一个外?向一个内敛,但这对母子似乎天?生都有一种“把人气个半死但自己根本没发现”的本领。


    送走一波客人,洪珠仪也没闲下来休息,熟练的用刀切开小番茄,在?里面各塞入一粒乌梅。


    她的刀功无比熟稔,动作干净利落,像重复过成千上万次。


    盛愿还记得,妈妈在?他生病之?前几乎没下过厨,都是请阿姨做家?里的一日三餐。


    后来洪珠仪自己学着做饭,不是把两只手割的伤痕累累,就是做出的食物两人都难以下咽。


    隔壁金鱼店的老板娘坐在?鱼缸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洪珠仪聊天?。


    碎发垂在?额前,随动作搔得脸痒,她直腰绾了把头发,随意望出去。


    忽然间,她整个人变得一动不动,视线黏在?台阶下那个人的脸上,直直的,定定的,不言不语。


    盛愿穿着一抹干净的浅紫色衬衫,微微仰起脸,发呆似的看着她。


    洪珠仪的面容在?这样?的对视下露出一丝裂痕,她的眼睛眨得很快,不自觉吞咽口水,似乎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


    “是……愿愿吗?”她试探开口,说了句非常糟糕的港普。


    洪珠仪是香港本土人,从前当歌星时回过几次大?陆,次数屈指可数。


    她没特?地学过普通话,这些年和大?陆来的旅客接触多了,不知不觉就会了一点,但几乎没什么机会能派上用场。


    盛愿躲闪似的低下头,他心?跳得飞快,简直快从嗓子眼跳出去,血液在?血管里的急速涌动,脸颊迅速飞上两片红。


    洪珠仪慢吞吞的从摊位后走出来,她下台阶的动作颇为好笑?,几乎是同手同脚。


    两只沾着小番茄汁水的手在?水洗褪色的牛仔裤上揩了一路,擦干净了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反复的摩挲裤缝。


    盛愿怯怯的看她,嗫嚅嘴唇,声音都堵在?嗓子里。


    洪珠仪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溃了头脑,以至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她张了张嘴,问:“……饿了吗?吃不吃水果?”


    她能体面拿出来,似乎只有那些干净新鲜的水果。


    盛愿哽了下,忽然抬起胳膊挡住眼睛,伞应声落在?地上,他站在?雨里细细发抖,压抑的抽噎被雨声盖去了大?半。


    洪珠仪捡起伞,犹豫片刻,轻轻抬起手揽住盛愿清瘦的脊背,可一碰到?他的温度,她的胳膊就忍不住收紧,半搂着他,声音抖得像筛糠,“快,进店里,淋雨该感冒了,妈……我去给你洗蓝莓吃……”


    盛愿突然丢掉拎在?另一只手里的礼物,扑进洪珠仪怀抱里哭出声。


    他仿佛变成了小孩子,两只手用力攥住她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哪次比现在?哭的更伤心?。


    洪珠仪忍不住红了眼圈,一下一下抚盛愿的背,她甚至能触摸到?他的脊背清晰的骨骼,隔着布料硌她的手心?。


    洪珠仪心?疼得直流眼泪,她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盛愿小时候的模样?,被好吃好喝养得胖乎乎的,活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馒头,谁见到?都会过来掐两下他肥嘟嘟的脸蛋。


    哪像现在?似的,这么瘦,连骨头都一清二楚。


    盛愿的眼泪像开了闸,洇湿了她肩头一大?片布料。


    洪珠仪听见他委屈巴巴的埋在?自己的肩上,语无伦次的说:“妈妈,云川一点儿也不好……呜呜也不对……舅舅特?别好……”


    洪珠仪温声安抚,用指腹蹭去盛愿脸上的眼泪。


    她那原本十指不染阳春水的手,如今变得十分粗糙,附着一层薄茧,盛愿的眼角被她揉的绯红。


    她吸了吸鼻子,问:“宝宝,你怎么找到?妈妈的,是有人送你过来的吗?”


    盛愿闷闷的“嗯”了声,不敢直呼舅舅的名字,拐弯抹角的说:“是舅舅,就是先生……嗯牧家?的家?主,我和他一起回来的。”


    盛愿回头望过去,舅舅已经不在?原地。


    牧霄夺观望了很久,才放心?离开。


    加长劳斯莱斯驶过拥挤的街道尽头,缓缓驶离旺角和他的视线。


    第43章 chapter43


    骤雨初歇, 霁月光风,山间云雾氤氲。


    从?山脚望去,那座置于群峰翠兰的山水间, 仿佛皇家行宫的建筑便是牧氏祖宅。


    自香港英治初期至今约两百年, 这座占地五百亩的中式古宅屹立不?倒,已成为?地标性建筑。


    宅门前的私路两侧种植着遮天蔽日的梧桐和悬铃木,将头顶的铅灰色天空框成一条笔直的线。


    长?路的尽头,雕梁画栋, 龙池凤阁,隐隐有荷香飘来。


    家主已有两年多没回祖宅, 佣人们早早守候在门廊两侧,无声无息的和满目青灰色古墙融为?一体。


    通往牧氏宗祠的石径有四座圆拱门,牧霄夺步调缓慢的一一越过。


    他走过的路上没有落叶,鞋底在穿越几?道?门廊后依旧纤尘不?染, 笔挺的裤脚在风中细微摆动, 路过一扇扇古朴的门。


    牧霄夺的脚步停在最后的屏障前,两扇黑漆隔扇门,那是唯一紧闭的大门。


    色泽暗沉的纹路上流淌着火。药和陈旧的血, 迎接过牧氏历代家主的它才是这座府邸资历最深、最为?沉默的老者。


    望望山山水水, 而人去去, 隐隐迢迢。


    经历物换星移, 唯有它长?久的屹立于此,等候老家主牵引着年幼的继承人到?来。


    牧氏家族的薪火相传,迭代更替, 一个时期的落幕和一个徐徐升起?的未知时代, 即将在这扇门后上演。


    牧霄夺抬手遣退身后跟随的佣人,指端搭上渗冷的门锁, 用不?着半分力气,牧氏第七任家主推开大门。


    四方天地只剩幽静。


    堂前,陈列在宗祠上的灵位,是为?牧氏鞠躬尽瘁的历代家主。


    因为?有他们为?家族呕心沥血,才造就?了牧氏如今不?可?撼动的地位。


    铭记老家主们的事迹,是年幼的继承者需要学习的第一课,那是独属于牧氏的千字文。


    即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他仍然熟烂于心。


    牧霄夺迈步上前,取香点燃,双手合十,在青烟迷离后拜了几?拜。


    若干年后,他也会?带领着一个稚嫩的孩童来到?这里?,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授给年幼的继承人,直至他长?大成人。


    在某一个平淡的黄昏,新一任家主接过他肩上的权力和责任,学着他的样子?,庇佑偏安富贵的牧家人,延续牧氏的辉煌。


    而他会?忠心地闭上口目,成为?宗祠上的灵位之一。


    这是他的宿命,自他降生于牧氏起?便注定的宿命。


    祭拜后,牧霄夺在祠堂稍作停留,四下里?巡一圈,掸了掸衣角的香灰。


    未久,他离开宗祠,身后的木门重新相阖。


    “先生,老太爷在荷花池旁等您。”


    牧霄夺沉声应下,脚步沉静的跟随空气中那丝丝缕缕的荷香,往西苑走。


    西苑荷塘占地约五亩,一座圆拱石桥横在湖上。


    塘中波光粼粼,盎然绿意的池心夹杂着几?支亭亭玉立的荷,粉白色的花苞里?,是一个亟待绽放的夏。


    绕过碧荷塘前繁茂的烟柳,能看到?一位耄耋老者独自坐在桥上。


    那便是老太爷,牧赟。


    “去过祠堂了?”老太爷虽年迈,却耳聪目明?,循声看向来人,苍老的面容依然残留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态。


    牧霄夺清淡的“嗯”一声,不?疾不?徐走上桥,沉声问道?:“怎么连轮椅都用上了?”


    “你说得那是两年前的事。”老太爷眯窄了一双眼睨他,没好气的说,“我?这种半截子?入土的人,兴许连两年都活不?到?了,等你主动回来看我?,估计就?是我?进棺材那天。”


    类似的话牧霄夺这些年听得耳朵起?茧,动不?动就?搬出一套要死要活的说辞威胁他,说话怎么难听怎么来,偏偏这招对他屡试不?爽。


    牧霄夺修长?的身量背对荷塘,斜倚着桥梁,哂道?:“催命还能催到?自己头上。”


    “我?催命,别看那些人嘴上不?说,心里?面打的什么算盘我?听得一清二楚。”


    老太爷冷哼一声,面容不?悦,“我?现在还活着,可?是挡了你那些堂兄堂姐们的好事。”


    代代更迭,牧氏的支系不?断庞大,手足都能相残,更何况这被利益侵染而变得并不?纯粹的亲情。


    牧霄夺随口道?:“牧容礼和牧妍那边您不?用担心,我?从?前派去的人早已打通内部,他们成不?了气候。”


    老太爷知他思虑周全,却也忍不?住提点一句,“霄夺,你总留在云川和英国,可?千万别对香港掉以轻心,毕竟大半牧家人都留在这边,他们可?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集团,想?从?中分一杯羹。”


    这话很快没了下文,老太爷也不知道究竟他有没有听进去。


    如今的家主显然有自己的意志和决断,即便是他也不?能轻易撼动。


    牧霄夺兀自远眺波光粼粼的湖面,漫不?经心的问:“我?记得从?前有枝并蒂莲,就?在西南角,怎么没了?”


    跟盛愿相处久了,牧霄夺的思维方式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潜移默化,不?想?继续某个话题,就?生搬硬转。


    “前些日子?下了场冰雹,估计给砸断了吧。”


    “可?惜。”


    雨后风凉,老太爷顶风呛咳两声,佝偻的背显得几分萧索。


    “唉——我?这些孙子?孙女里?,就?数你最不?常来看我?,要不?是我?这次差点儿没回来,你估计还要守在云川不?动弹。”


    “您别折煞我?,我?为?什么不?回来您心里?最清楚。”牧霄夺没什么情绪的说,“报喜不?报忧的话您听多了,就?以为?天下太平。偶尔听两句真话,还能把自己送去抢救,活得越老越倒退。”


    “我?还不?是为?了牧家着想?,如果牧海英那家子?没在云川捅出那些篓子?,我?至于会?这样?”


    “您少给我?添乱,就?是最大的着想?。”


    老太爷忽然噎住,愣怔半晌说不?出话。


    他能感受到?,牧霄夺的语气中带着隐隐愠色,言辞也不?似从?前那般顺自己的意,看来云川最近发生的变故,的确令他颇为?疲惫。


    老太爷不?是爱踢铁板的人,不?动声色转换了话题,说道?:“兰世辉这一死,你也能省点心,暂时歇一歇,至少兰家那边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老人如今的思维太过简单,认为?人死了就?能万事大吉,却不?知道?兰世辉的死为?日后留下了多少祸根。


    牧霄夺懒得费口舌跟他解释,将错就?错。


    “你这些年为?牧家做的事,祖父都看在眼里?,论家主,你做的比我?够格。不?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牧霄夺充耳不?闻。


    ——这就?是他不?愿意回祖宅,每次途径香港都要遮掩行程的原因。


    “我?给你安排的人,你到?底有没有去见过?”


    “忙,没时间。”牧霄夺随口应付。


    “就?是让你去见见,也没说见了一定要结婚,你总这么拖算怎么回事?”


    牧霄夺淡淡道?:“利用别人感情的事,我?做不?来。既然不?能给出对方肯定的答复,为?什么还要耽误她。”


    “你还没见过,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给不?了回答。”老太爷寸步不?让。


    牧霄夺不?愿再和他兜圈子?,干脆利落截断话题,“您找我?来要是只为?了谈这事,我?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老太爷偏不?遂他的愿,慢吞吞续上一句,“每次都搬出这套说辞搪塞我?,倒是把洪珠仪的孩子?照顾得挺好,连回香港都要带着他。”


    牧霄夺眸光犀利的看向他,“你连我?都要派人监视。”


    老太爷没有否认,直白问道?:“你和祖父说实?话,你从?来不?接触女人,究竟和那个孩子?有没有关系?”


    牧霄夺不?知道?他怎么能得出的这种结论,“我?很早之前就?说过,这是我?个人的原因,即使没有他,我?也不?会?考虑婚姻。”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你胆小到?连一个孩子?都要提防,他能对你产生多大的威胁。”他的声音清绝,不?留余地。


    这话不?知道?戳到?了老太爷哪个痛点,他的声音陡然间变得狠厉,斥道?:“你难道?想?一辈子?不?结婚,甘愿把家主的位置传给旁的支系!?”


    “这是满清遗留下的党同伐异,还是牧家新立的嫡庶规矩,我?怎么从?来不?知道??”牧霄夺觉得莫名可?笑?,“牧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我?以为?这话你比我?更熟悉。”


    “好啊,牧霄夺,你现在当了家主,权力大了,忘了从?前我?都是怎么教导你的!”


    老太爷被他气得连连咳嗽,捂着胸口急速喘息,“你真的认为?自己能护着这个孩子?,护他一辈子?!?”


    牧霄夺语气平淡:“当然。”


    从?前的他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可?如今,他想?护谁、护多久,通通不?是难事。


    老太爷一愣,牧霄夺的情感独立而稀有,鲜少有人能窥见其冰山一角,但这个孩子?却成为?了幸运儿。


    “你……莫不?是对他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了吧……”


    “没有。”牧霄夺矢口否认,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回答得太快,更像在欲盖弥彰。


    “既然没有,为?什么还要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这难道?不?是轻贱他的感情?”


    “如果他对你没有感情,你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认为?他愿意一直跟着你。是他有这样说过?还是向你保证了?如果他主动离开你,你能做到?坦然放手吗?”


    “你能保证他在你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是安全的吗!?”


    牧霄夺心下一窒。


    说完这些话,老太爷几?乎耗尽了体力,捂着嘴剧烈咳嗽,桥下的佣人连忙跑上来,七手八脚帮他顺气。


    牧霄夺静静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兵荒马乱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心思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混乱过。


    是啊,盛愿从?来没说过他需要自己,也没和自己保证过永远不?会?离开。


    仔细想?想?,盛愿原本就?是个独立的孩子?。


    一直以来,他有坚持的理想?,有渴望达成的追求。但他几?次三番选择留在庄园,似乎都是因为?自己的挽留。


    而疏于对盛愿的保护,以至于其遭遇车祸这件事,始终是哽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即便盛愿最终痊愈,从?始至终都没有埋怨过他,他却仍然没能取出这根刺,反倒越扎越深。


    自己强行把盛愿留在身边,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件幸运的事吗?


    牧霄夺忽然想?起?最近,盛愿在和他聊天时,甚至谈到?以后可?能会?分别的事。


    那究竟是无心的话,还是有意提起?……他想?过要离开吗?


    牧霄夺沉吟良久,最终选择转身离开。


    “牧霄夺!你去哪儿!!”老太爷在他的身后厉声呵斥。


    牧霄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身形垂坠在风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拓,平静的声音随风送进了老太爷的耳中。


    “您安排的人,我?会?去见……但是盛愿,我?绝对不?会?放手,我?会?一直护着他……”


    ……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第44章 chapter44


    叮叮车跟随错综的轨道, 徐徐返回北角春秧街。


    双层电车的上层,盛愿偏首望向?窗外,繁华地段车水马龙, 他眼前的景致同样变幻无穷。


    潮流、复古、包容万象。仿佛穿越的不?是街巷, 而是盘根错节的时间。


    “叮叮、叮叮。”


    终点?站停靠在90年代,拥挤厚重的老居民区,熙来攘往的闹市,充斥着最浓郁的香港本土气息。


    盛愿发现, 香港的人?好像很喜欢买金鱼,可能有些水, 有条鱼,能搅动密闭空间里的生活气。


    洪珠仪的水果店早早关门打烊了,她从店里拿了很多水果,专挑贵的捡, 又去?菜市场买了一大堆肉和菜。


    盛愿像小时候一样, 默默跟在妈妈身后,帮她提东西。听?她絮絮叨叨的嗔怪,怎么不?提前告诉一声, 家里面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盛愿有点?儿不?好意?思, 到家后, 想去?厨房帮忙, 却被洪珠仪不?由分说赶了出来。


    她和他炫耀,自己与从前可大不?一样了,如今她的厨艺精湛得很, 简直是大厨。


    厨房没有门, 只有挡了一半的白色纱帘,盛愿坐在沙发上, 耳畔是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


    客厅光线昏昧,陈设似乎沿用着上个世纪的风格,家具都用各式各样好看的布盖着。有花花绿绿的,也有时尚的蕾丝款,不?知道她从哪里买到了这?么多大小合适的布。


    盛愿安静的看着妈妈在锅台前忙碌,心脏鼓胀泛酸,眼底的热意?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翻上来,这?种温热的潮湿仿佛困在了他的身体里,走不?出来。


    饭菜的香气飘满客厅,高压锅里“咕嘟咕嘟”炖着排骨。


    洪珠仪掀开帘子走出来,把?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


    沙发套没挡住的地方有一处裂皮,翻出暗黄色的海绵,她过去?拉了下?沙发套,将海绵盖住,顺势坐在盛愿身边。


    盛愿垂着眸,慢吞吞剥龙眼,剥了一小捧,乖乖递给妈妈。


    洪珠仪笑笑,捡了一颗走,剩下?的让他自己吃,她天天在店里吃水果早就吃腻了。


    盛愿没太记事?时就离开了洪珠仪,母子二人?分别太久,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而有些事?自是心照不?宣的不?去?提及。


    洪珠仪拉开茶几?的抽屉,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一本相册,她把?它拿出来,说:“这?是先生前些日子派助理寄给我的,妈妈没事?就翻出来看一看。”


    “什么呀?”盛愿好奇凑过去?。


    “都是你啊。”洪珠仪缓缓翻看相册,一如从前那些见不?到他的日子,这?些照片都是盛愿手术之前在壹号公馆拍的那一组。


    “宝宝现在长开了,要不?是有这?些照片,妈妈可能就真的认不?出你了。”洪珠仪戳盛愿软软的脸颊,怎么看怎么喜欢,“但是这?么一比对,宝宝好像比照片上更?好看,如果再胖乎一点?就更?可爱了。”


    盛愿被她夸的脸热,一个劲儿往嘴里塞水果,半晌红着脸开口问:“先生和妈妈一直有联系吗?”


    洪珠仪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是从你做完手术之后开始的,不?过先生日理万机,都是他的助理在做这?些事?情。”


    “牧氏的人?找上我时,我吓了一跳,没有前因后果,他们上来就问我,想不?想见你?我看港片把?脑子给看坏了,瞧那几?个人?长得也像马仔,满脑子都是你惹到了黑。帮,交不?出钱就要撕票。我就赶紧说‘当然?想,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结果他们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盛愿可算明白,自己这?种不?着四六的跳跃思维是随了谁。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盛愿闷闷的说。


    “我认识先生很早,可以作?证,他从前就是这?样的人?。”洪珠仪说,“他习惯默默做事?,嘴上从来不?说,所以别人?总觉得他太过冷漠,无法?交心。”


    盛愿低低垂落眼睫,盯着足尖,轻声道:“妈妈,先生对我特别特别好。真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


    “那妈妈就放心了。”洪珠仪看他神情低落,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这?只小狗真可爱,是你和先生一起养的吗?”


    盛愿点?点?头,手指大概比划一个长度,“它叫咬咬,是我捡的小狗,现在在先生的家里养着,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真好。”


    “……”


    洪珠仪的厨艺确实精湛,一大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比医院的营养餐好吃太多。


    盛愿吃的撑,犯碳困。


    洪珠仪瞧他昏昏欲睡,起身去?收拾客房,他连忙过去?帮忙铺床单。


    放在客厅的手机忽然响了,盛愿又哒哒跑去?接。


    陌生号码,他一时没有接通,听?见妈妈在隔壁屋子问他,晚上想盖厚被子还是夏凉被。


    “薄薄的被子就好了。”


    盛愿这?才接起电话,将手机靠近耳朵,他不?说话,静静等待着对面的声音。


    许久,听?筒另一侧传来一声低沉磁性的,“喂?”


    “舅舅。”盛愿立刻听?出他的声音,甜腻腻的唤道。


    “嗯。”


    盛愿将手机贴紧,耳畔不?时掠过晚风和车笛的声音,仿佛与寂落的灯火擦肩而过。


    他听?见金属打火机被按下?时发出的轻响,以及男人?的下?一句话:“小朋友在做什么呢?”


    “在和妈妈一起铺床单。”


    “真乖。”牧霄夺经过听?筒过滤后的声音清懒、低柔,像静放一夜的苦艾酒。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的第一通电话。


    从初春到盛夏,明明已经过了很久,却总有些前所未有不?时的发生在他们之间。


    洪珠仪听?见盛愿又轻又软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她从客房探出头,压低了音量悄悄问:“宝宝,你谈恋爱了?是对象吗?”


    盛愿慌忙摇头,矢口否认道:“不?是的!”


    “什么不?是?”牧霄夺问。


    心脏口吃似的跳动,盛愿站在那夏夜的潮热里,紧紧握着手机,周身仿佛被厚重粘腻的水汽裹紧。


    “没什么……舅舅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牧霄夺想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此唐突的拨过来,才值得存疑。


    然?而,对方却闲散的回答:“我也没什么。”


    这?样的聊天内容属实没什么营养,干巴巴的,似乎这?通电话只是他百无聊赖时的偶尔兴起,没有特殊含义?。


    燃烧殆尽的灰烬在夜风中曳动,青烟一缕缠着一缕散开。


    牧霄夺敛眸盯着那点?没有规律闪烁的猩红的光,以及消散在风里的飞灰,逐渐看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他为这?番话感到莫名,却鬼使神差的问出了口:“过不?过来陪我?”


    盛愿的手指在沙发套上打圈,指甲扣着布料,问道:“舅舅,您在哪里呢?”


    “你家楼下?。”


    牧霄夺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这?是他素来的习惯使然?。


    盛愿觉得,舅舅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十分笃定自己不?会?拒绝他,而他确实拿不?出这?种气度。


    一秒钟过去?,牧霄夺得到了他想要的答复。


    “我这?就换鞋下?去?找您。”


    “别挂电话。”牧霄夺慢条斯理地续上一句。


    盛愿道好,在玄关弯腰换鞋,抬高声音告诉洪珠仪:“妈妈,先生在楼下?等我,我过去?见他。”


    “宝宝,那你晚上还回来吗?”洪珠仪走过来问。


    “一会?儿就回来。”


    洪珠仪担心的嘱咐道:“这?片一到晚上就鱼龙混杂的,你得小心点?。”


    盛愿连连应好,拿起鞋柜上的手机,迅速关门下?楼,步调匆匆地穿越老居民区,在高耸的楼梯前停下?脚步。


    这?里是视野最开阔的地段,他环顾周遭,却四下?寻不?到车影。


    “舅舅,您在哪儿呢?”


    “往台阶下?走,小心点?,路滑。”


    盛愿循着他牵引的声音,慢吞吞走,他对这?里不?熟悉,容易迷路,“我没看见您的车呀。”


    “回头。”牧霄夺说。


    盛愿应声转身。


    春秧街拐角的糖水铺前,他要找的人?坐在一辆通体漆黑的机车上,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泛着莹莹冷光。


    男人?身形疏懒,长腿斜支着地,突如其来的恣意?冲淡了平日里的矜贵儒雅。


    他静静坐在那盏惨败的灯下?,声色光影渐渐离他远去?,身姿的背景是一片寂落的深秋黄,纷飞着干枯的落叶。


    灯火恍惚间,盛愿看出了神。


    男人?斜长的影子侵入到脚下?,盛愿绕着那道阴影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问他:“您是我舅舅的双胞胎兄弟吗?”


    “少贫。”牧霄夺轻笑,勾勾手指,“走近点?,让舅舅看看。”


    盛愿磨磨蹭蹭的靠近他,面上不?动声色,余光里把?他偷瞄了个遍。


    男人?的衣饰处处搭配着这?辆漆黑的机车,低调、暗沉、不?张扬,气场却不?少分毫,以一己之力,让周围一切的景都黯然?失色。


    牧霄夺揉他的眼角,寡淡的语气挂上几?分佻笑,“还肿着呢,这?是哭了多久,明天早上还能睁开眼睛吗?”


    “我回去?用温水敷一敷就好了。”盛愿不?甚在意?,舅舅今晚不?同寻常的出场方式显然?更?令他惊奇,“舅舅,您今天好帅,好酷。”


    夸奖来得猝不?及防,牧霄夺觉得,这?趟算是来对了。


    “数你嘴甜。”


    盛愿又问:“怎么从前没有见您开过机车?”


    牧霄夺手指间把?玩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意?态萧散的说:“从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半夜溜出去?和堂兄飙车,野疯了。后来不?知道谁告状,祖父就给我下?了禁令,不?允许我再碰这?些危险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找死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盛愿忍不?住笑了笑。


    “舅舅,我还给您带了礼物。”


    他忽然?神神秘秘的从身后拿出两个透明袋子,里面各装一条五花文鱼,懒洋洋的摆动鱼尾。


    “我们两个一人?一条,您先挑。”


    牧霄夺透过粼粼的水光,看他潋滟的眼。


    他并不?着急,这?漫长的注视似乎也属于?男人?独特的攻陷方式,是游刃有余的一环,即使他并未发觉这?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令对方浑身不?自在。


    盛愿难为情地敛目,催促他赶紧选一条。


    牧霄夺看不?出区别,随口问:“你喜欢哪条?”


    盛愿认真想了想,“我喜欢这?条红尾巴的小白。”


    牧霄夺说:“那我就要你喜欢的这?条。”


    “嗯?”正常来说不?都应该选另一条吗?


    “好吧。”盛愿很大方,笑盈盈地,“这?条黑乎乎的我也很喜欢,反正最后都要养在一起。”


    牧霄夺为他的话笑深了些,取下?挂在车把?上的另一顶头盔,塞进?他的怀里。


    “跟我走。”


    第45章 chapter45


    “想去哪里?”


    “随便咯。”


    这般随心?所欲的对话自然而然的发生?在他们?之间。


    塔布里尼t12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如同一场微型地震, 而后宛如一支脱弓之箭倏然刺破长夜,呼啸的风擦着耳膜向后驶离,被遥遥甩在身后。


    牧霄夺轻轻一旋油门转把, 刻意将车速控制在平日?里的一半水准, 仪表盘显示的迈速简直太过委屈了?这套赛级轮胎。


    即便如此,这样的速度似乎还是令盛愿胆战心?惊。


    牧霄夺被来自另一人炙烈的心?跳烫得分神?,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细瘦胳膊不?断勒紧,温热的胸口紧紧贴合他的脊背。


    像一株缠绕而生?的藤蔓。


    夜幕四合, 雨后的城市似乎被洗涤得更加透亮,挟裹星与月银白?的光。


    盛愿望着遥远的维多利亚港, 眼底流光溢彩,霓虹明灭,萎缩成一片春水荡漾的光影。


    他的腼腆心?事沉入肺腑,下意识收拢手臂抱紧身前的男人。


    异常敏感的触觉下, 男人宽阔的肩背线条似乎更加明晰, 寂落遥远的灯火洒落,令这背影生?出漠然的光辉。


    他大可以为自己此时的胆怯找出三五个合理的理由,却不?敢承认, 他无比眷恋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依偎。


    那是为他挡去一切风尘与喧嚣的存在。


    机车徐徐停靠在油麻地庙街, 这条经常被港片武打场面取景的小?吃街, 此时早已人满为患, 熙来攘往。


    盛愿被一路上缭乱的灯光晃得目眩头晕,听见舅舅说“随便到了?”时,终于松了?口气。


    他摘掉头盔, 呼吸一口混着油烟的空气, 搭着男人坚实的手臂慢吞吞下车,身体此前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骤然接触到实地,没?站稳晃了?晃。


    牧霄夺伸手扶他,“腿软?”


    “……才没?有呢。”盛愿嘴硬,握在男人小?臂处的手指却没?松劲。


    “舅舅又不?会笑话你。”


    盛愿不?轻不?重的瞪他,“您现在已经在笑了?。”


    牧霄夺无意碰到他的手指,触感像一块冰凉剔透的玉,往外?渗冷。


    他随手脱下外?套,罩在盛愿身上,“冷怎么不?说。”


    盛愿闻到小?吃街飘来的香气,心?猿意马的回答他:“不?冷,很凉快。”


    “小?爪子冰凉,还说不?冷。”


    雨后的夜,是夏天最凉爽的时刻。


    盛愿车祸后痊愈不?久,抵抗力?还没?恢复到正常水平,疏忽大意就容易生?病,偏偏他还是粗枝大叶的类型,能?活就行。


    牧霄夺十分鄙夷他的生?活习惯,一边说他缺根筋,一边格外?仔细的照顾着。


    牧霄夺的衣服尺码比盛愿大很多,肩线顺着胳膊往下滑,袖口堪堪露出一截白?里透粉的指尖,像最嫩的笋尖。


    他默默帮盛愿整理外?套领口,指端若即若离擦过白?皙的皮肤。


    瞧这处空荡,他想了?想,似乎是缺一条项链。


    盛愿站在原地,乖乖任他摆弄,起眸看他淡漠的眉眼,鼻尖若有似无的萦绕着对方独有的木质香和烟草味道。


    男人额前有几根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垂在眸前。盛愿探出一点指尖,轻轻帮他理回去。


    牧霄夺因这礼尚往来清浅的笑。


    盛愿觉得脸热,不?好意思的垂落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快盯出朵花来。


    牧霄夺回手拔了?车钥匙,随意塞进盛愿的外?套口袋里,“走吧。”


    说罢,领他往庙街入口去。


    “舅舅,我可以吃这里的东西吗?”盛愿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问的试探,心?里已经在盘算是先吃章鱼小?丸子、还是鸡蛋仔……


    “带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把之前没?吃到的补回来。”牧霄夺难得同意,闻到呛人的烟气不?禁蹙了?下眉,不?理解盛愿为什么总惦记吃这些路边摊。


    “可是您之前不?是不?让我吃这些东西吗?还凶我,要打我巴掌。”盛愿虚张声势的锤他胳膊,没?用上半分力?气。


    牧霄夺懒懒淡淡的笑,低着眸看他,“我要是再不?带你来,你是不?是得没?完没?了?的念叨这件事。”


    盛愿小?声嘟囔:“我才没?那么记仇呢。”


    街面两侧被大大小?小?的小?吃车占领,四周云雾缭绕,留中间一条窄窄的路供人行走。


    居民楼之间牵起一串串连缀的灯笼,悬挂在头顶上空,将夜幕切割成一条一条整齐的方块。


    耳畔掠过各式各样的声音,普通话、粤语、东北话、伦敦腔……平凡市井应该是世上最包容的场所,凡尘烟火,鱼龙混杂,雅俗共赏,同样允许龌龊和不堪的存在。


    牧霄夺宠孩子,但凡盛愿多看两眼的小?吃摊,都不?会让他空手离开,表面纵容,实际抱着帮他戒垃圾食品的目的。


    盛愿合理怀疑,舅舅一定是故意选在他吃完晚饭后,才带他来这里。任何他想吃的东西到了?手里,最多只能?吃下两口。


    “啧,不?正宗。”盛愿艰难咽下一个章鱼小丸子,嘀嘀咕咕地,“难道是我太饱了?,所以才感觉它不好吃吗?”


    牧霄夺慢条斯理续上一句:“添加剂不?是一个厂的。”


    盛愿莫名其妙的竟觉得这话有道理,他提了?两手花红柳绿的小?吃袋子,嫌累,瞧牧霄夺两手空空,手指轻轻捏他的衣袖。


    牧霄夺瞟他一眼,就知道他的小脑瓜里装了什么坏水,“小?朋友,自己的东西自己拿。”


    “重……胳膊有点疼。”盛愿眼巴巴看他。


    装可怜这招对牧霄夺无比奏效,尤其是盛愿的胳膊受伤之后,简直百试百灵。


    他任劳任怨接过所有小?袋子,单手提着。


    “这个可以多吃一点,消食。”牧霄夺叉起一个糖霜山楂喂给他,到底是怕把人给撑坏了?。


    盛愿轻轻咬下一块,摇摇头,“好酸,不?喜欢。”


    牧霄夺知道他不?肯再吃,自然而然咬走了?剩下的一半,轻轻皱眉,确实很酸。


    他侧目看过去,忽然发现盛愿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


    “你还护食?”


    山楂的红悄无声息攀上了?那张漂亮的脸蛋,盛愿期期艾艾的呢喃,声音越来越小?,“……那是我咬过的。”


    牧霄夺不?觉得这算理由,之前盛愿挑食,他可吃了?这孩子不?少剩饭,稀松平常地说:“在医院里吃你的口水还少了??”


    盛愿温温吞吞别开脸,余光看他千百遍,心?跳持续脱缰。


    牧霄夺站在半明半昧的光中,眼眸似乎不?会有空泛失意、无光无神?的时刻,总是凛然镇定、淡漠且绝对理性。


    他应该出现在严谨庄重的中央会议上,呈现在媒体的镜头下。抑或身处尔虞我诈的博弈场,身畔掠过声色浮光。


    然而此时此刻,他推掉了?手头的工作,选择陪他逛夜市,行走在烟雾缭绕的小?吃街,宛如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紧跟随着我的稚气/


    逃避着我的宿命/


    徘徊在你的淡淡哀愁灰色眼眸里”*


    人生?的一半是在欲语还休,扭头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过的。


    他爱他孤傲不?群,亦无尘可拂,也爱他身陷人海茫茫,荒唐事无休-


    回到春秧街,夜已深。


    逛完庙街,盛愿吃的太撑,牧霄夺怕他积食,绕着维多利亚港陪他散步。


    直到拂面而过的风沾染港城独有的凉意,才带他回来。


    第二次坐机车,盛愿已经不?怎么紧张了?,腿脚也没?有泛酸,浑身轻松。


    他轻快的跳下车,摘下的头盔随手递给牧霄夺,抬手打理两下乱糟糟的头发,听见舅舅问自己,今天玩得开心?吗?


    盛愿点点头,笑嘻嘻地:“开心?呀。”


    牧霄夺偏首,点着漆黑的眸中盛着他的影子,月光掩映下,那锋利的五官似乎也变得柔和。


    盛愿的脸颊泛着雀跃的绯红,热意许久不?褪。


    他今晚玩得有些过头,因为牧霄夺很少能?抽出一整晚的时间陪他在外?面胡闹。


    但他该走了?,临走前把那条红尾巴的小?白?鱼交给舅舅,认真?嘱咐道:“舅舅,您一定要好好养哦,我在口袋里放了?鱼食,别忘了?给它喂。”


    盛愿似乎不?知道牧霄夺是养任何活物?都能?养死的人,这条小?鱼递到他的手上,几乎已经断送了?半条命。


    牧霄夺拎起袋子看这条倒霉的小?鱼,波光粼粼的浮光似乎漫进了?他的眸中。


    他提前给盛愿做心?理准备,状若无心?的问:“如果它死了?怎么办?”


    “绝交。”盛愿干脆利落的说,不?留半分余地。


    “那你很绝情。”牧霄夺清浅一笑,“希望它能?给我争点气。”


    盛愿淡淡的笑,想起舅舅的外?套还披在自己身上,正准备脱下还给他,却被牧霄夺抬手按住。


    “你穿回去,一冷一热该着凉了?。”


    “我马上就上楼了?,最多三分钟,您不?是还要开车回去嘛。”盛愿不?听他的,迅速脱掉外?套,还给他。


    牧霄夺只好伸手接过来,外?套内层触感温热,指尖似乎还能?触碰到残留在布料上的温度。


    “那我回去了?,舅舅再见。”盛愿站在寂落的灯火下,轻轻摆手和他告别。


    在盛愿转身离开之际,牧霄夺忽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拽住了?他的手腕,不?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明天再回去,不?可以吗?”


    盛愿微微一愕。


    对视像繁华璀璨的灯火,无声落在他们?眸间,拂面而过的晚风把平静的瞳吹出了?褶,时间轮转中的第无数次的心?念游离,使思维陷入短暂的空白?。


    盛愿的身体里,好像有一条小?鱼正在游。


    他似乎得以窥见这场游刃有余的棋局,一方城池失守。


    好想问问你,如此普通的我,对你产生?意义了?吗?


    第46章 chapter46


    时间静了一秒钟。


    牧霄夺蓦然回神, 俶尔松懈手指的力气。


    他得体的修养将这偶尔外露的情绪迅速收敛,仅仅眨眼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牧霄夺恍若无事发生的说:“当我什么都没说。”


    可盛愿听见了, 男人的声音完整真切的掉进助听器里, 经过精密仪器过滤,传导到敏感的听觉神经。


    身体机能已经为他铺好了路,他的主?观却不知道对此该做出何种反应。


    半晌,盛愿温温吞吞的开口:“舅舅, 您是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吗?……要不,我和妈妈说一声, 明天?再回来的话,应该也可以。”


    盛愿的眼睛清亮润泽,像无知无畏的山猫,不谙世事而透露着?天?然的纯真。


    牧霄夺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口吻平静, “没事,你好不容易回香港一次,多陪陪家?人。”


    盛愿落寞的垂眸, 咬了下?唇瓣, 一如从前那般乖巧的应好。


    牧霄夺声音低缓道:“回去吧。”


    男人的声音像一道特定的咒语, 被他冷感悦耳的低音加持, 送进盛愿的耳朵里。


    待到大脑反应过来,脚步已经不受操控的离开了原地?。


    盛愿用力掐了下?手心……他还有话想对舅舅说的。


    夜色寂静投落,将影子缓缓拉长。


    盛愿垂眸踏上台阶, 慢吞吞踩着?崎岖的阴影, 总感觉舅舅藏了半句话没说出口,心脏始终不上不下?的悬着?。


    少时, 他觉得诧异,好像没有听见机车“轰隆隆”启动的声音。


    牧霄夺依旧停在原地?,指间挟一支明灭闪烁的烟。烟雾缓慢撩起,散开,月和灯在男人俊朗深邃的面容拓下?淡淡的阴翳。


    他似乎在等烟燃尽,抑或等待那道清瘦的背影彻底走出他的视野。


    牧霄夺垂眸盯着?烟杆猩红的光,暗自懊恼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般不成熟的话,简直是在孩子面前失态。


    直到盛愿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才漠然收回目光,在烟蒂堪堪燃尽时,续上第二支烟。


    燃尽的灰段随风飘散,令他的领口也沾染上烟草的涩。


    未久,牧霄夺揿灭烟头,即将发动机车离开,余光中倏然闪过一道虚影。


    紧接着?,一串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直奔向他。


    “怎么又回来了?”


    牧霄夺顾不得思考,匆忙下?车,快步上前扶住盛愿细瘦的胳膊,轻斥道:“路上都是水坑,跑这么快,不怕摔着??”


    盛愿平日里不常运动,几步路跑得气喘吁吁,攀着?男人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怕……我怕再慢就赶不上您了。”


    牧霄夺觉得诧异,语气不自觉挂上几分?责备意味,“落下?什么东西了?给?舅舅打个电话,我给?你送上去不就好了。”


    “没落下?东西。”盛愿不会?说谎,脱口而出的实话却令他莫名感到心虚。


    “那是为……”话音戛然而止,遗漏的半句斥责消散在无边的风和月里。


    二人之间的距离界线被毫无征兆的打破,途径此地?的行人遭到无视。


    盛愿踮起脚尖,胳膊虚虚环住男人的颈项,轻轻拥抱一下?,一触即分?。


    短暂的触碰这一刹清晰分?明,牧霄夺的脊背无意识扫过一阵细微麻意。


    这是身体早早发出的警告信号,然而这信号并未能及时有效地?传达进他的大脑。


    脖颈的触感软而微凉,耳畔掠过少年?清冽的声音——


    “临别拥抱,忘了这个。”


    其实,这并不能算是忘记,而是前所未有,显然是少年?人的突发奇想。


    毕竟这两人一个含蓄、一个冷漠,隐晦的情感从不外露,而类似的约定更是从未出现在他们?之间。


    但盛愿鼓足勇气做了,他欲盖弥彰的找借口,心跳持续间歇的加速,虽然胆怯,面对感情却无比坦然。


    他没有谈过恋爱,从前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从小到大只?专心学习,为了以后考上自己?目标的大学,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


    而此时,他越界的行径耳目昭彰,甚至不管不顾,将一颗赤诚的心脏袒露在月光下?。


    那张白净的小脸涨起绯红,双眸水光盈盈,白肤浸在粼粼的夜色里,羞赧的模样生动鲜明。


    原来某些?事情的发生会?这样荒谬,无理,轻易跳出条框,一发不可阻止。


    牧霄夺选择移落视线,不去看他。


    他尚有理智存在,明白此时若再不多加管控,任由情绪主?导,局面将迎来至为糟糕的打击。


    现如今,众多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一旦允许情感自由发展,势必会?走向不可控制的地?步。


    若是盛愿被卷进漩涡的中心,无疑是对这个孩子再一次的伤害。


    他的运筹帷幄,在此刻忽然怯场。


    牧霄夺不会妄图用自己龌龊的心理揣摩盛愿的任何行为,在他心中,盛愿永远是心思单纯的孩子,仿若纤尘不染的白莲。


    而他也愿意默默守护盛愿的这份纯真,如果可以,他宁愿独自被风尘挟裹,只?要盛愿可以永远停留在他创造的台风眼里,享受安宁和快乐。


    即便缺席了盛愿的成长过程,他依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任何不该存在于长辈与晚辈之间过界的感情,牧霄夺都会?将它亲手扼杀在摇篮里。


    这是不被他允许的。


    “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牧霄夺正?色,轻易夺回控制情绪收放的掌控权,重?新回归那个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独裁者,心脏平稳跳动,仿佛从未有过片刻错乱。


    盛愿点点头,“嗯!”


    牧霄夺清淡一笑,伸出手,克制的揉了揉他的头,说:“年?轻人,真不嫌累。”


    盛愿低低的垂落眸子,觉得难为情。或许是黑夜给?了他不计较后果的勇气,就像当初那个不伦不类的吻,此时才后知后觉感到后怕和庆幸。


    他着?急离开,急急地?说道:“舅舅……那我们?明天?见,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牧霄夺的喉咙像是突然被硬物抵住,竟然没能发出声音,低低的“嗯”一声,算作回答。


    盛愿逃也似的,头都不敢回,这次是真的没有再看他一眼。


    月光一路攀沿,落在男人倏忽握紧却又颓然松开的手指上。


    盛愿像一缕风似的悄然离开他的视线,心脏好像突然被剜下?血淋淋的一块肉,掉在脚边,渗冷的风从窟窿里灌进又刮出。


    他堵不住-


    牧霄夺在维多利亚港有一处住所,是他用成年?后赚来的第一桶金买下?的大平层,算作临时休息场所。


    牧氏祖祖辈辈生活在香港,集团总部却建立于大陆中心的云川,其余四个最大的分?部,分?别在首都、香港、伦敦和翡冷翠。


    接任董事长后,牧霄夺经常要在几个国家?之间飞来飞去,偶尔莅临香港分?部出差时,便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保洁提前收拾过房子,内饰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却显得几分?死气沉沉。


    牧霄夺拎着?小鱼,在屋内徘徊,发愁该把它安置在哪里。


    他没养过什么宠物,自从发现自己?拥有能把任何活物养死的特性?后,就不再随意残害生灵了。


    家?里空荡,像无人居住的样板间,厨房没有锅碗瓢盆,连个像样的透明玻璃缸都找不到。


    最后,牧霄夺找到一个大号的高脚杯,勉强算做鱼缸。只?要它不会?突发奇想蹦出来自杀,还是能体面地?在水里死去。


    牧霄夺惦记着?这是盛愿送给?他的礼物,没有不管不顾直接往高脚杯里灌自来水,花了几分?钟去网上搜养鱼技巧。


    网上说,养鱼的水最好曝一下?气,因为自来水含氟,放置一天?以上,待氟挥发后再放鱼。


    凌晨一点,哪里去找一天?以上的水。


    牧霄夺觉得麻烦,随意把手机丢在一旁。


    他对旁的事物向来没什么耐心,更分?不出心伺候这条娇生惯养的鱼,看过注意事项,继续自由发挥。


    他开了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全倒进去,捏一把饲料丢里面,分?量全凭感觉。


    “希望你能活过今晚,鱼坚强。”


    毕竟你死了,某个小朋友要和他生气。


    失眠的夜里,牧霄夺的身边一定不会?缺少烟酒,此刻陪伴他的,还有一条吸不到二手烟的小鱼。


    男人手指间秉一杯醇厚辛辣的酒液,在落地?窗前的软毯席地?而坐,眼前不受控制的浮现出盛愿那双水光粼粼的眸,以及他看向自己?时乖巧可爱的笑容。


    他蓦地?感觉心口酸涩,像绵绵细针不断戳刺。于是很多埋藏久远的记忆翻涌而上,折磨着?他的心脏。


    牧霄夺察觉到情感脱轨的征兆,而他可以轻易扭转局面,使之回归从前。


    回到三四月春深,他们?初见,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自己?依旧会?是他的舅舅,即便没有任何血缘纽带加持,他也会?是他最亲近、最依赖的长辈。


    牧霄夺善于以面具示人,他习惯遏制自己?的情感和本性?,只?要及时制止,尚有回旋的余地?。


    他一向思虑周全,断然不会?做出竭泽而渔的事。


    第三十二年?夏,心脏的一场怦然。


    不过是一次心动,他不在意。


    此时,香港的另一边。


    盛愿在床上翻来覆去,同样也难以入眠。他借着?昏昧的月光,漫无目的地?注视着?鱼缸里黑乎乎的小鱼,隔一层玻璃,用指尖描摹它的形状。


    他止不住回想舅舅临别前的话,实在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牧霄夺松散倚坐,手里持半杯红酒,小鱼则在窗下?另一盏高脚杯里游动。


    下?一刻,杯沿轻轻相?撞,算作跨物种的碰杯。


    金鱼被惊得倏忽摆尾,打碎了安谧的水波,一并搅乱两个人的夜。


    “……明天?见。”


    仲夏夜里,夜色寂落,月光无言。


    他的回答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第47章 chapter47


    翌日, 清晨。


    牧霄夺被秘书的一通电话吵醒,谢昀正?在赶来维多利亚港的路上,询问?先生是否需要早餐。


    牧霄夺声音还挂着晨起的沉哑, 随口应付一句, 挂断电话。


    继而迎接他的,是一场宿醉后铺天?盖地的乏力和头痛,以及一条早已僵硬的死鱼。


    也不知?道是哪里伺候的不周到,金鱼昨晚想不开越了狱, 被发现时早已干透,牧霄夺花了些时间?才把它从地板上完整的捡起来, 颇为无?语。


    真?是一晚上都不多活,这该怎么向盛愿交差……


    未久,谢昀来到先生的住处,向他告知?主管会议的与会人员及项目提案。


    牧霄夺听?他滔滔不绝的声音, 感觉头脑昏沉, 思维无?比滞缓,四?肢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昨晚睡在了落地窗旁的软毯上,连一张被子都没盖, 大概是醉酒加着凉, 久违的生了病。


    谢昀察觉到先生状态不佳, 暂停汇报, 问?道:“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吗?”


    牧霄夺不甚在意,“你继续说。”


    年初开始, 欧美经济持续下行, 进入下半年仍然没有回转趋向。国内经济受西方经济下行影响,大量公司股票指数持续波动下跌, 更有多家公司宣布破产。


    最直观的反应就是公司部分产品出口贸易量持续下降,牧氏的主营市场国内外参半,出口量大幅减少,给公司的盈利遭受了不小影响。


    同时,部分位于?欧洲的企业被西方列入银行禁止直接金融交易名单,其中,就有牧氏手下的分部。


    谢昀将报告书收起,见先生面色平淡,眉目深而挺拓,显露几分天?然的疏冷。


    他看不破先生在想什么,默然候立一旁。


    会议将于?三十分钟后的整点开始,其中要花费一半的时间?在路程上。


    牧霄夺不喜欢迟到,干脆省去了早餐这步,喝下半杯清水洇嗓子,终于?勉强将声音调整回正?常状态。


    他随意一点,淡淡吩咐道:“你去旺角的金鱼街帮我找条鱼。”


    “鱼?”谢昀诧异,话题从城门楼一跃到胯骨轴,他没反应过来。


    他循着先生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茶几角落灌满水的高脚杯里,漂浮着一条姿态怪异的死鱼,模样怪惨的。


    牧霄度偏首抵唇咳嗽,并没有苛刻下属,放宽了标准,“不需要一模一样……但至少要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开完会后我要见到。”


    “……好的。”谢昀苦兮兮接下了这份专制的差事。


    七月末酷夏,香港热得像一锅热油从天?上浇下来,这样恼人的闷热,更加剧了人心的焦躁不安。


    目前?经济局势对牧氏十分不利,集团董事惴惴不安,推断当?下经济危机很可能会使公司周转陷入瘫痪。


    面对明?目张胆的联合经济制裁,牧霄夺始终不动声色,坐镇公司最高领导层稳固人心。


    牧霄夺刚接手牧氏时,公司正?在遭受更为严重的金融危机打击,股价逼近跌停,大量人才流失,面临破产。


    彼时的董事长已经无?计可施,牧霄夺回国主持本部后,花了近三月的时间?调整企业业务板块、公司政策和未来战略,才将公司从生死线拉回。


    经济这场浩劫之后,公司上下一心,对年轻有为的董事长无?比信任和依赖。


    他像一场风暴中屹立不倒的礁石,纵使大洋颠覆,他依然能为牧氏护得一分安宁。


    会议一直进行到下午六点,一整天?下来,牧霄夺粒米未进,中途休息时只喝了些水缓解喉咙的不适,病情非但没缓解,反而变本加厉的席卷而上。


    结束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默默各自散去。


    夜幕降临,繁华港湾华灯初上。


    牧霄夺独自坐在会议桌主位,身形是一片寂寥的黑暗,秉直的背线微弯,单手揉捏额角,眉心微蹙。


    也只有在这样无?人问?津的时刻,他才会显露出几分不为外人所知?的病态和倦容。


    未久,牧霄夺听?见门后传来叩门的轻响,低声允他进来。


    谢昀应声而动,手里拎着七八个透明?袋子,里面各装一只白身红尾的五花文鱼。


    他在金鱼街整整逛了一天?,脚都快磨起泡,到处拿着死鱼比对,才寻摸到这些有七八分类卿的宛宛,万万没想到替身文学竟然会发生在一条鱼身上。


    “先生,您看哪条比较像?”谢昀将透明?袋子平铺开,推到先生面前?。


    牧霄夺目眩头晕,像卧了一层雾在眼前?,瞧见这些鱼都长一个样子,用力掐了掐眉心,随意摆摆手,“都拿回去吧。”


    “您是不是生病了?”谢昀察觉到先生精神萎靡不振,试探问?,“暑热?还是发烧?”


    “……可能昨晚着凉了,没事。”


    谢昀又问?:“那……您今天?还要去见盛少爷吗?”


    牧霄夺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不假思索道:“不去,就跟他说工作太忙抽不出身。”话落,他又止不住偏头咳嗽。


    谢昀不忍再耽误,急急道:“我这就备车送您回去。”


    回到住所后,牧霄夺直接进到卧室歇下。


    谢昀还没见过先生这幅病态模样,上上下下跑了几趟,买回一大提药放在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先生,我把药都放在这里了,您睡醒之后,一定记着先吃些东西,过半小时之后再吃药。”


    他的声音没有得到应答。


    牧霄夺的身体一向健康,他常年运动,久坐办公桌前?的身材依旧保持优越,几乎没怎么生过病。


    这原本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风寒感冒,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后续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从前?的份连本带利讨了回来。


    许久,牧霄夺从昏沉的黑暗中醒过来,整个人像淋在雨中的床垫,湿透、沉重。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在额头贴了片退热贴,随手摘下。


    卧室门微微敞一缝,缝隙处透出些微光线,他撑着手臂艰难起身,拾起床头柜的一杯温水,循着那抹光走出去。


    他看见那道站在料理台前?忙碌的清瘦人影,还以为自己?发烧烧狠了,抿一口温水润嗓子,声音微哑的唤:“阿愿?咳咳……你怎么来了?”


    盛愿偏首看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背对他不冷不热的“嗯”一声。


    牧霄夺抵着唇咳嗽,目光倏然落向茶几上的几袋金鱼,清一色的白身红尾,太阳穴突地一跳。


    他没想到谢昀做事竟然这样不严谨,毫不遮掩的放在明?面,盛愿肯定看见了。


    那几条鱼尾红得扎眼,牧霄夺蓦地心虚,“阿愿,那条鱼……”


    盛愿心无?旁骛的切丝瓜,“我知?道,我把它埋在楼下了,希望不会被狗刨出来吃掉。”


    牧霄夺缓缓走到料理台旁,觑着盛愿冷漠的小脸,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盛愿依旧没什么情绪的说:“在某人骗我工作很忙抽不出身的时候。”


    牧霄夺心下了然,淡然道:“看来我应该考虑谢昀的去留了。”


    “你还要骗我!?好不容易有个人和我说实?话,你还要把谢昀开了!”盛愿顿时气急,把菜剁得哐哐响,几乎整个中岛台都在颤,连敬称都忘记加上,“你们这种资本家怎么就不会体谅打工人的感受呢!就该谁都不管你,你自己?在这里烧到地老天?荒吧!”


    “阿愿……咳咳咳……”牧霄夺堪堪止住咳嗽,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手,用力把刀抽出来放远,“别切到手……舅舅说错话了,和你道歉,好不好?”


    感受到男人手心炙热的温度,盛愿心头一股无?名燥火腾地又起,用力甩开他的手,“讨厌,离我远一点!”


    “你在气什么?”牧霄夺重新?握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拉到自己?身前?,耐心好像永远不会告罄,“你要先好好和我说自己?为什么生气,我才能有办法?哄你。”


    牧霄夺的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盛愿越想越气,想要挣脱却没能成功,没想到生病的人力气依然这么大,仰起脸瞪向他,“什么时候连生气都要按照步骤走,还要针对性制定化?解方案,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高烧令牧霄夺的思维变得迟缓,好像一张破旧的老式磁带,每一次思考都伴随着掉帧的卡顿,一不小心还容易错乱。


    他试探的问?:“你还在为那条鱼生气吗?舅舅已经在想办法?补救……”


    “你为什么要让谢昀骗我?”


    牧霄夺心下一滞。


    盛愿气红了眼眶,“如果我不来,你是想自己?一个人硬生生挨了吗?我的耳朵就是因为高烧烧聋了,你难道不知?道高烧不退有多严重吗!?”


    牧霄夺哑声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我。”


    盛愿的声音猝然止住。


    男人那双冷淡缄默的眼微低,正?垂视着他,从平静淡然,一瞬间?覆上莫须有的情绪,微微停滞在他的脸上。


    盛愿像是被他的视线烧灼到,立刻别开脸,脸颊和眼睛烫的不成样子,那一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也开始发高烧。


    他咬了咬唇瓣,声音轻软下来,“……茶几上有谢昀哥哥买的药,你去看说明?书,有没有什么过敏的。”


    “好。”


    牧霄夺慢慢离开料理台,随意翻找袋子里的药,侧眸看他。


    热意伴随着男人的离开褪去,盛愿不自然的用手背试脸颊的温度,继续拿起刀切菜,声音轻缓。


    牧霄夺的心口如同刚灌了水的面粉团,软得不成形状。


    相比于?平常,更加脆弱的神经给了杂念钻空子的机会,他竟然开始幻想——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和盛愿生活在一起,不会被任何人打扰,或许是件非常美好的事。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想象中获得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


    他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是没救了。


    第48章 chapter48


    有些瞬间会被打磨成长久的?记忆, 揽进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生命里。


    譬如此刻。


    一杯清水见底,冲淡些微高热。


    牧霄夺轻轻揉捏眉心,隔着模糊灼烫的?视线看过去——


    盛愿穿了件墨绿色的?薄衬衫, 腰间系一条黑色半身围裙, 略长的?发丝掠过脖颈冷白色皮肤,细挑的?身影在满目大理石白的?料理台前晃动,像一株突兀生长的?热带植物随风摇曳。


    当听见他微微侧身对自己说“您嗓子不舒服,就?做的?清淡些”的?时候, 牧霄夺蓦然有种和他一起经历过很多次日?出?日?落的?错觉,沉重的?四肢好像在须臾间通体舒泰。


    唯利是图的?商人觉得, 这场病生的?不亏。


    牧霄夺起身,迈步走到盛愿身边,声音微哑的?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盛愿轻飘飘瞥他一眼,语气含一点微不足道的?愠意, “您现在好好休息就?是帮我的?大忙了……谁让您擅自把退烧贴取下来的??快点贴回去。”


    “一会儿再贴。”牧霄夺仿佛听不出?那是责骂的?话?, 挨近了笑意,“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先?把我们?家小朋友给哄好。”


    惯会哄人, 又准备搬出?从前那套说辞。


    高兴的?时候是小朋友, 觉得无?语就?一口一个盛小愿, 再不济就?是那个谁。


    盛愿不喜欢他总这样敷衍自己, 软绵绵的?嗔道:“您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


    牧霄夺却说:“没把你当成小孩子。”


    盛愿懵懂抬眸,对上他深黑的?眼,听不懂男人略显隐晦的?话?。


    他随意扯了两张纸巾, 擦净手上的?水珠, 微微踮起脚尖,手背搭上牧霄夺的?额头, 告诉他:“头低一点。”


    牧霄夺无?比顺从的?倾身低首,感受到他微凉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撩开额发,贴上皮肤,敛下的?眼神?不着痕迹的?瞥过盛愿的?眼尾,揉着一点很淡的?艳色,被他气的?。


    触碰到的?皮肤依旧烫得骇人,烧几乎没怎么退,这人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盛愿不禁轻轻皱眉,小声嘟囔:“还是好烫啊,您别站在这里陪我了,不难受吗?”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牧霄夺不答反问,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语气很低柔,像擦过颈侧的?耳语。


    “我生气是因为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您明明知道该怎么照顾人,像照顾我一样就?好啦,总这么随便敷衍,不生病才怪了呢。”盛愿的?声音又轻又软,像草莓尖、西瓜芯,明明是嗔怪,却听得人心里泛甜。


    牧霄夺清淡的?笑。


    盛愿幽幽看他一眼,又想起另一茬让人生气的?事,“我看见落地窗旁边的?空酒瓶了……不用解释,反正我把酒柜里的?酒都藏起来了,您想找也找不到。”


    自从成为家主之后,牧霄夺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种被别人管的?滋味,原本无?比厌烦的?感觉此时却颇为新鲜,心情?很不错的?答应他。


    盛愿对他应付的?态度很不满意,严肃道:“您不要?就?答应的?好听,回了云川,我要?把壹号公馆的?酒窖也上锁。”


    “都听你的?。”


    盛愿愣了愣,不自然的?撇开眼,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可?能有点重,咬着唇瓣轻声喃喃:“……也不用都听我的?。”


    “在做什么?”牧霄夺单手撑料理台,身形惫懒,炽白的?灯光将?他清挺的?身影笼覆,若有似无?地落在另一人肩上。


    盛愿慢吞吞地搅和着锅里的?食材,回答道:“干贝丝瓜汤,还有菠萝炒饭,我准备切些牛肉粒放进去,第一次做这道菜,不能保证好吃哦。”


    “我们?阿愿十?全?十?美,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好的?。”


    “捧得太过头了。”盛愿哂他,“不过您家里怎么什么厨具都没有?这些还是谢昀哥哥送过来的?,您从来没下过厨吗?”


    牧霄夺在记忆里搜寻那些为数不多的?片段,半晌得出?结论,“从前在英国留学时做过几次,本来想自力更生,后来实在难以下咽,就?请了厨师。”


    “我猜也是这样。”盛愿轻浅的?笑。


    熬汤的?小煮锅咕嘟咕嘟响,盖子打开,顿时白汽氤氲,奶白色汤汁熬煮沸腾。


    盛愿把火调小,用小汤匙舀起一点汤,轻轻呼了呼,小心翼翼递给牧霄夺,“尝尝滋味怎么样?”


    牧霄夺就?着他的?手指轻轻啜了一小口。


    盛愿满眼期待的看着他:“味道可以吗?还需要?加些别的?调料吗?”


    说实话?,牧霄夺的?味觉已经被高烧烧走了一大半,压根尝不到什么滋味,却不忍拂他的?兴致,舒朗的?夸赞:“阿愿的?手艺原来这么好。”


    盛愿抿开一点笑容,扭捏道:“……也没有那么好。”


    晚饭后,夜色正浓,月色笼薄纱。


    不识趣的恼人电话频繁打来,牧霄夺踱步到阳台边接起,通话?内容却与工作完全?不搭边,而是祖父在询问他何时回云川,顺便督促他与安排的人见面。


    牧霄夺不理解传宗接代在这些人眼里为什么这么重要,以牧氏最近陷入困境随口应付两句,又听见自家的人在催促自己喝药,不过心的?答应他,下意识去拿手旁的?烟,却被盛愿眼疾手快的按住。


    牧霄夺想也不想直接挂断电话?,手机随意一扔,问:“怎么了?”


    盛愿眯窄了眸瞪他,心想都咳嗽成这样还好意思问自己怎么了,恶狠狠的?凶道:“没收。”


    牧霄夺一怔,任由他从自己手里抽走烟盒。


    盛愿把烟盒装进自己的?口袋,又向他摊开手:“打火机呢?”


    “太严格了小朋友。”牧霄夺虽然嘴上抱怨,却依然顺从的?上交了打火机。


    盛愿寸步不让,一本正经的?说:“等病好了我就?还给您。”


    他不经意抬眼,俶尔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牧霄夺斜倚着落地窗,一双漆得像墨的?眸微低,他背对繁华港湾璀璨的?霓虹,城市网格在身后纵横铺开,周身轮廓被灯火侵染。


    有些气质在他的?身上是浑然天生的?,即使面容病态,也难掩骨子里的?贵气和优渥。


    盛愿浅色的?眸在他身上巡了两圈,狐疑道:“您不会是还有备用的?打火机和烟吧?”


    牧霄夺忍不住笑:“都在你手上了。”


    “那我怎么感觉您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盛愿微微不解。


    “没什么,”牧霄夺说,“就?是觉得,偶尔有个人管着,也挺好的?。”


    盛愿慢吞吞错开眼,望着远处飘忽不定?的?星火,状若无?心的?说:“舅舅,如果您会结婚的?话?,应该是个妻管严。”


    牧霄夺却没有否认,顺着他的?话?音淡然道:“可?能吧。”


    盛愿瞬间愣在原地,心思纷乱——可?能?怎么会是这种回答呢?不应该没有这种可?能吗?


    说罢,牧霄夺绕到桌前喝药,见他还呆愣愣立在窗前,随口提起:“想在哪间卧室睡觉?”


    他那语气坚定?得,好像笃定?盛愿不会走一样。


    盛愿偏要?和他杠劲似的?,“我有答应过要?在这里住吗?”


    “这只是我的?希望。”


    一粒遇水即溶的?药片被送进口中,猝不及防的?化开,苦意瞬间在口腔中漫延,牧霄夺却像失去了味觉似的?,直直看他,不动声色的?把决定?权抛给他,“留不留看你。”


    盛愿忽然脸热,霍地站起来就?逃,急匆匆扔下一句——“我去铺床。”


    最后,盛愿睡在了客卧。


    不受控制的?,那轻飘飘几个字在他耳边绕了一夜。


    夜深人静,牧霄夺在药物作用下很快入睡。


    他的?睡眠向来浅,未久,听见卧室的?门被轻手轻脚打开,接着,一阵猫儿似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来到自己身边。


    即使已经吃过退烧药,盛愿依然不能完全?放心,半夜偷偷过来试探他的?体温,却被早就?醒过来的?人忽然捉住手指,吓了一跳。


    “已经没事了,别担心。”牧霄夺沉哑的?声音在黑暗中蓦然响起。


    “我摸着还有一点点烫呢。”盛愿嘟囔。


    “是你的?手太冰了,卧室的?空调是不是打太低了?”牧霄夺依然握着他冰凉的?指尖,窝自己手心里,垫在脸颊下,似乎那沁人的?凉意令他感觉很舒适。


    “……还好。”


    香港的?夜晚依旧燥热,没什么昼夜温差,带着挥之不去的?闷。


    盛愿习惯了北方的?天气,骤然间很难适应。


    牧霄夺掀开被角,往床中央靠,“进来吧,我稍微给你捂一会儿。”


    虽然知道这是在药物催发下,使得男人思绪不太清明而做出?的?越界举动,但?这般直白的?邀请简直是明晃晃诱人,盛愿只稍稍犹豫两三秒,就?轻易败下阵来。


    一同?唐突钻进被窝里的?,是盛愿身上浅淡清新的?皂香,他得意的?发梢蹭过男人的?下颌,牵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床不比壹号公馆那张大,盛愿在他身前拱来拱去,不老实的?折腾,蛄蛹半天,似乎终于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安静下来。


    牧霄夺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看来你今晚是不准备回去了。”


    “我才刚躺下,您就?要?赶我走?”盛愿咬字糯,带一点难以置信。


    这话?说的?,倒像是他的?不是了。


    牧霄夺无?奈妥协,“没赶你,想留多久都行。”


    盛愿为这亲昵起来的?片刻光景欢乐的?晃了两下腿,忽然想起一些事,又蓦地顿住动作,问:“舅舅,我们?什么时候回云川呢?”


    牧霄夺略一思索,“后天。”


    盛愿有点失落,“……好快啊。”


    “舍不得你妈妈吗?”牧霄夺问。


    “有一点。”盛愿闷闷的?说,“而且,回到云川,您陪我的?时间也会变短了。”


    “谁说的??”


    盛愿捕捉到他话?音里别的?意味,缠着他问:“真的?不会吗?”


    “你这粘人精,谁舍得把你丢下。”牧霄夺语气平淡。


    他默不作声垂下眸,看见盛愿被稚气包裹的?眼神?亮晶晶的?,像含了两汪秋水,晃得人心颤。


    “快点睡。”他低声催促。


    盛愿笑嘻嘻地,手里捏着一片他的?衣角,心满意足的?闭上眼。


    许久,牧霄夺在黑暗中撩起眼皮,借着月光,低头见衣摆上三两道被人压皱的?褶,他没去抻平。


    第49章 chapter49


    那?天夜里, 盛愿在牧霄夺的体温和气?息里迷失,做了个无比荒唐的梦。


    明明是仲夏日,盛愿却梦见自己种下?的玫瑰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 他?高兴坏了, 喝醉酒爬上树,看见牧霄夺孑然一身?站在玫瑰园深处。


    他?坐在树顶,对着男人无理取闹,指使他?要么?去寻一片最漂亮的玫瑰, 要么?给他?一个月亮。


    牧霄夺给不了他?月亮,只能去寻花。他?摘下?那?些开得正盛的玫瑰, 顺带一滴夜的露水,送给盛愿。


    盛愿很不满意,“我只要一片。”


    牧霄夺随手扯下?一瓣。


    盛愿摇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 它没有那?么?漂亮。”


    牧霄夺却说:“所有的玫瑰都长一个样?子, 没有最漂亮的。”


    这句话?不知戳到了醉酒的人哪个崩溃点,盛愿一下?子就哭了。


    他?一遍遍哭喊:“这世上一定有最漂亮的玫瑰,一定有!因为我见过, 你要是找不到就给我一个月亮!其他?的我都不要!”


    牧霄夺冷然反问?他?:“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 假的你也愿意要吗?”


    盛愿瞬间蒙了, 连哭声也顿时遏住。


    牧霄夺似乎不愿再与他?耗下?去, 转身?离开。


    盛愿急得去捉他?,却猝不及防的从树上摔下?来,一头栽倒地上。


    他?没感觉到疼, 那?土地竟是软的。


    下?一刻, 玫瑰田顷刻化作珠江水,争先恐后涌进他?的鼻孔和口腔。


    盛愿在湍急的水流中拼命挣扎, 耗尽了稀薄的氧气?,却没有得到男人哪怕一次的回眸。


    无止境的下?沉,深不见底。


    他?逐渐放弃了抵抗,想?道:如果他?的爱情只有一瞬,他?想?把这一刹那?交给牧霄夺。


    即便他?只能得到假的月光和不那?么?漂亮的玫瑰。


    就像人出生入死,不过短短几十载,却依旧心甘情愿走这一遭。


    意识逐渐剥离躯体,盛愿濒死挣扎了一下?,摸到一手潮湿,将他?惊醒。


    醒来才发觉,原来是手心隙出的汗珠。


    身?旁的余温虚虚实实,萦绕在鼻尖的木质冷香充斥了盛愿的每一根神经?。


    他?目光洞然的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心潮起伏,像离水太久的鱼,不知该用哪个器官呼吸,眼前止不住浮现出那?个荒诞的梦。


    天上的月亮,玫瑰花瓣……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又怎么?会如此渴求……


    梦境真?是个怪诞的东西,即便是梦的主人,有时也无法理解浮在自身?思维上空的事物。


    待梦散去,盛愿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他?倚着床头,直勾勾盯着某处角落,眼神发木,一时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牧霄夺睡眠时似乎十分畏光,无论是壹号公馆,还是维多利亚港的住处,他?的卧室窗帘永远厚重?且遮光,拉上时简直昏天黑地。


    盛愿翻开手机看了眼。


    ——08:14。


    真?是适合补觉的时间,盛愿默然想?了想?,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


    这是他?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天,下?次回来说不准是何年何月,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再来,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混过去。


    盛愿磨磨蹭蹭离开卧室,刚一出门,便和那?七八条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金鱼们打了个照面。


    它们集体搬进了一口大鱼缸,在里面游得欢快。


    盛愿想?起自己昨晚没见到鱼缸,于?是问?舅舅,把之前那?条小鱼放在了哪里,听到男人轻飘飘回了一句“高脚杯”时,简直快气?笑?。


    盛愿往鱼缸里丢了一小撮鱼食,懒耷着眼尾,心情很好的看它们抢食。


    晴朗的日光漫浸到他?脚下?,他?感受到暖意,循着光线看过去。


    牧霄夺清逸的身?影正背对他?,垂坠在茸茸的薄光中。


    他?今日居家办公,穿一身?色调浅淡的舒适常服,站在阳台打电话?,像一株挺拔的蓝桉。


    牧霄夺刚刚沐浴过,没有经?过打理的发型疏懒的垂下?,发梢坠着水珠,手腕搭在黑色护栏上,身?侧茶歇桌还放了一杯温热的红茶,一派松弛惬意。


    盛愿斜倚着门框,默不作声的注视他?,脑海中难以自抑的浮现出梦中的场景。


    男人漠然站在偌大的玫瑰园,肆意的红在他?身?边起舞,然而那?生机盎然的光景却看不出半分梦幻,满是垂败和萧条。


    盛愿用力摇了摇头,不愿在与这个离奇的梦纠缠不休,转身?离开。


    卫生间的洗漱台上,躺着牧霄夺的剃须刀,刚开封不久的男士洁面用品,以及一对同款式的黑白色牙刷牙杯。


    盛愿格外喜欢他富有生活感的那?一面,比如他?遗落在台面上的平光眼镜,杯壁上流淌的细小水珠……


    就好像,这些稀松平常的零散碎片,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生动,却不为外人所知的牧霄夺。


    而这些不被?在意的痕迹,占据了他?每一个记忆。


    黑色的牙杯显然已经?有主,盛愿拿起白色的牙刷,挤了些牙膏塞进嘴里,他?心思活泛,一边刷牙一边漫不经?心的看手机。


    他?昨晚关了静音,这会儿打开,一连串未读消息瞬时涌出来。


    他?随手点开一条语音,向笙激动的声音立刻在卫生间响起。


    【向笙】:


    “愿愿,天大的好消息!你上个月给牧氏配的那?条广告火了!”


    “有部广播剧,改得前年大火的校园文?《无解》。配音导演去听了你之前的广播剧,非常满意,特地给咱们工作室发来消息,希望你能过去参加这部制作,不用试音,入组即上岗。”


    “还是主役,天呐你这小东西算是遇到贵人啦!!”


    盛愿正弯腰漱口,闻言一把弓似的弹起来,嘴里的泡沫顺着喉咙直接咽了下?去,呛得他?连声咳嗽。


    他?难以置信的紧紧握住手机,怀疑自己听错,把语音条转成文?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心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汗珠。


    他?反复确认,真?的不是在做梦!


    盛愿瞬间绽开笑?容,噼里啪啦打字回复向笙,又想?到舅舅在这件事上占最大的功劳,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件事告诉给他?。


    他?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急匆匆来到阳台门前,“pia”的一声直接贴了上去,像吸附在玻璃上的吸盘。


    牧霄夺听到这声动静,下?意识回眸,俶尔轻轻勾起唇角。


    盛愿漂亮的小脸突兀出现在身?后,嘴角还挂着一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牙膏沫。


    他?的皮肤被?裹上一层朦胧的光影,脸颊和唇上的红愈发鲜艳,眸中盈盈笑?意,像晃碎了江面上的淡金进去。


    这通工作电话?似乎尤为重?要,牧霄夺没有及时挂断,他?将手机稍微移开耳侧,对着盛愿做了个口型——“马上。”


    盛愿一向乖巧,从来不会打扰他?的工作,眼巴巴的守在阳台门后不吵不闹,额头抵着玻璃,整张脸都快被?嵌进门里,无声催促他?打快一点。


    呼出的哈气?在玻璃窗上留下?了白色雾气?,五官一贴,立刻印下?一副委屈兮兮的表情。


    牧霄夺猝不及防被?他?可爱到,忍不住轻笑?出声,惹得电话?对面的项目经?理满头雾水。


    通话?内容事关牧氏最近的产品升级以及迭代更新,委实称不上愉悦。


    牧霄夺不动声色敛下?眸,抬手盖住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声音平静,“你继续说。”


    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盛愿用视线安静描摹他?的身?影。


    视线轻轻拂开,从二十楼高空向下?俯视,城市光景一览无余,纵横街道像蛛网一样?在他?的眼前徐徐铺开,这和身?处于?高楼之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不久前,他?还在城市的高矮错落间匆匆赶路,是忙碌人群中的一员,为生活奔波。


    而如今,他?却站在这里,脚底软绵绵,像踩着一团棉花,触碰不到实地的感觉使他?生怯。


    可即使会坠落,他?也不会忘记是谁曾将他?带到了这云端。


    项目经?理很快结束汇报,牧霄夺挂断电话?,放下?手头工作,随意晾在一旁。


    拉开门的刹那?,仿佛一并唤回了盛愿的意识。


    他?不管不顾的扑上来,双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将那?高挑的身?量瞬间揽低在自己眼前。


    牧霄夺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压低了腰,眸中划过一瞬恍然与无措,鼻息蹭着侧颈,气?流轻扫耳廓,含笑?的声音飘然掠过耳畔。


    他?的心跳倏然漏了半拍,霎时间忘记了呼吸。


    “舅舅,我又可以配音啦!这次配的是主角,我做梦都想?配一次主役!这都是多亏了您,不然我根本不会有这种机会!”


    他?的举动实在太过热情,即便是游刃有余的高位者?一时也很难招架得住。


    至于?他?说了什么?,牧霄夺一概没有听清。


    他?封闭克制的心脏豁然裂开缝隙,手指在空中悬置半晌,才轻轻搭上盛愿单薄的肩背。


    手掌完全贴合着骨骼的线条,秉直的身?形微微压低,那?是一个全然笼覆、并且在不动声色间夺回主动权的姿势。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无奈道。


    牧霄夺的怀抱像某种梦境,在片刻之间摄住了他?,充满无可比拟的温柔与安定。


    盛愿窝在他?的怀里,听到他?沉稳的心跳,胸口的起伏贴着他?的脸颊,目光所及之处是男人棱角凌厉的喉结,在他?眼中不稳的颤动。


    盛愿的心脏无法抑制地飞速跳动起来,这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令人震颤,激动,期待又胆怯。


    像是遇见了世间少有的稀罕物,想?要追寻却本能生畏。


    他?似乎渐渐懂了。


    他?想?要这个味道,这个温度。


    他?还想?要牧霄夺无理的偏爱,以及他?永远注视的目光。


    当意识到自己欲壑难填时,他?便再难在夜晚心无旁骛地沉沉睡去。


    第50章 chapter50


    回到大陆后, 时间仿佛按下了加速键。


    南北方灾情逐渐减退,生活步入正?轨,云川也迎来了一个更为热情而短暂的夏末。


    这期间, 牧霄夺数次往返于?欧美考察市场, 并且莅临各个分?部进行战略调整及项目变动。


    国内外大区虽然各自拥有负责人,但牧氏此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联合贸易制裁和金融打击,着实令众人感?到不安。


    牧霄夺不认为此次打击会重蹈当年覆辙,当下首要困难是局势不利, 然而福祸相依,他恰好?可?以借此机会铲除老董事残留的积弊。


    抑或直接放弃钱少事多的业务板块, 主动解除与?当地城市政府及企业商户的合作,这种做法虽然简单粗暴,却不会使自身落于?下风,被外部势力牵着鼻子走。


    在这种危机时刻, 唯有牧霄夺能?出面主持大局。


    本部受此次经济下行的影响较小, 国内大部分?事宜则交由了其他高管代为管理?。


    近一月内,牧霄夺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国外,进度推进滞缓, 回国事宜不得不一拖再拖。


    这段时间, 牧霄夺和盛愿之?间的联系次数屈指可?数。时区的差异造成了他们的工作和休息时间完全错频, 24小时, 几乎找不到重合点。


    而他们各自的电话号码,也时常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某个休息日,盛愿独自去了医院看望林助理?和兰音。


    值得一提的是, 林峥恢复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上个星期还是卧床不起,现在已经在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


    他和盛愿闲聊, 说谢昀总是来找他诉苦,催促他赶紧回去上班,不然就要人事把他给炒了。


    他还说这次因祸得福,先?生听他说当天是开了大G才能?保住一命时,答应他出院后,相中的车随便提。


    兰音还是老样子,她瘦得像一阵风,眼神木然没有任何情绪。


    从车祸中刚刚苏醒后,她几乎认不得人,像一具空洞的美丽人偶,最近才能?慢慢叫出名字。


    兰世?辉一死,她和兰家的纽带也彻底不复存在,除了每日照料她的护工和医生,盛愿是唯一一个来看望她的人。


    奇迹的是,兰音对盛愿的到来感?到十分?开心,拉着他在病房坐了一下午。不仅为车祸的事向他道歉,还主动给他剥水果,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医生说,这是她苏醒后第一次明显展露情绪。


    就在这样一团乱麻的生活中,盛愿的工作也迈入正?轨。


    回到云川不久,盛愿正?式加入了《无解》剧组,并且在其中担任主役。


    网上对这部书改广播剧的期望值很高,为了不辜负书粉的期待,他为此也付出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盛愿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查尔斯工作室那边,他同样也没有搁置。


    恰好?查尔斯的工作时间一般在下午。于?是,盛愿会在上午完成当日的配音录制。其余时间要么?泡在画室,要么?去老外的工作室里学习或者做苦力。


    总之?,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难得的闲暇时刻,盛愿时常会想起大陆另一岸的牧霄夺。


    想欧洲的天气好?不好?,想他此时在做什么?,工作顺不顺心……是不是偶尔也会像这样,想起自己-


    某个如浆果汁一般浓稠的午后,阳光似乎也变得懒怠。


    舅舅不在壹号公?馆,盛愿觉得孤独,不太愿意一个人回庄园,照旧呆在查尔斯的工作室里,重复着枯燥乏味的机械动作。


    那位不知名美丽小姐的鱼尾裙镶钻工程已经进行了一半,华丽程度已然令人叹为观止。


    阳光落到那条仙气飘飘的长裙,折射出无数细碎的光点,璀璨斑斓,像晃碎了一湖月。


    工作室另一边,查尔斯坐没坐相的靠着沙发?,长腿在茶几上随意交叠,膝上搁一部iPad,检查他留给盛愿的作业,时不时发?出“啧啧”的不满声音,红圈和叉纵横排布。


    盛愿悟性?高、爱学习、做事又格外耐心仔细,已经从小助手荣升为小徒弟。查尔斯对他尤为满意,豪不吝啬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全部灌溉给他。


    查尔斯走路没声音,过会儿悄默声站在盛愿身后,观望他一阵,蓦然开口:“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盛愿猝不及防被吓一跳,一粒小珍珠从指尖溜走,不知掉在了那个角落。


    他没管,捡了颗新的,仰头问他:“老师,我这次的作业能打多少分?”


    “稍有进步,勉强及格。”查尔斯语气冷酷,“小同学,你最近很不上心,心思都跑哪儿去了?”


    盛愿无声叹了叹,他兴致不高,答得也不过心。


    “怎么?最近没见?到你舅舅,他干嘛去了?”查尔斯没来由冒出一句。


    盛愿慢吞吞的说:“他出差了,现在在纽约、伦敦或者是香港?我也不太清楚……”


    “哦,你有多久没见?他了?”查尔斯席地而坐,抬手拒了盛愿递给他的小板凳。


    盛愿抵着指骨,陷入片刻的回忆,“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舅舅动身前往欧洲时,满园荷香,如今桂花花苞都已经缀满枝头。


    查尔斯又问:“那你想他吗?”


    盛愿心不在焉,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诱导意图,闷闷“嗯”一声,怎么?可?能?不想呢。


    “Vantro,小家伙说想你哎。”查尔斯忽然狡黠的笑起来,从身后抽出手机,关掉免提,“你听见?了吗?他刚刚‘嗯’了一声。”


    听筒另一端传来男人低而短促的笑,“听见?了。”


    “哎哟这小东西的魂儿都被人勾走了,要不是看他干坐一下午都没什么?进度,我才懒得给你打电话。”查尔斯抱怨道。


    盛愿表情茫然,不知道查尔斯是在逗他,还是真的给舅舅打了电话。


    牧霄夺舒朗道:“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几句话。”


    “我不,我还没说完呢。”查尔斯没理?他,自顾自滔滔不绝,“Vantro,钱是赚不完的,你怎么?这么?贪心,难道想把全世?界的钱都赚到手吗?”


    牧霄夺低声催促:“快点,他一会儿该不理?人了。”


    查尔斯这才把手机递给盛愿,一抬眉梢,“喏,感?谢我吧。”


    盛愿讪讪接过来,看到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不太敢确认,将手机贴近耳侧,声音又轻又软的试探,“喂?”


    嘈杂的背景音渐渐远去,牧霄夺似乎走到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问他:“这么?久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


    盛愿无所适从的捏着小珍珠,小声嘟囔:“我怕打搅到您工作……而且,我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接我电话。”


    “你打给我的时候,我都有空。”


    盛愿才不信,闷闷不乐的“哼”了声。


    牧霄夺大概能?猜到盛愿在使什么?微不足道的小性?子,耐心的哄:“怎么?又不说话,不是说想舅舅了?”


    念及有外人在场,盛愿不好?意思说这些?话,扭捏着不肯承认:“……不想。”


    牧霄夺却像没听见?似的,兀自道:“知道了,舅舅也很想你。”


    他的声音很低柔,像揉了一把粗砂粒在耳鬓摩挲。


    盛愿不满的小声喃喃,“我没说。”


    “那是你的事,我想我的。”


    牧霄夺的语气一派懒散,掺着点游刃有余,几句话把盛愿惹红了脸。


    盛愿不知不觉被他饶了进去,忍不住问:“那您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舅舅尽快结束这边的工作,早点回去见?你,好?吗?”


    “……好?。”


    牧霄夺还有例会,电话匆匆挂断,盛愿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片刻后,他托着腮欣然问:“老师,舅舅的生日好?像快到了,您说我送他什么?礼物比较好?呢?”


    查尔斯一副吃了死苍蝇的表情,转身丢下一句,“自己想。”-


    炎热白日连接着潮湿雨夜,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一如梦境倏忽幻化。


    盛愿默数着牧霄夺回国的日期,翻皱了日历,而那条流光溢彩的鱼尾长裙也渐渐在他的手中诞生。


    最近,盛愿很少留在壹号公?馆,他心里清楚,庄园里的大多数人都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才对自己照顾有加,实际对他颇有怨言。


    因而这段时间,他常常早出晚归,一日三?餐尽量在外面解决,除了睡觉,几乎不会回来。


    可?他没想到,即使这样,也有人将不满表达在了明面上。


    某个清晨,盛愿贪睡起晚了些?,独自对付了一口凉透的早餐,把面包盘子送回厨房后,忽然听见?两个负责打扫的佣人在外面窃窃私语,声音里隐隐约约挂上了他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现在出去会很尴尬,默默躲进门后,那两人的声音毫无顾忌,被他听了全程。


    “……那盛愿和先?生无亲无故的,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


    “先?生仁义,总不可?能?把这些?话直接摆到明面上说吧。”


    “你说这个盛愿,他也真是够没眼力见?的,怎么?就看不出先?生的意图呢,先?生留在国外这么?久,就是在等他主动离开啊!”


    “是啊是啊,我要是他,早就没脸呆在别人家里了。”


    盛愿嗓子眼里像吞了两把粗盐,又干又涩,全身血液仿佛都涌上脑袋,说不出的难堪裹挟着他。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突然顿住,表情像被吞噬,一霎静止。


    “快别提他了,哦对了,你听说先?生和那个什么?小姐要结婚的事情吗?叫什么?……英文名,反正?名字跟泰坦尼克号挺像。”


    “结婚?不可?能?吧……先?生不是不婚吗?从来没看见?他带人回来过……要是非说有,那就一个盛愿,还是个男的。”


    “我听说了,这次是牧家老太爷亲自指婚,先?生孝顺,能?不听自己亲祖父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谣言,反正?我不信。”


    “小道消息,信不信由你。反正?啊,先?生肯定是要结婚的。”


    “你以为先?生真愿意把那个半路捡来的聋子留下来?嘁,他会耽误先?生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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