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我会回家
时青寻心起了一分很隐晦的闷闷怒意,并着无奈。或者说更像一种疲惫的无力,觉得他怎么又开始了。
“玉兔早就离开广寒宫了。”耐着性子,她告诉自己,她没打算吵架,所以别质问。
哪吒微顿,抬眸看她,一会儿后,像是反问一样,“是么?”
星河比广寒宫的月色还明亮,浸染着两人的衣角,像一道怪异的鸿沟。
两个字被他的薄唇这样吐出来,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时青寻渐渐了解他,她微微瞪大眼睛,有些愕然,还就真听出了情绪。
信或不信,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其实早前就觉得玉兔的事让他耿耿于怀,可他不说,在此刻忽然这样呛她一声。
哦,当然,他也的确不信玉兔不在。
他这种反复怀疑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影响到她了,时青寻呼出一口气,叫自己稳住心神,他会阴阳怪气的,她早就知道。
面对猴哥,他不就老是阴阳吗,只是没有对她阴阳过很多回而已。
“我没有想回家。”还是说正事吧,时青寻心想,“你也去过观音那儿了,听见观音说什么了吧?你不该质疑我。”
少年默然一瞬,轻轻“嗯”了一声。
“所以这个事不要再提了。”
“……”
“我和你说。”觉得这件事告一段落了,她下意识瞥了眼广寒宫,由于怕“月昙”还在,难得显出一分小心翼翼,“我刚刚……”
贴近的距离里,忽然,时青寻又听到哪吒轻淡开口,“可是,你曾经为他送过花灯,不是么?”
时青寻一怔,反应过来他还在说玉兔。
她偏头,似不能理解般看着他,但是她打算忍住,低声对他道:“哪吒,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那时是我们一起去买的呀,而且我也不止送了他,我还是用你的名义送的。”
少年似乎若有所思,半晌,唇角的弧度有些自嘲。
他在看广寒宫,又好像透过广寒宫在看更远方,看到了更多人,看到了更多耿耿于怀的事。
“是啊。”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无力的别扭,“不止送了他,所有你在意的人都送了。”
“……”她真的有点不理解,说不出话了。
“寻寻,你总在顾念着每个人,每个人你都想顾及到,体恤到。但这些人会不会最终都是过客呢?一旦你有了离开的想法,所有人都无法让你停留……”
“我不想和你吵这种事。”时青寻打断了他的话,“我感觉你带着很深的情绪,为什么,还是因为朱紫国的事,可是观音不是说清了吗?”
“可千年前,你的确回去过,离开了,不是么?”
她的身子僵了僵,蓦地抬头看他。
星光越发盛,咫尺之距,好像也会把人拉得很远,让她觉得他有点遥远,不是很想靠近。
“你什么意思?”敖丙的一点挑拨离间,能叫他这么在意,执着这么久?
哪怕都从观音那里求证了,还揪着不放。
还有,他是背着她去求证的,难怪当时走的那么匆忙,求证完还要问观音有没有让她回不去的方法。
她心里不是没气。
只是曾经面对过他类似的模样,当初两个人因为红孩儿挑拨赌气吵架,就和现在差不多。
时至今日,走到今日。
时青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更信任他一点,他可能心里并没有这么极端,就是一时生了气而已。
但他这番话说出口,她觉得她把一切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啊?”星河中的潋滟星子倒映在她略显出一抹青色的眸中,她偏头,微光轻荡。
她觉得不解,“我明明都和你说过了,我更喜欢这个世界,我没打算回去——是我当初走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话吗?”
“……”哪吒不肯回答。
他从前就不喜欢说千年前的事。
于是时青寻欣然接受了金吒给她的手串,起初是没那么在意往事,后来在意了,她就干脆自己主动回忆,并在后来下定决心,把能说开的事都说开了,唯一还剩最终她是怎么回去的没说明白。
而这好像是最令他揣揣不安的点。
有时她会不经意提到,想要提前知道,可哪吒总是神色复杂,不想回应。
此刻也是如此。
时青寻蓦然间觉得有一丝心烦意乱,敛下眸,耐着性子与他道:“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立场,不是别人说一声‘我要回家’,你就得去这样认为。还是说,你就是觉得我会回家……”
这声“我会回家”,却好像又触及到了他的雷区,他的神色猛地一震,抿起唇,轻轻点了点头。
“对,我是认为你会回家。”
时青寻错愕地看着他,是真心开始无奈起来,“为什么……”
“你总有自己的判断,总有自己的立场。”她说的话被他还给了她,他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挫败与怨,但很快,怨气消逝,唯余一种难言的无力。
“可我没有,我所求的从始至终不过一个你。可在昔年,我苦苦哀求你带我走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听……”
天河的波光交映在少年眼中,似晶莹的泪,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与惶恐,一种隐藏在他心下好似难以阻止的后怕。
源自她总是看似有情,实则最为干脆的,不容置喙的决定。
“哪吒。”她看着他突然开始的怨怼,忽然的,她打断了他的话。
在这一刻,看着少年越发愤懑,越发不甘的神色,她心里有了一个有些荒唐、可好像真能说得过去的想法。
“千年前。”她看着他的眼睛,试图看出他眼中更多的情绪,“……我是不是根本没有答应过要和你在一起?”
一瞬间,少年浑身僵住。
那双乌墨般的眸掀起惊涛骇浪,夹杂着慌乱与不安,甚至还有恐惧,他想看她,可是眼皮在颤抖,好像不敢看她。
星光荡漾间,微澜的光影渐渐模糊了两人的眼。
时青寻也在怔愣。
这样,好像很多事就能说通了。
为何他总是反复怀疑,总在揣揣不安,先前可以说是因为她没有和他在一起,他担心她不喜欢他,可如今他们都在一起了……
他仍有不安,他甚至好像害怕她彻底恢复记忆,每每提起,他总爱回避。
“但是……”她叹了口气。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啊。
“——你总会想起一切的,对么?”哪吒的眼眶渐渐真有些红了,不再是星河的倒影,那双凤眸微挑,看向别人时总是犀利且淡漠的,可看她时从未如此。
可现下里,面对她,他眼底是深深的挫败,一种到头来仍无力阻止的不甘。
他垂下眸,看着她戴着缠金莲玉串的手,那玉串和他的不同,是佛祖有意授之时青寻,与她的血肉融于一体,他取不下来。
想了想,时青寻嗯了一声。
她也微微低头,看着他右手上的玉串若有所思。
“到时候,我是不是又无法阻止你了……”他在轻喃。
“不愿意我想起来么?”她反问,“回忆总归是回忆,永远陷在过去,你就无法不能憧憬未来了。”
未来不该是比过去更美好吗?
那串原本用来限制他行动的缠金莲玉串,原本用来扼制他恶念的禁制,自某刻起,再也没有过动静。
他其实在慢慢变好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
——他需要一个契机,让自己意识到。
“哪吒。”见他仍没动静,她悄然轻唤他,仰起头,看着少年仍无法控制的情绪,她将声音放得很缓,想让他听得更清楚些,“可是这次我没想回家啊,而若我真能回去,我一定会带上你一起。”
是回应他先前的话。
他说,他曾苦苦哀求过她,让她带他回家。
就算当年没有答应过和他在一起,但此刻的心是不会变的,她意识到了这件事。
一切的一切,从重生后与他相识,到允许他的靠近,直到两人在一起,都是她一次又一次确定了的。
“若是你只能一个人回去呢?”
怎么还来!时青寻的怒气又被挑上来了,她声音变冷了,“要么不回,要么我自己走,你再这样说,我现在就走。”
“……”
这丝怒意也让她意识到了——单纯这样干巴巴的说,他不会信的,他真的需要一剂猛药定一定他的心。
本来打算告诉他的事,时青寻突然不打算直接告诉他了。
但她会等他自己选择那个答案,等他好好坚定自己的心,再选出那个答案。
——要向前看,还是往后退。
她打算走,可才迈出脚步,又迟疑一瞬,交代了最后一件事。
“我是真没想到,你还在惦记着玉兔的事,我本来以为我已经说清楚了的。”
他的眼尾红了,顿在原地迈不动步子的少年,一如既往无措而沉默不言,又仿佛想挽留她,“寻寻……”
“或许,你还有其他耿耿于怀的事。但下次,我希望你直接告诉我,心平气和告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以埋怨的口吻说出来,好不好?”
她只是这样说,旋即重新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累。
现在就一个字,觉得心很累,又累又无奈。
还有一种莫名空虚的平静。
时青寻回去了瑶池。
哪吒最终还是迈开步子来追她,但他想跟的脚步还显得迟疑,遥遥与她保持着距离,他仍在忧心她生气,仍在害怕着所谓最终的结局。
他一直陷在过去。
她的眼神略略瞥回去,自己也分不清是想等他,还是叫他离开。
最终,他伫立原地半晌,自己离开了。
时青寻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也不是真想和他冷战,想了想,她走去瑶池边自己的工作室里,摸出了纸笔。
——因为她要交待的事比较长,小莲花上恐怕写不下了。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后,应该花了有一会儿功夫。
又在信上附着那片沾染了敖丙气息的花瓣,她给自己的信一连施了好几个诀,确保半路不会被人截胡,才放心注视着信飞去了云楼宫。
冷战,但冷一半。
她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有点冷的想法。
那应该不算冷吧。
此刻,天色越发浓郁深沉,却有一个稍稍压低的清脆小奶音呼唤她,像是怕夜半打搅了她一样。
“青寻,青寻,你在吗?”
月光下,瑶池畔,孙悟空的金色毛发渡上一点微微的亮,像是莹蓝的水波粼粼,将他整个人难得显得有几分深沉,还压抑。
时青寻微怔,好像不是显得,她站起身来看他,察觉猴王面色严峻,是稍有的忧愁。
“在呢。”她拨弄了一下岸边的莲花,弄出了动静,朝猴哥招了招手,“你怎么了?猴哥。”
第122章 不祥之地
孙悟空耳朵动了动,一双锐利清亮的眸因为她应声,稍微化开了一点严肃。
他一下窜至她身边。
时青寻正蹲在莲叶上,此刻站起身来,看见猴王眼底的那点凶煞戾气渐渐散去。
面对自己人的时候,猴哥总保持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和善。
但她还是有些愣了,毕竟猴哥从来没这么严肃过,她心里隐有担心:“怎么了猴哥,半夜来寻我,有大事吧?”
“算得上一桩挺大的事儿了,这一难不大好过,而且俺老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孙悟空点了点头,眼中复起一点忧虑。
时青寻偏头看他。
孙悟空将遇到的事解释起来,原是师徒一行人行至了狮驼岭。
狮驼岭的确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此处山水险恶,峰插碧空,高耸陡峭,一眼看去天边似飘着红雾,连空气里都隐隐飘动着血腥气。
是个极显著的不祥之地。
可取真经就是要历经磨难,哪怕晓得不祥,也得硬着头皮走。
“也不止是俺老孙觉得怪。”孙悟空语气一顿,“一至这狮驼岭,连小白龙师弟都有些躁动,后头果然遇上了厉害妖怪……”
时青寻的面色也微微沉了一分,敖烈也觉得奇怪吗?
敖烈为何会觉得怪?天生灵物对危险的预知,还是……有同类的气息?
她若有所思起来,但一边还在认真听着孙悟空的话。
“那岭上原是三个妖怪结义勾结,拥妖兵四万八千,在那儿为非作歹,无人可管。俺老孙才到时,太白金星就来报过信儿,后头俺老孙又与其中两怪好一通纠缠,也才不过行路了一半,险,还是险了。”
孙悟空言之自己先是打听清楚了三怪的名儿,分别为青毛狮子怪、黄牙老象、大鹏金翅雕,依次按兄弟排列,大魔和二魔在岭上,另外的三魔他还未见到。
“过了狮驼岭,还有座狮驼城,真是好大的威风。”孙悟空冷哼了一声。
八百里狮驼岭,的确是威风。
时青寻记得,这几乎是原著里明面上妖群数量最多的一次,狮驼岭已经不单是一个妖怪巢穴那么简单,几乎已经是一座妖怪城,从山到岭,从城到镇,极难撼动。
饶是昔年孙悟空在花果山称王,也没有闹过这么大动静。
“不过,俺老孙已差不多将其中二魔彻底打服了,只待晚些时候进城。”
说起这个也有些艰难,孙悟空在狮驼岭折了三根救命毫毛,就是昔年收服小白龙时,观音授予他的那三根。
因着其中三魔的一件至宝阴阳二气瓶,那宝物不可谓不厉害,搞得他一次性用光了。
见时青寻随着他的讲述皱眉,猴哥又放松了笑容,想叫她轻松些,他说起自己领导的“狮驼岭事变”和“放狮子风筝事件”。
时青寻听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已经明白了过来他来干嘛的。
“猴哥是想上天找哪吒帮忙?”
狮驼岭一难,其实她自己记得也还算清楚。
因为确实是很凶残且复杂的一难。
或者叫四难。
横跨狮驼岭八百里,唐僧师徒一共经历了路阻狮驼六十一难,怪分三色六十二难,城里遇灾六十三难,请佛收魔六十四难。
路阻狮驼便是说这山险恶,太白金星报信劝取经团不要冒进,干脆不要前进。
怪分三色差不多就是猴哥讲的,他先是跑去煽动了小妖们集体跑路,后玩太嗨了不慎被宝瓶装进去,用了三根救命毫毛才逃脱,又钻进狮子精肚子里好一通折腾,在他肚子里牵了根猴毛当风筝。
而后,妖怪诈降,猪八戒不慎被抓,但也算有惊无险,猴哥彻底把两怪打服,叫二怪抬了轿子送唐僧进城。
此难中的妖怪有本事,这是毋庸置疑的,更凶险处在于互相勾结,诡计横出,多次反悔。
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差不多就狮驼岭这个情况。
三怪利益捆绑,沆瀣一气,其中尤以三魔大鹏金翅雕最险恶。
后头两难便是由他而起,在狮子精和白象精心生退意时,他怂恿组织了又一次恶战,假传谣言说唐僧已经被他吃了,猴哥信以为真,跑去找了佛祖哭诉。
不管是向佛祖撒娇也好,还是真心以为师父没了也罢,总之最后,猴哥甚至说“当年闹天宫,称大圣,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注1)
“是啊是啊。”被时青寻看穿了心思,孙悟空挠了挠手,“小莲花没在忙吧?俺老孙想请他一块来……”
西游项目接近尾声,猴哥已经非常懂高效工作、统筹协调、借力借势的道理了。
要说去请旁人协同工作,总得要有个契机,例如要降雨就找龙王,要杀蝎子就找昴日星官,要抓蜈蚣就找毗蓝婆菩萨……
但时至今日,找哪吒,已经不需要这些契机了。
哪吒已经有多次陪同经验,而且中途不会活没干完就跑,非常适合这种长途保驾护航工作,毕竟取经团马上要进城了,但进城还有个三百里。
时青寻也觉得猴哥想的挺对,哪吒是个合适的人选,但是……
她微微顿了顿,心里忽然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想到自己送出的信,她道:“猴哥,要找他,直接去云楼宫找就好了啊。”
“那不是怕小莲花不答应吗,他只听你的话。”果然,猴哥摆了摆手,随口道。
这话没有错,可就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时青寻眼神越来越复杂。
她心里其实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就像西行取经才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她就和哪吒说过——
她希望他做的所有事,都是出自他原本意愿的,而不是带有极强顺服倾向的。
浓情蜜意的时候,谁都希望对方百依百顺,可比起百依百顺,时青寻心底理智的心愿,其实是希望对方能凡事都按照自己的心走,如此才算好好生活。
不是顺从,不是委曲求全,不是她说一个字他就立刻答应,不是哪怕压着委屈,压着埋怨,压着不甘,也心觉一切甘之如饴。
他太害怕失去了,乃至哪怕不情愿的事也要说好。
……或许那天,他并不希望她将花灯送人吧。
时青寻心想着,其实若是他不希望,本来也就是件小事,她就不送了,可是他没有说,她也没意识到。
而且这样,大家心里都会有负担。
“猴哥,我觉得你要不试试自己去找他?”呼出一口气,时青寻最终这样道,“你们俩也是朋友了呀,好几次都是他主动提出来要帮你的。”
孙悟空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他反而是问道:“青寻,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时青寻微顿。
“朱紫国的事儿还没解决?俺老孙看他走时就不大开心。”孙悟空倒也没强求她非要去云楼宫,“没事儿,俺老孙自己去找他也行,他应该会答应吧。”
猴哥惯常随意,而且开朗,此路不通就拉倒,找不到帮手也不是不行,反正天上还有护法盯着唐僧。
“没吵架。”时青寻摇头,想了想,她又拜托了一下孙悟空,“你去的时候,帮我问问他有没有收到我的信,要帮我确认他收到且看过了哦。”
孙悟空嘻嘻一笑,“用信哄小莲花吗?其实俺老孙觉得,你直接抱着他的头闷亲一顿?说不定他就好了,小莲花娇得很,缺人疼。”
时青寻哑然失笑,却也若有所思。
“下回我试试吧。”她道。
她心里知道,哪吒没那么容易好,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想什么都比别人多。
可孙悟空真的提出了一个更简单、更加至情至性的思路。
是一种纯靠理智不能得到的思路。
“走嘞。”孙悟空朝她摆手。
时青寻又叫住他,“猴哥,找完他记得再回来找我,我有点事要去趟广寒宫,就算他不和你去,我和你去,成不?”
其实她有点担心孙悟空会觉得她弱。
“成啊,那过会儿俺老孙再回来找你。”怎料孙悟空很爽快就答应了。
他甚至还看出了她的心思,迈出去的两步收回来一步,笑着看她,“怎么,小青寻,觉得自己不够强帮不上忙?”
“是有点担心。”
“别妄自菲薄,一路上你帮我们的忙更多。”孙悟空摆了摆手,保持适当社交距离,但话是暖的,“而且小莲花也说过啊,你强的很,能单挑红孩儿的花,先前不是还和六耳过招了么?说上来就是也能和俺老孙过许多招……”
孙悟空在夸夸她,但时青寻有一瞬恍惚,她轻轻眨了眨眼,想到哪吒还真这样说过。
说过她不弱,也从来不会阻止她去做想做的,甚至还会鼓励她去和妖怪打。
——那些总不是刻意顺从吧。
他是真心的,和她一样,也真心希望对方能变得更好。
“那就这样说好了。”时青寻心里泛起了很深的涟漪,她也向孙悟空摆手,“晚点直接广寒宫汇合吧,你脚程比我快。”
“成。”
*
目送成长了太多的猴哥离开,时青寻没有久留瑶池,她写完信本来就打算走了。
方才因为不想打草惊蛇,她是直接顺着月昙心意走出广寒宫的,还没彻底缓过神来时哪吒又来了。
一来二去,搞得她没机会去确认——确认月昙还在不在月桂园。
到底是真月昙还是假月昙,要确认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事,直接去月桂园走一趟就好了,所以彼时“月昙”半路拦截她,还特地把她带出来。
问题是,“月昙”就没有考虑一下她可以重新回去找吗?
她看上去很蠢吗?
又是要真身莲瓣,又是非不给她探查灵力的,一看就很假好不好,懂不懂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但是又怕月昙也和“假月昙”勾结,时青寻这次还叫了嫦娥一起陪同。
加上和孙悟空约好了,要是她迟迟不从广寒宫出来,猴哥会直接进来找的。
天庭治安也还不至于那么不好,能偷摸的把神仙给搞没了——哪吒的神奇云楼宫另说。
不然可能当时“假月昙”拿到花瓣,就想为非作歹了。
想通这些,时青寻走得很快,叫上嫦娥后直奔月桂园。
嫦娥有疑问:“你方才不来找她,这会子来找做什么?”
“找了,但我好像在你的广寒宫里碰见鬼了。”时青寻压低声音回答道,“碰到了一个鬼月昙。”
嫦娥:……!
眼见清冷但总是面无表情的绝色美人,她微瞠着双目,那双如月光剔透的眸总算有了一丝生动。
时青寻想笑,刚要继续开口,便见美人眼底闪过一丝狂热的光。
“当真?”嫦娥道,“孤魂野鬼么?听闻孤魂野鬼的泪能入药炼制百伤丸,你在何处瞧见的,带我去瞧瞧。”
时青寻:……
一心搞事业的女人果然不一般,她不会怕鬼的,她只会怕阻止她炼丹的鬼。
两人很快走至月桂园。
天色已然很深沉,好在月宫皎亮,月昙今日不知在想什么,竟然还未入睡。
一眼瞥见时青寻和嫦娥两个人来找她,不由得有一分意外,从正躺着的桂花树上下来。
“你俩怎么来了?”
“你方才在想什么呢?”时青寻问她。
月下,女子眉眼温婉。
百花羞的长相很柔和,小小一张瓜子脸,杏眸温婉,鼻梁精致,唇也是微翘红润的,看上去很惹人怜爱。
但月昙本身的性格却不是。
她张扬,甚至有些泼辣,恢复了记忆后,叫这张娇柔的脸也变得更加凌厉了一分。
和早前在广寒宫门前,故作温柔的那个“月昙”,完全不同。
月昙奇怪地瞥了时青寻一眼,似乎觉得她语气故弄玄虚,朋友间的调侃话便脱口而出了,“想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找我干嘛,我马上就要睡着了。”
时青寻哈哈笑了两声,“抱歉,打搅了。”
“所以来找我有什么事?”
“确认下,我的‘真身莲瓣’……”时青寻微微垂眸,基本已经了然,“有没有用到实处。”
“嗯?”月昙没有明白她的话,“什么真身莲瓣?你说你早前给我的?前阵子好像告诉过你了吧,我已经融合成自己的真身了。”
时青寻牵起月昙的手,对方十分温和地由着她牵了,没有一丝反抗,她感知对方平稳的灵力没有一丝紊乱。
她没有受人利用,也没受人胁迫,这事和她无关。
“方才给你的那片呢?”
“哪时又给我了?”月昙摸不着头脑。
这下,一贯对其余事不感兴趣的嫦娥,眼中也隐隐有了丝不解。
来月桂园之前,时青寻叫嫦娥作陪,但嫦娥向来少话,是故没有多问她缘由。
时青寻想了想,还是将大致的事与两个好友透露了。
第123章 人间炼狱
“猴哥,我在这里。”
伫立广寒宫前,时青寻向赶来的孙悟空招手。
孙悟空看见了她,一下蹦过来,几乎是一秒钟横跨天河,“小青寻,事忙完了?”
“忙完了,下凡去吧。”时青寻点头。
回想方才月昙和嫦娥担忧的神情,她们询问她是不是真把真身莲瓣给那个假月昙了。
她含糊没答,只说这个她们就不用管了,晚点要是对方漏了马脚,她会把后文带回来的。
——假月昙,也就是敖丙,在朱紫国沾染了他灵气的那片花瓣这样告诉她的。
他都有能耐跑来广寒宫,她怕万一谁说漏嘴了,那还是不太好。
但实则,彼时,她心里很平静。
因为她当然不可能拿真的真身莲瓣去涉险。
失去双亲,独身一人后的经历,让她逐渐学会明哲保身,不出头,更加多为自己考虑点。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而且……哪吒在她身边后,她好像无意识更放纵了些。
但除了那点放纵。
当初那片真身莲瓣给了月昙,她都是在月昙身边守了个把月,看着月昙逐渐将花瓣的灵力融合好,才放心让她上天的。
现在叫她直接给一个手都不肯给她摸摸的月昙?那肯定不成。
“忙什么呢?”孙悟空随口问了声。
时青寻还在看着天河,天河已然归于沉寂,不再有一个人影,她反问他,“哪吒没来?”
“俺老孙一连叫了他好多声,他才送了小莲花出来答应,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说不去哦。”
时青寻的步履顿了顿。
“他还在不开心么?”
“不晓得他。”
时青寻沉默了一会儿,复又跟着孙悟空往前走去。
孙悟空眼中的忧虑更甚,一直到他们出了南天门,他还是有点忍不住,关心一下这个一路走来终成眷属的小情侣,“你俩真吵架了?”
“没有呢。”时青寻摇了摇头,她感慨地看了孙悟空一眼,看着他眼底的担心,也明白他为何会这样的担心。
如他所想,她和哪吒,就算不说千年前的事,千年后,也是一点点走过来再确定心意的。
她是很慎重考虑过的,要好好和他在一起。
不是没有过争执,还有过误会,但反反复复的不确定后,最后确定的答案……
依旧是还在一起啊。
“没有吵架,不算吵。”她补充说明,“正事他会来的,给他点时间吧。”
孙悟空蓦然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对方眼中的深意,时青寻忽然心下也有一丝慌,她反问道:“猴哥,怎么了?”
“其实俺老孙觉得,你直接去找他……也不是个多差的主意?”
云间辽阔,浩荡,灵力在这里可以肆意发散,无所阻拦,任何心存诡计的生灵都无处遁形。
时青寻什么也没感觉到。
所以,她看着孙悟空,好一会儿,轻声解释起来:“猴哥,我本来也想过直接去找他的……”
“但是,我更希望哪吒做任何事,都是出自他自己的选择。”她看着猴哥那双澄然的眼睛,有一刻,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复杂了。
但她很快散去这个心思,只继续道:“千年之前,哪吒很多时候都没有选择的权利,可现在他有了,他已经是天庭的中坛元帅,威名赫赫,响彻三界,他应该有自己随心所欲的那点余地了。”
千年前,无论是李靖将他囚禁,还是……他所说的,她分明答应了他带他一起走,最后他却只能绝望地看着她离开。
那时,他都是无力而痛苦的。
——可现在不是了啊。
人要变好,首先要走出为自己设定的那一处囚笼,他不能永远困在其中,不能永远自我麻痹。
西莲苑后的那处小阁楼,不是他人生的终点。
“他总是在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是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在推动着他做这些事……我分不清他心里到底想不想,也不希望他这样。”
促使哪吒患得患失,反复质疑的心理,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道尚未治愈的伤痕。
她真不想看见他这样。
时青寻在心里想着,这并不叫好好活下去,他活的并不自在。
不过,她也是真有看出他在慢慢变好的,就像那日云楼宫前的坦诚,他自言的确想过要囚禁她,源于少时从父亲那里所感知的称不上爱的、畸形的感情。
但他也有极为强烈的自我意愿——他说他不想伤害她。
“小青寻。”孙悟空笑嘻嘻看着她,眼睛一转,没对她的话发表是对是错的看法,只佯装揶揄道,“你这是在训夫哦。”
时青寻一噎,她坦然摇头,“我也不知道把哪吒留在云楼宫,让他自己想通的方法对不对。我只带过……小弟小妹,没有带过男朋友。”
没错,现代的搬砖生活里,她也曾是个小主管,带过团队。
现在在瑶池也算区域主管,底下是有人的,但瑶池很清闲,一般大家都自我管理。
“试试呗。”孙悟空理解了男朋友的意思。
时青寻还有点心情复杂,她在回想孙悟空方才说的话。
直接去找他?她想了这么多,惦记了这么多,可是……
“不过猴哥,他肯定会来的……”
“哦?”
*
狮驼岭很快便至。
而且,饶是在云间穿行着,还未走到近处时,时青寻便一眼被那里吸引。
山林高耸,红雾冲天,突出的峭壁像一把伸进人间屠戮的利剑,令人看一眼就觉得不祥,心慌,狰狞而诡谲。
她看着看着,又看出一点熟悉感来。
这处,她和哪吒游历四洲寻找敖丙的时候,曾经徒经过的。但因为山林血气冲天,一看就是极危险的妖怪巢穴,最终她和哪吒决定不去硬闯。
找敖丙不是在云间扫荡一下山头那么简单,真要细致找,他们得破了这座山才行。
立在西处的山头,血气深重,罪孽缠绕,他们当时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萦绕着极强的因果。
有人会破这里的。
比如现在必行的西行取经团。
“小妹,这里有点吓人哦。”孙悟空难得站得离她很近,是个极明显的保护姿态,他抬起手,拦在她身前,手又微微往后伸,意图将她的身躯全部罩在身后。
时青寻也面色严峻地点了点头,她没有逞强,老老实实跟在他背后。
很快,她也明白了孙悟空所说的吓人——
拨开薄薄红雾,这些雾气是湿潮的,黏腻的,令人通体生寒,又觉得腥臭难闻的。
这都是蒸腾而上的血气,凝结而成,在山头久久萦绕,又化为了盘踞的怨气。
时青寻往山下看去,只消看了一眼就睁大眼睛,胃里蓦地反上一股酸,又被她强行压下喉间,可深呼吸导致再次吸入那股血气,惊起浑身一整片鸡皮疙瘩。
残忍、血腥、暴力,令人生理不适的作呕。
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怪当时哪吒护着她,难得有些强硬地,怎么都不肯让她靠近这边。
哪吒心知她讨厌血腥气,他恐怕当时就发觉了……
一座狮驼岭,半片尸山血海,骷髅若岭,骸骨如林。
山顶的妖魔洞穴前,干枯的人发如草垛堆砌着,又被践踏成蜿蜒在石阶上的毡片,其中还参杂着不少腐烂的皮肉,彼此黏腻交缠,恶心至极。
人筋与白骨耷拉缠绕在枯树下,骨如枯枝,筋却被日光晒得似白银亮灼,明晃晃的颜色,反射在血河中,晃得她眼睛有点疼。
“小妹?”孙悟空缓下声音唤她,“怕么?怕就远些看着,俺老孙先把八戒救出来。”
她震惊了一瞬,又很快叫自己平静下来。
实话说,怎么能不怕呢?
比起怕,更剧烈的是生理不适。可来都来了,她忍了忍,还是道:“先一起把八戒救出来再说。”
震惊之后,平静之后,她的心底下还是有轻弱又想在此刻被按捺下的痛苦。
她觉得怎么都不是滋味。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目睹这样惨烈的人间炼狱,第一次清楚意识到,一个这样的玄幻世界意味着什么。
弱肉强食,实则一直在这个世界反复上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她没有接触到而已,抑或是说,千年前她遇到过类似的事,可那太久远了。
“八戒就在后院吊着呢,那儿没这么恶心。”孙悟空拍了拍她的肩,叫她顺口气,“放心,妖魔的宝瓶已经被俺老孙打碎了,他们本身的本事也就那样儿,不必惊恐。”
猴哥自己已经和他们对手过几回了,估摸清了对方的能力,所以才放心叫她来了。
时青寻稳定心神,随着猴哥去了后院。
后院果然好多了,甚至说完全和狮驼岭前门是两个极端。
乔松翠竹,奇珍异草,亭台错落有致,山林尽有修建,瞧着幽静秀致,倒像个人模人样的地方。
将人践踏,又装成人模人样。
如此想着,时青寻又觉得有一点恶心了。
孙悟空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口气,二人一起变成小蜜蜂悄无声息钻去了一个小庭院里,这回时青寻倒没有再变错颜色了。
院里有水声,像一汩又一汩的波浪迭起,哗啦作响。
时青寻顺着廊桥看去,原是院子里放了口硕大的缸,缸里躺着猪。
正要上前,猴哥忽然又拦了她一拦,“小妹,不急救他。”
时青寻有些不解,此刻夜深,灵力轻微发散,能感知周围当值的小妖还在沉睡梦里,正是救人的好时机。
还等干嘛。
“这呆子先前见俺老孙被妖怪吞了,跑着回来分行李,沙师弟拦都拦不住他。”孙悟空想到这事就来气,“回回出了点事儿,就说要回高老庄去,俺老孙倒想知道,他到底是有脸还是没脸回去见翠兰!”
时青寻一噎,这是老生常谈了。
猪猪就是有这个出事必分行李buff,先前,偶尔孙悟空也同她说过这回事。
这会,两人虽是变成了蜜蜂,但时青寻看着猴哥那双翅膀,都快煽出火星子了。
——想必很气,这次他是真气狠了。
她斟酌开口:“猴哥想怎么做?”
孙悟空变的小蜜蜂在天上打了个转,他想到了,重新凑过来,与她密谋着。
“恰好哪吒还没来,且再等等他。”孙悟空道,“一会儿,你就变成……”
一小会儿功夫后,原地不再有小蜜蜂。
孙悟空化身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少年郎,脊背挺直,高挑修长,乍一眼看是很风度翩翩,时青寻穿着一身玄衣配合他。
“你不必说话,看俺老孙动作行事便是。”
一点轻微晃荡的锁链声响起,时青寻从对猴哥身形气质的惊艳,转变为看着他手上的铁链子有点默然,一时,心里哭笑不得。
白衣少年郎是少年郎,她还和他黑白配了。
——黑白无常配。
“猪悟能,猪悟能……”老戏骨猴哥开始捏着嗓子念台词了。
猪八戒在缸子里浮浮沉沉,恍惚间听见有陌生声音萦绕耳边,猛地睁开眼,“谁叫俺老猪?”
锁链哗啦,一下套住了猪八戒的脖子,惊得猪八戒“哎哟”一声。
“别吃我,别吃我,俺老猪泡了一夜都泡胀了,不好吃了!”
猴哥大玩捆绑play,可时青寻观猴哥表情,那是又气又好笑,又恨又怜惜。
此刻的八戒被泡得水灵灵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为大师兄,猴哥肯定心里不舒服,但又想着这猪永远不长记性,必须给点教训。
“还什么好不好吃的,无人要吃你这头死猪。猪悟能,你已经泡在缸里溺死了,还不快随我入阴司,来日转世还做猪。”
猪八戒:……
猪八戒愣了好半晌,直到猴哥撺掇时青寻来一起锁他喉,他复又小声哎呦,音量渐弱,哼哼唧唧起来。
“好阴差,好哥哥,放过我,你却不知我有个好师兄孙悟空,他与阎王交好哩,阎王定不会拘我。”
孙悟空笑嘻嘻看他,锁链拉得更紧了些,佯装阴恻恻道:“你却也不知,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莫嚷嚷,抬起你的猪蹄出来。”
猪八戒还在哼唧,“好哥哥,你是不知我师兄厉害,他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威名赫赫,诸佛诸仙是他兄弟,四海龙王供他驱使,下界这些个妖啊魔啊,见到他都要尿裤子……”
他一连叫了猴哥两声“好哥哥”,时青寻不由地诧异看了他一眼。
这么捧。
这般的吹捧,倒叫孙悟空有点不好意思,他手中的锁链松了一松,猴尾巴悄然飘忽忽起来,旋即他又反应过来,冷哂着。
“虽然你说的没错,但孙悟空如何威风与你关系不大。”勒紧绳索,猴哥轻哼,“我至多通融你两日,但要你破点财消灾。”
“好说好说!”猪八戒应道,“就在我左耳朵里,猴……好哥哥自己拿吧。”
他干脆到给猴哥干沉默了,只得继续佯装恶狠狠威胁,“莫想耍花招!”
“猪在你手,还能有什么花招。”
“……”
时青寻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笑,猪八戒就看向她,有点憨憨地,又有些迟疑问道:“是青寻仙子,还是哪吒三太子呢?”
“好呆子,原来你是早看出来了!”孙悟空眼睛一转,松了他的锁链,又看着时青寻,“小妹,定是你身上有莲花香,被这猪鼻子闻到了。”
啊,她有特意隐藏气息的,时青寻有点哭笑不得,嗅嗅自己的衣袖。
有吗?
变化术学到一定的境界,她早明白入戏时的细节有多重要。
况且昨日敖丙扮月昙,身上却仍有龙族的气息,才叫她很快注意,更是给她提过醒了,她鼻子微动,此刻并没闻到莲香。
“不是哦不是哦。”猪八戒解释起来,“不是青寻,是猴哥你自己!”
“嗯?”
“极少有人喊俺老猪法名,你个阴差好端端不喊我名字,喊我法名作甚?”
这倒是孙悟空自己的疏忽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好气且好笑,“瞧你这机灵劲,难怪出了事就想跑,全天下就属你这头猪最机灵!”
这师兄弟俩复又打闹起来,孙悟空半推半就给他松了绑。
时青寻一直都没说话,可她一直在观察,观察着这对师兄弟有趣的相处方式,她还恍然发觉——八戒还真成长了。
上回他和玉兔闹了不愉快,应该是真的有好好反思过,现如今,仿佛是敏锐察觉到了猴哥在气什么,顺势哄他。
“好哥哥,我的私房钱都给你了。”果然,猪八戒嘿嘿笑着,“别气了,分行李是俺老猪不好,那是真以为你没了,我想着没了那便走呗,去高老庄给你立块碑……”
时青寻咳了一声,提醒他,嘴快这事还得再锻炼锻炼。
“哦,是给你立座庙……”收到她提醒的猪八戒,赶忙纠正自己。
“闭嘴!”猴哥送了他一个暴栗,没好气道,“庙给你自己留着吧,不好好干,将来一趟取经路下来,真捞不着庙。”
折腾了半天,天色已初初明亮。
晨光熹微间,孙悟空看着天色,又看了看时青寻,还是忍不住道:“小莲花还不来吗?”
时青寻鼻尖微动,有些沉默。
“算了算了,一朵小莲花而已嘛。”见她沉默,反而是孙悟空安慰她,“吵架了就吵架了,咱们也不差他,小妹你也放宽心。”
时青寻看上去没有很失落,她似乎刚回过神来,方才目光发散地看着某个地方。
听到孙悟空的话,她顺势点头,“嗯。”
又帮衬了孙悟空一把,她施诀,在猪八戒还没彻底解开绳索的时候,就替他用术法将衣服烘干了。
随着自己的动作,衣袖间翩然袅绕着一股清冷的莲香,这是独属于她和哪吒之间的气息。
多数时候,旁人并不能察觉到。
第124章 生来之劫
“接下来杀去前山吧。”孙悟空开始安排下一步工作。
猪八戒又开始嘟囔起来,不是很想配合,“好哥哥,我被捆了一夜,此刻腿都软了,哪有力气杀去前门,依我看还是开了后门溜吧。”
孙悟空啧了一声,“没长进的,妖怪出尔反尔,不彻底磋磨了他们的锐气,叫他们八抬大轿抬着师父走,路上又暗地里使诈逞凶,如何是好?”
“咱们注意点就是了……”
“腿麻了是吧?那不然将你打死了,真叫你当死猪鬼飘着走。”
猪的哀嚎戛然而止。
却见孙悟空又怜香惜玉起来,转头看着静静站着的时青寻,轻声道:“好小妹,那妖怪还是有些厉害的,你就从后门溜吧。要知道,俺老孙自己的三根救命毫毛都折在这儿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音量微高,像忿忿不平的抱怨。
“哇,猴哥你偏心。”猪八戒听闻后,拿着钉耙,瞪大眼睛,“青寻仙子厉害着呢,俺老猪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你不叫她帮衬,反拖着弱弱的我……”
“闭嘴。”
“好嘞。”猪八戒道,“但青寻的确是小姑娘哈,还是走后门妥当,哈哈……”
好一波尴尬的自我圆场。
“好。”时青寻静静看着他们两个闹,笑了笑,她没有异议,点头,看着略显幽深的后门。
后山僻静,方才她和孙悟空从云间下来,大致能探查到后山的路上,连小妖都很少。
但猪八戒蓦然觉得有点奇怪,“呃,但是青寻一个人……”
“走了,别磨蹭了。”孙悟空打断了猪八戒欲言的话,似乎不容置喙。
“没事,放心我吧。”时青寻对着猪八戒轻笑,“后山幽静,倒比走前头看到那副血腥场景好。”
这个是真话,那样全方位实景的人间炼狱,真的会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她是真不想去多看一眼。
“唉,谁说不是呢。”一说到这个猪八戒又有共鸣了,同样沉重叹息,“俺老猪来的时候也被吓着了,这群妖魔太残暴了,就是因为瞧着胆颤心惊,打斗的时候才分了心……”
孙悟空用金箍棒推了他一把,将他怼去了前头开路,显而易见彻底准备动身的意思。
但临了,最后他却又回过头看了时青寻一眼。
他用一种意味深长、又沉重的语气道:“小妹,‘一人独行’,千万注意安全。”
时青寻回望他,再次点头。
*
日光初升,万物浮尘。
狮驼岭的后山与寻常高山并无区别,静谧又幽深,偶有小兽被风动叶落的声音惊动,才连起一片悄声悉索。
正值夏尽秋初,白露凝珠,红枫乍染,时青寻向林中静静探去,山间妖气近乎没有,蔓延的不过是晨间露珠,凉风清透,抚过灵识耳畔,带来沁人心脾的安宁。
唯有那丝薄薄血气,昭示着这里仍是个危险地带。
她走的很慢,单独行动还是让她有些紧张,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
晨光透过微尘,氤氲的血雾在足以照亮一切的太阳下无处遁形,透出诡谲的色彩。
时青寻忍不住眯了眯眼。
霎时间,微风过耳的声音变得响亮,似掺杂了一声微弱的龙吟,一个黑影猝不及防窜过幽静的林间。
她皱眉,这么快就忍不住了么?
左手里的长鞭挥舞而去,是下意识的反击举动,她右手攥着柳叶刀,想着等对方显出身形,好好来清算下他这么久以来的背后小动作。
“敖丙。”龙吟很轻,但她没听错。
对方因为她挥鞭反而躲了起来,他很警惕,可能是清楚并不能斗过她,很快龟缩回繁密的丛林里。
“都暴露行径了,这会子又装什么缩头乌龟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丛林,缓缓走了两步,“千年前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说我只是个凡人嘛,现在怕什么。”
对方不说话,再次将气息藏得很深。
时青寻的心沉了下来。
她本来是来碰运气的,没想到真能遇到他,也没想到他这么着急出手,此刻心里想了很多,有点心惊。
——难怪一直找不见他。
这么大一座狮驼岭,盘踞着几乎是凡间西行这一路最庞大的妖怪组织。
“难怪你能躲这么久,原来是有这么大的靠山。”仗着对方并没有拿到真身莲瓣,仗着头顶有人,时青寻又走了两步,“你是个神仙,躲在妖山算什么本事,又叫什么道理。”
“还是说,你就真像哪吒说的一样……根本不配做个神仙?”
对方终于怒了,山林幽深,他的音色经过灵力的发散,也变得空灵辽远,像鬼一样。
“时青寻,死到临头还嘴硬!”
“要怎么杀我?”时青寻笑吟吟问。
用骗去的莲瓣吗?可那并不是真的真身莲瓣。
“哼,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她等着他逞凶行恶,等着他发觉这并不可能,于是只静静站在原地。
少顷,日光渐亮,再幽深的丛林也不可避免透出光来,有人影如雾气般渐渐显现。
敖丙的身形,初初看去,与有着亲缘关系的敖烈有些像,尤其是千年前的他。
但此刻时青寻看着他,瞥见他眼中的阴寒与不甘,只觉得很陌生。
一点也不像最初她认识他的样子,那个翩翩如玉的东海三太子。
——当然,那时候也不过是假象罢了。
柳叶刀倏然破空而去,于此同时,敖丙冷哼一声,手中也化出一片莲花瓣,他没有躲开她的攻击。
时青寻余光瞥至,忽然又觉得不太对。
看着他手中的莲花瓣……那片花瓣怎么是白的?她的花瓣不是白色。
刀的攻势缓了一瞬,她顿觉得眼前眩晕一片,皱起眉,意识到了什么——
真该死,他手里拿的不是她的花瓣。
是哪吒那片。
“你真命大,时青寻。”敖丙在冷笑。
眼前阵阵发黑,在彻底陷入眩晕之前,她听见敖丙冷声的讽刺。
“死了也能回来,你是多放心不下李哪吒?放心,我会暂且留你一命,等着李哪吒来了,你和他一起死。”
快要无意识前,时青寻仰头看了看天。
朝霞弥漫,如旖旎绫罗,赤云犹如绘制在丝缎上的画,形态千变万化,有一朵像绽开的葳蕤莲花。
“这次……看看你们死了以后,能不能去到你的世界吧。”
她心里想的是——哪吒,都说要小心收着自己的莲花瓣了吧!
……
不知为何,时青寻竟然还有心情在昏迷之后做了梦。
绵延的黑暗过去了很久,眼皮前才极缓慢地重新铺开了光明。
可光明,也是裹挟着昏沉阴霾的。
雨在下个不停,倾盆大雨,瓢泼之势,不知已经下了多久。雨点飞溅在崖边,像是轰鸣的鼓点,惊雷在浓云间涌动。
梦里梦外都萦绕着血腥气,直至此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的气味。
有人栽倒在她怀里。
他的呼吸是微乎其微的,身躯是佝偻消瘦的,压在她怀中几乎没有一丝重量。
她知道是谁。
“不,哪吒,你听我说……”
削肉剔骨后的少年脆弱的像一阵风,风中杂糅着令人痛心的血腥味,令她心觉,若是雨再下得大一点,或许真会将他最后撑起的身形都折碎,也或许真会带走他最后的一丝生的气息。
她感到害怕,感到不安,也感到悲与无力。
时青寻记得这一天,此刻她好像沉浸在这一幕里,又仿佛回想起梦见这一段往事的那天。
嫦娥用她的真身莲瓣在做实验,没有借助缠金莲玉串的力量,心底的执着就让她梦到过这一幕。
只是那天的梦就在这处戛然而止。
如今却连上了。
她听见自己想要抑制着冷静下来,又忍不住哽咽的声音。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哪吒,你生来有这么一劫,但是会有人救你。就像你说的,我们去乾元山找你师父好不好?或者去西天找佛祖,会有人救你的,真的会有的……”
倚在她身上的少年,他素衣裹身,可纯粹的素色又被血迹浸透,哪怕是这样的磅礴大雨也洗涤不尽这样刺目的血红。
稍稍动作,少年的骨骼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似乎并不理解她说的,又或者实在是太无力,半晌才能接话:“……劫难?”
她顿了顿。
这一刻,小青寻心底深处生出一丝茫然。
语言在这一刻好像变得很苍白,故事中的主人公想要与她对话,可她能给出的答复,却像是一种对故事里的主角被所有人凝视、被审判后的能陈述出来的简单结局。
但这丝荒唐的感觉,又很快被她压下去。
她笃定自己所熟知的那个神话故事,并在亲眼目睹他自刎后,将这样的结局视为唯一能救他的答案。
“对,对……”她喃喃着,想要将他支撑起来,带给他希望,“走吧,哪吒,你带我去乾元山,我们去找你师父救你。”
尽管小少年不明白。
他不明白她的笃定,就像不明白她时而惊艳又憧憬地看向他的目光一样,但他还是轻轻点头了,“……好。”
可最后这个“好”字,却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
哪吒再也没有出声,彻底昏迷过去。
小青寻身子僵了僵,浩荡雨势里,她的呼唤只显得又轻又弱,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潮水在蔓延,但海中已然悄无声息。
李靖也带着天兵早早离去,似乎是觉得已将这个心中的祸害逼至绝境,任凭他们在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无奈,小青寻只能自己咬着牙,背起少年,重走那条去往乾元山、充满艰难险阻的路。
*
雨愈发大,似不会再停歇一般。
惊雷涌荡在浓云里,仿若恶龙仍然盘踞于其中,不怀好意地窥探人间。
但她肉眼凡胎,看不出天上究竟有龙无龙,也算不到这雨究竟要下到何时。
抬眼想看天,但天色被阴霾笼罩,才仰头,冰凉的雨水便像倒灌一样滴进了眼眶,生疼,生冷,直到眼前刺痛一片,混沌不堪。
低头又想看路,可前路也是泥泞蜿蜒,危险绵延。
无助的凡人在此刻真想求助天神,可天神不知在何方。而唯一陪在她身边的神,他紧紧倚在她的脊背上,气息几近全无。
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她心里在叹息,原来神仙真的不会为凡人的祈求停留吗?
“哪吒,哪吒,你还活着吗……”
一路上,她只能一遍遍询问这个唯一的神,祈求得到他的回应。
有时候会有回应,有时候又是沉默,这一路艰苦难挨,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乾元山终至眼前。
哪吒忽然有精神了,许是这处灵力盎然,乌云终褪去的日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他轻声问她:“寻寻,累么?”
“……不累。”
所有的亲人都离她远去,在异世界里,哪吒就像她最后能互相汲取温暖和希望的亲人。
她不愿他也离去。
所以哪怕再苦再累,她也不想放弃。
哪吒没再说话了,他又倚在她肩头,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早在雨水中冲刷殆尽,剩下的是说不上的味道。
本是湿润黏腻的、复又被阳光照射后的,说不上好闻的气味。
可他的沉默忽然令她有一丝慌张,越是希望近在眼前,人的心里就越不敢有什么闪失,她心慌极了,意图找些话题,化解此刻的寂静。
“喂,哪吒,你知道背你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么?”
“所以是累的,对么?”他复又问她,后一声像轻喃,“很累很累……”
他比她更清楚。
小青寻微微失神,终于承认:“对,很累……所以等你重新活过来后,你得背着我回去。”
“好。”他说好。
第125章 最终回忆
第一次来乾元山的时候,小青寻是带着满心的希望来的,最后却是失望至极。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也会是失望。
松开绑缚在哪吒身上的混天绫,这段时间来,有时候她怕真的累极了,驮不住他,于是用这根他的法器勒在两个人腰上,将彼此紧紧拉近。
这一刻,松开混天绫,也像松开了心中的重负。
可太乙真人看了眼哪吒不成人形的模样,只有叹息,“唉,这……怎会弄的如此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小青寻的神情僵了僵,眼中露出一分疑惑与慌乱,看着这位世外高人。
“真人,你…您这是何意啊?”
哪吒身形崩散,仍坚持屈身跪下,面对对他好的人,他总会还以自己的好。
但她没有跪,因为太乙不是她的师父。但此刻,一种忽然自心中生起的惊惧惶恐,几乎叫她也软下膝盖,寸步难移。
她就站在哪吒边上,用手撑着他几乎跪立不住的身躯。
“这……”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太乙真人正襟长立,看上去也有些发愁,“他仙力溃散,连魂魄都快撑不住了,已是强弩之末,药石无医。”
“不是。”她没感觉自己身体在发抖,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应该用莲花救他吗?就是莲花人,莲藕人…随便什么都行,真人,您知道的吧?”
“……我该知道什么?”
太乙真人看她的眼神,有一丝微妙。像是果然如此,又像万般无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太乙真人。
乾元山山顶之上,的确有一湾莲花池。上回小青寻来拜师学艺,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彼时哪吒就在莲花池边伫立着,静静看着她。
面对她的时候,少年的神色总是很恬静。
纵使有过不好的童年经历,可真正身处于童年时,尚未真正成为一个卷入浊世的神仙时,小哪吒的表情总是一派无波无澜,与世无争的。
“先让哪吒在此等待,小姑娘,你随我来吧。”
良久僵持后,此刻,太乙真人如此道。
乾元山的莲池很小,甚至比不过时青寻在青云洞的那个池塘。
但其中粉莲绽放,葳蕤成片,算得上人间顶好的莲,碧色波涛几乎被繁盛莲叶挡住,其上花瓣淡绯的色泽洇染着深深灵气,瞧着极有生气。
这样好的莲花,救不活哪吒么?
她不相信。
“小姑娘,你叫时青寻,是么?”太乙真人问她,说是哪吒与他提到过几回。
小青寻点头,等着太乙真人的下文。
乾元山是凡世的仙山,高耸入云的顶峰,袅绕着层层叠叠的云雾,在日影下如海翻涌,凡世的仙人立于此处,衣袂轻飘,仙风道骨,也显得无所不能。
可他道:“青寻小姑娘,凡世只可养凡莲,我这里的莲花,无法彻底救下哪吒。”
那还有谁?
她微微愣住,彻底反应过来后,心底有一丝绝望。
经历艰难险阻才到了乾元山,再次见到了神话传说中很疼爱哪吒的师父——这话,如今她认识的哪吒也这样承认过。
可是现在,这位曾对哪吒有教诲师恩的仙人,却如此直白地言明他救不了哪吒。
“那……”她唇角翁动,像询问,也像争取,还有藏在心里的一丝惆怅茫然,“那,还有别的世外高人么……比如说,佛祖?”
她记得,在没有太乙真人的西游记世界里,就是佛祖救活的哪吒。
只是因为现在有太乙真人,而且她也不知道怎么去灵山,所以第一选择是这里。
太乙真人神色越发微妙,良久后才道:“姑娘,你能猜到昔日我为何不肯收你为徒吗?”
仙人高傲,昔日给出她的理由是事实,但也很冰冷直接。
“您说,我资质平平,修不成仙。”但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短处而觉得难堪,人有优势也有缺点,对于这些坦然就好。
“不仅如此……”太乙真人沉重地捋了捋胡须,半晌后,终于决定在此刻坦然相告,“实则,是昔日我便看出你是异世之人,你本已是一缕幽魂,却因回去原先世界的执念飘荡人间,你的执念太深,深到得以凝出肉/身。”
“可你的肉/身毕竟不是三界内生来,你的身躯太过薄弱,根本无法支撑你修行仙法,”他叹息,甚至告诉时青寻,其实哪吒求过他几回,希望她能和他一样拜师。
“我这个徒儿收得巧妙,我晓得他是天庭李天王的第三子,生来有神通,怜他不该籍籍无名,盼他扶摇直上,却没料到他会遭此劫难。”
“可是你知道,对么?青寻小姑娘。”
小青寻颤抖着唇,很久才能开口:“……对,我一早就知道。”
甚至她早向哪吒预警过,为他预知过,告诉他不要靠近东海,不要和敖丙起争端,不要抽龙的龙筋,不然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她和敖丙也这样说过。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她也没能阻止任何一个人。
因为本身而言,她只是一个凡人。
凡人如何比仙人,敖丙可以对她用迷药,哪吒可以架出屏障阻隔她与他,而她谁也阻止不了。
所有人的距离看上去离她很近,就在她身边,可又和她很遥远,哪怕她对这些神话人物有过一丝了解。
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这些风云人物的,从来不是她的。
“无事……”太乙真人似乎听到了她无意识的轻喃,如此安慰她,“人此一生,各有命数。”
她在难过自己只是一个凡人。
太乙真人像个长辈一样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虽然无法彻底救哪吒,但也能给他一条活路,你倒点醒了我,这莲花池中的莲,确是能为哪吒重塑一具躯壳。”
原来她方才听漏了,太乙真人说的是“无法彻底救哪吒”,但还是可以救的。
可先前没有咬文嚼字去听,这会儿她认真听了,就听出了言下之意,“‘无法彻底’是指……”
“莲藕身,往后也只能做莲藕人了。”
“……”
“他身形溃崩,仙力散尽,这已是万难保全的法子了。”
每个字小青寻都听懂了,可她不想听懂每个字,在心里将太乙真人的话过了数遍后,她才能开口:“……意思是,从今往后,他就只能依附一具莲藕身为躯壳,直至莲藕腐烂,化进泥土里…吗?”
仙人无情,难得对徒弟有情。
但就像昔日面对时青寻的拜师学艺般坦然拒绝,太乙真人在此刻,也是点头。
“对。”
小青寻沉默了很久很久。
这算什么重生?
她心觉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呢,下意识地,她又看向不远处那个已经跪立不住的少年。
素袍在阳光的浸润下,逐渐变得干燥起来,那衣裳被大雨冲刷了太久,此刻变得干皱,几乎是将他的身形撑了起来。
可衣裳之下,也只是一副遍体鳞伤的空壳,等待着精力彻底耗尽,陷入真正的死亡。
她也觉得不适起来,原是蒸发了水气的衣服干巴巴的,随着动作蹭在肌肤上,难受极了。
身上难受,心里也很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她忍不住再次提到,“真人,您有没有办法去找西天佛祖啊?您也是神仙,他或许——”
“哪怕是佛祖,也无法彻底救活他。”太乙真人能猜到她想说的话,悲叹一声。
“……”
“哪吒的命数已经耗尽了,仙力都已散去,肉身也毁了,还能如何呢?”
但是她不信,她真的不信。
良久的死寂下,小青寻在一直摇头。
这一刻,她看着太乙真人无奈至极的眼神,又看着不远处已经栽倒在石头边的脆弱的哪吒,感到无助极了。
她想走过去扶起他,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她也不自觉屏住呼吸,怕他是真的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
“放弃吧。”太乙见她转身,忽然道。
她又顿住脚步,有些不甘,“我不想放弃。”
凭什么啊?
所有的事都发生了。
东海罔顾凡人性命,不曾降雨,导致人间久无甘霖;哪吒怒而闹海,抽了敖丙龙筋,剜了他的龙心……
这一切都发生了,所有都是按照她了解的神话故事在发生,几乎无一例外,但为何偏偏哪吒复活的这件事,不能发生呢?
太乙真人,佛祖,乃至他自己的亲人……
本来该给他机会的人,就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时青寻。”
太乙真人忽然很正色地唤了她一声。
她游离的脚步被唤回,彻底顿住,将看着哪吒的目光转回来。
“我最后问你一遍,放弃么?他命数已尽,救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时青寻的眼睛却蓦地亮了一瞬,她听出了太乙真人语气下暗藏的转机,“怎么救他?”
“……虽然你是个凡人,你却最清楚此世上发生的事。你执着且笃定他会复活,这或许是真的。”
时青寻仰头看太乙真人。
“你是超脱三界外的变数,也有着超脱三界外的能力,别人救不了哪吒,但或许……你可以。”
异世界来的魂魄,以执念生出扎根在这个世上的躯壳,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脱三界外的事。
她是三界外生出来的一分变数。
是此世间,唯一笃信哪吒一定会脱胎重生的人。
“灵山之中有佛莲,不死不坏,长生不枯,若以灵山佛莲为哪吒重塑躯体,自然是最好。”太乙真人沉吟着,“我可以去为哪吒求来,但这仍不算彻底救活他。”
时青寻点头,但她没说话。
因为她在等太乙方才说的“代价”。
“肉身得以重塑,仙力散去便真是没有。”太乙与她直视。
时青寻看着太乙真人带着惋惜的目色,她知道对方也在为哪吒天生神力散去而惋惜,静了一会儿,此刻的她已是听得非常认真,不愿错过仙人口中的任何关键信息。
“真人,什么叫超脱三界外的能力呢?”
太乙真人的目光更加锐利,似乎想看清楚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你能从异世界穿梭而来,能在此世凝聚成肉身,便是超脱三界外的能力。”
不知怎得,她思来想去,忽然得到了一个同样由执念化生的答案,“……我能从异世界穿梭而来,是不是,也能穿越回去?”
若是原先世界,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死去的话。
太乙真人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猜到,有些错愕,眼神也有些复杂,“对,这便是彻底救回哪吒的方法,你用你的能力换他凝聚仙力,你会彻底消散在这世间。不过,待你肉身尽毁后,说不定能回……”
“那不是皆大欢喜吗?”但她没有笑,不知道为何自己没笑,“哪吒能真正重生,我也能回家去。”
“时青寻。”太乙真人又沉重地唤了她一声。
那语气,就像是想为她来此世界上留下些什么痕迹一样。
留下她的名字,留下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印记。
“能助哪吒重凝仙力之事,我将与如来世尊相议,此事能成十有八九,但你能不能回家……这是与此世无关之事,概率微乎其微。”
所以,太乙真人说这是代价。
回得去才是皆大欢喜。
回不去,就是她真的用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生命,换他重生。
她这会儿倒笑了,目光又挪去一旁的哪吒身上,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那抹白,霞光交映在眼中,好似也黯然失色。
她点头,很干脆,“可以,我同意。”
……
去灵山的路,因为有太乙真人陪同,仙人腾云万里如转瞬,所以很快。
哪吒根本站立不住,想了想,时青寻提出还是自己来背着他。
他昔日柔顺的乌发变得干枯如蓬草,还掉了许多,杂乱无章地耷拉在脑袋上。面上几乎没有皮肉,被暴雨冲刷了那么久,连血迹都没有什么,唯余狰狞白骨。
看见他这样,她就很难过,比当日看到他自刎还要难过。
在她心底描绘的那个神话故事里,他应该是最骄傲不可一世的、最桀骜不驯的哪吒三太子。
如今,他也是她在这个世界认识最久的朋友、亲人,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哪吒……”唤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已然有了一种极深的真实感。
他已是,彻底融入了她生活里的少年神明。
哪吒忽然动了。
趴伏在她肩上,少年一路已是难以动弹,此刻却轻轻颤动着,想要抬起唯剩指骨的手,想要替她将耳发拨至脑后。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的手就在她的肩膀上,靠近耳朵只需要一寸。
可他抬起又放下,似乎不想让她再次注意到他狰狞可怖的模样,也像是真的做不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时青寻想了想,将头微偏,蹭去他手心里。
“头发黏在我眼睛上了。”她道,“替我拨开。”
没有丝毫温度的,近乎只是粗粝骨骼的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她不害怕,可是还是忍不住抖了抖,因为她难过。
“寻寻。”哪吒发出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听上去是身体发出的,但更像是灵魂发出的低喃。
“嗯?”她也喃喃着。
这一路,哪吒都没有讲过话。
之前时青寻将他从东海背至乾元山的路程中,他更是虚弱不堪难以开口,能给的回应,至多就一声轻哼,还是嗬嗬起伏的哀吟,那就是他能给到的回应。
唯一能完整说出话的时候,就是在乾元山脚那一下。
但此刻,或是灵山也将至,太乙真人提前告诉了他他还能活,他又有了些许精神。
拂过她的发,他仍然靠在她肩上,一句又一句的呢喃,“瘦了,你瘦了……”
他还说她的头发很干枯,就像她方才心里也在心疼他。
时青寻一吸鼻子,没有说话。
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溃不成军。
“等我复活……”哪吒道,“给你做一桌子的菜,好好补一补。”
“好。”她说好。
*
于凡人而言,通天之梯,遥不可攀。
饶是此刻背上的哪吒几乎没什么重量,但她还是走得很艰难,因为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走到后面,她已然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几乎一步一喘息。
凡人妄想攀天梯,大抵就是她此刻这样吧。
时青寻在心里这样想。
但人就是这样,总有妄想、幻想和念想,永远都不想屈服。
太乙真人也帮了她一把,倒是能减轻一点她的压力,最后走上去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浑身都很难受了,因为这里还空气稀薄。
等待太乙真人和佛祖的时候,她在看旁边一池蔓延着朝霞色泽的莲花。
这是更好的莲,赤红如练,又似猎猎灼燃的火焰,充满着无限的生机。
很适合哪吒,她心想。
“青寻。”太乙真人唤她,“世尊已应允。你且在佛莲池中,挑一朵佛莲给哪吒吧。”
每一朵都完美无瑕。
时青寻眨了眨眼,感觉自己肉眼凡胎,并不能挑出来,何况佛莲时而还有灵雾烟云盘旋,视线会迷离一瞬,更是看不清了。
她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做决定不能那么拖延,大家都在等呢,于是挑出一株自觉最完美的,“那朵吧。”
佛未动,但佛莲动了,被她指到的莲花缓缓飞到她手心里。
近处看,她才发现,呃,这株并不是很完美,有一片花瓣好像被虫子啃了。
灵山也有虫害吗?
佛祖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轻笑一声,声如洪钟的梵音在每个人心里回荡:“无碍,心中无暇自无暇。”
时青寻也是这么想的,她蹲去哪吒身边,将那朵佛莲递给他。
“哪吒,没有人的人生不缺憾的,但除了遗憾,也会有新的机会。”
“这是最好的一株小莲花。”她道,“送给你。”
倘若这个世上,真的没人能给他机会……
那就由她来给,她会给。
*
这趟灵山之行并不久,甚至有些匆匆。
没有人想久留。
时青寻很累了,她只想早点回家,回到东海的那个家。
待佛祖为哪吒重塑真身,助他脱胎重生时,润泽灵光闪过的那一瞬,她倒是忍不住眸间泛出一丝晶莹。
但趁哪吒没注意的间隙,她又偷偷抹掉了眼泪,动作只像是再次为自己理了理额发。
可氤氲灵光褪去,置身莲中,复又昔日姿容依旧的小少年,还是敏锐察觉到了。
他朝她看来,神色间还带着好不容易重回人世的疲惫感。
可那双如墨的眸是清亮的,透彻的,瞳孔间是纯然的色泽,没有任何杂质。
——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得以重生。
除了尚且没有仙力。
佛祖甚至很好心的帮他换了身新衣裳,佛莲赤色明艳,便以花瓣作衣,予他一身红衣猎猎。
鲜妍浓烈的颜色,一下将小少年那张绝色昳丽的脸庞点亮,白皙肌肤又反将红衣衬得更艳,衣衬人,人衬衣,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气息,怎么看怎么都好看。
可是她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哪吒又注意到了,他向她走来,她也伸出手去搀扶尚且虚弱的他。
“寻寻,你在看我么?”他问她。
“嗯。”
“为何?”
时青寻满目都是这抹红,她有些恍惚,“你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是令天地失色的绝色美少年。
哪吒的脸好像悄然红了,绯色将他衬得更生动,连眼尾都是泛着潋滟的,他再度轻声,“寻寻,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原来是他自己换新衣了,想着之后给她换一身。
可他没有仙力了,至少此刻还没有。
他不知道,或许想的是去学纺织,学染布,那也太难了。
本来应该是受万民敬仰的神仙,他应该是拿着法器除妖辟邪,惩恶扬善的,要去学做这些吗?
凡间生活就穿凡间寻常的粗布麻衣,先前时青寻是如此,哪吒也是如此。
想了想,她还是道:“青色吧,我名字里有个‘青’字。”
哪吒应好。
太乙真人带着他们向佛祖告别,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却了他们之间这个微小的心愿,抬手送了一身青裙给时青寻。
时青寻致谢,而后搀着哪吒,也是哪吒在搀着她,就这样一路走下了天阶。
灵山晃荡悠悠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袂。
时青寻看着自己和哪吒的袖角交叠在一起,青红相交,不是同源的色调,却莫名融合的很好。
“寻寻,在笑什么?”
她笑了吗?时青寻也不知道,因为现在她心里其实有点想哭,是欣喜与紧绷松懈后,越发浓重的不舍情绪。
但既然哪吒这样说了,她扬起一个笑,“现在我们有点像‘红配绿’。”
“嗯?”
“回家吧……”她只是喃喃着。
她想回家,回到东海边,她曾经和哪吒相伴过许多日夜的家。
她想在那里,再告别。
第126章 后会无期
会死么?她不知道。
用自己换别人活,值得吗?她也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这种迷茫的不知,有部分源于她从始至终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时青寻没有那种奉献生命为别人的忠义感和牺牲意识,她所在的和平时代,她在那个时代身为一个普通人,受到的更多教育是——生命可贵,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别给别人添麻烦,要好好活下去。
她从前大抵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了一个人甘愿九死一生。
回家的希望很渺茫啊……
太乙真人是这样和她说的。
要么回去,要么永远消失在世上,哪里都回不去了。
太乙真人也正站在他们身边,正好与她对视一眼,他晓得时青寻的打算,于是带他们回东海。
“寻寻。”
时青寻长久不曾开口,哪吒似乎有些不安,偏头看她,“在想什么?”
这个少年总会如此,他以为自己不善言辞,便也以为自己不擅长感知他人的情绪,其实并不是这样。
其实并不是这样啊,在她眼里,他早已比任何人都好了。
天边尚是微风轻澜,因为有仙人在他们身侧。
风拂过她连月疲劳导致干枯的发,哪吒抬手又替她理了理杂乱的发,随手卸下自己发间的混天绫,温柔地为她束起青丝。
原本天生伴随他的灵物,此刻因为他的仙力散去,也变得犹如凡物,只能用以束发。
时青寻眼前闪过的,则是他如云铺散的墨发。
少年柔软的长发倾泄而下,荡漾开来,被微风划开缱绻的弧度,不再是来灵山前那样干枯如草。
看,有仙力多方便,抬手就能让人起死回生,令人重焕容光。
“寻寻……”蓦然间,哪吒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轻柔地捂住她的头抚摸,“我并非有意。”
“不怪你。”是她自己失去光泽的发早已打成深结,一时半会儿梳理不开的。
没有仙力的他,也无法让她的头发一瞬间重新变得乌黑亮泽。
哪吒有些沉默。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天上凡间时间的流速不一样,去了一趟灵山,不说沧海桑田,至少初夏已转为深冬。
东海的海崖上,海风凌冽如刀,寒风肃杀,万物萧索。
海边甚少下雪,可今年,或许此处人间已经历了太多磨难,连天气都有些异变,不知会成灾,还是单纯的“瑞雪兆丰年”。
时青寻看着一片霜雪,看着天地间的白茫茫,心里有着对东海的阴影,不觉面色露出一丝担心。
“寻寻。”哪吒看了出来,也有些踌躇,“我们还要在这里么?”
不在这里,其他地方就无处可去了。
太乙真人打算避世,他知道自己救了这个徒弟,但也可能因此害死时青寻,以哪吒的心性,再相见也是互伤罢了,更何况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一切不如到此为止。
“东海有过失在先,此事已惊动天庭。”太乙真人的话让他们稍稍宽心,“哪吒由如来世尊救活,东海暂无胆子再动你们,且在此处放心待着吧。”
暂无,时青寻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还能和哪吒相处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多。
谁也不知道这个暂无是多久,或许是凡人百年一生,或许只是过去这个寂冷的寒冬。
哪吒得是神通广大的仙才行,这样,他才能不惧那些想要他死的敌人,才能有机会再帮帮无助的凡人,才能重回天庭,也才能做更自由自在的自己。
才能好好活下去。
哪吒没再说什么,他向太乙真人作揖道别,太乙真人看了他一会儿,也在看他身后露出笑的时青寻。
“保重,珍重。”太乙真人最终道,“望……后会有期。”
哪吒并未听出太多言外之意,出师前,太乙真人便交代过他喜独居僻静,出师后,太乙真人更是了当直言无事不必回山。
这次的事,是唯一的意外,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意外。
少年躬身再次作揖,郑重地向恩师道别:“……师父,后会有期。”
白雪皑皑中,太乙真人的苍灰道袍也消逝在雪中。
随着仙人离去,方才庇护着他们的术法也悄然散去,寒风乍然入怀,海边凌冽的东风刮得人脸生疼,雪落在脸上都是刺痛的。
时青寻冷得一个哆嗦,哪吒连忙挡在她身前,企图为她遮住寒风。
但他没有仙力了,他不再是个神仙,所能阻挡的少得可怜。
起初,他揽住她肩膀的手,无意识贴在了她的颈脖上,那还是温热的一双手,可很快刺骨寒风也让他的手凉彻起来。
“……进屋吧,我们去生火。”时青寻刻意等了一瞬,等哪吒去接受这种刺骨的冷是什么感觉。
生而为仙的少年,他或许从没有体会过风吹一下就会遍体生寒的感觉。
他有些沉默,时青寻并不知道他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只晓得他捉住了她的手静静揉搓,意图再给她一些温暖。
屋里也很冷,从前有哪吒为她驱寒,往年的冬天也没有这么冷过。
但现在没有人能做到。
这个冬天他们过得很狼狈,而且雪还在一直不停不停的下。
时青寻的心情一直很乱,偶尔她会等风停雪小的时候,站去高处的海崖看看凡间,有时也会觉得实在是太冷了,整宿整宿的睡。
比起有佛莲身,能够不老不死的哪吒而言,她能承受的还是太少了。
好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她并没有因为着凉而生病。
哪吒总是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即便他没了神力,可他聪慧又踏实,偶尔他会去渔村静静观察着凡人,回来就能学会新的东西。
有时是做一道菜、有时是制作某样新奇工具,甚至他还学会了缝补衣物、还懂得了和凡人以物换物,贤惠持家到不像话。
贤惠到时青寻偶尔会生起一丝恍惚,觉得他哪怕不当神仙,也能好好活着吧。
和她一起好好活着,陪着她直到这一生走到尽头的那日。
“哪吒……”
没错,她早就不想回家了,不想回到从前的世界了。
那个世界她早已失去了亲人,连自己究竟死没死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是有点贪生怕死在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如就在这个世界过个百年好了。
因为这里有哪吒。
——哪吒是她新的家人。
“嗯?”哪吒正在裁新衣,听闻她的呼唤,微微抬眸。
冬快尽,春复来,雪将消,芽新绿。
他用冬日海边辛辛苦苦打到的鱼,找渔民换了新的布料,时青寻先前心思恍惚没注意,此刻看着他才发觉,“是给我的春装吗?”
“嗯。”仿佛怕一个字太冷淡,少年轻咳起来,又忍不住掩唇抑制,解释着,“凡间没有太过鲜亮的衣料,但我听闻,春日换新衣,于是为你备一件。”
时青寻沉默了一会儿,她笑了笑,“感觉是最后一场雪了,我们出门看雪吧。”
“……好。”
东海永不冰冻,霜冻的只有人间。
站在海崖风口上,实际这里依旧很冷,这是一种刺骨的,令凡人难以忍受的寒,哪怕立春已至,也没有半点回温。
枝桠新芽被霜冻抹去,潺潺水湾被厚冰覆盖,万物的生机仍未萌发。
哪吒仍在轻咳,最后轻咳化成了按捺不住的颤,他背对着时青寻,不想影响她看雪的心情。
但她在看着他。
她知道,他病了,从前几日起。
佛莲身不老不死,但是原来会生病啊,她心想着,那就更不能让他永远在人间了。
想让他感受再真实些,让他明白凡人的身体是多么脆弱不堪,可她又不想真的看到他难受,最终忍不住上前两步,替他拍了拍背。
雪踩在脚下是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一种静谧中透着几分乍然惊动的意味。
时青寻顺着他的脊背轻抚,感受着他身上温热的温度,抚触着他挺直的脊骨。
好真实啊。
她想,好真实的哪吒,好真实的活着。
“冷么?”她轻声道,“要不进屋吧。”
哪吒非要强撑,他有着一种对完美和圆满近乎执着的意念,不希望此刻相伴的美好,因为他的咳嗽被打破。
“无事,雪很美,对么寻寻。”
时青寻偏头看了少年好一会儿。
他的肌肤本白皙胜过雪色,也是一点久不经日光的苍白,此刻因为发热,整张脸颊弥漫上潮红,反而显得生动了。
再加上他一身翩翩的红衣,像是能够融化万物的明媚火焰。
生动,却也更脆弱了。
她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很脆弱,还是别见风了吧,等你的病好了……”
她想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意识到他不该一直这么脆弱,也不该永远待在这里。
可少年却眨了眨眼,蓦然打断了她的话:“寻寻。”
混天绫随着风摇曳,缠绕浮沉束在他柔软的乌发上,温顺,安静,又温柔。
但这一刻,就像他如火明艳的红衣一样,他的眼神好像也过分炽热,炽热到她觉得自己的心尖被烫了一下,想要避开他的眼睛。
好刺眼,红色好刺眼,她如此心觉。
会让她想起当日他自刎时的模样。
“待我病好……”哪吒是接着她的话说的,顿了一顿,却并不算迟疑,“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她又忍不住盯着他那双好看的凤眸,沉默了一会儿,“什么?”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
这次她沉默了更久,风肆虐刮进眼帘,是让人睁不开眼的寒,但这一刻,潜意识里,她又想好好看着他。
她反应过来了他在说什么。
矜持而恬静的少年,好像说什么都是简短含蓄的,却又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深深情意,他好像是认真的,认真询问她能否像此刻一样……
在东海,抑或是在世上任何地方。
相伴一生,直到永远。
可是她的一生很短,难不成他要去为她划生死簿?和猴哥那样。
但他没有仙力了,他做不到。
看吧,怎么说都是当神仙好,他生来就应该是个神仙的。
“你看凡间。”良久后,她错开了他过分灼灼的眼眸,手一指,叫他眺望海崖下的远方。
遥遥望去,好几小渔村,都隐没在即便开春也不止的白雪里。
“这好像是一场霜冻灾。”她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帮帮忙……你可以去帮帮忙。”
被她岔开话题的失落尚未散去,少年又因她这个顺势而起的下一个话题,有些怔愣。
他沉默着,说不出什么话。
因为如今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时青寻看着他的样子,这次她不再踌躇迟疑,而是极为直截了当:“你可以去帮忙的,因为我要走了。”
寒风呼啸,在这一刻更甚,风如刀刮过人的耳膜,带来一阵黏滞的呜咽耳鸣。
良久之后,少年才好似听到了她的话,抬眸看她。
如墨的眼眸中,压抑的是深切的不可置信。
“没错。”她看着他,“你没听错,我说我打算回家了。”
“怎么回去?”
“有人告诉我回家的方式了。”她道。
哪吒眼中的殷切情意渐渐淡去,似有一丝放空的茫然,像是无法相信,很快化为浅浅压制着的怒与慌乱。
他的面色,因心态的转变而越发显得艳灼,连眼尾都荡漾开赤红。
“是谁?”他的怒火还在压抑,声音因此有一分喑哑,“是谁告诉了你回家的方式,敖丙?师父?佛祖?抑或者……是李靖。”
他把一切能猜测的人都猜测了。
时青寻一噎,她倒是忘记这茬了,该说谁好呢?不说可能他会一直问吧。
面对他隐忍着怒意的追问,最终,她想了想,决定道:“是李靖。”
怪她吧,怪她暗地里和李靖商量了,也去怪李靖吧,他不反抗才让她不舒服呢。
哪吒忽然安静了下来。
“……真的要走?你要怎么走?”此刻,他好像无意去追问这种旁支末节,他的眼中唯独只有她,“什么叫我可以去帮忙,你…不打算带我走?”
“别追问了。”这个问题她也回答不出来,而且没有备用答案,因为心是乱的。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回答,不想看见他受伤的眼神。
因为她也很难受啊。
“你可以去帮那些凡人了,因为很快你的仙力就会回来。往后你就做个好神仙,好好的,骄傲地,像个真正的神仙一样活下去。”
直至此刻,少年的眼神仿佛真的会烫伤她。
时青寻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是说着,“太乙真人说的没错,佛祖救了你,往后三界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天庭的神仙应该会找来吧?以后你就像他们一样,要降妖除魔、除邪惩恶……”
“寻寻。”哪吒不想听这些,他又忍不住咳了一声,音色微颤,“你是不是和谁做了什么交易?真的是和李靖?”
其实他心觉不是李靖,时青寻从他的眼神里看了出来,李靖应该是他很看不上的人,他知道李靖做不到让她回家。
可是,他想知道更多,无奈只能顺着她的话继续说。
“……”
“我的仙力散尽,如何回来?这是因果轮回,无可避免,失去了的东西要想挽回,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紧盯着她,神色难得有一丝锐利,像是想看穿她的心,“你做了什么?”
“……真想知道?”
“告诉我,寻寻。”
时青寻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感觉身体在被某种力量抽离,整个人轻飘飘的。她的思绪忍不住游离,又努力稳定心神。
“方才我都说了啊,我用回家的代价换的,换你仙力回来。”
慌张的少年甚至思绪都乱了,他比她还心乱。
她抬头看他,想用直视来增加说服力,她淡道:“这对我来说也不叫代价,这是皆大欢喜的事。”
“我不信。寻寻,你不能丢下我走——”他想拉着她,好像她此刻就会随风散去一样。
时青寻避开了他的手,而且避开的很容易。
海崖雪滑,病弱的哪吒拉不住她,甚至差些一个踉跄栽倒,弄得她又有些慌乱地去攥他的衣袖。
结果两个人都脚下一滑,自海崖上滚落了一段,滚至最初相遇的那个被哪吒砸出来的大坑里。
这次没有什么仙法庇护,两个人都摔得很结实,好在绵延雪天积攒下来的雪很厚实。
哪吒比她反应的快,他在摔下来的那一刻就搂住了她,不再像昔日初见那样。
少年的拥抱是极为温暖的,乃至因为发热而火热,很容易就会融化他人的心肠,他紧紧环住她,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她靠在他怀里,听见了他极快的心跳声,她又想感慨了,好真实啊,这么真实的温度与心跳。
“所以说,哪吒。”但对方温热的躯体,好像并没有换回她融化的心,明明紧紧相依,她却只是道,“做凡人有什么好呢?你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你看现在的你,连阻止我都做不到。”
时青寻一向是个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
察觉到搂住她的少年浑身一僵,他似乎有些难堪,可面上不想显露,唯有按住她肩膀的手更使劲了一分。
可哪怕是使劲,他的力气其实也已经很小了。
绵延滚烫的高烧,让这个曾经哪怕仅是素袍加身,也依旧风华惊绝的神仙少年,变得脆弱无比。
他甚至有些烧得意识迷离,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瞬,又惶恐地再次收紧。
直到他的身躯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时青寻闭上了眼睛。
“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她轻声道,不想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她心想着,就让他恨她算了,反正她也不会回来了。
恨,总好过还有希望,仍然惦记吧。
“抓着我也没用啊……”她说,“哪吒,你没办法阻止我了,今天就是道别。”
第127章 再见哪吒
可是当“道别”二字说出来时,时青寻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哽咽。
哽咽很快被重新压了下去。
她伏在他还略显单薄的胸膛上,轻声与他道:“知道么?你不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是绝世无双的哪吒三太子,你应该享誉三界,应该做最威风的那个神仙。”
他不该碌碌无为,不该被困在这里,不该永远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不该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
“我不想做什么三太子……”哪吒沉默一瞬,颤抖着,如此道。
从前,时青寻偶尔会透露一些像是他的未来一样的话。
就像她曾经滔滔不绝,说过所谓的齐天大圣一样。
但比之那个孙悟空,面对他,她说他更少,因为在她面前的他并没有过她描述的那般威风,她更喜欢去顾念当下的感受,不愿让当下的他失落。
只是,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当威风八面的神仙也好,只是当哪吒也好。
这个世界于他而言苍白至极,重要的人不多,重要的事自然也不多,甚至少之甚少。
唯有她,是他极为在意的。
因为多数时候只有她予以他关爱,予以他陪伴,她会在意他的喜怒哀乐,会在乎他的苦痛病弱。
那为何,现在她又不在意了呢?
“别丢下我好不好,如果你非要走,带我一起走……”
世界因为她才有颜色,有神采。
倘若世界非要有神采,也一定是因为她在。
可明明他在服软和哀求,可她无动于衷。
时青寻只是静静倚在他胸膛前,半晌才继续道:“哪吒,等你恢复仙力后,一定要记得帮帮那些受灾的凡人,干旱又洪灾,洪灾又霜冻,人命经不起这样持续不断的灾难。”
生命可贵。
这一刻,那种身体要被抽离撕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听见了哪吒的呢喃,几乎是哀求的呢喃,可她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一刻,时青寻忽然意识到了——为何她要执着于让他恢复仙力,如此才算他真正复活。
神仙好像是真的高高在上,没有人在意凡间的这些小事,她盼着甘霖,盼着雨停,也盼着此刻霜化,可她总是什么也盼不来。
她总是看着与她一样临海而栖的渔民们一个个死去,也不止他们,还有更多的人因为神仙的疏忽、怪罪、惩处而死去。
其中有会给她小鱼干吃的阿叔,会教她编渔网的大娘,甚至还有过一个好心的哥哥给过她一笔钱财,让她去买些好吃的,好好过日子……
人情多暖啊。
可是现在,他们都一一死去了。
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了,因为不止是她的命可贵,任何人的命都可贵。
现如今,向神仙祈求无望,唯有这个一直在她身旁的少年,她最为熟悉的少年,她只有他可以依托了。
助他成神,助他成圣,这样她也可以安心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能离开的话。
“我还听说,凡间有很多妖魔为非作歹……”时青寻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了,一种很虚空的疲惫,她的眼皮快睁不开,声音也变得很轻,“渔村的阿叔,他说他的儿子就是死在妖怪手里。我希望,以后你能为他们铲除妖患,还凡人一个安宁的世界,可以么?哪吒。”
法降九十六洞妖魔,她还记得哪吒三太子的战绩。
这是印在她童年心上,曾令人热血沸腾,且为这个男神感到骄傲的回忆。
如今,他该去完成了。
——做那个威名显赫、战功赫赫的哪吒三太子,而不是凡人哪吒。
“寻寻,带我走吧……”哪吒只是仍旧在哀求她。
他的声音已经是极深的恳求,像是人无助到绝望时只能喃喃几字的悲鸣。
可是她带不了他呀。
但临到此时,时青寻的心真的彻底平静下来了,因为濒死感并不强烈,余下的不过是一种释然的心态。
大抵是真的要抽离这个世界,世界在排斥她,她也开始无意识排摒这个世界吧。
时青寻终于仰头看他,撞入他那双好像要将她深深印入脑海里的眸子,她叹了口气,“哪吒,人总要面对别离的,再咬牙成长起来,自刎的苦都挨过去了,还怕离别的难过吗?扛过去就好了……”
这是想对哪吒说的话,也是想对自己说的话。
“真的要道别了,哪吒。”她静静看着他。
让他恢复仙力的代价,真正实现起来很快,原来只要一鼓作气想着要他彻底脱胎复活就好了。
而且这一切很快奏效。
因为她这个念头、这个类似执念的想法,已经想了快整个冬天了。
“以后,虽然分开,但我还是希望……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与世界抽离的过程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时而昏沉,时而又是清醒的,时青寻觉得她正在和这个不是很圆满的童话故事告别,她或许该现实点了。
若有幸,回到自己的世界。
面对那个对她而言已经残破不堪的世界,她也要扛下来,认清与父母的离别,与哪吒的离别,好好活下去。
哪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将她拥得更紧了,无措着,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里的模样。
他的唇无意识贴在了她的额头上,或许是因为他还高烧着,那柔软的唇瓣也变得炽热,炽热到让身体越来越凉的她有些贪恋。
“好冷啊……”她在轻喃着。
“寻寻,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丢下我……”
有同他体温一样滚烫的泪,也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泪水顺着她的额角,滚落至下颌,她听见他几乎是极尽克制的绝望声线,声声哀求,令她眼皮也抖了抖。
靠在他的肩上,又不属于哪吒的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襟,在灿红的衣裳上像绽开的莲花,但更像是洇染的血色。
她无言以对他的哀求,又恍惚觉得眼睛酸涩无比,看着他身上刺目的红,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以后别穿红衣了……”
少年并未回应,他仍然陷落在将要失去最珍视之人的惶恐里,将她深深拥住。
时青寻叹息一声,自顾自说道:“这个颜色太刺眼了,像血一样。你还是更适合雪一样的颜色,纯粹的,无暇的……”
“血”和“雪”,无比相近的音。
她的声音已经微弱的快要听不见。
可哪吒还是听到了,明白了,沉默一瞬,声含颤抖,“……好。”
“再见,哪吒。”
她嗅着他身上渐渐馥郁的莲香,最终如此道。
再见,这个世界。
他没再说好。
*
意识渐渐回拢的时候,仍有淡淡的莲香在鼻尖萦绕。
好似仍是从梦里传来的。
跨越千年,从相伴过无数日夜的那个东海畔穿梭而来的莲花香,源于她亲手送上的小莲花,最后被他一分为二,重新送还予她手中。
这一次,她醒来的时候没有哭,她很平静,因为梦中的最后一刻她也是平静的。
那是一种脱离了这个世界后,游离于世外的平静。
平静感在此刻,化为一句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话——
幸好幸好,她又回到了这里。幸好她没让那个少年再次孤身一人,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幸好这次,她不用再说再见了。
“呵。”
耳畔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
时青寻方才微微颤动的眼皮彻底睁开,一眼看见了这个千年前称得上罪魁祸首的龙。
她没哭,就是还因为有这个原因——昏迷前她还在和敖丙打架呢。
她可不想让敖丙看见她哭。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漫长,可意识回拢之后,时青寻感觉现实里应该还没过去太久。
环视了一圈尚有扇小窗的小竹屋,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的重重竹影投射的方向,她大概估计了此刻的时间——约莫晌午。
而后,她还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回敖丙身上。
“千年前的那场霜灾,又是你搞的鬼?”时青寻调整好心情,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带着质问的语气。
敖丙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很快反应过来,再度冷嗤,“你恢复记忆了?是又如何,反正那次是无人发现了。”
“呵呵,你真是烂到骨子里的坏。”时青寻冷呵,“都说心如蛇蝎,以后改词叫‘心如敖丙’更合适。”
敖丙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一双淡彻的眼眸死死盯着她。
“时青寻,你现在在我手里,还敢大放厥词?”
她此刻躺在床榻上。
出乎意料的是,敖丙没有绑住她,她得以支起身子,冷冷与他对视。
龙族青年那双微垂眼眸是静澈的蓝,十分剔透,往向她的时候含着一丝天生的柔情,哪怕他这样面色森寒。
温润如玉,温和无害,他当真有着这样的表象亲和力,可惜骨子里是个漠视人命,冷漠无情的神仙。
“既然做了,怎么就不让人说了?”她无惧与他呛声。
敖丙也在静静观察着她,听闻她言后,神色更冷,眼中闪过的暗光变幻莫测,仍然牢牢锁定着她的脸,“时青寻,你还真是变了很多。”
因躺在床榻上,时青寻的裙摆逶迤铺散,如粼粼的浪,也如绽放的青莲。
她原本就生有一张姣好的脸,骨相优越精致,眉似新月,眼若春杏,身型又高挑纤细,但千年前常穿的粗麻衣服难免会掩住人的风采,何况昔年她还小,尚未完全长开。
如今却不是。
侧躺着的身姿妙曼,光华流灿的裙裳拂动,难怪李哪吒惦记了那么久,敖丙心想着。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味深长道:“变漂亮了呢,寻寻。”
这似曾相识的油腻话,时青寻蹙眉,“别恶心我。”
女子漆黑的眸子漫上一层浅浅的青,弱化了眼神里凌厉的攻击性,不再像曾经那般嚣张。
可眉宇间透出的一丝英气倔强,并没有变。
敖丙却觉得她变了,因为变得是她面对他的态度。
“你是心觉有李哪吒在,所以有恃无恐?”敖丙冷冷看着她,“时青寻,千年前你可不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别忘了,千年前我就能叫他削肉剔骨,千年之后,我一样也可以。”
时青寻的眸色沉了沉,原来他打这种主意。
真恶心啊,真狠啊,她忍不住冷呵,“你也别忘了,千年前你是怎么被抽出龙筋剜出龙心的,要真不记得了,我替你回忆回忆?”
“你——”
“别你了,现在我自己就是神仙,凭什么不敢这样和你说话?”
敖丙彻底被她激怒,他手里似乎攥着一片花瓣,时青寻余光瞥过,是白色的。
是哪吒那片花瓣,但看上去已经没什么灵气了。
基本上敖丙能对这片花瓣做的都做了吧,最后的用处也就是在山前迷惑了一下她的心智,此刻已然灵力彻底耗尽。
他还拿在手上做什么?她有些不解,下意识就想在他倾下身子的时候夺过来。
敖丙的动作僵了僵。
一阵极强的金色灵光过去,他险些被击飞出去,旋即不可置信地看着时青寻。
时青寻也有些错愕,她的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动作,因为这不是她袭击的。
——是昔日通天河前,观音赐予她的保命甘霖发挥作用了。
这也是她一直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与敖丙周旋的行动本是受观音点拨,她晓得必要关头这个甘霖会有用。
但她没想到这么快。
心里的思绪一闪而过,昔日云楼宫中哪吒都把她五花大绑了,这保命的法宝都没一点动静,现如今,不过是敖丙的靠近令她心里闪过一丝厌恶,这甘霖就这样水灵灵地显现了吗?
……当日,原来她最心底的想法,仍然是不信哪吒会那样做。
“你袭击我?”敖丙回神,怒意更甚。
时青寻沉默了一瞬,“……你就当我袭击的吧。”
“时青寻!”敖丙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用力掐紧手里的花瓣,“你完了。”
“……”
花瓣几乎要被他捏碎,那样使劲,她意识到了他为何没有捆缚住她——因为如若真身莲瓣真在他手中,可能此时她会与花瓣通感,痛不欲生。
那样的话她根本手无缚鸡之力。
但此刻无事发生。
因为他好像拿错了,那片不是她的。
见她无动于衷,敖丙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慌乱,连忙看着手心的花瓣,静默一瞬,换了一片。
时青寻:……
“哼,那片花瓣是被我利用完了。”敖丙意图用放狠话,掩饰内心的尴尬,“但无妨,你的真身莲瓣已经在我手里了。”
这次他手里,拿的正是一片赤红如火的莲瓣,他绽开手心,又狠狠一捏。
时青寻知道自己该装疼了,为了修行变幻之术而磨砺的演技,终在此刻派上用场。
她“哀吟”一声,面色“惨白”,仿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唔,你是……那日广寒宫内的月昙?”
敖丙阴恻恻地摩挲着花瓣,轻蔑地看向她,如同千年前就藏在他眼底的那丝轻蔑一样,他从未正眼看过所谓的凡人。
此刻,他哂笑着:“是啊,寻寻,才反应过来吗?”
“……你、你拿我的花瓣做什么?”
很无语,但需要接话。
他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当然是折磨你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折磨我干什么?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一雪前耻、报昔年之仇,胁迫哪吒在我面前再度自刎——”
敖丙忽地再次凑近她,但没凑太多,怕被白光打。
他恶狠狠打断了她的话,“时青寻,是还不够痛吗?你怎得还能说出这么多话?”
时青寻:……
不好意思,太想套话,忘了演了。
第128章 昭昭罪证
竹屋外静谧无声,竹屋内却有微弱的动静。
有清冽的女子呜咽声响起,落在屋内静悄悄的环境下,越发明显,还有些可怜。
“好疼啊……”装疼好难啊,时青寻心想着,但面上仍在蹙眉,“敖丙,放过我吧。”
敖丙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疼得在床上蜷缩,看见她白皙的左手腕无意间露出一截,手背上一层颤栗的鸡皮疙瘩。
他的心里只觉非常快意,快意中,又透着几分惋惜。
“若今日在这里疼到蜷缩的人是李哪吒就好了,可惜啊,寻寻,其实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我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她好“痛”,痛得想翻白眼,轻声微弱道:“那你就放过我呗。”
“不可能!”他的目光复又阴鸷起来,含着深切的不甘与怨恨,“你和李哪吒将我逼至绝境,我一定要把你们都杀了,不过放心,你的死期晚一点。李哪吒定会很快寻来,届时我要他再现昔年自刎之举,再当着他的面将你的心也剜出来。”
“……”
“寻寻,你就是太容易轻信别人了。一个那么弱的女仙,我见她从不离开广寒宫,你既不能将她当作垫脚石高升,也不能将灵力为你所用,你还给她真身莲瓣做什么?”见她不说话,敖丙心觉她已经疼到服软,唇角的笑越发沾沾自喜。
她忍不住想怼了,才启唇,又被滔滔不绝的敖丙打断。
“千年前啊,你就是这样,随意哄你两句便对我好,你总是对所有人都好……”他的声音很轻,但在静谧的竹屋里又清晰如耳,“你可有想过,对你最好的李哪吒,他会怎么想吗?”
这下,时青寻有些愣了。
“他怨你离开,恨你弃他不顾,昔年他重归仙位,又想对东海兵刃相向,他质问我‘是不是你告诉了寻寻离开的方法’,我哪里知道呢?可是我说,是啊……”
她微瞪大眼,怒视着他,“你有病?没事瞎承认什么?”
明明她说了李靖啊。
但其实她心下也清楚,彼时,哪吒可能谁都不信。
“哈哈哈。”敖丙猖狂大笑,“你猜怎么着?他信了,可是佛祖命他不可再对东海动干戈,他不能杀我。不仅如此,我还告诉他,你早承认过仰慕我,也很感激我能送你回家,待你得家中许可,便让我一同去你的世界呢,他竟然也信了!”
……哪吒竟然真信了。
错愕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敖丙说的每一句话都太荒唐。
待乍然回神,时青寻觉得自己这下还真痛了,被气得胸口痛。
她欲站起身来,手刚扶着床栏,忽然有一抹赤色红绫在她右手腕边一闪而过,吓得她赶紧按住自己的袖子,不让红绫露出衣角。
——不是,哪吒什么时候把混天绫搞过来的?
“敖丙,你发的什么疯?”她按捺出心里的怒意,喘气了好一会儿,才隐忍开口道,“你还做过什么,别遮遮掩掩了,你干脆说出来。”
“想知道啊,那可太多了……”见她想动又痛得动不了的样子,敖丙只觉畅快极了。
他想漫不经心地替她拨开凌乱的额发,展现一点身为东海三太子的风度翩翩,但因为怕再被金光袭击,狠了狠心,又捏起莲花瓣。
时青寻瞥见了,只得再次佯装惊痛,重新栽回床榻间。
她在等,但是有点等不了了,因为和他讲话真的令人很烦躁。
这种烦躁一方面来源于他此刻癫狂的话,一方面还来源于脑海里正源源不断涌现着千年前对他的印象。
一想到千年前,稚嫩的自己竟然信他是个好人,就感觉怪恶心的。
“我很想知道,我和哪吒逼你什么了?一切不都是你自找的吗?”见敖丙不继续透露了,她实在忍不了了,决定激将他一下,“是你先去招惹哪吒,是你不给人间降雨,是你在东海的往事已发生千年后,还要上门找事,你怎么还能将一切怪到别人头上?”
敖丙阴沉沉地看着她。
没有预想的被激怒,时青寻微顿,只见他死死掐着手中的莲花,走到离她更近的地方。
他的脸,一下子几乎与她咫尺之距。
海族特有的那股潮气顿时萦绕于身侧,这样的距离令时青寻不适,也怕又惊起观音的保命咒,下意识往床榻更深处躲去。
见状,敖丙觉得她还是害怕的,这才满意地笑了,“我将事情怪在别人头上?寻寻,很多事,本来也是你自己一手促成的啊。”
“……你什么意思?”
“李哪吒不信你,你心觉是我挑拨,可你想过他为何会那样想么?”
她紧紧盯着他,心中闪过一丝怪异,等待他的下文。
“因为你始终想顾念每一个人,千年前就是这般,你心觉你与他关系最好,却也会与我谈笑风生,避开他与我商议回家的事。”
“我施计将你留在东海的那日,你知道他找来的多快吗?他真信了,信了你要和我走,就像之后你离开后,他仍在执着一般……”
“千年后也是这样啊,你身边总围绕着许多人,仍被他执着在你心里的我,还有敖烈,还有你常找的孙悟空,或许还有更多人……”敖丙看着她,轻笑起来,“寻寻,你猜那些时候,他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时青寻的眼皮猛地一颤,眼中稍显一丝迷茫,而后很快清明,“你在对我用魂术?”
“不止对你用了。”敖丙笑意愈深,“对李哪吒,我也用过。”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
关于那件事,她已经大概摸清了,方才看到那片几乎灵力耗尽的白莲瓣就更清楚了。
但她还是想听敖丙亲口承认,看看他究竟是怎样弄出花样来的。
“胡阿七被你和李哪吒杀死了。”敖丙呵了一声,神色毫无变化,没有多在意昔年好友的死,“不过无妨,我叫他炼制的迷药够用了。李哪吒不惧魂术与毒素,我是费了些功夫才能让他心乱,你还记得那条在金兜山袭击你的青蛇精吗?”
当然记得,果然如此……
“斩草要除根,但你心太软,李哪吒倒是心狠,昔年蛇盘山上的青蛇几乎被他灭族,但我总归护下了一条。灭族之仇,足矣让它誓死听命于我了。”
誓死报仇,以死报仇,敖丙说的没错。
时青寻回想着,在金兜山,那条法力微弱的青蛇奔着她和哪吒而来,明显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必须要拖住一个的。
“蝎子精呢……倒是个意外,那日我受大鹏庇护跟踪你,原本当下就想把你杀了,却发现李哪吒竟然在灵山调息,他为了你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哪怕身体尚未痊愈,也要强行从池中起身,也让我有了个更妙的主意……”
敖丙仍站在床榻边,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勾出一个自觉够癫狂的笑,“两种毒,加上迷药,还有他遗落在蛇盘山的真身莲瓣,已经够了……足够控制他一阵子了。不需要很久,我说了,他为了你,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也能对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
这三个字,在此刻阒静的环境里,如此清晰入耳,忽然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时青寻眉心一跳,安抚着手腕间躁动的混天绫,她一下又一下抚过手腕。
从敖丙的角度看去,她看上去像是正在安抚受惊的自己。
但他期待她听完一切的表情,他的笑意越发深,“李哪吒对你太执着,千年前就是如此,何况你还抛下过他,他执着到恨不得将你与他一起溺毙在他的莲池中,从此死生不分离。”
时青寻闻言,却只是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他不会做吗?”被她的平静弄得怒意大发,敖丙怒道,“他是天生的杀神,骨子里流淌的是恶劣的血,就算他不亲手杀了你,本来也该是强占你,让你崩溃——”
“可是他没做,不是吗?”
“是啊,他没做。”敖丙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本来,我还很期待着李哪吒清醒后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最爱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谁晓得他竟然不肯杀你……”
忽然地,敖丙又错愕了一瞬,喃喃着:“等等……他没做?他什么也没对你做?不可能,不可能……”
“难怪你还会和他在一起。”他眼中晃过恍然,却仍旧震惊,“是啊,你性烈,固执,永远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若是他强迫你,你是绝不会和他在一起的……竟然是这样,你竟然是真喜欢他?”
“——你真让人恶心。”时青寻皱眉,看着他越靠越近,用力推了他一把。
喜欢哪吒这种事没什么不好回答的,但她不想在对方这种恶心的阐述后回答。
她要站起身,但因为暂时还不打算撕破脸,整个人的动作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凌厉的攻击性,只是安静起身的动作,却好似彻底将对方激怒了。
“回答我的问题啊,你总是表现出一副脱离事外的模样,就是你这副模样,才让李哪吒那样疯狂!”
敖丙想要推她,时青寻下意识躲开,一下重心不稳重新跌回床榻间,她也有些愣了。
混天绫险些就要飞出来了,被她牢牢攥在手里。
红绫是那个神仙少年的伴生法宝,极有灵性,此刻不知是不是联结着哪吒的灵识,还是单单觉得她会有危险,波动越来越大。
因为意图控制着混天绫,她坐回床榻前就没再动了。
敖丙看着她安静的模样,越发生气,无论人或是神仙,当面对的人不再反抗时,他反而会被激起一种更强烈的破坏欲。
他在质问她:“你真的喜欢李哪吒?不是喜欢敖烈,不是喜欢孙悟空,也不是…喜欢我?”
时青寻抬头,震惊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喜欢他们,还有我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你好吧?”
“你对谁都差不多,如何就叫喜欢李哪吒了?”他反而冷笑起来,似乎觉得她的回答可笑。
此刻,她究竟喜不喜欢他,其实并不重要了。
敖丙要的,不过是一种确认自己曾经牢牢掌握着一切的快感,这样才能稍稍让他最终惨烈失败的下场,想起来时不那么难堪。
不知怎得,时青寻还就真想通了这点,不能接受自己失败的人就是喜欢这样给自己找补。
可她有一点想不通,她眼里真的生出迷茫,下意识也想问一问他:“我…对所有人都差不多?”
但还没等敖丙开口回答她,这点情绪就重新被她收回去了。
这个龙会用魂术,她不能自己乱了心神,时青寻重新恢复理智,看着他:“故意引我和哪吒去朱紫国,刻意挑拨离间的人,也是你吧?”
“是啊。”
“这狮驼岭中,尸山血海,尽是凡人骸骨,你龟缩于此,是不是也参与了三魔的行动?你在这里当妖王?你也想吃唐僧肉?”
敖丙忽然顿了一会儿没说话,他的目光冷然,像附骨之疽一样缠上时青寻。
她被他看得不自在,“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如今,比起千年前,当真是乏味了许多。”他嘲弄道。
时青寻:?
“千年前,虽然你也很固执己见,总想着要回家,总想着要我和李哪吒相安无事,但至少人是活泼有趣的,哪里会像如今一般,说不上两句就冷下脸来,欲求真知,倒比起顾念旁人情绪更重要了。”
喂,这是什么话。
时青寻忽然有一种童年射出的箭在此刻正中眉心的感受,还有种苦命社畜被不干活的富二代辱骂的错觉。
不就是长大了吗?不就是班味重了点吗?不就是被生活一顿搓圆揉扁后变得平滑了嘛,现在她更在乎的结果,而不是和他吵这吵那,搞那么情绪化干什么,她现在已经成长了好吧。
“吃了唐僧肉对你有什么好处,能够抵御哪吒扒你龙筋?还是能让天庭再定一次你和东海的罪,叫谁将你的龙心剜出来以示惩治?”
“时青寻!”敖丙目眦欲裂。
她问他:“现在我够有趣了吧?”
“这么想激怒我,是想早点死?”敖丙握着她的“真身莲瓣”,深呼吸了好几次,“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之将死,便想多了解些真相,好死得瞑目些是么?好,我成全你,我告诉你。”
“你要这样想,那当然最好。”时青寻顺着他的话道。
“我对吃唐僧肉没兴趣,也不想做什么妖王。”潜意识里的惧怕让这个外强中干的龙族太子,下意识先撇清了这件事。
时青寻眼底有一丝失望,本来这事也够参他一本的。
“但你说尸山血海,骸骨成林……”敖丙冷冷勾唇,“倒真有我的主意。”
成功捕捉到时青寻眼底的怒意,这反而让他更疯狂和畅快,“你不是喜欢护着凡人么?你不是觉得我罔顾人命,不配为仙吗?你为何在意,我晓得,因为你骨子里就是个低贱的凡人,哪怕成了仙也是!”
“现下看到了吧,人命在我面前就是如烂泥一般。蝼蚁的命,我就是不必偿还!”
千年前被哪吒逼着偿还了人间血债的事,他竟然这么在意。
时青寻的面色越来越冷,她静静看着他发疯,还想听听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荒唐的话。
“是你和李哪吒逼我的,千年前,是你们多管闲事。”
“不过是忘了降一场雨而已,我都说了之后东海会为人间重新降雨,这等事天庭根本不会管,他却私自下手将我抽筋扒皮,还以此谋得位高权重的仙职,风光了整整千年,凭何呢?”
“李哪吒,他是践踏着我的尸骨登上仙位的,你们谁也别忘了这事,天庭意图息事宁人,东海意图独善其身,只有我,唯有我是当真受了抽筋剜心之苦,天庭无我一席之地,东海对我避而远之,我如何能不恨?”
他竟然从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时青寻看着他,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冷嗤起来打断他,“还有吗?还有什么理由,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好,好,我晓得了。”时青寻最终道,她呼出一口气,倏然站起身。
青凌凌的袖下,那条灿红的混天绫一下子破空而出。
在敖丙眼中闪过震惊和恐惧的那一瞬,红绫也彻底将他紧紧缠住。
她慢慢走至栽倒在地的他面前。
此刻,她看着他,就像是他在看待蝼蚁一样的神色,她对他道:“都说完了吧?很好,那你说的这些,就将是你的呈堂证供,将是板上钉钉的昭昭罪证了。”
第129章 满盘皆输
站起来走向敖丙的这一瞬间,时青寻有些感慨。
千年前,她曾觉得这些人离她很近又仿佛遥不可攀,世界是属于这些风云人物的,但现在她已经融入其中。
是哪吒帮她融入其中的。
抬起手腕,在敖丙无比惊恐不安的视线下,时青寻的指尖跃然化出一朵赤色莲花,看上去如燃灼摇曳的火焰。
花瓣摇曳的重影,像是腾起的气雾,其中倒映着方才二人的一举一动,复诵着一字一句——没错,这是她搞的摄像头,用来记录证据的。
上回在解阳山如意真仙那儿吃瘪,她和哪吒解释起来磕磕绊绊的,恨不能让他看回放,之后她就一直琢磨着要搞个摄像头,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自证清白,呃不是,应该叫有备无患。
用术法搞出这种东西其实不难,古代的神仙虽无所不能,但有时他们就是不能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去进行设想和创造。
难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开发。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睥睨着被混天绫束缚的敖丙,这种感觉实在太爽了,时青寻问他。
“……”
见敖丙死死盯着那朵小红莲,虽然晓得他挣脱无能,但她不介意补充说明:“不要妄想毁掉它,方才所有发生的事,不仅记录在了这里面,哪吒也都看见了。”
——因为补充完,她会更爽。
所以说难的是开发,神仙或许也能想到以物录像,但他们还是不一定能想的那么周全,他们没有对一套摄像系统的完整概念,而她的小莲花可是能录播还能直播的,还能三百六十度超广角全景录制。
果然,虽然听时青寻讲述过千年后的世界,此刻的敖丙还是有点懵,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李哪吒他……”
“没错。”她点头,“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他一直在看着你大放厥词,看着你说要他削肉剔骨再度自刎,你猜……”
“他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凑近他身边,阴恻恻道。
畅快淋漓地把他对她说的话还给他,趁着他还在呆愣,时青寻又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再度居高临下看着敖丙,她道:“其实你也不必觉得自己憋屈,千年前你虽做了恶,但也是留下了好事的……”
敖丙颤了颤眼皮,许是太久被人当成个笑话看待,他还真问了,“……什么?”
“你可晓得泾河龙王一事?”时青寻道。
因与算命先生打赌,泾河龙王罔顾玉帝旨意,私改了降雨的时辰和雨量,因而触犯天条。
泾河龙王只能听算命先生的指点,向唐太宗求情,唐太宗虽答应了下来,可最终阴差阳错没能阻止,龙王自觉含冤,冤魂不散,为了超度亡魂,唐太宗决定让唐僧前往西天求取大乘真经。
这是西游取经的直接原因。
其中天庭与西方佛界联手的深意暂且不说,这个故事,在此刻也有另外的意义。
敖丙也晓得这件事,他好像明白了过来,不想听时青寻说了,“你……”
“恭喜你,凭借一己之力,让司云布雨这事确立了详细的规章制度,并使其成功载入天规。”时青寻笑嘻嘻看着他,“从你忘记降雨害死凡人开始,再也不会有一条龙敢玩忽职守了,不然,下场比你还惨。”
“时青寻——”敖丙快气疯了,想要扑腾站起来,最后却像一条上岸后只能蹦跶弹跳的鱼。
他不想看到时青寻这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他一直心觉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凡人,如今也不过是侥幸成仙而已。
千年前,他有兴致的时候与她说两句话,没兴致的时候就可以推她和哪吒那个杂种一起死。
她如今凭何一副凌驾于他之上的样子?
“你这个……”
“敖丙,我本来以为你会晚一点再露出马脚的。”看出他想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现在,是她在主导对话,时青寻不会给对方还嘴的机会,她接着道,“没想到你这么急,我才到狮驼岭,落单那么一会儿,你就自爆了。”
“……”
“你要么就一直躲着别出来,什么也别再做,躲到谁都找不到你;要么就早早先下手为强,别给人留反应的机会。可你这么迟疑,这么胆小,两种方式你都没选,非要在已经把你逼急了,我也彻底想明白了你想做什么的时候……露出马脚。”
他自爆了诸多罪证。
起初都是些小打小闹,比如在鹰愁涧挑拨她和哪吒的关系,唆使胡阿七在路上对她用魂术,当然也还有严重点的,比如刻意挑起哪吒和敖烈之间的矛盾,构陷是哪吒毁了夜明珠……
当时他还真没露出太多马脚,她也还没能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一切有些莫名其妙的怪。
她意图找到他询问一些事,但是哪怕没找到,也不会一直追着这件事不放。
直到哪吒受伤了。
哪吒的伤受得太微妙,如他所言,哪吒受他的魂术控制差些伤害了她。
他自觉这是精妙无比的计谋,可对于她和哪吒而言,就是背后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在意图伤人,他们开始紧锣密鼓商议,四处找人,反过来又把他逼急了。
他的所谓计谋开始变得越来越慌乱,越来越明显……
实话说,就还没有她在现代玩剧本杀体验到的那种构思缜密,这条傻龙,根本就没能给人一种剧情跌宕起伏的感觉!
敖丙欲张唇,时青寻轻笑着看他,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但想想也是嘛,你人的势力范围就在狮驼岭,我都到了这里,你怎么都要露出马脚了,不过……就这而已。”
只是,本以为他还会有什么更深沉的理由,更有心眼子的计谋,但没想到……
原来就这而已。
就是这样的理由,每回都是这样的理由。
出门玩了,所以忘了布雨,心觉自己被欺负了,所以在狮驼岭害人。
身为一个神仙,却与妖怪勾结,这个不配为仙的神仙,始终抱着一种游戏世间的想法,把诸事想的那么简单,把凡人当成自己可以随意处置、轻而易举捏死的玩物……
他将别人的命看得比纸还薄,却又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金贵。
害了别人的命就是一句“凡人蝼蚁,凭何让我偿命”,自己被抽了龙筋剜了龙心,至少还混了个仙职,却觉得自己比谁都可怜,上天哭诉无门,入海众叛亲离。
太恶心了,她觉得太恶心了。
“就此而已?”敖丙猩红着眼,“你懂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晓得将心比心的道理吗?你不会理解的,时青寻,你从前那么狼狈,蜗居于东海岸边,我和你生来就不同,我本是尊贵的龙族太子,都是你们害我至此的!你和李哪吒那个杂——”
他可能想说她和哪吒想都不敢想他曾经养尊处优的生活吧,所以不能将心比心。
——呵呵。
混天绫将他拖近,但时青寻没打算把他拉起来,而是叫他再度匍匐在地。
他更像一条垂死挣扎却快要干涸而死的烂鱼了。
“哦,那你听起来很可怜啊。”她面无表情道,“富二代的命就要金贵点吗?再金贵现在不还是跪在地上无能狂怒啊。”
她蹲下去直视他的眼睛,发泄完了自己的怒火,现下里她不想再多扯了,但还有一个重要的点,敖丙一直没解答的。
“我问你,你这么一个废物,法力不行,心计也不行,是凭什么能叫狮驼岭的三个妖怪庇护你的?”
据她对原著的了解,狮驼岭三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且猴哥和她表达的意思也和原著差不多,三魔本事通天,肆意妄为,至少是在凡间绵延千里之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么牛逼的三个妖怪,凭什么庇护他?
如他所说,他在天没权势,在东海也基本没人权了。
“想知道?求我啊。”
好嚣张啊,时青寻看着他,抬手将柳叶刀横在他脖子上,皮笑肉不笑道:“要不要感受下削肉剔骨的痛?”
“……”
偶有风来,送来淡淡血腥气,竹屋内渐渐能听到林间的喧哗兵刃声,只是若有似无,离得很远。
敖丙抓她的时机其实很差。
不是对她差,是对他自己差。
可他太心急了,就像只身赴广寒宫一样,多数时候他可能都没意识到他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也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吧,搞不懂。
观音大士与她说“欲证其理,必有其据”,因此她才决定和他周旋,不然当日在广寒宫就把他抓了。
因为,除了火焰山的土地勉强算个证人,其余的青蛇精和蝎子精都死了,灵山的灵兽们也是一样,人证的话要判定属实,还需要用大量佐证去证明。
不如直接录像干脆,他亲口承认的罪行,怎么都洗不脱了。
但她已经不是千年前那个冲动的小孩了,在决定这么做前,她早就确保好了自己有足够的退路。
“觉得谁会来救你么?”薄如蝉翼的刀片抵在敖丙的颈脖上,甚至不需要怎么使力,就已经将他的肌肤割开了。
再深一点,就是他蓬勃跳动的大动脉吧。
“孙悟空就在这里,哪吒也在。听说狮驼岭有件叫‘阴阳二气瓶’的宝物吧?可惜已经被孙悟空打碎了——你觉得他们两个加一起,有没有能耐拦住几个魔头?”
哪吒是她的退路,孙悟空也是。
不然猴哥干嘛那么干脆叫她自己走。
“李哪吒当真在?”
馥郁的莲香从没有一刻淡下,始终萦绕在她鼻尖,自昏迷梦前,至梦醒之后。
时青寻笑了笑,小红莲其实还能用来通讯,但她懒得用了,“你的龙筋在哪里?从脖子上割开应该就看得见了吧?能抽出来不。”
因为敖丙已经挣扎不脱了,他是个彻头彻尾外强中干的懦夫,刀再沿着他的脖子向前割开一寸,他已然失声尖叫起来。
“时青寻,你怎么有胆子做这种事?你从前可不会敢——”
“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柳叶刀又近了一寸,已然割开他的血管,时青寻的眼睛有点红,是气的,“我亲眼目睹了哪吒削肉剔骨,我现在亲眼看见你联合诸魔扒人皮,抽人筋,抽你一条筋算什么?你再不全部招供,我把你的肉都剐下来!”
“我说我说——”敖丙哀嚎起来,“我说了又怎么样?你非要知道又能如何?我和三魔约定,事成之后,杀了你和李哪吒之后,我把东海献祭给狮驼岭——”
“你疯了!”时青寻瞪大眼睛,手里的刀不自觉又深了一寸。
“所以说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血汹涌喷薄,染上他的衣襟,苍蓝色的华服浸了血,黏腻得像一滩毒液,敖丙愤恨地看着她,“现在我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了吗?”
哦,她怕还有什么细节忽略了来着。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也和她一起坐在东海边聊天的“童年故友”,恍惚间,忽然觉得一切荒唐极了。
东海约莫有个十万水族吧,送给三个妖怪吃?那三个妖怪也真敢答应啊。
“那是你家啊,你献祭东海?”她皱起眉,觉得不大理解,又好像能理解,“你疯了?”
看着他那双淡漠无澜的眼,她忽然意识到了——这条龙,本质上就和那种会败掉所有家产的纨绔子弟一样的。
他陷在曾经东海为他营造的纸醉金迷里无法自拔,那是一种荒诞的享乐至上,而他是个热衷豪赌的赌徒,所有身外物对他而言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他可以用任何东西来赌,赌赢了能得到报复她和哪吒的快感,赌输了……不到满盘皆输,他是根本不会回头的。
“我家?”敖丙真的疯了,脖子上在冒血,喉咙里在咯血,他还在大笑,“东海也没有真正保我,昔年引李哪吒入海的局明明是父王与我一起做的,现如今他却撇得一干二净!当日我被抽龙筋剜龙心,一切就发生于东海之上,他却龟缩在海底,对我见死不救!”
“……”
“我恨你们,我也恨他们!一起死吧,天上无我一席之地,海里我也无家可归,我早就不相信什么亲情了!”
所以,他才丝毫没顾及过和敖烈的兄弟情谊。
至亲尚且不在乎,何况堂亲。
时青寻这次顿了顿,她静静看着他,看着他发疯,好半晌,才因为窗外越发响亮的兵刃铮鸣声回神。
“你现在是个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了。”她恍然大悟,“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为了这点事,有必要闹成这样吗?
这个思绪在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她原本心觉,敖丙至少在天庭还有个闲职,他害了凡人的性命,却至少自己还保全了性命……
已经够好了。
但此刻,她恍然明白了——这个赌徒,或许是输尽一切了,仍然意识不到自己多么执迷不悟的。
人命在他眼中如烟轻,正如任何事在他眼中都一样。
“可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更像极为冰凉的憎恶,“你真的好幼稚。”
时间总会让人改变,可某些自诩长生且高高在上的神仙,他们好像真的一成不变,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令人讨厌。
还是这样狭隘的胸襟,这样自以为是的思想。
千年过去了,这条龙没有任何的反思和成长,还是这样。
他还说她只相信自己,他才是真的自私冷血,偏执固执。
那柄薄如蝉翼的冷厉刀刃,最后停下了他动脉前的最后一寸,利器需要极为平静的心绪才能控制它的稳,时青寻此刻能做到。
“带着你这些可笑又幼稚的抱怨,自私又卑劣的证词,去说给玉帝和佛祖听吧。”
一刀杀了他,是最便宜了他的方式。
时青寻看着这个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他眼中闪着孤注一掷的偏执。
她知道,他等着她一刀痛快结果了他,但她早就不是做事不计后果的年纪了,证据已经到手,他挟持同僚、残害凡人,全都是铁证。
天庭的刑罚会让他更生不如死,没必要自己动用私刑。
敖丙神色微变。
混天绫不是什么真正宽容温和的法宝,反之,这是天生带煞的神仙命中相伴的灵物,是相同的狠绝凶煞,缠上了敌人,敌人便再也挣脱不开。
“哪吒来了。”她看向窗边。
兵刃刀戈声,就在他们最后谈话的间隙里,一下靠近。
如薄雾朦胧的窗纸边,有斑驳摇曳的人影,甚至在眨眼的功夫里,还有几滴鲜血飞溅在上,可以看出外面战况的激烈。
敖丙吓得脸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130章 落网的龙
清冷的莲香,在血腥气当前,竟然是暖的。
甜腻至极的香味,压过了一呼一吸间的铁锈味,她知道哪吒一直离得不远,从刚到狮驼岭开始,他或许是和她同步到的,一直待在她身边。
在天上,她将写了所有猜测和计划的信件,并着沾染了敖丙气息、也当作通讯直播回放的莲花瓣交给他,并嘱咐了他不要打草惊蛇。
她知道他或许还有怀疑,还有不信的,这是一种由于曾经的无力导致的习惯性质疑。
所以,她让他自己静下心来选择,信与不信,来与不来。
但同时,她心里是信任他的。心还算坚定的人,决定要信一个人就是真的相信,也觉得他心底的答案其实也是相信她的,他一定会来的。
他果然来了。
而且来得很快,不是么?
推开门,喧嚣在这一刻乍然间越发响亮,令人牙酸的兵刃交接声几乎要刺痛耳膜。
二怪的法相如山厚重,几乎是遮蔽了天日,将整座狮驼岭笼罩,昏暗下是弥漫的硝烟并着翻腾的血雾。
那一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声咆哮令人颤栗;二怪是一只身形更大的黄牙白象,象牙犀利如能划破苍穹的刃,鼻子席卷扭曲在空中,甚至像一条蛟龙。
还有诸多小妖魔如肆虐的旋风般,黑压压铺开在山头。
但她一眼就看见了在群魔中厮杀的白衣少年。
少年神明,法相严明,三头六臂,威风恣意。
群魔环伺间,那杆火尖枪上的烈焰毫不显得靡弱,反而炽亮的越发惊人,枪挑敌人头颅,法宝刀剑横飞于他身侧,乃至三昧真火也荡开一片充满锐意的热浪。
他对武器的操控在这千年里已经熟稔于心,不再是那个随手只能化出一柄短刃的可怜少年。
山上的妖魔被他金砖砸中,被斩妖剑刺穿,被乾坤圈撞飞,一时间血肉横溅,四肢乱飞,霎时间带来了极浓重的血腥味和压迫感,偏偏伫立于战场中央的哪吒,他是淡然不露波澜的。
他仿若漠视所有人,眼底含着一丝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的傲。
这是天生带煞的杀神,杀招恣睢,世人说的这点并没有错。恍惚间,时青寻想到了昔日见白衣少年在瑶池中恣意穿行的模样。
她一直觉得他的打法嚣张狠戾,如今再看,忽然又有点明白了哪吒为何喜欢这种打法。
曾经总置身于无形危险中的人,对靠近他的敌人,反击总是十分强烈的。
她不再觉得他可怕。
不多时,孙悟空也从阴沉沉的血海里走出来,金箍棒上震撼璀璨的金光有点晃眼,又很让人安心。
他们在打大BOSS,时青寻想了想,先拉住了还在不断挣扎的敖丙。
“放了我!放了我!”
原本尸山血海人间炼狱的主意算敖丙一份,可当他看着二魔被哪吒和孙悟空穷追猛打时,竟然害怕得颤栗起来。
这份害怕不是因为场面凶残,还是因为他只在乎自己。
若说被时青寻制服时他还有一丝侥幸心理,但看着两个大妖王被打的毫无反击之力时,他就开始极度慌乱了。
“别说傻话。”时青寻在他身后死死抵着他的肩膀,运用一点灵力,就能叫他再也无法动弹,“怎么可能放过你啊。”
在他还要无能狂怒前,她又冷冷问他:“你记不记得当初你死死按着我,给我灌迷药的时候?当时你在想什么呢?”
她并不是什么受过委屈还要憋着的人,相反,时青寻有时候还会嫌报仇报的不够爽。
现在不打算杀他,但逗逗他还是很让人畅快的。
此刻,她就将按在他肩头的手,游移至他颈脖的伤口处。
敖丙浑身僵硬了起来,痛意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这是真的,所以比她先前在竹屋里装的要生动多了。
小指有意无意捏着他喉间的动脉,时青寻一边观察着山上的战况,一边笑他,“当时,你是不是在想,我就如同一只单手就能捏死的蚂蚁一样啊?”
早已敏锐无比的灵识,能让她从席卷肆虐的风声里听到一些哪吒和孙悟空的交谈声。
“俺老孙师父的意思是,饶了他们……”孙悟空似有一瞬迟疑。
哪吒轻哂,“杀人偿命,有孽便有果,谁做主放了他们都无用,哪怕他们是菩萨的坐骑。”
孙悟空:“哈哈哈,好嘞,杀。”
时青寻:……
这俩反骨仔意见达成统一的方式,抽象但默契。
天上两尊大神再下手,干脆又利落,浓稠的血似瀑布自天际倾泄而下,彻底遮住了天色。
敖丙目睹这一幕后受了巨大刺激,他的挣扎叫他不小心忽视了时青寻还摁在他伤口的手,她的指腹被他自己弄得狠陷进伤处,他又忍不住惨叫起来。
时青寻皱着眉松开了一点手,方才她可能真碰到他的血管或者龙筋了,滑腻腻的,好恶心。
“你再看看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像一只随意就能捏死的蚂蚁?”时青寻呵了一声。
敖丙在惨叫。
哪吒蓦然看来。
时青寻正好也似有所感,仰头,少年眉心一点金红的重瓣莲印正映入她眼帘。
她认得这个印记,千年前的往事顷刻前才忆起,因此尤为记忆犹新。
在彼时,她阖眼前的最后一瞬,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莲香,和他眉心渐渐显现的莲花印记。
他终于脱胎重生,法相在她陷入黑暗前的一刻惊艳了她最后的印象,她还记得彼时他的身躯是温热的,面色是红润的……
如今却不是。
他淡的像雪,尤其是显出法相的时候,肌肤变得透明起来,好像随时都会随风散去。
他是冰凉的,苍白的,浑身仿若褪尽了血色。
时青寻曾经不理解,彻底知道了所有往事后,一下深切理解了。
他始终想要唤她归来,不惜分她一半真身,日日哺血,祈愿与她的重逢。
敖丙的惨叫声并不能激起她的任何同情心,但此刻,时青寻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那些在梦醒时分尚未来得及抒发的情绪,因为要处理正事而需要压抑的悲伤与庆幸,此刻皆因为一眼看到了他,一下子变得汹涌起来。
但此刻仍不是太好谈话的时机,二魔被斩杀,可仍有源源不断的妖怪自山头另一边涌来,就如一茬接着一茬的潮水涌来时前仆后继的蜉蝣,密密麻麻到可怖。
时青寻深呼吸了一口气,身前的敖丙实在聒噪,见哪吒也往这边走来,她一手拽着敖丙,一手将柳叶刀飞入战局之中。
极利的刀刃,轻易破开重重小妖的围阵,兵器通体生寒,刃上白光与血交映。
她觉得挺好的,她不再是千年前那个只能在对方身后悲伤大喊“不要”的小姑娘了。
“小妹!”
孙悟空也落下云头。
猴王身姿矫健,哪吒杀招凶戾,她的刀也一样干脆利落。
三个人很快汇聚在一处。
“小青寻,一切还顺利吧?”孙悟空一幌金箍棒,清开前面还想拦路的小妖,凑近时青寻问了一声。
“看我手里落网的龙就知道了,猴哥。”
“哈哈哈,你不知道,你走不久俺老孙就和小莲花汇合了,我们就在云端上看,小莲花好几次忍不住要杀进去了。”
“还好你把他拦了。”时青寻笑了笑,“不然我计划被打乱了。”
如果让敖丙直接面对哪吒的话,那敖丙说出来的证据,可能会在后面被有心人说扭曲成“威胁强迫,屈打成招。”
时青寻不想都到这一步了,还会有这样的意外。
所以她才想自己单独行动看看。
但在此之前,这事她不仅和哪吒坦白了,在飞来狮驼岭前,她也和孙悟空交代了。
相信猴哥就和相信哪吒一样,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信任,对自己好的人她就会还以信任,这点并没有变。
只是长大后,遇事会多考虑了,信任之前,她会更加深思熟虑对方值不值得自己对他好。
来狮驼岭前,一切其实也就是碰碰运气。
没想到这个运气碰的很准,当然也是结合了之前多番取证反复琢磨后的事实。
“不是俺老孙将他拦住的哦。”
哪吒或许想要靠近她,但他更不想此刻她会有置身危险的意外,与她保持着一个能及时反应的、不远不近的距离。
因为孙悟空在摸鱼和她聊天,所以哪吒只能更卖命些杀怪。
“什么?”晓得自己也不该再摸鱼了,时青寻又忍不住好奇问。
“他说你也是厉害的小莲花。”孙悟空看着她置身妖群之间竟然没怵的样子,也忍不住感慨着,“你会顾好自己。”
虽然当时哪吒看上去很像是嘴硬,他是朵嘴硬但心很软的小莲花,孙悟空回想。
时青寻似乎怔了怔。
心中泛起一丝悸动,她想起自己曾经数次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的事……
也想到,其实多数时候他都愿意安静看着她在做,想做的事。
“变了很多。”孙悟空又感慨了一声,“变强大了,小妹。”
“是啊。”
时青寻看见哪吒回头看自己了,她回望去,终于看明白他永远对她的温柔柔软是因何而起。
“人很容易变的。”她心想着,凡人寿命比起仙神而说,那真是少之又少。
可凡人以及曾经的她自己,尤其在这个玄幻世界里看起来最平凡的种族,他们总会十分珍惜这短暂的百年,不断进取,不断成长,比任何种族的成熟都要快得多的多。
其实,不过过去了不到十年吧,时青寻回想着回到原世界后的事。
比之哪吒千年的等待,她的十年太短了。但回来这里前,她好像真的变了很多。
“好在,人也是很容易重新改变的。”
好在回到这里,一切好似又变回来了。
心里想了很多,但面上的感慨实则很短暂且模棱两可,孙悟空没太听明白,哪吒却像是懂了什么,他暂时不打怪了,火尖枪往孙悟空身旁一拨弄,把还在时青寻身边的孙悟空赶走了。
“前山还有四拨妖兵。”哪吒看了眼孙悟空,“不打了?”
“害,俺老孙在你来之前还受了好多苦呢,三根保命毫毛都栽这儿了,歇会儿都不行嘛。”猴哥意图学习哪吒的扮可怜。
只是自己装可怜装到得心应手的少年,好像不太看得别人装可怜。
哪吒再次上下打量了孙悟空一眼,冷漠无情道:“看上去死不了。”
喧嚣肃杀的狮驼岭战场,群妖乱舞之际,时青寻要给这两人整笑了。
唇角刚勾一点,哪吒的指尖勾住了她的手。
她顿时看向了他。
“寻寻。”他还是有些顾虑的,音线虽冷,语气却含着暖意,他迟疑道,“会怕么?”
怎么在这一刻忽然煽情。
她觉得真的像煽情,她说了他其实很容易感知到她的情绪。
怕,那肯定还是有点的。
不断涌来的妖兵实在太多了,呛人作呕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血肉横飞的场景也太过惊悚,但……
“无事。”在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时,哪吒已取下手间的乾坤圈,郑重甚至于有些虔诚地戴进了她手中,“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再离开。”
他的声音轻的像一句懊悔的道歉,也像是某种对自己内心的和解。
置气跑走,迟疑不前,他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有。
“好。”晓得这是个守护的承诺,她愿意,所以她应好。
妖兵的动静渐渐熄了。
随后,两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还被混天绫束缚着的敖丙身上。
时青寻对敖丙的情绪实际还是比较大的,不是因为她曾经的确有一阵子把他当作过朋友,而是敖丙设计了阴谋,在当年害死了她最舍不得的少年。
哪吒此刻的目光却好似很淡,并非是透过敖丙在重新看往事,更像是……不再那么执着于往事。
但这个可恶的龙作了恶肯定是要被惩治的。
哪吒刚抬起手,吓得敖丙扭曲着快要躺尸,忽然,不远处传来如轰雷贯耳的声响。
那音似鸟啼,更像滚水嘶鸣,方才初明的天色在一瞬间骤然变得更暗,天上的日光再也看不见。
众人仰头,皆皱起眉。
原是大鹏展翅高飞,却不是往他们这边飞。
“该死!”孙悟空反应了过来。
时青寻也很快看着那个方向,虽然不知唐僧的具体方位,但十有八九了,“走,我们快去找你师父。”
论唐僧为啥总是被捉——
孙悟空一般都是自己上阵杀敌,然后把师父交给几个师弟照顾,但师弟们的战斗力俨然不够看,大部分时候都会前面打得激烈,结果后院失火。
现在可能也是这样。
敖丙不用时青寻再拎着了,哪吒可以操控混天绫飞在天上。
前有孙悟空把青毛狮子当风筝放,现有哪吒把青龙敖丙当风筝放。
反骨仔干的事总是类似。
一行人赶去前山,唐僧已经不见踪影。果不其然,二魔被孙悟空和哪吒斩杀,惊动了大鹏金翅雕,他趁这个间隙暴起捉人,已经嚣张地叼着唐僧往狮驼城而去。
在狮驼城中的副本里,原本还会有一场群战三魔的恶战,时青寻记得——可现下里剧情有大BUG了,两个妖怪都已经死透了。
她有点担心大鹏当真被这事激怒,不说一下把唐僧吞了,毕竟天上还有神仙盯着,可大鹏的能耐的确强。
而且还很凶残,他把整个狮驼国的人都吞吃了个精光。
原著里,孙悟空与之交手也吃了亏。
万一大鹏一怒之下,把唐僧搞伤搞残了呢?
“此大鹏金翅雕,与佛母孔雀大明王一脉而出,乃凤凰所生。”身为和灵山关系密切的佛子哪吒,似也有所感,他淡淡剧透了。
当机立断,也不管这一难最终怎么算了,时青寻立刻接道:“猴哥,抓紧去找佛祖吧。”
另一边,敖烈倏然化成了人形,他看着被混天绫束缚的敖丙,一时愣住了。
“敖丙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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