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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Chapter 91


    两斤香蕉, 一斤苹果,是陈东实之于愧疚最具象的份量。


    国立医院一到午后,医务人员的精神就和那些病人的状态一样, 懒懒洒洒倒成一片。陈东实提着水果, 慢步穿过瞌睡漫天的护士台, 李威龙所在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房, 毗邻开水间,常有病人家属来往添水。


    进门前, 陈东实深呼吸了好几下, 确保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还算正常”后, 才吭哧吭哧地拐进门去。


    李威龙不出所料躺在床上, 刚换了输液瓶,夜里头还要打两管营养针。他脾胃受损,这些天只能灌些流食勉强维生。尿袋里积着昨宿的澄黄色液体, 看来曹建德还没来得及换, 陈东实进门二话不说, 放下东西就替他摘了尿袋, 跑去厕所倒了尿, 回来又替他插上新的,好似这样就能洗脱些什么,也可能是想规避些尴尬。


    这是两人身份相认后,第一次正式谈话。从前几多亲密的缠绕, 如今四眼相望, 唯余欷歔。


    “徐丽走了。”陈东实坐在床头,埋着脑袋, 假意削着手上的苹果。


    屋外的阳光照进来,打在他脸上, 照见他眼底堆压良久的疲态,和难以掩饰的惨淡。


    李威龙点点头,“我知道,曹队同我说了。”


    “所以我果然瞧着笨极了,对不?”陈东实自嘲地笑笑,水果刀越转越快,“以前你老在我面前说徐丽不是个好人,让我远离她,我还嫌你心眼小、不耐受。现在看来,是我太不会识人看人了。”


    这话里还藏着话,李威龙听懂了,却并不打算点破。


    “你说我要是会识人看人哪怕一点点,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是威龙?”


    陈东实自己和盘托出。


    这才是他压在心底最重的一块石头。


    “我还是太笨了,太蠢了,以至于什么事都做不好,谁我都保护不了。”


    李威龙侧过脸去,不置可否。也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病中的面容。


    “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纳闷一件事,”陈东实削好果皮,没有罢手,而是继续削着果肉,“当初马德文说你是李威龙的时候,我那样打你,你为啥就不还手?”


    李威龙的喉结微微一动,良久,方答:“欠你的吧。”


    “什么?”


    “我欠你的。”


    他又说了一遍,转过头来,眼眶红了。


    “我李威龙欠你的。”


    “我真特么想打死你,你个畜生。”陈东实咬紧牙关,把持刀子的手越捏越紧,“哪怕是现在,我都想一刀捅死你。”


    “那你捅死我吧”李威龙漾出淡淡笑意,一脸无所畏惧,“你以为,我就很想活?”


    “你知道我做不出来,”陈东实的口风又软了,像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垂头丧脑,“我不像你,那么狠心干脆,当年一声不吭就走了,连个口信都没有。老子找了你四年,整整四年,你个王八蛋。”


    “那要不你也消失一回,让我找找你?”李威龙冷哼一声,“这世上就你活得辛苦,就你最累。你以为这些年我就很好过?我就没找过你?”


    “那你找了吗?”


    李威龙忽而沉默住了,找了吗?他问自己。好像找了,也好像没有找。


    “很多事不是我不想做,是不能做。”他伸出手,搭在陈东实冷冰冰的小臂上,“东子,别生气了好不好?你我都三十了,不是十三,人生路走了一半,还有什么事想不通的?”


    陈东实没着急扒开他的手,轻飘飘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信任你。我信过,那时候我回哈尔滨,我信你会在乌兰巴托等我回来。我信过,你说等我回来,咱俩就一起离开外蒙,回葫芦岛,或者沈阳,租个小房子,开个小餐馆,朝九晚五,粗茶淡饭。


    可是结果呢?结果等我回来,你就没了,咻地一下,就没了,就这么消失了。然后我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最后告诉我,你还活着,你特么还活着?你让我置身何地?我是该敲锣打鼓,还是要满世界放鞭炮庆祝?我只觉得我现在每一分欢喜,都是对我过去四年就像一个傻.逼的肯定,现在的你倒是让我有些不敢信了。”


    李威龙把手缩了回去,慢悠悠地叹出一口气,仿佛是出于对某人这一番话的肯定,或者说,一种无奈的束手就擒、认罪伏诛。


    “我不求你能一下子接受我,”李威龙的声音哑哑的,和从前比,判若两人,“听倩儿说,你这些日子也不大好过。徐丽倒台了,你也跟着大病了一场,十天半个月都没下得了床。”


    “关你屁事。”


    他放下削得只剩果核的苹果,踢了剔地上的果皮。


    “你就这么讨厌我?”李威龙不甘心,去拉他的衣角,“你别忘了,我这一身的伤,都是你给我打的。”


    “那是你该打。”


    “那是我愿意让你打。”李威龙一口怼得陈东实无话可说,“我愿意让你打,是因为我对你心里有愧,四年前不告而别,我罪该万死,是我辜负了你我,我认。四年内默默无声,放任你肝肠寸断,浑浑噩噩,是我的错,我也认。


    可是陈东实,你能不能稍微,哪怕稍微一点点体会一下我的苦衷?我身上不光担着你一个人,还有那些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不能让他们在地底下寒心,让他们的名字永远只能刻在没有名字的墓碑上。我是你爱人没错,可我也是一名警察,这四年来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这一千多个见不得光的日日夜夜,我何尝不是生不如死?”


    “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陈东实揉了揉眉心,早已无心发怒,“我不是什么神仙圣人,我就是个顶自私、顶吝啬的普通老百姓。我行善一生,唯一一点私心全交代给了你。我做不到那么宽容大度,也做不到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那么大爱无私、善解人意。


    我不想不会更不许让自己喜欢的人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我不奢求你做什么大英雄,什么人民的好公仆,我只想你待在我身边,好好的,我们好好的,跟在哈尔滨那会一样,我有错吗?威龙?难道一个普通人的、沾了自私的爱,就不叫被称□□了是吗?”


    “我是不该给你上道德课,”李威龙泄了口气,“我也没资格要求你体谅我这些大是大非的苦衷。你现在还肯来见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你让倩儿传话,说想见我,就为了跟我说一声感激?”陈东实揣紧口袋,走到床边,明知李威龙现在吸不得二手烟,还是掏出根烟夹上,“但凡你真特么有点良心,四年前玩消失那会事先知会我一声,咱两现在都不会变成这样。你要去做你的英雄,那就去嘛,跟我说一声,我会放你走的,到时候你死了也要,残了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反正在你眼里,我永远比不过你所谓的光荣事业。”


    李威龙闷声一笑,不是笑陈东实,是在笑自己。尽管他早已设想过两人相认后,千万种悲观的情形,可真切身体会到如此咫尺之距的陌生,还是会忍不住心痛。


    “你现在牛了,”不顾李威龙怎么想,陈东实吮着烟,开始自说自话,“徐丽没了,马德文也死了,622也破了,现在论成功,谁有你风光?”


    李威龙不自觉地咳嗽了两声。


    “你事事都宣告完结了,而我”陈东实举着半截烟蒂,似笑非笑,“却除了童童,什么都没了”


    “你还有我。”


    李威龙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庄重。


    “你还想要的话。”


    “要个瘸子有毛用,”陈东实故意刺他,“还是个这样残缺的病号,连尿袋都要别人换。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跟天桥底下要饭的残疾人有啥区别你告诉我?”


    “那你既然这么嫌弃我,又为什么还要来看我?”李威龙也有些生气,背过身去,不争气地滋出几滴眼泪。


    “不是你托倩儿告诉我,你想见我吗?所以是来让我来看你抹眼泪的?除了哭,你还能有点别的出息?”


    陈东实似有似无听到一阵抽泣的声音,赶忙把烟掐了,扔了包纸过去。


    抽纸又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回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陈东实的脑袋上。


    “现在知道难受了?”陈东实趁热打铁,心里痛快几分,“我告诉你,难受就对了,就是要让你难受。你难受了,才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你简直就不是人。”李威龙回过身,愤愤然瞪了他一眼,“真上辈子欠你的。你就是个老混蛋。”


    他撑着床头柜,慢吞吞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探身去抽屉里翻着什么。


    “又在找啥?”陈东实一脸不耐烦,“病人就该好好躺着,没事翻箱倒柜地闹腾个什么劲?还是说你就是想闹出点动静,好让我贱兮兮地跑来服侍你?”


    “你闭嘴吧!”


    李威龙没工夫搭理他,翻了好一阵子,抽出一份文件。


    “自个儿看看吧,没良心的东西。”


    李威龙把纸直接拍在了他脸上。


    “这是啥?”


    “你那好妹妹生前的所有资料。”


    李威龙躺了下去,眼睛转向别处,只剩嘴皮子一下一下动着。


    “这是曹队前两天给我的,在徐丽死后。要不怎么说你蠢?掏心掏肺跟人家做了这么久兄妹,却连她真名都不知道。你真的了解你这位妹妹吗?”


    “什么意思”陈东实蹙了蹙眉,快速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字太多,懒得看。你给我念。”


    李威龙一把夺过文件,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照本宣科。


    “徐丽,女,籍贯云南昆明,原名”


    他停顿了一下,瞄了眼眼前人。


    “怎么了?”


    陈东实托腮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窗外有风吹进,吹散彼此眉头些许固执,舒展出几分难得的松弛。


    “继续读啊。傻子。”


    “原名”李威龙回过神来,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原名,马贱女。”


    第092章 Chapter 92


    陈东实出住院部时, 天边下起小雨。


    他在医院对面超市买了两包烟,趁等雨的功夫,没事来上两根。


    陈东实本不嗜烟, 只是应承时对付几口。可这个并不算好的习惯在和李威龙相认后跟发了瘟一样, 他没完没了地一根接着一根, 最疯狂时, 一天要抽掉三四包,直到嘴里腌满了烟味, 才肯罢手。


    这习惯直到前两天才有所收敛。


    他爱绥芬河, 这烟实惠, 霸道, 烟味冲,像高浓度的白酒,烈哄哄地直扎人心。隔着雨幕, 一群小学生顶着书包嬉嬉笑笑地跑过去, 陈东实看着那群女孩儿, 想起童童, 刚见完李威龙时那颗酸溜溜的心方生出些甜味。


    第三根烟没燃尽, 檐下拐进一顶黑伞。水珠顺着伞架,潺潺而下,陈东实打眼一瞧,竟是老曹。这家伙最近也不好受, 莫名生出好些个白头发, 陈东实冲他笑笑,曹建德没说话, 两人一道坐在门口的塑料板凳上,听风赏雨。


    半晌, 曹建德终于发话,张嘴就问:“见过他了?”


    陈东实浅浅“嗯”了一声,给人递烟。


    “别介,我最近戒了,”曹建德难得推辞,别了眼陈东实,又说:“你也少抽,这玩意抽多了伤身,再说了,童童那么小,沾不得二手烟。”


    陈东实闻之有理,猛吸一口,随手掐了,继续托腮看着廊外的风风雨雨。


    “都跟他说啥了?”曹建德明知故问。


    没等陈东实回答,他兀自道:“实不相瞒,刚你俩在里头的时候,我就在门口,你们说啥我都听见了。”


    “那你还问。”陈东实的语气淡淡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就好像从徐丽死了之后,他对谁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态度。


    “你让我说你们什么好,”老曹恨铁不成钢,“明明两个人都想迈出去一步,不管是谁迈出去,你们的心结都会疏散。结果谁都不肯迈出去,见面之前,都是千般愧疚、万般心痛,见了面,就阴阳怪气,相互捅刀子,你说说你们两个”


    “谁阴阳怪气?”陈东实虎了脸,冷冷一笑,“他也配?”


    “你这态度和我刚刚问他时一模一样,”曹建德故意唬他,“你两啊,都是一样的犟种。”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陈东实提到就来气,“跟他一起来瞒我,骗我,现在又来装大尾巴狼,假意劝和。”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意劝和?”


    “不然呢?”陈东实丧气地摇了摇头,“谁不知道,打好多年前起,你就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宝贝徒弟。”


    “咋还自轻自贱上了,”曹建德乐了,“你可真有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陈东实看向别处,“随便吧,我现在除了童童,谁也不想,他爱咋滴咋滴。他不是喜欢做英雄吗?去呗,摇着他那个宝宝车似的小轮椅,再跑到白俄去追凶。他能耐大着呢,有啥事是他不敢做的,他都不怕,我还怕啥?”


    “真心话还是气话?”


    “真心话。”


    “真的。”


    “真的。”


    “我可不信。”


    曹建德一脸揶揄,摇头晃脑地说:“也不知道是谁,出来之前,把医院的账结了。你知道公家会出钱,但还是自己给他付了。你可别说你钱多烧得慌。”


    “那还不是怕他死喽?”陈东实抠着鞋底板上的泥,佯装无意,“他要是死了,以后还怎么听我训话。你别说,等他伤好了,我还要再狠狠打他一顿呢。你看着吧。这小子命硬的哩,我不抽死他才怪。”


    “你就嘴硬吧。”


    曹建德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抻了抻腿,起身伸了个懒腰。


    “行了,别杵着了,快去忙正事儿吧。”


    “没别的了?”陈东实不傻,一早看出曹建德来找自己一定还有别的事。


    见话已至此,曹建德也无意遮掩,坦白道:“还是为着——”


    “徐丽。”


    陈东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威龙把东西给你看了吧?”曹建德的脸色正经几分,“我最近忙着给622收尾,也顺藤摸瓜找到些资料。她是凶手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只是还有些疑点,我没想通。”


    “什么疑点?”陈东实不知为何,一提到徐丽,心下又闷又堵,“我这个妹妹,要真说起来,到底不是个滋味。”


    “谁不是呢,”曹建德一脸唏嘘,“做了上百幅罪犯肖想,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却唯独没想到,622的凶手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个这么漂亮,却又这么复杂的女人。”


    “从前总听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东实无奈笑笑,“可放到她身上,却是可恨之人也让人可怜。”


    “有个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曹建德凑近些许,“其实在徐丽约你去杭巴那栋废楼之前,她就已经寄信给了警局。信里详尽陈述了自己当年放火烧死马德文妻儿的详细经过,以及在乌兰巴托后,如何设计扳倒刘成林,囚虐徐香玉,火烧马德文的一切罪行。”


    “所以”


    陈东实登时愣住。


    “所以她不是被调查归案,她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首。”


    “呵”


    陈东实心口一滞,短暂怔凝后,抽出一声冷叹。


    “人都已经死光了,自首还有什么用……而且既然她自己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动机。”曹建德的目光突然锐利,“杀马德文的动机。”


    “诚然就像我们所有人看到的那样,徐丽和马德文早有婚外情勾连,因此徐丽动了杀念,设计烧死杀死马德文妻儿,酿成622惨案。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在外蒙靠皮肉生意维持生计,认识了你,马德文也很快找上门来,但她对马德文的态度,却是避之不及,十分抵触。后来因为要扳倒刘成林,才被迫和马德文结婚,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她跟马德文一早就是相好,后来又为什么对他态度大变?如果她不爱马德文,那么她当初又为什么要杀了马德文的老婆孩子,难道单纯只是怕她发现自己和她老公的婚外情,这才痛下杀手?”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陈东实越想越不对劲,“以我对徐丽的了解,她不是一个做事冲动的人。”


    “那么这才是我们要真正思考的东西,”曹建德望向别处,天外的雨依稀小了,“这个女人藏太深了,深得哪怕是死了,依旧让人觉得一阵后怕。”


    话刚说完,旁边的陈东实不知怎的,蹲下身去,一脸龃龉。


    “你怎么了?”


    曹建德看他紧捂着肚子,像是犯了胃病。


    陈东实忙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没事,只是听你说了这么多,突然觉着,我这个哥哥当的实在是失败。”


    “你可千万别这样说,”曹建德顿时有些慌了,“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


    “女儿”陈东实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是的,我只剩下她了。如果没有童童,我恐怕现在”


    “就此打住。”曹建德将他强拉了起来,扶着他的手,一脸严肃:“原以为见了威龙,你状态会好些,结果还是这样郁郁寡欢的,你这副样子,就不怕你女儿看见,嫌你无用?”


    “那我又能怎么办?”陈东实隐约有些自弃,“老曹你告诉我,肖楠走了,陈斌走了,香玉走了,徐丽也走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光了,我现在能活着,全靠童童一口气吊着,你以为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你不是还等着威龙好起来继续教训他吗?”老曹温温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回头我帮你一起教训他。”


    陈东实悄而垂眸,心中轰地一声,若有所失


    雨势渐渐转停,阴云消散,房檐下独留陈东实一人。


    他靠在墙边,麻木地吸着挂在嘴边的烟,脚底烟蒂掉了一地,由此可见,他已在此驻足许久。


    入冬后的乌兰巴托,夜晚的冷意不及晨醒时分,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寒颤,凛冽得像是在身上插满了冰刀,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陈东实摁灭烟头,打开烟盒,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这已经是第三盒了,从曹建德在那会起,柜台的老板就见这个男人魂不守舍,只一味抽烟点烟、点烟抽烟,竟也熬到了打烊时分。


    “快回去吧。”老板忍不住催促,拉下卷帘门时,看见男人还有往里冲的意思。


    “再来一盒。”他掏出钱,指了指柜台上的烟。


    老板连忙摆手,“不卖了不卖了,你一下午抽了这么多,再抽要出事的。”


    “我有钱,”陈东实掏出口袋里所有钞票,哗啦啦一堆,小山似的堆在桌子上,“就要一包,最后一包。”


    “给再多钱也不卖,”老板把钱推了回去,“有什么事想不开的,年纪轻轻的,大把好时光。”


    陈东实闷头不语,见老板将门徐徐拉下,也不争取,任由店门一点点合上,整条大街上空无一人。


    “早点回去吧!”老板在门缝里挥手,“大胆走,你别回头。”


    大胆走,你别回头。


    陈东实痴痴一望,道路的尽头,路灯微闪,深不见底的街道,悬浮如海底。


    女人如一抹浪花,慢悠悠飘荡在灯光前,扑棱着,最终停在数尺开外的地上,冲自己浅浅地笑着。


    陈东实不大确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晃了晃脑袋,腾挪上前。


    等他走到灯下,不出所料的空荡,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陈东实突然想起刚认识徐丽那会,那时的他还沉浸在寻找李威龙的世界里,在曹建德递出那张名片后,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市监狱所见王肖财。


    是徐丽,神兵天降,水泊梁山,在上警车前告诉自己,大胆走,别回头。而今一条路走到底的却是她自己,昏黑无度,再难回头。


    陈东实胸口突然一阵痉挛,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在口袋里翻找着药瓶。街口的风越吹越大,漫天的尘土挥洒而起,滂沱且又迷乱。


    他蜷缩在路灯下,双手撑地,一个劲地狂喘,似哮喘发作一般,浑身都提不起气来。


    狂喘着,狂喘着,风又渐渐平了。


    而目光尽头,抬头望去,是另一条崭新的路。


    第093章 Chapter 93


    “马贱女, 你过来。”


    女孩从齐声高的课桌椅上直起腰杆,看见讲台上的老师在朝自己招手。她走过去,把书包里一兜土鸡蛋放在桌子上, 难为情地低下了脸。


    “资料费什么时候交?”老师拨了拨用来包鸡蛋的塑料袋, 叹了口气, “跟你说了多少次, 鸡蛋不能抵钱,我就问你资料费什么时候交?”


    讲台下, 全班人都在, 但即便都在, 也只有堪堪八九个学生。上至十三四岁, 下至五六七岁,全都挤在这间草棚屋子里。这是这所山间小学在这十里八乡所能招揽到的所有学生。


    “过两天”女孩说。声音小小的,就和她的人一样, 小小的, 瘦瘦的, 像刚破了壳的雏鸡, 嫩得掐一把就得骨折。


    “全班都交了, 就你一个没交,”老师又补充了两句,敲了敲桌面,“明天, 明天行不行?”


    女孩沉默地低下了头。


    放学时分, 贱女踢踏着凉鞋回家。刚下雨不久,脚缝里嵌满了泥。她在一条水沟前停下, 打算涮涮脚,迎面走来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孩, 脸色看着,却比贱女要成熟许多。


    “我妈让我嫁人了!”女孩在田埂上冲她喊,“这月底。”


    “什么?”贱女有些听不清,家人?什么家人?家人怎么了。


    “嫁人。”女孩翻过田埂,来到她身边,“贱女,我要嫁人了,就隔壁村,卖化肥的老张。”


    “他五十多了”马贱女一阵酸涩,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你说真的?”


    “真的,”女孩不甘心地低下了头,“我妈说,天要下雨,女要嫁人,他们家愿意给我爸妈一万彩礼,我弟娶老婆的钱就够了。”


    “可是他都能做你爷爷了,”贱女拉起女孩的手,就好像她要即刻消失了一样,“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女孩点了点头,“只是贱女,以后我就再也不能陪你一起割猪草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了。”女孩摸了摸肚子,“老张不嫌我小,只说能生就行。生一个,给一千块。”


    “为什么?”贱女一阵晕眩,“干嘛要替他生孩子?”


    “女人总要结婚生小孩儿的,”女孩拍了拍她手背,像是像起什么,将背篓里的一个纸包交到她手上,“我妈说,书就不读了,女孩子读那么些个书没用,不如早早嫁人。可是贱女,你那么聪明,这些教材以后我也用不到了,就都给你了。”


    “可”


    贱女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别可了,我回屋了。”女孩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等我结婚那天,你来坐席,我请你吃猪肉饺子。”


    贱女抱着那摞沉甸甸的书本,眼见女孩依依走远,远处的梯田就像通往未来的云阶,一级一级,好似永远都望不见尽头。


    群山暑热如荼,土狗在树荫下啃食知了。女人裹着汗巾,身上的薄衫湿了个精透,她正在围墙外修理篱笆。


    贱女拉着书包带,慢步过庭院,她犹豫了很久,复又将那包土鸡蛋原封不动地放在家门口,预备回屋。


    “咋了?”女人停下敲木桩的动作,看了眼贱女,“老师没要?”


    贱女紧扣着指甲盖里的泥,一声也没吭。


    “不要正好,晚上给你爸吃。”女人抹了把汗,继续埋头干活,余光却发现贱女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进去,似乎还有话要说。


    “又怎么了?”女人泄了口气,拿起旁边的水壶,咕咚猛灌一通。


    “你不说,那我说,”见贱女没吭声,女人索性坦白,“本来说到了晚上,你爸下工跟你说的,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就跟你说了。家里供不起了,你明天上学堂跟老师说一声,咱家不读了。”


    “那我能去干什么?”贱女终于说话了。


    “去打工,”女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村尾巴上你刘伯的小儿子前两天回家,说是在昆明,橡胶厂里,混了个领班,一个月两千多。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你跟着他去昆明,一个月也有五六百,干两年回来,正好你两凑一对,他爸是低保户,每个月可以多领五十块钱,一年下来,也有六百呢。”


    “可是他那小儿子——”


    “小儿子怎么了?”女人突然比她还要激动,“那刘成林有什么不好的?不就离过两次婚?现在他就想找个年轻的,能生能养,你跟他去城里,不比一辈子消磨在这山窝窝里好?”


    “只是离过两次婚吗?”贱女将书包直接甩到了地上,“他们都说,刘成林的老婆是被他活活打死的!打死一个还不够,又打死一个,这样的人你也让我嫁,你还是不是我亲妈?!”


    “我懒得跟你吵,”女人哧地冷笑,眼神凛凛,似要吃人,“等晚上你爸回来有你好果子吃。”


    贱女“砰”一声将门砸上,直往屋子里跑。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全世界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偷偷地哭。


    到了晚上,男人下工回家,破天荒地没有一句责骂,还带了好多花花绿绿的零食点心,以及,贱女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猪肉大饺。


    “你人呢?”男人扫了眼躲在门后的贱女,笑逐颜开,“躲什么,过来跟爸说说话,你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马贱女怯生生地走到桌子前,觉得有些恍惚。她印象中的父亲,往日里有一半时间都昏醉着。男人嗜酒如命,一喝多便摔锅砸碗、寻死觅活,今天却出奇地清醒,甚至看着有几分聪明。


    “镇上现包的大饺子,”男人替她倒醋,“他们说,这不叫饺子,叫馄饨,我也分不清什么饺子馄饨,总是面皮儿包着肉,全都是肉馅儿的。”


    贱女慢吞吞地接过男人递来的碗筷,见他颇细心地替自己盛着汤饺,心下不知何味。


    “你妈说,你下午又闹脾气来着?”男人摸了摸她的头,“乖女儿,你不想嫁,咱就不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贱女这才拿起碗筷,尝了口饺子,吃了两个,恐又觉得不妥,拿来小碗给男人匀了几个。


    “你也吃。”


    她把一大碗满当当的白胖饺子端到男人面前。


    男人笑眯眯道:“爸不吃,都是你的。”


    贱女腼腆地放下碗,坐回到凳子上,大口大口地猛塞,就连碗底的汤都没放过。


    然而等她吃完准备回灶边刷碗,双手不知怎的,软趴趴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贱女正要求助男人,模模糊糊中只听见“哐当”一声,是碗筷砸地的声音。


    她一下子害怕了起来,害怕父母责骂,可惜还没等她替自己开口求情,贱女整个人歪倒在地,瞬间没了意识


    “钱收到没有?”


    “收到了,特意去镇上信用社看了,不然我怎么敢下药。”


    “给了多少?”女人的声音。


    “一万二。”男人的笑声藏都藏不住。


    女人也跟着兴奋起来,“那不是比那谁多两千,她嫁姓张的,男的才给一万。”


    “刘家人说了,咱家贱女漂亮,又才十四,多两千,应该的。”


    “这下我就放心了,”女人警惕地瞅了眼里屋,“这一万二,六千拿来还债,三千拿来给咱儿子瞧病,另外三千,咱们得存着。”


    “我都想好了,还有三千,用来给你生孩子。”男人的声音不容置疑。


    “还生?!”女人明显有些意外,“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还让我生?你不要我命了?”


    “那谁让咱家没个带把的?!”男人跟着有些大声,“头胎是个女儿就算了,二胎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脑子有病的,这几年看病花了多少钱,你还真打算把他养大?”


    “你什么意思?”女人顷刻清醒。


    “我已经找好买主了,”男人声音钝钝的,“城里有的是有钱人,人家不缺钱,缺儿子,就算脑子不好使,人家也不介意,大不了便宜点。”


    “那可是我儿子!”女人顿时跳脚,“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要卖你儿子?!那可是你亲儿子!”


    “亲儿子怎么了,脑子不行有什么用?!”男人乍地暴怒,一耳光打在女人脸上,“现在知道护崽了,卖女儿的时候没见你这么紧张。”


    “女儿哪能和儿子比?”女人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目光狠决,“总之我不许你碰我儿子!”


    贱女深呼吸一口气,从迷濛中缓缓清醒过来。她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双脚被麻绳捆着,像头牲畜似的被横放在床上,旁边还坐着个正在流口水的弟弟。


    一阵厌恶随之袭来。


    堂屋外,男女争吵犹在,声势渐盛。贱女别过头去,不加掩饰地鄙夷,冲男孩道:“别这么看着我,蛮恶心人。”


    男孩不顾贱女的嫌弃,把手伸向她稍稍发育的胸脯,贱女立刻大叫,惊叫声很快引来外面的父母亲。


    “哎呀这可不兴做……这可不兴做!”


    女人忙将先天痴呆的儿子从地上抱起,明明已八九岁,智商却如幼儿,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你姐现在有人定了,”女人柔声哄着男孩,顺带剜了眼贱女,“给你弟摸下怎么了?碰都不能碰?你金子做的?天生的贱货,你跟你名字一样贱!”


    贱女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哭嚷道:“明明是他不要脸,傻子怎么了?傻子就不能使坏了?他刚刚——”


    刚刚具体怎么了,臊得她没脸说出口。


    “你也别哭了,认命吧。”男人无意与她纠缠,“家里紧着用钱,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你了,晚上大刘过来,把你接走,你两洞了房,他就把剩下的钱也一起结了。”


    “你们混蛋!”马贱女抱头大叫,“你们这是不要我活,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还是不是我亲爸亲妈?”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女人护着儿子,使了个眼神,示意男人动作加紧些,“谁让你是个女的?你要是男的,妈也当菩萨供着你。”


    “可是妈”贱女痛哭不已,“你也是女人啊,我以为你会体谅我,可为什么,你要跟他们一样”


    “妈是女人,可妈也是人,是人就要活。”女人一脚踢开贱女,捂了捂鼻,拥着儿子回了堂屋。


    “爸我求求你求你劝劝我妈吧。”贱女转向男人,摇尾乞怜,“我不想嫁人,我才十四啊,我还要读书,课本费交不齐我可以跟老师求情,我可以去镇上打工,等攒够了钱再继续读。我不想嫁人,不想嫁给姓刘的,他一定会把我打死的!”


    “我帮不了你。”男人一样冷冰冰地扒开她的手,目光不可言说地,慢慢移到贱女半敞开的胸口上。


    女孩浑身一搐,连忙捂住胸口,吓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锁上房门,悄悄然道:“你也是懂人事的,知道在咱这儿,新娘子出门前,都是要让亲爹验验货的。”


    “你想干什么?!”


    女孩吓得痛哭。


    只见男人视若无睹般,松开皮带,朝着女孩逐步逼近。


    “你别过来!”


    贱女冲他大叫,覆盖在身上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旋即要将自己吞灭。


    “我求你别过来别这样爸!”


    女孩倒地哀求。


    男人陆续走近,身上的衣物随之剥落。衣衫袜裤,一一褪下,到最后,不着寸缕。


    “别过来求你,别过来”


    哭求声一声赛一声凄惨,屋外的女人捂着儿子的耳朵,神情麻木地搅拌着铁锅里的饺子。


    “你们一定要这样吗?”她说,藏在黑暗里的那双眼,迸出前所未有的锋利,“你们一个个的,从来就没把我当成过一个人”


    贱女一个翻身躲开男人的亲近,双手触碰到一片冰冷。她没有多想,下意识扒开男人抚弄大腿的糙手,然后抄起身下的剪子,用力一捅,刃身斜斜插进男人的□□。


    鲜血“噗嗤”如注,哗啦啦喷了满床,男人瞪大血丝遍布的双眼,扶着脖子,如酒桶般歪倒在地上。


    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个看着如此柔弱的少女,能一气呵成得如此流畅果决。可在贱女看来,只有无尽的惊惶,恐惧,焦灼。


    以及一丝丝雁过无痕的痛爽。


    她颤颤巍巍地拔出剪刀,见男人抻直了手,想要呼救。贱女二话不说,闭上双眼,又一次朝男人的心窝肺管子戳了下去。


    扭曲的影子乱舞在墙上,手起刀落,“噗哧”声有规律地发响。贱女跪坐在男人身前,一刀接着一刀,足足捅了四五十刀,方才失魂作罢,痛哭着跑了出去。


    鲜血溅了她满身,她趔趄出门,甩手将血淋淋的剪刀扔在灶台上。


    厨房里的女人吓得全身发白,忙丢下痴儿,飞奔进屋,随即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尖叫。


    “我不知道”贱女浑身发抖,十指鲜血斑驳,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一把抱住女人的大腿,“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把他杀了?!”女人又哭又叫,“马贱女,你敢杀你亲爸?你到底是不是人?!”


    “妈我不知道”贱女顺势跪下,血泪糊了一脸,“是他是他逼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你会保我的对不对?妈……”她拉住女人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妈是他要害我是他先要害我的,妈”


    女人狠狠推开贱女的身体,转身就要跑去外屋。


    “你要干嘛——?!”贱女起身阻拦,伸手扯过她肩膀,“你要告诉谁?你想去干嘛?!”


    “我要告诉邻居,让人把你抓起来!”女人厉声凄嚎,惊得角落的男孩也开始哇哇大哭。


    “那你就是不想要我活!”马贱女重新操起那把剪子,将刀尖对准女人的眼睛,“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一天真的心疼过我,就算是现在,你心里还想着你那个废物儿子和你那禽兽不如的老公。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醒醒?为什么,一样是个女的,你对我的伤害远比那些男人还要多?!我有时候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否则,你又怎么会给我取这么一个让我难受一辈子的名字!”


    马贱女咬紧牙关,手上的剪刀迟迟不落。被胁扣在身前的女人早已吓得意识崩溃,只晓得一味地哭,好像这样就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后的怜悯。


    “你听着,今天的事你敢说出去,我现在就捅死你跟你儿子!你知道我做的出来”贱女披着满头血发,笑泪齐飞,“我不用你赶我走,这个家,我早就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至于他没人会关心一个酒鬼又醉死在哪里,我相信你有本事,隐瞒好今晚上发生的事,只要你乖乖闭嘴,你就还是我妈”


    贱女将剪刀插在女人身后的土墙上,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进了屋。她麻利地收拾完衣服行李,其余什么也没带,除了那把沾了血的剪子。


    “你会遭报应的!”


    女人在后头疯叫。


    少女拎着皮箱,头也不回。


    “马贱女,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贱女踩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泪水流了一脸。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出来时太过匆忙,竟忘了穿鞋。可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的某天,她也是这样,衣衫残破,遍体鳞伤,光脚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夜里,去寻她的救赎。


    只是长大后的贱女,道路尽头是璀璨万千的金蝶。腰缠万贯的大贾为她倾其所有,十数米高的LED屏上,二十四小时轮番播放着她那灼艳世人的面庞。


    她伏在台阶下,美得像条蛇,乞求马德文庇护,为此,她愿以身入局,搅弄多少人的风云。


    而现在,道路尽头是那个人,那个男人,那个她从不看好,却别无可选的生机。


    仅此一线的生机。


    “带我走!”贱女躬身乞求,“刘成林,我求你带我走!”


    “你身上有血,”刘成林非但没有害怕,反愈发来了兴致,“你这么小,居然就敢杀人?”


    “我不管你能带我去哪里,”她自说自话,横手抹去脸上的泪和血,“昆明,还是深圳,还是哪里,带我去城里,我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月夜下的荒原,少女倚在男人宽阔的脊背上,衣襟飞扬。摩托轰隆声震彻山谷,疾风掠过麦浪,月光如盐胜雪,将空濛大地,映照得如同骸骨残堆,怨气漫天。


    “跟着我,你怕不怕?”


    反光镜里的男人,似笑非笑。


    贱女坐在后座,双手牢牢箍着他的腰,脸上泪痕未干,眼神深邃,像是要探往宇宙尽头。


    “等进了城,我要改名。”


    她涩涩地说。


    “什么?”


    “我说,我要改名。”她抿下一口寒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贱女这个名字。”


    她又重复了一遍,一眼瞥到男人别在腰上的过期杂志。封面上的模特,黑发红唇,身段火辣,突兀地仿佛不属于自己这个狼藉的世界。


    贱女眼尖地看到,右下角上有一行小字,赫然写着:出镜模特——徐丽。


    “就叫徐丽吧,”贱女恍然有悟,脸上浮现淡淡笑意,“我长大了要跟她一样,成为和玫瑰花一样……灿烂的女人。”


    第094章 Chapter 94


    外蒙, 半山别墅区。


    陈东实把车停在大门口,距离主建筑还有百十来米的距离。途经一条鹅卵石大道,两旁秋梧林里, 恰逢早冬时节, 枝头上的落叶还没掉尽。


    不知是穿得太少的原因, 还是免疫力下降, 走在路上的陈东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前头不远处的山腰上,遍布造型一致的别墅楼房, 这是乌兰巴托最声名显赫的富人区之一。


    也是马德文和徐丽生前最后的居所。


    陈东实应律师邀约, 赶来这里完善后事。听李倩说, 自马氏夫妇倒台后, 徐丽将自己生前所有的财产遗物一并交托给了自己。交托之前,这些东西都由法院一一核过、验过,抛开金蝶营业期间的非法所得和部分灰产, 徐丽留给陈东实的, 都是些来路干净的资产。


    当然也包括身前这栋三层高的宽大别墅。


    陈东实推开院子口的小闸门, 苗圃里的花儿们早败了。马德文死后, 这里的帮佣、保姆也都各寻出路, 偌大的花园无人打理,经历一整个秋天的洗劫,竟让陈东实生出些人走茶凉的感慨。


    他并不多想,径直往房子里走, 西装革履的律师早已恭候多时。陈东实把名片递上去, 象征性地握了握手,两人一路客套寒暄着, 往客厅处走。


    “徐女士生前多给了我一些律师费,让我闲来无事, 多替她打理打理这个房子。”律师走在前面,步履轻快,“所以你看,就算好久没住人了,可这屋子里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


    陈东实不由得停下脚,扭头望了眼门外的苗圃。犹记得上一次来徐丽家,门外还开满了如火燎原的花朵,而今却是枯草蔓堆,枝头空寂,莫名地让人难过。


    “我待会会和您交代一些继承的相关事宜,你确认无误的话,就在这些合同上签字摁章,这些就都是您的了。”律师引陈东实坐下,将身前厚厚一叠房本存折推到他面前,“徐女士生前个人账户总计活期存款十万两千元,另有一笔二十年定期五万人民币,作为您女儿肖童的教育基金。而乌兰巴托这栋半山别墅以及沈阳当地的两处商铺,都来自徐女士的丈夫马德文生前赠予她所得,按照继承法顺位,也都将一并归入您的名下。”


    陈东实敷衍地翻看着那些文件,心无一丝波澜。常人富从天降,往往喜不自胜,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于还在想,如果这些东西能换某人快点好起来,那么就算穷上一辈子,他也无怨无悔。


    “对了,这有这个,”律师将一个首饰盒轻轻推到他面前,“这是徐女士郑重交代,事后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东西。”


    陈东实抬了抬眼皮,打开盒子,里头静静地躺着一条金色手链。


    这一刻,他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倏忽滚落,啪嗒啪嗒敲打在真皮沙发上,哽咽声似有似无。


    陈东实没有忘记,这是他送给徐丽的手链,也送给过肖楠一条。从前他不明白一条简简单单的手链,为什么会让两个女人争相介怀,现在的他有些懂了,她们索要的从来不是手链,更不是自己,而是爱。


    是这人世间最遍有、也最稀缺的爱。


    纯粹炽烈的爱。


    陈东实突然很想告诉徐丽,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一无所爱的穷光蛋?可命运就是这样善于捉弄,你所爱的,不爱你,你不爱的,爱着你。


    人们羞于谈爱,却又都渴望爱。


    逐爱,是人类一生都在思考的问题。


    律师要吩咐的事很快吩咐完了,陈东实在合同上也很快签完了字,顺利拿到了房钥匙。但除了童童那笔教育基金,其他的一切,他一概都不想要,这是踩在众人尸骨上的甜蜜,他无心消受。其实陈东实来这之前就已经托付了老曹,让他帮忙联系一下有关基金会,无偿捐助出这笔钱,帮助更多像香玉这样的走失儿童。


    当然,这里头暗含陈东实自己的一份私心。他想香玉多攒一些功德,多攒一分,来世轮回,便多得一分善果。


    下辈子,他希望香玉再也不要过这样的人生。


    陈东实在别墅里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巨大的落地窗外,绿茵如盖。他呆坐在阴影里,一语不发,律师下午就走了,如今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豪宅,就像是一座被遗忘了的焚笼。


    不知过了多久,陈东实鬼使神差地摸上二楼,来到主卧。


    马德文夫妇的设施用品一应俱在,分毫没动,一切都充满着活人生计的气息,一切又都死气沉沉得像在棺材里一样。


    陈东实慢慢走过去,来到梳妆台前。上头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都是徐丽从前最爱用的护肤品。她爱美,注重保养,出门要在脸上涂十多种面霜。陈东实以前老打趣她,要是不嫁个有钱的老公,谁还养得起?


    东哥养啊,徐丽说。


    只可惜,那时的陈东实只以为这是一句无心的玩笑。


    陈东实转完卧室,又下了楼,房子很大,他做不到每一处地方都细查细看。基金会接手还要一段时间,挂牌的事已经交给了律师,留给他缅怀的时间不多。等到搬家队和法院进场,里面的一切东西都会销毁,陈东实还想看看,徐丽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别的东西。


    空无一物的厨房,连大理石台面都洁净得能照见人脸。陈东实迈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擦完了脸,眼神恰好落在角落里的冰箱上。


    陈东实抓着毛巾,悄悄走过去,拉开冷藏。里头码放着各式坏死的蔬果,就算低温储藏,也难抵长时间的保质。他捏住鼻子,赶忙将那些坏了的东西扔进垃圾桶里,打算待会一起带出去扔掉。


    至于冷冻陈东实想了一想,日久结冰,里头的冰渣一定厚得像一堵墙。他拔了电,拿来刀铲,打算好好清理下冷冻室。


    岂知等他拉开箱门,一股冷雾迎面扑来。陈东实倒退半步,待他看清里头的东西,眼圈瞬间红了。


    男人蹲伏在地,才忍住的悲伤,再度涌上心头。他竭力控制着眼泪,努力不让它掉下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看着冰箱里的东西,一个劲地抽噎。


    “徐丽”陈东实望眼欲穿,“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将头转向别处,合上冰箱门。一束手电光透过玻璃打过来,照见陈东实一脸惶恐泪痕,他赶忙擦了擦脸,强作镇定,快步走到了窗前。


    “是我。”


    是李威龙。


    陈东实有些意外,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绕到前厅,替他开了门,才发现,他竟是坐着轮椅,一路摇到了半山。


    “别问我怎么来的,”李威龙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推着轮椅,慢慢往前走,“师父说下午律师签完东西就走了,却不见你跟着出来。我不放心,就瞒着他老人家,让倩儿送我来了。”


    “那她人呢?”陈东实佯装随口地问,实则心里还想着刚刚冰箱里看到的东西,心如乱麻。


    李威龙淡淡道,“我让她在外头等我,我想自个儿先进来看看。”


    他顿了顿,看了眼陈东实,“你哭了?”


    “没有。”陈东实张口否认。


    “你不用瞒着我,我刚都看见了。”李威龙晃了晃手上的手电筒,突然“哎呦”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腿。


    “你怎么了?!”


    “疼”李威龙抱住自己滑落脚蹬的左腿,像抱着一根木头似的,将它抬上脚蹬。陈东实想也没想,替他握着脚踝,协助他一同将另一条腿放了上去。


    “没事瞎跑什么?”陈东实又气又心疼,“一个残疾人,就不能做点残疾人该做的事吗?”


    “我用不到你来指点我。”


    两人见面果然没好话,刚缓和几分钟,双双开口,又是争吵。


    “你还真以为我是来见你的?自作多情。”李威龙哼哧一声,驱使轮椅,滚滚向前,“我是觉得622还有些问题,想来这看看,我是来这查案的。”


    “那你查,我走。”


    陈东实拿起外套,就要出门。


    “那里头到底有什么?”


    李威龙指着那个冰箱,表情严峻。


    “陈东实,我现在以警察的身份问你,请你如实交代,那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以至于让你情绪失控?”


    “你眼瞎吗?”陈东实狠狠瞪了他一眼,“不会自己打开看?”


    李威龙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眸底飘过一丝柔软。


    “你知道”他摸了摸腿,言语梗塞,“我现在站不起来。”


    超大体量的三层冰柜,冷冻在最上层,站立的成年人或许可以轻易触到,但对于现在的李威龙,要想够到上面,难如登天。


    “没什么”陈东实泄了气,指了指垃圾桶里的烂菜烂果,“就这些,冷冻我看了,没什么。”


    “你撒谎。”李威龙不甘心,双手支撑在两边扶手上,作势要起身。


    “你又要干嘛?!”陈东实一个箭步,忙将人摁住,“都这样了还不好好养着,你成心要跟我过不去?”


    “你别拦我”李威龙用力推了推,银牙紧咬,奋力向上够,“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看看里头有啥东西,能让你这么难受。”


    陈东实拦住他的腰干,强行把他拖回到轮椅上。不料用力太大,身下人一个没坐稳,连人带椅子一同翻倒在地上,车轮子咕噜噜打着空转,疼得李威龙嗷嗷大叫。


    “威龙”陈东实心下一寒,飞快拥上前去,去查看他腿上的伤。


    “疼”李威龙靠在他怀里,脸色煞白,“东子,我疼”


    “我现在去叫人,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叫人!”陈东实将他放回到轮椅上,扭头往门外跑。


    “你先别走!”李威龙还是没忘,他总是如此,偏执笃行。


    “里面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一定要你告诉我。”


    事已至此的陈东实再也无力遮掩,他慢慢地走过去,打开冰箱门,抽出最上面一层冰屉。


    李威龙横眼一瞧,满心怨气一扫而无,再多对眼前人的埋怨一下子没了,他似乎找不到指责的理由。


    “你满意了吗?”


    陈东实“啪嗒”一声,丢开冰屉,东西哗啦散落一地,像玻璃球似的,滚得到处都是。


    “满意了。”


    李威龙低下头去,扶住膝盖的那只手,隐约颤抖。


    陈东实未置可否,默默套上外套,走了出去。


    独留男人一人,和散乱一地的猪肉水饺。


    第095章 Chapter 95


    “徐丽案已经告结了, 基金会那边,我会催促进度。”曹建德把该交予的文件一并交给了陈东实,又问, “童童呢?好些了吗?听倩儿说, 前些日子她脚扎伤了?”


    “好多了。”陈东实一提起这事就揪心, “幸好扎得不算重, 孩子在倩儿那儿,说是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这段日子都靠她, 要不然,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你呢?”曹建德挑眉抛了他一眼, “老陈, 你这些日子好受些了吗?”


    陈东实盯着会议室墙上的锦旗,有一半都归属于曹建德所在经侦办,满当当铺了一整面墙, 有些红得能发紫。


    他瞥过眼, 面色龃龉, “老样子, 说不上好, 说不算不好。只是听倩儿的,把药都停了。你们说得对,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童童, 她还那么小, 我还想看着她嫁人。”


    “嫁人嫁人,”曹建德乜了他一眼, 调笑,“才多大, 就想着要她嫁人。”


    “你还别说,”陈东实跟着有了些笑意,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笑,“她真嫁了人,以后我可就是孤家寡人了。”


    两人一来一去地闲话了几句,曹建德还有公务要办,陈东实不好久留。他拿上那沓乱七八糟的手续,正要出公.安局,迎面撞见刚跑完外勤的李倩。


    “东叔,”小姑娘许久不见,依旧透着股伶俐劲。她看着陈东实,连口水都不带喝,笑眯眯道“气色好多了哇,看来最近心情不错。”


    陈东实勉强挤出一个笑,算是认可,又听李倩问,“那你跟师父你俩”


    陈东实脸上的笑一下又没了。


    “何必呢。”李倩哧了一声,“你说说你们,到底要这样僵持到什么时候?难不成就这样一辈子对着干?”


    “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陈东实故意唬她,像在唬童童。


    “可别怪我没跟你说,过两天他就出院了。你来不?”


    “不去。”陈东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你认真的?”李倩有些意外,“不是,出院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想去看看?”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去了他的伤就能立马好了?”陈东实看向别处,像是有意在逃避什么,“替我转告一声,好好养伤,心意到了就行了。”他又补充,眼皮子跟着一跳。


    “其实”他半是踌躇,犹豫了好几秒,终于打算告诉她这个消息,“倩儿,我不大想留在这儿了。”


    “什么意思?”李倩有些慌了,拉紧他问,“什么叫不想留在这儿了?这儿?这是哪儿?”


    “我不想待在乌兰巴托了,”陈东实如释重负,终于放下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我想带童童回老家,葫芦岛,我在那儿还有块地基,我想带童童回我老家,我已许多年没回去看我老母了。”


    “那师父怎么办?”李倩无助地拉了拉他袖子,“你知道的,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你两刚相认,彼此还有心结,你就这么打算一走了之,可想过他该怎么办?”


    “我不是故意气他才走的,”陈东实满心诚恳,掏心拿肺,“倩儿,叔给你说句心里话,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这一年半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来来去去跑马灯似的走过许多的人。


    我发觉自己从前就是太过于执着。执着于找到威龙,执着于虚无缥缈的爱,后来经受了这些事情,我发觉我太累了,我追不动了,也走不动了。我现在只想养大童童,我带着她回葫芦岛,我做保安也好,做货工也好,或许开个小超市,总能将她养大。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这些曹队知道吗?”李倩见他态度坚决,不像在意气用事,恍惚明白这些天来闷不做声的陈东实,很有可能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


    陈东实摇摇头,“他不知道。你师父也不知道。我觉得,没必要刻意告诉他们,也没必要瞒着他们,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


    “没有告别?”李倩放下挽住他的那双手,“我是说,你跟师父”


    “不用啦。”陈东实勾起一个用力的笑,像只卖弄滑稽的小丑。


    “我还是希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李倩不打算逼他,只和缓道:“就算真要走,也希望你同他好好告个别。”


    陈东实没做回答,呆呆地转过身去,往廊外走。李倩定定地看着如斯沉默的男人,几近岁月的洗礼,他的体态更见佝偻,也折射出更加丰满的故事感。


    走在路上,他有一双遍布风霜的眼,像是隐藏了诸多过去,够写上他个几天几夜。她似乎有些明白这个男人的可取之处,也似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师父非他不可、非他不要。


    陈东实出了警局,先拐去药店给童童买了些绷带和碘伏,以及一些祛除疤痕的药膏。女孩最忌讳留疤,哪怕是在脚上,陈东实也不想她因为自己留下缺憾。


    买完药后,他又绕道去了一趟陵园,按常理说,像徐丽这样的重大案犯,不予在公共陵园设立牌位,但陈东实还是用她留下的钱圈了块墓地,找人修了碑,镌了字。


    正中的位置上,写的不是“贱女”,他知道徐丽不会喜欢这个充满侮辱性的名字,他让工人写“徐丽”,美丽的丽,像花一样美丽。


    陈东实登上长阶,手中郁金香狂热,在这阴凉寂静的墓园,点亮一抹俏皮的暖色。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徐丽的那一块,岂知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还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梁泽。


    准确来说,应该叫李威龙。


    陈东实有些意外,就像几天前在别墅里看见他那样,痴痴然问:“你怎么来了?”


    印象中他和徐丽一向不对付,徐丽在时,李威龙三番五次劝自己远离这个女人,不曾想现在,他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坟前,身前堆满了鲜花纸钱,不像是来刻意嘲讽。


    李威龙没做声,双手合十,虚闭着眼,虔诚地半鞠了一躬。


    他坐在轮椅上,两腿盖着一条厚重的羊绒毛毯。陈东实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爬上那些台阶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也在缅怀,只是为什么,他要缅怀一个自己从前并不看好的人呢?


    祈祝良久,李威龙微微睁眼,看着石碑上女人的肖像,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东实走上前去,将郁金香放在碑前,跟着拜了一拜,远方乌云漫布,山雨欲来,头顶已经能感觉到淅淅沥沥的绵雨。


    “还记得咱俩相认的那天不?”李威龙平视前方,目光温和而从容,“你发了疯似的打我,我不曾还过一次手。”


    陈东实杵在一旁,心下惘然,。


    “你下手可真狠啊,”李威龙至今想来,仍旧后怕,“后来我听医生说才知道,你打断我两颗牙,一根肋骨被压折,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外伤。”


    “那天我很是意外,但意外的却不是你怎么会打我,我意外的是,为什么,在你快要打死我的时候,她会拦在我面前,求你住手。”


    李威龙言及此处,蹙了蹙眉。


    “我承认我不喜欢徐丽,总觉得她风尘轻佻、来路不明。我也承认自己有过一些私心,对她的不喜欢里,掺杂了那么一些些作为一个爱人的醋意。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最后,却是她挡在我面前,哭着求你,不要打我。养病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她不该保护的人,她没义务替我求情,她本该落井下石,巴不得你打死我才对。”


    陈东实哽咽了一下,陵园的风越吹越大,雨稀里哗啦落下,两人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就这样站在雨里,接受风雨的倾轧。


    “后来我想通了,她这是爱屋及乌。”李威龙隔着雨幕,神情欣慰,“她不是替我求情,她是在替你求情,替那个被冲昏了头、发狂发怒、不知所谓的陈东实求情。她害怕你因为一时意气,真的把我打死在那里,那么未来的日子,你只会更加懊悔。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爱你”


    “爱”字出口,李威龙温温一笑,脸上流的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我感觉自己远不如她爱你,哪怕她爱得偏激、病态,甚至癫狂。至少我做不出,这样爱屋及乌的程度。”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陈东实凛凛开口,话比雨水更冷,“你要真的有她做得好,四年前,你就不会不告而别。我从来没打算原谅你,你也别想着我会原谅你,李威龙,被骗过一次,就再难愈合,就像你身上那些伤,就算好了,过去许多年,也一样会难受。”


    “其实我何曾想过你会原谅我?”李威龙推了推轮椅,没推动,只好放弃,他淋着雨说:“我只问你,如果四年前我真死在了王肖财手里,你还会不会继续找我?”


    “不会了。”陈东实摇了摇头,“以前会,现在不会了。威龙,你知道的,你跟我都回不到过去了。什么破镜重圆,那都是爱情电影里的剧情,破镜没办法重圆,破了就是破了,破了就该调转龙头,及时止损。”


    “真的没有了吗?”李威龙伸出手,去挽他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哪怕一点点呢?”


    陈东实缩回那只被莫名触到的手,躲他像在躲一只洪水猛兽,目光里透着疏离。


    肢体语言是出卖不了人的。


    “李警官,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未来的路,没我你一定走得更加顺畅。”


    “你这是要丢下我了?”李威龙支起小臂,颤着双腿,从轮椅上艰难起身,“陈东实,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你的日子我一定更加顺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道闪电骤然划过,照亮两人瞳仁里的火光。只是独属于陈东实的那一抹,是冷静的蓝色,像是游弋在海底的焰火,凉飕飕、冰滋滋,破败得让人心灰。


    “我,不,喜,欢,你,了。”


    他一字一顿,吐字分明。惊雷轰地砸地,勾破无边天幕。陨后露出番茄酱般的粘稠红光,似朝云,如晚霞,雨慢慢停了。


    “你就是个王八蛋!”


    李威龙一屁股瘫回到轮椅上,咬牙切齿,强忍住泪。


    “陈东实,你个缩头乌龟,窝囊废!我瞎了眼才看上你!”


    “你骂吧。”他无动于衷,当真一丝反应也没有,像座缄默的山,“你已勾不起我半分情绪。”


    “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李威龙拳头紧拧,无助地看着四周,紧紧抱住自己,“四年前在月台上,你打电话告诉我,你要带我回哈尔滨看雪,你还欠我一场雪,你欠我场雪!你要还我!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我不准!”


    “这难道不是跟你学的吗?”陈东实哼哼一笑,一步一水洼地往远处走,“要认真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四年前的赐教。”


    “你回来!”


    身后人哭丧大喊。


    “陈东实我命令你,你给我站住!”


    他奋力摇动轮椅,却发现轮子被石头卡住,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锢在原地。


    “陈东实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啊!”


    求呼声响亮,但只会加快陈东实的速度,走得越来越快。


    李威龙一个挺身,从轮椅上滚下,溅飞一地脏水。他不顾一身的泥,挪动双膝,跪爬下石梯,眼见陈东实越走越远。


    “你回来啊”他无力地喊着,发现就算是挽留,也只能说给自己听,“我不做大英雄了,我也不逞能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玩消失了,东实,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墓园静得可怕,仿佛一座孤岛。李威龙捏着铁门栏杆,目睹那人背影越来越远,嘴边的絮语,也越来越含糊不清。


    他回过头,看着大团大团的白雾自头顶降临,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许久,他放弃争取,瘫平在地上,两条大腿硬得像两块腐木,带给不了他半分知觉。


    李威龙边抹着泪,边用力击打着双腿,就好像要打碎筋骨,打碎皮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唤醒坏死的神经。这样自己就有力气奔跑了,有力气跑,就可以追上他,追上那个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离别的前夜。


    清冷的半弦月高高挂起,月下的男人心如死灰。他坐在粘稠的湿泥地里,周身墓碑林立,不知捱了多久,在后半夜,等来了一串窸窣的脚步声。


    李威龙喜出望外,回过神来,趴在栏杆上去寻。可等待他的却不是陈东实,而是另一个人。


    灰色面包车呼啦停下,后备箱门大开,里头钻出一群满身横肉的小年轻。为首的那人,半耳残缺,目光凶狠,手上还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刀。


    “好久不见,梁警官。”


    那人拉下面罩,抽出藏在布袋里的砍刀,微笑着走近。


    “我们还是见面了,”为首那人笑意不减,步步逼近,“四年前我输给了你,让你侥幸逃生。”


    李威龙抠紧泥地,微微后退,霎时万念俱灰。


    “谁能想到,四年后还是剩下了我跟你。”


    那人伸出一手,装模作样地对着李威龙,作了一揖。


    “再做个自我介绍吧,”男人微微一笑,神色骤然发狠,“在下不才,王肖财。李威龙我来取你狗命咯。”


    第096章 Chapter 96


    陈东实又梦到了那头牛。


    他走在戈壁滩旁的黄石公路上, 四周大雾弥漫。道路两旁尽是丹霞奇观,重岩叠嶂,仿佛世界就是一湾巨大的悬崖。


    男人在雾里独行, 隐约听到深处, 牛铃叮儿当、叮儿当地响个没完。记忆里那头小花牛甩着黄褐色的尾巴, 一步一步走到距离陈东实七八米的地方, 然后悠悠停下,黑宝石般的牛眼睛, 倒映出一张略显诧异的人脸。


    “花儿?”


    陈东实有些惊讶, 小退半步, 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脑袋。


    那头小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自己, 神情呆滞,并不具备活物该有的气息。


    陈东实依稀记得,老母在世时说过, 人在死后, 会变成他最心爱之人的盼念之物, 回到亲人身边。


    诚然作为一个男人, 他耻于开口, 这么多年以来,他无数次梦到母亲和那头叫“花儿”的小牛。他甚至能感应到,那只牛或许就是母亲,除了李威龙以外, 让他唯一思之如狂的人。可他实在太久, 太久没有体会到作为一个儿子的心境,唯有在光怪陆离的梦里, 看到那头小牛,才恍惚察觉到, 原来生母还魂,一直在天上看着自己。


    陈东实慢慢凑上前去,竭力压抑着心中喜悦,想要摸一摸那头小牛。


    牛儿顺从地颔下头颅,用并不成熟的犄角,轻轻剐蹭着男人的手。


    略显粗糙的牛毛再是扎脸,此时也温软如狗尾巴草。陈东实将脸紧紧贴在牛背上,不知不觉淌下洋洋洒洒的液体,怀中的牛却渐渐空了,等他反应过来,就只剩下指间一缕残风。


    “花儿——?!”他冲周围大叫。天地间静若无人,回应他的,只有呼呼咆哮的风声。


    “你到底在哪里?”


    男人嘶声地喊,疯狂向四周探寻,可他怎么也跑不出这漫天迷雾,就好像要被永远困死在这里,孤独到永远。


    陈东实是被电话声硬生生给吵醒的。


    “嘿”地一声,他猛地一抖,瞬间从迷怔的世界里苏醒。脸上的泪还在,他有些迟钝,躺在床上回味了四五秒,才慢慢坐起身子,去寻床头柜上的抽纸。


    窗外阴雨连绵,数日以来,湿冷难耐。陈东实在看天气预报时就想,这并非启程的最好时机——没错,他早已打点着一切,就等律师回函,处理完徐丽留给自己的遗产,陈东实就计划带着童童,回辽宁老家葫芦岛去盖房。


    门前的客厅里,杂乱堆放着打包到一半的生活用品。陈东实想起刚来乌兰巴托时,穷得连毛都没有,只有一个十斤重的老式蛇皮袋,里头八斤都是衣服被褥,自己的生活被压缩到仅限于维续基础的温饱。


    没想到混了十来年,杂七杂八的琐物也能塞满好几个纸皮大箱。还剩下些尾巴没来得及整理,陈东实打算挑个晴好的天,慢慢收纳,最后再去找房东谈退租的事。


    盘算间,手旁电话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陈东实半回过神,想起自己为什么而醒的,忙收了收心绪,埋头去看手机。


    十七个未接来电,不是老曹就是李倩,陈东实心下一堵,预感不妙,赶紧拨了回去。


    忙电不接。


    陈东实又打,又是忙电。


    他转手打给李倩,还是忙电。


    这一刻,陈东实有些慌了,眼皮没来由地跳个不停,如同窗外的雨一样,噼里啪啦,错珠滚盘。


    坐等了一会,还是没能联系上他们,陈东实待不住了,起身拿上钥匙出门。现在这个点儿正是午休时间,按理说不应该联系不上人才对,而既然联系不上,又干嘛给自己打十多个电话?打了又找不见人,这里头一定有事!


    陈东实一骨碌钻进车厢里,出来时太过忙乱,他忘了带伞。正当他手忙脚乱擦拭着身上的水时,心底飘过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为什么不试着打打他的电话?


    “你知道的,你要真想打,一定找得到他的号码。”心里的一个声音说。


    “不不不,我不想。”另一个声音在狡辩,“我早把他电话删了。”


    “电话本的数据可以删除,那心里呢?”声音有些得意,更暗含几分挖苦。


    坐在驾驶座上的陈东实微微苦笑,想也没想,将手机跟烫手山芋似的扔回到驾驶台上,起手发动汽车。


    “——他们人呢?”


    到警局后是半小时的事,陈东实进门直奔二楼经侦科,见到一屋子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像是铁锅上的蚂蚁,所有人都在忙着,没一个顾得上搭理自己。


    “同志”苦于无门的陈东实只好随手在走廊上拉住一个,焦急地问:“你们曹队呢?”


    “出勤了,”那人显然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迷迷怔怔地说:“接到通电话就跑了,像是有什么急事,说是医院那边出事了。”


    “医院?!”


    陈东实脑袋“嗡”地一声,似坠入渊底。


    恰在此时,兜里手机又响了起来,陈东实飞快抓起,走到一边,还没等他开口,另一头的女孩便直接哭出了声。


    “东叔,出事了”李倩鲜少的崩溃,听得陈东实心里愈发地毛。


    “到底咋得了?”他抚了抚额头,不安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间。


    “师父师父不见了”李倩哭个不停,“中午我让人送饭,说是病房已经空了。问了护士台也查了监控,只知道他一个人打车去了陵园。然后就再也没消息了,手机也关机了,东叔你说他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能跑到哪儿去呢?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呀”


    “陵园”陈东实抬手扶住一旁的消防栓,神思错乱,“我是在陵园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儿我同他一起给徐丽上了个坟,说了会子话,我就走了”


    “什什么?”对面一时愣住,“什么叫你就走了?”


    “这事怪我,”陈东实懊悔万分,颤着声说:“我们我们且算是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我心里紧着孩子,着急回去给她送药,就把他”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就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李倩瞬时沉默。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呀!”陈东实急得跳脚,却也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慌乱道:“那老曹呢?是不是也知道了,所以着现在忙着去找他了?”


    “你先来医院吧。我们见面聊。”


    陈东实挂了电话直奔停车场,心中着急,也有些埋怨。好端端的,不在医院安心养病,瞎跑个什么劲?!不是去马德文家的别墅,就是去徐丽的陵园,难道就仗着自己快要出院了,真当自己是铁人了?


    男人气得捶胸顿足,等红绿灯时一个劲地猛拍方向盘。老实人被逼急一样会暴躁,何况还是李威龙出了事。陈东实心里又气又难受,气的的自己,难受是为他,这一天天的,就没让他真正省心过!


    破烂小四轮飞似的扎进隧道,周身一下陷入黑暗。陈东实打亮车前大灯,快速穿梭在马路间,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嘟嘟”两声,提示有短信收入,还是条彩信。


    只当是什么垃圾信息,陈东实敷衍地抓起,点了打开,等加载的功夫,左车道一人临时加塞,汽笛声摁个没完,搞得陈东实更加心烦。


    “没长眼睛啊?!”那人先发制人,抻出颗脑袋张嘴就骂,“神经病,眼瞎就别出来开车!”


    陈东实无意同他争吵,转着方向盘拐到另一条路上,直至将车停稳,才分出心力去看那条彩信。


    岂知他吓得差点没晕过去。


    只见对方发来的是一张彩照,像素模糊,依稀能看出拍的是个男人。他浑身被胶带缠着,就像木乃伊一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露出几分惊恐。


    可哪怕只看得到一双眼睛,陈东实依旧看得浑身发抖。是他就是他自己可以错认许多人,唯独错认不了他。


    被绑架的一定是李威龙!


    “两百万,”对方紧跟附件,“不许报警。”


    陈东实深吸一口凉气,顾不得擦去满头大汗,摇下车窗,逼迫自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不能急,千万不能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陈东实再次拿起手机,细细观察着那张照片的细节。相片的主体是李威龙没错,而对方索要这么大一笔钱,一定是有备而来。


    首先是他一定知道,李威龙对自己而言很重要,不然不会拿他来威胁自己。


    其次是对方清楚自己拿得出这么多钱,否则何必讹诈一个开出租车的单亲爸爸?


    那么会是谁呢?会有谁惦记自己的钱呢?他算准自己掏得出这两百万,就一定清楚这两百万出自哪里。而自己就算凑出两百万,多半也都来自徐丽留给自己的那笔遗产。


    为了钱


    为了财


    难道会是是王肖财?!


    陈东实乍地一震,从车厢里钻出身来,扶倒在路边灌木丛前。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同时不忘拿起手机,将刚刚的一五一十全都告诉给了曹建德。


    而在距离陈东实十数公里的城郊,临时搭建的铁皮棚子里,看守的人正轮番换岗。出入的关卡处,铁链拴着的狼狗正啃食着旁人随手扔下的碎肉。三三两两的黄毛聚在外头抽烟放哨,消息刚放出去,还没什么动静,不远处的棚子里,不时传来几声惨叫。


    “干你娘的李威龙,”王肖财一把扯下男人嘴上的胶带,龇牙咧嘴地笑着,“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他妈的还是这么硬。”


    匍匐倒地的李威龙早已力竭,挨了不知道多少下铁棍,他身上的伤本就还没好全,现在又被这样痛打,根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天的主题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王肖财哈哈大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你还记得吗?四年前,在白俄,西伯利亚大雪原上,你我决一死战,那个时候你就被我压在身下,打得满身是血,要不是你运气好,侥幸留下一条狗命,我今天又怎么会落得这副下场?”


    他“哗”地一把挣开衣服,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和纹身。和一般的纹身不同,即便有彩墨勾勒,却还是能瞥见大片的瘢痕和增生,横贯在花花绿绿的图腾里,更显狰狞与残暴。


    “你还认得这些伤吗?嗯?”他抓起地上的人,双眼瞪得奇大,“这都是特么的拜你所赐啊!”


    李威龙啐出一口血沫,满脸虚弱道:“耍狠有什么用,老王,你我注定是一辈子的敌人。”


    “敌人?”王肖财将匕首比在他脸上,“就你这残废,也配做我的敌人?”


    “怎么不配,”李威龙冷眼瞧去,气势上丝毫没有露怯,“四年前你伤我战友,让我们整个大队几乎全员覆没。四年后你还是拿我开涮,岂知还是为钱,你不是冲着我,你是冲着钱,是冲着马德文的钱,我猜得对不对?”


    似被戳中痛处,王肖财骤地松手,眼底闪过一丝微微的错乱。他很快镇静道:“看来你的确跟他们说得没错,有几分小聪明。”


    他把玩着手里的小刀,来回踱步,气定神闲。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撕票。那我就不妨告诉你,我的确对杀人没有兴趣。人生在世,爱钱又怎么会有错?”王肖财蹲下身去,拍了拍李威龙的脸,看他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小朋友,“只是那马德文,实在是个废物东西,居然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还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她。我对他那么忠心,给他处理过多少脏事,到头来,却只能分到三瓜两枣,凭什么?就凭我没那女的会勾引?那个徐丽除了会伺候男人,她还有什么本事?!”


    李威龙卧地不语。


    “而那个徐丽嘛,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臭.婊。子,天生的贱.货,居然迷恋上一个开出租车的,她以前在杭巴,被多少男的干过?怎么最后栽倒在一个小司机身上,还是个离过婚的。就连死了,都要把钱全都给他。李大警官,我就问你一句,你吃不吃醋?”


    第097章 Chapter 97


    “呵”


    李威龙忽地一笑, 看着王肖财的眼睛,笑得更用力了。


    吃醋吗?他想还是吃的,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陈东实已经不要自己了, 他吃醋又能怎么样?这世上没有谁会真的离不开谁, 没有李威龙, 还会有别的男人,再不济, 还有肖楠、徐丽这样一厢情愿的女人, 陈东实在意自己这点醋劲吗?既然他不在意, 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都是一场虚妄罢了。


    李威龙越想越是挫败, 连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看着王肖财傻傻地笑着,好像真的被打傻了一样。


    看着他这副模样, 王肖财心中更加恼火。与其说是为钱, 也不尽然, 他绑架李威龙不全是冲钞票去, 也是冲李威龙这个人。只不过杀他之前, 还需发挥点价值。


    就像马德文从前教自己的那样:马德文让陈东实亲自去挑破李威龙的身份,让陈东实自己去肆意挥洒,隔山打牛、借刀杀人。现在想想,老马哪里是借陈东实的手杀李威龙?


    他这不是杀人, 而是诛心。


    马德文要杀的, 不是李威龙,而是李威龙的心。


    马德文教会自己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是:击垮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是杀了他, 而是让他的意识彻底崩溃。相比一死了之,生不如死地苟活, 才最能彰显报复二字的浓墨重彩。


    而现在,他只需看着李威龙怎样一点点凋零、一点点崩溃,看到他最卑微、低贱、自尊全无的样子,这样方可填平自己这些年来的愤懑与不甘。


    “还记得这个吗?”王肖财掏出一张旧照,扬到李威龙跟前,“这是四年前从你身上搜出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小伙,长得可真嫩啊现在再回头看看,陈东实果然是老了好多岁,而你,还是和四年前我讨厌的样子一模一样。”


    李威龙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照片上的某人,目光似能穿透纸背。


    “你说,如果我要拿他做点文章”


    “你动他根手指头试试!”


    李威龙蓦地激动,一个鲤鱼打挺,可惜手脚被麻绳捆着,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


    “王肖财,你有啥事冲我来,有本事别牵扯进别人!”


    “别人?陈东实能算别人?”王肖财将那照片移到离男人更近一点的位置,又忽地拉远,逗猫似的调侃他,“还是说我错过了什么好像是听人说起过,说你们自打相认后,感情便大不如前。他现在对你,还有隔阂,你说你今天被绑到了这里,他会不会过来赎你?”


    “你少特么来吓唬我!”李威龙咬紧牙关,一脸倔强,“我跟他怎么样轮不到你来过问。我只是不想你我的恩怨再卷进旁人,你要杀要打,我奉陪到底,反正你连警察都敢绑架,这辈子,恐怕牢底坐穿都无法偿还了。”


    “你是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怕坐牢?”王肖财张开双臂,哈哈大笑,“睁开眼看看吧,李大警官,马德文倒了,徐丽也死了,金蝶那些七七八八的股东早就撤资的撤资,逃走的逃走,除了我王肖财,没人愿意管这个烂摊子。现在的金蝶永乐宫,早已经是废墟一座,外头看着一切如旧,可里头早已烂到底了。你放心,等拿到了钱,我也会走了,只要出了外蒙,你们就管不到我。三十多个警察我照杀不误,现在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谁让我就这么成器呢?”


    “你真无耻”李威龙别过头去,不想再看他这副得意忘形的嘴脸,“从前我想不通,既然你对马德文这样忠心,为什么他都不肯提拔你做二把手。现在想想,也是明智之举。


    马德文不傻,知道你这人心思深、手段狠,提拔你,就等于养了头老虎在身边。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位置给徐丽,好歹也是他能掌控的女人。只是没想到,徐丽自有一番心计。王肖财,你笑人家马德文折在一个女人手上,可这么成器的你,在金蝶的时候不也被这个女人给比下去了吗?”


    “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王肖财一把掐住他脖颈,用力之大,让李威龙的脸在短短三秒钟内憋成了酱紫色。


    “你一个穷途末路的瘸子,一个这辈子工资都没超过三千块的警察,一个连拉屎拉尿都要人给你伺候换洗的残废,有什么资格评价我?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唔”


    李威龙用力扒拉着王肖财卡在脖子上的手,双腿胡乱蹬着,无济于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密切的脚步声。底下一个混混跑到王肖财面前,嘀咕了几句,王肖财渐渐松开了手。


    “我现在不折腾你,”他走到桌子边,拿起湿巾擦了擦手,“你也不用瞪着我,你老相好就在门外,等着英雄救美呢。”


    李威龙垂然倒地,趴倒在一堆泡沫箱上,大汗淋漓。王肖财见状凑上前来,用额头抵着他额头,吟吟带笑,“放心,这么一对感人的真命天子,我又怎么舍得就这么轻轻放过?李警官,我想听你学狗叫。”


    李威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下一秒,门口乌泱泱扎进一大堆人。


    陈东实被七八个壮汉押着,拥进屋子里来。进来之前,他从头到脚都被搜了一遍,不出所料地被搜出一副窃听器,一支录音笔,还有一个极难发现的针孔摄像头。


    “我的老兄弟,”王肖财一脸苦笑,拍了拍陈东实的肩,“我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没成想还是憋着坏,你以为我就这么蠢?让你不带警察,就猜不到你带了别的?何况你怎么敢的,一个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了,你说我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说你跟他一样——”


    他指了指墙角的李威龙。


    一样的蠢呢?


    陈东实悻悻地瞥了李威龙一眼,将手里的塑料袋扔到地上,说:“这里是两百万,我把徐丽过继给我的房本、存折都拿来了,应该还有得多。我希望你说到做到,我把钱给了你,那你是不是该把他放了?”


    “东子”


    “你住嘴。”


    陈东实睥了他一眼,眼中并无半分波动。他敞开塑料袋,拿出其中一沓房本,扬到王肖财面前:“东西有些多,你可以慢慢看,不放心的话,可以找律师来公证。但人,我要你现在就给我放了。”


    “当然。”王肖财接过袋子,转手交给小弟,满脸揶揄,“我会按照短信里说得那样,放了李威龙,只是”


    他上前半步,无比亲近地揽过陈东实的肩膀,骤然一搂,“——我可没说要放过你啊。”


    “东子快跑!”


    李威龙伏地尖叫。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身边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把陈东实摁在地上,和李威龙一样捆死了手脚,扔到了一起。


    “我的天啊,太好笑了,”王肖财惊得合不拢嘴,看着地上灰头土脸的两人,喜不自胜,“你怎么会这么蠢啊,陈东实,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以为你一个人来见我已经够白痴的了,居然还真的会信我能放了你们,我看着就这么像好人吗?”


    “我像好人吗?!”


    王肖财扭头去问身边人。


    “不像。”“不像”


    众人一众附和,王肖财听了,笑得更加大声。


    “你们都先出去,让我跟这对难兄难弟好好叙叙旧。”王肖财抽出其中几张存折,打赏似的掷给手下,“拿去分。哥成事了,你们一样有肉吃。”


    “谢谢王哥!”


    一群黄毛嘻嘻哈哈地荡出门去,王肖财不忘彻底栓死了门锁,又喝了二两白酒,最后不慌不忙地搬了张凳子坐到两人面前,还贴心地给陈东实点了根烟。


    “来,我敬你。”王肖财蹲身给人打火,只见陈东实一脸半信半疑,想了一想,最后无奈地张开嘴巴,将烟含住。


    “康希19+1,这可是外蒙最高档的香烟,爽不爽?”


    王肖财看他一脸受气包似的苦相,突然很想看他满地找牙的样子。那一定和李威龙满地找牙时一样,惨烈得透着一股酣爽。


    “你说巧不巧,我刚刚还同李警官说起你呢,说你二人感情深厚、情比金坚,打从哈尔滨起,就天天混在一起。他一听说我要动你,跟四年前一样,吓得差点尿裤子呢。”


    陈东实扫了旁边人一眼,低下头去,语气平平:“他是警察,听到你要害人,自然是要有反应的。”


    一旁的李威龙稍稍一怔。


    “来,分享分享,”王肖财装作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凑上剩下的半只耳朵,“跟我讲讲你两的感情故事,一定特有意思。”


    “你在开什么玩笑”李威龙涩涩开口,虚闭上眼,气若游丝,“我跟他,哪有什么感情”


    陈东实扭头横了他一眼,嗫嚅数秒,喃喃道:“没错,我跟他不熟。”


    “我也跟他不熟。”


    李威龙背过身去,仰头去看墙上的字。两人背靠着背,谁都不愿意和对方扯上关系,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默住了。


    “熟不熟不是你俩说了算,”王肖财乐得不行,像看马戏团一般,捏着那张照片在二人身边打转,“你瞅瞅,多有意思。李警官。”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王肖财抓过陈东实的后衣领,将他拽到李威龙面前。


    “噌”地一声,刀光乍现,王肖财一个寸劲,将那把瑞士军刀,钉死在陈东实五指大开的木板上。


    “既然不熟,那我砍断他一双腿应该没事吧?”


    “你想干嘛!”李威龙眼底飘过一丝不安,“好端端的,你又想做什么?!”


    “你们不是不熟吗,”王肖财两手一摊,笑嘻嘻道:“现在这么大反应又是为了啥?”


    “你不用吓唬我,”身后的陈东实远比其余人想得要镇定,他直勾勾地看着一样被捆绑在地的李威龙,神色沉静,“今天我有胆来,就不怕死。”


    “陈东实——!”李威龙刹时红了眼,一脸地恨铁不成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我再沦落成什么样,都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


    陈东实施施然瞟了他一眼,像是看懂了什么,又不大确定,只痴痴地笑:“好嘛,那你就当我滥做好人,钱多没地方用。”


    “可真是感人呐,”王肖财耸了耸肩,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抹起了眼泪,“到了现在,你们还有心思为对方考虑,以为装不熟悉,就能撇清跟对方的关系了吗?!”


    话音刚落,王肖财拔出军刀,照着陈东实的大腿就要猛刺。


    不料刀尖落下的那一刻,他忽地停住了手,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翩翩然抬起头来,轻轻抚摸起李威龙的头。


    “不对,李警官,我想到一个更好玩儿的。”他蹲到李威龙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在哄睡一个乖巧的小孩,“你是警察,我肯定不能当着你的面做这么血腥的事呀。毕竟人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他将军刀扔到陈东实面前,口气徒然一凛,“但如果是陈东实自己砍了自己的腿那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你想干什么”


    李威龙浑身抖若筛糠。


    “你,把它拿起来,”他指了指陈东实,面色忽明忽暗,“我要你,剁掉你自己一双腿。”


    “要么一双腿,换你心爱的李威龙走。”男人咯咯咯地笑,“要么,你们今天都给我死在这里。”


    第098章 Chapter 98


    “我凭什么信你?”


    陈东实想也没想, 脱口而出。


    “我是说”他咽了一口气,复又抬眸,“我凭什么信你, 不会骗我。”


    “这可真是个难题, ”王肖财点了点脑瓜, 瞟向旁边人。


    “不然, 咱听听他怎么说?”


    “不要”李威龙摇头连连,一副膝盖剐蹭在地上, 一点点上前, “陈东实, 别犯傻事, 你已经上过他一次当了,难道还要再上一次吗?!”


    可眼前的陈东实像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似的,视若无睹, 只看着王肖财讪讪地说:“一双腿, 真的能换他走吗?”


    他看地上的刀, 像在看一盒糖果, 眼里竟有垂涎。


    “你疯了吗陈东实?!”李威龙大汗不止, 哑声质问:“你怎么会这么傻?他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是应声虫吗?”


    见陈东实依旧毫无反应,他又上前,几乎快贴到了陈东实身上,“你醒醒吧陈东实, 姓王的怎么可能真的会放过我们!他这是在学马德文, 不为杀人,只为诛心呐!”


    可身前的陈东实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 胶着在原地,放空了一切。李威龙见状, 急得恨不得拿头去撞他。见劝阻无用,他只好将话头对准王肖财。


    “你不是要冲我来吗?你来啊!你杀了我,或者怎么折磨我,我都无所谓!但你有种就别伤害他,他只是个普通人,他还有个女儿要养,你要报仇就冲我来,我是警察,我什么都可以承受!”


    “真的什么都可以承受吗?”王肖财拿起地上的那把刀,吹了吹,眼神忽闪,“可我最想看到的,还是那句话呢”


    “什么”李威龙感觉自己无路可走了。


    “跪下,学狗叫。”王肖财把玩着军刀,指腹碾过刃身,带起一片寒光,“四年前,西伯利亚的泻湖边,我让你学狗叫,那时候你铁骨铮铮,宁死不从。过去了这么久,我想你的心性一定被捶打得格外柔软,李威龙,我想你做我的狗,我想看你颜面扫地。”


    “你休想”李威龙吞下一口血沫,强忍住心底恶寒,别过头去。


    “我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姘头怎么想——”王肖财用刀一指,瞧向沉默不语的陈东实,慢悠悠道:“陈东实,你们自个儿选吧。”


    陈东实幽幽抬起那颗“枯萎”的头颅,就像秋后烂熟的柿子,挂在脖颈上,几近累赘。他盯着王肖财手上那把刀,又看了看身下这双包裹在工装裤里的腿,就好像,没有它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痛晕过去就完了。就算因为大出血,就这么死了,至少也会比现在解脱百倍。


    “东子别”看着陈东实的手一点点触近那把刀,李威龙怕了。这世上能让他害怕的事很少,但一个人一旦有了爱,注定就会有软肋。


    “陈东实,你别犯傻!”他横身向前,挤兑开陈东实那只伤疤累累的手,挡在王肖财面前,“你千万不能这样,我不准你这样,我不准!”


    陈东实置若罔闻,执拗上前,眼神麻木到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台冷漠运转的机器。


    “你这样会死的——!!!”李威龙用嘴咬住他的袖管,不断往回扯,边拉边喊,“当我求你好不好东子别听他的话,我的腿已经废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也变成这样。他要的就是看我们互相折磨,要的就是我向他低头。东子,我求你别这样糟践你自己,我欠你的已经够多的了,别再赔进去一双腿,就算你真的拿它换了我自由,未来以后的日子,我也一定会自责到死,东子你这次就听我的成不成?!”


    鼻涕声混着哽咽,乞求更像是爱怜。李威龙俯身入尘土,呛得涕泗横流,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他看。


    他痛哭着,调转方向,跪在王肖财面前,频频磕头,“我做!我什么都做!你不就是想看我学狗叫吗?不就是想看我卑躬屈膝、尊严扫地吗?我可以的,我什么都可以的,我不做警察了,我求您高抬贵手,大人有大量别伤害他别伤害陈东实”


    “威龙,”陈东实淡淡开口,眉眼间无悲无喜,“你别这样。”


    “你少来管我!”李威龙回身一吼,痛哭流涕,“你个王八蛋!缺心眼!从现在开始,我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跟你没关系!你记住了,我这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今天要是敢出任何事,我特么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伏地哀嚎,双肩不停地抽搐着,眼泪大颗大颗流下,像是潺潺不尽的泉。而此刻的王肖财,端坐在前,一脸倨傲,像在飘在云端一样,看他们就像在看众生。


    “我叫我叫”


    李威龙支起四肢,模仿狗爬,不甘地扬起那一脸泪痕。


    “威龙”陈东实伸出一只手,意料之中被李威龙无情甩开。他用手背擦了擦泪,挺起躯干,手脚并进,像走地动物似的,在屋子里爬了几步。


    “汪汪汪?”王肖财一脸玩味,看着地上来回奔走的男人,犹嫌不足。


    “光狗爬有什么意思,我要听你叫。”


    李威龙收住泣声,死抿住唇,“汪”字堵在唇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巨大的屈辱感如雪崩般涌上心头,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旁的陈东实见他不动,上前将他拉到身后,果断拣起了地上的那把军刀。


    “我砍。”


    陈东实回过头,定定地瞥了李威龙一眼,说:“我要真死了,替我给童童找个好人家。告诉她,爸爸爱她。”


    李威龙无助地摇了摇头,用身体挡住刀柄,像扎了根一样,不许陈东实动手。


    “果然是好无聊啊,”王肖财长叹一口气,捶了捶发麻的腿,“看你们这互不相让的样子,我的耐心都快被你们耗完了。”


    陈东实不知为何,哼地一笑,将自己的手盖在李威龙手上,温和道:“没事,别怕。”


    “什么?”李威龙一脸凝涩。


    门外的叫喊声应时响起,连带着水泥地板隐约震颤。黄毛们纷纷冲进棚里,张牙舞爪地叫嚣:“不好了老大!我们上当了!”


    还没等王肖财反应过来,又听底下人嚷嚷:“咱们都中计了,这孙子妈.的给我们的都是假的!”


    手下人拿过塑料袋,将里头的存折房本哗啦啦倒在地上,慌不择言,“这特么压根折不了现,全是假的假房本假存折!!!”


    “好你个陈东实!”王肖财徒手一抓,将男人狠狠揪起,面目扭曲,“连你都敢玩我!你真当这满屋子的人都是白痴吗?!”


    “你不是笑我蠢吗”陈东实勾起嘴角,“怎么,你那么聪明,还会中老子的计?岂知你中的,哪还止这个?”


    他目光一沉,顺向自己的小腹,压在他身前的王肖财神色一寒,忙将人飞快推开,退回到一米开外的距离。


    “什么玩意儿?!”


    一排东西在闪,红绿交替,噗呲噗呲,读秒器上的数字一点点变小。它们被统一缝嵌在羽绒服外套的鸭绒层里,以至于刚刚搜身时都没被发现。


    “是雷.管!老大,这是雷.管,里头塞了火.药——!!!”


    屋子里的人彻底慌了,叽哩哇啦地乱奔乱走,唯有王肖财一人勉强还算冷静。


    “是炸药你不想活了?”王肖财狠抓着头发,引吭嘶叫,“陈东实,你就是个疯子!你这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炸死?!”


    “既入穷巷,又怎敢奢想回头?”陈东实踉跄两步,失声冷笑,“我今天敢来见你,就已经想好要和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王肖财哆嗦不停,扭头看到角落里的李威龙,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叫:“那他呢?连他你也不在乎了吗?!你以为我会怕死?我今天就算没有被炸死,出了这个门,也会被曹建德那群警察整死。我怎么样都是死的,可是他,你的小威龙,你找他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相认,还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他就死了,难道你会甘心?!”


    他来不及思考,看着陈东实身上的数字越来越小,指挥道:“快!快帮我把那玩意拆了,把它拆了!”


    底下人一窝蜂似的冲了上去,十几只手在陈东实身上撕来扒去,却都于事无补。眼看倒计时越来越近,王肖财气得全身发涨,就像打气过度的氢气球一样,即刻就要撑爆在原地。


    “我也会死的”陈东实眼都不眨,彷如脱胎换骨,冷静到可怕,“这话就好像在说,活着比死了要好受一样”


    身后的李威龙垂耳听着,不知怎么的,跟着露出一抹顽皮的笑容。


    好你个陈东实,好你个陈大壮,他就知道,知道这狗东西还留着后招。却不想还是这样玉石俱焚的后招,果然从来就没让人失望过。


    往往人群中最不引人瞩目的,关键时刻也是最不可预料的。他终于在陈东实身上看到一种名为气性的东西,这和以往那个庸庸懦懦、只会发呆傻笑的出租车司机截然不同。


    那就死,轰轰烈烈地死,就算死在了一处,也算是一种圆满。李威龙忽而觉着侥幸,居然还可以和陈东实死在一起耶,殊不知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想死去,也并不是到了今天,他才有了这个可怕又温存的念头。


    “老大,咱们完蛋了”底下人不停在催,“留给咱的时间不多了!”


    陈东实折膝跪地,双手背后,安静地等待读秒器归零。


    他回过头,冲后头人笑了笑,就像在四年前的月台上,李威龙给出的笑一样。


    那时的自己在临别的火车上,摇下车窗,看到一大团白茫茫的蒸汽。李威龙站在太阳底,呲着大白牙,仰着小脑袋,虎头虎脑地冲自己道:“回哈尔滨了还会想我不?”


    “想你个屁。”陈东实裹紧军大衣,冻得直搓手,“你就是个虎逼!”


    “什么是虎逼?”李威龙傻傻地问。


    “虎逼”他一本正经地思索,“虎逼在东北话里的意思,就是宝贝儿。我这是稀罕你呢。”


    “真的吗?那我就是虎逼,嘿嘿。”李威龙挠挠头,火车头呜呜呜,车厢开始慢慢挪动,“那你会记得虎逼不?”


    “当然。”陈东实笑吟吟地答。


    车子越来越快,月台上的人不得不追着小跑。


    “那哈尔滨都有啥好吃的?!”他恋恋不舍,双腿矫健,伸手去挽陈东实伸来的手,“回头你多给我带点啊——!”


    “有红肠、扒肉,马迭尔冰棍——”陈东实怕他听不清,直接用喊,“对了,还有雪!哈尔滨的雪!哈尔滨的雪是甜的!跟乌兰巴托的不一样!”


    “那你给我带点来,我想尝一尝!”


    李威龙追不动了,扶住膝盖,呼哧呼哧地喘。


    火车头越开越远,呜噜呜噜,呜噜呜噜,陈东实的脑袋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地平线上一颗黑色的芝麻粒。


    “带点来”他摊开掌心,看着手上空荡荡一片,若有所失,“我想尝尝看,是不是真的要比这儿的要甜”


    “你个虎逼!”


    李威龙看着他,破涕而笑。


    3。


    2。


    1。


    读秒无限趋近于零。


    陈东实闭上眼,扬眉挺胸,不胜自豪。他看天外艳阳高照,心想,来世定是好辰光。


    第099章 Chapter 99


    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李威龙飘飘然成了一团云, 又好似一把雾,游来荡去,失去了引力。


    这种感觉就和他四年前的那种感觉一样, 在和王肖财那场殊死搏斗中, 他被捆紧塞进车厢里, 连人带车被推进湖里。


    十一月的西伯利亚, 冰封万里。深蓝色的水域寒意砭骨,李威龙飘在水里, 看身体里的血渍随波纹荡漾、荡漾, 最后飘洒成无数朵红色的水母。


    这绝非他第一次体会到死亡, 那种虚无的滞空感, 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空的。自己也是空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插进肚子,从背脊骨穿出,手指上不沾一滴血, 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痛, 他能看见草、树、花儿, 感受晴雷与霜雪, 却依旧摆脱不了这种失重, 像登月的太空人一样,眼睁睁放任自己飘离陆地,飞上云端。


    原来死是这样的啊,四年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袭来。死亡就像他的一位故友, 四年前没能带自己走, 四年后,兜兜转转, 两人还是在路口相逢。


    李威龙看着死亡,他在无数外国电影里凝结成的意象——身穿黑袍、面容阴鸷、带着长长的镰刀, 赤瞳,獠牙,骷髅项链,还有,它长着一张据说人人惧怕的脸。


    而当死亡真正站到他面前,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满鬓风霜的面庞,李威龙心下一荡——它竟长得和陈东实一模一样!


    “不不要!!!”


    李威龙一个挺身,如丧尸还魂般从月光中抬头。腐泥混合的铁锈味,还带点青草香,让他意识到这是郊外。他举起手,蜷了蜷略有些发麻的手指,又碰了碰肚子上的伤口,微微有些疼痛,那么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没死。


    李威龙长舒一口气,放空十数分钟后,迟缓地开始观察周围环境。他努力回忆着先前最后的片段——陈东实摁动启爆器,读秒归零,王肖财和其余人绝望嘶叫,而自己因体力不支,恍恍惚惚间昏了过去。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安地扫了扫四周,乌压压一片,从天花板不时发出的落叶声判断,这是一间由集装箱改造而来的简易陋室。屋子里没有灯,仅靠月色照明,可窗户实在太小,能照见的只有那么一小束,视野范围有限,只能看见几张废弃的行军床,和四五个塑料脸盘,里头还冒着几根不知名的野韭菜,以及


    野韭菜旁一只横在外头的血手。


    李威龙“啊”地一声,顿时从死亡的迷梦中清醒。他认得那只手,就算糊满了血、炸成了碎肉,他也认得那只手。那是陈东实的手!


    李威龙嘶声大叫,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他没心思思考,用尽力气爬了过去,抓起那只手,将陈东实整个人从暗处拉到了月亮光下。


    陈东实几近血人,全身上下布满了伤口。身上的衣服成了一堆碎布条子,露出里头红彤彤的污血和刀伤。


    “东子”李威龙一声闷吼,泣不成声,凭借仅存的月光,依稀替他拂去脸上的弹片和鲜血。


    他迅速检查了陈东实全身,幸好,幸好没有少什么,检查完了才想起自己,他醒来都没能先看看自己。


    “东子你醒醒你醒醒啊”李威龙止住泣声,明白这种时候伤心,纯属多余。他先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才能想办法如何解开困顿,他承认自己先前想要赴死的想法太过消沉,他不想在轮回的十字路口,再见到那张和陈东实一模一样的死神的脸。


    陈东实静静地瘫在他怀里,呼吸犹在,纤弱如婴孩。李威龙不大甘心,依照着急救课上学到的动作,尝试着为他做人工呼吸。好在这些本领他都没忘,附带着心理素质也格外硬挺,在遭遇了这样非人的折磨后,还留有心力,本身也算是一种坚韧。


    不知做了多久,重复了多少遍,怀中人的气息终于有些许回转。李威龙喜出望外,顾不得抹泪,继续使劲按压着他的胸口。


    一声长咳后,陈东实啐出一口卡在喉头的血块。李威龙小心扶住他脑袋,将它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挤出了一丝欣慰的笑。


    “到底怎么回事?”他颤着声问,不忘替陈东实挽上刘海,这家伙我行我素,不爱剃胡子,也不爱剃头,这才过了几天,嘴边就一圈乌青,额上的毛发也跟疯草似的,乱糟糟炸成了鸡窝。


    陈东实睁开眼,一脸虚弱道:“还不是我有本事你瞅——”


    他指了指外头,浅浅地笑:“那王肖财还不是被老子耍成了狗,就他他还笑我蠢”


    “你在说什么啊”李威龙听得一头雾水,又哭又笑,“你不会是被炸傻了吧?你别吓我东子”


    只见陈东实自说自话道:“傻瓜,那炸药和那些房本存折一样,都是假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炸死他们。更何况,你也在我炸死谁都不可能炸死你啊”


    说着说着,他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我想我变得跟我老母一样了,”陈东实用手背擦了擦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这样喜欢哭,堂堂大男人,一个劲地哭,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嚎啊”


    “嚎,你可劲嚎”李威龙止住悲愤,按捺不住的喜悦,一字一句道:“你能耐大着呢,连王肖财都敢骗。陈东实,这次要是没有你,我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他将头埋进陈东实胸膛,再也不顾尔尔,放声大哭。这场哭泣他压抑了整整四年,尘封了四年,就像封存在他身体里的一场风雪,如今天光得见,真情大白,他再也无需遮掩,遮掩他对陈东实一如从前的贪恋。


    “我其实一点儿也舍不得你走,我不想你离开我。我四年前做得最后悔的决定就是没有告诉你,趁你回哈尔滨探亲,就擅自离开乌兰巴托,去白俄执行任务。如果能够重选,我想自私一回,东子,我一定不会去,我一定听你的,乖乖待在外蒙,待在这儿,待在我们临别时的那个月台上,接你回家吃饭”


    两人紧紧相拥,啜泣声交错,洇湿彼此后背一大片衣襟。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如此赤诚地拥抱,心碰着心,鼓动地跳,热烈而又鲜活。


    陈东实摸了摸他血呼啦擦的小脸,款款笑道,“我也不再说气话了我就是死鸭子嘴硬,就是不甘心,明明担心你,却不想承认。知道你就是李威龙之后,理智告诉我我好高兴,可感性却让我丧失理智,只觉得过去四年马不停蹄地找你,就像是一场闹剧。我不甘心,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傻子,威龙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不该跟你说这些伤你的话我才更应该去死”


    陈东实用大拇指替李威龙揩去泪水,什么心思也没了,四年改变了太多人,改变了李威龙,也改变了自己。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幡然悔悟,这就是李威龙,这才是李威龙,这才是他会全心全意接受的李威龙,而现在的陈东实,也是对面会全心全意接受的自己。


    陈东实第一次鼓起勇气,仔细去看爱人的脸。岁月带来的不止是苍老蹉跎,还有无边的伤心和寂寞。


    李威龙也老了,从如斯挺拔、意气风发的奶油小生成了鳞伤遍体、烧疤满面的瘸腿警察,他才不过三十岁出头,男人正龙精虎猛的年纪,却磨砺得像是一把老刀,耳后甚至还掺了几根白发。


    他瘦了好多,背也有些驼了,走路的姿势更加摇摆,像刚破壳的小鸭子,第一次学会行走。


    听老曹说,有时走在路上,威龙常招来孩子的嘲笑,“李瘸子长,李瘸子短,没爹妈的李瘸子没人管。”每当这时,李威龙就揉揉膝盖,扮鬼脸冲那些小孩儿笑,把他们吓跑,或者笑跑,他总是这样,难过也要融进笑声里,不想让别人瞧。


    “你为什么不在医院好好待着呢?”陈东实靠在一堆木箱上,李威龙倒在他肩头。两人就着月光,看远处山峦晕成了水墨,在夜色下,朦胧成诗。


    李威龙接过他递来的烟,真好,这种时候居然还有烟抽。他猛吸一口,说:“是王肖财,冒充了你,让人转告我,说你约我去陵园有事商量,我这才会出现在那里。后来想想,那人告诉我时,特意叮嘱不要告诉曹队,其实也是怕节外生枝。”


    “原来还是因为我”陈东实莫名有一丝窃喜,身上的伤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平时看你多冷静的一个人,遇到有关我的事,就急得脑子都不带了。”


    “你不也一样?”李威龙将烟塞回他嘴里,一脸欣慰,“你怎么能想出用假存折假炸药这种烂招数的?连王肖财也敢骗,也难怪他会气得发疯,将你暴打一顿,你现在还疼吗?”


    “你亲我一口,我就不疼了。”陈东实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把你美得”李威龙没搭理他,摇摇头说,“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他奈何不了我们,”陈东实满心豁然,“你那时昏过去了,炸药没能起效,王肖财反应过来我是在耍他,的确把我痛打了一顿。可是曹建德这个时候来了,王肖财明火执仗地跟他们干,没拼过警察,两方掏枪对轰了大半天,最后王肖财还是输了,只能让手下拖延时间,带上两个打手,再捆上我们,先走一步,说是逃去鄂尔浑。”


    李威龙渐渐收住笑容。


    “这一站,正是通往鄂尔浑的国道必经之路。”陈东实指了指脚下,目光严峻,“咱们还不算真的解脱。”


    门外脚步声悉数响起,伴随着铁链当啷当啷摩挲着草地的清脆声响。李威龙目光一凛,下意识抱住陈东实,挡在了他前面。


    第100章 Chapter 100


    脚步声愈来愈近, 门闩“噶搭”一声,门缝塞进一道长长的影子。


    李威龙正要发话,影子戛然止步, 铁皮墙外传来一阵窃语。


    “那伙警察还在追吗?”是王肖财的声音。


    一男的跟着搭腔, “在追, 只是暂时甩开了, 走了另一条国道,大概是想在收费站堵我们。”


    “操他娘的, ”王肖财呸了一口, 骂骂咧咧:“那曹建德早年就是李威龙的师父, 师徒两的性格一样的恶心。李威龙要是没那老东西的授意, 会对我穷追猛打这么多年?现在他宝贝徒弟在我手上,他不急得跳脚才怪。”


    “不然您怎能受这样重的伤?”旁边人低声细语,“当初那伙警察干马德文的时候, 飞虎队都请来了, 这次二出山, 一样照着他的例子来, 说明那群条子重视得很呢, 您跟马总一样,在他们眼里都是难对付的。”


    王肖财哼哼一笑,似得到些许肯定,啥也没说, 推门走了进来。


    “别装了, 我知道你们都醒着。”


    他扬起牛仔外套,捶了捶旁边的长条凳子, 激起一汪粉尘。


    李威龙索性睁开眼睛,微昂着头, 四平八稳道:“还在挣扎什么?王肖财,你现在自首,我还能替你争取减刑,死刑逃不过,死缓未尝不可,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供出金蝶上游和股东大会里更深的关系网,将功赎罪,我答应你,一定向法院替你好好争取。”


    王肖财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只耸了耸肩,瞧了瞧旁边人,身后打手顿时笑作一片。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他扶住腿,李威龙顺着看下去,留意到他膝盖处缠了厚厚的绷带。


    “你们现在都这样了,还有底气来教我做事?”


    他放下外套,抓起垂在架子上的铁链,握在手心,反复玩捏着。


    “曹建德现在就在几公里外大范围搜查,我受了伤,长了翅膀也飞不了太远。”王肖财蹲下身,伏在李威龙身边,声音自带蛊惑,“可李威龙,这正好给了我打破砂锅的底气。反正迟早是要枪毙的,临死前先弄死你,你那个师父一定会心痛到死。”


    “你动他一个试试!”


    原本蜷在帘子后的陈东实一个猛虎扑身,直接将王肖财卷倒在地,被缚住的双手,牢牢钳住他的衣领。


    “你也说了,我们都是烂命一条,那就不妨试试看,今天是你先死还是他先死!!!”


    “都别过来!”王肖财朝其余人招了招手,脸色憋得通紫,连声音也变得格外细了。


    其余小弟纷纷停步,不敢上前。


    “东子”李威龙撇开陈东实的手,将他从王肖财身上拉开,“别这样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就算他该死,也该按法律来。”


    陈东实悻悻然松开双手,站直到一边,不知是刚才太过激动还是怎样,他有些晕眩,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李威龙伸手将他扶住,任由他匍匐在自己肩头,得以片刻倚靠。王肖财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为何,咳了两声,罕见地没有还手。


    膝盖处的血越流越多。


    李威龙余光一扫,大概明白为何王肖财突然瘪气。恐怕王肖财此刻也不大好受,吃了曹队的枪子儿,也挂了彩,跟自己和陈东实一样,就剩一副糟烂躯壳。


    “我说认真的,王肖财。”李威龙还是没有放弃游说,试图唤醒他的良知,如果他有的话。


    “我知道你恨透了我,我也恨透了你。只是你有没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不懈地抓你?你自诩爱财如命,就连你的名字里都带着个财字。你杀人放火、走私卖毒,坏事做尽,可是我却听说,你从来不碰那些东西,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老王,你拿陈东实打压我,以为吃透了我的过去,其实我也吃透了你,我远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见王肖财不语,李威龙缓缓上前,语气微弱,却字字珠玑:“是人都有软肋。一个人心里有了牵挂,就一定会有弱点。你明白这点,所以用陈东实做武器,刺我、伤我,可我却从来没想过用你在意的人或事去捅你、刺你,因为我知道,你仅剩不多的良心,全都留给了她。”


    月光下的王肖财乍然抬头,瞳孔中闪过一丝错愕,似被戳中了痛处。但很快,那抹惊慌转瞬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从前的市侩与狡黠。


    “你懂个屁!”王肖财不忍咒骂,神色戏谑,抬手示意旁人先行回避。


    待底下人一一散尽,他方开口,冷冰冰道:“你一个没爹没妈、孤儿院长大的货色,你懂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进去的这么多年里,是谁在照顾她?”


    王肖财面色一凝,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一样,定格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四年前,你进大牢,留了笔钱给你二舅,叮嘱他好好照顾好你那年过八旬的老母亲。”李威龙双手背后,明明被绑住的是自己,却好像能看见一条无形的绳索,也在绑着王肖财。


    “可你知不知道,你那不靠谱的舅舅嗜赌如命,早就拿着你赡养老母的钱,吃喝嫖赌,淫玩挥霍,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你又在编什么乱七八——”


    “如果你觉得我在编的话,”李威龙目光锐利,似能凿穿万物,“你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回去,号码你恐怕记得比我还要清楚。这么多年,你东躲西藏,就连出狱后,害怕牵连,都不敢给老家打一个电话。你黑白通吃,走毒卖毒,却从来不碰毒品,如果我没猜错,也是你那位老母亲对你的叮嘱吧”


    “你少特么的自以为很了解我!”王肖财顿时急了,抄起钢棍就要下手,“我告诉你,死瘸子,我今天不弄死你我特么就不是人!”


    “你不怕你妈活生生饿死就尽管动手!”李威龙迎头相对,毫不畏惧与他四目对峙,“你以为这么多年是谁在替你照顾她,她每个月六七百的药钱是谁替她出的?又是谁隔三差五逢年过节上门去给她送油送面?哦,对不起,我忘了,正是你一直以来都看不起的警察,正是你从来就嗤之以鼻、甚至恨之入骨的人民警察!”


    “是我们,也是我。”李威龙看他的眼睛,语气霍然松弛,“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你现在还来得及。”


    “哼”


    王肖财退回到暗处,不见此人,只闻此声。他笑了两声,像是自嘲,也像是在笑别人,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莫名吊诡。


    “悬崖勒马?”他慢慢扬起脸,露出标志性的不屑表情,半边残耳如天边月,此刻不谋而合地重叠到了一起。


    “谁是马?哪里是悬崖?”他看向四处,痴痴地问,“李警官,你告诉我,哪里是悬崖?”


    “像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难道不都是悬崖?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已经在悬崖边了再怎么走,都像在崖边散步,稍不留意,就小命不保,粉身碎骨”


    “”


    “你不要以为靠你几句狗屁大道理就能挽救一个人,”王肖财目光冷血,宛如一条巨蟒,恨意暗自涌动,“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故事讲得不错,我好感动哦,只是这个时候,你说这些是想干什么?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对你哭求忏悔?还是奢求你高抬贵手,少判我几年,好让我回去再给她老人家再尽几年孝?”


    “李威龙,你省省吧!”


    他啐出一口唾沫,吐在李威龙脸上。


    “天杀的贱命。你没得选,我也没有。”


    “你简直无药可救。”李威龙彻底放弃,明白眼前人已入绝地,再难回头。


    “无药可救的是你!”王肖财狠狠揪住他的头发,将李威龙的脸摁倒在桌上,“无药可救的是你们这群警察,阴魂不散、异想天开,以为凭借你们一己之力,这个世界就能扫除黑暗,走向光明?”


    “还是少看点电影吧!”


    他拍了拍身下人的脸,又抬起头,剜向旁边拳头紧拧的陈东实。门口适时飘进一道影子,压着声说:“有动静了,老大。”


    王肖财像是预料之中一般,一脸解脱地放开身下的李威龙。他走到窗边,隔着窗户机警地瞄了几眼,确定周围没有异动后,快速走出了屋子。


    还没等李威龙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跟前压进四五个黑脸黄毛。众人将自己和陈东实推攘着押向门口一辆面包车里。车由王肖财亲自驾驶,其余人上了其他车。两人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地禁锢在后排车座上,车头前是一片茂密松林。


    李威龙这才有功夫去看屋子外的环境,陈东实说得没错,从石桩上的数字标和公路指示牌判断,这应该是通往鄂尔浑高速的国道关口。依老曹的性子,他一定早在四周关键通行点埋下天罗地网,这种时候,王肖财要另改小道,潜逃他地,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为什么有把握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人质跑路?何况他还受了伤,让小弟坐其他车,这万一要出事,其余人也不一定跟得上。李威龙思来想去,都参不透王肖财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但很快,思考有了线索。在途经一个双岔路口时,王肖财和其余人选择了分道而行。这也不难猜,曹建德猛追其后,他们自然要分散行动,撇开警察的注意力,把曹建德往其他地方带。可是王肖财自己一个人,要带着他和陈东实去哪里呢?


    李威龙定定然看向一旁缩头发呆的陈东实,看着窗外风景,飞速倒退,车子光速般穿梭在一望无垠的宽阔荒原上,月夜下的乌兰巴托,犹如一颗渺小的宝石,相隔数十里,仍璀璨如北斗。


    公路两旁黄石林立,这是外蒙最常见的自然景观,戈壁、黄沙,和三三两两的草皮,以及孤独游荡的牦牛野兔。李威龙收回目光,灵光一迸,猝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驾驶座上的王肖财,露出一脸不可思议。


    “怎么?怕了?”前头人握紧方向盘,车子越开越快,越来越快,像是要起飞一样。


    “这不是去鄂尔浑的路”李威龙看了陈东实一眼,摁住心口,失魂落魄,“这是通往地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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