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群雄


    京州的雪下得比蜀州更早。


    纠合雁蜀两军之后,费羿在蜀州城中率先挑起反势,随后和萧楚等人一同行军去往京州。


    萧楚知道不能耽误太久,连片刻的停歇都没留给自己,纵马急往京州,甩走了联军好几百里。


    几月不归京城,这地方早就被铺天大雪给埋成了银白,红砖宫墙在深冬的映衬下更显艳色。


    到了外城城门,萧楚翻身下了马,重新扣上来时带着的斗笠,明夷把几人的马都给拴在了树桩上,这才得空喘了口气。


    “主子,回来仅花了去时的一半时日,也忒赶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腿,抱怨道,“我都要散架了。”


    明夷跟小妃重逢不久,这次回京也一并带来了,它待在明夷肩上,正梳理着自己黑白色的羽毛。


    “趁阿姐他们还没打草惊蛇,我们先行进城,”萧楚逗了逗小妃,一边对裴钰说道,“禁军不及联军有作战经验,大军压境,他们挡不了多久。”


    “为提高行军速度,这回阿姐和世子一共只带了八千人,若真交战起来,联军没有后备辎重支撑,只怕难以为继。”裴钰道,“但可以借,世子在蜀州挑反之后,一路上已经遇到不少支持的人,徽州也在新政范畴之内,我已经给周晃和徐三九发了文书,请他们相助。”


    “考虑得比我周到许多,”萧楚朝裴钰笑道,“至于人数问题,怜之放心,我自有考量,眼下去望仙台要紧,那里恐怕已经聚了不少人。”


    说罢他便压低了斗笠,和裴钰同时看向了城门。


    萧楚离京太久,裴广绝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眼下城头的戒备相比以往森严了许多,估计就是要逮着萧楚回城的机会捉拿他。


    城头的弩机已经对准了萧楚,只待他揭开真容时一击毙命。


    江让也下了马,顺带把曲娥也抱了下去,有前车之鉴,他这回特地把曲娥的双腕给缠住了,绳的那头捏在手里。


    曲娥一抖肩,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我自己能走。”


    江让现在可不会忍他,用力点了点曲娥的眉心,咬牙道:“就是不让你自己走,等会儿见了皇妃,我看你还能说些什么。”


    骂完曲娥,江让走到裴钰边上,拱手道:“主子,要不要属下先去皇妃那里禀示一下,让城门放行?”


    裴钰眉间的愁色仍是不展,他心中始终挂念着李寅对他说的那番话。


    裴婉上一世便想过扶持自己称帝,她对裴广的恨意相当之深,根本不可能容许他通过控制曲娥来上位。


    裴钰原本一直跟她打着太极,半推半就,上一世萧楚死后,裴钰就同她摊牌过,自己并无帝心。


    难道……裴挽之是那个时候动了杀心?


    沉默了半晌,裴钰抬手道:“……先不用。”


    他并非性情淡漠之人,但眼下这种时局,除了萧承礼,谁都不能轻信。


    萧楚接上裴钰的话,道:“不要和裴挽之透露任何消息,包括我们已经回京的事情。”


    曲娥一听,顿时急了:“这怎么行!萧哥哥,你不是应允了我,让我去见挽……”


    “住口!”江让见她又要口不择言,立刻去撕她耳朵,“她是你娘!”


    “疼疼疼,放手放手放手,我知道了!”曲娥是真叫疼,连声求饶,“阿娘,我要见阿娘!”


    萧楚搭起臂,说道:“没说不让你见,不过现在不行。”


    他们说话间,明夷往城门里遥遥地张望了一下。


    城中几乎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堪比蜀州疫病最严重的时期,了无生气,东一长街几乎所有的铺子都大门紧闭,生怕被人瞧见屋里头有活人。


    明夷垫了垫脚,依稀瞧见几个红色的身影,他目力奇好,下一眼就辨得一清二楚。


    他双目一睁大,立刻唤止了萧楚,急声道:“主子,北镇抚司的人!”


    萧楚神色一凛,循着明夷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北镇抚司的兵马来了,为首那人是指挥使沈周,前世在望仙台有过几面之缘。


    这队锦衣卫一至跟前,裴钰就拦到了萧楚前面。


    “当心,”他沉声道,“可能是来拿你的。”


    萧楚却说:“来得好,正愁没有进皇城的腰牌。”


    “沈指挥使,这般巧啊,”他倒是坦然,还冲沈周打了个招呼,说道,“北镇抚司这般闲情雅致,怎么得空来城外寻人了?”


    “萧承礼,你私逃出城。”


    沈周翻身下马,不跟他寒暄,绣春刀直接出鞘,挑开了萧楚的斗笠。


    “皇命特许,我今日杀你,也是天子的旨意。”


    萧楚面上还是淡定,随手接住了飘落的斗笠,在手里翻弄了一下,说道:“我是天子亲授的神武侯,三大营的兵符是在御前领的,丹书铁券如今就存在神武侯府里,你——”


    “一条狗,也配拿我?”


    沈周也不是什么身份低微者,被这般言辞犀利地骂,听得旁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周冷笑了声,道:“萧承礼,京州的酒肉吃多了,可别忘了谁还拴着你。”


    “是啊。”


    萧楚迈前了一步,目光一寸不移地看着沈周,足尖慢条斯理地在地面划下一道线。


    一人在城内,一人在城外。


    “我在天下,你在樊笼,谁是鹰犬,谁被拴着?”


    沈周显然被他这话激怒了,攥紧了绣春刀,咬牙狠戾道:“萧承礼……别以为你的命硬,在刀子下,谁都是鱼肉。”


    裴钰的折扇在掌心点了点,也是走上前来,冷声道:“既然沈大人说是天子的旨意,那不如把御诏拿出来,如此侯爷也好跟着沈大人交差。”


    承受着两个人的目光,沈周谅是定力再好,此刻也不可能不露出破绽来。


    圣旨,他的确没拿到。


    沈周咽了咽喉咙,“噌”地一声收了绣春刀。


    “天子病重,我带二位去望仙台祈福。”


    裴钰和萧楚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百官和天子的性命作要挟,这是裴广在管他们要皇子,皇子不能给,但人也不能不救,他们得兵分两路。


    裴钰当即低声道:“替你自己杀出一道去太极殿的路,剩下的人随我诈降去望仙台。”


    说罢,他抽了剑出来,一口撕开衣袖,将剑柄缠死在了手上。


    萧楚看了眼裴钰的动作,心中万般滋味浮上来,说不清是痛快还是难受。


    他深吸了口气,收敛了表情,重新看向沈周。


    “我要见天子。”萧楚冷然道,“你要挡路吗?”


    大雪凌空而下,寒风浸肤。


    此言满含杀意,城门交锋者皆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觉察不出来,沈周身后的锦衣卫顿时齐齐出刀,明夷和江让反应也是不慢,双指拂剑,摆好了剑势。


    “如今皇城被锦衣卫封锁着,北镇抚司的人只认腰牌,”沈周按住刀口,道,“你见不了天子。”


    “那就打吧。”


    萧楚的佩剑终于出鞘,这是把俗剑,没经过什么打磨,但拿在萧楚手中多多少少也沾了些光,叫人以为此剑中或许还藏了些玄机。


    沈周见威胁不成,旋即抬手,双指动了动,示意锦衣卫动手。


    身后的锦衣卫接到指令,很快就躁动了起来,动作最快的锦衣卫打了头阵,绣春刀直取萧楚额心,萧楚一个侧身躲过,对腰踹了此人一脚。


    这锦衣卫腰上刚吃痛,正要吐血出来,萧楚的剑刃便对着他的嘴,径直把人捅了个对穿。


    一抽剑,血雾横飞。


    裴钰接替江让护住了曲娥,他二人压在后方,迎击的锦衣卫不多,萧楚则是直接对上了沈周,这人同为大内高手,自然不比那些锦衣卫小旗,何况萧楚雁翎刀不在身侧,就更处劣势。


    “萧楚,把皇子交出来!”沈周压上萧楚的剑刃,怒声道,“扶持新主,才能替大祁续命!”


    萧楚笑了一声,道:“谁说我不想扶持新主了?”


    沈周没听懂他的话外音,刀口用力往下一打,萧楚这把剑承受不住这般大的冲击,剑身一弹回,轰然断成两截。


    萧楚暗骂一声,拿着断剑继续和沈周对招,可失了剑身后,就明显就处在了绣春刀下风,好几次刀剑都几乎擦着喉管而过,险之又险!


    萧楚见势不对,点地急退几步,气息微微急促起来,四下快速地扫了一眼,确认了裴钰的安全。


    人数差距太大,江让和明夷纵然以一敌十,也没办法打持久战,何况北镇抚司也不是软骨头,要对付起来颇是难缠。


    正快速思索间,只听一阵闷雷滚滚,几道火光从上空如同流星般坠落下来,很快就砸到了几名锦衣卫身上,瞬间将那些蟒袍点起。


    萧楚当即辨认出了这声音的源头,还没张口,只听裴钰道:“是神机营的一窝蜂!”


    “主子,接刀!”


    只听铮然一声,花铁刮过梨木发出刺耳的锐声,震得众人一阵耳鸣,下一刻,闪着寒光的雁翎刀割开一道疾风,径直刮急了飘雪冲袭而来。


    银坠轻动,萧楚微微侧身,精准无误地抓住了刀柄。


    弈非扔完了刀,扶着膝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暗道一声:“幸好赶上了……”


    “看来,真的该给你们涨月钱了。”萧楚竟然扯出了一抹笑来,打了个刀花,冲弈非抬了抬头,“做得好。”


    “主子当心!”


    不及弈非应声,明夷疾呼一句,萧楚身后便是一阵凉风吹过,沈周已经绕到他身背,绣春刀眼看就要点刺过来。


    可俗剑和雁翎刀已是云泥之别,萧楚背手拿刀身一拦,顺势压着绣春刀的刀背绕了半圈至下盘,随后抬脚就踩实刀身。


    他二人离得极近,瞬息之间就能夺取对方性命。


    萧楚嗤笑了声,意有所指道:“沈大人,旧主无能,该放手了。”


    沈周咬牙道:“我放手,叫你拿我的脑袋去领赏么?”


    “我纵是把你的心剖了,又有什么价值?”


    萧楚恶劣地笑了笑,缓声啐道。


    “我可没有残害别人家奴隶的癖好。”


    沈周被萧楚的话语瞬间激怒,双手一按刀口,试图回压萧楚的力道,然而乱战之中,此举无疑破绽百出,防备不及时,身后的弱点一下子暴露了出来。


    江让看准沈周背后的几个穴道,袖中暗针一掷,一针中“神堂”,一针中“魄户”,剩余三针分别往志室、意舍、魂门三穴位而去,直接卸了沈周浑身的力道。


    几乎是手中绣春刀脱离的一瞬,沈周竭力嘶喊道:“先斩后奏,动手,不必留活口!”


    他话音刚落,只听海东青一声嘶鸣,小妃振翅急飞而来,不及人反应就刮掠过耳,从沈周腰间一口衔走了北镇抚司的腰牌。


    “小妃,干得漂亮!”明夷脸色一喜,不吝夸赞,“扔给主子!”


    小妃灵性高,已通人语,明夷这道指令也听得明白,它耀武扬威似地在半空扑了扑翅膀,当即衔着腰牌往萧楚手中一扔。


    萧楚抬手接住腰牌,片刻没有犹豫,回身就往裴钰边上而去,将他身前那几个锦衣卫一并斩死刀下。


    “裴怜之,”萧楚呼吸有些急促,刀都来不及收,上前攥紧了裴钰的手,神色紧张道,“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切勿胡来,一切等我。”


    “还有……一定要当心你姐姐,除了明夷,谁都不要信任。”


    “快去,承礼,”裴钰也握住了萧楚的手,心跳得极快,“望仙台交给我!”


    第92章 蟒雀


    天际将暗,大雪纷飞。


    萧楚一走,裴钰等人按照计划当即缴械诈降,在弈非的暗示下,神机营的炮火也很快停了下来,隐匿了身迹。


    沈周被江让扎成了刺猬,眼下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依靠身边两个小旗扶着。


    “萧承礼闯不进去,”沈周大力喘着气,恶声道,“这些人,带去望仙台!”


    说罢,他又把目光放到裴钰身上,言辞狠戾:“裴怜之,皇子身在何处?!”


    “沈大人,锦衣卫查案的能力可比我强,”裴钰冷嘲道,“你想寻到皇子,问我一个小小的都察御史做什么?”


    这个关头,明夷也开始和裴钰同仇敌忾起来,阴阳怪气道:“就是,咱们小裴大人可从来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说罢,他就冲沈周做了个难看的表情,小声地“呸”了一句,看得沈周更是来火,当即喝道:“把他们给我押过去!”


    眼看锦衣卫就要上手押人,裴钰冷目看了眼身遭的人,抬扇打开伸过来的手,道:“我们四肢健全,不必假手于人。”


    他轻蔑地看了眼四肢发软的沈周,带着明夷等人就往望仙台的方向走,哪里还管沈周什么表情。


    明夷被裴钰的话逗乐了,笑嘻嘻地凑上来说:“小裴大人,不愧是文化人啊,骂得真好。”


    “变脸这么快,”江让牵着曲娥的绳,嘲笑明夷,“前不久不还说,讨厌小裴大人,劝你家主子清醒么?”


    “那怎么了,我现在就是越来越佩服小裴大人,”明夷也不甘示弱,看了眼被他拴得死死的曲娥,说道,“倒是你,不是说要把她宰了么,还是不忍心呀?”


    “能不能别绑着我了,”曲娥抱怨道,“这么多人围着,还怕我跑了不成。”


    江让睨了曲娥一眼,这才松开了手里的绳条。


    北镇抚司把裴钰等人押到了望仙台,这地方和前世倒是无甚变化,只是哪里还有什么“祈福”的氛围,被召来望仙台的百官各个手戴枷锁,被扣押在地,锦衣卫重重包围了两圈,侍刀而立。


    裴广站在两座祭坛中央,背对着百官,看向祈年殿的方向。


    “裴大人,人给您带来了,”沈周拔掉颈后最后一根银针,总算恢复了些力气,他扭了扭肩,没好气地冲裴广说,“皇子的下落您儿子不肯说,没寻着。”


    裴广听到这话,才缓缓回过头来,扫了裴钰那圈人一眼,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曲娥身上。


    他冷笑了声,上前从人群中径直把曲娥给扯了出来。


    他用力捏着曲娥的脸,道:“皇子,不就在这儿么。”


    沈周怀疑道:“裴大人瞧清楚了,这可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沈周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祭坛上一个清澈的女声传来,径直打断了他的话语,“只要是李氏的血脉,便能坐这龙椅。”


    裴婉拢着袖子,姿态优雅地从玉台上缓缓步下,走到了曲娥身前,随后抬起手轻轻把她的头发拨到耳后。


    “渊儿,你说是也不是?”


    曲娥快看愣了,她盯着裴婉的眼睛瞧,这双眸子虽柔,可里边瞧不出一丝情绪,哪怕她说的话语再温柔,入耳依旧是冰冷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曲娥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挤压自己的脏腑,让人几欲呕吐。


    江让快看不懂这场面了,心中泛起焦躁,走到裴钰边上问道:“主子,皇妃这是……”


    裴钰抬手阻了他的话,道:“静观其变。”


    裴婉心里到底作何思量?裴钰揣测不明白,但他依稀能觉察出一些怪异,从裴婉身上散发的不止寻常的那股阴冷,更有一丝杀意。


    这是对谁的杀意?


    “各位大人,可思量好了?”裴广不咸不淡地笑了两声,道,“皇子特意来见各位大人一面,宫中的梅知节再能耐,天子要飞升,凡人之躯怎么拦得住?”


    被锦衣卫扣押的百官也不是吃素的,嘴里对裴广的骂辞一句比一句狠,其中不乏一些先前被裴广“清流”名号蒙骗的人。


    孟秋被压在最前列,他平素自持有礼,此刻也是按捺不住了,冲裴广喊道:“裴大人,您怎可行大逆不道之事?望仙台如今正在监修中,随时有坍塌的风险,我们也就罢了,为何要将皇子和皇妃置于险境!”


    “是梅知节想置他们于死地!”裴广喝止他,眉间一抹怒色,“大祁朝局需要洗牌,若是他能早些同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我也不必剑走偏锋。”


    从这些话语里,裴钰依稀察觉到了什么,他神色轻松了些,冲边上的明夷招招手,暗语道:“说几句话,激怒他。”


    “好啊,我最擅长这个。”


    明夷一拍手,顿时跃起来冲裴广喊道:“那就要恭喜裴大人了,被梅知节压了一辈子,终于不择手段爬上首辅的位置了!”


    说罢,他还冲江让和弈非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会意,跟着鼓掌起来。


    “恭喜裴大人得偿所愿!”


    裴钰微微侧了侧头,低声道:“问他,是不是被梅知节抓到了把柄。”


    明夷立刻道:“不过裴大人,您一败涂地了一辈子,早该养出钢铁心了,怎么这个时候沉不住气了?莫不是梅知节手里拿着您什么把柄吧?”


    “真是……一派胡言,”裴广语气没什么变化,脸色却难看了些,“这些是萧承礼的人吧,萧承礼抗旨私逃出城,应当被押下诏狱择日问斩,他的手下也要同罪论处,全部给我拿下。”


    明夷啧啧道:“哎呀,这是被我说中了?”


    弈非比明夷聪明些,指桑骂槐道:“裴大人,为官若是不能恪守官德,便会像梅党的周学汝一般,因贪污受贿骂名远扬。”


    这话就戳了裴广肺管子。


    裴广平素好与梅知节相斗,最不齿于做与他相同的事情,可人在朝局若不能顺势而为,就会被恶潮吞没永无翻身之地。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小心,但裴钰一直看在眼里。


    裴广捏紧了拳,咬牙道:“你说谁贪污受贿?”


    百官之中顿时响起细碎的议论声,不少人听懂了弈非的话语,开始揣测裴广的意图。


    “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记得他和梅知节见过面。”


    “梅党贪污也就罢了,清流若是仿了这恶习,只怕是自个儿打自个儿脸了。”


    “难怪把我们抓这儿了,这是要逼宫啊,天子莫不是也是他囚的吧,还骗我们说是梅知节……”


    裴广性情易躁,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果然有些稳不住,若是无事生非也就罢了,偏偏他们说的全都是事实。


    他的确被梅知节抓住了把柄。


    裴钰匿名递给梅知节关于清流贪污的证据,这成了两党之间最后的导火索,裴广挟持百官,梅知节挟持天子,两相残斗,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正当议论声愈涨愈高,几乎快按不住时,只见一个锦衣卫小旗匆匆赶到望仙台,凑到沈周身边低语了几句。


    他神色一凛,立刻对裴广说道:“雁蜀联军入京了,费淮清和萧承英领着八万联军,正在城外叩关!”


    听到这句,明夷小声疑惑道:“不是就带了八千么,怎么说八万。”


    弈非解释道:“反正没人计数,往多了说总是好的。”


    “裴怜之,”裴广难以置信地看向裴钰,道,“你们想起兵造反?”


    “说是造反不妥,”裴钰开了扇子,轻松道,“不过是清君侧。”


    裴广攥紧了拳,怒骂道:“裴怜之,你眼中可还有什么君父!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儿子!”


    他一如从前毫不留情地责骂裴钰,这回全然没顾忌百官,他越说,裴婉的神色就越是阴沉,那股杀意就更是浓重。


    裴广的话还没说完,地面便隐隐传来几声震动,四周的殿宇同时扬起了几丈高的烟尘。


    这场面几乎烙印在裴钰的脑海中,前世望仙台塌陷之前,也起过这般的大雾。


    裴钰呼吸一窒,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怎么回事?梅知节这一世不在望仙台,怎么可能会布下火药?


    难道是裴广?


    裴钰一时情急,冲裴广喊道:“你手上的人命已经够多了,还要再毁一次望仙台吗?!”


    裴广面露疑惑,看了一眼地面,似乎也不知道这坍塌的来源。


    还是孟秋反应更快,从锦衣卫的压制中挣脱了出来,喊道:“望仙台撑不住了,师父!”


    这一次不是人为,厚重的冬雪压到望仙台脆纸一般的身躯上,如今终于支撑不住,要坍塌了!


    这回不光是百官,连锦衣卫都开始自乱阵脚,不少官员已经从绣春刀的压制下挣脱出来,开始慌不择路地逃跑。


    “要塌了,会压死人!”


    “外城百姓怎么办,那里有两三万人!”


    “别他妈管了……你自己的命都留不住!”


    裴钰立刻冷静了下来,一把推开周遭的锦衣卫,对百官喊道:“别急,外城百姓我已经遣散开了,大家快从正门跑,殿宇不会同时坍塌,这里地处望仙台中心,距离塌方处还很远!”


    裴广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中缓过神来,刚想回头对裴婉说些什么,就忽觉胸口一凉。


    他低头摸了把胸膛,摸到了一手的鲜血。


    曲娥瞳孔骤缩,下意识捂住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裴婉和裴广。


    “去死。”裴婉暗啐道。


    这一刀带着无比的恨意,径直刺入了裴广胸口,匕尖破开皮肉之后,裴婉像是觉得不够解恨似地,又反复往他身上扎了好几刀,裴广那身朱红的官袍瞬间多出数个血窟窿来。


    “去死去死去死!恶心的东西!”裴婉一边刺一边喊道,“你也配,你也配当人,你这个恶心的畜生,给我去死!”


    裴广受了这几刀,哪里还有命可活,顷刻间双目圆睁,仰面倒了下去。


    裴婉如同陷入魔障,俯身还要再扎,被裴钰一声清喝阻止了。


    “姐姐!”


    裴钰一把抱住了裴婉,他拦着那双纤细却有力的手,低声喃喃道:“姐姐,可以了,他已经死了,别这样……”


    裴婉用力地呼吸着,看着血泊里裴广的尸体,呆滞地重复一遍:“……死了?”


    裴钰心中更是绞痛万分,他几乎是下意识抱住了裴婉,万般悲恸纠合着痛苦和恨意,让他也语无伦次起来。


    裴婉是前世害死萧楚、害死自己的人,若说心中无恨,根本不可能,他想过无数次要报仇,但猜到裴婉是那个凶手的时候,他心中这把白刃悬着,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下刀。


    裴钰跟她僵持了很久,最后喃喃了一句:“姐姐,你已经把他杀了。”


    听到这句,裴婉终于从复仇和杀戮的快感中解脱出来,愣愣地看了一眼裴钰,忽然一把推开他。


    “你护着我干什么,裴怜之?”她怒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给你下药,我想让你死!”


    裴钰双眼湿润,缓缓问道:“那你为何如此,你恨我吗?”


    “因为你想扶持萧承礼称帝,你骗了我!”裴婉的声音都有些撕裂,“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你,只有你配,只有你是裴家人!只有你是……你是我的亲人……”


    她话越说越轻,双唇轻轻颤抖着,一道泪痕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最开始,她只想保护自己的亲弟弟,他们在裴广的控制欲下相依为命,裴婉的恨意也与日俱增,她被裴广强行送入深宫几年,比很多人看得都要明白,只有得到了权力,才有资格谈论保护家人。


    从内廷到朝野,从京州到大祁,她开始不停地积攒势力,不停地追逐这个目标,到最后,连理智都被恨给吞没了,对权力的追求和痴迷取代了那些对裴钰的爱,她开始不择手段想要得到皇位。


    窥破裴钰没有帝心的时候,她的恶念早就超越了爱,也根本无暇去思考自己的初衷是什么。


    她只有一个念头,既然裴钰不愿意,那她就取而代之。


    “姐姐,已经够了,”裴钰紧紧抱着她,抚摸着裴婉的头发,言语却狠戾至极,“你还要这样多久,你一定要我恨你,要我杀了你吗?!”


    曲娥听着听着,也跌坐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喃喃道:“阿娘……”


    “阿怜,那你就恨我吧,”裴婉在裴钰的动作中慢慢恢复了冷静,她轻拭开眼泪,对裴钰淡然道,“我愿望已了,你二人想怎么处理我,我都心甘情愿。”


    “至于皇位……那是你们的事情了。”


    她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坦然,平日里端庄的姿态也没维持,借着裴钰的力道缓缓起身。


    曲娥踉跄着跑到裴婉身边,抓住了她的衣襟,颤声道:“阿娘,你还记得我吗?”


    裴婉侧目看了她一眼,声音冷冰冰的:“我方才不是说了,你是李元泽的孩子,李成渊。”


    曲娥情绪有些激动,扯住了裴婉的衣袖,急声问道:“那你呢?你把我扔在东宫这么多年,一次都不曾来看过我,你一点儿都不惦记我么,我……”


    裴婉打断道:“你如今多少年岁了?”


    “十……十六。”


    “十六年了,”裴婉轻笑了一声,挥开了曲娥,漠声道,“李氏的余孽,这声阿娘你想叫便叫吧。”


    曲娥僵滞在了原地,张了张口,喉咙里仿佛被堵塞一般,还没等她说出话来,裴婉就继续往前走去了。


    裴钰心思乱乱的,他跟在裴婉身后,双目都有些出神,甚至忘了望仙台那些正在倾塌的殿宇正朝着中心不断碾压过来。


    明夷和江让第一时间按住了沈周,他们在状况外,注意到了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明夷拍了下江让的肩,说道:“你会扎针对吧,让他不能动弹就行了,我去提醒小裴大人,他看上去不太对劲。”


    江让点了点头,手中的银针极快地就要往沈周身上扎,却听此人忽然开始大笑。


    江让掐着沈周的后颈,怒道:“你笑什么?”


    沈周还是笑,边笑边说:“我笑皇妃被裴怜之骗得好苦,她处心积虑跟着裴广和天子周旋十六年,就为了扳倒清流和梅党,扶他上位,到头来裴怜之却要心甘情愿把这些拱手送于萧承礼……”


    听到这话,江让手中的银针停顿了一下。


    然而正是这一瞬的错愕,让沈周逮到了机会,他猝然起身捡起了地上的绣春刀,江让忽觉一阵耳鸣,一道白光瞬时从眼前闪过。


    沈周抓了绣春刀,径直朝裴钰的方向扔去,明夷瞳孔一缩,来不及拦住这刀,直接往裴钰身上扑,把人拽倒在了侧边。


    那绣春刀错过裴钰,径直往他身前之人而去。


    这一瞬间,几人几乎同时嘶喊起来。


    “姐姐!”“阿娘!”


    裴婉闻声回身,只听“噗嗤”一声,喉咙就被锐利的绣春刀给贯穿了,鲜血顿时从脖颈喷涌出来,扑洒了曲娥一脸。


    “挽之!”


    江让嘶吼了一声,松开沈周疾步上前接住了裴婉,她微微仰着颈,睁着血目瞪着江让,不停地发出一些浑浊的呜咽声。


    “姐姐,不要……挽之……挽之!”


    江让手发颤得厉害,他急促地呼吸着,想捂住裴婉的伤口,可这把绣春刀半点生机都没留给她,裴婉把江让的手都掐出了血,在这个弥留的力道之后,她口中涌出一口浊血,不停地往外喷涌,很快就浸湿了地面上二人的衣袍。


    “挽挽、挽挽……不要死,不要死,对不起,挽之,我疏忽了,我不小心……”


    江让心跳几乎骤停,他嘶喊着呼唤裴婉的名字,话语混乱地和她道着歉,好像只要喊得够撕心裂肺,就能把那个血窟窿给填补上血肉。


    可那些挣扎的动作逐渐在他怀中消解弥散,最后带着一点不甘心和困惑,在江让身上停留了一眼。


    在江让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那双漂亮的眸子渐渐失去了颜色。


    “挽之……”江让抱着裴婉的头,呜咽着呼唤她的名字,“挽之,不要死,不要死啊……”


    裴钰浑身都在发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了个干净,他当即抽走明夷的佩剑,扑上去就压住了沈周,一剑毫不犹豫捅穿了沈周的胸背。


    “你他妈做了什么!”


    他心跳得极快,大脑一片空白,看着身下不停抽搐而死的沈周,又回望了一眼裴婉,悲愤快把他整个人给烧干了,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乎把所有的人声都吞没了干净。


    “小裴大人!”明夷连滚带爬起身,一把拎起江让的后领,冲裴钰喊道,“来不及了,快走啊!”


    弈非也跟着冲上前,用力拉住了裴钰的衣袖,喊道:“小裴大人,快跑!”


    裴钰被弈非的力道拉倒在地,一抬头,祈年殿的鎏金宝顶迎着飞雪,正朝自己轰然倒来。


    ***


    萧楚疾奔太极殿而去,皇城果然也包围了禁军,他们一见萧楚,手中佩刀顷刻出鞘,交横到萧楚面前。


    “提督,天子有令,除锦衣卫外不得有人进入皇城。”


    萧楚拿出北镇抚司的腰牌,扔到禁军手中,急声道:“锦衣卫奉命请医,谁敢拦!”


    “这……”


    他二人拿着腰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萧楚是三大营的提督,一定程度上,也算是禁军的上司,和沈周算是平级,眼下听谁的,真不好说。


    “听不懂么?”萧楚面色很难看,眼神阴鸷地望着禁军,“现在北镇抚司归我统领,若是耽误了时候,你们个个都得提头来见!”


    一个禁军犹犹豫豫道:“提督,那……那大夫呢?”


    萧楚怒喝道:“本侯在北境行军多年,见过的怪病可比皇宫中多,这病只有我能治,请什么大夫!”


    还没等禁军反应过来,萧楚就一把将人推开,迈进了皇城,他点地跃起跳上城墙,压根不管禁军还要说什么,直接就跑没了影。


    一群好骗的饭桶。


    萧楚临到太极殿不远处,才停了步子。


    北镇抚司的腰牌哪里顶这么大用,但能唬住人片刻就行了,天子纵然病危,谁也不能保证他死不死,对萧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少也算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绕过太极殿前的守备,萧楚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殿内,这地方比外面还冷,简直如同地窖。


    太极殿是按照李元泽的喜好所修筑的寝殿,殿中心的地面上刻了一副后天八卦图,上面摆了两只铜鼎,均刻了晋文,一只叫“聚气”,一只叫“辟邪”。


    铜鼎背后就是龙床,李元泽不好女色,平素也不喜欢有人搅扰,但今日床榻边上却坐了一个女子。


    她脸上的脂粉涂得颇重,看着极为苍白,唇上的胭脂却反而艳丽异常。


    她神色很轻松,手中把玩着匕首,身后躺的正是不省人事的李元泽,萧楚听得出来,他的呼吸声已然变得很薄弱,随时要归西的模样。


    而更令人悚然的是,这女子脚下还匍匐着一句尸体,一把绣春刀贯透了那尸体的背脊,她特地搭了脚上去,要让这横死之人继续保持着跪姿。


    萧楚一眼就认出了这死者是谁。


    “梅渡雪,看来你亲爹待你不好啊,”萧楚手持雁翎刀,从容地对她说了一声,“连死了都得这般欺辱。”


    梅渡雪全然没把萧楚放在眼里,说话也很不客气:“是啊,侯爷三更半夜来寝宫做什么?”


    萧楚如实答道:“杀你。”


    “杀我?”梅渡雪终于给了萧楚一个眼神,道,“不知我一个女子犯了什么过错,要被侯爷这般惩治?”


    “皇粮喂出了你们这群蠹虫,大祁有难,你们反而替奸佞挟持天子,威胁百官,我作何杀不得?”


    梅渡雪讽刺道:“这么说,你还是来护驾的?”


    “是啊,”萧楚应得十分坦然,“我是天子最忠诚的臣子,自然是要来护驾的。”


    梅渡雪没计较他话里的真假,说道:“这样的皇帝,你萧承礼也真是甘心当他的狗。”


    “道士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梅渡雪笑了两声,踢了一脚梅知节的尸身,讽刺道,“让他吃点儿灵丹妙药,还真以为自己能飞升了。”


    萧楚干脆把雁翎刀插入地面,搭起手,跟梅渡雪攀谈了起来:“梅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就喊人来谋害我一个良臣,如今还要怀疑我的忠心,叫我何处诉苦呢?”


    梅渡雪道:“无冤无仇,怕是说笑了,侯爷不是把我弟弟梅渡川的命给害了么?”


    萧楚无奈地摊手道:“他那是自杀,与我何干?梅小姐,都这个关头了,还不说实话么?”


    他说完这句,梅渡雪的神色冷了冷,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直到梅渡雪终于肯说出真相。


    “梅知节和裴广斗了一辈子,”梅渡雪微微倾身,匕首划过李元泽的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怕是没猜到,最后都要死在自己女儿手里。”


    “裴挽之想扶持她弟弟称帝,偏偏她弟弟不争气,没有帝心,只好……取而代之。”


    “她做事儿可比我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利用,就为了——”


    匕首在指间绕了一圈,最后随意地指向了萧楚。


    “除掉你,惹怒雁军进犯京州,让所有人自食其果。”


    萧楚眯起眼睛看着梅渡雪,在窒息的关头反而冷静下来,心中细细思量着。


    这个人到底是穷途末路,还是游刃有余?


    “可惜不光她弟弟是个废物,她女儿也不中用,如今还是得依靠我,帮她把这狗皇帝给喂病了,才能让你自投罗网。”


    梅渡雪轻盈地跃下来,反手拿住了匕首,看到她这个动作,萧楚也重新覆上了雁翎刀。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前世,望仙台,那些锦衣卫中的刺青,还有向天子引荐邵玄的人。


    不是梅知节,而是梅渡雪。


    这个人和裴婉一样,一直在暗处挑唆梅党和清流的矛盾,目的就是要他们鹬蚌相争,最后两败俱伤,他们再趁机夺权,颠覆李氏一族。


    他沉住了一口气,在下一次呼吸里,梅渡雪猝然持刀攻来,匕首在雁翎刀的花铁上“噌噌”留下几道刺耳的刮响。


    她对短兵器运用堪称炉火纯青,攻法诡谲多变,又下手狠戾,只要一招不得手,立刻就会摸着萧楚的破绽继续进攻。


    在从前的众多对手中,他最不擅长对付的就是这种爱耍阴招的人,梅渡雪的匕首形如鬼刃,见缝插针地暗扎过来,好几回都对准要害,险些得手。


    和她交锋,便没有闲心可以插科打诨了,萧楚退去数步,尽量不与她贴身而战,他力量占优,必须要找机会断开梅渡雪的武器,再行擒拿。


    萧楚一边挥刀,一边说话扰乱她:“皇子在我们手中,你在此处与我相斗是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去找找这李氏后人的下落!”


    “这天命该落到谁手里?”梅渡雪指间不停地转动着匕首,慨然道,“我和裴挽之这么多年苦心孤诣,卧薪尝胆,就是为了今天,看这群废物跪倒在地,谁说坐皇位的一定得是李氏的后人?”


    萧楚咬牙道:“你们所做的努力,就是在京州和他们搞权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们这些虫子,底下万民一直都在水深火热中!”


    说罢,他翻手一转雁翎刀,朝梅渡雪点刺过去,谁料这人干脆躲也不躲,抬起手掌任由刀尖刺穿了自己,匕首却也因此取到了萧楚的额心。


    她没有下手,转而问道:“萧承礼,你和这些老东西不一样,我可以给你俯首称臣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萧楚额心瞬间留下两道血痕,他咬牙切齿道:“我从来不对恶人俯低做小。”


    随后,雁翎刀就毫不犹豫地从梅渡雪的掌心拔了出来,两人重新拉开距离,呼吸都微微急促。


    萧楚拿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强扯出一丝笑意,正要说些什么,只听殿门外人声震动,不停地发出钝物撞门的声音。


    “萧承礼在里面!”


    “护驾!萧承礼想行刺!”


    是追兵!


    与此同时,梅渡雪撕下衣袖缠住了掌心的血洞,平和地说:“侯爷,方才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萧楚转了转刀,指向梅渡雪:“至少在这殿门被破开之前,我要取走你的性命。”


    “侯爷,”梅渡雪没回答他,反而说道,“我听闻你和裴挽之的弟弟有些风流韵事,这可是真的?”


    萧楚脸色冷了下去,道:“纠正一下,不是风流韵事。”


    梅渡雪趁势疾跃攻来,一边不断弹开雁翎刀,一边斥骂道:“被情爱牵绊住手脚的人,有什么资格登上帝位?萧承礼,你二人不若归隐山林,和我们争个屁的皇帝!”


    “我就是不让给你们,”萧楚也不示弱,他的打法比方才激进许多,眼下是铁了心要取梅渡雪的性命,“裴怜之和你那同伙可不一样,你们行事狠毒,蜀州城疫病大发,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梅渡雪冷笑了下,沉声道:“总有人要牺牲。”


    他们僵持交战了很久,殿外的闷钝的撞门声,一下下提着萧楚的心,他的动作也愈发急躁起来,几招之间被梅渡雪伤到了好几处。


    萧楚呼吸愈发急促,一边自防,一边凝神听着门外的声音。


    还没到吗……


    正在梅渡雪下一刀刮来之时,撞门声猝然停止,萧楚剧烈的呼吸声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只听殿外一个声音喊道:“三大营所有人听令,今日不得有人破开殿门,来一个杀一个!”


    是许观的声音!


    “现在明白了么?”在梅渡雪错愕的表情里,萧楚终于重新扬起笑容,冲她说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们忙着在朝中你死我活,争到了这皇位又如何?”


    “你是演的?”梅渡雪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


    萧楚笑着添了一句:“哦,忘记说了,城外雁蜀十万联军压境,你们一开始就输了,我单纯是好奇你和裴挽之的计划而已。”


    气息平稳之后,萧楚的雁翎刀用得更是灵活,他进步的速度飞快,已经逐渐适应了梅渡雪进攻的节奏,她擅长绕背偷袭,身形又习惯压得低,萧楚干脆放弃防守,以进为退,在她擅长的领域寻找破绽。


    殿外的厮杀声愈发高涨,三大营在弈非和许观的洗牌之后,已然大有可为,比起不成气候的禁军,他们训练有素,攻守有法,很快就打得禁军节节败退。


    终于,在禁军几乎全军覆没的那一刻,萧楚在梅渡雪俯身横扫自己下盘时,抓到了她背后的破绽。


    他当即掌心一对,雁翎刀毫不犹豫地下刺而去,在梅渡雪划伤自己膝盖的同时,一刀扎穿了她的后心。


    三大营和萧楚同时赢下了这一战。


    与此同时,关外战鼓擂动,萧仇一扬手,雁蜀联军破门而入,杀进了京州城。


    萧楚踢翻了梅渡雪的身躯,慢慢平缓着呼吸。


    她双目圆睁,眼里似乎还充斥着极大的不甘心,萧楚俯身从她掌心把匕首给拿了出来,随后缓缓走到天子的床榻边。


    “就剩你了。”萧楚俯首看着李元泽,手中的匕首微微捏紧,寒声道,“大祁的祸根。”


    可面对这般的杀气重重,李元泽非但没有半分生气抑或恐惧,反而平和地望着萧楚,眼里闪动着一点儿光泽。


    萧楚和梅渡雪的那些话语,他全都听入耳中了。


    “承礼啊,”李元泽柔声唤道,“没想到,最后一面是你来见的朕。”


    “这仙药害人忒疼了,不知你可愿陪朕说说话,如此也好缓缓这疼痛。”


    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压根动不了萧楚一下,偏偏话语还说得恳切万分,叫人不得不信服。


    萧楚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犹豫半晌后还是低声应了一句,随后坐到了榻边。


    人之将死,终于能把身前参悟不透的东西给想通了,李元泽求仙问道了一辈子,最终还是落得了个孑然一身的下场,连遗嘱也只能托付给一个想杀死自己的人。


    萧楚按下了手中的匕首,静静地等他说完这一通遗言。


    “朕二十那年从皇兄手里接过玉玺,如今又是二十年风霜雨雪过去,大祁在我手中也算是烂干净了,”李元泽握住了萧楚的手,自嘲道,“原还以为……以为成仙后就能身居水云外……”


    “早些年我在雁州,生活过得很开心,”萧楚最后恭敬地唤了他一声,道,“我爹和阿姐常同我说,这都是因为大祁有一位明君。”


    “可后来明君一叶障目,痴迷问道,天下民生都在水深火热中,从那时候我便不认你作君父了。”


    他再没有一句隐瞒,把这些年对天子的看法一一道述了出来。


    李元泽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说道:“原来朕早些年,也是当过好君父的么?”


    “是,”萧楚鼻子也有些酸,咽了咽喉咙,说道,“我前不久吃酒时还玩过一回‘天子令’,那时陛下斩羊止父子,造福万民的善举也流芳至今了。”


    萧楚嗫嚅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最后只能宽慰道:“功过都是后人评说,如今不若撇开君主之身,当一回自己。”


    “好,好……”


    李元泽笑得很开心,攥着萧楚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他看上去很困,慢慢阖上了眼睛,在弥留之际喃喃了一句:


    “就是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了,阿挽还怪不怪我……”


    这最后一句话,他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好像真心实意地怀恋起了人间最后一抹温情。


    萧楚起身半跪在了龙榻前,最后一次恭敬地唤道:“恭送陛下。”


    这位功过难评的君主终于荒唐地死在了自己的求仙梦里,殿外的厮杀声也随着君王薨逝慢慢停歇,长夜终于进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再过不多时,京州城就要迎来黎明。


    萧楚跪了不知多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步至了殿外,这里腥风血雨,尸横遍野,泼洒出来的鲜血融化了积雪,红与白交缠在大夜弥天中,看着妖冶无比。


    但很显然,三大营赢到了最后,劳累的军士跌坐在地上,稀稀落落地议论着萧楚。


    “提督赢了吧?”


    “看上去应该是赢了……”


    萧楚脸色阴翳得可怕,双目寒冽,他的雁翎刀上没有沾上一滴血,脸侧是一道被抹开的污痕。


    许观站在殿门前来回踱步,状似焦虑异常。


    萧楚看到许观,脸上终于泛起几分喜色,感谢道:“秋临,多亏你了。”


    可许观的表情却没那么好看,他眉间紧蹙,冷汗涔涔,一见到萧楚就快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侯爷,望仙台……望仙台塌了。”他咽了咽喉咙,缓缓说道,“小裴大人,他还在那里……”


    萧楚等这几个字颤颤巍巍地从许观口中吐出来后,连方才激斗过后的血热都骤然间冷了个干净。


    他一把攥住了许观的肩,一阵寒意猝然席卷全身,他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在发颤。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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