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落梅游戏


    *


    又是一道不容忽视的声音响起,笼罩在中央广场上空的池核层消失不见。


    王梅负责让手下看守着的,坐在广场外某角落里的赛博精神病也马上化为虚无。


    当面上落着的目光灼热到难以忽视的时候,范书遇才回过神。他缓慢地抬起眼眸,漂亮的琉璃眼在阳光下和二十米开外的高大男人对视。


    相顾无言。


    窦章阴沉的眼神却在视线交汇时慢慢地柔和许多,他薄唇抿唇一条直线,认真地盯着范书遇脸上每一寸看。


    而范书遇整个人都是混沌的状态,他耳边不断地回响着方才犹豫的瞬间,听到的,自身后传来的话:


    “老大。我今天是来救人的。对不住。但我有我必须要完成的心愿。”


    这话被范书遇反复反复地回忆,明明对话就发生在几分钟前,可好像隔了几个世纪,让范书遇觉得漫长又沉重。


    心愿。


    从前给颜伊白或者苏三亭过生日的时候,一向只有苏三亭会兴致勃勃地对着蛋糕许愿。范书遇问颜伊白,为什么他不许愿,难道没有愿望吗?颜伊白说暂时没有,如果以后有的话再找范书遇兑现。


    真好。


    范书遇垂眸看着抵在自己喉结处的手。


    如果不是他感受到手指轻微在发抖,他都要相信颜伊白是真的能忍心杀了自己了。


    铁牢车慢慢被清空,监察官们都站在原地待命,维克托护送着一批一批仿生人离开中央广场,外头果然有很多重装机甲在驻守,但外面的人也接到了命令,都没动。


    人群花了十分钟左右才散去,期间在场的诸位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好像一场注目礼。


    等仿生人全部离开后,窦章收回视线,看着颜伊白:


    “就算你把他们放走了,你也未必能活着离开。外面有无数炮弹在等着你。”


    颜伊白却笑:“我知道。”


    “窦章,其实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在魔术公馆的时候。”他声音沉沉,内里情绪翻涌。


    “出逃的仿生人非死不可么,为什么?”


    “因为一个商品不可以有自由的权力,这是交易的规矩?!”


    他冷笑起来,眼眸带着不甘,表示自己无法苟同。


    “你告诉我程序的结尾就是接受死亡,仿生人在知道必死无疑的时候不会做出激烈的反抗,会选择认命。”


    “但是今天,即使我知道外面高楼万丈,杀手万千,狙击枪会在我走出去的一瞬间就瞄准我,威力十足的炮火会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身上,我也还是要走。”


    他情绪激动,眼眶发红:“我走定了!”


    “那么今天,我让你意外了吗?”


    颜伊白目光又逐渐平静:“仿生人并不是全都会甘愿接受死亡的。你们人类,一点也不高贵。”


    现场寂静,鸦雀无声。


    这种级别的自爆足够让在座各位舌桥不下,惊愕失色,方寸大乱。


    水仙立在一侧,长发被风吹起,她也冷眸盯着众人。


    颜伊白呼出一口气,一字一句:“画屏公会为仿生人的权利奋斗。”


    “落梅游戏已经开始,并且永远不会结束。”


    他状似喃喃,低缓道:


    “我是人间惆怅客。”


    “你我,都是戏中人。”


    *


    几日前。


    大厦顶楼,颜伊白盘腿坐着。身边响起脚步声。


    “最近感觉怎么样,身体还适应么?”颜伊白头都没回就问。


    连小青手撑着地面也坐下,点头:“已经没有排斥反应了。”


    颜伊白笑了一声。


    “怎么了?”连小青不解地问。


    颜伊白手指摩挲着啤酒瓶,他看着夜空说:“我说过,成功的机率只有百分之十。你很幸运。其实术后的排斥反应也很难扛下来,你却和一般的仿生人不一样,几乎没什么疼痛难耐的时候。该说你是天生适合被改造,还是你意志足够坚定?”


    连小青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管是哪一种,都不重要。”


    “对。”颜伊白点头,垂眸看着地上用粉笔画着的草图,“都不重要,结果是你还活着,这就行了。”


    “你的医术和义体维修技术是跟谁学的?”这疑问盘亘在连小青心里很久,今天才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颜伊白晃了晃酒瓶:“自学。”


    “可你不也是仿生人吗?你怎么”


    “可能我是比较特别的一种。”颜伊白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个仿生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颜伊白自嘲般地笑起来,“看着自己身边的人都在长大,而我日复一日地活着却没有饥饿感,不论是容貌还是个子都没有变化。随着对世界的认知逐渐完善,我仿佛都能听到我身体里的合成骨在慢慢腐朽的声音,我思考的时候脑中的芯片如同命运的时钟一样运转。”


    “但我好像生来就被设定得很聪明,而且对医术极其感兴趣。那些医书上的内容我过目不忘,脑子里就像有个模版,上面全都是这一类学识的印刷体,密密麻麻的字如同字符串般被镌刻在我脑海里。”


    颜伊白叹了口气:“浑然天成的学习能力是我的优势之一。”


    他看向身边坐着的人:“你该庆幸你是仿生人,如果你是人类,这时候已经死透了。蛊毒无解,但对仿生人来说,如果你能抗住浑身大换血,重塑合成骨以及移植记忆芯片的折磨,蛊毒也奈何不了你。”


    “那条蛊虫呢?”连小青问。


    颜伊白淡淡:“我烧死了。长得很丑。”


    连小青于是沉默,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安静地坐在颜伊白身边,又一次郑重:“谢谢。”


    “不客气。我只是需要帮手。”颜伊白冷淡地道。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连小青问。


    颜伊白伸手指了指自己用粉笔画在地上的图:“我最近学了点基础的代码,手底下人刚好也有安装着黑客芯片的,让他们想办法做个能侵入别人电子设备的程序,我要策划一场游戏。”


    “游戏?”连小青讶异。


    颜伊白花了两分钟时间解释落梅游戏,他原本以为连小青会露出赞同的目光,可连小青却皱眉,脸上的表情有些破碎:


    “你确定吗?”连小青不可置信,“这办法太极端了!”


    “你不同意我的做法?”颜伊白面无表情地看着连小青。


    在这短暂的对视里,连小青感觉到颜伊白的气势逼人。


    她忽然意识到,颜伊白完全没想过留退路,他如同闭着眼睛只知道往前的牛,横冲直撞,没人能把他拉回来。


    “我”连小青卡顿。


    面前的人对她有再造之恩,唯一的要求不过就是让连小青为他办事。


    “我们只能这么做。”颜伊白忽然站起了身,他把手里的啤酒一仰而尽,目光在黑夜里粲然决绝,“不让监察局看到决心,他们还会冥顽不灵,十年,二十年,在这片土地上害死无数我们的同伴。”


    “连小青,其实当初纵横俱乐部的人来找我,我是很想救你母亲的。但是我不能。我为什么不能?”颜伊白又嘲弄地道,“因为我如果救了水仙,就是把范书遇推到了监察局的对立面。而且,我也不能过早暴露我的身份。”


    “可是,水仙和你明明也算是我的同伴。一边是我生死相依的朋友,一边是我想高举的大义和我要走的道路,在那时候我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我的天平摇向了范书遇。”


    “但我很痛苦,做了袖手旁观的决定后我每天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所以我找上你,决定还是拉你一把。”


    颜伊白回头看着地上的人,他俯视连小青,目光如秋水:


    “救同类的感觉很好。让我身心舒畅,比我活过的所有日子加起来都舒畅。”


    “我是医生,我救了无数人类,可我还看着他们在虐待仿生人。我做地下诊所,也给仿生人维修治疗,没人比我更知道怎么修缮仿生人,因为我自己就是。”


    “我甚至会给自己做手术。”


    “我也更换过我身上的合成骨。”


    “但是我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步了?以及,我的同伴们沦落到什么地步?监察局有考虑过给我们一条活路么?”


    “所以连小青,收起你的善心。善良的人没有好下场。”颜伊白平静道。


    他目光如刀,在最后沉声,缓缓地问: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已经起了头了,我尝到滋味了,我现在没办法再回头了。”


    “”


    连小青也站起来,她拍拍裤子,只问了一句话:“那范书遇和苏三亭怎么办?”


    颜伊白嘴唇一动,眉毛紧皱,居然没有回答。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回答。


    *


    中央广场。


    颜伊白用匕首抵着范书遇,慢慢地朝着出口处靠近。


    监察局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主要是因为窦章那把黑剑正正好好地立在陆二狗面前,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刺穿陆二狗脑门。


    水仙也跟着颜伊白移动,画屏公会那些戴着面具的人都纷纷涌动到出口处。


    监察局的人在外面让开了一条路,虎视眈眈地盯着颜伊白的身影。


    其实他们都知道,既然窦章那剑如此凶悍,他完全可以当场杀了陆二狗。


    但是窦章没有这么做。


    曾经让监察局最头疼的赏金猎人在此时必须要权衡,用最稳妥的方式保证范书遇的安全。


    而窦章眸色暗沉,目光紧紧跟随着远处金发的男人。


    转瞬间,颜伊白松开手,他和水仙几乎是同时往后猛地退去,空中来了飞车,两人跳上去,极速逃亡,画屏公会的人也如同被打散的保龄球般往四面八方逃窜,被监察局安插在各个哨点的狙击手就位后,毫不留情地开枪瞄准。


    几个正在逃亡的人影倒地,颜伊白那辆飞车在空中左摇右摆,全速前进时又躲避追击,后方天空出现很多像飞鸟的车,车上坐着的全是监察局的追兵。


    而中央广场,监察官们慢慢地放下手里枪支,窦章的剑还没有离开陆二狗。


    “你他吗到底想干什么窦章!”陆二狗咆哮起来,一身冷汗,“我警告你别轻举妄动!”


    窦章置若罔闻,他一步一步朝着范书遇走过去,站在原地的金发男人喉结处有细小的划痕,血珠从缝隙内渗出。


    范书遇抬眸,直视窦章,沙哑着声音问:


    “窦章,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窦章身形一顿。


    范书遇呼吸艰难,目光冰冷:“你有没有事瞒着我?有没有骗我?现在说。”


    “现在说了,我就当没发生过,我既往不咎。”


    窦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点头:“有。”


    范书遇张嘴,话还没说出口,窦章便打断:


    “我后悔了,我不想要你跟我并肩而立,不要你只做我的战友。”


    “我想要你爱我。”


    范书遇闻言一愣,他彻底僵在原地。


    在松塔山上字数少的那个答案,窦章现在给他了。


    *


    一个字。


    ——“爱”。


    第181章 落梅游戏


    *


    小林消息直播间。


    现场的画面都被录入,只是听不到人声。


    地坛上观看这场公开处刑的网友们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监察局,居然,被赏金猎人威胁了?!】


    【我草,吾辈楷模!!!!Z简直帅呆了——】


    【画屏公会居然拿Y做人质?!】


    组织头目的脸暴露在镜头前,有人立刻认出这是曾经给自己看过病的医生!


    一时间网上风起云涌。


    什么声音都有,仿生人的话题再度被推到前线,曾经被监察局封死的话题成了热潮,女子健康福利院的事情也被重新提起。


    林为洵见事情差不多可以收尾,他和观众们打了招呼便下播。


    他站在酒店窗口处,看到监察局的人一批一批从中央广场离开,有的去追杀画屏公会,有的则护送陆二狗回本部。


    而两位赏金猎人立在原地,这爱恨纠葛的场景仿佛被时间定格,各中什么滋味或许只有当事人才懂。


    林为洵咔嚓一声拍摄了张照片,洗出来后,他把照片夹在了笔记本里。


    *


    水仙坐在后座,驾驶座上的颜伊白目光如炬,直冲冲地开着飞行艇,氮气上下颠簸,抖得水仙抓紧了座位扶手,才强行稳住自己的身形,没有直接被颜伊白给甩飞出去。


    飞车上的ai播报:“已为您规划最佳路线——”


    颜伊白按照路线开,导航在前方的电子小屏幕上浮现。


    水仙负责照看四周的情况,在回眸的一瞬间,她和后面百米开外,一辆飞行艇上的人隔空对上视线。


    是王梅。


    连小青一愣。


    颜伊白显然也注意到了后面的动静,他操控着操作台,飞车的屁股忽然探出来两个圆不溜秋的管子,焰火喷射,这不仅仅是加速器,同时是弹管,两发追踪导弹在空中打着旋儿朝着监察局飞车行去!


    连小青忽然坐起身,她伸手在操控台上一划,颜伊白视线落下来,在看清她做了什么后笑出声:


    “怎么,你还想充当个好人?”


    “”连小青没说话,后面的导弹绕开路,俯冲到无人的地面上,炸开浓烟。


    “你不懂。”连小青坐回座位,不多解释。


    颜伊白也懒得再和她掰扯。


    当他终于驱车离开了监察局的监视路线内,颜伊白的飞车已经浑身都是伤,燃料几乎耗尽,降落地上再起不能。


    “分开走!”紧急关头颜伊白一声令下。


    画屏公会的人又四处逃窜,连小青没犹豫,她注意到颜伊白身上受了伤,监察局这次的围剿力度强悍,他们再扎堆只会更显眼。


    于是连小青干脆往大街上跑去,她灵活得如同蚯蚓一般游走再各个房檐上,接着又飞身跳到某户人家的窗前,上空魏来捂耳朵:“来几个人下去抓她!飞车不方便开在居民区!”


    “是!”不同车上的监察官纷纷往下跳。


    连小青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后面的人,她皱起眉,不耐烦地左躲右闪,手里的枪还时不时地开火。


    当连小青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地躲在某个墙缝内时,她屏息凝神地听着外头监察官来回的脚步声。


    “人呢?!”


    “刚刚不是往这来了么?!”


    “我草,不会又跟丢了吧!!”


    “老子又要被司令骂了。”


    “没事,别紧张,大不了我们现在回去支援另外一队。水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会长!陆副官简直要气死了,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再找找,我明明看到她进来了的!”


    连小青心跳很快,她听着脚步声和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呼吸都放得很轻。


    几个人似乎没发现连小青躲藏的地点,画屏公会其他在逃人员还在四处作乱,时间不允许他们不停地搜索连小青,于是几个人不得不暂时放弃,脚步渐行渐远。


    当连小青想要走出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后背发凉,这诡异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抬枪回头!


    枪口抵住了一个白皙的脑门,连小青却皱眉:


    “你是谁?”


    面前的女人没穿着监察局的制服,面色很平静,即使脑门抵着枪口了也从容不迫。


    她穿着西装,白衬衫上系着深蓝色的领带,绑了个干练的马尾。


    “水仙,是吗?”女人开口,表情淡定,“你好。我叫江柔爻。”


    连小青眉间拧出沟壑:“谁?我不认识你。”


    江柔爻点头:“没关系。现在认识也一样。”


    连小青警惕地盯着江柔爻,打量着她的眉眼:“你找我有事?”


    “你是画屏公会的人对么?”江柔爻问。


    连小青嗤笑,脸上浮现不屑,枪口往前推了推,压得更紧:“然后呢?”


    “我给你一个提议。”江柔爻淡定地直视连小青,“你可以跟王梅合作。”


    连小青瞳孔骤然瞪大,她似乎是震惊了一瞬,眼神暗下来:“你说什么?”


    “画屏公会这么单干,最后结局会很惨。这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江柔爻动都没动,任由连小青把枪口对准自己,“你是连如清的女儿,你是仿生人,你想为了仿生人和你母亲报仇雪恨,而复仇的第一步就是让监察局血债血偿,边界线一战他们不愿意救你,间接地加速了你母亲的死亡,也害得你切齿拊心,梦魇缠身。”


    “你觉得监察局冷血无情,你认为自己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所以你从监察局入手,想让他们痛恨悔过。你想让监察局不再滥杀仿生人,尊重你们在时间长河里同样进化出的人格。”


    江柔爻平静:“而监察局的王梅司令,她想做监察局的局长。”


    此话一出,连小青的枪就松了松,她表情愣怔:“她?”


    “她要为她师父正名,也要推翻监察局的庸政。”


    连小青收回手,枪贴在腿侧。


    “你到底是什么人?”连小青死死盯着江柔爻,问。


    江柔爻继续淡定道:“你们的目的不一样,但是可以中和,如果能谈妥,为什么不考虑合作?画屏公会可以帮王梅夺权监察局,你们亲手扶持一位公正严明的新任局长,为你们的未来施展拳脚,不好吗?”


    “而王梅也得到了她想要的。”


    “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连小青严肃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你知道你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几句话牵扯到的是多复杂的现实吗?”


    “我”连小青忽然又散了气,声音低下去,眼底有难过,“她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江柔爻不解。


    “我是纵横俱乐部三大的女儿。方明正死在纵横俱乐部手底下。”连小青抬头,目光凄凉。


    江柔爻上下打量连小青:“那又怎么样?人又不是你和你母亲杀的。”


    “甚至按照世俗伦理来说,你都不是水仙亲生的。”


    连小青一愣。


    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就是这个,可好像在江柔爻眼中,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世仇。


    江柔爻仿佛能看透连小青的心思一般,淡淡道:“这有什么过不去的。”


    “”


    连小青眯眼:“我还以为你会自诩正义,跑来妄想制裁我。”


    江柔爻却笑了:“正义?好女人才坚守正义。坏女人做什么,什么就是正义。”


    这话让连小青心一颤。她目光空顿,面色极其复杂。


    而后,连小青不死心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柔爻摊开手,耸耸肩:“我是一名律师。如你所见,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我非常擅长谈判。”


    “以及,我有一位老师,她很漂亮,很温柔。她教我与人为善。”


    “我今天找你,就只是为了给你提供一条可选择的路。现在我话说完了。你要杀我吗?”江柔爻淡定地瞄了眼连小青手里的枪。


    过了很久连小青才有反应。


    她转身,大步流星,径直离开。


    江柔爻站在暗巷深处,整理了下头发,而后也隐入暗中,缓步离去。


    *


    入夜。


    王梅照常洗漱,她坐在床边,往头发上抹着精油。保养头发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


    窗口却忽然黑影窜动,王梅一僵,她刚要走过去,脖子上就传来冰凉的触感!


    “王司令。”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王梅手臂一下起了鸡皮疙瘩。


    这人轻车熟路地混到了王梅家里,明显不是第一次来。


    “好久不见,王司令。”


    “王梅姐姐。你给我包扎的蝴蝶结很漂亮,我很喜欢。”


    “所以我给你送了一束花,希望你在低谷的时候可以振作起来。”


    “我们的结局不应该是针锋相对的,对吗?”


    “我今天来找你,经过了深思熟虑。”


    “我想询问一下你的意见。”


    王梅心都在发抖。


    细碎的轻语在卧室内响起,灯光亮了一晚上。


    *


    红枫区,小洋楼。


    好像房屋的主人知道范书遇一定会来一样,连门都是开着的。


    半小时前,范书遇去医院要来了体检报告,但这份报告只有苏三亭一个人的。


    他记得自己在刚失忆那会儿,提到记忆芯片的事情,苏三亭说颜伊白和他因为看到范书遇的情况,也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


    但是范书遇去查的时候,发现那天颜伊白根本没有做体检。他的体检报告是伪造的,目的不过是用来糊弄苏三亭的耳目。


    也就是说,颜伊白或许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他和范书遇苏三亭二人的不同。


    他是个感情充沛,级别未知的仿生人。


    *


    查完医院记录,范书遇就来到了小洋楼。


    窦章送他来的。飞行摩托就停在小洋楼对面的街道转角。窦章靠在摩托车座椅处,双手环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范书遇往那漆黑一片的房子内走去。


    【主人,很安全。发财检测过啦!】


    “好。”窦章应了一声。


    范书遇走上台阶,站在门口的时候似乎是深呼吸了一下,才抬脚跨进去。


    进去的一瞬间范书遇就顿住,因为小洋楼已经被搬空了。


    不过,也没那么空。


    范书遇手指压着指腹,压出充血的红和指尖的月牙印。


    客厅正前方有一个屏幕,在范书遇走进去的一瞬间就亮了起来,而茶几上摆着一摞很厚的本子,以及一个没上锁的箱子,但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是在等着他来。


    范书遇垂眸,藏着眼底情绪。


    “老大。”熟悉的声音在大屏上响起。


    范书遇抬头看去。


    颜伊白的脸出现在画面上,他正在凝视范书遇。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颜伊白苦笑一下,“很抱歉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喉结滚动了半天,却只是移开视线:“桌子上有一本相册,你打开看看吧。”


    范书遇于是翻开。


    相册里面是他们三个人的照片。


    每一年都给苏三亭过生日的,一起在凌晨的街道上摆pose,和漂亮店铺合影的,三个人玩游戏输了在对方脸上画乌龟的,苏三亭学黑客哭唧唧而一旁颜伊白看医书看得入迷的,范书遇在理发店和理发师交谈只需要剪一点点就好的,范书遇成为赏金猎人后他们拉钩要攒钱买房的,苏三亭生病在床上奄奄一息而范书遇蹲在一边给他敷热毛巾的,颜伊白第一次手术失败后蹲在地上哭而范书遇揉着他脑袋低声安慰的。


    快乐,悲伤,痛苦,惺惺相惜,报团取暖,遗憾,成长,陪伴,时间的钟摆整整摇晃了近十年。


    颜伊白的声音饱含着难过和不舍,却仍然在范书遇耳畔响起:


    “对不起老大,我欠你和小亭一声道歉。”


    “我亏欠你良多。”


    “亏欠你们良多。”


    “但是这辈子我恐怕还不起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偿还我的罪孽。”


    “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时至今日,范书遇才恍然意识到,曾经颜伊白说这句话,究竟处在怎样的心态上。


    是,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一手成立画屏公会,害死了一整条街的人,尸首成山,策划大型逃亡游戏—落梅,教唆仿生人抵抗命运,以死明志。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回头了。


    颜伊白盯着范书遇的脸色,他嘴唇发抖,声音也颤:


    “老大。”


    “范书遇。”颜伊白直呼其名。


    他缓慢道:“我们到此为止吧。我的功业未竟,我想寻找自己和世界的联系。而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你我已经不再是同道中人了。”


    因为立场不同。


    范书遇是人类,颜伊白是仿生人。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商品。


    他目光凄哀:“今天你我在这里以这种无法接触的方式碰面,不是迫不得已。是我太害怕直视你的眼睛。


    “当你走出这扇门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范书遇。”


    “老大。”颜伊白苦笑,无可奈何,最后道,“我们没办法再并肩作战了啊。”


    因为立场不同。


    颜伊白固执地觉得他们立场不同。


    必须不同。


    不然他没办法狠下心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不能有阿克琉斯之踵。


    *


    从走进去到出来,范书遇一句话都没说。


    他出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箱子和一个厚本子,后头的自动门吱呀一声合上,范书遇忽然蹲下身,把箱子放在地上。


    他摊开,发现里面居然是一件神婆的狐裘!


    窦章在看到这无比熟悉的服装时,整个人如坠冰窖。


    所以,碧春园的神婆


    他猛地看向范书遇。


    范书遇蹲在地上,衣物起了火。


    烟雾滚滚,灰烬在空中飘动。


    范书遇想起来一件事,既然颜伊白这么多年都在暗中为仿生人的事业鞠躬尽瘁,那江柔爻曾经收到过的匿名消息,也出自颜伊白的手笔吧。


    啼笑皆非。


    范书遇站起身,他看上去很坚强,走路和平时一样意气风发。


    窦章的心一沉。


    他知道范书遇性格要强,不喜欢把难过的情绪透露给别人。他经常能在高楼楼顶找到吹风的范书遇。


    所以今晚,窦章或许又需要买几瓶匹诺曹啤酒,去天台找人了。


    他以为范书遇会就这么无视自己,再偷偷地躲到某个角落里掉眼泪,如同受伤的猛兽用舌头舔舐伤口。


    但是范书遇却朝着窦章走过来。


    窦章眼睛慢慢瞪大。


    直到,范书遇在距离他两步时,忽然定住。


    四目相对。


    不舍得淌过肺腑。


    窦章试探性地张开手臂,范书遇于是抬脚走过去,撞进了窦章怀里,他手臂忽然环上了窦章的脖子,勾着,再慢慢把脸埋在窦章颈肩。


    范书遇哽咽:“窦章。”


    “我好难过。”


    “”


    窦章紧紧地抱着怀里人,恨不得能将他揉进心里。


    窦章:“抱一下,抱一下。”


    “亲爱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他在范书遇耳边呢喃,如念诗。


    第182章 滚烫


    *


    地下酒吧。


    江柔爻整理自己的衣服走进来,到吧台清洗了一下自己的手。夜里快三点了,酒吧今天开始打烊,范书遇批准了她假期,允许她出门玩两天。


    她坐在吧台的座位上,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两声。


    消息弹窗里,发信息的人问她现在在哪。


    她思考了几秒,摸起手机回复。


    五分钟后,安静的酒吧门口就响起木鱼声。


    “你这什么破工作。”江阵弦皱着眉,不耐烦地撇开入口处的帘子,就像弹苍蝇般嫌弃,“还不如回公司来。”


    “江总。”江柔爻开口打断。


    江阵弦一僵,摆摆手:“我随口一说。”


    “有事吗?”江柔爻静静地坐在吧台前看他。


    江阵弦屈指挠了挠颧骨,“倒也没有。刚好在附近路过,就过来看看。”


    “我马上要走了。”江柔爻笑,“江总来得还真是时候。”


    “下班了?”江阵弦手臂搭在吧台,扬眉,“我认真的,你要是不想做律师,公司里随便什么职位都给你挑,待遇比这里好千倍万倍。”


    江柔爻摇头:“我不在乎待遇。”


    “那你在乎什么?”


    奇了怪了,出来打工不就为了挣点钱养家糊口么。一说到养家糊口,江阵弦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江柔爻的情况,他试探地问:“你家里人知道你在酒吧做调酒师吗?”


    还是从公司辞职后。


    江柔爻淡淡:“我没有家人。我是孤儿,江总。”


    江阵弦一愣。


    他表情僵硬:“不好意思,我”


    “没事。江总虽然踩了雷,但也事半功倍地了解了我的家庭情况不是吗。”江柔爻皮笑肉不笑。


    江阵弦:


    江柔爻似乎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她额头上还有汗,行色匆匆都还没从脸上完全褪去,而江阵弦打量她,问:“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来找你,行吗?”


    “找我做什么?”江柔爻笑。


    “聊天。”江阵弦生硬地说。


    “明天我不在酒吧。”江柔爻指着墙上的歇业公告,“我休假。”


    江阵弦眼睛慢慢瞪大,“什么节日?”


    他以为自己是忙忘了什么重要的节假日,毕竟在他眼里,在公司里,没什么人会吃饱了撑的休假,就算是生病都要忍一忍,因为随时面临被别人抢饭碗的风险。


    “不是节日。只是我申请旅游,老大就同意了。”


    旅游???


    江阵弦想起来这茬:“我以为只是你的说辞,你还真要环游世界?”


    “当然。江总,我说过了,您不了解女人。”江柔爻笑道。


    江阵弦忽然开始抓耳挠腮,似乎是有点纠结。


    江柔爻不说话,她想到自己十来分钟前还在巷子里被人抵着脑门,生命岌岌可危,现在却看着公司的总裁在和自己扯淡。


    人生还真是变幻莫测。


    半晌,江阵弦面色坚定:“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江柔爻握着杯子的手都抖了抖,睫毛轻颤:“您说什么?”


    “公司里也没什么事,我不在两天他们又不会死。”江阵弦越想越觉得稳妥,“就这么决定了,你一个人去旅行也不安全,带上我一起,这样没人敢欺负你。”


    “万一碰上赛博精神病怎么办?还有纵横俱乐部那些家伙。”江阵弦根本不给江柔爻插嘴的机会,“很好,我马上让助理安排行程。你想去哪玩?”


    江柔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被盯得浑身发毛后,江阵弦声音小了点:“你这么看着我是要干什么?你不想跟我去是吗。”


    江柔爻:“我的计划里,这趟行程我确实是打算独行的。”


    靠!


    这女人居然拐着弯地拒绝我!


    江阵弦的眼神一暗。


    这眼神公司里的职员太熟悉了,这就是江阵弦发火的前兆。公司里四处流传职场生存法则,重中之重,凌驾于万千规则之上的第一条就是,在看到江阵弦黑脸时,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赶紧道歉鞠躬甚至滑跪!江总有时候伸手不打笑脸人!


    显然江柔爻也知道这条职场生存法则,但她并不打算屈服。


    大不了就是在这酒吧里跟江阵弦打一场。


    但江阵弦却沉着脸问:“那我送你花,你能允许我跟着你去吗?”


    *


    飞行摩托稳稳当当地落在公寓花园里,范书遇魂都还没归位,就被窦章抱下了车。


    这次范书遇不再是坐着窦章的后座了,他一路都是缩在窦章怀里回来的。窦章让他坐在前面,开车时范书遇就这么被窦章的手臂牢牢圈在怀里。


    范书遇此刻听不到发财的声音,如果能听到,他会发现发财一路上都在吱哇乱叫。


    【主人,注意行车规范!!!】


    “闭嘴。”


    【嘤。好吧,那发财给你们躲电子眼,千万不要被交通局抓到。】


    这会儿到了飞行公寓,范书遇刷脸开门,窦章紧随其后。


    窦章看得出来,范书遇兴致不高。


    甚至可以说相当低迷。


    “我给苏三亭打个电话。”前头的人低声道。


    窦章应了“好”,他陷进沙发里等待。


    范书遇走到鱼缸边上,捂了捂耳朵,一边拨号一边往鱼缸里塞了鱼食。


    自从监察局从中央广场撤离后,庸城就没有太平过。


    网上铺天盖地的消息传来,但凡能上网的会打字都在话题帖里面留下了自己的足迹,每个人都热烈讨论着这次事件。


    【监察局居然放走了仿生人。那他们明天还会不会继续来一场大规模的公开处刑?】


    【监察局官网我都要刷烂了,一秒钟刷一次,根本没动静,他们是打算装死吗,不回应也不发布任何新的政策,我草,是不是陆二狗怕了画屏公会了!】


    【你们今天没看直播?!我在小林消息的直播间跟完了全程,虽然画面只有一个视角,并不全,但大概可以看得出来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啊,甚至画屏公会的人还拿Y做人质!】


    【所以S级的两个是怎么回事?】


    【楼上,饭都喂到你嘴里了你怎么还不会吃[微笑]】


    【要是直播间能录到现场的声音就好了,我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以及,女子健康福利院的热搜又被顶了上来,这次公司居然没有设置什么违禁词。


    【我记得福利院之前也有很多优秀的学生出来找了工作的,怎么网上一点消息都看不到?难道没有人可以出来说一下具体情况吗?】


    【嘘,楼上,这不能说吧。谁有这个胆子。】


    【死了这么多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劲,纸是包不住火的,监察局别做无谓挣扎了!】


    【有没有谁曾经聘用过Y或者Z的,快联系一下他们让他们出来爆料,我好想看啊啊啊啊,对不起我精神状况不太正常,大人时代要变了!】


    范书遇看到了这些讨论,他作为现场的关键人物,不动声色地浏览着网上每一条急切的评论,但他并不打算说什么。


    因为他要把舞台交给别人。


    夜里快四点的时候,一条评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顶上来,点赞量和转载量都让人咂舌。


    【我是女子健康福利院内出来的学生。】


    光是一个开头就让人震惊,接下来的话更是引起轩然大波。


    【五年前毕业于福利院。福利院内大多数女孩都是孤儿,我也不例外。我们曾经在身体或精神上有所残缺,我同期的同学里有人格分裂者,自闭症患者,重度ADHD患者,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但我可以保证没有谁是在逃仿生人。监察局以查仿行动为由剿灭了福利院内所有老师和同学,曾经毕业,流落在外的我和我的同伴们在得知这件事情后多方求证探查,为了发声我们做过很多努力,但现在我们的团队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大众热烈呼吁,可没有人能站出来说话的原因,我们的举报信没有任何回应,石沉大海,我们走访调查却惹来杀身之祸,我们求助无门势单力薄,无权无势,每天过着刀山火海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头上那边悬着的刀就会砍向自己的脑袋。】


    【我们有同学来自新中城,是重男轻女里的大姐,从小给弟弟妹妹们擦拭擦屎擦尿,出生不到一个月被丢到乱葬岗,差点被活活埋死,我们有同学来自贫民窟,是被轮j后精神失常重度抑郁的社会最底层人士,睡觉时都会担心被人拖走塞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施暴。我们有同学来自下水道口,垃圾堆,山洞,废墟,是弃婴,是天上下雨了才有水喝,土壤松了才有东西吃的可怜虫,活得毫无尊严,可又很想活下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我们从四海八方来,在福利院内被当做花朵对待,被爱被呵护。后来,我们是推免入庸城高等学府的满贯奖学金研究生,是生物科技院的科研工作者,是奋斗在一线的镇卫联盟骑士团成员,是公司年薪几万的工程师,律师,建筑师。】


    【所以今天就着大型处死仿生人的话头,我在此以女子健康福利院幸存者的身份,铿锵有力地质问监察局,你们,凭什么?】


    【你们,凭什么,蔑视我们的生命?】


    【你们凭什么数十年如一日地俯视仿生人,俯视我们,俯视众生,以及,批准监察局行动且至今没有任何作为的世心塔,你们又凭什么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叱咤风云。】


    【如果监察局不能偿还所有的罪孽,不能平息我愤慨仇恨的心,那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向你们讨要。】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


    整个地坛都为之色变,监察局立刻联系公司,要求他们给出账号的IP地址,可后台显示这账号位于黄华区外的边界线上,那里黄土一片,什么都没有。


    公司懵逼了,监察局也懵逼了。


    被提名的贫民窟和新中城都惶恐不安,在言语的利箭下每个人都担心自己会成为出头鸟。


    世心塔,却没有任何动静。


    那座通天巨塔高耸云端,一向自诩孤傲。


    *


    室内。


    范书遇暂时没管网上的言论,他知道江柔爻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复仇,所以他不发一语,让本次事件最重要的两个赏金猎人退后一步,给更义愤填膺的人说话的时间。


    忙音响了几声,对面的人才接起。


    此刻,庸城高等学府,学生宿舍。


    苏三亭推门而入,看上去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你腿好啦?”室友也没睡,正在通宵打游戏,他盘腿坐在床上,双人间内几乎都是室友的东西,苏三亭东西很少,因为他经常请假回家,不太喜欢住在宿舍。


    苏三亭其实绷带还没拆,但他能自如行动。


    “差不多。诶,我老大给我打电话,我就在这里接啦?”苏三亭讨好地冲着室友笑笑。


    “哦,没事。我戴着耳机,你吵不到我。”


    苏三亭于是盘腿坐下,兴奋地接起:“老大!——”


    “老大怎么啦!”


    “怎么情绪这么高昂?”范书遇还以为对方这时候应该很困,准备休息了,毕竟明天得上课。


    “我在图书馆通宵学习!!!”苏三亭非常骄傲地拍了拍胸脯,“我是不是特别勤学好问,老大你快夸我!”


    他成绩单下来的时候立刻就给范书遇发过去照片,明晃晃的年级第三十九名闪瞎了范书遇的义眼。


    “好。”范书遇笑了笑,“但你也注意调整作息,不能总这么熬。”


    “我知道的老大,所以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情呀?”


    范书遇这下不说话了。


    他垂眸,电话那头也很安静,苏三亭是个比较敏感的人,他听得出来范书遇有话要说,而且是很重要的话,否则不会在开口的时候还要犹豫一阵,做心理建设。


    于是苏三亭也不催,只是嘴角噙着笑,等待。


    “小亭。”范书遇轻声。


    苏三亭一愣。


    范书遇很少这么叫他,很少很少。会这么叫,说明真是大事。


    苏三亭有点害怕了。


    果然,范书遇道:


    “等天亮的时候监察局大概就会发布关于画屏公会的消息。在此之前,我有话想和你说。”


    “网上的消息你肯定也看到了。当时我在现场,我被画屏公会的会长挟持。”


    范书遇知道苏三亭总会有知道的那一天的,所以干脆地进入正题:“他露脸了。”


    “是小白。”


    一句话如惊雷般劈在苏三亭头顶。


    室友猛地从床上跳下来,他看着苏三亭把黑客脑环猛地砸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我草,亭啊,这玩意死贵了!你要被辅导员骂死!”室友吓得都不敢动弹。


    苏三亭目光却变得和以往不同,极其狠戾,他只扫了室友一眼,就当室友不存在般,低沉:


    “老大。”


    “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


    “小白他,他是仿生人?”


    “他骗我。”


    “他骗我?!”苏三亭比范书遇激动多了,这才是一个常人该有的反应。


    他浑身血液发冷,挂断电话后,苏三亭肾上腺素狂飙,冷脸,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给能倒背如流的号码。


    颜伊白却没有接。


    *


    室内。


    范书遇打完这通电话,就好像卸下去所有的重担,他看着鱼缸里正在吐的小丑鱼。


    发了一会儿呆,沙发处传来的动静惊动了范书遇,当他回头的时候看到,窦章朝着自己走来。


    “先坐吧。”窦章低声。


    范书遇却忽然攥住了窦章的手。


    窦章一愣,回头。


    “我也有话跟你说。”范书遇漂亮的眼睛在光下却黯淡着。


    窦章眉毛一动,“好。”


    沙发。


    范书遇细细地打量面前的男人,窦章这会儿有点如坐针毡。


    “窦章。”范书遇开口,眸里情绪难掩低落,“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从我走出那栋小洋楼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和颜伊白要分开了。”


    “在中央广场”范书遇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我想你大概也不喜欢被人利用。”


    他坦诚道,“当时我可以反抗的,但是我没有。”


    窦章闻言眯起眼睛,没说话。


    范书遇于是继续:“因为颜伊白说他今天是来救人的。他向我要了一个心愿。”


    这个人情,就算做道别吧。当时范书遇是这么想的。


    从此以后,他和颜伊白各走各的路,互不相见,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们就是敌人。


    “但是你”范书遇叹息,“你好像当真了。”


    “我那时候在配合颜伊白演戏,我不想瞒着你。”


    窦章还是没说话。


    “你生气吗?”范书遇心提到嗓子眼问。


    窦章的话让范书遇更震惊:“我不生气。”


    “我看出来了,所以我其实也是在配合你演戏。”他突然笑了,眼底是兴味盎然,“不然你以为呢?”


    “我说过了,当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模样特别诱人。”


    窦章摊手耸肩,目光沉沉:“我一向不会拒绝的。”


    范书遇心里涌起惊涛骇浪。


    窦章知道??


    他脑子里一下闪过很多想法。


    要逼迫监察局同意放走那批仿生人,窦章又是拿剑架在陆二狗脖子上用生命威胁,又是命令监察官不准动不准插手,试图越线试图干扰监察局行动,还隐隐约约有要分权的意思,简直可以算在陆二狗的雷区蹦迪。


    虽然如今的窦章恐怕是镇卫联盟来都压不住,可到底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的。


    而且,还有池核。


    一旦监察局公布简易池核的消息,就会有无数人以头抢地想要得到,纵横俱乐部也在暗中蛰伏。


    太早暴露自己的牌不是好事。


    范书遇现在想的,窦章大概都能猜到,于是他伸手捻着范书遇肩侧的金发,笑:


    “不用考虑那么多,没有什么比你看我的眼神还重要。”


    “我能兜底。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是黑客,我是赏金猎人,我有发财,有剑。你就是捅出天大的篓子我都给你兜到底。”


    范书遇喉结一动。他忽然就低头抹了抹眼睛。


    我草。


    窦章瞬间慌了:“怎么了??”


    他赶紧伸手护在范书遇手臂处,低头要去看范书遇现在是什么表情,可在低头的一瞬间,清冽的清晰扑鼻而来,面前的脸无限放大,唇上落了个吻,蜻蜓点水般。


    窦章浑身一僵。


    范书遇别开脸,小声:“谢谢。”


    我草。


    窦章眼神暗下来。他突然猛地伸手绕到范书遇脑后,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凑上去堵着范书遇的呼吸,唇齿相依时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带着点焦急,更热烈,甚至烫得范书遇那双琉璃眼里泛起一层波光潋滟的水雾。


    义眼能根据佩戴者的心情变幻,此刻范书遇瞳孔细碎的光动了动,瞳仁就像猫遇到兴奋事物时一样,慢慢放大。


    软舌极富技巧勾缠着,范书遇渐渐被亲得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地抵上窦章的胸膛,又被窦章揽住细腰。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窦章都比上一次更会亲,范书遇身上的感官更敏感,被刺激得浑身发麻,窦章的手开始不老实,似乎是忍不住般在范书遇腰间捏了捏。


    范书遇的背一下弓起,他说话声断断续续:


    “你干什么?”


    窦章喟叹一声,狠狠地咬了一下范书遇嘴唇,开始念诗:


    “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他在范书遇耳边说话,就像羽毛一样撩刮着范书遇的耳廓,热气钻入,让人耳根发痒。


    范书遇的心都跟着抖了抖,热度往双颊蜿蜒。


    他止不住地红了脸。


    窦章牵着范书遇的手摁了过去。


    范书遇知道此刻窦章已经很克制,除了呼吸声很不平稳以外,没什么别的行动。


    耳根传来热流。


    “你?”范书遇呼吸一紧,心跳很快。


    他状似平静地问出这句话后,窦章眼神更暗。


    窦章忽然伸手抱着范书遇,把人直接提到了自己腿上坐着。


    范书遇大脑宕机。


    光听着窦章说,范书遇还懵懂着,现在被抱着坐下,范书遇才深刻感受到——


    铺天盖地的强势气息袭来。


    以及,某种欲望。


    这姿势让范书遇觉得危险。


    窦章又轻轻叹息一声,呼吸如热浪般刮着范书遇脸颊,他在范书遇耳边,沙哑问:


    第183章 诗鬼


    *


    窦章的眼睛暗得像黑色涡旋,深邃里带着无法忽视的吸引力,手心的力道越来越大,抵在范书遇腰间略安抚地捏了捏。


    范书遇弓着背,趴在窦章肩膀处咬手背。


    客厅的沙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折出来延展床,两人同时陷入一片柔软。


    一股天旋地转袭来,范书遇倒在床畔,靠手臂撑着才勉强直起腰,可他张嘴刚要说话,窦章俯身低头,手掌抵着范书遇后脑往前压,逼得范书遇不得不和他唇齿相依。


    空气里传出暧昧的声音,听得人面红心跳,范书遇呼吸被窦章缠得不稳。


    那双总是黑沉如曜石的眼眸内映着范书遇的瞳孔,视线交汇处,目光滚烫如急火,燎在四周,带起一阵精神上的震颤和麻意,让人难以自拔地沉沦。


    “不行。”范书遇瞳孔放大,脑中警铃大作,他有了危机感,感受着来自窦章的迫切,气势逼人,于是他的手抵在窦章胸膛处,又颤声,在这时候说,“不行。”


    “不行?”窦章低笑,喉结滚动,目光更沉,看一眼就仿佛能将人吸进去,“那为什么亲我?”


    “都说了让你少勾引我。”


    范书遇身形一僵,心道什么时候说过!而且他什么时候勾引了?!


    但他知道不能这么说,要是真这么说绝对会被窦章吃干抹净,他看得出来窦章今天态度格外强硬。


    窦章二话不说又欺身压下来,范书遇别过头,他的吻就落在耳后。


    “不行”范书遇抵在窦章胸膛的手紧了紧,他唇光潋滟,就像饱满的蚌埠,手指指尖泛着粉,尽管浑身都因为窦章的撩拨点火而发烫,但还是做了推拒的动作。


    窦章在他耳边忽然叹息一口,浓重又低沉。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窦章侧头看他,眼眸炯烁,情绪深邃。


    “你就当救命好不好?”


    范书遇的心咯噔一下。


    窦章突然伸手和他十指紧扣,指腹流连不舍地摩挲着范书遇的手背,接着他带着范书遇的手。


    “要么你帮我,要么我继续。”


    “二选一。”


    他沉沉地盯着范书遇,目光烫得好像能将人融化。


    范书遇金发垂在脑后,如瀑布雨帘蜿蜒在身侧。


    他仰躺在沙发上时的情景就像一副画,美得不可方物,琉璃眼内波澜起伏,乍一看以为他真被人欺负得紧。


    实际上他感官被刺激,只觉得前所未有地酣畅。眼尾发红。


    窦章不敢再接着看,怕看多了自己会更心痒。


    于是他垂眸,压着范书遇纤细的手腕,指腹略带诱惑意味地捏着范书遇指骨,声音沙哑地催促:


    “选一个。”


    室内安静了几秒,范书遇声音很轻很小,似乎是极其摇摆,梗着脖子道:


    “我帮你。”


    窦章呼吸越来越明显。


    安静的室内只有这一个角落躁动着。


    在冲破桎梏的瞬间,范书遇耳边响起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声音。


    听得范书遇的心跳也跟着这呼吸共同颠簸。


    他觉得自己手都快麻了,手腕发酸。


    在窦章逼人的视线里,范书遇不得不重复尽可能地不间断的机械动作。


    他头一回做这种事情。


    当他感觉窦章腰腹紧绷的瞬间,自己的手脏了。


    粘稠的感觉有些陌生


    范书遇红着眼睛和脖子,抽身。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掌心和指缝挂着的东西,发了会儿呆。


    就像做梦般,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平时拿枪握鞭的手还能有这种用处。


    显然身后的人还没有要简单放过他的意思。


    范书遇耳后脖子被咬了一口,有点疼,这让他回忆起自己在松塔山上受过的“伤”。


    范书遇一哽,恼羞成怒:“窦章,你他吗混蛋!”


    “这就混蛋了?”窦章声音从范书遇肩膀处传来,他餍足,眼睛眯成长缝,满足地用舌尖抵了抵上牙膛,顺便还在范书遇脖子上留了个牙印,“我以后还会有更混蛋的时候,麻烦赏金猎人Y先生做好心理准备。”


    范书遇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很想翻白眼,但窦章从桌上扯了纸巾,他从刚才强势逼人又带着点疯狂的状态里抽离,兴致很高,牵着范书遇的手拉过去,慢条斯理地给他擦拭。


    “我的手是用来给你干这个的吗?”范书遇冷笑。


    窦章头都没抬,爱不释手地擦着,颠来倒去,反反复复,他笑:“嗯,不是。”


    “对不起亲爱的小书,我错了。”窦章张口就来,丝滑地道歉。


    范书遇瞪眼:“你以后不”


    “对不起亲爱的。”窦章打断施法,抬眸冲范书遇眨眨眼,转而又笑,眸中带着促狭,逗道,“那我给你舔干净?”


    范书遇呵气如兰:“滚。”


    窦章面不改色,嘴角保持着弧度,他真来来回回给范书遇擦干净手指,又庄重地牵着范书遇,在手背上落了个吻。


    吻的时候抬眸和范书遇对视,眼底是灼人的情绪。


    范书遇被这目光烫得睫毛一颤。


    他发现窦章这会儿好像真的好高兴,高兴到抱着范书遇一刻都不能分离,非得扬言说要帮范书遇也解决一下问题。


    范书遇很嫌弃地用胳膊肘抵着身后的人。


    窦章爱不释手地玩着范书遇的长发,骨节分明的手指来回缭绕,把金发缠在上面一圈一圈打转。


    夜里范书遇洗漱后要睡觉,这会儿苏三亭还在学校里,飞行公寓开启漂流模式,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窦章没必要再继续睡沙发。


    在范书遇躺下的瞬间,窦章就丝滑地钻进了被窝里,前胸贴着范书遇后背,把人圈进自己怀里。


    熟悉的清香在鼻尖蔓延开,范书遇动了动,窦章以为自己又要被胳膊肘攻击,范书遇却低声,意识有些迷糊道:


    “轻点抱”


    窦章手臂一僵,从范书遇脖间抬眸看怀里人的侧脸,范书遇睡眼惺忪,眼皮很重,这会儿已经睁不开眼。


    “好。”窦章低声,手上力道松了点,但还是牢牢把人圈在怀里,贪婪地凑在他脖颈处轻嗅。


    窦章并不困。


    甚至可以下去夜跑。


    等范书遇呼吸渐渐平稳以后,窦章又在黑暗中打量怀里的人。


    这张脸很漂亮,金发矜贵,范书遇有一副人见人爱的皮囊。


    但窦章不在乎这副皮囊如何。


    当窦章第不知道多少次细细描摹范书遇的脸时,他忽然错愕了下。


    因为有泪痕。


    范书遇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像很伤心,眉头紧皱。


    窦章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只是沉沉地凝望着怀里的人。


    他想,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范书遇这么伤心,至少不能是因为他。


    不能是因为欺骗和离开。


    他又止不住地收拢手臂,紧紧抱着范书遇。


    喜欢。


    很喜欢。


    太喜欢了,以至于嫉妒他会因为别人而流泪。


    太喜欢了,又想着,只要他能开心就好,以及,好好活着。


    别的无所谓。


    上刀山下火海,窦章也认了。


    *


    范书遇是被吵醒的。


    隔音帘露出一条缝,客厅里传来的声音空荡悠远,但仔细听,也能听得清。


    他瞬间恢复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猛地拉开帘子。


    客厅内,苏三亭正在吵架:


    “啊啊啊啊!!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窦章抱着手臂靠在墙边,扬眉:“什么?”


    “你是从我老大的房间里走下来的!!!”苏三亭抱头尖叫,“师父你你你!!你居心叵测!你狼子野心!你不知好歹!你有悖人伦!你色胆包天!!!”


    窦章:


    “我都没有和老大单独睡过觉!我都没有躺过那张床!”苏三亭吱哇乱叫,“快点给我一个花瓶,我要往地上砸!”


    窦章环视了一周,还真找了个空花瓶递给苏三亭,苏三亭接过的时候却愣住,吱哇一下大哭:“你怎么这样!你怎么不安慰我?!”


    窦章于是正色问:“我说我只是上去看看他醒了没,你信吗?”


    苏三亭眼泪汪汪,瞪大:“真的?我信啊。”


    “只要是师父你说的,我就信。”


    窦章表情捉摸不透,梗了下:“行。你信也行。”


    苏三亭一看窦章表情不对,感觉自己被耍了,张嘴又要乱叫,头顶落下来低声:“大早上的,你们干什么?”


    苏三亭抬头,发现范书遇醒了,他一下焉了:“老大,呜呜呜。”


    “你今天不是应该在学校吗?”范书遇奇怪地问。


    苏三亭摸摸鼻子:“哦。我跟老师请假了。晚上再回去。”


    “为什么?”范书遇以为他哪儿伤还没好,作势要检查。


    苏三亭连忙摆手:“我没事老大,我”


    他的情绪低落下去,脑袋也越来越低:“我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范书遇伸手揉了揉苏三亭脑袋:“看小白?”


    苏三亭不说话了。


    “你联系他了吗?”范书遇问。


    客厅内忽然安静下来,窦章很有眼力见地溜进了厨房,去做早餐。


    于是,客厅只剩下苏三亭和范书遇两人。


    沙发处,苏三亭抱着手臂,叽里咕噜地骂:


    “老大,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觉,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白要骗我们!”


    “他是仿生人又怎么样,早和我们说不就好了吗?难道我还会因为他是仿生人就”


    这会儿范书遇抱着平板,他忽然问:“你砸了黑客脑环?”


    “”苏三亭心虚地点点头,“老大你怎么知道的?!”


    “学院给我发信息了。”范书遇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就摁了支付,让学院重新给苏三亭买一个,顺便还补偿了毁坏学院物品的费用,“你继续。”


    苏三亭摸出手机,把里面二十多个通话记录亮给范书遇看:“老大,小白不接我电话。我一直打,但都没人接。”


    “我”苏三亭扭捏,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范书遇了然:“你想让我打一个试试?”


    苏三亭瞬间抿起嘴唇。


    范书遇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苏三亭的性格,如果范书遇不打这个电话,苏三亭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而且颜伊白确实还欠苏三亭一个解释。就像之前一样,范书遇觉得这些话都不能自己代颜伊白说,得让颜伊白亲口说。


    于是范书遇在联络人里翻了翻,拨通了同样能让他倒背如流的号码。


    忙音响了好多声。


    苏三亭的心跳都跟着忙音一起抖动,他正襟危坐,明显紧张到身体紧绷,眼眶里因为通宵没睡着的红血丝若隐若现,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只是强撑着。


    滴一下,忙音断了。


    电话两侧的人都屏住呼吸,苏三亭手指紧紧攥着大腿的裤子。


    两侧都没人先开口,安静片刻后,颜伊白的声音才响起:


    “范书遇?”


    这生硬疏离的称呼让在场三人都心跳骤停。


    窦章此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沙发上两人的背影。


    平板投影出通话界面,在空中浮现出一个小方框。


    颜伊白的头像已经变成一片空白,他又继续开口:


    “有什么事。”


    这声音冰冷,和记忆中总是温和穿着白大褂,喜欢说古诗词的男人风格迥异。


    疏离的声线把苏三亭拉回现实,他几乎全身都在发抖,红着眼眶问:


    “颜伊白,你不接我的电话,是什么意思?”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吗?”


    电话对面的人似乎是愣住。


    颜伊白嘴巴张大,很多话堵在喉口,他没想到苏三亭此刻就在范书遇身边。


    某高楼楼顶,太阳悬挂在天边,彼时阳光正好,撒在地面上,地平线处是无尽头的建筑群,由近及远慢慢地缩小,颜伊白眺望远处,盘腿坐在地面上,手边还放着一盏茶,他看上去优哉游哉,是在享受清晨的时光。


    “我们现在还有说话的必要吗?”颜伊白淡淡问。


    他知道范书遇一定已经告诉了苏三亭真相,包括自己的身份。他也知道,自己的手机一直震动,来电显示人从来没变过,二十多次都是曾经关系最紧密的朋友打来的。


    “有。”苏三亭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这会儿他格外坚强,没有大哭小叫也没有气得怒吼,而是紧绷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在颜伊白面前太狼狈,“当然有。”


    “你还欠我一份道歉。”


    颜伊白一顿:“如果你是来找我要道歉的,我可以给。随时。”


    “对不起,小亭。”


    “我骗了你,我是仿生人,这么多年我都在暗中谋划,我成立了画屏公会,我杀过很多人。我说想搬出来住其实是因为画屏公会筹建到了关键阶段,我无法再瞒着你们偷偷做事,我必须要一个独立的空间,要和我手底下的人碰面交谈。我也不是单纯为了什么狗屁的医者仁心而奉献我所追求的事业,我只是找个借口摆脱你们,好让我的部下有安身之所。我在小洋楼里给仿生人做手术,我救了水仙的女儿。落梅游戏是我一手策划的。”


    “我说过,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也没办法回头。”


    苏三亭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站起身对着屏幕大吼:“颜伊白!你闭嘴!!”


    “是你要我道歉的。现在又不愿意听我说了?”电话里的人声出奇冷漠。


    苏三亭就像被针扎的皮球般泄了气,他倒在沙发上,不断地揉搓着头发,目光僵硬:“你你”


    “小白,你你为什么我们,我们不是朋友吗?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说?这么多年了,我们难道非要闹到这一步吗?我承认我之前对你态度不好,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不愿意回来是因为我对不对?如果我足够强大,你会不会在做选择的时候考虑向我求助?”


    “苏三亭。”颜伊白冷声打断,他近乎绝情地说,“不管你多强大,我都不会向你求助。因为你不是仿生人,你和我终究不能站在同一立场上。”


    “我们曾经确实是很好的朋友。”颜伊白冷静道,“但以后不是。”


    他拼了命要斩断些什么,“今天这通电话是最后一次。就算你再让范书遇找我,我也不会接了。这个号码你们趁早遗忘吧。”


    “你说得真简单。”苏三亭笑了笑。


    他手指抓着脸颊和太阳穴,居然抓出几道血痕,范书遇眼眸皱缩,伸手拦着,废了很大力气才扒下来苏三亭扭曲的手指:


    “苏三亭!你干什么?!”


    苏三亭牙齿都打颤,他哆哆嗦嗦,抬眸时眼睛是麻木和空洞:“好,真好。那就如你所愿。颜伊白,我就当你是死了。我就当十年来我都养了条白眼狼,下次再见面,我会杀了你。”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在电话两侧都掀起惊涛骇浪。


    范书遇手指紧攥,蜷缩成拳。其实他知道,苏三亭能在贫民窟就混得风生水起,能得到上帝的赏识,其实绝不会只是一个整天哭哭啼啼的软蛋。


    就像每次范书遇找到苏三亭的时候,他虽然浑身都是伤,可也从来没有对那些欺负他的人俯首称臣过。


    有些人表面上看去很好相处,脆弱不堪,可心里却有一头野兽。


    苏三亭说“我会杀了你”,颜伊白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声音变得很低很缓:


    “好。”


    颜伊白挂了电话。


    室内,苏三亭还在发抖,他钻进范书遇怀里,抱着范书遇,抓着范书遇后背,突然嚎啕大哭:


    “老大”


    范书遇咬着嘴唇,手搭在苏三亭后脖颈上安抚。


    窦章皱眉看着客厅的一切,他别开脸去,面带不忍。


    *


    高楼。


    颜伊白六神无主地喝光了茶,太阳高悬,庸城活过来了,街道上开始出现行人。


    监察局在半小时前公布了中央广场的情况,其中有一张高清的头像,是颜伊白的人脸。


    他如今光荣地成为了悬赏榜上排名第一的猎物,监察局重金悬赏,四面八方的赏金猎人都在蠢蠢欲动,而甚至,排在颜伊白下方的人是青鸟和蜜糖。


    他扯动嘴角,似乎是很满意这个结果。


    他居然有一天能成为这么响当当的人物,比纵横俱乐部还威胁,还让监察局头疼,可又无可奈何。


    这就是他想要的。


    作为医生,他救过无数人和仿生人,本质上这两者都没什么不同,可他下意识地把自己归结于仿生人,他和他们才是同类。


    日复一日地拯救敌人的生命,这种生活颜伊白已经厌烦了,他看到虚伪的人类就想吐。


    但颜伊白心里还有个疑惑。


    他一直都不知道创造了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创造他又有什么目的。


    在颜伊白低头思索的时候,身边响起了脚步声。


    他抬头看去,发现来人是连小青。


    连小青身上被范书遇打出来的伤也已经痊愈,在颜伊白手底下,没有什么仿生人是他治不好的。


    “日安。”连小青淡淡道。


    颜伊白坐直了点,“来干什么?”


    “画屏公会接下来有什么活动?”连小青蹲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颜伊白擦了擦自己的白大褂,“当然是继续下一场大规模的落梅游戏,并且尽可能地拉拢绫罗高级别的仿生人,帮助他们叛逃。”


    半晌,颜伊白都没听到声音,他于是抬头,连小青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怎么?”颜伊白皱眉。


    连小青于是问:“你知道吧,范书遇和窦章帮过我。”


    “哦?”颜伊白不动了,“所以呢?”


    “你用她的匕首抵着范书遇的脖子,让他受了伤。”连小青定定道,一字一句,“我不喜欢。”


    “”


    颜伊白的表情变得危险起来:“你什么意思?”


    连小青突然站起身,她俯视颜伊白,双腿又长又直,黑发被风吹得扬了扬,挡住半张漂亮又疏离的厌世脸,眸中情绪带着不满和冷然:


    “我不认同你的做法。画屏公会如果真想为仿生人谋出路,落梅游戏不是好的选择,和监察局死磕到底,不停地牺牲仿生人的生命,也不是明智的策略。”


    颜伊白眯眼。


    “连小青。你还不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是吗?人类要你死,他们都是庸才,却妄想左右一切。”


    连小青却笑了。


    在此刻她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天在小卖部里自己送出去的小红花,是阿姨老板给她塞的一大袋零食,是窦章付的高昂医疗费用,是范书遇陪着她轻声细语说话,一起等着手术灯亮起的情景。


    “我这两天遇到了一个人,她说她有一位老师教她与人为善。我的母亲也这么教过我。”


    “所以我也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颜先生。”连小青弯腰鞠躬,足尖轻点地面,像跳芭蕾舞谢场般,“我无法苟同你,我将背叛你。”


    颜伊白瞳仁抖动,他面目浮现怒容:


    “连。小。青。”


    “是我救了你,赋予你新的生命。”


    “我同样能毁了你。”


    连小青却慢慢后退,面带笑容:“是吗。那就公平竞争吧。让我们来看看,画屏公会最后到底会落在谁的手上。”


    “我很期待和您的较量。”


    “告辞。”


    她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颜伊白坐在原地,皱眉,好一会儿没反应。


    半晌,他自顾自地给自己的茶杯重新斟满了茶,慢慢地抿着。


    这时候云层移动,阳光透下来,把高楼楼顶的大半都照亮,颜伊白看着自己的腿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藏在黑暗里。


    云层都被日光照得金煌,他在几百米高的楼顶仰望,一只手撑在地面处,掌心磨蹭处些许印子,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味。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笑,举杯对日,晃了晃:


    “吾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第184章 火树银花


    *


    金灿阳光通过云层漏下来,四处安静无风,空中连一只鸟都没有。


    在连小青走后没多久,颜伊白再次感受到有人靠近。


    维克托戴着圆顶礼帽,穿着西装燕尾服,手戴白手套,站在颜伊白面前冲他鞠躬:“颜先生。”


    “你怎么来了?”颜伊白问。


    维克托抿唇:“我去小洋楼巡视了一回,范书遇已经把相册和箱子都拿走了。”


    颜伊白淡淡:“好。”


    “您没有别的话要说吗?”维克托站着没动,目光黯然。


    “我有什么话要说?”颜伊白皱眉。


    维克托叹气,他摘下礼貌,手放在腹部鞠躬:“颜先生,自从你找上我,我就把你当成了同伴,为了帮你做事,我主动从地下酒吧辞职,可现在的情况和你答应我的事情有些不一样。”


    颜伊白看他,定定地问:“哪不一样?”


    “您当初并没有告诉我,实现仿生人平权的方式是策划落梅游戏。说实话,我认为这行为不妥当。”


    维克托说话轻声细语,他即使生气了也不会表现出来,说话语气一直淡淡的,极具绅士风度。


    可颜伊白就是从这话语里听出了浓厚的指责。


    “所以?”颜伊白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愤怒,而是抬起下巴,反问,“你也要背叛我?”


    维克托不太清楚这个“也”是怎么来的,他垂眸:


    “我只是不太理解您了。”


    颜伊白站起身,后头停着他的飞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又淡淡道。


    维克托愣在原地。


    而后,颜伊白拍了拍腿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驾车离开。


    *


    两日后,入夜,地下酒吧。


    范书遇在吧台调酒。


    江柔爻旅游回来,整个人容光焕发。


    “老大,我来吧。”她伸手要接范书遇手上的杯子。


    范书遇看着江柔爻娴熟地开始晃杯子,酒吧此刻客人很多,只是,范书遇注意到角落里一直有一道视线逡巡在他们身上。


    江阵弦很谨慎。


    以往只有江柔爻在的时候,江阵弦才会坐在吧台前。今天他来的时候,范书遇也在场,于是江阵弦原本的行动路线就打了个弯儿,他摸到了角落里的某个座位上坐着,扫码点了餐,并没有要继续靠近的意思。


    范书遇知道,江阵弦这会儿在细细地打量自己。


    Y的这家地下酒吧已经成了江湖人士最爱聚头的地方,四处都是交谈声,窸窸窣窣,来的人几乎都戴着帽子或者口罩,压低声音,酒吧内有一股神秘的气氛。


    “这次旅行开心吗?”范书遇低头,在擦拭吧台上的酒渍,低声问。


    江柔爻笑:“很开心。我还没去过天空之城呢,这次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虽然没有每个景点都逗留,但也让我大饱眼福了一番!”


    “我是和江总一起去的。”江柔爻顿了顿,补充。


    范书遇扬眉。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范书遇能感受到停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得更有侵略性,审视意味浓厚。


    当然,不止江阵弦。


    今天来酒吧的人无一例外都在以不同的角度偷偷打量范书遇。


    范书遇的金发在灯光下十分显眼。


    他们各怀鬼胎,神情迥异。


    范书遇不动声色,和江柔爻继续说着。


    酒吧里的人几乎都在聊这次监察局发布的新公告和悬赏令。


    “画屏公会的会长信息出来了,Y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


    “虽然但是,没人敢说。尽管大家都知道会长和Y关系不一般,可目前为止我都没看到有人敢大开特开讨论帖,来扒他们的故事。”


    “今天来的好多人都是想看范书遇笑话的吧?”有人神秘兮兮地说。


    “看他笑话?那要看你有没有命走出这家酒吧了!”也有人冷笑了一声。


    “我听说Y在贫民窟的时候也被推心置腹的人欺骗过。我还以为这次来会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美人,再不济,掉几滴眼泪也是应该的。但他好像跟个没事人一样。”


    “你不懂,做了十年赏金猎人,早就习惯了。我今年才干到第三年,身心俱疲,精神麻木杀人手起刀落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担心,我会不会成为一个怪物。”


    诸如此类的谈话从四面八方涌现,范书遇在视线中心,也只是平静地擦着桌子,清洗杯具。


    忽然地,角落座位上的人站起身,径直朝着吧台走来。


    “一杯莫吉纳,一份甜点。”江阵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范书遇甚至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他听过江阵弦和江柔爻的通话,这带着点粗粝的男中音还是很好辨认的。


    “好。”范书遇抬眸,冲着江阵弦笑了笑。


    他的笑容这会儿纯良无害,看起来不该属于一个极其危险的赏金猎人。


    “你就是范书遇?”江阵弦坐在高脚凳上,眯着眼睛打量。


    范书遇平静地和江阵弦对视,“对。这家酒吧的老板。”


    老板。


    江阵弦心里咯噔一声,余光忍不住地瞟向一旁的江柔爻。


    他曾经也是江柔爻的老板。


    “你身上安装有义体?”江阵弦忽然问。


    这个话题起得很微妙,范书遇盯着江阵弦的脸,心里盘算着。


    义体一般都生产自公司,而公司如今的掌权者就坐在范书遇面前,居然还主动询问义体的事情,可想而知,要是范书遇的回答有一点问题,都很危险。


    因为他的义体级别很高,极具危险,还不是正规渠道购入。


    “江总对我感兴趣?”范书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这问题的语气意味深长,带了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江阵弦听到这话,眼睛瞪大,猛地一拍桌子:“胡说!你,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可能对你感兴趣!我他吗是直男!”


    范书遇:


    说完,江阵弦的余光又止不住地往江柔爻身上瞄。


    在诡异的沉默里,江阵弦狐疑地瞧着范书遇那张白净的脸蛋,每每和范书遇对上视线的时候,江阵弦都能清晰地从范书遇的义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小人影缩在范书遇的瞳孔上,那双琉璃瞳仁里带着碎光。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是人群注目的焦点。


    虽然他对范书遇不是那方面的感兴趣,但是也有些方面挺感兴趣的。


    “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哪一点这么有吸引力,能把我公司的律师给撬走。”江阵弦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他目光阴沉。


    当江阵弦不说话,只是盯着人看的时候,他身上就会缭绕着一股稳而强大的气场。江阵弦是公司现任的总裁,他在人前从来是光鲜亮丽,说一不二,旁人只有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份。


    即使出了公司,江阵弦也有底气和人硬碰硬,这会儿酒吧外头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保护着江阵弦。


    “江总。”江柔爻打断了两人的电话,她看了范书遇一下,转而对着江阵弦,端上他点的东西,“您要的招牌和甜点都做好了。”


    江阵弦一愣,伸手接过,接的时候小声:“哦。谢谢。”


    谢完,江阵弦又略带敌意地瞪着范书遇。


    范书遇似乎是无奈极了,他摊开手笑:“江总,江律师在我的酒吧里工作,不是我强人所难。你没必要这么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不是强人所难,不然你以为你这酒吧还能开到现在?!”


    江阵弦哼哧一声,颇为冷然地灌了一口莫吉纳。


    “我只是奇怪,你到底哪里特别。”


    “还有,我告诉你,平时庸城想见我的人多了去了,今天你能在这和我说上几句话,是你的荣幸!”


    江阵弦吹鼻子瞪眼,“你该感谢你开了这家酒吧,还能招聘到我公司的前员工。”


    范书遇淡定自若地笑了笑:“江总,平时庸城想见我的人也多了去了。不过没有几个是能完好无损回去的。”


    这话带了点挑衅意味,江阵弦眼睛慢慢便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人,心里把范书遇骂了个八百遍。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然而在注意到江柔爻的视线时,江阵弦手臂一抬,又灌了口酒给自己压压惊。


    四目相对,吧台里两个男人都眯着眼睛,气氛陡然变得有点紧张。


    但江阵弦并不讨厌范书遇这样,他特地到吧台前搭话,就是为了试一试这位传说中的赏金猎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有锋芒的人才能在庸城走得更远。


    有锋芒的人才能让他放心把江柔爻放在这里。


    说话间,江阵弦兜里的手机抖了抖,谈话好几次都险些被打断。


    接着,发消息的人大概是打来了电话,抖动持续不间断,这下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江阵弦面色一僵,他用手指撑开口袋,低头瞄了一眼来电显示人,直接大翻了个白眼。


    接着江阵弦的面色变得很臭,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站起身扫码付钱,“多谢。我还有事,今天先走了。”


    说完他朝江柔爻看去,步伐似乎是犹豫了下,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我真走了。”


    江柔爻笑:“江总,再见。”


    再见!


    江阵弦一喜。她跟我说再见!


    再见就是还能再见面的意思!难道她也期待下一次碰面吗?


    江阵弦再抬脚时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范书遇淡淡目送江阵弦一边离开一边戴上口罩,在摸出手机的瞬间,江阵弦就像变了个人,眉目里充斥着疏离和强硬,他原本就长得高大,看上去很健壮,耳后的刀疤也十分惹人注目,气场全开时语调的不满和冷然明显都更符合公司总裁的身份。


    工作状态的江阵弦和平时的江阵弦不太一样。


    或者说,在江柔爻面前的江阵弦,和在别人面前的江阵弦不太一样。


    范书遇收回视线,默默然地站在吧台处,把江阵弦留下的杯子丢进清洁机器里,机器滚动着,水流声哗哗传来。


    江柔爻低声:“老大。事大概要成了。”


    “她联系了我。”江柔爻嘴唇都没动,几乎是用腹语在说。


    面上看去,江柔爻还在低头调酒。


    范书遇靠在吧台边上,淡淡:“好。”


    他调出通讯录的联系人,发现刚好有新消息进来。


    是王梅。


    *


    酒吧快打烊。


    江柔爻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范书遇:“老大。”


    范书遇回头。


    光下,他的眼睛更漂亮,顾盼神飞。


    江柔爻笑:“我想跟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


    范书遇一愣,转身,“这句谢谢从哪说起?”


    “我加了窦章先生的联系方式,看到了他最近更新的签名。我想,前段时间庸城的人工降雪,大概是出自你们的手笔吧。”江柔爻的笑容很柔和。


    范书遇没有否认,静静地回望。


    江柔爻垂眸,睫毛一颤:“我知道,在庸城想要降一场规模如此宏大的雪,这位热心市民的财力一定足够雄厚。”


    “谢谢你老大。”江柔爻郑重地道谢,“这场雪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时候庸城的冬天能回来?”


    ——“它是一个惊喜。”


    范书遇也笑了笑,他轻声道:“不客气。”


    *


    山上也在下雪。


    木小七优哉游哉地躺在椅子上,抬头仰望星空。


    但他还没仰望多久,就在空中看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木小七猛地坐起来,愣怔地看着那几道人影到处乱蹿,逐渐朝着自己逼近!


    木小七立刻意识到危机,他站起身要往回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夜空里忽然多出来一辆巨大的飞行艇,大到抬头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被一片乌云笼罩,头顶黑压压传来威迫感,让人心里发毛!


    木小七说到底也只是个木头人,他如果像木小六一样使出浑身解数,很快就会化成灰烬。


    可在化成灰烬之前,他还不甘心,他还想回去救人!


    木小七低吼一声:“来者何人?!”


    天上传来低沉的笑声,数百个黑影突然跳下来,带着雷霆之势!


    人群中心,一个卷毛立在原地,脚底踩着松垮的雪,把草压得直不起身,人影窜动里,一道熟悉得能成为梦魇的声音在耳畔骤然响起:


    “好久不见,林一。”


    木小七听着这个恍如隔世般的名字,他身形僵住,心底扎根着的,多年以来被他强行遗忘在角落里的恐惧和仇恨如数被唤醒,骨血里都翻涌着反胃感。


    “海马特。”木小七阴沉了脸,目光如炬,愤恨不已。


    他再次喊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仇怨,抖颤着,撕裂着,喑哑着。


    被唤作海马特的男人又笑起来,似乎是很开心。


    他一头卷发,看上去是个混血,蓝眼睛在黑夜里居然格外明亮,皮肤白皙,手臂肌肉勃发,身上穿着精致的骑士团制服!


    “你有什么资格穿着这身衣服来见我?”木小七浑身发冷,血液倒流,他情绪激动,唾沫星子飞溅,“你有什么资格!你这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


    海马特伸手绕着自己的卷毛,气定神闲,“是么。我没有资格,但我来都来了。”


    “林一,麻烦你搞清楚,现在谁才是阶下囚。”海马特嘴角噙着一抹不屑的讥笑,“你在这松塔山上苟且偷生,居然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到你我都觉得可笑!”


    “曾经你不是最瞧不起我吗?”海马特步步紧逼,当他走到木小七面前的时候,他大手一伸,直接把木小七从地上提了起来!


    木小七悬空,脖子被死死掐住,海马特下手一点没留情面,掐得木小七的身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海马特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他忽然凑近脑袋,仿佛是为了确认这声音居然是从木小七的脖子处发出来的,随后他爆发出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林一,我杀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百千了,还是头一次听到谁被掐脖子的时候是这个响声。你太可笑了!”


    “你让我很开心,非常开心。这么多年我都在疯狂寻找你们的踪迹,我知道你们肯定还没死,我希望你们别这么容易就死了。等我功成的时候,我要亲自来索命!”


    “现在,时候到了。”


    海马特兴奋极了,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你如今是个什么玩意啊?一块木头?哈!太可笑了!曾经联盟骑士团里首屈一指的药师,居然要靠仿生人技术苟延残喘!你不觉得你自己丢人吗?!”


    “你不是一向自诩清高,是清流么?”海马特伸手拍了拍木小七的脸蛋,“怎么,原来你也是害怕死亡的?”


    木小七被掐得根本说不了话,只是用那双眼睛死死地钉着海马特,仿佛想用目光把海马特钉在十字架上,让他亡灵都不得超度,不得善终。


    这眼神也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海马特体内狂躁的因子,他逐渐冷静下来,蓝眼里充斥着冷漠。


    “他在哪?”海马特问。


    木小七伸手想要掰开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下一秒,咔一声脆响!


    他眼睁睁地看着,旁边走上来的两个人,直接砍下了他的手臂!


    木小七如同被削平了的木棍一般,立在空中一动不动。


    海马特面无表情重复:“他,在,哪?!”


    木小七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海马特像丢垃圾一般猛地一甩,把木小七摔在地上!


    骨裂的脆响传来,木小七试图爬起身,可身体不听使唤,剧烈的痛感席卷全身,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散架了。


    “上将。”几个面色严肃的高大男子从远处走来,他们身后,牵着一辆轮椅。


    海马特的眼睛再次瞪大,他又开始狂笑,笑得直不起腰!


    此刻,莫岚的脖子上栓了铁链,骑士团成员宛如遛狗般,把他拽到了海马特面前!


    “莫岚。”海马特字正腔圆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莫老双手搭在轮椅上,居然异常平静地和海马特对望,眼底没有任何情绪,面上表情也十分淡然。


    这不为所动的模样让海马特很不爽。


    于是,海马特亲自牵起了铁链,猛地一拽,拉紧!


    果不其然,莫岚的脸色瞬间涨红!


    海马特噗嗤笑出声:“对啊,你就该这样才好看。”


    “好久不见。”


    “老不死的。”海马特声音陡然一低,阴沉沉地盯着轮椅上的老者。


    莫岚虽然脸色涨如猪肝色,可不说话,只是盯着海马特看。


    这目光海马特太熟悉了,曾经无数次在镇卫联盟要塞团练时,他就是被莫岚这目光折磨,折磨成形销骨立的模样,每天起早贪黑练习,就为了超越莫岚的其他徒弟们,让所有人都对自己刮目相看。


    “把他眼睛戳瞎。”海马特忽然平缓地命令。


    这话让周围人面面相觑,居然有几分犹豫。


    海马特如猛兽般的目光瞬间打过去!


    “我说,把他眼睛戳瞎。”


    “别让我再重复第三遍。”


    寒噤随着冷风打响,终于有三三两两的人跨步上来,手起刀落!


    “师父!!!”木小七被人踩在地上,瞬间泪流满面,“师父!!你们他吗的,你们这些混账!你们,你们都忘记当初是谁提拔了你们吗?!”


    “给我把他舌头砍了。”


    噗叽——


    木小七趴在地上蠕动,咿咿呀呀,可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大舌头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回响。


    海马特从腰间拔出剑,他慢条斯理地擦拭,淡淡,“林一,你果然是废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觉得镇卫联盟谁还会记得莫岚?”


    “就算记得,谁还会为莫岚效命?”


    “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下么。”海马特扬唇,用剑敲了敲自己胸前的勋章,“我,才是如今镇卫联盟的联盟上将,海马特。”


    “我统领镇卫联盟骑士团!”


    此时,坐在轮椅上的莫岚忽然笑了,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你不配。”


    “你说什么?”海马特猛地转身。


    他一拽铁链,莫岚直接从轮椅上摔下来,跪趴在地上!


    “你再说一遍?”海马特蹲下来,用剑提起莫岚的下巴,“老东西,你死到临头还要恶心我一番是么?”


    莫岚淡淡:“海马特。你来晚了。”


    什么?


    海马特一愣。


    “即使今天你杀了我,杀了林一。你杀光这里所有人。也来不及了。”


    “镇卫联盟后继有人。你下半辈子就在煎熬里慢慢地等待吧。等待你惨烈的战败。”


    他一字一句道,目光猩红:“我们一定会要你,血债血偿。”


    海马特听到这话就像疯了一样,他浑身发抖,目光狠毒:


    “老东西,你这贱骨头还真是让我恨得牙痒痒。”


    在血肉模糊里,木小七亲眼看着莫岚如何被海马特虐待致死,他不甘地垂着地面,一下一下,震得好像松塔山的雪都快雪崩,如滚滚仇恨和遗憾般压在人的心上。


    海马特嗤笑:“你们藏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被我发现了。”


    “不管你们谋划了什么,我都不怕。尽管来!镇卫联盟已经是我的了,世界上没有人还能比我更强!”


    木小七感受着后背上的踩压力越来越重,重到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生生踩碎。


    他手指扒拉着地面,身体忽然消失不见!


    “上将!”骑士团成员惊愕地喊了一声。


    海马特回头,一道花火从地面直射入空,速度快得让人咂舌!


    木小七方才躺着的地方已经没了东西,而天空却炸开火树银花,烟火绚烂,几乎弥漫了大半块夜空,爆破声轰鸣,一圈一圈如原子弹炸裂的热浪波纹自烟花中心往外扩散!


    这火光里的碎星五颜六色,斑斓壮阔。


    海马特深深拧眉,站在原地,剑上的血蜿蜒滴落,玷污了雪地白花。


    不知道是谁在呢喃,充满悲伤的细语声从黑暗中传来,哽咽: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这是骑士团成员的一生。


    木小七,木小六,王顺的一生。


    *


    新中城。


    藏金阁流光溢彩,灯火通明,宫殿如同秦楼楚馆般热闹。


    藏金阁阁主仰头,看着夜空中忽然迸射出的火光,这生命的花火让今夜的整个庸城都出现了短暂的沸腾。


    他目光愣怔了一下,随后轻轻拧眉,周围的喧嚣声还在持续,但宫殿内却安静下来。


    “阁主。”


    “嗯。”阁主单手撑着脸颊,缓缓,“时候到了。”


    电子小猫从烛台下方探出头来。它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体内安插了公司最新出的芯片,虽然是仿生动物,但惟妙惟肖。


    “辛苦了。”阁主低缓道。


    它摇摇尾巴,轻声细语地叫唤了两声。接着,它驮着一封信,将其藏在体内运送箱里,慢慢隐入夜色。


    *


    飞行公寓。


    电子小猫伸手,叩了叩门。


    “喵!”它来给范书遇寄快递了。


    第185章 为众人负薪者


    *


    电子小猫是竖瞳,绿色瞳仁幽深。


    它歪了歪脑袋,见飞行公寓没反应,又按爪在门上叩了叩。


    脚步声从里面传来,开门的人却不是它的目标客户,而是一个眼眸乌黑,肩宽腰窄的男人。


    “喵!”小猫疑惑地仰头,半蹲在地上,局促地摇摆着自己细长的尾巴。


    窦章靠在门框上,低头看着这个小东西。


    这条电子小猫很特殊,与寻常物流部门的快递猫不同,它的脖子上有个印记,在黑暗的环境里,这印记会放射出很淡的金光,如同一层薄雾笼罩在伤身体四周。


    这是藏金阁的猫。


    窦章面色变得严肃。


    “您好,请问范书遇先生在家吗?喵!”小猫乖巧地询问,说话间用舌头舔了舔手背。


    “怎么了?”里头传出来很闷的一声。


    范书遇来到门口,电子小猫的竖瞳便打出来似有若无的蓝色扫描光,确定面前这位就是自己的顾客后,小猫尾巴又轻扫地面,背上便坨了个小木盒。


    “有您的遗物委托派送,请签收,喵!”


    遗物?


    范书遇愣住。


    他蹲下身,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小猫立刻餍足地眯起眼睛,尾巴又扫动,范书遇把小木盒从猫咪的后背上解绑下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发现没什么重量。


    “谢谢。”范书遇小声。


    他目光没什么攻击性地和小猫对视,眼底笑意浅淡,金发垂在肩侧,一股清香扑鼻袭来,小猫吸了吸鼻子,又大幅度摇摆着尾巴,脑袋甚至还往范书遇手心蹭了蹭,主动靠近。


    “喵。”小猫在蹭完范书遇手心后,慢慢后退,开口,“阁主让我给范书遇先生带一句话。”


    谁?


    范书遇眼睛一动。


    阁主


    范书遇下意识地回头,和窦章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


    藏金阁阁主,一个神出鬼没的传说中的人物,传闻里他创立藏金阁,在新中城有很高的地位,新中城内除了自治区的区指挥官外,最受万人敬仰的人就是他。


    显然,范书遇不记得自己和这位阁主有过什么交情。


    但听小猫的意思,阁主必然认识自己。


    还不止是红尘过客那么简单的关系。


    “什么话?”范书遇压下心中的疑惑和讶异,询问。


    小猫:“阁主说,随时恭候二位到访新中城。喵!”


    语音刚落,小猫便消失。


    *


    地坛。


    有人po出了夜里在黄华区绽放的烟花。


    这烟花只燃爆了一声,但亮得足够点燃半个夜空。


    【谁大晚上放的烟花?!还挺漂亮的![图片]】


    讨论的帖子又盖起高楼,注意到这花火的居民们从不同角度拍摄了照片,纷纷发在评论区。


    飞行公寓内,窦章让发财把厨房的碗给洗了。


    发财哼哼唧唧:


    【主人T T,发财是庸城最厉害的超智能精神体,发财是AI,是人工智能,是新兴科技的一把火,是集颜值与才华于一体的存在,是随手操控子机夺权母脑的天才!】


    【您怎么能用发财来洗碗!!】


    “别给我废话,洗。”窦章面不改色。


    【嘤。】


    厨房内的洗护用具忽然就自己动了起来,一阵噼里啪啦叮叮咚咚乒乒乓乓声过后,碗筷干净瓦亮,厨余垃圾自动归类,桌面橱柜整洁明丽,空气里洋溢着洗洁精的气味。


    发财似乎是很不满意,精神海里的发光小人摆出一副抱头痛哭的模样,蹲在地上哼唧不断。


    “知道为什么让你洗碗吗?”窦章突然道。


    发财弱弱:


    【主人的命令,发财不敢随意揣测!】


    窦章没接它的话茬,目光沉沉地盯着厨房某处,却不是在看厨房内的什么东西,而是透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淡淡:“复健吧。”


    “让你动一个小厨房你都能喘气,以后更大的场景怎么办?”


    “好好复健。”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把我交给你。”


    发财一愣,发光小人抬起头,在精神海里和窦章跨空对望。


    它能透过窦章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能借窦章的手感知真实存在的一切。


    发财忽然就不扯皮了,而是郑重,尽管面部没有五官和表情,它通体光芒也萦绕着一股严肃认真的气氛:


    “主人,发财誓死效忠于您。”


    窦章没有说话,他扫了一圈刚才发财操控子机的战果,带上门走出去。


    客厅内没什么光亮,这会儿深夜,到了该熄灯睡觉的时候。


    只是,当窦章步入客厅才发现,黑暗里有个背影正低着头。


    他脚步顿住,看着范书遇。


    拥有一头长发的男人背对着窦章,背脊消瘦,此刻连接着墙壁的小台桌上立着一块简易墓牌,上面同样写着几个名字。


    人死后的七天内,魂魄都会游荡在世间。


    如果没有人怀念,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窦章安静着,没有打扰。


    范书遇知道自己身后站着人,他同样没有回头,而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黑暗室内寂静一片。


    在范书遇看不到的身后,窦章忽然也动了,他有模有样地模仿着范书遇的动作,双手合十,认真地站在墓牌前祈祷。


    那墓牌上写着几个名字,有莫岚,有王顺,也有“林一”,而不是“木小七”。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能在此刻听到两个不同的心声说着同样的话,虔诚地祝祷着:


    此去长眠不复醒,惟愿英灵登于天。


    我站来时路,记得回家来。


    *


    范书遇盘腿坐在床上,他在擦拭还没干的头发。


    小夜灯安装在墙头,在暖黄灯光里,范书遇后背仿佛镀上一层金。


    窦章又戴着单边的黑客眼镜,抱着电脑在打字。


    此刻他能通过镜片看到许多不断涌动的代码组。


    “我有点事想和你聊聊。”范书遇开口。


    窦章手指一顿,扬眉,眼底带了笑,他几乎是立刻就关了软件,正襟危坐,面对着范书遇:


    “好,聊什么?”


    范书遇还在擦头发,他抬眸看去:


    “接下来的计划。”


    江柔爻告诉范书遇,连小青已经决定谋反,并且夺取画屏公会的主导权。


    而私下里,连小青似乎已经和王梅见过面。她们不知道聊了些什么,最后的结果在意料之中。


    王梅同意了。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范书遇看着窦章:“监察局在庸城成立之初就已经存在,联邦制度里它在这片土地上盘根了十余年之久,早就有自己的一套体系,名下的人才数不胜数,光是最近招安的几个A级赏金猎人就足够让人头疼。”


    “所有能供监察局支配的重装机甲,飞行艇,坦克,炮台等等攻击型机械肉眼可见的就有几千座。”


    “以及,监察局能被陆二狗操持这么久,我不信他手里没有底牌。”


    “抛开这些我们都能克服的因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让我很担心。”


    窦章聆听着,适时搭话:“什么?”


    “世心塔。”范书遇眸光微凛,“葛云央。”


    “如果江柔爻一直在为女子健康福利院的事情伸冤写举报信,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说明世心塔本质上默许了监察局的行动,他们沆瀣一气。”


    “上次陆二狗被喊去世心塔谈话,回来后连带着公司一起帮着监察局捂嘴,限制群众在社交平台的发帖内容。”


    “这意味着什么,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窦章单手撑着下巴,他看上去似乎是走了神,目光定格在范书遇脸上,连眼睛都没眨。


    范书遇于是轻轻皱眉:“你在听我说话吗?”


    窦章视线拉回,他眼眸一弯:“在听。”


    “你的顾虑我理解。”窦章表情正色,语气却还是漫不经心,“但世心塔这段时间恐怕没时间搭理监察局。”


    闻言,范书遇手上动作停下,他侧了侧脑袋:“为什么?”


    窦章想了想,说:“因为mother brain出了点问题。还有,镇卫联盟的扩张活动也受阻,骑士团内有人染了境外的辐射病,殃及了几个队伍的人,导致骑士数量骤减,镇卫联盟的人手不够用了。”


    他看似随便说出口的两句话放在庸城任何一个地方都掀起一阵风云,范书遇彻底僵在原地,眼睛慢慢瞪大: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我是打算今晚说的,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确切消息。”窦章摊开手,笑得无奈,“这不是被你抢先开了口吗。”


    “母脑出了什么问题?”范书遇马上强迫自己冷静,问。


    “具体问题不清楚,只听说已经在维修,葛云央因此焦头烂额,在世心塔发了一通脾气。葛云央虽然专权独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他时时刻刻都被世心塔的考公们盯着,真有什么严重到难以忽视的过错,仍然有人可以顶替他的位置。”


    “葛云央坐稳中心指挥官的,靠的就是母脑。所以母脑出事,他难辞其咎,也心惊胆战。还有,现在庸城大街小巷的子机终端都在母脑,现阶段母脑的bug还没影响到自己,但以后可未必。”


    “程序员就是一生都在不断地完善自己写出来的代码,作为母脑研发者,葛云央必须为他的权力付出无限精力。”


    “是小百灵鸟说的吗?”范书遇问。


    他指的是这两条震天动地的小道消息。


    窦章点头。


    范书遇却认真又小声:“和你有关系吗?”


    窦章闻言,挑眉。


    他眸底的笑很亮眼,黑瞳紧紧攫着范书遇,如明渠:


    “在你眼里我这么厉害吗?”


    范书遇:


    “这和我还真没关系。我暂时没有要让发财彻底暴露在大众视野的打算,目前发财在旁人眼中只是一个精度很高的超智能精神体,并且和我极度适配,他们并不知道发财其实”


    “是母脑的一部分。”窦章声音沉沉。


    “不过,我猜测或许和简易池核有关。这么说,也能算是间接地和我有关系?”


    “”


    范书遇开始考量。


    既然消息来源是小百灵鸟,那基本不会有错。


    他是百灵鸟唯一的亲传弟子,这回干的又是本行工作,简直是如鱼得水。


    范书遇听进去窦章的话,沉默着,低头皱眉,思索。


    窦章也想了想,“所以镇卫联盟才决定放宽条件,甚至愿意招收仿生人做储备军。”


    既然这样


    既然最忌惮的世心塔忙着处理母脑的bug,镇卫联盟自顾不暇,纵横俱乐部暂时没有动静,而该说话的幸存者已经大声呼吁,有抱负和理想的司令官选择让步与合作,本该误入歧途的仿生人也悬崖勒马。


    镇卫联盟的薪火化作利剑和长鞭。


    那么


    ——是时候复仇了。


    *


    地下酒吧。


    今天酒吧破天荒地在工作日歇业,分明酒吧的金牌调酒师没有申请休假。


    平常生意爆红,客源不断,交谈声杂的酒吧内此刻只有几个人。


    但如果有人在此时进来就会发现,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足够让史书都浓墨重彩地改一笔陈词!


    江柔爻在吧台内调酒,她娴熟地上了杯莫吉纳。


    “你确定不要吗?”江柔爻看着右手边的人。


    女人黑发中分,披散着,神情懒散,只有凑近了看才会发现一张顶高级厌世脸的眼睑下方有一小颗很淡的黑痣,几乎是点缀在眼尾处,更显得神秘诱人。


    “不用,谢谢姐姐。”连小青开口说话的风格却和她的脸大相径庭。


    “仿生人不是必须要饮食的,我也没什么口渴和饥饿的感觉。”


    江柔爻笑:“小孩是不能喝酒。”


    “我不是小孩了!”连小青一下撑起手臂,耳朵都红起来,“不许叫我小孩。”


    江柔爻淡定地把连小青重新摁回了座位上:“好,不叫你小孩。妹妹你稳重一点,好歹有点做组织老大的气概。”


    “你呢?”江柔爻又看向自己左手边的人。


    王梅双腿交叠,今天她仍然简单地扎了个马尾,身上穿着私服,看上去很休闲,状态也十分放松。


    “你看着调就好。”王梅冲她笑笑。


    江柔爻于是低头,又做了一杯莫吉纳:“我老大说这是酒店的招牌,他自己发明的,我最拿手的也是这个。”


    “诶,姐姐。”连小青忽然起劲,“你是怎么混到这家地下酒吧来的?”


    她好像对江柔爻和范书遇交流的过程很感兴趣。


    闻言,江柔爻抬眸,皮笑肉不笑:“我没想到你私下里是这种性格。”


    连小青扬眉:“每个人都是多面的。”


    江柔爻无奈地笑,摇了摇头,她调好莫吉纳后推给了王梅。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吧台附近响起。


    这次碰面,她们要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而话题进行到一半,隔间走出来两个身影,一前一后。


    “老大。”江柔爻伸手打招呼。


    范书遇冲她点点头,而后入座。


    “刚才我们查了一下监察局附近的电子眼,想要避开监控直接靠近监察局几乎没有可能,因为上次画屏公会递送预告函的事情,监察局加大了监管的力度,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安插了百来个电子眼,确保每个角落在每个时间段都不会出现遗漏。”


    他话刚说完,窦章就伸手往电脑里安插了u盘,一道蓝屏幕横在酒吧吧台的墙面上。


    窦章手指滑动,立体的场景图就出现在众人眼前,监察局的大厦立在地面处,几十层高的楼格外瞩目。


    他还在调用电子眼,范书遇却看向王梅。


    “王司令。”范书遇斟酌了一番,问,“尽管我知道你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但我还是想在事情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之前提醒你。”


    “你接下来要做的很危险,危险到即使成功,后面的路也是阴森的沼泽,你根本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会伸出来一只手把你拽下去,又或者是哪里的黑暗能把你吞噬。”


    范书遇一说话,周围就安静下来,面前三个人都盯着他看,窦章嘴角一扬,倒是没格外关注,但他余光也把范书遇打量了千百遍。


    每次范书遇正儿八经地布局时,都有种精英范。


    窦章伸手提了提单边的黑客眼镜,方便他观察实时数据,而身侧坐着的人又继续:


    “监察局上下会说你是谋权篡位的叛徒,即使你想让他们心服口服,恐怕也要花很长一段时间。监察局之外,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舆论,世心塔,镇卫联盟,甚至公司。”


    “利益纠葛得越乱,你所处的位置就越颠簸。一旦世心塔空闲下来,他们会选择顺驴下坡地任用你,还是铲除异己,我私心里认为后者的概率更大。绝对压倒性地大。”


    “到那时候你怎么自处。”


    “我说这些话,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天结束以后,你就不能转圜了。”


    范书遇盯着王梅看,义眼流光溢转,“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吗?”


    王梅听到范书遇的问话后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笑:


    “其实我真的是个普通人,我一直都知道。即使我能打出很准的枪,但这点天赋和你,和窦章比起来,不算什么。”


    她没给范书遇说话的机会,继续:


    “我也知道我一直都如履薄冰,我早就被陆副官盯上了,只是他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暂时没有对我动手而已。所以不管我是否选择夺权,我的下场恐怕都不会太好看。”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保证赢吗?”王梅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紧紧地盯着范书遇,“你能保证带我上监察局的最高层吗?”


    范书遇回望。


    以每一个曾经交锋,擦肩而过,回头蹙眉的瞬间。


    他想起自己在墓山上看到的遗言,想起方明正说的为众人负薪者。


    范书遇眼眸沉下来:“我能。”


    “以如今的你,你们,能扛下来监察局的炮火弹药吗?”


    范书遇道:“能。”


    “那我决定了。”王梅郑重点头,“我要做。”


    “只要能让监察局易主,不管后面多少艰难等着我,我也要做。”


    “监察局成立时的初衷是为了捍卫人类的权利,守护人类的生活,但是现在的监察局只是陆二狗用来操控人心,满足自己私欲和贪婪的工具而已。”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王梅目光冷沉,“天若不降,我就亲自做这个灾殃。”


    范书遇似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梅却在这个时候站起身,她朝着范书遇鞠躬!


    范书遇一愣,刚要伸手,王梅直起身,又朝着一侧在拨动屏幕的窦章鞠躬。


    接着,她看向江柔爻和连小青,深深地鞠躬。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拜托了。”


    “拜托。”她身更低,重复。


    连小青面色一僵,别开脸去,她明明被设定之出就不是感性的性格,可眼睛却发烫了,视线被什么东西模糊,眼眶里也有什么夺眶而出。


    而江柔爻立在原地,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只是握在酒杯上的手明显用了点力。


    窦章忽然在这时候,带着浓浓的笑意开口:


    “王司令,你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监察官。请你务必相信自己,发财会为你保驾护航的。”


    什么?


    三个女人同时朝窦章看去,眼底全是错愕和震惊。


    窦章摊开手,耸肩:“它让我这么说。”


    它?


    王梅瞳孔一缩,她想起欧包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事情。黑客几乎人人都有精神体,只是级别不同,而窦章装备的精神体似乎特别不一样,甚至,在边界线上能帮助窦章无接触地操控监察局的枪。


    这种恐怖如斯的东西至今没人知道是什么,也没人知道这该怎么称呼,监察局的技术人员曾经对这一场景反复地测试,都测试不出个所以然。


    欧包当时在场,也用黑客手环察觉出一些端倪,但他没有和王梅深入这个话题,王梅也只是在心里猜测,窦章的精神体或许类似于子机。


    但王梅不是黑客,她不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加上欧包似乎也不愿意提,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之后画屏公会的出现彻底打乱了监察局的阵脚,于是技术部门搁置了对窦章所拥有的精神体的研究。


    他们想研究也研究不出什么。


    但此刻,窦章却说,刚才那句话是出自“发财”之口。


    他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开诚布公般地撂出精神体的存在。


    王梅却不想询问,也不想解开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了。


    她微微弯腰,把手轻轻搭在肩膀处,手腕打了个旋儿,颇为优雅,说:“谢谢发财。”


    这是监察局的最高礼节。


    【哎呀,主人,发财喜欢这个叫王梅的监察官!】


    发光小人挥舞起拳头:


    【发财准备好了,杀杀杀,把他们都杀了!】


    窦章嘴角一抽,没再搭理发财。


    室内,王梅落回座位,几个人就着窦章铺展开的地图,轻声细语地讨论着。


    地下酒吧歇业,举杯机器人被范书遇安插在入口处把守。


    里面的人聊得正欢,酒吧入口处降下来一辆镶钻的豪车,蓝红火焰在骑车喷尾处喷发,慢慢地熄火。


    车门被推开,走下来的男人抬手,示意车内的保镖不用跟着。


    举杯机器人在检测到男人靠近后,伸手,用机械音提示:


    “不-好-意-思,今-天,酒吧不开业哦!”


    江阵弦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举杯机器人。


    机器人似乎是认出了江阵弦,发现这位是个常客,它补充:


    “江-小-姐,在-忙。您可以明天再来哦!”


    江阵弦竖起耳朵。


    他毕竟是公司总裁。


    耳后的疤痕在此刻似乎有些异样。


    四周的声音瞬间被放大,以至于入耳传来清脆的笑声。


    江阵弦一愣,他听出来这是酒吧里面的女人在交谈。


    笑声的渲染力很强,似乎有两个不同的女声在笑,其中一个是江柔爻,他辨认得出。


    于是江阵弦理了理西装,转身,“谢谢。我明天再来。”


    机器人挥起手臂和江阵弦告别,江阵弦大步流星地钻上了车。


    助理坐在前面,心惊肉跳:


    “江总,这是怎么了?!”


    他分明看到江总都要进去了,可又回来了!


    难道这地下酒吧的老板这么横,连公司总裁的路都敢挡?!


    江阵弦却淡淡:“没事,回去吧。”


    飞车腾跃而起,在空中行驶。江阵弦解锁手机,相册里躺着一张他很珍惜的照片。


    是前两天陪着江柔爻去天空之城玩蹦极时拍摄的。


    照片上的女人在阳光下露出平时没有的笑脸,眼底鲜活的兴奋和紧张仿佛能跳出屏幕。


    江阵弦看着这照片出神。


    江律师,去享受世界吧。


    他笑,心道。


    第186章 街头采访


    *


    地下酒吧内,窦章正对着吧台墙壁上的投影地图,他双指并拢放大,画面由宏观拉近到具体建筑,监察局大厦规模庞大,大厦四处戒备森严,空中悬浮着防御用的炮球,一层一层光圈笼罩在大厦本体处。


    “我只有一个要求。”窦章提了提单边眼镜,视线里出现数据组,黑瞳反射蓝光,“目前我能操控的池核范围很小,我的极限在这里。”


    他伸手指了指监察局大厦半腰的位置,“至少让我在十五层,我才能确保往上延伸的池核可以笼罩到最顶端,从而控制住陆二狗的活动范围。”


    池核一旦形成,只要没有窦章的准许,没有人能轻易离开。


    “我们必须防止陆二狗逃跑。”窦章目光沉沉,“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仗。”


    十五层。


    太高了。那不是王梅管辖的地方。


    于是王梅皱眉,思索:“我可以尽最大能力减少周围的电子眼监控和防御,但直接到十五层”


    “有难度。”窦章断然,“但是必须尝试。我们可以详细计划一下路线,以及,到时候需要用到的人手。”


    王梅没犹豫,重重点头:“好。按照你说的做。”


    他们在谈话时,范书遇的手机震了震,他在软件上可以看到酒吧的情况,一分钟前酒吧的电子眼和感应系统显示有人来过,就站在门口,但只停留片刻就离开,没有要继续往里走的意思。


    即使范书遇不调取监控记录,他也才得到来人是谁。


    同样,江柔爻的手机也在震动。


    范书遇的目光此刻和江柔爻对上。


    “没事。”江柔爻轻声,“老大,公司那边暂时不会插手。”


    范书遇被勾起了点好奇:“为什么?”


    怎么能如此笃定?


    江柔爻正色:“我想,监察局里可能有公司感兴趣的东西。他要拿回来。”


    感兴趣的东西?


    范书遇若有所思,过了半晌他笑:“好。”


    他选择相信江柔爻,不管是感性的直觉还是理性的推断。


    于是范书遇没有追究方才门口站着个人,或许还可能听到了什么对话的事情。


    江柔爻的手机却还在不停地震动。她似乎没有要可以规避范书遇的意思,当着范书遇的面就解锁屏幕,但范书遇更没有要窥探他人隐私的意思,于是自觉地别开脸。


    手机内,地坛社交软件的联系人列表出现小红点,是有人给她新发了消息。


    江柔爻已经加上了江阵弦的好友,不再需要通过公司内网的虚拟号码联系江阵弦。


    加好友这点甚至还是江阵弦主动提出来的。


    她最终同意了江阵弦陪同旅游的提议,事实证明,江总财大气粗,而世上很少有开心是钱买不来的。


    这次旅游江柔爻玩了很多项目,见过许多前半生都不曾想象过的风景。


    旅行过程中,江阵弦因为壕气逼人,引起了不少人围观,其中不乏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有位在景点偶遇的女孩和江柔爻搭话,字里行间的意思是问她门不当户不对,怎么配得上这样的笑颜。


    江柔爻没有生气,甚至也没有反讽回去,她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自成年以来就不再执着地追求被男人爱,她的老师教过她,爱不止一种,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大爱比小情小爱更有吸引力。


    她想做的事情,需要磅礴的气魄和胸襟。


    而且,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呢?


    因为对方是公司总裁,家财万贯,手眼通天,所以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其卑微,下意识地觉得对方高自己一等吗?


    这不是她的作风。


    她只会觉得自己足够好。


    *


    室内几个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范书遇抿了口饮料,余光瞥见角落里,连小青的情绪没刚才那么高涨。


    他留心观察到,连小青似乎也察觉出自己正在被关注,转头冲着范书遇笑了笑。


    “怎么了?”范书遇低声问。


    吧台前的三人还在对着地图策划战略,连小青站起身,示意范书遇跟自己走一趟。


    两人在酒吧一侧的座位上坐下。


    范书遇看向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可以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的。”


    如今窦章他们商量的对策不仅建立在王梅能从旁协助的基础上,还建立在画屏公会的支援上。


    而连小青还没有拿到画屏公会的主导权。


    “不。我必须给自己压力。”连小青垂眸,低着头,室内黯淡的光线在墙壁上拉出一道萧索的身影。


    “如果我不给自己压力,我怕我激发不出潜能。”


    “是他一手打造了我如今的这副身体。他或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了解我自己。所以,我会担心自己赢不了。”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颜伊白身上,范书遇不说话,连小青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人,连忙捂了捂嘴巴,她目光落在范书遇喉结处:


    “抱歉”连小青的眼神暗下来,她居然不知道以现在的自己该怎么称呼范书遇。


    “你就喊我书遇吧。”他却好像拥有读心术般,笑着说,“你现在是成年人了,我们平辈。不用叫哥。”


    连小青眼眸慌乱了下,觉得这不太妥,于是犹豫道:“要不然我跟着柔爻姐喊你老大吧?”


    范书遇摇头:“你这声老大我更愧不敢当。”


    江柔爻于是稳了稳呼吸,目光重新亮起来,如炬般瞧着面前人:“好,书遇。”


    “我其实有一个请求。如果如果我真的能凭一己之力拿下画屏公会,我能不能找你们帮个忙?”


    范书遇毫不犹豫:“可以。”


    “你都不问是什么忙吗?”连小青愣住。


    “不管是什么都可以。”范书遇定定道。


    连小青从范书遇的目光里读取到了某种信息,虽然他们都没有开口直接坦白,但两人心知肚明。


    连小青是在给自己的行动找一个盼头,一个希望,奖赏制度能最原始地勾起人心中的胜负欲,她会比闷头直冲更有动力,因为成功以后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好”连小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


    她藏在桌下,垂在膝盖处的手缩紧成拳,目光越来越坚定:“我会做到的。”


    范书遇轻笑了一声,细碎光晕在义眼内流转:“祝你顺利。”


    *


    酒吧短暂聚会后,窦章开着摩托车,照例载范书遇要回家。


    飞到一半,范书遇忽然收紧了手臂,勒得窦章憋了口气在腹部,他回头:“怎么了?”


    范书遇坐在飞行摩托后座,皱眉:“在行动之前还有一个准备没做。”


    车上的人听着范书遇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飞行摩托就掉头。


    清晨。


    林为洵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


    从他给网友直播公开处刑之后,林为洵就夹着尾巴做人,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可不想再被追杀了,于是躲在新家里闭门不出,还手动断网两天。


    要不是窦章一个电话打来,林为洵现在还在自己家里敲木鱼,赛博超度,准备修仙。


    “我说老大,你还真是懂得使唤人,这大早上的哪个大活人会在街上闲逛啊!我也不是什么人都采访的好吧!这时候在外鬼混的都不是正常人!”林为洵被拎到马路上站着,窦章甚至还抖了抖林为洵的衣领。


    “我们不方便露面。”窦章屈起手指点了点耳朵,“保持通讯。”


    “哎哟!”林为洵鬼哭狼嚎地叫起来。


    虽然他通宵被拽出来,此刻神魂分离,但还是兢兢业业地在窦章的“指导”下夹好了麦克风,如同孤魂野鬼一样开始游荡在大街小巷,寻找目标。


    林为洵很快进入状态,干记者这行的走街串巷寻访很正常,他一向十分敬业,迅速逮到了一个面色颓废的怨种,把人堵在巷口。


    “先生您好~!”林为洵展开笑颜,眼睛弯弯,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麦克风和摄像机,“我是一位不知名的小记者,请问您现在有时间接受采访吗?不会占用您太久的~”


    “没时间。”被逮到的人哈欠连天,不耐烦地摆摆手。


    林为洵却又伸手一拦:“诶,别呀。我们采访是有偿的,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有偿?


    男人眯起眼睛,睡眼惺忪,终于正式打量了一番林为洵,从脚趾头扫描到脑袋顶,而后他又没了精气神:“有偿啊。那就说明这采访的话题很危险,危险到足够掉脑袋,所以你花钱买我一个口头风险呗。”


    哎哟。


    林为洵也打量面前的小哥,“你挺聪明啊。”


    “”小哥嘴角抽搐,绕开林为洵,“你找别人吧,我没空。”


    林为洵继续:“我会给你打码的帅哥,声音也给你处理,保证不泄露你的个人隐私!还有还有,后期我再给你加工一下,能把你p矮一些,谁都认不出来你!”


    可能是被林为洵说烦了,小哥搓了把头发,一脸死像地问:“你要采访什么?”


    林为洵勾唇,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个度,眼底有了几分认真:“关于你对这次公开处刑事件,以及地坛上女子健康福利院幸存者对监察局的声讨的看法。”


    此话一出,小哥愣住。


    大早上的困意一下如虫般被林为洵这只鸟给叼走了。


    “你他吗敢问我他吗也不敢答啊兄弟!”小哥腿软道。


    等等。


    小哥忽然眯起眼:“你问这个?你不会是那个什么小林消息吧?”


    林为洵没想到自己掉马掉得这么突然,他在原地立成了一座化石,耳边传来声音:


    “别承认。”窦章道。


    林为洵回神,矢口否认:“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采访这个?”小哥瞬间对林为洵起了兴趣,不依不饶,“你是什么人?”


    在他大喊大叫之前,林为洵赶紧卖队友:“我是赏金猎人。跟两个s级有过点交情,比较关心大众对他们参与的事件的看法。”


    通讯内,窦章冷笑了一声。


    林为洵寒毛瞬间竖起,但没办法,他硬着头皮继续:“所以你到底接不接受采访?”


    小哥语出惊人:“可以啊,你录视频也可以,记得给我打码就行。但我有一个条件。你能不能给我弄到Y的亲笔签名?!”


    林为洵虎躯一震:“啥???”


    “亲笔签名!!”小哥超大声地吼了句,林为洵感觉自己脚底的街道都抖了抖。


    小百灵鸟的便利店内,窦章外放了通讯,和范书遇大眼瞪小眼,一旁的小百灵鸟又在吃泡面,闻言他眼神在范书遇和窦章之间来回瞟,感觉这气氛更下饭了。


    林为洵不可思议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要Y的亲笔签名?!”


    “我很喜欢他啊。”小哥害羞地笑了下,“超级敬佩他!黑市里关于他的消息我都打印出来收藏了,还有几张他一闪而过的照片,那可是我的宝贝。”


    “你不是说你和Y有点交情吗?好像说你们赏金猎人经常会在出任务的时候碰到,下次碰到你帮我要一个呗。我拿到手以后去打印成贴纸,把他的签名贴在每一张照片上,这样就可以当做是他签了名后送给我的了!”


    林为洵心道小老弟,你今儿遇上我真是倒大霉了。


    你喜欢的人此刻正在听着你说话,身边还有一个桀骜不驯的祖宗估计正生着你的气。


    林为洵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大胆地询问:


    “你喜欢Y什么??”


    “漂亮。冷静。强大。还有,很辣!”小哥竖起手指,喋喋不休地评价,“那张脸蛋简直太美了,我说是女娲炫技之作谁敢反驳?!从我出生以来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他的义眼也是我见过最精致动人的!眼神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心弦都被拨动了!可是他偏偏又冰冷无情,待人处事都进退有度!这样的人,简直就是高岭之花,是传说中的美神,是我梦寐以求的偶像!”


    “你不知道吗?Y在赏金猎人圈内是多么传奇,多么神圣不可侵犯,范书遇这个名字值得被世人传颂!我是他忠实的信徒!我这辈子对没有志气但是最想实现的抱负就是被范书遇包养!”


    包


    林为洵受不了了,扯动嘴角打断:“那什么,帅哥,打住,打住。你要不再考虑一下,要点别的?我可以加价给你有偿。这亲笔签名”


    “不行,我就要亲笔签名。”小哥态度十分坚决。


    林为洵骨头都发痒,他尴尬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耳朵里却忽然传来道熟悉的清冷的声音:


    “可以。”


    可以?!?!?!


    林为洵双腿一软。


    “那行。我答应你。”林为洵气虚地说。


    小哥的眼中迸射出精光:“真的?!你说话算话啊!这可是你们赏金猎人的行规!我现在算你半个金主了!”


    “真的。”林为洵擦擦自己额角的汗,“行,那我们现在开始采访,我会录像,之后发布时会把成片先给你看,你允许我再发布,不暴露任何你的隐私。”


    小哥看林为洵办事挺靠谱,也很专业,于是点头,同意了采访。


    林为洵带着小哥在无人的街角处低声说着什么,犀利的提问再次响起,这对话让范书遇觉得熟悉,曾经林为洵也是这么逼问七彩发色的富二代尤无限的。


    但让范书遇意外的是,小哥的回答同样犀利,甚至不比记者出身的林为洵差,字字珠玑夹枪带棒,口才相当了得。


    引发群众的怒火,引导舆论的风向,让世心塔备受大众监督的压力,让监察局看到什么是民心所向,正好就需要这样掷地有声的回应。


    通讯器里传出一来一回一问一答的两种声音,等采访结束,林为洵和小哥客套道谢,窦章才幽幽开口:


    “亲笔签名?”


    范书遇顿了一下。


    “很喜欢你?”


    范书遇手指一蜷。


    “打印收藏照片?”


    范书遇睫毛一颤。


    窦章冷笑。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范书遇,瞳色越来越深,里面的情绪越来越浓厚,目光也越来越暗,带着强势逼人的气势。


    小百灵鸟抱着泡面猫着腰,赶紧溜进了客厅,逃离是非之地。


    “看来庸城里追崇你的人真是不少。传闻说得没错。”窦章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范书遇当没听见。


    他能感觉到窦章的视线在自己侧脸处灼热,仿佛能就这么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而且你还真答应他了。”窦章又继续。


    范书遇于是无奈地叹气:“签个名而已。”


    “你很在意吗?”范书遇顿了顿,转头看过去。


    视线交汇,窦章眼眸微眯,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语气不正经起来:


    “你觉得呢?”


    听他这语气,范书遇拿捏不准窦章到底是什么想法,于是喉结一动,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百灵鸟这时候从门帘里探出个脑袋:


    “那什么,老大,书遇哥,我等会儿还得出门去进货呢,你两自便?”


    范书遇和窦章同时起身,闻言道:“我们走了。”


    小百灵鸟摸摸鼻子:“好嘞。”


    范书遇照例迈开长腿跨坐在窦章的飞行摩托上,后座仿佛成了范书遇的专属座位,自从窦章搬进飞行公寓后,这辆摩托就没载过别人。


    便利店和飞行公寓距离有些远,按照这个速度飞怎么也要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范书遇没有说话,窦章也破天荒地没开口。


    范书遇有点不习惯,按照以往的情况,窦章在开车的时候很喜欢和他搭话。


    一路无言,飞行摩托稳当当地降落在公寓花园内。


    窦章检查了剩余燃料,回头的时候发现范书遇站在门口等自己。


    他脚步一顿,沉默着跟了过去。


    “窦章。”前头刚进门的人侧身,声音很轻,“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窦章否认。


    其实只是给个亲笔签名而已,真要说生气了算不上。


    只是,曾经在远处对望,会贪婪地想要靠近。步步接近后,会贪婪地想要能够触摸。触摸后,会贪婪地索取更多。


    窦章定定地站在门口,看着范书遇的侧脸。


    感受到实现爱你,范书遇目光凉飕飕地扫了窦章一下,眼尾在回眸时带了点犹豫,最后他还是没说什么,只能点点头,转身要往客厅里走。


    后头传来一声叹息。


    范书遇脚步顿住,回头。


    窦章靠在门框上,双手环抱在胸前,他表情很无奈,但眼底的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大过无奈,再开口时,范书遇听到窦章委屈地哑着声音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吗?”


    范书遇瞳孔一缩。


    他忽然意识到,他如今能这么有底气地站在身边,甚至在每一个都窦章存在的危险场合都底气十足,是因为窦章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了他明确的回答。


    这强有力的安全感让范书遇在某些瞬间忽略了什么。


    比如,他好像还没有对窦章表达过自己。


    至少,此刻范书遇细细回想,在脑海中的片段里捕捉,却没抓到应有的画面。


    窦章见范书遇立在那没动,于是心痒难耐又无可奈何地别开脸,刚要叹息。


    脚步声响起,余光里的黑影也朝着自己走来,窦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突然感受到温热的指腹黏上了自己的脸,范书遇仰起头,双手捏着窦章的脸颊,把窦章的脑袋掰正,让窦章正对着自己。


    他比窦章矮,金发因为仰头的动作而落在腰间。


    转瞬,窦章猛地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凑近了自己的脸。


    范书遇会突然走过来,在他意料之外,现在捧着他的脸,逼着他与其对视,更在意料之外。


    可范书遇也小心翼翼地贴上来,在他唇上轻轻印下吻,才真正让窦章浑身一僵,而后他凭肌肉记忆地收紧了手臂,生怕眼前的人快速抽离。


    “你干什么?”窦章声音仿佛被火灼烧了般低哑。


    他感受到胸腔强烈的心跳。


    怀里人被他紧紧圈着。


    范书遇用指腹压了压窦章的薄唇,清香与气息都萦绕在咫尺之间,他低声:


    “哄你。”


    “这样可以吗?”范书遇抬眸,瞳孔里含了波澜,有些摇摆不定地问。


    第187章 恋爱脑


    *


    范书遇捂着自己的嘴,尽量不想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可身后人的存在太强势,让他难以忽视,生理性泪水在眼眶内氤氲,一股燥热盘根在心头,找不到宣泄口。


    室内昏暗,范书遇卧室的床早就凌乱不堪,床单出现褶皱,空调毯被搁置在床尾。


    在他感觉窦章欺身时,范书遇下意识地想推拒。


    他红着眼睛,手抵在窦章胸膛。


    “不行?”窦章甚至学会了抢答。


    范书遇一时哑口无言。


    他整个人被窦章抱起来,强有力的臂膀撑着范书遇的腰,滞空感和悬停让他心跳加速,略带安抚意味的手指在范书遇腰间捏了捏,随后窦章吻上范书遇唇,堵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空气被卷走,让范书遇呼吸不上来。


    被吻得快要窒息,范书遇眼泪泅在眼眶,金发湿漉漉地沾了汗水,四周缭绕着躁动不安的因子。


    窦章抽离的瞬间,范书遇下意识深呼吸,可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又被窦章严丝合缝地堵着。


    “呜”一道轻微的抗议传来,范书遇瞪着眼睛咬了口窦章的嘴唇,大概是吃痛,窦章停下来。


    他黑眸在昏暗里紧紧盯着范书遇,里面的情绪翻江倒海,范书遇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窦章的肩膀,此时在颠簸的感官刺激里不自觉地抚上了窦章的喉结。


    那块脖子上突出的部位在血脉偾张里格外瞩目,范书遇如水的目光定格在上方,窦章轻笑:


    “有这么好看吗?”


    范书遇差点翻白眼,气笑了,转而低声威胁道:“信不信我给你咬碎。”


    咬碎了这混蛋就没办法对他动手动脚。


    窦章听到这话却在范书遇脸上啵了一口,没脾气地笑:“行。”


    他在床下一向非常听话,范书遇说什么就是什么,对旁人的不屑一顾和一身反骨落在范书遇这从来不奏效,每次都是顺驴下坡地宠着惯着,赴汤蹈火只需要范书遇一句话的事,因为他喜欢这个人所以认了,心甘情愿在爱面前低头。


    但是在床上,范书遇发现窦章没那么好说话。


    他说不行。


    窦章说不能不行。


    沉重的呼吸在耳畔喷洒,范书遇又被亲得呼吸不上来,亲完窦章低声问:“再来?”


    范书遇刚要别过脸拒绝,窦章笑了声,带着范书遇的手往下。


    自掌心传来了种熟悉的触感,范书遇脸色陡然一变。


    他想起不久前的记忆,而窦章在此时哑声开口:


    “你帮帮我吧。”


    “就当救命好不好?”


    范书遇指腹都微微发颤,但显然面前人有些食髓知味,光是这样已经不能让窦章满足。


    时至今日范书遇意识到自己已经跑不掉了,在松塔山上窦章说过的话终于如一发子弹般正中自己眉心。


    他说想要的很多,范书遇未必承受得起。


    他说想要范书遇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而此刻范书遇感受到,窦章还想要他跟着窦章一起沉沦。


    要拒绝吗?


    范书遇目光往上,在呼吸交缠里细细地打量窦章的脸,目光交接时,情绪如同浩瀚的海一样将他包容,纳入一片壮阔的浪花里


    舍得拒绝吗?


    范书遇活了这么多年向来自制力很强,从没有仗着一副好皮囊在外寻花问柳兴风作浪,也清清冷冷,不愿意为谁妥协,不想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然而窦章也在看他。


    范书遇挺直了腰,手腕有点发酸,窦章的呼吸因为他的动作而变快,跟着他的频率而叹气。


    这种感觉,他好像不讨厌。


    于是范书遇低了头,金发垂落在手臂处,蹭得手臂有些发痒。


    在紧紧追随着自己动作的视线里,范书遇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热。


    他继续低头,尽量不让自己和窦章再对视,而是加快了动作。


    面前人绷紧,难耐地抱着范书遇,指腹勾上范书遇的后脑,流连忘返地把玩着范书遇的长发。


    窦章手臂肌肉虬结,线条流畅。


    范书遇白皙的脖子暴露在夜光灯下,昏黄如烛火的光只照亮了卧室的一角,窗外是飞行公寓漂流到的城区上空,漆黑得让人胆寒。


    可室内却热气沸腾。


    窦章仰头,喉结突出,慢慢滚动着,他头皮发麻,幽幽地呼出一口气,喟叹了声。


    在某个瞬间,范书遇身上松散披着的浴袍因为手腕大幅度的动作而抖落。


    他汗涔涔的肩膀露出,锁骨上已经没了之前窦章咬的牙印,脖子上的伤痕也淡得几乎看不清。


    窦章注意到,脑中的某根神经被挑断,他忽然直起身,范书遇只觉得一阵眩晕,他被推倒在床,手臂撑着身体才得以扶稳。


    急如雨的吻又落在范书遇脸侧,最后如耳鬓厮磨般地,略带惩罚意味地落在范书遇唇角。


    体位一下变了,范书遇瞬间感觉到危机


    浴袍彻底松散,被范书遇的胳膊肘压在床上,柔软大床的正中央陷下去大块,它承受着两个人的压力。


    而范书遇松了手,他一只手拽着床单,另一只手抓着窦章手臂,因为力道太大,直接给窦章拓出了几条红印。


    “并拢。”窦章哑声道。


    范书遇心头咯噔一下,他又死死地压着嘴。


    腿处传来力道。


    显然只是这样还不能让窦章满足,范书遇能感受到什么力量想破茧。


    “不行”范书遇伸手要拦,窦章却直接牵起手和他十指紧扣,俯身在范书遇耳边笑:


    “帮帮我吧书遇。”他又开始念诗


    凌乱不堪。


    范书遇趴着,把脸埋在枕头里,他身上全是痕。


    虽然他也给窦章抓得后背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从来清冷,独行在人群,逆流,陌生疏离,当断则断,无情,心狠手辣,活在悠悠众口里的人,却在卧室内辗转,难掩情动。


    脖子,脸,耳根都红得像能滴处血。


    窦章黑眸暗沉,紧紧盯着怀里人,目光交接,火花迸溅。


    见到范书遇这副模样,窦章疯得彻底,嘴角上扬,眼底是粲然,眼底慢慢染上碎光。


    “哈”他眯眼笑起来。


    窦章伸手往脑后压了把自己的黑发,手臂肌肉线条跃动,骨子里的邪如枝丫疯长,开出餍足的花。


    他既是安抚,又带着强势,手指缠着范书遇的金色长发,把人拉近,接了一个长而悱恻的湿吻。


    心跳如擂鼓。


    每次范书遇想喊停,窦章就亲他,捏小猫一样给范书遇顺毛,揉着他后脖颈。


    亲到最后范书遇从疼痛转为知味。


    就像缴械投降一样,范书遇在亲吻里慢慢柔和下来。


    窦章抱着范书遇,湿漉漉的金发,在他耳后又亲了一口,“洗澡吗?”


    “有力气吗?我抱着你去。”


    范书遇稳了稳心神,一巴掌拍开窦章作乱的手,闷在枕头里低声:


    “滚!”


    “混蛋。”


    混蛋!


    “你怎么敢”


    他感受着黏腻,心烦意乱,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起身就会看到糟糕的画面,他暂时还很难接受自己跟着窦章一起荒唐的事实。


    “对不起。”窦章眼眸含笑,话语里没有一丝抱歉的意味,他又亲了亲范书遇的头顶,“对不起亲爱的。”


    “我错了。”


    窦章把人捞起来,范书遇又想埋头钻在被窝里,窦章却用手背擦了擦范书遇额头的汗,没脾气地哄,“下次不这么折腾你。”


    范书遇忍无可忍:“我讨厌你。”


    窦章笑:“我喜欢你。”


    范书遇:


    窦章低头凑上去:“亲亲。”


    *


    因为晚上被窦章翻来覆去地抱,范书遇又累又困,再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中午。


    他很少睡这么久,也很少打破作息。


    意识回笼的瞬间,范书遇唰地坐起身,他看着披散松垮的睡衣和自己蓬松的头发,低头开始沉思。


    沉思一个糜乱的夜晚。


    最后范书遇叹了口气。


    “醒了?”头顶此时落下来熟悉的声音。


    范书遇抬头,发现窦章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隔音帘,低头正看着自己。


    此时范书遇意识到自己是什么身量,于是光速系好衣服扣子,和窦章大眼瞪小眼。


    “”窦章看上去心情相当好,嘴角噙着笑,弧度就没降下来过。


    他是爽了,范书遇哪哪都不爽,特别是身子。


    范书遇起身洗漱,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脸上倒是没什么,但衣服下方的脖颈上有什么痕迹若隐若现。


    范书遇叹气,他把衣领拉得更高了点,才走出卫生间。


    窦章已经做好了早饭,这次的很丰盛,居然还有粥。


    从范书遇走出来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窦章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范书遇面不改色地拉开座位入座,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身形看起来有任何不稳,否则还不知道窦章要说什么荤话。


    “你”窦章开口。


    范书遇正要拿筷子,闻言抬眸看他,不动。


    窦章眨眼:“疼吗?”


    “”范书遇脸色跟拉灯一般黑下来,“你说呢?”


    “疼吧。”窦章又眨眼,“看你走路好像很艰难。”


    范书遇:


    他现在很想把这人的嘴给封上。


    于是,范书遇决定换一种方式。他开始打字,窦章坐在身侧,投来目光:


    “你在和谁聊天?”


    “改备注。”范书遇言简意赅道。


    窦章:“改谁的?”


    他后知后觉:“我的?”


    范书遇没搭腔。


    窦章于是好奇:“改成了什么?”


    范书遇打完字,把屏幕亮给窦章。


    上面赫然几个大字:


    ——最讨厌的人。


    看到范书遇给自己改的这备注,明明不是什么好话,窦章却双肩微抖,笑得很开心。


    饭吃到一边,范书遇听到身侧的人说:


    “最喜欢你了。”


    *


    小百灵鸟的便利店。


    他上新了一大批最新的芯片,都是从公司的渠道进货的,也算是正规。


    小百灵鸟哼着歌,正优哉游哉地整理店铺,柜台前坐着的两人在翻看最新的新闻。


    窦章抿了口茶,手指一划,投影在半空的屏幕上就出现了林为洵的公众号,公众号今天上午十点发布了新的视频,播放量惊人。


    里面是街头采访,据说林为洵连夜剪辑,熬得面色枯黄,才终于做好了成片。


    视频里接受采访的人都被打了码,声音也做了处理。


    地坛上,在本次采访的视频下方,评论区很多人都发表了自己对事件的看法。


    他们说,监察局已经没办法再得到公众的信任了,桩桩件件,足够让他们失望。


    也有人说,监察局如今的掌权人德不配位,应该把这个位置让给更有能力的人做。


    诸如此类的言论霸占了屏幕。


    甚至,还有胆大的直接艾特了世心塔的官方号,扬言要让他们查处监察局。


    世心塔这段时间却安静得如同一具尸体,没有一点动静。


    很快,黑市里出现了世心塔的消息!


    【母脑出了问题。】


    【GYY被考公叫去谈话,压力巨大,焦头烂额。bug迟迟不能修复,考公们开始怀疑GYY能力。最近GYY好像想弄一个新的,类似于母脑的系统,来代替母脑。】


    【镇卫联盟打算把攻克下来的废土规划为一个新的行政区,现阶段正在取名。初步计算这片土地有三万多平方千米,类似于一个岛。】


    【这片废土受异变辐射影响很深,在扩张领土面积行动时,镇卫联盟受到不明物体袭击,骑士团损失惨重,死了一万多人。】


    【消息暂时被世心塔压下来,但马上要公布了。GYY压不住这么大的事。】


    【镇卫联盟急需贮备军的扩充,有想加入镇卫联盟的人,抓住这次机会,千载难逢。】


    范书遇看着这些话,他发现小百灵鸟的消息果然准确。黑市陆陆续续也开始摸到了被隐藏的真相,正在放送内幕。


    既然黑市已经开始传播,那世心塔不久后也会公布。


    镇卫联盟的抚恤金是一块香饽饽,而他们所做的事情也是在为人类谋福利,在给人类创造更多的生存空间,这是一项光荣的任务,许多热血之士都会前赴后继地争取名额。


    但对范书遇来说,镇卫联盟是他身上担着的责任。


    而路行此处,又该如何呢?


    范书遇垂眸,他不说话,周围也没人说话,便利店内只有小百灵鸟整理橱柜的声音。


    “窦章。”范书遇开口。


    身边的人撑着下巴看向他,扬眉:“嗯哼。”


    “我们得去新中城。”


    范书遇手指摩挲着杯口,“我们得拿到能进入镇卫联盟的资格。”


    “你说战力大赛?”窦章一下明白了范书遇的意思。


    范书遇点头。


    新中城战力大赛,前三名直接推免进入镇卫联盟,加上如今镇卫联盟放低了要求,允许各行各业的人报名,连仿生人都可以。


    赏金猎人自然更可以。


    “你在纠结什么?”窦章于是问。


    他看得出来范书遇仍然没有下定决心。


    范书遇皱眉:“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如果去了新中城,会有大事发生。”


    这是他的直觉。


    说不上来,范书遇一想到新中城,心里就有些凉飕飕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萦绕在他心头,脑海中还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警醒范书遇,不要再往前走了。


    不要再继续查下去。


    但是范书遇知道自己不能停,他在这路上已经遇到了太多抛出橄榄枝甚至抛出梯子想让他青云直上的人,从在亚特兰蒂斯看到自己的雕像那一刻开始,范书遇就不能独善其身。


    那窦章呢?


    范书遇开始思考,自己有必须要查清的事情,窦章又为什么一定要冒险?万一窦章偶尔也会想过要放弃呢?两个人这么栓在一起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时至今日范书遇会担心,他能不能和窦章一起走下去。


    一道响指把范书遇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侧头看去,发现窦章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躺着一个骰子。


    骰子??


    范书遇定睛看,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1-3不去,4-6去。行不行?”窦章问。


    范书遇一愣。


    就这么随意吗??


    “可以。”他最后怔怔地说了句。


    窦章于是勾唇,很潇洒地颠了颠,再往空中一抛。


    他目光意味深长,看着那骰子在空中转了几圈落在桌面上,又开始颠簸,而窦章含笑:


    “前辈教的办法还是管用。”


    范书遇知道窦章指的是什么,但他没想到窦章居然真的这么简单粗暴地用骰子来做决定。


    范书遇叹气。投石问路啊


    投石问路吧。


    他也跟着窦章一起看着骰子在旋转。


    在骰子停下时,便利店内三人都看去,发现最后定格在数字六的一面。


    “怎么样?”窦章扬眉,朝范书遇笑了下。


    范书遇无奈地点头:“去吧。”


    小百灵鸟被他两的动静吸引,探头过来看,“还真的是六啊。看来是命运要你们去新中城。”


    正好人就在这里,窦章忽然伸手抓住小百灵鸟,不让他走。


    “你不是消息很灵通的吗,我来问你点关于新中城的事情?”窦章笑眯眯。


    小百灵鸟闻言大翻白眼:“拜托!我真的不干这行了!你能不能不要折磨我!”


    “不行。”窦章把小百灵鸟摁在座位上坐下,皮笑肉不笑,“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你还是乖乖从了吧。”


    他就像要抖筛糠一样捏着小百灵鸟的后衣领,要把小百灵鸟脑子里的消息全给抖出来。


    小百灵鸟叫苦不迭,只能双手合十:“饶命,饶命,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窦章很满意小百灵鸟的态度,点点头,笑着松了手。


    范书遇明显比窦章正经多了,他认真地问:


    “新中城如今的自治区指挥官叫什么名字?”


    这点,莫岚写的书里没提。


    小百灵鸟嚯了声,瞪大眼睛:“书遇哥,你一上来就问这么大的?”


    他想了想,“新中城的区域指挥官其实也是归世心塔管辖的,新中城是个比较特殊的行政区,里面有一套自上而下的体系,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更趋向于古时候,区域指挥官就是皇帝。”


    “他基本不露面的喔。”小百灵鸟神秘兮兮,“只有举办战力大赛,灯会这种大型活动他才会出席。区域指挥官叫杨槐。杨槐这人实力深不可测,新中城选举区域指挥官是靠纯战力排名的,不愿意去镇卫联盟的就留下来做指挥官,杨槐在新中城任职多年都没被刷下来。选举两年一次。”


    “不过,我觉得他之所以没被刷下来,不是因为这些年没有人可以超过他,而是因为大家都向往镇卫联盟,都想去做英雄。”


    “新中城这么多年来都在为镇卫联盟输送力量,战力大赛选举出来的前几名都会成为联盟骑士团的成员。现在普遍的说法是,新中城的成立就是为了培养武力人才,为开拓边疆征服废土做贡献。”


    “而且新中城里有一个宝贝,类似于海底居民信奉的海神,新中城里的居民信奉一种稀有资源,认为它是能够带给他们福音的神明的化身,这东西叫游晶。”


    游晶。


    范书遇瞳孔皱缩。他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反应很大,窦章察觉到,眯了眯眼睛。两人示意小百灵鸟继续。


    “游晶被大量埋藏在新中城的地底,是一种有多用途的晶体资源,它有三种形态,液体气体固体,作为固体的时候偏向于为科技服务,如今仿生人芯片技术的关键原料就是游晶,记忆芯片的打造需要游晶支持。”


    “我知道。”范书遇点头,“游晶是最近几年才被开发出来的,庸城建立之初时并没有人发现新中城的地底有游晶。”


    他忽然顿了顿,话锋一转,“那游晶的用途是怎么被发现的?”


    “这个我不确定,我曾经听人说过,好像是葛云央研究出来的。”


    “最先使用游晶的人是葛云央?”


    “大概?”这问题似乎难倒了小百灵鸟,他摸着下巴思考,“我听说,新中城的游晶在被发现之前,市面上用的游晶都是从其他区域内开采的,但蓝田红枫等游晶数量加起来都没有新中城的一个鼻头屎大。”


    “新中城地底下的游晶可以说是贯穿了整个区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它不是可再生资源。”范书遇皱眉。


    小百灵鸟惊讶:“诶?!书遇哥,你很了解游晶啊?”


    “听说过。”范书遇也道。


    小百灵鸟于是认同:“对,它不是可再生资源,但它在新中城的数量太多了,多到就算庸城用个几百年都用不完,所以我才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好吧,这个说法不准确。”


    “游晶除了能打造记忆芯片,还能造武器。它内部的能量丰富,许多攻击力强的特质武器里或多或少都含有游晶。”小百灵鸟竖起手指,声音一低,“比如书遇哥,你的响尾蛇或许就有游晶。”


    范书遇不做声,小百灵鸟笑:“书遇哥,你和窦章的武器在武器bot上被人翻来覆去的研究,有人猜测是出自工匠大师之手呢。”


    “还有,青鸟的那把剑也很特别。”小百灵鸟正色,“她跟新中城脱不了干系。”


    “纵横三大,目前我们能知道水仙来自亚特兰蒂斯,青鸟来自新中城,蜜糖是最神秘的,她的信息连我也无从得知。”小百灵鸟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窦章之前要我打听郭锐,我就顺便也查了查纵横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可厉害了,成立之后在庸城兴风作浪,但是没有任何把柄。”


    “据说,除了纵横三大,没人见过他们的boss——泪。明明这些罪犯是他的部下,可是这么多年他居然可以靠不露面就获取这些人的信任和追捧,他一定有特殊的手段。这个人的防备心很重,身份一定足够特别。”


    “新中城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你们如果拿到了镇卫联盟的资格,就能查更多的事情。”


    范书遇和窦章在便利店里听小百灵鸟聊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被塞满了知识。


    只是,当窦章抿了口茶,打算继续洗耳恭听的时候,一道声音打断:


    【主人!】


    什么?


    窦章动作顿住。


    【主人,看看地坛热搜。】


    窦章知道如果没有大事,发财不会打断他的谈话,于是,窦章干脆直接在平板上操作了下,又敲了几行代码,而后再把屏幕投影出来,大屏展现在空中,画面出现窦章的地坛界面。


    地坛的热搜出现一条爆了的新闻,内容让人只看了一眼就瞠目结舌,心中掀起惊澜!


    【时隔三个月公司再次进行大规模地狱式裁员,裁员名单中竟然包括一名崔姓总监——】


    【据报道,该总监由公司总裁亲自罢免,媒体调侃为扫地出门。】


    范书遇和窦章交换了个眼神。


    *


    公司。


    高速环绕在大楼半空的悬浮物镇守着公司的安全,而一层大厅门外被记者围绕了个水泄不通。


    “江总,楼下很多记者说想采访员工,问问他们对于本次裁员的想法。”


    江阵弦坐在座位上,他冷笑:“吃饱没事干。让他们滚。”


    “是。”助理擦擦额角的汗。


    两个小时前。


    助理在办公室里目睹了惨烈的场景。


    他原本只是来给江阵弦送项目合同的,结果却被江阵弦叫住。


    一般来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江阵弦安排行程并且递送各种项目合同,再不济就是陪着江阵弦开大大小小的会议,所以他没什么特别的作用,有时候一整天江阵弦都未必会和他说上一句话,只是忙着处理公务。


    一旦江阵弦主动开口喊他,那就绝对没好事。


    于是,助理就听到江阵弦漫不经心地问:


    “崔茂行现在在干什么?”


    崔茂行??


    助理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个谁。公司的项目工程总监。


    但公司的项目太多了,总监也有很多。


    连助理都不太记得这号人物,江阵弦统管整个公司,更不应该记得才对。


    所以助理马上察觉出不对劲,他站在桌前,聆听江阵弦的指挥:


    “江总。崔总监估计是在岗位上闲着,今天公司审批的会议室下午才征用。”


    “叫他上来见我。”江阵弦眼皮都没抬一下,说。


    啊?


    助理虽然疑惑,但鞠躬鞠得很流畅:“好的江总。”


    三分钟后,崔茂行边走路边整理衣服,紧张地看着助理:“到底什么事?”


    助理扬起职业微笑:“这我真不知道,崔总监,您就别为难我了。”


    崔茂行自从升职成总监以后还没有单独见过江阵弦!


    上一次单独见面,就是江阵弦给他批加薪合同的时候。


    所以这次,崔茂行是带着欣喜若狂的心情来到顶层办公室的。


    而江阵弦坐在座位上,低头刷刷刷地在批合同,一目十行地浏览上面的文字。


    三台高维电脑的屏幕打出光,照亮了江阵弦的脸,他的眼睛很有神,但如果直视,会被江阵弦身上的气场震慑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崔茂行就不敢贸然地打量江阵弦,他摆出一副很低的姿态弯腰:“江总,您找我?”


    江阵弦没说话。


    他没说话,崔茂行就不敢起身。


    于是,崔茂行以为是江阵弦真的在忙,他又重复了一遍:“江总,日安。听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江阵弦这会儿开口了。


    “跪着。”


    什么?


    崔茂行的心一下掉到□□,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没听错吧?


    江阵弦叫他跪下?!


    崔茂行眼睛猛地瞪大,可脑袋仿佛被大山压住一般,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胆量抬头!


    他连和江阵弦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崔茂行于是双腿发软,真的跪下了。


    他低头,跪得神魂俱灭,跪得心灰意冷,身体发抖,哽咽问:


    “江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公司公司虽然在庸城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您又是公司的掌权人但是也不至于让员工给您下跪吧。”崔茂行的心已经乱了,他这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任由嘴巴一张一闭,脑子混沌不已。


    江阵弦听到这话,却笑了。


    他终于放下手里厚厚的一叠文件,甚至手边的电脑上还有几十个文件夹等着他浏览。此刻的江阵弦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崔茂行。


    “崔总监,上一次你来这办公室,我给你批了加薪的合同,一年二十万的年薪,在庸城你能买下天空之城的一座岛。足够你享受荣华富贵,过上没什么实质性烦恼的人生。”


    “这”崔茂行哑口无言,“这怎么了?”


    “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江阵弦忽然背靠着座椅,双腿交叠,他单手撑着脸侧,手指在太阳穴处点了点。


    这问话带着强势逼人的威压,话语更是让人捉摸不透江阵弦的情绪。


    高高在上的强权者,此刻正坐在万人敬仰的椅子上凝视崔茂行。


    “我”崔茂行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回忆自己最近做的事情,突然心虚地越说越小声,“我江总,我”


    他我了半天,我不出来。


    江阵弦嗤笑。


    “看来你是知道我为什么喊你过来了?”


    “交给你来承办亚特兰蒂斯海底公墓,你敢做阴阳合同,从里面捞油水。让你做总监,你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性骚扰女下属,拍摄私密照片威胁对方不准举报,如果不是我让人去查,还没人敢对你有怨言。成家立业后你有了小孩,培养个儿子出来在外霸凌同学,把人打得坐上轮椅浑身是伤,读庸城最好的学校,招兵买马一般地和几个富家子弟抱团,考试作弊,拿我的名号招摇炫耀当做护身符。”


    “崔茂行,你如今的本事很大,很有能耐啊?”


    江阵弦眼眸沉声冷厉,一字一句道。


    他每说一件事情,崔茂行的额头就多一层汗!


    浑身血液都发凉后,崔茂行颤抖着手,撑在地面上,慌乱地俯身磕头:“我我对不起江总,我,我是鬼迷心窍了,我教子无方!都是我那儿子不懂事,这些事情我都可以解释的!”


    “那女下属,分明是她每天都打扮得精致漂亮勾引我,我请她了几顿饭她就答应跟我上床了!不是我骚扰她,我什么时候骚扰过她?对,对,我没有,是她胡搅蛮缠,她骗您的!”


    “阴阳合同”崔茂行心惊肉跳,他脑子一转,“不是我弄的,是我以前任命的那个区代理,叫郭锐,他后来入狱了,是他干的,不是我!”


    “江总,您深明大义一定要查明真相,这些都不是我做的!”


    江阵弦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反问:“你的意思是你一点错都没有?”


    “不不不,我肯定是有错,有错的,江总您大人有大量,我之后一定不会再犯了!”崔茂行吓得寒毛竖起,一声一声地给江阵弦磕头。


    他不是不知道江阵弦的手段,这人要想在庸城弄死谁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崔茂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甚至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在自己耳畔响起。


    “我那儿子,我回去一定狠狠地教育,我打他,我把他赶出家门,我让他跪着面壁思过。”


    江阵弦这时候却站起身。


    崔茂行整个人都被定住般,僵在原地,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趴在地上,连口水都从嘴巴里漏出来滴落在地。


    一旁,助理站在角落,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别开脸,心里默默为崔茂行上了一炷香。


    视线内出现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江阵弦西装裤腿平整精致,他双手插在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人:


    “你儿子敢用我的名号欺凌弱小为非作歹,没有你的同意,你觉得我会相信他有胆子这么做么?”


    “崔茂行。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是我提拔了你,是我让你有机会施展你的拳脚,你的报复,让你实现你求学多年后自身拥有的价值。”


    江阵弦蹲下身,大手摁在崔茂行的脑袋上,“明白?”


    “明白明白明白!”崔茂行眼泪都出来,不停地磕头,“江总,我真的知道错了,我”


    江阵弦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双大手就像铁锤凿在墙壁般,硬生生地一叩!


    “哐当——!”


    崔茂行的下巴被猛地扣在地面上,他鼻血喷溅出来,下巴脱臼,骨骼咔哒地断裂,舌头错位,天灵盖传来挤压感,巨大的疼痛让他五脏六腑都抽动,牙齿碎了卡在上牙膛处,扎出一个血窟窿!


    江阵弦站起身,淡淡:“你被解雇了。”


    “崔茂行,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他警告。


    崔茂行感觉自己下巴已经脱离了身体,他伸手一摸,只摸到满手的鼻血,喷涌而出,如柱如泉。


    助理扯动嘴角看着崔茂行的狼狈样,心里没有什么怜惜感,也不可怜。


    江阵弦回到座位,手里捏了份文件,他甩到崔茂行的脑袋上,文件便顺着脸掉在手边,上面赫然几个大字,是裁员和解聘的报告。


    “我和你很熟吗,崔茂行。”江阵弦笑,“我不喜欢被人左右。恭喜你惹怒了我。”


    “滚吧。”他瞬间又沉了脸,冷淡道。


    崔茂行是被人抬出去的,助理站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过了半晌,江阵弦低头恢复了平静,在百忙之中抽空:“你还不走?”


    助理咬着下嘴唇,他忽然走了几步,来到江阵弦面前。


    “江总。”助理鞠躬,不敢抬头,但自顾自继续:


    “我知道您是从江律师那听说了点什么,也知道您最近查了不少崔总监的黑料,但我认为”


    江阵弦抬头:“你认为什么?”


    自江阵弦接管公司以来,助理就跟在江阵弦身边,算是整个公司里和江阵弦最亲近的人,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而助理对江阵弦也忠心耿耿。他是江老爷子亲自带出来的,对江家掏心掏肺。


    所以,有些话他就是冒着风险也一定要说:


    “您有没有想过,江律师她是故意透露给你的,目的就是想让您处理崔茂行。”


    助理还有很多话要说,比如彻底剖析一下江柔爻的立场以及江柔爻背后的人,助理知道霸凌事件的经过,知道苏三亭坐轮椅受了伤,他刚要开口,却听到江阵弦笑了:


    “我知道。”


    什么?


    助理愣怔,这时候下意识地抬头,眼底是惊愕。


    江阵弦淡淡:“我说我知道。”


    不管是在地下酒吧见到轮椅划过的匆匆的身影,还是在旅游时江柔爻不经意提到的话题,江阵弦心里有猜想,但是他不追究,不深想。


    “你以为我真是傻子么?两耳不闻窗外事?”江阵弦横了助理一眼。


    值这么一句话,助理就懂了。


    他张大嘴巴,更惊讶。


    “知道您还”还被人当枪使!


    江阵弦低头,淡淡:“行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知道爷爷叮嘱过你什么。”


    “但是我就想简简单单谈个恋爱而已,不犯法吧?”


    “如果江律师需要,我乐意做这个傻子。”


    “她不管是试探我还是只想利用我,都行。至少说明我有被她利用的价值,是吧?”


    江阵弦也不管助理此刻表情的死活,自顾自道:


    “我能给她别人给不了的。”


    助理:


    他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十年职场生涯头一回怼了顶头上司江阵弦一嘴:“您简直!”


    “简直恋爱脑!”


    江阵弦闻言狐疑:“恋爱脑是什么脑?部门新开发的芯片类型?”


    他怎么感觉没批过这种类型的文件。


    助理嘴角一抽,转身就走:


    “江总我去忙了,有事再叫我。告辞!”


    *


    便利店内。


    范书遇手指没什么规律地点着桌面,修长白皙,指尖带了点红,他看着这条爆了的热搜,不发一语。


    倒是身边的窦章眯眼,嘴角噙着笑,意味深长地说: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88章 迎接


    *


    监察局。


    陆二狗惊魂未定了两天。


    他晚上睡不着觉,因为一闭上眼就是窦章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情景。作为监察局现任最高权力所有者,他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这种直逼内心的惊骇。


    就好像死神站在了自己面前,甚至低头在他耳边轻语。


    在真切感受到那把黑剑的威力时,陆二狗承认自己吓破了胆,当时窦章不管要他做什么,他都会顺从。这么多年陆二狗习惯了副官的位置,习惯指挥别人。


    等真正的强者武力压制他时,陆二狗才惊觉自己这几年的掌权都像大梦一场!


    他其实比谁都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煎熬。


    但,丢脸和自己承认自己不足是两回事。


    说白了,他还是很爱面子的,他到底是名正言顺的监察局副官,陆平渊之外的一把手。


    此等大辱,他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副官?”会议室内,诸位司令看着长桌前方坐着发呆的男人,出言提醒。


    陆二狗这才回神,他猛地一锤桌面,把桌上的茶杯都震得飞起两秒,滞空又落下,里头半桶水晃晃荡荡,陆二狗的魂也晃晃荡荡:


    “刚才你们说到哪了?”


    魏来作为本次的汇报人,他清了清嗓子,手握成拳放在唇畔:


    “副官,我提到要重新悬赏赏金猎人的计划。”


    “本次中央广场的公开处刑,我们得到最关键的信息——画屏公会的会长是颜伊白。”


    他指着大屏幕上的人物关系图,监察局内网系统左下角出现小优的对话框,它不仅是陆二狗的私人秘书,还是维系整个监察局内部系统正常运转的AI。


    小优由公司打造,赋予许多常规AI没有的能力,比如承担起记录整个监察局信息的责任,为监察局会议分析数据并给出最优建议。


    “首先,监察局能查到的信息是,颜伊白和范书遇一样,九年前从贫民窟出来,办理正规身份正式成为庸城居民,十年间他们和另外一位叫苏三亭的黑客结伴而行。”


    “我认为范书遇本人也参与了画屏公会的活动,他绝对不可能不知情。”魏来正儿八经地站在前方汇报。


    王梅坐在长桌的中央,听到此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周围有不少目光都在此时暗戳戳地打量王梅。


    如今监察局内谁人不知,王梅跟两个赏金猎人交情不浅,甚至。她师父还经手过范书遇的共情检测。


    陆二狗沉着脸,皱眉,“小优,你怎么看?”


    左下角的对话款探出一串监察官们看不懂的代码,它在根据录像和人际关系图进行数据推算,最终得出结论:


    【小优: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赏金猎人Y知道内情。】


    “应该是百分之百吧。”魏来瞥了眼,“他们简直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而且经常接触。范书遇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身边的朋友是个仿生人?!”


    【小优:无法得出此结论。前提条件不够充分。】


    “什么前提?”


    【小优:名为颜伊白的仿生人拥有什么级别的记忆芯片,是什么类型的仿生人。】


    魏来一时间无话可说。


    【小优:如果颜伊白足够智慧,则有可能瞒天过海,让赏金猎人Y不知情。】


    【小优:对现场录像中对‘范书遇’的微表情扫描分析可以看出当时情况事发突然,并非演戏,超过九成概率是真情流露。两种概率下加权平均再做算法处理后,小优得出最优结论,范书遇不知道画屏公会会长的真实身份。】


    【小优:范书遇——该个体具有极强的攻击性。系统检索地坛内大量带有Y,范书遇,S级等关键词的文字信息,整合优化后得出,此人一向冷酷,边界感很强,心狠手辣。由压抑环境催生出的人格通常不喜欢被背叛,不喜欢被利用,所以范书遇会选择站在颜伊白立场的概率微乎其微。】


    【小优:本次推算仅供参考,概不负责。小优只是一个由计算机程序驱动的语言模型,提供多种算法,回答各类问题,为监察局诸位进行理性的、信息化的技术支持,但无法做到精准无误格式化人类复杂大脑内的情感。请知悉。】


    它的免责声明能让在座各位倒背如流,因为它每次都会用这段话结尾。


    魏来被它这段分析打得猝不及防,接下来关于范书遇和窦章的报告暂时都没办法借题发挥。


    会议持续一个多小时,陆二狗一反常态地很沉默,全程没发表任何观点,只是听完了每个人的汇报。


    “副官?”司令们纷纷站起身。


    他们在等待陆二狗发号施令,看看接下来要怎么做。


    毕竟窦章这次是当着众人的面和监察局对着干,有要谋害陆二狗性命的行为,加上范书遇被挟持,窦章居然威胁监察局去保范书遇的命,两件加起来足够监察局把窦章置于死地。


    陆二狗却摆手:“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也都累了,去忙你们手上的事,有什么之后再说。”


    他这话让周围的人大跌眼镜。


    司令们面面相觑。


    陆二狗好似很疲惫,他走到角落,拔出插在小优脖子里的u盘,机器人张开眼睛,屏幕左下角的对话框随之消失不见,而小优跟着陆二狗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只留下一大帮子人不知所措。


    王梅没逗留,很快也离开。


    顶层。


    陆二狗站在停机坪处,看着自己专属的飞车坐落在场地正中心,他记忆深刻,自己前不久刚被世心塔的人送回来。


    “小优啊。”陆二狗抽着烟,靠着墙壁,手指并拢,“我这两天心跳很不正常。”


    “您生病了?”秘书靠近,“需要为您叫医生来么?”


    陆二狗摇头。


    “不是生病。”


    “我是害怕了。”陆二狗笑出声。


    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总是有种诡异的直觉,陆二狗这两天睡不着觉,除了总是反复回味那个差点让他命丧黄泉的画面之外,还有种寒毛竖起的预感。


    接下来,监察局会有大变动。


    庸城不能再维持表面上的繁荣假象和一派祥和了。


    闻言,小优愣住,立在原地不动。


    它只是个机器人,不明白陆二狗此刻说这话到底有什么含义,于是平静:“您是监察局位高权重的副官,应该是别人怕您才对。”


    “怕我?”陆二狗深吸一口,“你看窦章那个样子像是怕我么?”


    “他当时完全可以杀了我的。我能感觉到。但他没动手。”


    陆二狗目光放远,怔怔地看着岛屿如同繁星般的天空,“最近地坛上骂声一片啊。”


    “从女子健康福利院的事被揭露以来,我就满身骂名。”陆二狗吐出烟圈,“如果我是你就好了。”


    “是我?”小优疑惑。


    “也不一定要是你。其实,只要我不是陆平渊的儿子,我就不用活得这么累。”陆二狗继续道。


    小优沉默不语。


    “是吧?”陆二狗定睛,又笑,“如果我不是您的儿子,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做一个平庸的人。”


    “”


    *


    红枫区郊区。


    地面上陷下一个大窟窿。


    颜伊白站在飞行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人。


    连小青手里握着枪,匕首的形态随时转换,刀身的银光已经沾上猩红的血气。


    她抬头和空中的人对视,颜伊白面无表情。


    “连小青,我说过了,你不是我的对手。”颜伊白冷静得不像常人,“我研究仿生人十年之久,从我成人开始便学习到今天,你以为你身上哪个零件是我不了解的?”


    “我每一刀每一枪都能打到你的痛处。”


    连小青嗤笑一声,她指腹擦了擦唇角的血,铁锈味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让她比任何时刻都清醒,兴奋。


    “颜先生。生命是有奇迹的。”连小青说。


    颜伊白眉头一皱。


    他忽然觉得自己身后有道不知名的冷风袭来,带着强悍又惊人的力道!


    幸亏颜伊白反应快,他转身的瞬间抬手,手臂上穿戴的骨骼外义体如盔甲,金刚不坏,乒乓声自半空响起,短兵相接时巨大的气浪震得左右两侧的人都飞出去几米远!


    颜伊白稳了稳身形,半蹲在飞行艇车头处,目光冷沉地看着偷袭的人。


    “维克托。你还真是墙头草。”颜伊白毫不留情地说。


    维克托面色一僵,转而表情冷下来:“抱歉,颜先生。墙头草也是看风向的。”


    风向?


    颜伊白目光不再聚焦地盯着维克托,而是环顾四周。


    他瞳孔抖动,愕然发现周围环绕了一圈熟悉的面孔。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是被包围了?!


    包围他的,是他亲自唤醒的仿生人们。


    是他一个一个发送信息,从不同的房子里带出来的仿生人!


    是自愿参加落梅游戏,加入画屏公会的成员。


    “你们找死吗?”颜伊白从腰间拔出枪,冷眸环视四周。


    维克托戴着白手套,他压低了圆顶礼帽的帽檐:“颜先生。仿生人要觉醒就不能只是听从画屏公会的安排,真正的觉醒是为自己谋出路。”


    “你走的路我不赞同,所以今天一较高下吧。”


    颜伊白逼问:“为自己谋出路?如果不彻底翻身把人类踩在脚下,出路在哪里?我们永远只能是他们的玩物,工具,为他们服务,为他们诞生,被他们俘虏,被他们欺凌。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不明白?”


    “终究是程序太低级了。”颜伊白又恢复平静,“我需要找一个信得过的黑客,给仿生人的记忆芯片进行全面升级。”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的唏嘘。


    几个反应很迟钝的,低等级的仿生人就算再蠢笨,也能从颜伊白的话语中捕捉到浓厚的不屑。


    连小青这时候开口,她声音坚定:


    “颜先生,今天在这里做个了结吧。”


    “我不认为仿生人和人类的结局只能是你死我活。我受人类帮助良多。”


    “所以,我,要画屏公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手里变成一个导火索。”


    颜伊白回头看着连小青,绷直手臂,枪口对准连小青的脑门!


    他近乎绝情地宣告道:


    “你、做、梦。”


    针锋对决,炮火连天,子弹在空中到处飞,一不小心就会被扫射到,误伤时有发生。


    连小青给维克托使了个眼色!


    维克托了然点头,他利索地转身一跳,脚底下的飞车跟着他的动作起飞,牢牢地接住了维克托,可颜伊白的反应也很快,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他的行动轨迹!


    这种丝滑的走位,如果没有高级的芯片支持,仿生人不可能做到。


    仅仅用这么一个瞬间,维克托心里就大概明白,颜伊白的水平在自己之上。


    或者说,制造出颜伊白的人,绝对是个很厉害的仿生人制造师,有出神入化的水平!


    “连小青!”颜伊白似乎是动了怒,他猛地回头看向地面上的女人,开了几枪!“早知道会有今天的局面,当初我何必救你?!”


    连小青根本没接颜伊白的话茬


    事到如今,颜伊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拿救命之恩来绑架连小青。


    他所寻求的是极端的路,有人愿意和他同行,有人不愿意。


    颜伊白深呼吸一口,心道,不愿意的,就自己去撞南墙吧。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他说的才是对的。


    这么多年,他早就看清人类。


    虚伪,擅长伪装,满口谎言,自私,狡诈,作恶多端,恃强凌弱,傲慢无礼。


    明明都是庸才,有些衣冠禽兽还干着见不得人的下流的勾当,可他们却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凌驾一切生命之上!


    恶心透顶。


    颜伊白眉目越来越冷,眼底带了愤怒。


    “会长!”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声音很紧张!


    危机感扑面而来——


    “嘶”在走神的瞬间,颜伊白感受到锋利的子弹从自己手臂处贯穿而出!


    巨大的后座力让颜伊白不得不半跪了身子,跌坐在飞行艇车头处 !


    而此刻的连小青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那张漂亮的厌世脸上出现裂痕,露出一块安插着导板的仿生骨头,裂痕处的绿光还闪动着纳米数字。


    这皮囊是颜伊白亲手打造的,内里因为赶工,做得并不精致。


    看到自己的作品受伤,就像艺术家的画作被焚毁,颜伊白心如刀割。


    他翻身入座,脚踩离合,受伤的手臂已经麻痹,无法动弹,他只能单手操控操作台,开启了飞行艇的无人驾驶模式,飞车喷涌出热浪般的氮气,悬浮于上空!


    “要走的跟我走,要留下的留下。”颜伊白扭转车头,低声吼了一句。


    半空四处的人都僵持了几秒,随后有一波人驾着车,追随着远去的身影。


    看到这幅情景,连小青用指腹摩挲着脸上的伤,她后背上全是刀口,是被几个决定跟随颜伊白的公会成员偷袭割伤的,而连小青几乎是抬手的瞬间就摁动扳机!


    子弹迎风起飞,势如破竹!


    “砰!——”


    连续不停歇的几道声响如雷贯耳,前方颜伊白的飞行艇冒了火星,在空中颠簸,好像下一秒就能垂直下坠,但颜伊白何等顽强,他是连监察局重重包围都一定要突围的人,是敢质问窦章什么叫程序的结尾就是接受死亡的人。


    所以颜伊白还是跑了,而连小青没有力气再去追,当空中无数的人影幻化成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的时候,连小青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汗如雨下。


    后背伤刺破她的衣服,露出鲜红不堪,骨肉泥泞的伤口,糜烂的肉混着一股血腥味,连小青咳嗽几声,她感受到手臂处传来搀扶的力量:


    “小青!”维克托神色大变。


    他这才发现原来连小青受伤很重,比刚才正面对着维克托的时候憔悴许多,显然方才都是强撑着


    连小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郊区回来的了,她意识模糊,感觉自己被人搀扶着,等她终于能从眼睛缝里看到模糊的情景,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范书遇的地下酒吧!


    江柔爻听到动静,小跑到门口,电子木鱼响了两声,江柔爻趴在墙边,浑身是血,一路从后背流淌到地面!


    江柔爻吓得脸色发白:“小青?!”


    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在连小青身上终于找到个没有伤口的地方,把人带进了地下酒吧!


    连小青身上多了件斗篷,罩着她的身体,除了白皙的下巴之外,此刻酒吧内在座位上喝酒的客人们都看不清连小青的脸,不知道这是谁,怎么就忽然被酒吧的调酒师给扛了进来。


    范书遇从隔间出来的时候拉上帽子,皱眉,步履匆匆地朝着江柔爻走去:


    “怎么回事?”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身上都是伤!”江柔爻现在很不淡定,她眼底有浓厚的焦虑和担心,“老大,要找医生要找义体医生!”


    听到义体医生,范书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到了一个人,可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他扼杀在摇篮。


    他知道,连小青这副模样就是拜那人所赐。


    “我没有信得过的医生。”范书遇头一回觉得棘手,他扶着连小青,“先带去隔间,之前有个简易手术室。”


    “好。”江柔爻点头如捣蒜。


    江柔爻把人带进隔间,窦章站起身跟过去。


    他扫了一眼就别开脸,此刻江柔爻的衣服被江柔爻解下,因为布料会感染伤口。


    血淋淋的刀痕剑痕横在消瘦的背脊处,这伤口是连小青的勋章,是她以身作则,让留下的公会成员愿意为她誓死效忠的代价。


    而范书遇注意到,连小青藏在黑袍里的手紧紧地攥着什么,连小青意识只剩一缕却努力地伸手,想把手里的东西亮给范书遇看。


    那是画屏公会的会徽,一块令牌。


    会徽长得和画屏公会的名字如出一辙,就是一副屏风的图案。


    “我做到了”连小青气息虚弱地说,“我你答应我的事情”


    “你想要什么?”范书遇知道连小青的意思,低声,“你别动了,会扯到伤口。”


    连小青轻笑,呼吸都带着痛:“我想我想看看我妈妈的全息投影。我还没有和她好好告过别。”


    听到此话,范书遇愣在原地。


    他嘴唇一动,眼底情绪低落又怅惘。


    “你你”连小青似乎急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范书遇点头:“好。”


    他重复,“好,可以。”


    “我答应你。只要你醒来,就能看到。”


    他希望连小青手术能顺利


    窦章在隔间的沙发处打电话。


    他托小百灵鸟联系了一个口风严实的义体维修师,水平不算很高,但够用。


    “为什么要义体维修师?书遇哥出事了?!”小百灵鸟在那头惊呼。


    窦章淡道:“不是。”


    他言简意赅地表述了一下情况,叮嘱小百灵鸟找人的时候不要暴露连小青信息。


    小百灵鸟办事还是很靠谱的,窦章知道找他没问题。


    维修师很快到场,戴着口罩帽子,也是全副武装。


    地下酒吧的客人们暂时交给举杯机器人照顾,范书遇在吧台也修改了下运行状态,吧台设备里的存料足够撑一段时间,能让调酒师暂时喘口气,不用一直在吧台盯着动静。


    小百灵鸟跟了过来,他没进简易手术室,只是看着维修师钻进去。


    他站在门口回头,低声:“她怎么回事?!”


    “跟画屏公会会长厮杀了一番。”窦章言简意赅,声音很小。


    窦章靠在墙壁处,双手插在兜里,黑瞳很沉。


    小百灵鸟呼吸一停:“颜?!”


    他察觉什么,赶紧闭了嘴,眼神小心地往范书遇处扫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发财。”窦章这时候低声开口。


    【收到。】


    精神体在关键时刻格外靠谱,几乎没让窦章废一句话,发光小人就在窦章的脑海里哼哧哼哧。


    【主人,发财需要您的权限,发财要读取您关于连如清的所有记忆。】


    “可以。”


    【主人,发财正在制作关于“连如清”生命体的全息影像,过程需要匹配样貌,声音,口头禅,语气等等,请您稍安勿躁,预计完成时间五分钟——】


    窦章静静地站在墙角,他看上去股没什么变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但范书遇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运作着,空气里弥漫一股神秘的气息。


    “小孩的愿望真是简单直白。”窦章低声,也不知道是呢喃,还是在和范书遇聊天,“拼了命拿下画屏公会,只要一个全息投影吗?”


    “也不是只要。”窦章又自顾自笑,“或许一个告别就是她全部的辗转反侧吧。”


    “能办到吗?”范书遇垂眸,敛藏眼底情绪,只是问。


    他琉璃般的义眼被睫毛遮掩,眼睑处落下阴翳。


    窦章点头:“当然。”


    “好。”


    范书遇没再多问,他对窦章和发财都很信任


    连小青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四周不见天日。


    她知道自己诞生之初就是郭锐计划里的一环。她的一言一行都是郭锐想象中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该有的模样,而且她的眉眼长得像“尤盼盼”,长得像面前这个蜷缩在铁板床边的,被限制了自由的女人。


    连小青知道,连如清是被郭锐骗回来的,这个男人把一个长得像死去的初恋的女人拐了回来,关着,并且命令连如清模仿记忆中的尤盼盼。


    郭锐想让连如清成为尤盼盼。


    而她,作为一个情感丰沛的仿生人,以小孩的姿态,以弱者的姿态被郭锐放在地下室,陪着可怜的女人。


    连如清一开始歇斯底里,视她如土,认为她和郭锐是一伙的。


    直到,连小青说——


    “妈妈,我生来就是要爱你的。”


    连如清就像崩溃一般,眼泪决堤。


    那一刻连如清说她错了,她跟连小青道歉,可连小青知道,她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郭锐,是那个如恶魔一般疯狂的男人。


    被囚/禁的日子里,连小青和连如清相依为命。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她被郭锐唤作女儿,她叫郭之盼。


    连小青这个名字,是连如清从地下室逃出去以后,给她起的。


    她们终于见到外面的太阳,喜极而泣,在街头抱头痛哭。


    随后,连如清开始复仇,她杀的第一个人,是郭锐的心腹,她砍掉了对方的手臂。


    她入狱。


    她出狱。


    她加入了纵横俱乐部。


    她噶掉了郭锐的□□。


    她追杀郭锐。她成了纵横三大,受人敬仰,支配高危罪犯。


    她送连小青去上学。


    她又变得卑微平凡,做小伏低。


    她不敢去参加学校的家长会,因为她是纵横三大,她手上有很多人命。


    她给校长送礼,陪酒,她跪在门口乞求。


    学校收了连小青。


    她不会数学,教连小青学习很吃力,纵横俱乐部内的黑客罪犯为了讨好她,擅自接近连小青,说要做连小青的老师。


    她第一次在连小青面前发火。


    她告诉连小青,拒绝这些罪犯。这辈子不要和纵横俱乐部扯上关系。


    她看到连小青拿到三好学生的小红花,笑得比从地下室爬出来那一天还开心。


    连小青第一次考试拿第一名,获奖的作文被班主任在全校同学面前宣读,题目是


    ——为母则刚。


    她听到连小青说母亲,只字未提她名字,句句都是爱。


    那天她躲在教学楼的花圃旁,那天她听到作文的结尾,在雷鸣掌声里潸然泪下。


    她听到老师站在台上朗诵:


    我的妈妈是天使,世间无人配闻声。


    同学说连小青根本没有妈妈,他们从来没见过。


    老师问连小青,妈妈是做什么的。


    她看着人群里戴着小红花的女孩被人质疑,她悄悄朝着讲台上的女孩挥手,她让连小青不要害怕。她说妈妈在这里。


    她看到自己捧在手心呵护的女儿终于重振旗鼓,笑靥如花。


    后来。


    她召开纵横俱乐部周年庆。


    她去了一趟亚特兰蒂斯。


    她从来没有和连小青说过自己的身世,过往,经历。


    她挨了泪一巴掌。


    她在地下室被郭锐下了蛊毒,她死于边界线一战。她连在失控时都舍不得伤害连小青。


    在给连小青想新名字的时候,她说你不能叫连小清。要叫小青。这代表一种新生。


    过去地下室里肮脏混沌的生活一定不会再发生。她们不会重蹈覆辙。


    她的灵魂已经不再清白,随她的名字而起名,不会有好结果。


    她说她认识了一个朋友,叫青鸟。


    青鸟,多好听的代号。


    一行白鹭上青天。


    她说,乖女儿,你一定要叫连小青。


    时至今日,时至今日。


    连小青才明白其中寓意。


    小青小青。


    ——赤子丹心,志在青云。


    *


    连小青醒了。


    她伸手摸着脸,脸上的裂痕已经不在。指腹触摸到光滑的肌肤,有点陌生。这副皮囊确实细腻美好,衬托得她身上气质更神秘,让人想一探究竟。


    冗长的梦还缠在连小青身上,她恍惚间以为自己仍然在梦里,这简易手术室密闭,不透风,也很像她曾经待过的地下室,漫无天日。


    直到她听到隔间外传来脚步声。


    连小青回头,在这一瞬啊,却彻底愣在手术床上。


    “小青。”连如清站在连小青面前,微笑,“乖女儿。”


    连小青捂着嘴,两行热泪夺眶,滚烫,溅在手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击着她,她知道自己或许没有人类口中所说的灵魂,但是她有很充沛的情感,她有人格。


    “妈妈”连小青崩溃大哭。


    她不再是强行长大的成年人,她仿佛回到了那个七岁的孩童,被郭锐绑在边界线,以她的生命威胁她最爱的人。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厌世脸上头一回出现如此脆弱的情绪。


    “妈妈”连小青摔倒下床,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想冲进连如清怀里。


    可当她伸手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两只手贯穿了连如清的身体,蓝光出现裂痕,她一下呆住。


    连如清低头,任由连小青虚靠在自己怀中。


    她伸手,用触摸不到的投影轻轻碰了碰连小青的脑袋,再温柔地伸手揉,仿佛能把连小青的黑发给揉乱。


    “小青。”


    连小青嘴唇发抖,死死地咬出牙印,她牙齿打颤,哭得脑中神经发疼:


    “妈妈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她嚎啕,可不论如何都无法真正抱紧面前的人。连小青已经回过神来,她明白只是投影。


    可是足够了,足够了。


    她只要一个投影而已。


    连如清笑着,无限温柔地抱着怀里的人,尽管她的手也穿进连小青的后背,幻化成虚拟。


    室内只有哭声,室外,江柔爻攥紧手,坐在沙发上,身体发冷。


    小百灵鸟默不作声,别开脸,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黑暗里。


    而范书遇被人捞进怀里。


    “不想被人看到就钻进来。”窦章哑声。


    范书遇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落泪。


    窦章伸手抚着他后脑勺,把人摁在自己肩膀处。


    忽然地,窦章感觉到自己的腰腹被人抱紧,他低头,发现范书遇靠近了他。


    窦章身形一僵,感受着自己脖子处传来的温热,是范书遇的呼吸。


    以及


    滚烫,湿漉漉的触感。


    窦章心缩紧,掌心慢慢地顺着范书遇的长发,把臂弯留给怀里分明很感性的人。


    范书遇把头埋在窦章颈肩,过了好一会儿才抽身。


    他睫毛沾水,在光下发亮,窦章伸手轻柔捻去。


    “哭包吧你。”他低声,无奈。


    果不其然,窦章迎来一道肘击,疼得他差点喊出声。


    范书遇闷怒道:“混蛋。最讨厌你。”


    窦章捂着腹部,笑得宠溺荡然:“嗯。我最喜欢你。”


    这是个只会在窦章面前露出伤心面的,他亲爱的小书。


    *


    没有人擅自去打断里面的谈话,直到一切归于平静,范书遇和窦章站在一侧,看到那扇门终于被人打开。


    连小青眼睛红肿,身上的伤口基本都被包扎好。


    维修师已经早早离开,他交代小百灵鸟,每天都要叮嘱连小青换药。


    小百灵鸟应下来。


    连小青一出门就看到隔间客厅的四个人,她一时有些窘迫,很快又恢复平静。


    “谢谢。”连小青九十度鞠躬,长久不起,对着窦章和范书遇。


    她郑重其事重复:“谢谢。”


    “联手吧。”连小青一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截了当。


    赏金猎人、画屏公会、监察局联手,是时候洗牌了。


    小百灵鸟顿了顿,打断:“那个。”


    “胜算在哪?”他确实是有些一头雾水。


    连小青环顾四周:“有你们。”


    小百灵鸟还算冷静,他皱眉:“但是喔,监察局人很多,里面的武器机甲炮车更多,AI系统的防御也棘手,不容易攻破。还有,如果你们成功,谁来当这个局长?换位。那你们想好怎么给世心塔交代了么?别到时候位置还没坐热就被葛云央给灭口了。”


    “王梅姐姐说她自有考量。她说她一定要做。”连小青目光坚毅。


    连小青察觉出小百灵鸟还是不赞同,她继续:“我们也有人。有画屏公会的仿生人,为了夺权他们愿意献出生命,这条道路势必艰难,必须有人开路。而条件是我和王梅姐姐必须答应他们的要求,即重新制定仿生人的评判标准,不再随意滥杀仿生人。”


    小百灵鸟:“画屏公会的会长”


    连小青打断,目光如炬:“现在是我。”


    小百灵鸟眼睛瞪大。他总算反应过来今天这一出的缘由是什么!!


    连小青居然从颜伊白手上分走了画屏公会?!?!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范书遇犹豫了下,问:


    “他?”


    连小青秒懂,平静道:“没死。”


    “他跑了。”


    范书遇垂眸。


    这会儿连小青身上的麻药已经失效,蚀骨销魂的疼痛如同蚂蚁在身上爬一般传来,让她身形有些站不稳,好在沙发上的江柔爻扶了连小青一把。


    连小青已经把黑袍重新披上,她依稀记得自己是被维克托扛过来的。


    正巧,范书遇也想到了这回事,他叫来了举杯机器人。


    “刚才是谁带她来的?”范书遇问。


    举杯机器人转动自己的脑袋,发出机械咔咔声,他呆滞:“不-知-道,对-不-起,老-板,我-没-有-注-意。”


    范书遇没有为难它,毕竟只是个不太先进的机械设备。


    举杯机器人离开,连小青抿唇,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有开口和范书遇说。


    她想,既然维克托把自己丢在门口就匆匆离开,想必是还没有做好见范书遇的心理准备。


    他大概,目前还没有办法面对一个同意他辞职,给他自由,却被他欺骗和背叛了的前老板。


    所以,连小青决定不说。


    但她还没着急走,分明已经到了站不稳的地步。


    范书遇看出来,他问:“怎么了?”


    连小青忽然转身,面朝着范书遇和窦章。


    两人均是一愣,微微挺直了背脊,不知道连小青想做什么。


    “我刚才想了想,临时做了个决定。”连小青的语气平静却很有力量,甚至可以说是刚劲有力,“既然陆二狗可以做监察局副官,江阵弦可以做公司总裁,葛云央可以做中心指挥官。”


    “别人为什么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


    “我觉得这个城市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不应该是犯罪率高达百年分之四十,逼得仿生人集体造反,四处都是不公,贫富差距悬殊,权贵藐视平民,平民藐视贫民,不应该是一人独揽大权,三方鼎力互惠互利,不应该有纵横俱乐部,画屏公会这样性质的组织存在。


    “我想让葛云央滚下来。我想改变这座城市。”


    连小青的话在不平静的一天掀起了更不平静的巨浪,在场的人都怔在原地。


    “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格。我会努力学习如何管理城市,如何做一个好的领导者。”连小青低头,“我也知道我在你们面前说这话肯定十分幼稚,可笑,自不量力。但我心里认定了这个想法,我会付诸行动。”


    小百灵鸟嘴巴张了张,看上去是想说点什么,然而他声音刚到嘴边,就被窦章瞪了回去。


    他感受到窦章的视线,立刻手动做了个缝合的动作,闭麦。


    范书遇认真地看着连小青。


    他不确定连小青是一时兴起还是痛定思痛,但至少,他觉得有这个想法,很勇敢。


    连小青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她急需静养,维修师说这种伤就算是仿生人也得两三天才能好全。


    而江柔爻一语不发,搀扶着连小青,陪着她拉开隔间的隔音帘,在这个瞬间,后面一道清冷的声音开口:


    “连小青。”


    两个人都顿住,连小青回头,视线和范书遇对上。


    范书遇眼底有细光,金发垂在腰间,整个人看上去矜贵从容,他同样用平静又蕴含某种力量的眼神望着连小青:


    “离别一定会来。”


    “去迎接暴雨如注的成长吧。”


    连小青瞳孔微缩,她脑海仿佛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最后,连小青笑:“好。”


    她认真:“范书遇,我有点理解为什么窦章喜欢你了。”


    “这句话对我来说很重要。万分、万分感谢。”她鞠躬。


    随后,江柔爻和她走出了隔间。


    窦章静静地站在范书遇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旁人只觉得范书遇在安慰连小青,只有窦章知道,这话范书遇一定也曾对他自己说过。


    比如,在贫民窟里喝下泥水,却被老虎嘲讽,殴打,被众人嘲笑,奚落,被自认为关系亲密的好朋友背叛的时候。


    那时候范书遇是不是也这么想?


    去迎接暴雨如注的成长。


    那时候他不在范书遇身边。


    心疼。窦章只觉得心疼。


    第189章 水军


    *


    窦章抽空的时候,指挥了发财:


    “告诉我什么叫阿克琉斯之踵。”


    【啊?】


    发光小人眨眨眼。


    【主人,你怎么问这个?】


    于烟与否 “让你查就查。”


    【好的主人。浏览器检索结果如下:】


    【阿克琉斯之踵:阿克琉斯原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原本意思是指阿克琉斯的脚后跟。在神话中,阿克琉斯的脚后跟是他身体唯一一处没有泡到冥河水的地方,阿喀琉斯后来在特洛伊战争中被毒箭射中脚踝而丧命。因此阿克琉斯之踵现引申为某人致命的弱点、要害。】


    “还真是文绉绉的。”窦章淡道。


    一个仿生人,被创造出来时就会有明确的社会分工和智能,陪伴型仿生人只需要懂得如何哄孩子,如何和青少年交朋友,战斗型仿生人通常是被聘用为保镖或者私人打手,有的会武术,有的搭配着武器。


    像颜伊白那样综合型,甚至可以说是全能型,少见。


    而且颜伊白显然有很充沛的情绪感知力,以窦章对仿生人的研究和了解,颜伊白身上唯一和仿生人沾边的,就是喜欢说古诗词。


    这种循环既定程序和亚特兰蒂斯的鼓生差不多,会机械地重复某些动作,会在受刺激的时候做出条件反射。


    但颜伊白太有“人情味”,举手投足之间也没有任何差错,连窦章都瞒了过去。


    记忆芯片。


    他冷眸,暗暗想着,如果有机会,得查一查颜伊白的记忆芯片


    发财还沉浸在方才窦章提出的问题里,好奇:


    【主人,你是不是在说颜伊白呀?】


    窦章没有否认。


    【可恶,发财也没看出来颜伊白有什么不对劲的,主人,发财会更努力提升自己的!】


    发财在精神体内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它每次和窦章对话的时候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爱说语气词还会玩颜文字,但实际上目前市面内公司出产的精神体和AI都不具备如此鲜活的对话体系。


    大部分AI还是有着独属于机械的冰冷和理性,公司仍然在坚持不懈地研究更完备的算法,推出一代又一代AI,人工智能也在逐渐往人性化发展,只是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并且,庸城严令禁止ai代替文娱产业,本来就业环境就很艰难,加上群众的呼声很高,中心指挥官只能顺从民意颁布了指令。


    但这也不妨碍仍然有人使用ai来创作文艺作品。


    【主人,发财为您绘制好了监察局的平面图和全景观布局立体图。】


    “好。”窦章应道。


    他简单地和发财交流完,隔间内恢复平静。范书遇坐在座位上,皱着眉。


    “颜伊白的芯片估计也比绫罗型仿生人更先进,你有什么打算?”窦章问。


    他看范书遇似乎在发呆,于是也入座,不催促,只是漫不经心地东扯西扯。


    范书遇却牛头不对马嘴道:“窦章。”


    “嗯哼?”窦章抬眸。


    “我想剪头发了。”范书遇突然道。


    “?”窦章一愣。


    范书遇手指捻着发尾,目光有些怔。


    有种奇怪的冲动在催使他去理发,但不是换发型,只是稍微修剪一下。


    这些年范书遇一直都习惯自己的长发保持在一个水平线处,超过他就会忍不住想剪,但又不能接受太短。


    所以每个季度范书遇都会光顾理发店。


    这次头发还没长到他忍受不了的地步,但范书遇想剪。他隐约觉得危险在来临,剪头发是一种仪式感。


    窦章低头摸索着,过了会儿说:“好,我陪你去。你有喜欢的理发师和习惯光顾的理发店,还是随便哪只要技术好就行?”


    “都行。”


    窦章于是扬眉:“那巧了。我正好认识个技术不错的理发师,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范书遇没有意见。


    *


    江柔爻把连小青安顿好便回到了地下酒吧。


    酒吧重新开业,有客人在吧台前撑着手臂,好奇:“昨晚是怎么了?我看好像是有人去了隔间,路过的人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Y这酒吧里不会藏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吧?”男人摸了摸鼻子。


    江柔爻淡定地调酒,抬眸看着客人:“酒吧隔间内的事情是禁忌话题。”她说完还抬起下巴怼了怼,墙面上的告示规定写得清清楚楚。


    客人悻悻然,嘀咕:“切,搞得这么神秘!我还不稀罕知道呢!”


    “要一杯莫吉纳。”客人摆摆手,扫码点单付款后就入了座。


    江柔爻看着男人闷在座位上愤然的表情,无奈地摇头。


    这是今天第十一位跑来询问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客人。


    看来这些江湖人士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镇定,骨子里还是对新事物好奇,即使冒着得罪范书遇的风险也想弄明白昨晚的事。


    可惜他们没想到江柔爻的嘴就像铁牢一样严实,什么都套不出来。


    今天是酒吧补货的日子,原定的合作商会送调酒原料过来,江柔爻负责交接,但她做调酒师以来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合作商认脸,范书遇担心江柔爻搞不定,说是打算过来看看。


    酒吧大换样,调酒师维克托辞职,总是在酒吧里琢磨病例的医生也消失,负责交接的小伙只知道现任调酒师是个女人,心里犯怵,老板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跟酒吧合作。


    范书遇的收入来源有三大块,其中赏金猎人的任务酬金是大头,其次就是酒吧和蛋糕店的收入,蛋糕店早就不开了,只剩下这间酒吧。


    酒吧成立之初,他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信息窝点,经营这么多年也对酒吧有了感情,所以还是希望酒吧能持续稳定地营业下去。


    “老大。”江柔爻捂了捂耳朵,无线通讯冒出信号,她听着耳畔的声音,“你在路上了吗?”


    范书遇的声音清清冷冷:“快到了。”


    “好的,我先清点数目。”江柔爻干练道。


    范书遇脚踩滑板,在街道上滑行。他开启了自动驾驶,低头在关注黑市和地坛的消息。


    林为洵的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监察局和世心塔只要不是断网,就能看到铺天盖地的骂声,庸城居民觉得监察局已经失去公信力,继续内部的革新。


    而世心塔还是没有动静,只有监察局做贼心虚地在上午十点发布了一条新的公告。


    这次,他们妥协了。


    公告内容是一个视频,文案写得漂亮,冠冕堂皇,辞藻华丽,视频内容却才是重中之重。


    因为,陆二狗露脸了。


    女子健康福利院事件发酵他没露脸,公开处刑仿生人,联合公司搞违禁词和捂嘴那一套大动作时他没露脸,可被窦章抵着脖子威胁后,他录制视频,公开道歉:


    “诸位日安。本人是监察局现任副局长,陆二狗,陆副官。近期在地坛app上涌现大量评论抨击监察局,我在此代表监察局全体监察官向诸位致歉。”


    “由于我的监察失职,酿成了不可挽回的过错,我深知自己辜负了大众对我,对监察局的信任。对不起。”


    “福利院一事,我个人做出检讨,也受了惩罚,还去世心塔走了一遭,最近查仿活动力度大,任务重,时间紧迫,可能给大家带来了生活上的不便,也没有考虑部分群众的需求,过度地抓捕了仿生人,还殃及了无辜,所以我再次跟大家说声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但请各位相信,监察局经年来从未停止对违规仿生人的逮捕和调查,也极力阻止罪犯肆意横行,尽力维护庸城治安。你们的信任是我们前进最大的动力。如今我们查到了纵横三大的信息,知道了画屏公会的会长身份,我们会竭尽全力继续调查下去,还给大家一个清明的社会环境。”


    “所以,我在位期间仍然会颁布一系列经过深思熟虑修改并精进的律法,打击仿生人和高危罪犯,清扫池核,请诸位冷静下来,不要受舆论的撺掇,互联网并非法外之地。”


    他看似诚恳地对福利院事件的受害者们道歉,对公众道歉,最后的目的还是为了揽权。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大批很新的地坛账号,在本次公告的评论区拥护陆二狗,并扬言会一直支持监察局的工作,祝愿监察局能越来越好。


    这种账号在黑客眼里简直如同没穿衣服般一目了然——


    全是水军!


    范书遇滑动屏幕,低头在观察评论区。


    【监察局已经很努力了啊,监察官们的辛苦我们都看到了,要一个人统管这么大的机构肯定不容易,相信陆副官吧,要是换成我来,我都不一定能做得有他十分之一好!】


    【监察局的现任最高权力拥有者居然亲自出来道歉,还露了脸,还挺有诚意的不是吗?!你们难道不觉得陆副官这次是真的把群众的话听了进去么?大家都别戾气这么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支持监察局,仿生人就应该好好地工作啊,不然我们购买他们干什么?监察局哪有错,公开处刑是警告仿生人不要动歪心思!女子健康福利院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陆副官不也出来道歉了吗?这不就是责任和担当吗!】


    【这个道歉视频看得我都泪目了,很诚恳,走心了。诸位监察官辛苦了!陆副官好好休息吧,下次不要再犯错就行了。难道你们还真的要让监察局所有人都给仿生人赔罪吗???】


    大量的水军评论淹没了一些网友的声音,让他们的质问石沉大海,而监察局还联合公司开始搞评论区的权重,排在前面的评论虽然不全都是夸赞监察局的,但至少都是中立或者偏向监察局的,黑评和声讨被压在底部。


    昭然若揭的捂嘴。


    但陆二狗出来道歉,的确让范书遇有些许意外。


    他还以为,陆二狗不到最后一步是不会示弱的。


    看来传闻中铁拳铁腕的陆副官也有害怕的东西,他还是很舍不得让位,舍不得死的。


    范书遇的滑板在地上摩擦出声音,滚轮窸窸窣窣,周围人行道上没几个人,有也都和范书遇差不多,正在密切低头关注屏幕上地坛的动向。


    霓虹灯打在街道处,两侧店铺内人头攒动。


    清晨大概是下过一场雨,排水不好的角落积攒了水洼,路过的车碾压,带起飞溅的水花,范书遇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停下,脚踩了踩滑板侧面的某个开关,他没办法连接子机,关闭或者开启无人驾驶只能靠手动换挡。


    范书遇放慢了速度,他似乎又不太着急赶路了,在投影的斑马线旁站立。


    重装机甲在附近巡逻,身上嘎吱嘎吱的枢纽声有些刺耳,笨重的身体只要走两步路就传出咚咚的回音,而范书遇立起滑板,改为步行。


    对面街道上金碧辉煌的庞大建筑物是佰金瀚。两三个月前它被纵横俱乐部血洗,现在终于重修装修好,开始营业。


    娱乐场所在白天总是安安静静地伫立在地面上,到了夜里才狂欢起舞。


    范书遇仰头看着高大如宫殿一般的建筑物,他手抚上后脖颈,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这块区域比较发达,过了斑马线抵达后,他明显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声多起来,来往的行人也如同流水般横贯在街道中间,来回涌动。


    在川流不息里,范书遇垂眸,收敛琉璃义眼内的光芒,把注意力集中到听力上。


    这熟悉的危机感让范书遇警觉起来。


    他状似不经意地往左走,偏离了原本要前往地下酒吧的路线。脑后不知名的压迫便也往左移动。


    只这么一个瞬间,范书遇就确认


    ——他被人盯上了。


    有人在跟踪他。


    有意思。


    范书遇拉低了帽檐,把脸和眼睛都藏在黑帽下,慢慢行走。


    在许多凌乱的脚步声里,范书遇轻松捕捉到不同寻常的猫步,这人跟踪的身法很娴熟,刻意放轻脚步,又不至于做得太明显,乍一听还以为真的只是个普通路人。


    可如果一段脚步总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自己周围,还几乎没有变化,保持着不前不后的距离,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声响,那就很有问题。


    而且范书遇后背发凉。


    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逡巡,如同看待猎物般,把范书遇当成盘中餐。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盯上范书遇的人,要么是监察局,要么是世心塔。


    或者,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范书遇垂眸,加快了步伐。


    在他思考的几秒时间里,脚步声果然也跟着范书遇的速度变快,显然是下定决心缠着他。


    透过路边的玻璃橱窗,范书遇用余光扫去,却没发现异常。


    至少在视线范围内,他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范书遇心里做了打算。他在街上走了段路,绕进穷巷。


    脚步戛然而止。脑后的压迫感也消失不见。


    范书遇却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


    一片寂静里,紧贴着墙壁的身影晃了晃,最后还是开了口:“范书遇。”


    范书遇没有回头,他蹲在地上,捡起了一块小石头,在被雨水浸泡过的沙土上划。


    “邢千婳。”范书遇动作不断,垂眸,声音被空气带到身后的墙角,钻入来人的耳中,“你找我有事?”


    “你怎么就确定我是找你有事,而不是来要你的命呢?”


    范书遇似乎是笑了一声:“你应该清楚,我的命不是那么好要的。”


    “我知道你和颜伊白一定聊过了。我今天来找你要一个确切的答案,画屏公会的水仙,到底是谁。”


    她开门见山地说。


    范书遇还在低头划着泥土,听到此话,范书遇摇头:“我给不了你回答。”


    “你什么意思?”


    “如果对方愿意说,你自然就会知道。如果你问了,却没得到回答,那我从这里也一样得不到回答。”


    后面的人不再说话,范书遇动作顿住,问:“画屏公会的水仙到底是谁,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邢千婳双手抱胸,靠在冰凉的墙壁处,扭头,表情复杂,“关于她的事情,都很重要。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于是范书遇话锋陡然一转,换了个话题:“所以你从哪里来的自信找上我,并且认为自己能从我手底下安然无恙地离开?”


    她是纵横三大。即使她手上有那把诡异的剑,可她心里肯定也清楚,如今的范书遇不似从前了。从范书遇下山以来,他们还没有正式交手过,谁胜谁负,乾坤不定。而范书遇曾经受监察局所托要追查纵横三大,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合作一说,多数时候是对立的立场。


    邢千婳冷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有新的武器。我甚至看得出来,你的身法有变化。但是我今天既然敢来,自然有我敢来的道理。”


    “比如?”范书遇没回头,但好像终于结束了什么,半蹲在原地不动,把手上的石子丢到了一边。


    比如?


    邢千婳一愣,她眉头紧锁。


    “比如今天如果你当场杀了我,纵横俱乐部就会大乱。因为三大已经离开了一位,而身为青鸟的我要是没有活着回去,泪会采取行动。”


    “纵横威名被折损,设立新的三大,恼羞成怒下展开报复行动,以及干扰你们的计划。”


    “监察局要洗牌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你承担得起这个风险么?如果纵横俱乐部全员出动呢?”


    范书遇眼眸骤然一紧!


    他猛地抬头,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巷尾,视线被高墙堵住。


    脑后的身影明显又往黑暗里缩了缩,范书遇能感觉到压迫侧移。


    半晌,范书遇站起身,只是道:


    “告辞。”


    他没有对邢千婳出手,甚至没有绕到墙角去看对方一眼,转身便翻出小巷,离开。


    片刻后,角落里的人闪身出来。


    邢千婳看着沙地上的图案。这图案是划痕,刚才范书遇用石子作画,在这留下了痕迹。


    她表情僵硬,渐渐开始思忖。随后,她抬脚扫了扫,把泥土填平。


    *


    重新回到人声鼎沸的大道,范书遇血液却冷下来。


    纵横俱乐部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计划?


    纵横俱乐部怎么会知道监察局即将有大变动?


    是对时局的猜测和推理,还是有别的隐情?


    范书遇手指在指腹处压出月牙印,重新踩上滑板,极速前行。


    他也没闲着,上了滑板后换挡,开了自动驾驶模式,再在通讯里找到联络人,发信息。


    【在哪?】


    对面的人秒回。


    【最讨厌的人:你的酒吧。】


    范书遇有些意外,他还以为窦章这两天会比较忙。


    洗牌在即,窦章说想给王梅留点东西。他们之后要去新中城,王梅在监察局内除了欧包就没什么得力的帮手,他们担心王梅的安全。


    至于具体要留什么东西,窦章没说,只是连日连夜地抱着电脑在噼里啪啦地写程序。


    单边的黑客眼镜架在窦章鼻梁上,时不时发出蓝光,流动着一行一行的代码,很酷炫,也衬托得他整个人都神秘又强势。


    气场十足。


    范书遇加快了速度往酒吧去,进门的时候电子木鱼又响起,窦章听到动静,从吧台走了过来。


    原本迎接的姿势却在接近范书遇的瞬间僵了下,窦章脚步止住,垂眸,眯眼弯腰,凑近。


    “干什么?”范书遇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立刻绷紧身子。


    酒吧里此刻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眼睛,以范书遇对窦章的了解,这人有时候做事一股疯劲,不达目的不罢休,也不太在乎悬浮表层的颜面。


    他脑海中很自然地就浮现出在飞行公寓的几个夜。


    夜里他是如何被压着,抱着,拉着,他是如何地呼吸不稳,面红耳赤,滚烫淋漓。


    所以他居然在有一瞬间觉得窦章会不会就这么亲上来。


    好在窦章定住,和范书遇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窦章的眼眸沉沉地描摹着范书遇的脸,随后低声,语气里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


    范书遇:?


    第190章 含羞


    *


    范书遇的眼神如果能刀人,窦章现在已经七窍流血了。


    窦章抽身的时候笑:“我说得不对吗?刚才和她见面了吧。”


    “嗯。”范书遇点头,绕开窦章,“你跟我来下,我有话想说。”


    隔间。


    窦章坐着,举杯机器人给他上了莫吉纳和甜点,范书遇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双腿交叠,手环绕在胸前,手指在手臂上点了点:


    “纵横俱乐部好像知道我们的计划,知道我们想洗牌。”


    “邢千婳说的?”窦章狭长的眼睛内黯然。


    范书遇摇头:“她没有直接告诉我。但大概能推断出来。”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很早就有疑问。”范书遇抬眸和窦章对视,“你还记不记得在伏录颂父母房前,连监察局都是跟着我们才找到的目的地,可纵横俱乐部的杀手密星紧随其后就到了。对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又为什么要插手伏录颂的事情?”


    “有一种可能,他们生怕伏录颂会说出点什么,尽管这是个已经失去理智的,曾经被放射尘侵染了脑神经的傻子。而伏录颂在临死前也一定要告诉我们的是去黄华区找一个工匠。他说的是工匠,实际上莫老久居山上。这说明伏录颂在透露消息的时候仍然有所保留。”


    “有关肺城的人都在暗中谨小慎微,他们担待不起任何风险。”


    “还有。根据邢千婳的话我们看得出,纵横大概猜到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但他们似乎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为什么?他们三番两次地挑衅监察局,监察局平时所有的救援行动都是基于纵横在四处兴风作浪才展开的,双方应该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状态,可纵横似乎打算旁观。”


    “他们不会选择跟我们合作,可以理解,因为纵横俱乐部一向只乐忠于犯罪杀人,享受猎奇的快感和刺激,这种自诩正义要改革监察局的行为他们不屑做。但是趁着监察局动乱,把我们和监察局一网打尽难道不刺激吗?如果我是罪犯,我就会插手,并且我要做搅屎棍,把这次行动搅黄,让庸城百姓都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山大王。”


    “这是一个很好的立威以及让纵横彻底声名鼎沸的机会。但是以邢千婳的意思来看,纵横居然只打算旁观。”


    窦章眸色带了点认真,他顿道:“如果只看最大利益,这说明纵横现在有个目的,比搅局更重要。这个目的基于监察局易主的前提下?”


    “对。”范书遇的眼睛瞬间发亮,他和窦章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们不知道纵横到底想从监察局身上要什么,但这东西已经影响到了纵横接下来的打算。”


    窦章黑眸微眯:“邢千婳既然主动找上你,又话里话外地暗示你,那为什么不直接说?”


    “因为不能说。”他们同时道。


    这个不能说不是指邢千婳她不想说,而是她“开不了口”。


    范书遇扬眉,倒是笑了:“纵横俱乐部是连小百灵鸟都得不到内部信息的高危犯罪组织,组织头目泪又是一名黑客,他肯定有独特的办法御下。”


    “后续有机会的话,我会查。”窦章点头,手搭在座位上,淡淡,“我不信庸城有解不开的秘密。”


    *


    长廊。


    四处一片昏暗。


    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走道两侧一扇窗都没有。


    却不知道从哪漏进来光,头顶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蛰伏,电子蝙蝠倒挂在廊檐,红眼睛其实是一个个监控。


    纵横俱乐部这条长廊被组织内部的人忌惮,除了纵横三大,没有人有幸能被召唤。


    长廊的尽头是泪的工作室。


    邢千婳的剑立在她身后,如同影子一般跟着她在漫无边际的过道内梦游。


    “你在外面等我。”邢千婳忽然开口。


    那把剑发出青光,似乎是不满意。


    “这是命令。”邢千婳道。


    剑身抖了抖,青光淡了一层,在无人的长廊上闪烁两下,就像眨眼睛。


    它悬浮于地面,有几厘米的距离,直耸而立,锋利的剑身上流纹闪烁,看上去杀伤力极强,懂行的人只需要看一眼便知道它造价不菲,独具匠心。


    面前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很淡的光亮,但没什么声音。邢千婳回头看了一眼立在一米开外的剑,剑气发寒。她轻轻带上门。


    长廊入口处,一道黑影紧贴着墙壁,双手抱胸,低头看着鞋面,不语。


    有路过的人注意到他,打趣:“哟,这不彭以梵吗!”


    “你在这干什么呢?”


    彭以梵根本懒得搭理旁边的人,脸色发臭,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见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路过的嘴角一抽:“切。”


    转身时那人低声骂了几句,彭以梵没听清,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干巴巴地站着。


    他侧头,看到走廊尽头的剑也被邢千婳留在了原地。


    好像自从他认识邢千婳以来,这个女人就一向如此。


    这条长廊就像通往邢千婳内心的路,工作室的门就是邢千婳的心门。


    在她的世界里,剑代表强大。强大才是她放在首要位置的东西。途中遇到的人都只能站在警戒般的黄线之外,拜服在她的唯我独尊面前。


    但他就喜欢这样的邢千婳。


    不,也不是这样的邢千婳。


    只要是她,什么样都行。


    彭以梵低头不语,眉间却有化不开的浓重,他牵挂着门内的人。


    *


    而彼时,工作室内。


    泪难得地会出现在纵横俱乐部内。


    “主上。”邢千婳抱拳行礼,鞠躬,“你找我有事?”


    她是受到传唤才过来的。


    人体工学椅上的人在四周繁杂的光里抬头,朝她看去。


    泪声音低缓,语气让人捉摸不透:


    “你从哪回来的?”


    邢千婳顿了顿,说:“蓝田区。”


    泪似乎是笑了一声。这个回答,他明显是不满意,而且是极其不满意。


    于是,一道薄刃瞬间抵上邢千婳的喉咙!


    感受到威压,她心跳骤停。


    这薄刃的锋利度,居然丝毫不比她的剑弱


    “具体呢?”泪低缓地问,手上在转着一根笔,速度很快,并且没有磕绊,那笔就仿佛长了灵魂一般在他指缝间来回翻转。


    邢千婳单膝跪下,薄刃也跟着她移动,还是牢牢地抵在她喉咙处。


    她沉声:“我在佰金瀚附近接到您的消息,就立刻赶了回来。”


    泪没说话,邢千婳心越来越凉,继续:


    “我见了范书遇。”


    座位上的人这才满意地撑着下巴,问:“理由?”


    “邢千婳。开口前你最好深思熟虑过。”


    “”


    邢千婳:“我逼问他画屏公会的水仙是谁。”


    “你为什么要关心画屏公会的人?”泪身体前倾,双手搭在膝盖上,右手仍然在转笔,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轻飘飘地落在邢千婳身上的时候,她觉得如同泰山压顶。


    “我警告过你,对于一个罪犯来说,情感是最不必要的东西。”


    “但你们一个两个好像都相当愤懑,因为连如清的死?”


    邢千婳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低头继续:


    “画屏公会在这一周之内驯服了纵横名下的十来位仿生人罪犯,我认为他们的行动对纵横产生了威胁。以及,我并非是因为私情而探究水仙身份。”


    “纵横三大是俱乐部内除您以外最有话语权的人,享有绝对优先级的待遇和权利,同样,我们也是您最趁手的武器。如果区区一个刚成立的公会都敢利用纵横三大的噱头来为自身造势,纵横威名何在?”


    “我在加入公会的时候就说过,我必须成为每一句话都能得到掷地有声的回应的强者。因此,希望您理解我的苦衷和执着。”


    “这么说,你只是为了摸清楚画屏公会的底细,并且想要铲除异己,杀掉所有利用纵横造势的人,包括那个冒牌水仙?”


    邢千婳没有犹豫,目光盯着脚底的地面,点头:“是。我会杀掉他们,包括水仙。”


    泪又是好半天没说话。


    他沉默了多久,邢千婳就在地上跪了多久。


    跪到邢千婳以为自己不到天黑是起不来的时候,泪悠悠道:


    “青鸟。”


    “我很看好你。别让我失望。”


    “以及,别再试探我的底线。你的所有行动都应该向我报备,尤其是,私底下见什么人。”他意有所指。


    邢千婳心里长舒了口气,方才盘根在身体内来自天性般的恐惧和惊悸在这一瞬间全数消散,她定定道:


    “是。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她主动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错失:“我不该擅自接近范书遇。他很危险。”


    以及,在她起身的时候,她平静道: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门外的剑在此时抖了抖,光亮又闪烁着,如同眨眼。


    要说纵横里谁最了解这把武器,除了邢千婳自己,应该就是彭以梵。他一向都把邢千婳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观察得细致入微,也对武器研究颇有心得。


    方才的状态说明它的主人脱离了危险,至少能活着从工作室里走出来,所以它很开心,已经开始舞蹈。


    闪烁的光亮就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在长廊入口处的彭以梵也松了口气,双肩耸落,眼神慢慢和缓下来,身体不再像方才一样紧绷。


    他说过的话都会做到的。


    如果上帝把枪口对准姐姐


    ——他会把枪口对准上帝!


    *


    范书遇跨坐上窦章的摩托。他脑子里还在想着和邢千婳短暂碰面后整理的信息量,窦章却已经刷脸解锁,让发财启动摩托,噗地冲上天。


    范书遇被巨大的风吹得脸生疼,下意识攥紧窦章的衣尾。


    他的腿长而细,架在摩托车两侧,黑色皮裤在光下反射出光,锃亮冷厉。


    前头开车的窦章黑发被狂风吹起,范书遇于是在后座问:“——我们去哪?”


    “理发店啊。”窦章理所当然地侧头笑了笑,“不是你说想剪头发么?”


    范书遇:????


    去什么理发店是需要往天上开的?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难以置信的猜测,紧接着就问出口:“你带我去天空之城?!”


    “聪明。”窦章点头。


    范书遇眼睛慢慢瞪大。


    他没怎么去过天空之城。赏金猎人出任务很少能接触到对流层之上。他之前说过,天空之城是权贵的龙榻!


    能上去看看自然是值得高兴的,毕竟是一座座漂浮的岛屿串联成的新大陆,是人类在末世下求生不得不开拓出的新型领土。


    但范书遇还不至于被冲昏了头脑,他问:“办通行证了吗?”


    “放心吧。”窦章的声音被风吹送到范书遇耳畔,“坐窦师傅的车只管享受狂风就好了。”


    “证件全都给你办好了,别怕。”


    范书遇于是闭了嘴,他低头往下看,一旦超过了飞车行驶的空中轨道再往上,就是他不曾接触过的领域,范书遇的克服恐高还没练习到这个程度,他渐渐地开始觉得头晕,伴随着一系列久违的生理性反应,范书遇的手不得不往前探。


    他手臂勒紧窦章精壮有力的腰,甚至能感受到腹部块状的肌肉。


    “恐高犯了吗?”窦章低声道。他明显把飞行速度降缓了点,神色染上担忧。


    范书遇闷闷地“嗯”了下,他现在情绪不太高,因为又一次直面了自己天生的弱点。


    “觉得难受就闭眼吧,抱紧我试试。”


    窦章侧头看着身后人。


    按照范书遇的性格,他是会强行逼自己睁着眼睛直到目的地,再腿软地找某个角落吐一番,争取下次再用这种手段逼自己逐渐脱敏的人。


    但是此刻范书遇很听话地闭上眼睛,额头抵在窦章的后背上。


    前面的人明显身形一僵。


    一声低而缓的叹息自窦章胸腔传来,缭绕在范书遇耳畔:


    “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


    真如窦章所言,他准备好了一切手续。普通公民在上天空之城是需要报备并且等待审批的,审批通过带着通行证和身份证检票刷脸入境,检票成功才能进入天空之城的地界。


    但也不能随便走动,因为大多数浮岛都是权贵的私人财产,上面坐落着别墅庄园和各种农场牧场。


    窦章开得很小心,发财接到交通局的提示,规避了所有危险的地界,尽量只往还没有金主购买的空地岛屿上方飞。


    穿梭过几座荒芜的小岛,他们停在天空之城的主街区,这块岛面积异常庞大,几乎是十个零碎小岛的面积之和。


    主街区明显繁华许多,范书遇一落地就看到鳞次栉比的楼盘,权贵们平时购买生活用品是不方便到陆地上去,所以主街区全都是商店和各种娱乐场所。


    “往这走。”窦章抬起下巴指了指。


    范书遇跟着他,目光小心地打量四周。


    除了是悬浮在天空上的岛屿以外,主街区看上去和下面的红枫蓝田相差无几。


    连霓虹灯都一样,灯光渲染着街道,巡逻街道的重装机甲是同一型号。


    不过,范书遇很快发现了天空之城的特色。在街道间居然穿梭着流云。


    扑面而来的湿气让范书遇打了个寒噤,窦章瞬间回头,范书遇摆摆手示意没事,随后捏了捏发红的鼻头。


    窦章伸手:“跟我来。”


    他拉着范书遇,钻进小巷内,发财正在给他导航。


    顺着导航提示的路线走,窦章很快找到了目的地——一家叫“古典”的理发店。


    门铃响起,托尼老师知道是来了客人,在柜台抬起头:“欢迎光临——”


    “哎哟卧槽!”托尼老师瞬间起身,鞠躬,“窦哥!你来了!”


    窦章冲他挥挥手打招呼:“日安。”


    “日安。”托尼看向身后跟进来的人,眼睛瞬间雪亮,“这就是您说的媳妇儿吧?”


    窦章脸色大变,刚要张嘴就感觉自己后背传来痛感,他回头的时候发现范书遇甚至要动脚了,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他吗的说什么?”


    窦章:“误会。误会。”


    他朝着托尼眯眼,托尼丝滑改口:“贵客,贵客。窦哥说的贵客。”


    范书遇脸色完全没有好转,看上去冷冰冰的,甚至还有点难以为情,有点面红耳赤。


    窦章于是笑,用口型说:饶命,饶命。


    托尼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瞟,他认识窦章也有些年头了,还没见过窦章这臭名昭著的疯子在谁跟前这么给面子,态度好得不得了。


    于是托尼对范书遇的态度也跟着好得不得了:


    “内什么,您先去躺着,洗完我再给你剪。是要剪短一点点,对吧?”托尼伸手比划了个大概。


    范书遇绕开窦章,凉飕飕地躺上美发椅。


    这家理发店很先进,温度适宜的水在范书遇躺好的瞬间便淋下来,慢慢地打湿了他的金发,旁边的机器人弯着腰,把洗发水打在手心,而后慢慢地给范书遇揉搓按摩,头皮很快传来舒适感,让人放松身心。


    “你们怎么认识的?”范书遇洗好头后入了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


    这位托尼老师是个一米八的壮汉,纹了个花臂,寸头,看起来是走硬汉风的,不过年纪目测有四十多,按辈分算,范书遇得喊他叔。


    但一上来就这么亲近,范书遇不喜欢,所以只是跟着窦章喊托尼。


    “我和窦哥啊?”托尼用毛巾擦着范书遇的金发,“我之前聘用过他,算是他曾经的金主哈哈!”


    范书遇扬眉。


    托尼自顾自道:“这还得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跟一帮狐朋狗友鬼混,抽了蟠龙烟。我儿子天天找我要钱,我不给他就骂人,摔东西,渐渐我发现不对,就找了窦哥帮忙去调查到底是谁在背后走私蟠龙烟,把我儿子害成这样。窦哥特狠,我也聘用过不少赏金猎人,没人身上有跟他一样的那股劲,一个人冲到毒窝里把瘾君子打包揍了一顿,还联合监察局禁毒办的缴了一大批走私货。”


    这可是光荣事迹啊。


    蟠龙烟。范书遇听说过。这东西是新型毒/品,当时他在贫民窟里,老虎卖的就是蟠龙烟。


    范书遇在镜子里看到身后的窦章,目光不知怎么的,反射又反射,却还是和镜中人幽幽然地对上。


    “好在我儿子最后扛过来了,现在也改邪归正,在庸城高等学府读书呢。”托尼笑嘻嘻,乐呵道,“所以窦哥一说有个客人要介绍给我,想剪头发,我一口答应下来。约定好时间,我特地把店铺空给你两。”


    “包场啊?”窦章在后面出声,“这多不好意思。按你平时接客的价来吧,我补上空出来时间的损失。”


    “别不好意思啊!”托尼坚定拒绝,“你对我有恩,理个发而已,我也帮不了你别的什么。”


    托尼这话才刚说完,门铃居然又响起来。


    托尼的表情瞬间尴尬,三人都朝着门口看去。


    进来的小伙年轻有活力,一头彩虹发色标新立异彰显个性,他揉了揉脑袋,看都没看就嚷嚷:“叔,给我洗个头!再固个色!我受不了这稻草一样的头发了!”


    他话说完觉得不对,因为周围很安静。


    “尤无限?”


    “范书遇?!?!?!?!”


    尤无限直接整个人钉在原地,仿佛被惊雷劈中!


    “卧槽。”尤无限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大步上前盯着范书遇,“你怎么在这里啊?!”


    按理来说,范书遇可不是能随便上天空之城的人!不像尤无限,他家就在天空之城,这漫天的岛屿里有一座就是他的。


    范书遇显然也很意外。


    “剪头。”他言简意赅道。


    他看尤无限的眼神充斥着理所当然,像看傻子一样,仿佛在问“你看不出来?”。


    尤无限:


    确实是剪头。


    尤无限屈指挠了挠脸颊,他没想到自己和范书遇的再次见面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无限啊。”托尼举起手打断,“你没看到叔在忙吗?外头不是都挂了暂时停业的牌子么。你怎么还急冲冲地闯进来。”


    “我没注意,不好意思叔。”尤无限一屁股坐下,“没事啊,我可以等你不忙,你再给我洗呗。”


    他说是这么说,目光却缠在范书遇身上就没移开过。


    此刻范书遇头发没干,湿漉漉垂在肩后,这一头金发太亮眼,美得如同神明的丝绸。


    见窦章和范书遇都没有要赶人的意思,听话头三人也认识,托尼便继续自己手头上的工作:“范先生,您这头发是天生的?这个发色可太漂亮了!”


    范书遇点了下头。


    托尼是个话痨,自己嘚啵嘚啵嘚,范书遇只是偶尔附和几句,当托尼拿起剪刀的时候,范书遇明显紧张起来,托尼看着他道:“我知道,我知道,剪一点点是吧,窦哥在我耳边念过一百句了,您就不用也再叮嘱我了。”


    他手起刀落,看着自己手里的剪刀,忽然就想到了窦章的剑。


    托尼回头:“诶,前段时间你砍棺材的时候,监察局不是录像了么,你身上乍多出来把黑剑啊?”


    窦章笑而不语。


    托尼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毕竟可以在天空之城给人剪头发,那多少都不简单。


    见窦章不太想回答,托尼便也不追问,换了个话题:


    “我听人说称心如意的武器都是得起名字的,起了名字武器才有魂,才会独属于你。你给你那把剑起名字没有?”


    托尼这么一说,窦章想起来,还真没有。


    尤无限好像也很感兴趣,他插话:“对啊。叫什么名字?这个总可以说吧!”


    他虽然是个富二代,但也知道面前的两个赏金猎人是什么来头,不敢节外生枝,只挑点八卦性质的问题问。


    范书遇的视线又和窦章对上。


    那把长鞭传承了“响尾蛇”,窦章似乎没什么东西可以传承给黑剑。


    恍惚间,窦章想起松塔山的某个瞬间,想起在床上他一碰范书遇,范书遇就泛红的背脊,手臂和脖颈。


    突然地,窦章黑眸含了笑意,勾唇:


    “有。”


    “叫含羞。”


    范书遇手指一蜷,目光如水,眼尾扫窦章一番。


    尤无限却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这他吗。


    一把气吞山河的神秘武器


    一把霸气威武让人望而生畏不由得胆寒脚软的黑剑,起了个名字,居然,叫含羞???


    这他吗和两米壮汉穿着女仆装站在你面前喊“主人,早安喵~”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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