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Chapter 22
“过图拉河, 走和平桥。一路看到大天口国宾馆,和市百货大楼。”
陈东实站定在斑马线旁,手里拿着新鲜出炉的烤红薯, 后头的陈斌埋头听着MP3, 鬼晓得他有没有在听陈东实讲话。
“你往这头看, 会发现它跟北京的王府井百货大楼一样, ”陈东实指着百米开外的红墙建筑,“那就是百货大楼, 起建于六十多年前, 比我们两个加起来的年纪还大, 它也是这座城市最大、最高档的商场。”
绿灯亮, 陈东实领人穿过马路。他们并没有朝百货大楼走去,而是穿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听着,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想的, 既然我答应你妈替你找工作, 就请你好好听我讲话。”进了巷子口, 陈东实扯下陈斌黏在耳朵上的耳机, 这家伙从一上车就没摘下来过, 蹲了十多天少管所,陈东实觉得他比从前更难管教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欠你的。”陈东实将耳机线绕MP3好几圈,收进包里, “先没收了, 找到工作再还给你。”
“我要回家。”陈斌双手插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又不是我爸,管这么多闲事干嘛。”
“你以为我想管?”陈东实被气笑了, 大方让开路,“想走,你现在就可以走,只是别忘了你妈治病还得要钱。”
“那就找咯。”男孩无奈地耸耸肩,“要不是我现在没本钱,我妈的病早好了。”
“就你,还要本钱?”陈东实轻掐了掐他后脖子上的肉,“怎么,不想打工,想做生意啊。”
“这年代了,谁还苦哈哈地给老板赚钱啊,”陈斌嗤了一声,瞅准四下无人,冷飕飕道:“叔,我告诉你一个妙宗,一本万利,你有没有兴趣入伙?”
“什么?”
“就是那个”陈斌挤眉弄眼,“你懂的”
“我不懂。”陈东实立马回绝,他知道陈斌说的是什么,和大钟一样,起歪心思对他来说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切,胆小鬼,一辈子也就只能开开出租车,拿拿死工资。”陈斌哼唧一声,自知无趣,走到了前头。
陈东实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衣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刚出来没几天,皮又痒了?”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陈斌一副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蛮不耐烦地打断男人的话,“真搞不懂你们这群大人,观念落后,脑筋死板,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生财有道。”
“生财有道?”陈东实揪住他的以后领,将他推到旁边墙上,“我告诉你,小家伙,你要是再起这样的念头,你就完了。你是怎么被关进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为着你妈三番五次来求我,我才多跟你说几句,你要不把自己当回事,就烂死在这里算了!”
陈东实撂完狠话,烤红薯也不吃了,随手一扔,抛进了垃圾桶。东子看似脾气温耐,很少发火,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没有性格,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不仅是为陈斌生气,也是为大钟。好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脱离了自己那时候的环境。毒品、枪支、淫.欲、权色有太多纷乱的诱惑等待他们开启。陈东实十四岁离家打工,先是青岛和二连浩特,再到哈尔滨,最后来到乌兰巴托,他曾有无数次走入黑暗的机会,但都挺过来了。但自制只发生在极少一部分人身上,大部分疏于管教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陈斌或钟健翔。
叔俩一前一后进了劳务市场,说是劳务市场,更像是个地下拍卖会。妓.女和廉价劳动力就像笼中待售的鸡鸭,有的只是价格和品相上的不同。
陈东实娴熟地上前同门口一人搭话,三言两语便要来一堆名片和报纸。
“搞那么多报纸干嘛?”陈斌不忍好奇。
陈东实没好气儿地说:“要不怎么说你没常识,现在找工作,谁还挨家挨户地问?厂工招学徒都会把招聘信息登在报纸上,咱们看到合适的,打电话去问就行了。”
“厂工?!”陈斌一惊,“我才不要进厂!”
“不进厂你要干嘛?”陈东实忙着搜罗东家,没心思搭理他,“厂里包吃包住,作息规律,工资也不低,做的事也简单,你不想帮你妈治病了?”
“病得治,但我不进厂”陈斌夺过男人手上的报纸,揉成一团,丢了出去,“待流水线上跟坐牢有什么区别,你是嫌我在少管所待得还不够久吗?”
“你也知道自己坐过牢啊,”陈东实有些生气了,忙将报纸捡了回来,“你再跟我闹脾气,我现在就回去了,你自己慢慢找吧。”
“自己找就自己找,”陈斌一头扎进市场,“一天天的,装什么好人啊”
陈东实看着男孩骂骂咧咧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也罢,不管就不管了,自己本不该操这份闲心,合着人家还不领情,到头来埋汰的是自己,得不偿失。
待了一会,陈东实也替自己看了看。童童的抚养费还没着落,肖楠虽然答应宽限自己一个月,但这也意味着自己下个月要交两个月的钱。就算他从工资里挤出花儿来,也堪堪只够一个月,还得要找办法找点新营生。
正发愁着,刚刚跟陈东实搭话的大哥走了上来。陈东实很快也注意到了男人,没等那大哥开口,便毛遂自荐道:“哥,招工不?我啥都能干,能吃苦,浑身都是力气呢。”
那人上下打量了陈东实几眼,捏了捏他那肱二头肌,又瞅了眼陈东实的身份证,说:“你也辽宁的啊?”
“对啊,我葫芦岛的。”陈东实一愣。
“我也葫芦岛的,”那大哥蹦出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你葫芦岛哪儿的?”
“我沙河营的,你呢?”
“我塔山。”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姓黄,黄彪,你叫我老黄就行。”
“老乡啊”陈东实痴痴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同他握了握手,“虽说外蒙不少中国人,但一个地方的,确实少见哈。”
“找工作呐?”老黄看了他手上厚厚一沓的名片,瞅了瞅四周,“刚那小孩儿呢?你儿子?”
“什么儿子,就一个朋友。”陈东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我这正缺个保安,”老黄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承顺物流,运冻品干货的,需要个看门的。”
“这我行啊,”陈东实拍了拍胸脯,“工资给到位就行。”
“夜班,”老黄递给他一支烟,“也没啥工作内容,就是帮运货的司机开开门、装装货,清点清点库存,傻子都能干。”
“没问题。”陈东实心情略有好转,刚被陈斌气得,差点没缓过来。
“得嘞,没啥事你晚上就来。”老黄又瞅了瞅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陈东实总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里怪。
“记得带上被褥,我那有床,晚上没事儿你可以在那儿躺会。”老黄笑了笑,说:“电话在名片上,来之前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好”陈东实喏喏点头,说不上什么滋味,也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回到车上后他迫不及待跟徐丽分享了这个好消息,陈东实自己也意识到,不知不觉地,他将徐丽慢慢当做了自己的家人。
从前这个位置是肖楠的,一有什么事,他都会告诉她,现在换成了徐丽,她每次都会认真地听自己讲,哪怕是一堆废话。这是她最大的好处。
“行啊,我就说嘛,东哥没问题的”电话那头的徐丽语气淡淡,像强撑着在恭喜。
陈东实心有不安,“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什么”对方否认得飞快,越是这样,陈东实越觉得她心里有事。
“是不是马德文又来骚扰你了?”手机后盖被陈东实捏得咯吱作响,“还是他手底下那个什么猴的,欺负你了?”
“不是不关他们的事跟他们没关系。”徐丽抽噎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杂音,电话那头换成了香玉,“陈叔叔,你快来看看丽姐吧,她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陈东实心里咯噔一下,“被谁打了?”
“我不认识”香玉的声音忽近忽远,像是在同徐丽抢夺着电话,“陈叔我我只知道是个男人。”
“把电话给我”说话人又换回了徐丽,她略平复道:“别听她乱说,我很好,有马德文作保,谁敢打我?香玉刚刚逗你玩的。”
“你别跟我来这套。”陈东实听都懒得听了,放慢了声音说,“你跟我透个底儿,谁打你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面沉默了十数秒,复又开口:“是我前夫他来找我了。”
“前夫?”陈东实懵了,他都不知道徐丽结过婚,还有个前夫。
“还记得咱两第一回见面吗?”徐丽抽了抽鼻子,“我运气不好,遇上扫黄,大出血,是你把我送进的医院。”
“我记得,医生后来还说,你刚做完药流,我还问过你,孩子爸是谁”陈东实好像有些印象,“可那时你告诉我,你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爸是谁”
“那是骗你的,”徐丽逼出淡淡的哭腔,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就是个畜生!”
第023章 Chapter 23
陈东实回公司交了个班, 然后直接去了丽丽美发屋。今儿店没开门,但徐丽和香玉都在。陈东实进门时,见徐丽顶着个大墨镜, 脸上泪痕犹在, 应该刚哭过不久。
“来, 香玉, 还没吃饭呢吧。”陈东实把路上买的牛河递给了女孩,除了吃的, 他还买了些外伤药。他知道徐丽挨了打, 却不清楚伤势如何, 用上用不上的, 都是一份心意。
徐丽没等陈东实开口,自个儿把墨镜摘了下来,只见她右眼角处, 浮着一块乌紫的淤青, 陈东实又顺着她的脸向下看, 见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上, 还有十多块大小不一的伤痕。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 ”徐丽抬手拉下半边肩膀的衣服,毫不见外地说:“这里还有。这样的伤,几乎全身都是”
“这个王八蛋!”陈东实看得牙根直痒痒,“他干嘛下手要这么重?”
“他一直这样, ”徐丽倒是一脸平静, 像是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从结婚到离婚, 哪怕离婚了之后,没钱就找我要钱, 要不到就打”
女人别过头去,略稳了稳情绪,说:“我那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也是被他强行带去引掉的”
徐丽涕泗滂沱,哭声一声赛一声地凄婉。旁边的陈东实听得冒火,又难受得紧。他知道徐丽命苦,受马德文掣肘,却不想除了马德文,她还有个这样凶狠残暴的前夫,在他看来,徐丽这半辈子都是被男人磋磨的,如果没有这些男人,她会比现在过得更加顺心遂意。
“他叫啥名,知道他住哪儿不?我现在就去找他!”陈东实气得直犯哆嗦,连话都说不清了,“香玉等会吃完给你丽姐上点药□□他妈的老子现在就去杀了他!”
说着就要去厨房拿刀。
陈东实很少说脏话,除非非常生气。能让他非常生气的事很少,那位不知名的前夫成功地做到了。
“你要干什么?!”徐丽猛转过头,拉住男人的衣袖,一脸乞求,“东哥,不值当别为了我自找麻烦这本不关你的事这不值当啊!”
“那你就没告诉马德文?”陈东实看着那些交错的伤痕,满是心疼:“他财大势大,替你料理一个渣滓不难你为什么不向他求助?”
“马德文?”徐丽一声苦笑,擦了把唇间泪,“他只怕比刘成林更狠,告诉了他,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更何况更何况他们碰过头,马德文没杀得了他,他就因为聚众赌博被抓了进去前段日子刚出来,没钱打听到我在这儿,便上门来索财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女人低下头去,泪水似洪水般泱泱难绝。陈东实找来纸巾,替她擦了擦泪,两人对坐在矮脚凳上,相顾无言。
旁边的香玉扒拉着饭盒里的牛河,匀出一小份来,递到徐丽面前,“丽姐,吃点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徐丽略带感激地笑了笑,接过饭盒,却没动筷,转手将饭盒放到一边。
陈东实强稳住心绪道:“刘成林是吧?我记住了他有说下回什么时候来吗?”
“今儿没要到钱,说三天后再来。”香玉跳过徐丽,答得干脆。
“你是个好孩子。”陈东实拍了拍她的肩,想到小钟那孩子,怒火渐有些平息。
陪姐俩吃完饭,陈东实又带徐丽去了趟隔壁诊所。确认都只是些皮外伤后,男人这才放下了心。
回店里的功夫,陈东实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其实来之前他就察觉到了,只是没戳破,看样子,那人是跟上瘾了。
拜别了徐丽和香玉,陈东实溜达着去街口小卖部要了两包烟。辛苦人跟了这么久,可不得买包烟犒赏犒赏?别回头说自己没良心,把保护说成监视,又阴阳自己一通,受些平白无故的气。
梁泽见陈东实身边没了闲人,佯装路人走到柜台前,拿了支雪糕。初冬吃雪糕,冷上加冷,别有一番风情。
陈东实斜了他一眼,哼唧道:“不怕吃坏胃啊?”
梁泽舔巴着上头的巧克力脆,眨巴眨巴眼,“我好吃甜,怎么,犯法?”
“不犯法不犯法,”陈东实抠了抠上眼皮,这节气不知道哪飞来的小虫子,叮得他发痒,“咋也不给我来根儿?让我也尝尝。”
“钱不够”梁泽吐了吐舌,在对方一脸“我不信”的审视中,解释:“真没带够。我来乌兰巴托换的蒙图不多,都用完了,还没来得及换呢,刚刚是最后一点儿了。”
陈东实将烟扔给梁泽,两人就近找了个坐的,一个抽烟,一个吃冰,难得的松快。
“实在不行你吃我吃过的吧?”梁泽将啃到一半的雪糕递到他嘴前,“都是男的,忌讳啥?”
“我才不要吃你的口水。”陈东实故作嫌弃地往旁边撤了撤,矜持只持续了两秒,两秒后,他又贴了上来,“好嘛,就一口。”
“好吃吧”梁泽心满意足地看着陈东实满嘴留汁的样子,融化的巧克力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渗落。
没等陈东实察觉,梁泽便用大拇指抹了上来,指腹黏过唇周的软肉,还能触碰到微微刺扎的胡渣,柔中带硬,连目光都纠缠了起来。
“梁警官”陈东实忙弹开身子,仿佛一只受惊的猫,“我去自己买一根”
说完头也不回去往小卖部走。
梁泽颔首一笑,看着刚刚试探着伸出的大拇指,残留的巧克力液还在上面,隔着空气,还能闻到隐约的香甜。他找来纸擦了擦,就着陈东实刚刚咬过的地方,狠狠啃了一大口。
“我发现了,怎么哪哪儿都有你?”陈东实买了根一模一样的雪糕回来,他清楚地记得,李威龙也钟爱这一个牌子,李威龙也爱吃甜。
他在的时候,陈东实常给他做糖水炖梨。一整颗鸭梨,洗净切开,放进开水里煮,加上冰糖、枸杞、红枣,步骤简单,清新养胃,李威龙一人能吃掉四五个。
梁泽吮吸着剩下不多的冰棍,说:“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工作,确保你的人身安全,也是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就不信,没人跟你换班。”陈东实咬了一小口新买的,也是奇怪,明明是同一样东西,吃起来,却没有梁泽手上的可口,“你二十四小时跟熬鹰似的跟着我,这也是工作规定?”
“不是”梁泽嘻嘻一笑:“别人守我不放心,我就申请全都自己来了。”
“你呀”陈东实撇了撇嘴,明面上不待见,心里热烘烘的,跟捂了大棉被一样。
“你说咱两这样子,是不是特没规矩?”梁泽很快把自己那根冰棍吃完了,转头眼巴巴地看着陈东实手上的那根,“谁二三十岁还吃这玩意儿啊?这不都小孩子吃的吗?”
“小孩子吃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吃了?”陈东实将手上的冰棍塞给他,“给我吃!狠狠地吃!这玩意儿齁甜,吃多了还真是犯腻。”
“那我就不客气啦。”梁泽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张开大嘴,将整根雪糕塞了进去。
“欸你悠着点”陈东实替他捏住冰棍底头的小木签,生怕他一口吞了,梗住了喉咙,“你这吃个冰搞得跟几百年没吃过似的,说你是个孩子吧,还真是没长大”
两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天外晴光见好,风也渐渐小了。
“陈东实,”梁泽的眼神突然正经,“你说死了的人,他的爱还会存在吗?”
“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陈东实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似乎还沉浸在刚刚不经意的惬意里。
李威龙死后,和梁泽待在一起成为他为数不多感到心安的时刻。哪怕他不是李威龙,却依旧有着镇定的奇效。
“没,就最近看了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你知道吧?”梁泽将雪糕从嘴里拿了出来,吐出一口凉气,“杰克死了,把生还的机会让给了露丝,露丝活到了一百零一岁,我一直在想,杰克死了,那么他的爱还会存在吗?”
“要我说的话”陈东实低下头去,欢好的氛围骤地落寞,“他的爱是不存在的。”
“为什么呀?”梁泽往他身边挪近了几分,隔着衣服布料,他能明显感觉到眼前男人发热的皮表,“我以为你会主张存在呢,毕竟你跟你跟李威龙你们好了这么多年”
“那是我对他,不是他对我。”陈东实咬了咬唇,似有挣扎,“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地认识到,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不复存在。这么多年来,是我一意孤行,是我偏执成狂,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一点儿也不酷,如果一定要死,我想最好的结局是我跟他一起。”
“东实”梁泽第一次这样叫他,去掉了姓,名谓自带一种隐晦的亲密,“我想他会明白的。”
“可是我不能死,”陈东实抬起头,朝梁泽极勉强地笑了笑,“我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胆怯,也有着普通人的懦弱。我不敢真的去死,我怕疼,我还有女儿,她很可爱,我还有肖楠,就我那远在国内的前妻。我记得我家老母说过,有业力的人,他死了以后,就会变成一只小动物,回到他最放不下的那个人身边。我一生行善积德,就是为了替威龙积攒业力,我想等我攒够了业力,他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我身边。可能是树上的一只鸟,水里的一条鱼,或者是街边某只不起眼的流浪狗。总之不管是什么,我还是要好好活着,哪怕他的爱不在了,我也不会任由心中的泰坦尼克号沉没。”
梁泽幽幽然合上嘴,看向身后飘落的雪。乌兰巴托的冬天比哈尔滨还要早一些,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寒冷与风。
“我得回去了。”陈东实站起身子,抖了抖有些发麻的腿,“谢谢你,梁警官,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废话。”
梁泽躺坐在长椅上,双臂舒展,似有回味:“没关系,我很乐意听你说这些。”
“下班来我家看电影吧,”陈东实发出邀约,“我家有DVD。”
他不需要梁泽回答“好”或“不好”,因为他明白,有时不答比答了更加隽永。
默许这个词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好感一个留白的契机。陈东实万分确信,梁泽一定会如期到访。
陈东实一路轻快地朝停车场走去,穿过小巷,还有百十来米的距离。
身后的脚步声还在,陈东实不禁美滋滋地想,可真是个敬业的好警察,居然还跟着。有必要这么粘人吗?
他回过头,刚想对后头人说别再跟了,眼前蓦地闪出一道黑影。
下一刻,刀光灼眼,黑影以摧城之势迎面扑来。陈东实下腹一痛,只听得“噗呲”一声,一柄水果刀直直插入自己的身体。
“东实——!”
马路对面的梁泽一脸惊厥。
陈东实捏住刀柄,眼前一黑,还没看清那人的长相,重重摔在了地上。
第024章 Chapter 24
“东实你醒醒陈东实?!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陈东实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下腹的痛牵引着神经,略微动弹个手指都能激出一阵痉挛。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低头看了眼肚子, 血, 好多的血, 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刀柄, 流过指缝凝在地上,刺目又惊悚。
梁泽轻放下陈东实, 拔腿去追那逃之夭夭的罪魁祸首。那人许是第一次作案, 吓得不轻, 没出五六十米就被身手敏捷的梁泽抓住了后衣摆。
两人原地撕打在一起, 娴熟的擒拿格斗在作案新手面前,锐不可挡。梁泽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将那人制住,他掰过那人的脸, 一把扯下他脸上的口罩。
身下人下意识弯肘挡住了自己的脸。
“老老钟?!”
陈东实只记得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心口一涩, 彻底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之后。
徐丽守在旁边, 正替陈东实剪着手指甲。偌大病房里只住着他一个病人, 除了机械的滴液声,只剩下徐丽似有似无的抽泣。
“疼”
陈东实蠕了蠕嘴,徐丽抬起头来,见人醒了, 忙漾出一脸笑。
“我的祖宗,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徐丽立刻放下指甲剪, 跑到门口冲外头喊,“醒了醒了, 人醒了!”
香玉、曹建德和李倩一股脑涌了进来。
唯独不见梁泽。
“你没事吧?”曹建德上前拉住陈东实的手,激动得快要哭了,“老陈,你可是真是吓死我了,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还怎么跟威龙交代”
陈东实牵强地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水杯。他要喝水。
徐丽和香玉合力将人托起,支撑着陈东实的上半边躯干,方便他坐着和众人说话。昏睡良久的陈东实记忆有些混乱,他只记得是老钟行刺了自己,梁泽制服了他,后来的事,他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梁警官呢?”陈东实捧着水杯,四顾茫然,“他没事吧?”
“他没事,现在在局里,有事抽不开身。”曹建德接过杯子,又倒了杯新水,说:“作案人已被我们控制你放一万个心。”
“是老钟”陈东实不肯面对似的闭上双眼,“你们不用刻意瞒着我,我都看到了”
曹建德与李倩双双对视了一眼,见陈东实什么都知道,也不隐瞒了,李倩直截了当道,“钟国华不知从哪儿得知到了是你举报他儿子钟健翔的消息,于是蓄意跟踪蹲伏,终于找到时机对你下了手具体情况我们还在调查,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被他钻了空子。”
“这事儿怪梁泽,”曹建德唉了一声,“我料到钟国华可能会报复你,特意叮嘱了梁泽,这几天暗中保护你,据他说,事发当天他就在场,也是他擒住了钟国华,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被他捅了一刀,好在医生说只伤到了皮表,刀刺进去不深,没伤到内脏,静养个一两个月也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一两个月”陈东实想起还答应了老黄,去报到的事,如此一来,肯定是去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兼职没了影,童童下个月的抚养费又成了难题。
“钱的事你别担心,”徐丽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趁着曹建德师徒出去找医生的功夫,替他掖了掖被,“我这儿还有些积蓄,你先拿着,医药费我已经结了,这些钱,你自己拿着用。”
徐丽将备好的厚厚一沓信封放到陈东实怀里,两日不见,她似乎比从前更加憔悴。
陈东实心酸不已道:“你赚点钱不容易,一下子全都贴给了我。这可都是你为自己存的嫁妆,我怎么好意思用?”
“什么嫁妆不嫁妆?”徐丽呛笑了一声,抚了抚渐老的容颜,“都快奔三的人了,还嫁个屁。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嫁了不嫁了,以后只待在你身边就好。”
徐丽低了低头,脸上浮出一丝少女才有的羞色。陈东实不是不知道,除了那份共患难的兄妹之情,徐丽对自己的心意里,还包含着一番别样的私心。
“那我只要这些就好。”陈东实打开信封,抽出其中的一小叠,将剩余的大部分钱还了回去,“这些只当是我问你借的,童童那边,我得有个交代,我也就不装什么客气了。”
这是实话,陈东实能力有限,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出门赚钱,更没法大言不惭地说“我一分不要”,都是俗人,该低头得低头,谁都有周转不开的时候,他没那么高洁的品性,容许自己做个无懈可击的完人。
徐丽收好信封,想了想,说:“那也行,只要你好,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陈东实不忍关切,“算起日子,今天刘成林该来找你了吧?可惜我这个样子,连下地走路都费劲,没法帮你教训他了。”
徐丽扯了扯嘴角,没吱声,就代表陈东实说到了褃节上。
曹建德等人很快回来了,几人在屋子里坐了会,陪陈东实说了好一会子话,才依稀离去。
店里还得有人,香玉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曹建德和李倩手上都还有事,临走前曹建德打过招呼,麻烦护士看紧着点,这是警局定点医院,内外都是熟人,陈东实一个人在这儿还算安全。
不想众人前脚刚走,梁泽来了,刚好交个班,陈东实看他手上还提着一打香蕉,怪客气的。
“怎么样?好点没?”梁泽气喘吁吁,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般,脸上汗冒个不停,“一听说你醒了,我立马放下手头上的事赶了过来,怎么样,还痛不痛?医生说没啥事吧?”
“没事,”陈东实目光一紧,抬手摸了摸他的领口,“你这是”
如果他没看错,梁泽的领口上,沾了不少小麦色的粉底液。
眼前人的脸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忙理了理衣领,有意挡住那片斑驳:“天真热,连妆都花了”
“你一个大男人,化什么妆?”陈东实别过头去,算了,他也没心思想那么多,又不是李威龙,画不画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单位联谊我排个诗朗诵。”梁泽尴尬地笑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女同事帮我画的,我自己画那玩意儿个干啥,娘们唧唧的。”
“我饿了。”陈东实看向窗外,好像理所应当在索要关爱。
“那我去买吃的,”梁泽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屁股都还没捂热,“你想吃啥?”
“糖水炖梨,”陈东实目色迷惘,“双倍冰糖的那种。”
“这会子上哪儿给你弄炖梨,”梁泽面露难色,“炒粉吃不吃?”
“也行,”陈东实当然知道炖梨难买,他只是一时兴起,人脆弱时,就想做回小孩子,小小任性一下下。
梁泽一路直下扶梯,正想着附近哪有炒粉可买,曹建德的车出现在眼前。
原来他一直都没走。
“陈东实这事儿,我得严厉批评你。”上了车,曹建德做回威严有余的刑侦大队长,不留情面道:“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保护好陈东实,除了监视他跟马德文和徐丽的动向,也是防着钟国华对他下手。可是你呢?你这些天在干什么,又是上门做客,又是吃雪糕,你在拍偶像剧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把这事儿交给你。”
“这次是我疏忽大意”梁泽满脸愧怍,“我原以为,只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别人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却还是被抓住了空档,就几分钟的功夫,我赶过去时,他已经得手了我都怪我放松了警惕,我罪该万死。”
“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曹建德看着后视镜里某人的脸,“也别忘了组织对你抱了多大的期望。”
“我知道”
梁泽隐隐抽泣了一下,他没哭,只是红了鼻子,想到陈东实挨刀时,自己就在十米不到的地方,他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任由他倒在地上,不由心如刀割,比自己挨了一刀还难受。
“可是师父,”梁泽心有余震,“我也是人,是人都有感情。我只要一靠近东子,心就忍不住惊颤,忍不住离他更近一点。四年,我蛰伏了整整四年,才不人不鬼地回到乌兰巴托。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相比近在眼前的形同陌路,还不如当初一了百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曹建德的声音立刻提高几分,“儿女情长,是为大忌。成大事者,就该摒弃这些阻碍,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这个位置很好坐?威龙你知道的,在我的几个徒弟里,你是最有望做我接班人的那个。”
梁泽默然,他心知,曹建德的过去同样惨绝。他原与大部分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世俗而幸福的家庭,然而命途多舛,妻子被毒贩杀害,双胞胎儿子被活活浇了汽油,一个重度烧伤,成了植物人,一个当场毙命,六岁不到。原本的完满支离破碎,就只剩下经年之后一声悠远的苦叹。
“你要趁早和他做个了断,这样下去,苗头不对,只会离我们的计划越来越远。”曹建德捏紧方向盘,目光锋锐而清冽,“三天,三天时间,别再让我看到你和陈东实纠缠。”
住院部,二楼,陈东实沉思良久。最后终没能忍住,拿起身旁的手机,给李倩打了个电话。
“倩儿,叔问你一件事。”
陈东实看向外头,有鸟掠过云间,一切显得都那么平常,又都不那么平常。
“啥事啊陈叔?”李倩满是关切。
“你们单位今天有什么活动吗?”陈东实紧抓着床单,后槽牙滋滋作响,“联谊什么的,比如诗朗诵。”
第025章 Chapter 25
“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
“你是我的爱人/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用你那淡淡的体温/抚平我心中那多情的伤痕”[1]
电梯门徐徐打开, 徐丽走向长廊尽头。高亢的歌声透过装饰墙,一浪盖一浪地铺卷而来。
引路人站定在门前,淡定地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 门被两旁保镖合力打开, 徐丽朝里头一望, 马德文刚放下话筒。
徐丽今天穿了一双细长的高跟靴,鞋跟踩在玻璃地板上, 清脆而有力。金蝶的硬装出了名的豪华, 马德文注重脸面, 在看得见的地方无不用心。
“是你把陈东实举报钟健翔的事告诉钟国华的?”徐丽开门见山, 连最起码的寒暄都没有,对于眼前男人,她实在勾不起兴趣同他细细拉扯。
“陈东实?”马德文笑了, 反问:“不是叫陈山海吗?”
马德文仿佛猜到了徐丽此番前来的目的, 往日里, 只要他不找徐丽, 徐丽几乎不会主动找自己。
“你知不知道, 你差点把他害死?”徐丽走到他面前,冷眼看着马德文,“除掉陈东实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不过就是个过路人,本不该被卷进你我之间的事里来。”
“除掉?”马德文仰在沙发上, 双臂大展, 左右两位美女在侧,实在风流,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除掉他了?没错,举报钟健翔的事是我叫人告诉他的, 但我只想给他一个教训,没想到钟国华看着老实巴交,下起手来会这么狠,直接上了真家伙,差点要了那夯货的命。”
“叫人告诉他的?是谁?”徐丽惶惶小退半步,包厢里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马德文的脸,“难道是是梁泽?!”
马德文笑而不语。
“为什么?”徐丽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梁泽对陈东实来说意义非比寻常”
“可梁泽对他未尝如此!”
马德文大手一挥,怀中美女立刻识趣散去,包厢中只留下他与徐丽二人。
“我一直就对梁泽心存怀疑,他长了那样一张脸,和李威龙一模一样的脸,我怎能不千防万防?”马德文扯了扯领带,站起身子,荡了两步,“四年的牢没有白坐,要不是李威龙我现在早已今非昔比,别说金蝶,整个外蒙的货源都在我手里!”
“所以当我发现,那天你带来的那个陈山海跟李威龙有那样一段过去时,简直高兴得整晚都没睡着”马德文对着镜面墙上自己的倒影,笑意惊悚,“从看到梁泽的那张脸起,我就知道没能亲手杀了李威龙,但能让他最爱的人生不如死,也不枉我这一番筹谋而我手上不会沾一滴血,因为这一切我都会让梁泽去做。”
“就为了报复李威龙?”徐丽满是厌憎地望着眼前人,“可他早已经死了,杀了陈东实,你那四年也回不来。”
“其实他是不是李威龙对我来说不重要了,”马德文似是解脱地摇了摇头,“之前我还会计较,现在的话,他是不是,也完全不会影响我的计划只要让李威龙心爱的人痛不欲生,即便他在地底,也魂魄难安”
马德文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到徐丽面前,支起她的下巴,“怎么了,你今天从一进门到现在,对我一句关心也没有,张口闭口就是陈东实,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徐丽狠狠撇开马德文的手,“像你这种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会懂?”
“心?心值几个钱?”马德文哈哈一笑,坐到徐丽身边,一把将她锢在怀中,“我是个商人,商人眼里只有钱。且我告诉你一个真理,是我老马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经验——”
“真心,”他吹出一口热气在女人耳边,“那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诗朗诵?”李倩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啊对有啊,我们单位今天有诗朗诵。”
“那诗朗诵都有哪些人?”陈东实进一步深问。
不想李倩答,“这我就不清楚了,今儿一上午都在医院和师父一起看你,我们也不太了解。梁警官今天不是在去医院看你了吗?你自己问他呗。”
“好啊,谢谢”陈东实悻悻然挂断了电话。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吗?
“这天儿啊,可真是比女人翻脸的速度还快”
陈东实正想着,梁泽拎着一份炒粉走了进来。
“快趁热吃,我已经在楼下吃过了,这家味道还不错。”
他替陈东实掰好筷子,又将窗帘往下拉了拉,屋外强光刺眼,陈东实的床正对着窗,看多了晃眼睛。
“怎么去了这么久,”陈东实边吃边看着男人的衣领,粉底液的残渍还在,“有点辣”
“辣吗?”梁泽皱了皱眉,嘀咕道:“没让老板放辣椒啊”
“不信你尝尝。”陈东实将碗推给他,“哎呦这辣得,都要辣哭我了。”
梁泽半信半疑地接过筷子,小心尝了一口,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欺骗人民警察,好玩吗?”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陈东实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明明没吃过,还骗我说吃过了,一进门我就听见肚子咕咕咕地叫,以为我聋?”
梁泽噗嗤一声,笑了。的确,他忘了,陈东实是老实,但不是傻,许多事情还是该打磨一下演技。
“我们一人半碗,”陈东实看着那碗炒粉,“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也要吃饭的呀。”
梁泽看了看四周,也没什么多余的碗用来分装,筷子也只有一双,难不成要他一口我一口?怪别扭的。
“你先吃吧。”陈东实看穿了他的烦恼,静静躺了下去,“剩点给我就好。”
“真的不吃点?”梁泽摸了摸发虚的小肚子,别说,忙活了大半天,自己还真有些饿了。
“我有一件事,想麻烦麻烦你。”陈东实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若有所思,“徐丽有个不成器的前夫,叫刘成林。好像是前段时间刚出狱,三天两头问她来要钱,她不敢告诉马德文,怕闹出人命。但那姓刘的又是个混蛋,每次要不到钱就打她。我原想着,帮徐丽教训教训刘成林,可现在这样子”
“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帮你打他吧?”梁泽嘴里的炒粉突然不香了,“我是警察,不是黑地痞流氓。你这是寻滋闹事懂不懂?”
“肯定不是让你去打他啊,”陈东实睥了他一眼,“我是说,让你替我照看着点徐丽,刘成林要真欺负了他,你帮我适当教训教训他你们警察不是有个词儿,叫什么,正当防卫?对,就是正当防卫,你正当防卫就好。他今晚可能就去找徐丽要钱,你帮我看着点,别让刘成林伤着她和她身边那个小姑娘就好。”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替别人操心。”梁泽顿时没了好脸色,“你跟人非亲非故的,干嘛这么”
陈东实眸色一寒。
“行行行,我不说了,我不说。”梁泽忙打住话头,夹了一筷子炒粉递到他嘴边,“啊,张嘴。”
“我不吃。”陈东实撇过脸去,像是在闹小娃娃脾气。
梁泽束手无策道:“我答应你,帮你照看照看她,行了吧?”
陈东实这才转过头来,将炒粉含下,笑嘻嘻说:“好像确实没有辣椒哈。”
梁泽陪陈东实用完饭,又坐了会,下午他还有集训,得回单位一趟。答应陈东实的事他没忘,他打算晚上去一趟丽丽美发屋。
夜幕降临时,彦巴杭盖区满是归家的人。这是乌兰巴托最大的外来人口聚集地,近四分之三都是底层老百姓。这里也是乌兰巴托犯罪率最高的辖区,梁泽从前在地区报告上看到过,本市每五起刑事案件里,有三起都出自彦巴杭盖。
陈东实的担心,并非多余。
梁泽先是在丽丽美发屋对面的糖水铺子里坐了一会,蹲了个把小时,见无可疑人员,想着干脆去剪个头也好。更何况他有些问题一直想问问徐丽,正好今天陈东实不在,把没弄清楚的事一次性弄清楚了,倒也不虚此行。
结果没等他走两步,旁边蓦地钻出个高高壮壮的男人。多年的从警经验告诉他,这就是刘成林。说时迟那时快,刘成林跟只大老鼠似的,逮着没客人的间隙一头扎进了店里。梁泽别上腰间的枪,悄步上前,绕到门头后一堆废弃钢管堆旁,观察着屋里的一动一静。
“我就这么多,这些天店里生意不好,别的我也没有了。”
徐丽将钱包里的钱哗啦啦倒在桌子上,香玉缩在角落里,垂眼看着那堆祸端一般的现金。
“就这点?”刘成林抓住女人的头发,一脸犹嫌不足,“妈的,这么点碎子儿,半晚上都不够,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
“你放开我!”徐丽掰扯着刘成林的手,疼得眼泪直掉,“你把我打死吧!打死了你连这些钱都没有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臭婊.子!”刘成林甩过一记耳光,将女人直接扇倒在地上。香玉赶忙上前将人护住,只可惜,她不是男人,即便她和徐丽合力反抗,也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你说你是不是犯贱?!嗯?”刘成林抬起腿,一脚踹在徐丽肚子上。女人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如被抽去虾线的龙虾般,蜷缩成扭曲的“C”字。
“说好的要三千块,你这连一千块都不到。”刘成林啐了口唾沫,似是憎恶地瞪了徐丽一眼,“看来还是太久没打你了,连我的话都敢当耳边风”
“我没有”徐丽咽下一口血沫,气息混乱,“没有这么多钱”
“没有?”刘成林诡谲一笑,目光瞥向她身边瑟瑟发抖的香玉。
“你想干嘛?!”徐丽大惊失色,起身挡在香玉身前,“她还只是个孩子你想干嘛?!”
“孩子?孩子好啊”刘成林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串,一脸轻浮:“小妹妹,有没有兴趣帮叔叔泄泄火?”
“别理他”徐丽捂住香玉的耳朵,血泪交错在一处,糊了彼此一脸。
“你他妈滚开点!”刘成林将徐丽一脚蹬开,蹲下身去,看着香玉:“你知道你丽姐以前做什么的吗?小妹妹?”
徐丽伏地不语,屋内唯余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妈的就是个鸡——!是个鸡,哈哈哈哈”刘成林反手抓住徐丽的衣服,迫使她露出半截肩膀,“看到没?人尽可夫、水性杨花,这样的女人,你跟着她?指不定哪天把你也卖了!你说你长得这么干净漂亮,与其卖给别人,不如先让我爽爽这八百块钱,就当叔叔给你的奖励好不好啊?”
“你混蛋!!!”徐丽奋起抗争,猛地扑向男人,“你这个畜生,王八蛋!我跟你拼了!”
第026章 Chapter 26
“你特么跟我来真的是吧?”刘成林毫不客气地将徐丽从身上推开, 双手死死掐住她喉咙,“没人要的破鞋从了几天良,就真忘了以前自己什么样了是吧?”
徐丽流下痛苦而屈辱的泪水, 她胡乱摸索着, 终于触碰到旁边一只矮脚板凳。没等刘成林反应过来, 她拎起凳子, 狠狠朝对方脑袋上砸去。
男人“啊”地一声,应声倒地, 发间瞬时蹦出一注新血, 有些溅到了香玉脸上, 吓得角落里的她哇哇直哭。
“快进去”徐丽忍住下腹剧痛, 将香玉推进厕所,然后将门反锁,用身体死死抵在门板前。
刘成林很快站了起来, 却分不出太多力气同女人抗衡, 他望着自己满脖子的血, 惊恐而无措。显然, 他没想到向来柔弱温顺的徐丽也会有如此凶残的一面。
“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没有多的钱给你你不怕再多坐几年牢你就打吧!”
徐丽毫无畏惧地嘶吼着, 抄起桌上的弹簧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好顾及的了,你今天要不怕闹出人命,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你——”刘成林抡起胳膊, 正要挥拳, 背后一只大手忽地将他钳住。下一刻,一脚重重踢在膝盖后,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徐丽面前。
“来晚了, 好像也不算很晚”
梁泽掰着他的手,向后用力一扯,只听“咯啦”一声,是骨头脱臼的声响。刘成林疼得大叫,整张脸白得跟张纸一样,横在地上翻来滚去,十分狼狈。
“大老爷们一个,只会在这儿欺负女人算怎么一回事?”梁泽亮出警官证,面无表情,“民事纠纷也是纠纷,怎么说?走一趟吧。”
警车很快抵达了现场,街坊邻里听到警笛声,纷纷挤在店门口看热闹。徐丽被香玉搀扶着去就近诊所验伤,梁泽将现场交给同事们善后,陪同徐丽一道去了诊所。
“今天的事多谢。”这是徐丽第一次正面同梁泽说上话,就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脸,让陈东实魂不守舍、情义痴缠。女人似是落寞地垂下头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有着某种隐秘的不甘。
梁泽替她拎着药,帮着香玉将徐丽扶住,边走边说,“是陈东实让我来的,要谢的话,你得谢他。”
徐丽说:“今天的事,还请麻烦梁警官不要告诉他。”
梁泽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本就不打算说,说了也只会让陈东实病中多思。他太了解陈东实了。
“刘成林会怎么样?”徐丽问。
她的伤势并不重,当然,是相较前几次。如果走常规诉讼、索要赔偿,过程漫长不说,结果未必如意。
梁泽没想到这时候徐丽还操心刘成林,他皱着眉说:“人我们已经抓起来了,但考虑到具体情况,估计不会关太久,我担心的是出来以后他还是会找你,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能怎么办?”徐丽勉强地笑了笑,“难不成为了他,连店也不开了?遇上这种无赖,没办法的。”
梁泽选择性地闭上了嘴,旧日夫妻这种事,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他作为一个外人,不好置喙太多。
“其实,我一直有些事情想问你”
徐丽看了香玉一眼,女孩默契地走到数十米开外,将场地留给二人。
“你跟马德文,到底是什么关系?”梁泽换回那副审讯犯人时才会露出的表情,“情妇追求者还是同僚?”
徐丽捋了捋满头的大波浪,挨了打、受了伤,我见犹怜的样子还是那样美。连梁泽也忍不住生疑,这样一个女人陪在陈东实身边,他真能忍住诱.惑?一点儿也不心动?
“巧了,我也有问题想问梁警官。”徐丽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客为主道:“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钟,是陈东实举报了他儿子?”
眼前人神色轻惶,却很快被那招牌式的笑容掩去。梁泽插着兜说:“事在人为,我替马德文办事,不表表忠心,怎么能获取他的信任?”
“只是因为这个?”徐丽一脸怀疑,“你不是不知道你对陈东实来说有多重要”
“那又怎么样?”梁泽讥笑一声,满脸地不在乎:“我又不是李威龙。”
“你有没有想过,钟国华那天但凡下手重一点”徐丽含泪切齿,“跟刘成林比,你一样丧心病狂!”
“问够了吗?”梁泽走近一步,看着女人的眼睛,神色淡淡:“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不是他的情妇。”徐丽转过身去,抱住自己,满是无助:“我也没有掺和进他那些生意场上的事,你从我这里套不出什么来的。”
“希望你没有骗我。”梁泽背对着她,这不是一次争锋,更像是一场座谈,他还是希望同徐丽好好说话的。
“你当真当真没有考虑过他的安危?”徐丽回过身,红了眼眶。
“没有。”梁泽垂下眼皮,眼底不见一丝波澜,“他在我这里,从来就只是一个办案工具。”
“明日北方气温将持续新低,西伯利亚冷空气沿南俄罗斯下行,今冬或将提前,自下周起,市温将跌破零下十五摄氏度,请各位市民朋友做好保暖,尽量避免出门”
陈东实瘫坐在病床上,窗外大雪盈空,司空见惯。乌兰巴托常年严寒,顶峰时可达零下四十度。每年的冬天都会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十月伊始,风涛霜虐,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好心人”
陈东实正看着电视,门“呼”地一声被推开。陈素茹领着陈斌双双走了进来。
几天不见,陈斌那小子清瘦不少。想起上次见面还是在劳务市场,也不知道他工作落实了没有,陈东实又犯起了替别人操心的烂毛病。
“喊人。”陈素茹推了陈斌一把,男孩方涩涩唤道:“陈叔叔好。”
“你们怎么来了”陈东实虽不喜陈斌,但好在他妈妈还算会做人,能主动探望已属难得,他向来是别人给自己一分,他要还十分的人。
陈素茹擦了擦手,说:“我是向上回在少管所遇到的那个小妮子打听的,她说你最近遇了事,住了院,吓得我赶紧带孩子过来看一眼。好心人我该怎么称呼你?斌儿说你是他朋友,我想总不好直呼你大名。”
“叫我老陈就好。”陈东实客气地笑了笑,抬眼看向旁边的陈斌,“怎么样,工作落实好了吗?你说要自己找,成果怎么样了?”
“找好了找好了,”陈素茹忙替男孩答,“帮我一个老主顾,在他店里做事,擦盘子。”
“也好,”陈东实满是欣慰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靠双手赚钱,不寒碜。你叔我像你这么大,也擦过盘子,算不得丢脸。”
此话不假,陈东实进社会早,服务员、仓储、保安、货工、泥瓦匠凡是能赚钱的,对学历要求不高的,他几乎都做过。这也练就他一身的慈心,因为见过太多的苦,很多时候并不单是他想帮,而是良心告诉他不得不帮。
对陈家母子,也是如此。
陈东实从给童童的那一沓钱里抽出一两张,塞到陈斌手上,“长身体的时候,想吃啥自己买点,别苦了自己。”
“这怎么好意思”陈素茹赶忙将钱推了回去,赔笑道:“说好的是我们来看你,怎么好意思让你掏钱?”
说罢从皱巴巴的钱包里拿出一封红包,递到陈东实手上。
“我没什么本事,这都是我这些天辛辛苦苦攒下的,您别嫌脏”
陈素茹说着说着,神色又伤感起来。陈东实捏着那红包,如千斤压顶,诚惶诚恐。
他深知,女人口中的“攒”,无非又是开张接客,乌兰巴托色.情业发达,像陈素茹这样的女人数不胜数,扫黄打非这么多年,这行当非但没有落寞,反而日益昌盛。
“你看看,你妈多不容易。”陈东实看了陈斌一眼,知道他不爱听,但还是多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要学会帮你妈多分担分担。做错事不要紧,只要别一错再错,再让你妈担心就好。”
“嗯。”陈斌难得有了些反应,他向来反骨难驯,得到他的表态难如登天。
“对了,我进来时,看到有个女的一直站在门口,慌兮兮的,不知道在干什么。”陈素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身边还带着孩子,比斌儿小一点,也是个男孩。”
陈东实瞟了眼门口,没猜错的话,门外守着的应该是老钟老婆和小钟。
陈家母子坐了一会便走了,临走前洗了好些个水果放在床头。陈东实让陈斌出去时把外头两人叫进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一定是为钟国华求情来了。
“我知道这是万万不该的,可是大兄弟,我一个妇女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老钟媳妇进门便是一通哭嚎,差点就要给陈东实跪下,“老钟现在就在局子里,警察二十四小时看着。你说这要咱娘两怎么办?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呀”
陈东实听得心里一阵酸楚。短短数日,大钟和老钟就接一连二出了事,虽说是他们自作孽,可归根源头,还是那封举报信惹出的事。后续一连串因果皆因自己而起,陈东实不得不背负着一份负罪感。
可是,刀子是实实在在捅在自己身上的,他又何尝不心灰?昔日的施恩者对自己拔刀相向,相比生理上的疼痛,陈东实更后怕那转瞬即变的人心。
“这事我做不了主”陈东实躲开老钟媳妇那双泪汪汪的眼,强忍住挣扎:“就算我出面谅解,也抹不去他蓄意伤人的事实。警察那边,该怎么判还得要怎么判。”
“不会的”女人抹了把泪,支撑着从地上站起,“老二说你同那帮警察熟,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老钟一马吧”
陈东实看了眼旁边的小钟,从进来到现在,他一字未发,还是像从前那样温和平静,有着他那个年龄段不该有的成熟与淡定。
小钟将母亲扶住,细声安慰道:“这事本就是我爸做错了,你又何必让陈叔难做人”
“你个没良心的,他是你亲爸!”老钟媳妇瞬间垮了脸,“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忘了你哥是怎么进去的?”
陈东实心下一紧,乍地想起了什么,问:“对了,我还纳闷呢,老钟怎么知道是我举报的大钟,难不成”
他将怀疑的目光瞥向钟健飞。
“不是我,”小钟忙摇了摇头,“我没说。谁都没说。”
“那是谁说的?”
陈东实抓起他的手,厉声质问。
“一个跛子,男的。”钟健飞往后扯了扯,没扯开,索性坦白,“好像是姓梁。”
第027章 Chapter 27
梁泽
陈东实如坠冰窟, 通体的冷意从骨血深处向外爆裂,直接瘫倒在了床畔。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梁泽在告诉老钟这些时,当真一点都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吗?
陈东实强撑着床把手站起, 踉跄两步, 又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床头, 思绪凌乱。
梁泽不是不知道钟国华对举报者的态度, 钟国华在病房里又摔又砸时,他和曹建德就在门外。梁泽明白老钟知道是自己举报的大钟后, 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但他还是做了, 全然不顾自己的处境。那股熟悉的陌生感又迎面扑来。
而这并非是第一次。
陈东实紧抓住床单, 冷汗顺着鬓角,湍流直下。
上次马德文绑架自己,也是梁泽告诉了马德文, 自己投递举报信的细节。他没有直接告诉钟国华, 而是借马德文的口, 先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然后又不知道怎么, 告诉了钟国华,生生地让这一件事的利益得到了最大化。
好你个梁泽,好你个梁警官,亏自己还对他百般示好, 不成想自己早成了人家那里一颗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陈东实心如乱麻, 再也没心思应付钟家母子,只胡乱敷衍了几句, 便把人匆忙送走了。现如今他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 他必须要当面问梁泽,必须!
陈东实午后就给梁泽去了电话,电话里只说要他来医院一趟。梁泽听着语气不大对,没顾得上细问。当天事情有些多,他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才腾开身子往医院赶。
清风常伴入夜,病房里寂若无人。国立医院住院部一到凌晨,便全区熄灯,只在公区供应基础照明。深不可见的昏暗里,钻进一丝狭长的光,紧接着,地上飘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梁泽自午后接到陈东实电话便心中有数,电话里的他语气并不好,甚至称得上前所未有的冒犯,陈东实从未如此。
病床上的人似乎还没从思忖中回神,他望着窗外月色,面如灰土,“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钟,是我投的举报信?”
梁泽站定身,拂了拂窗台上的灰,像是意识到这是一场迟早到来的审判,温吞开口:“是马德文让我做的。”
“马德文让你做你就做?!”陈东实猛地起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钟国华下手但凡重一点,现在你见到的就是我的尸体?”
“我没想到他会下手如此狠心。”梁泽快步走到门边,将门反锁,“他答应过我,只是给你一个教训。我想我想有我在你身边,一定会保护好你,最多只是吓一吓你,我也好向马德文邀功。却没想到他会真的伤到你”
“你不用给自己找补。”陈东实双眼猩红,音色几近颤抖,“那我问你,上次马德文把我带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是你告诉的他我投举报信的细节,这是不是真的?一直以来你都说是在保护我,实则是为了监视我,我起初以为是老曹的意思,却不知道马德文同样是在利用你来监视我!你说是不是?!”
梁泽默默然闭上了眼,有时不回答比回答更残忍,陈东实从沉默里就窥见了答案。
“我的命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钱?所以从头到尾,我就只是你讨好马德文的一个工具?”陈东实扪心自问,泫然欲泣,“你要对马德文效忠,要对他纳投名状,就可以毫无顾虑地牺牲我?我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我没有”梁泽一脸哀伤地走上前去,刚想拉住陈东实的手,却被他冷冷甩开。
“他们说得没错”陈东实止住眼底酸意,抹泪哽咽,“你的确不是李威龙。”
梁泽满是无助地蹲在原地,坐跪在病床前的他,仿佛在做一种独有的忏悔仪式。其实他何尝不知,陈东实迟早会有得知真相的一天,他们迟早会出现一道既定的裂痕,千回百转,仍糜不如初。
“我有我的考量”许久,梁泽噎呜开口,少有的无力紧紧包裹着他,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心酸,“我发誓我从没有想要伤害你,东实请你相信我”
“你不用再惺惺作态。”陈东实满是憎恶地看着眼前人,“我不是傻子,很多事情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你跟踪我,明面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就为着我跟徐丽的那层关系,系挂着马德文。你讨好了我,才有机会接近徐丽,接近徐丽,才有机会找到马德文的弱点。你一步步的计划里,一步步的私心我不是不知道。
是我,天生就爱犯蠢,甘心被你利用;是我,与生俱来的下贱,哪怕只是对我笑一笑、多说几句话便觉得心满意足。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又蠢又贱,纵得你真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其实你何尝不是漏洞百出、荒诞可笑?梁泽,你真的让我感觉到恶心!”
“是吗”梁泽渗人一笑,眉头陡然一沉,“我让你觉得恶心?”
陈东实紧捏住拳头,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我让你觉得恶心——?!”梁泽复又重述,颤颤巍巍从地上站了起来,“是,我是阴险小人,我是荒诞可笑,那陈东实你呢?你对我的好里,又包藏了多少你自己的私心?”
陈东实拧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身前的梁泽。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但却恐怖如斯,再无半点温存可言。
“要不是我长了这样一张脸”梁泽凑近到极致,几乎要与陈东实脸贴着脸,“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陈东实,要是没有这张脸,你现在会在这里质问我这些?!”
两人都憋着愤恨,像是两只蛮壮的野牛,无间的焰火在心头跌宕。
“李威龙已经死了,你装什么深情大义?”梁泽掐住陈东实脖子后的软肉,迫使他不得不正对着自己,“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你听不听得懂人话?!”
“他没有死!”
陈东实形同疯迷,抄起身旁的枕头砸了过去。他本可以做一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人,可只要一提到某人的死,他就瞬间堕落成疯狗。
“他没有死威龙没有死!”
陈东实泪水飞驰,如瀑流般汹涌。
“你跟他们一样,就想让我接受,就想骗我接受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谁说我也不会听!”
“你以为不接受就代表没发生吗?”梁泽掰开他捂住耳朵的两只手,目眦欲裂,“你醒醒吧!陈东实,泰坦尼克号该沉还是得沉,杰克的爱也一定会消失!你自欺欺人一辈子,也换不回你的李威龙!”
“我不听”陈东实如孩童般蜷缩在被子里,神情痛苦至极,“我不听你不要讲不要讲这些给我听”
“这就受不了了?”梁泽掀开被褥,放任他偌大的躯干曝露在白炽灯下,如一只被拔光毛的鸟畜,丑态毕现,“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在利用你啊。蠢货,陈东实你个大蠢货,也只有你才会以为我跟李威龙一样会喜欢你。
我喜欢你?真是天大的笑话,男的喜欢男的,还想搞同性恋,你恶不恶心?你明知道我有婚约在身,还成天缠着我,给我送饺子、和我吃一支雪糕、邀请我去你家看电影你不会真觉得,没了李威龙,我就可以安心做个替代品吧?陈东实,我告诉你,待在你身边的每时每刻,都让我想吐!想吐!!!”
梁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流满了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反观陈东实,宛如死尸状蜷靠在床脚,他像是十分畏寒的样子,全身止不住地狂抖,似乎要将魂魄抖出来一般,眼中生息全无。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陈东实抱紧自己,俯身卷起地上的被子,轻轻拢到自己身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将头埋进被子,哭声愈嚎愈烈,“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一个个要这么折磨我我明明只是想做一个好人,可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好报,威龙你看见了吗?他们都一起来欺负我,合起伙来骗我、逗我我究竟哪里没有做对?”
梁泽走近两步,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摸一摸某人,却在伸到一半时冷冷打住,颤抖着将手缩了回去。
窗外明月隐于云后,楼下走过一群男男女女,有说有笑,更显得数秒钟前的争吵恍如隔世。
“说开了也好,”梁泽理了理情绪,回归到素日里的自己,骄矜、淡漠,永远高昂着头,“说开了,也让你对我彻底死了心,少了些不必要的幻想。”
这话是说给陈东实听的,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陈东实悬泪不语。
“我局里还有事你安心休养。病中发怒,实在不利于伤口恢复。”
梁泽扣回警帽,敛了敛制服衣摆,掩门而去。
出门前,他停下步,忍不住又回头补了一句,“以后没什么事的话,我看我们还是别联系了吧。”
梁泽顾不上去看陈东实的反应,跌跌撞撞地荡下楼梯。直至来到楼下无人的空地时,才哆嗦着掏出手机,给曹建德打了过去。
“我说完了”他强忍住泪,整个身体萎缩在一起,就像一株霜打的植物,“请师父放心……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来找我了”
话音刚落,梁泽还是没能忍住,哭声破口而出,两行热泪似泉涌般,纵情滑落。
“我是不是做错了师父?”梁泽失声嚎啕,俯在花坛边,手臂上的烧痕一阵痛痒,“我今天对他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他一定恨死我了,师父,我再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了”
“你现在在哪里?”曹建德察觉到对面有些不大对劲,“你先别动,我现在过去找你。”
“我再也没有他了”梁泽泪流不止,另一只手,反复抓挠着身上的伤疤,“再也再也没有东子了”
十五分钟后,曹建德姗姗赶来。见到梁泽时,他正横卧在一张公园长椅上,警服外套里的衬衣半敞着,露出那片像是被硫酸腐蚀过的烂皮破肉。上面布满了不计其数的抓痕,有些甚至破了皮,还出了血,但梁泽仍固执地抓挠着,整个人魂不附体,犹如附魔。
“梁泽!”曹建德赶忙上前,一把将人托在怀中。只见怀中人面色如雪,眉尖浸满了汗。曹建德抬手替他擦了擦,见梁泽奄奄道:“师父我疼好痒”
“不疼好孩子,不疼”老曹德将人搂在怀中,有意把住他的双手,不许他继续抓挠,“忍一忍就过去了,听话,再坚持一下师父带你回家师父现在就带你回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李威龙俯在曹建德肩头,任凭他将自己背起,快步往车上走,像只被族群抛弃的幼兽,“东子已经不要我了他已经已经不要我了”
“不会的,他不会不要你的,你们都会好好的。”曹建德飞快将人塞进车里,将他紧紧抱住,同样湿了眼眶,“都怪我,都怪师父没用,四年前没能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给他,是师父言而无信。如今大错已经酿成,你我再难抽身,威龙我情愿当初是我去替你受这些苦”
李威龙瘫倒在座位上,低头看着身上重重叠叠的烧痕,眼泪顺着面庞,淅沥滚落。
他抬头看向独属于某人的那一扇窗,暗夜里倏忽一灭,彷如心海孤灯,浇云盖雨,顷刻没了光芒
往后一连十数日,陈东实茶饭不思。好在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不到半月,便可出院回家。
依照医生嘱咐,陈东实还需静养两周,待伤口痊愈后,再返院拆线。期间不能洗澡,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喝酒吃辣,许多事情都要避讳。为图方便,他搬到了徐丽店里小住一段时间。
陈东实无亲无故,唯一能照顾他的,只有徐丽。只是这段日子苦了徐丽,一边要看店,一边还要照顾陈东实。陈东实也不闲着,偶尔帮忙扫扫地,叠叠毛巾,做些无关痛痒的粗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不咸不淡地过着。
老钟被判故意伤人,因为伤势不重,最后还是由陈东实出面谅解,只羁押了一个半月,已然出拘留所。自他释放后,就再也没跟陈东实联系过。遥想到从前两人何其要好,他也算是自己为数不多的知心老友,陈东实不免心中凄凉。
而大钟则没有那么好运,被抓进去才知道,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贩卖毒品。根据相关法律法规规定,他被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这也注定成为陈东实和钟家人之间无法填补的鸿沟。
生活就是这样,再难捱的日子、再撕心的痛苦,都会融化在流水淙淙的朝夕时光里。短短数月,陈东实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割席。旧日的好友、前尘的往事一一埋葬于朔雪。远去的不止是回忆,还有那些熟悉的陌生人
至于梁泽
陈东实偶尔还会想起,想起他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心中依旧会有刀割一般的痛。
这一日,寒雨夜,风吹雨打,街上人烟寥寥。
陈东实掀开毛衣一角,看着下腹一道微红痊愈的刀疤,思绪万千。
“叔,吃饭了。”香玉挑开帘子,递来一碗胖乎乎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老样子,没放香菜。”
陈东实放下衣服,捧过那一大碗的热气腾腾。湿润的雾气烘得他眼底发酸,男人没吃两口便放下碗筷,拿来纸巾擦眼睛。
“咋的了?”徐丽凑上来问。
陈东实笑着摆摆手:“不打紧,就是被熏到了,眼睛疼。”
“好端端的,怎么会熏到呢?”徐丽小心翼翼地替他吹着眼睛,“没事吧?”
“真没事,欸”
陈东实咳嗽了两声,余光不自觉落到墙边的日历上。
12月17日,梁泽没联系他的第78天。
第028章 Chapter 28
“仔细着点搬, 别没上一会班就累得跟什么似的,倒显得我虐待了你们一样。”
黄彪站在一堆集装箱前,头顶黄色安全帽, 俨然一副老板架势。
不远处, 工人如排队的长蚁般, 依次往皮卡上驮运着冷冻箱。陈东实尾随其中, 背上担着比别人重两三倍的货。刚有人去小解,陈东实替他顶了一小会。
“唉大哥您慢着点”黄彪一眼瞅到了人堆里的陈东实, 赶忙上前帮扶, “没事吧?您看您这身上的伤才刚好就出来上工, 不怕影响恢复啊?”
陈东实将货放到一旁台子上, 擦了擦汗,稍作休息道:“不碍事,这不都是为了挣钱吗?快年关了, 我想给我女儿多备点年货。”
“你可真是个好男人, ”老黄颇为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 递去一瓶水, “渴不渴, 我那儿还有可乐,或者你想喝别的,我给你买去。”
“不用”陈东实摆摆手,捋着气说, “我不爱喝糖水, 那玩意儿越喝越渴,提不上劲儿。”
“也行。不过话说回来, 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不顶事儿呢?”老黄一想到陈东实近来的境况,不免感慨, “本来说好的你来做保安,结果你住了院,原来的岗位被别人顶了,就只能辛苦你做做货工,帮帮搬搬货,也真是难为你了。”
“难为啥?”陈东实扛起货,使出吃奶的劲向前迈了一步,回过头说,“要是有别的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尽管找我,我价钱便宜,有的是力气,包管您满意!”
“好好”老黄连连点头,微微一笑,脸上飘过一丝晦暗的别意,“你要用钱急,今晚我正好有个差事交给你,干完就可以当场结钱,晚上我们就在这儿见。”
“得嘞,我看行。”陈东实咧嘴笑了笑,掂了掂肩上重物,继续向前走去。
“童童的抚养费,我已经打过去了。”
中午吃饭的功夫,陈东实随意买了份盒饭,站在公用电话亭前一边刨着泡沫盒里的青菜,一边核对着刚刚的汇款单据。
今天晴光大好,陈东实觉得筋骨格外舒络,一大清早就打了老黄电话,问他还有没有差事给自己做。到手的钱当然没这么快,给童童的是徐丽先前借给自己的,这段时间要是没有徐丽,陈东实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陈东实合计着晚些回家时给她捎两斤排骨,陈东实虽不擅家务,但做起饭来,丝毫不逊色于酒店大厨。暂居徐丽那儿的这段时间,她和香玉最爱自己那口糖醋排骨,这也是陈东实最拿手的一道菜。
“快过年了,外蒙一定冷死了吧?”
许久没听到肖楠的声音,陈东实怪想念的。
最近自己身边发生了太多事,陈东实一个字也没提,他知道以肖楠的性格,说了也只会徒增担忧。她还怀着孕,又要照顾童童,已经够辛苦了,自己没必要再拿自己的事去影响她的情绪。
如此想,陈东实便有选择性地应承,“冷,可冷了可把我冻坏了。”
“我就知道,”电话那头的女人吭哧一笑,“幸好我有眼力见,一星期前就给你寄了两件羽绒服,还有一床大冬被。跨国托运可能有些慢,你别忘了收。”
陈东实心头一暖,肖楠还是那个肖楠,一点儿也没变。三年婚姻,贵在情重,在衣食住行上,她无不将自己照顾得细致体贴。这份恩情,丝毫不亚于骨肉血亲,陈东实十有八九的换季衣物,就连脚上的袜子,都由肖楠选购。她勤快、爽利,会来事,是大部分中国男人的理想伴侣。
“你也要注意身体。”陈东实闷头乐呵,下意识挠了挠头,“这次汇过去的钱里,除了给童童的抚养费,还多出一部分,是我给你的”
电话那头陷入缄默。
“谢谢你,肖楠。”陈东实面色潮红,“谢谢你哦”
“老夫老妻的,说这”那头的女人似有凝噎,但很快调整了过来,稳声道,“没事就挂了吧,长途电话费死贵”
陈东实悄悄然放下听筒,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见到了一点云后的阳光。
午后陈东实还得回去开计程车,交班前得去趟单位销个假。住院养伤这段期间,单位特批了他近三个月的停薪留职。现在人好全了,回头的亏空得补上,哪怕他知道去单位会不可避免地跟老钟碰头。
再见老钟,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彻底变味。陈东实听同事说,修养在家这段时间,老钟特意申请了调组,这也意味着,合作七八年的老搭档即将离自己远去,以后两人再也不用开同一辆出租车,也不必再有过去那样的欢歌笑语。
想到这里,陈东实不由自主地难过了几分。老钟就站在那里,距离自己左不过五六尺的距离,他老了,几个月不见,两鬓斑白,双颊凹陷。陈东实也因刀伤气血亏空,面容疲惫,两人都不似往日那般志趣盎然,取而代之的,只有状若无人的冷漠与有意为之的疏远。
“老钟!”旁边有人在叫,陈东实顺着声音,同众人一起看了过去。只见那人招呼道:“老板有事叫你。”
老钟点了点头,一脸愁云地进了办公室,陈东实好奇,有意往门口的方向凑了凑,假装在一旁抽烟。
“为什么是我走,不是陈东实?!”
屋子里响起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明明是他先来诬陷的我家孩子,我儿子什么也没做就被抓了进去,凭什么要开除我!?”
争执声愈演愈烈,陈东实忙扑灭燃到一半的香烟,整个身子贴到了门上。
“我不服,你们凭什么开除我?该开除的是那个姓陈的,没有他,这公司还更太平!”
“这是我们管理层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警察那边留了档,你已经有了捅人的案底,像你这样的员工,我们实在不敢用。”
紧接着又是一番争论,陈东实没细听,总而言之就是公司要开除老钟,但老钟不允,双方就此事纠缠不止,足足拉扯了有一个多小时。
许久,钟国华愤愤推门而出。一出来见陈东实刚好也在,不忍快人快语道:“这下你满意了?”
“我”陈东实有口难言。
“把我们家搞垮,你满意了?!”
钟国华将手里的一沓单据悉数拍到陈东实的脸上,纸张如翩飞的落叶般飘满整条长廊。
“我没有”陈东实揉搓着手指,不安地跺着脚,“对不起”
他只想到了这三个字,对不起,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完整说出口的话。
“我跟你说,咱们俩没完!”
老钟揪起陈东实的领子,第一次显露出老实人独有的狠厉之色,那是一种弹尽弓藏、背水一战的决绝,那是陈东实所想不到的前所未有的孤冷。
当天下午老钟就走了,临走之前,老板将陈东实叫到办公室,特意将他褒奖了一通。缉毒队为了感谢热心市民陈东实的举报,特意送来了一面锦旗。望着墙上那抹绚丽的红,再想到老钟抱着纸箱独自远去的背影,陈东实百味交杂,刚有些松泛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老板反过来安慰他说:“现在你可是公司的大红人,表扬的大字报上,印满了你的名字。你也不用多想,老钟有一天会明白的,回头做好自己的工作,少不了你的奖励。”
说没说完,老板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红包,甩到桌子上。
“缉毒大队奖励的,公司也出了一部分,听说你最近手头紧?到处找活干,你也别客气了,该拿着就拿着,权当东家的一点心意了。”
陈东实诺诺应下,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当他揣着红包从房间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很想告诉那些看热闹的人,自己不是因为奖励才举报的钟健翔。可外人只看到表面,看到陈东实荷包里那鼓鼓的奖金,那一刻,陈东实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有一些卑劣,这厚厚的奖励里,是不是也有老钟的一丝血与泪?
晚饭时分去了徐丽那儿,做糖醋排骨时,陈东实走神,多加了两勺醋。意识到问题时菜已经出锅,陈东实满是歉意地在开筷前告诉徐丽和香玉,今天的排骨有点酸,下次自己再做更好的。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为着肖楠,也可能是为着老钟,亦或者是他还有什么别的牵挂。
没有梁泽联系的第79天。
陈东实将东西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想起白天答应黄彪晚上还得过去一趟,连口水都没喝,便急冲冲下了楼。
坐上车以后,不知怎么的,心里毛得慌。陈东实左摸摸,右看看,总觉得哪哪儿都膈应,哪哪都不爽。这样的状态从下午看到老钟被开了以后一直到现在,在车里坐了半天,他悟了,他还是没能如愿处理好自己跟梁泽的关系。
手机划拉到菜单页,通讯录一行旁边是“短信”,在收件人栏里打出一个“L”,下方很快显示出一个熟悉的号码。
关于这个号码,陈东实在过去79天里早已倒背如流。他停停顿顿地打了一串省略号,食指停留在发送键上,迟迟没有摁下。
算了,两个多月没联系,人家肯定都把自己给忘了,自己又上赶着示好干什么?闲的。
陈东实想了想,迅速删空短信内容,像扔手榴弹一样把手机扔回到夹板里。窗外飘起似有似无的碎雪花,早冬多风霜,这是习惯到不能再习惯的事。
他也应该习惯,没有梁泽的日子,该如何在雪夜中独自前行。
“来啦?”黄彪老早候在路口。货场的货已经被搬空,偌大的仓库里,只有门口保安亭里的灯还亮着。
陈东实停好车,下来时顺便看了一眼,屋里放着几道热卤菜,还有烫好的二锅头,隔老远闻着酒香菜香,像是要搞什么招待。
“有啥事您尽管吩咐。”陈东实摘下毡帽,拍了拍上头的雪粒子,笑得憨厚。
老黄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往保安亭引,热情洋溢,“不急不急,外头这么冷,咱们先喝点再干活。”
“不用,”陈东实半是推诿:“这么客气干啥,您出钱我出力,活儿干完了,我还得回去收拾屋子呢。何况喝了酒就不能开车了”
“就陪我喝一杯一杯”黄彪努了努嘴,冲着里头说,“你看,酒菜都备好了,多难得呀。”
“真不用”陈东实笑得用力,“你这样子,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有啥不好意思的,”话说着,人已被带到桌子前,陈东实半推半就地被摁在了椅子上,老黄亲自为他倒酒,“我是见大兄弟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难得与你投机”
热气熏得老黄的脸迷蒙一片,陈东实腆脸一笑,啥也没说,闷头便将酒给干了。
“陈兄弟豪气!我喜欢”老黄满脸堆笑,抬手又续一杯,“来来来,我陪你一起喝,喝完了,我那儿正好有床可以休息”
陈东实咂摸着嘴巴里的味儿,第一次见到黄彪时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他总觉得黄彪看自己的样子奇怪得很,像是像是在看一块食物,就像狗看到肉,对,就是像狗看到肉!
陈东实皮肤一紧,猝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满眼惊恐地看向黄彪。只见眼前人的笑容逐渐模糊,依依化作一团重叠的虚影,这酒这酒有问题!
他低下头去,手指本能性地伸进喉咙,想要催吐,却不知怎么的,四肢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一只男人独有的糙手托住陈东实的胸膛,将他从桌前带到一旁的单人床上。陈东实浑身潮红,像是过敏一般,全身皮肤鼓起无数风团。
他隐约意识到有人轻轻解下自己的皮带,没等他挺起身挣扎,下一刻,便歪头昏死了过去。
第029章 Chapter 29
“不可以你不能这样”
陈东实强撑开眼皮, 推了眼前人一把。屋内哐当一声巨响,是杯碗碎地的声音,黄彪热气烘烘踢上房门, 朝自己扑了过来。
“大兄弟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应该能体会我的难处是不是?”
陈东实忍住呕意, 不断抵触着他胡乱触碰的手, 跌撞着往门边走。
“你一个人难道就不觉得孤单?不想再找个伴儿?”黄彪从后将他拦腰抱住, 气息错乱:“好弟弟,当疼疼我就一次我可以给你钱你不是很缺钱吗?”
陈东实只觉头痛欲裂, 酒中的药物没使他神智昏乱, 反惹出一身红疹。他反复抓挠着手臂上的风团, 一次又一次试图撞开紧闭的门, 好在门没有插销,几下便被撞开了。
男人发疯似的往外头逃。
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连灯也没有, 陈东实的每一步都踩得毫无底气。黄彪紧追其后, 一口一声兄弟唤得犯呕。陈东实忍住不适, 起身攀过一堆废弃钢管, 跳上沙堆。他的车停在另一头, 还有百八十米的距离,他不得不暂时躲在这里。
“你去哪儿了?”黄彪跑到沙堆前,对着齐声高的杂草大声呼喊,“你别躲你先出来!我保证不碰你!”
陈东实抱紧自己, 尽量压低身子, 蜷在那扇阴影后。完美的视觉盲区,亦可同自己一道, 包裹得不见分毫。
良久,外头的脚步声渐次走远, 陈东实蹬了蹬生麻的腿,才敢一点点挪动身子,从沙堆后走出来。
“原来你在这儿呀。”黄彪呲牙一笑,突然出现在男人身后,这一次陈东实无路可逃,他被黄彪牢牢抱在怀中。
“放开我!”陈东实使尽蛮力试图挣脱,岂料黄彪立刻将刀抵在他小腹,凶狠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陈东实立刻停止了挣扎。
“我不动我不动”陈东实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徐徐蹲下,“求你放过我放过我我还有个女儿别杀我!”
黄彪顺了顺气,缓缓放下小刀。说时迟那时快,陈东实一个推搡,将对方手上的刀拍落在地。没等黄彪反应,陈东实抬腿便是一脚,将刀踢出数十米远,接着一拳打到了黄彪脸上。
“快快住手”底下人呜呼哀哉。
陈东实一下又一下挥着拳头,扎扎实实的击打声如同战舞前的擂鼓,直至些许血液溅到了脸上,他才恍然从暴虐中惊醒。
陈东实赶忙松开黄彪,漫无目的地朝停车场一路狂跑。不知跑了多久,只听见“咚”地一声,陈东实撞到一堵敦实的肉墙上。他还没看清楚那堵墙的模样,便奄奄然摔在他肩头,整个人似被抽干精魄般,瘫倒在了那人身上。
“威龙”陈东实几近哽咽,伸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勾住他脖领,“救我”
梁泽怀抱着陈东实,探向停车场深处,在一处拐角处,他见到了满脸是血、哧哧赶来的黄彪。似乎是被自己一身警服所震慑,黄彪一见到自己,拔腿便跑,玄色夜里,消失得如同鬼魅般迅捷。
“我”陈东实扒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难受”
梁泽轻轻伸手一碰,似火一般滚烫,得赶紧找地方降温。
“车里有急救箱”陈东实指了指车子的方向,“救救我救我”
梁泽二话不说将人背起,快步穿过鹅毛般的雪,来到车前。
他先给陈东实喂了颗氯雷他定,常见的过敏药,待陈东实气色稍好了一些,又将自己的警服脱下,盖到了他身上。
前后车窗紧闭,空调开到了最高温,但陈东实仍止不住地打喷嚏,一会热,一会冷,连带着他的脸也一会明一会暗。
“还是冷吗?”梁泽摸了摸出风口,明明自己都出汗了,眼前人为什么还在发抖。
他想也没想,一把将人抱在怀中,用体温给他取暖。这一次,陈东实没像推开黄彪那样推开梁泽,比任何药都神奇的是,陈东实果真停止了喷嚏。
“你怎么了?”梁泽翻看着他全身各处,幸好,他暗松一口气,幸好没受什么伤,一切都好好的,只是身上起了点小红点,“刚刚那人对你做了什么?”
陈东实虚闭着眼,侧脸紧贴着他胸膛,毫无半分开口的心思。
梁泽没再细问,他知道,陈东实此时一定累极了,不管他刚刚经历了什么,此时的他只需要休息。
他将衣服往陈东实身上扯了扯,上肢贴得更近了些,怀中人的呼吸由快到慢,很快变为一种规律的酣畅,梁泽抚摸着他耳边的绒毛,趁他没知觉时,轻轻啄了一啄。
“为什么两个多月都不联系我?”梁泽将人横抱在怀中,像抱着一条大狗,“我让你不联系我你就不联系了?那我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陈东实似是回味地舔了舔唇,他应该是做梦了,梦里有啥好吃的,让他连睡时都带着笑。
车子稳稳地朝家的方向开。
梁泽将人安放在副驾驶座上,为防止他东倒西歪,不得不让陈东实的头全程靠在自己肩上。到陈东实家楼下时,他的肩膀也麻了,在车里扭了许久。
陈东实恰时醒来。
“我睡了多久?”他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警服,显然,这是梁泽的,是他救了自己。
梁泽活动着肩胛骨,淡淡道:“不久,半个多小时。”
“谢了。”陈东实的反应比梁泽想象中要平淡许多,沉默半晌,他问:“你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监视你。”梁泽省去动听的说辞,答得毫不避讳:“反正说保护你也不会信。”
“保护?”陈东实摸了摸肚子上的刀疤,斜过脸看着他冷笑:“两个月前才拆完线,鬼信。”
“既然人已经安全到家了,我就先撤了。”梁泽快速抽回警服,穿回到自己身上。下车前,他像是忘了什么,扭过头来提醒,“别忘了每天一枚氯雷他定,治你身上的小红点,别以为过敏是小事,那玩意儿严重起来,会死人的。”
“看不出你还懂医”陈东实抬眼嘲讽,“关心我做什么?我死了就死了,跟你有个屁关系。”
“你少说这种疯话。”梁泽瞪了他一眼,“砰”一声重重合上了车门。
“喂——”车里探出半个脑袋,陈东实向前头人招手,“到都到了,不上去坐坐?”
“不坐!”梁泽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拜拜”动作,步伐潇洒。
“真不坐假不坐?”陈东实不甘心,露出整颗脑袋:“我家有DVD,上回说好的,去我家看电影,骗人是小狗。我女儿说的。”
梁泽垂首一笑,这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僵持了两个月,终于有了些回暖,谁说男人不小心眼来着?
进了门,比上回来整洁许多。看来陈东实没少进步,要不是提前知道这是陈东实的家,梁泽还真以为是自己走错了门。
“拖鞋在玄关下,你自己穿。”
梁泽从一排拖鞋里随便挑了双,脚码刚刚好。
“是挺合适”陈东实愣了下,如果他没记错,这双鞋是自己买给李威龙的。陈东实家的鞋柜里常备一双他的拖鞋,他没想到梁泽不仅和他长得像,连鞋码都一样。
梁泽踩着拖鞋,百无禁忌地在屋内闲逛了一圈,像是领导视察般,检查着屋里的角角落落。
不错,维系得很好,看来某人还是要脸皮的,不至于像上回那样,整个房间乱成垃圾场。
“坐吧。”陈东实给他沏茶,“碟片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我这儿片子不多,你看有没有你想看的。”
梁泽随手翻了翻,大多都是他从前爱看的片子。准确来说,都是李威龙爱看的。陈东实搬了十几次家,但这些存在过的痕迹一直都还在,他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留住李威龙。
“就这吧,”他晃了晃手里拿着的那张光盘,依稀念出包装封面上的字,“叫什么,《蜀山传》?徐克拍的。”
陈东实端来两杯茶,又备了些坚果点心,家里没别的能招待,但也不能太寒酸。
“仙侠片儿?”梁泽咀着手头的南瓜饼,看着片头张柏芝的绝美侧颜,顺手将灯摁灭。
屋里顿时只剩下电视机和DVD发出的光,单一地投射在两人脸上,连粉刺、毫毛都清晰可见。陈东实的侧颚轮廓涤荡在红黄蓝绿交替的电视屏光芒里,自带一层雾化蒙版,空气中流动着暧昧的隐形羽毛。
“这飞天,太帅了吧!”陈东实忍不住赞叹。
梁泽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了一点,眼角余光尽落在某人身上。那故事说的什么,他一字没听,他只记得,眼前人的侧颜好看过张柏芝,好看过屋子里的一切。
“你变.态啊,干嘛一直盯着我?”陈东实抓起一把花生,朝他脸上扔过去,“你这样看着我,感觉怪怪的。”
梁泽收起那略微逾矩的眼神,低头吭哧:“看看也犯法?只是想多看看你而已”
“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陈东实把玩着遥控器,他的心似乎也不在电影上,“我让你不联系你就不联系了是吧。”
“你不也没联系我”梁泽抬起头,轻轻推了他一下。
陈东实说:“拆线那天我一个人去的,可疼了,那医生下手没轻没重,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几岁?”梁泽扬起脸,似富家少爷般,调笑着摸了摸他的下巴,“这点痛都受不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你就埋汰我吧。”陈东实怒其不争地甩了甩头,轻笑两声,“算了,我懒得跟你计较。”
“你不怪我吗?”梁泽主动提起那件他们都不大愿意面对的事,“我先前跟你吵得那样凶,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又两个多月没联系你,你不恨我?”
“恨,”陈东实倒也坦诚,露出老实人惯有的呆滞表情,“但也都过去了。”
“真的?”
“真的。”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梁泽一把将人抱住陈东实,喜不自胜,“陈东实,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好了,”陈东实轻轻挣开某人的怀抱,憨憨地笑了笑,“你也别多想了,我没那么小心眼,才不会那么记仇呢。”
“嗯!”
梁泽兴致满满地点了点头,将剥好的花生和开心果全部推到陈东实面前,听到陈东实这样说,他这才安心百分百投入到电影里。
一旁的陈东实垂眼瞧着,神情玩味,眼底微光一闪而过,如暗夜飞刀,猝不及防。
原来警察也这么好骗啊。
第030章 Chapter 30
成年人的和好往往就在一瞬间。
从陈东实家看完电影出来的那一刻, 梁泽就决定,他们已经回到了从前。
路是跳着走的,原本三步走完的台阶, 被他合成了一步。梁泽记得小时候常玩一种游戏, 叫“跳房子”, 用粉笔或树枝在地上画出不同距离的格子, 别的孩子最多只能跳两三格,而他腿长, 一举能跳五六格。
良好的体格很快吸引了学校老师的注意, 梁泽从中考后, 就逐步脱离了文化课, 成为了一名田径生。那年市文化节办话剧表演,他涂着大红脸,演一位屠龙的勇士, 翻越刀山火海拯救公主的俗套剧情, 也是在那一年, 他在同学录里写下立志做一名警察的心愿。
多年来, 他勤勤恳恳, 奋战在缉毒第一线,同穷凶极恶的毒贩撕咬周旋。那时他单纯地以为,那些阴沟地渠里的丑恶嘴脸就是他人生中的“恶龙”。可等他“再一次”活过来,脱胎换骨一次, 以梁泽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座城市, 他意识到,陈东实才是他心中难以战胜的那只龙。
最强大的敌人不是你的对立面, 而是就在你身边。他是你组建不死铁躯的软肋,是你通神之路上无法消除的弱点。
梁泽什么都知道, 李威龙什么都知道,却一样心甘情愿,任这支爱欲之箭射入心脏,穿进皮血,哪怕再死一次,哪怕
真的无法回头地死去。
“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现在就是这种态度吗?”曹建德在例行周会上将人驱尽,会议室里只剩他和梁泽,“我让你离陈东实远一点,监视陈东实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你现在的任务是尽心潜伏在马德文身边,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
“再给我点时间,”梁泽将头压进黑影里,语气平平。昨晚离开某人家有些晚,他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赶来开会,实在提不起太多力气。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联系他了。昨天也是事发突然,他遇到了危险,难道我真的可以见死不救吗?”
“不是说让你见死不救,”曹建德放柔了些口气,耐心劝诫,“而是他不应该让你来救。”
“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叫人。”梁泽抬起脸,“啪”地一声合上原本摊开的文件夹,“总而言之,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师父,您就别替我操心了。”
“好好”曹建德自嘲般笑了笑,“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好徒弟,现在连我说话都不顶用了,你是铁了心要让我们数年来的计划都功亏一篑是吧?你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我没忘”梁泽目光隐忍,似有不可摧毁的坚定,“但我也会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好陈东实。”
“你跟他真是一模一样,”曹建德盯着梁泽的脸,由衷感慨,“一样地犟。”
没等梁泽发话,他又放下茶盅,掏心拿肺地讲:“当初你那群战友是怎么死的,那六七十号无辜群众又是怎么命丧火海的,如今那些无字碑就竖在博格达的烈士园里,你在陵园守了那么多年,每一天,每一夜,不是痛定思过,不是忆旧思新,难不成都在想着陈东实?!”
“我没有!”梁泽大手一挥,少有地在曹建德面前失了态,等他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于激动时,又悔了。
他愤恨道:“我没有忘记身上这二十八处烧伤,没有忘记那四刀,刀刀致命的重创,我没有忘记西伯利亚的那场大雪,也没有忘记汽油浇在身上,皮肉烧焦的味道。我在博格达隐姓埋名、韬光养晦的四年,从来没有忘记这些置我于死地而后生的痛苦!可是,这四年,也是我对他最亏欠的四年,如果我真的可以做到无情无欲地执行任务,那我跟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贩有什么区别?!”
“那请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曹建德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字字诛心,“你有没有想过,陈东实如今对你的爱,我是说对梁泽的爱,不是对李威龙的爱,比得上你作为李威龙,对他的爱吗?”
市监狱所大门,晴。
陈东实捏着那张泡水发黄的名片,站定在防护栏前。树影遮住他视线,使他无法看清门上的字,陈东实往旁边挪了点,手上烟一抽完,他立刻朝里走了进去。
遥想上一次,自己来之前还反复踌躇,思量了大半个月,如今却是另一番心境,像是回自己家一样,熟悉得有些淡然,甚至麻木。
“你确定要见他吗?”负责引见的狱警做着最后确认,“这次可没有曹队的批示。”
“没事,我想好了。”陈东实微微一笑,对那人说:“您就当是私人探访,我是犯人朋友就好。”
“也行,但注意控制时长,老规矩,你只有十分钟时间。”
一扇铁门缓缓打开,陈东实走进安检室,搜完全身后,被带到会面厅。
长长一排柜台,像银行一样,里外用玻璃罩阻绝。旁边坐着三三两两的案犯家属,同另一头的犯人们聊着体己的话。陈东实不动如山地坐在凳子上,等待独属于他的那位“老朋友”,那位曾击溃他理智,让他几近疯狂的老朋友,王肖财。
“你还有胆儿来?”小半年不见,王肖财愈见消瘦,可见他在里面过得也并不轻松。
没有上一次的一击击破,这一次的陈东实,冷静到可怕。他如机械人一般,拿起话筒,对着里头似有似无的细喘声说:“你错了,李威龙还活着。”
王肖财面色一僵,很快被强作的镇定掩去,他诡笑道:“怎么可能?他活生生死在我跟前,被我捅了好几刀,人都被烧烂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没必要骗你,”陈东实拨弄着电话上的纸标签,神色平稳,“他现在就在乌兰巴托,也就在缉毒大队,改了名,换了姓,叫梁泽。”
里头一片山雨欲来。
陈东实就着细微的电流声,回味着刚刚听到的自己的声音,经过电导线与播音器的过滤,原本浑厚的音色多出几分沉稳。
无需他多言,玻璃罩里的人自能体会到这一番姿态,和前一次的狼狈落败不同,这一次交战,陈东实稳坐上风。
“听说你还有半个月就刑满释放了?”陈东实不经意地笑了笑,透过厚厚的玻璃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看着过去的仇人还活着,你应该很难受吧?”
“为什么要告诉我?”王肖财扯了扯下沉的嘴角,露出一脸不知是愁是笑的苦相,“他不是你的心头肉吗?你告诉了我,不就等同于将他置于险地?你就不怕我出去以后”
“想做什么是你的事,”陈东实迅速摁断通话,想了一想,自语道:“什么都跟我没关系”
梁泽,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出来时天下起大雨,变天比变脸还快。陈东实没带伞,在门口站了好久,仍不见停。
里头人出来送伞,让他不必着急着还,陈东实没要。他想的是,这雨真好,雨中扫墓,才显得诚心可鉴。
半山陵园自打十二月起,改推起冬令时制度,不到三点就关门。大部分扫墓的亲属家眷都选择避开冬季,他们也只有在清明、中秋等节日想念逝去的亲人,不比陈东实,风霜雨打,眷念如旧,李威龙去世这么多年,陵园就是陈东实的第二个家。
雨水蔓延在台阶上,经登山靴踩踏,溅射出无数水花。长阶直通丘坡的最高处,风中松树针飘散,整座山包晕染出一层灰青色的冷调。
陈东实慢步在雨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他一手插兜,一手持花,咆哮的风吹乱他的头发,雨水浸透衬衫长裤,如磁铁般吸附在躯干上,将他包裹得不留余地。
“威龙我来看你了”陈东实站定在墓碑前,目光炙热而鼎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威龙”
满园风雨招摇,无人应答。
“我想你一定听得见对不对”陈东实蜷膝跪下,如信徒般伏倒在坟前。
石碑上,逝者容颜依旧,还残留着些许晚秋剩下的枯银杏叶,陈东实轻轻将它们择去,一下下擦拭着上面的裂痕,“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伤害别人的事,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同样地寂静和沉默,风声、雨声、鸟鸣声交杂,唯独不见那声他所期待的“会”。
“我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一个一个简直和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陈东实苦涩地摇了摇头,从地上爬起,雨水模糊了面庞,“曾经我也以为那是你再次回到了我身边,直到”
他撩起衬衫,露出肚脐眼上方那道刺目的疤痕,眼神深邃莫测。
“可他终究不是你啊!”男人狠狠抹去脸上的水,“哪怕你们长得一样,同样喜欢吃冰,同样好甜口,穿一个码数的鞋可不是就是不是他永远也替代不了你威龙他永远也不能替代你!”
天空一道闷雷闪过,银白色的电光乍见男人抖乱的睫毛,将他的整张脸照得煞白。
“你从前总说我脾气好,心也善,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容忍不了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所以这次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我要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去品尝我所经历的所有痛苦……”
所有。
所有……
所有!!!
陈东实微躬下身,吸了吸鼻子,将手上那束花放在了墓碑前,对着碑郑重地拜了三拜。
雨还在下,今冬湿气漫长,只是身体再冷,终不及那一夜在病房里所感到的那般彻骨心凉。
梁泽不会真的蠢到以为他在自己家看了部电影,两人就会回到从前那般谈笑风生的日子里去了吧?血热的人,只要被痛伤过一次,就会转化成成倍的冷冽。先将你狠狠砸碎,再对你施舍一些自以为是的好意,就真以为能和好如初吗?
真是可笑。
陈东实如幽灵般飘回到车上,待擦净身上水渍后,将目光停留在半开着的夹板上。
里头堆放着成日用不到的杂物,有加油卡、风油精、创口贴、钥匙串,还有马德文给自己的那把枪。
陈东实面无表情地抽出那把手枪,配套的子弹匣,沉甸甸一盒。
他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凑近鼻前,似美味般嗅吸着金属的味道。那是一把全新的便携式手枪,体量纤纤,小巧玲珑,对于陈东实这种从没摸过真枪的人而言,握在手里,有一种翻山倒海般的禁忌的痛爽。
“我想通了,”陈东实举起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我答应你,监视梁泽。”
“这个时间有点久啊,”那头的马德文语气堪堪,“两个多月了,才想通,怎么,终于认识到,他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李威龙了?”
“那我能得到什么?”陈东实咬了咬唇,见车前有人走过,下意识将枪放回到原处,“你是懂生意的,既是生意,就要有交换。我替你监视他,我能得到什么?”
“你想要什么?”马德文语调轻快,“张个嘴的事。”
“我要钱,好多好多钱。”他的目光落在童童的照片上,“大概要多少,我也不知道,左不过能将一个孩子养大所需要的钱。”
“你不是贪财作恶的人,”对面顿了顿,说:“告诉我,真的至于如此?”
“我只帮你监视,告诉你他每天都在干什么、说了什么。”陈东实咽了口气,另一只闲着的手,扶在刹车杆上隐约颤栗,“别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想参与,也别让我参与”
“可以,”马德文一口应下,远比想象中爽快,“那那把枪”
“留给我吧”陈东实复又抽出那把还没装上子弹的手枪,对着车前镜里自己的眼睛,摁下扳机,“就像你说的,必要时候,我可以替你杀掉梁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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