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绿茶白莲花
王宏这个老东西,居然真的打算去御前评理。
妙啊。
李世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操作。
【不是所有外戚都像卫青和去病一样,又厉害又忠心,又聪明又可爱的啦。】刘彻小小地炫耀了一波,【对吧,始皇?】
他要是和李世民说这话,对方还能顺着他的话茬讨论一下长孙无忌或者高士廉,这两位在贞观朝的时候也都是能臣,和李世民关系也非常好。
但他偏要去惹嬴政。
嬴政的外戚……普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赵姬跟能用口口转动车轮的嫪毐生了两个私生子并且想造反吗?
对此李世民只能说,刘彻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鹿鸣现在尤其的有恃无恐。她笑吟吟地跟着王宏进了宫,并且像个乡巴佬进城似的,毫无顾忌地左顾右盼,指指点点。
“这柱子是金丝楠木的吧?天呐,真有钱,要是拆了拿去卖,够十万大军吃一个月的吧?”
“并蒂双色的牡丹花诶,绀州没有这么稀奇的品种……真漂亮。”
“好香……这熏的什么香?”
王宏正要斥责她不知礼数,却听有人回答道:“这是龙涎香。”
“哦,就是抹香鲸的肠道分泌物,难怪一股大海的味道。”鹿鸣若无其事地接口道。
“参见陛下!”王宏忙不迭地弯腰,看似好心道,“公主怎么见了陛下也不行礼?”
鹿鸣慢吞吞跟着见礼,不以为意道:“我这人比较笨,反应慢,陛下别见怪。”
“都是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小皇帝走到鹿鸣身边站定,笑了一笑,“姐姐还是这般率性有趣。”
鹿鸣并不低头,平视着他的脸。
她这几个月吃得多,运动量也超大,正处在发育期,所以长高了一些,估计有175cm左右了,这时候明显能感觉到身高的优势。
少年天子姬琮,比鹿鸣年纪还小一点,面色有点儿苍白,整个人的气质偏沉郁,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跟活力,活像后世那些背着沉重的书包朝六晚十的可怜高考生,被学业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
嬴政和刘彻都是少年天子,但他们身上完全没有这种忧郁沉闷的感觉。
他们两个十几岁时,更像鹰隼试翼,虎豹漫步,即便年岁不够,还没有足够的城府和经验,也让人绝不敢小瞧。
那种锐意进取、开明向上的积极状态,充满饱满的生命力,是臣子们一看就觉得王朝充满希望,欣欣向荣的。
而这位姬琮,却不行。
【望之不似人君。】李世民摇头。
【怎么说呢?一股平庸到头的亡国像,就是那种要死不活、得过且过、稀里糊涂的感觉,你们懂吧?就跟那个李煜和崇祯一样。】刘彻点评得更犀利。
【没有生气。】嬴政只看了一眼,就懒得再看,【不如鹿鸣。】
【差远了。呦呦的精气神比他强一百倍。】李世民不假思索。
【这我倒是同意的。】刘彻笑道。
鹿鸣听了简直受宠若惊,忍着笑意,眨巴眼睛:“臣没见过世面,让陛下笑话了,真是失礼。”
“你要是没见过世面,那这朝堂上就没有见过世面的了。”姬琮好脾气地笑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姐姐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
鹿鸣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下意识想抽回手,又觉得表姐弟之间这么生分不好,便硬生生忍着不适,让他握着手。
“水路畅通,一日千里,倒也不算辛苦。”鹿鸣客气道。
“舅舅怎么和姐姐一同过来了?可是要去给母后请安?”姬琮好似不解道。
“回陛下,臣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朱雀街时,与公主车架相逢。臣正欲让仆从相让,公主却言辞无状,矜功自伐,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戎羌王子阿禄奇露于囚车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实在有违我们止战议和的国策啊!”
他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义正词严,鹿鸣差点就要信了。
姬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还有吗?”
“还、还有?”王宏卡壳了。
“如果没有其他要紧事,舅舅不如去看看母后,她正在一个人听戏,颇为寂寞。”姬琮不咸不淡道。
“可是、可是公主……”
“舅舅。”姬琮无奈道,“姐姐马上要和亲草原了。这是多么大的牺牲,多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还能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添油加醋,无理取闹呢?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别瞎折腾了好吗?去吧。”
王宏不情不愿地退下了,脸上竟还带着不高兴的郁闷,一点也不知掩饰。
【说话挺有趣,可惜没有一点威严。连自己舅舅都管不住,还能管得住谁?】刘彻道,【上蹿下跳又控制不住的外戚,可是要惹出大乱子的。】
姬琮疲倦道:“让姐姐见笑了。”
他强打起精神,拉着鹿鸣到座位上,笑道:“坐,现在没有外人,我有很多话想对姐姐说。”
鹿鸣顺势坐下,也不扭捏。
宫女给她上了一杯竹筒奶茶,甚至还带着吸管。
“咦?”鹿鸣惊讶了一下,“江南也流行这个?”
“是姐姐你发明的。你忘了吗?”
“啊,我好像是在回绀州的路上病过一场,好多事都记不清了。陛下莫要见怪。”
“那实在是可惜。姐姐人没事吧?”姬琮看着鹿鸣的眼睛,关切道。
“没什么事,早就好了。现在吃嘛嘛香,一拳能打死一头牛。”鹿鸣轻松地抱着奶茶,一边喝着,一边闲聊。
“那再好不过了。我这几日一直在担心,姐姐去了草原之后无法适应那边的艰苦霜寒可怎么办?”姬琮似乎发自内心地为她担忧,叹了口气,又道,“可恨戎羌狼子野心,满朝文武竟毫无办法,只能苦了姐姐你。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没用,连自己家里人都护不住……”
姬琮说着说着,泪眼朦胧,几度哽咽。
空间里奇异地安静了几秒,李世民不自觉地皱起眉,犹豫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虚情假意。是我先入为主,用有色眼镜看人吗?】
他看向其他人,征求他们的意见。
嬴政简短道:【不是。】
刘彻干脆揽着他的肩膀,果断道:【绝对不是!连你这么阳光、这么真诚、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都感觉到了,我们还能感觉不到?】
李世民这才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疑惑着:【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因为偏心呦呦,所以本能地怀疑姬琮。】
【我不仅怀疑这小子虚伪,我还觉得他居心不良。你看到小鹿从进门起,他的所有表情和动作了吗?你不觉得有点眼熟吗?】刘彻蛐蛐起人来,一套接一套。
李世民仔细看了看,想了想:【是有点眼熟。】
【他在模仿小鹿啊!你竟然没看出来吗?你好单纯啊,二凤!】刘彻用力拍拍他的肩。
【有这回事?】鹿鸣惊讶。
【有。】嬴政以一个字给予暴击。
李世民这下不得不信了,琢磨着:【他在模仿呦呦待人接物的方式?】
【是的呢。小鹿性子开朗,爱笑也爱哭,以诚动人,喜欢叫比自己大的女孩子“姐姐”,注意是姐姐,而不是这时候大家会称呼的“阿姊”。她喜欢和漂亮姐姐贴贴,常常去握人家的手,拉着人坐下来。说话的时候,小鹿一般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语言直白平实,率真质朴……】
刘彻巴拉巴拉说了一通,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受不了道:【但他好像忘了,以他们的年纪,性别,关系,实在不适合这么玩。这年头表亲是能结婚的!】
鹿鸣当然不会去质疑刘彻这个政治技能满点的人精,她只是觉得不理解。
如果没有他们的提醒,她大概在很久之后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亲戚之间有些相似也很正常。
【他,学我做什么?】鹿鸣茫然。
【你失忆的事,是否与他有关?】嬴政冷不丁问。
【啊?】
【先别啊,你该陪你的学人精表弟做戏了。】刘彻饶有兴趣地提醒他,【马上哭给他看,两人对着哭,看谁尴尬。】
鹿鸣一时半会还真哭不出来了。主要是她知道她不是去和亲而是去离间加偷袭的,这是一场惊险刺激的闪电战,不是有家不能归的凄苦断肠。
“陛下关心我,鹿鸣谨记在心。”她低了低头,咬着奶茶的银吸管,没咬动,有点磕牙。
茶香很浓,跟霸王茶姬似的。
“只是宗室里,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适龄的女子吧?”她随便扯了个话题。
“戎羌执意如此,点名要姐姐和亲。我也没有办法。”姬琮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代替姐姐去草原为质,把父皇替换回来,如此牺牲我一个,姐姐与父皇都能得以保全。那该有多好!”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真情实感,鹿鸣差点都要信了。
【好一个绿茶白莲花。小鹿等会,我来会会他。】刘彻摩拳擦掌,兴致勃勃。
【什么绿茶白莲花?】李世民不明所以。
【骂人的词。】嬴政总结。
【那不重要。】鹿鸣忙道。
却见刘彻幽幽叹了口气,看着姬琮道:“陛下当真如此有孝心吗?那不如开个大朝会,和戎羌使者商讨一番,以陛下万金之躯换太上皇回来吧。如此便两全其美了,天下都会传颂陛下的孝道仁德,从古至今无人可比,必将名垂千古。”
刘彻说得更真诚,更掷地有声,一下子就把姬琮给噎住了。
他尴尬地收住了眼泪,嗫嚅道:“只怕……只怕朝臣们不答应……”
“陛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刘彻无辜道,“太上皇是陛下的亲父,都说父子连心,情深义重,为忠孝见,古时便有割肉奉亲的典故,传为佳话。太上皇陷于草原日久,陛下想必寝食难安,一日也不得安心。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和戎羌提议,将太上皇迎回来呢?以年轻的陛下换年老的太上皇,这买卖不亏,草原没道理不答应。”
他好认真,好有逻辑,甚至把鹿鸣都说服了。
【还有这种操作?】她叹为观止。
【竟然还挺有道理?】李世民本来以为他在胡说八道,仔细一想,竟觉得没有毛病。
【你们怎么也跟着起哄?】嬴政无语,【社稷哪里经得起反复动荡?江山频频易主,易生叛乱。】
【把这货换掉,让小鹿上,保证比他好多了!】刘彻言之凿凿。
鹿鸣的自信心就是这么一点点被他们树立的,许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又乖巧听话,所以逐渐逐渐,他们都默契地采取鼓励政策,遇事就对她说【不要怕,你可以。】
她感念在心,默默充满了干劲,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姐姐当真是这般想的吗?”姬琮无计可施,低声下气道。
“你都要送我去和亲了,我想想也不成吗?”刘彻微笑。
“原来姐姐说的是气话。”姬琮松了一口气,服软道,“我知道此番委屈了姐姐,可是戎羌来势汹汹,大周再也经不起战乱,我也是被逼到山穷水尽了,才答应下来的。父皇北狩,受尽苦楚,我这当儿子的却没办法为他做些什么,实在不孝之极。而一想到北方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我就觉得……觉得心如刀绞。”
他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六神无主道,“对不起,姐姐,都是我无能……”
这个时候,只要不是情商低于零的大臣,都应该出言安慰一下。
什么“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什么“社稷安危全托于陛下一人,不可妄自菲薄”,什么“忍辱负重,是为了天下太平”之类的。
但是不好意思,向来只有别人安慰刘彻的份,别指望他去哄人。
——何况还是个男的,还不是美人。
“你是挺无能的。”刘彻冷酷道,“哭哭哭,哭有什么用?难道能哭死戎羌吗?”
整个宫室死一般寂静,姬琮都被他骂愣了,泪眼婆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
“行啦,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你爹一个活阎王,葬送了半壁江山,自个当俘虏也就算了,还麻烦我们为他擦屁股,烦得很。”刘彻不耐烦道,“我也跟你交个底,阿禄奇我可以给你,你要放就放,要议和就议和,我也可以去和亲。但是——”
姬琮知道重点来了,忙正色道:“姐姐请说。”
“绀尧二州,必须由我的人执政,朝廷不可胡乱派人置喙。否则的话,就算我人到了草原,也能立刻逃婚回来。听明白了吗?”
虽然姬琮,很不喜欢他这种命令的语气,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和亲,所以他连连答应。
“这是自然。绀州是姐姐的故乡,姑父经营多年,方兴未艾,我自然不会让其他人插手的。姐姐请放心。”
“还有尧州哦。”刘彻笑眯眯。
“当然还有尧州。”姬琮许诺。
“那就行。”刘彻满意点头,“我选的副手叫做兰殊,十年之内,谁都不许动他。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是绀尧的代知州,谁都不可以置喙。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陛下可明白?”
“……明白。”姬琮的气势被他压得死死的,无形之中就落于下风,只能答应。
“陛下明白,就再好不过了。那臣就告退了,和亲事宜就由朝廷安排好了。我没什么异议。”
刘彻甩手就走了,还不忘带上鹿鸣爱喝的奶茶。
“……姐姐慢走。”姬琮对左右催道,“还不去送送公主?”
鹿鸣捧着奶茶,溜溜达达瞎转悠。
“公主殿下,慢一点儿,前面就是万寿宫了,那是太后娘娘住的地方,可不能惊扰……”大太监傅全忙道。
“我去看看舅母,给舅母问安,怎么能叫惊扰呢?”
鹿鸣随口道,把喝完的竹筒奶茶塞他怀里。
“帮我拿一下,谢谢。”
“不敢,这是奴才份内之事。”傅全恭谨道,为难地低声,“只是天色将晚……”
“还没到晚饭时间呢,这也算晚吗?”鹿鸣诧异,“正好在舅母这吃一顿,也没什么不妥吧。”
傅全悄悄看了眼四周,声音又小又快,以手遮掩,传递着秘密情报:“太后娘娘正在听戏呢。”
“那怎么了?一起听呗。”鹿鸣不解。
“……”傅全欲言又止。
鹿鸣没转过弯来,径直走了进去。
傅全忙让人通报,从外到内,一路通传。
“镇国公主到!”
鹿鸣起先还不明白他为什么拦她,等到了里面,看到一座雕梁画栋的戏台子和台子上情意绵绵的两个人,才恍然大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送进了庵堂出家,每日里烧香换水,青灯黄卷拜菩萨,青灯黄卷拜菩萨……
“我自从见了他,时时刻刻我难丢下,我这里看经念佛,我心想那尘世繁华,恨不得离了禅堂,几步儿逃出山门下,我去找那个,情投意合的年少君家。我双手拉着不放他,在耳边厢唧唧哝哝,说上几句知心的话,我纵死在阴曹地府,快活咱……”
扮演小尼姑的女子桃腮粉面,春情无限,虽做尼姑打扮,然而眼角眉梢全是妩媚,魅惑天成。
鹿鸣不好意思打扰,站在边上听了好一会儿。
看那小尼姑扭扭捏捏,春心荡漾,偷偷下山会情郎。
两人打情骂俏,宜喜宜嗔,好不快活。
然而一阵青烟过去,只剩小尼姑一人在庵堂醒来,失落地唱着:
“一更里来我守佛堂,想啊想啊想情郎……
二更里来我抄佛经,郎君想我到天明……
三更里来月正中,外面立着一书生……我与相公结为婚,鸳鸯交枕情为深,但听猫儿一声叫,原是南柯一梦中……”[1]
这曲子乍听也没什么问题对吧?不就是小尼姑思春嘛,多大点事?
但是,唱曲子的那个人怎么瞧怎么眼熟。
鹿鸣来来回回看了半晌,曲子都听完了,也没找到太后在哪里。
旁边的傅全低眉顺眼,头都不敢抬。
所有太监宫女们,都过于安静了。
鹿鸣再仔细一琢磨,我去,那演尼姑的不就是太后娘娘吗?
难怪国舅不在,这怎么听得下去,尴尬死了吧。
一曲终了,鹿鸣呱唧呱唧地鼓掌。
小尼姑还沉浸在南柯一梦的怅惘里,没精打采地摘了尼姑帽,任满头青丝流泻而下,拉长调子,慵懒道:“你听懂了吗?鼓什么掌?”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成年女性合理的欲望需求而已。男男女女都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鹿鸣笑吟吟。
“合理?”太后一怔。
“合理。怎么不合理?小尼姑太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谈谈恋爱,想被温柔以待,想有人疼她爱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觉得……很正常?”太后娘娘就这样散着头发,带着戏曲风格的浓艳妆容,宛若一朵盛开到极致即将败落的牡丹花。
“对呀。”鹿鸣很自然地笑了,眉眼弯弯,“而且唱得也好,婉转动听,有水乡的韵味,又带了点沧州那边的浓烈。”
“沧州啊……我就是沧州人……”太后娘娘垂了眼睫,哼笑一声,“那里穷得很,冬天总下雨,山里看不到太阳。”
她不仅生得美,一言一行都很媚,歪在美人榻上,用金匙舀起玉碗里的粉末,像燕子的尾巴掠过波光粼粼的碧绿湖面,轻巧优美。
“这是什么?”鹿鸣好奇地说。
“你猜?”太后娘娘轻笑,用细长的金匙按压着那些亮闪闪的粉末,抹得平平整整,再挑起一点。
“是化妆用的吗?”鹿鸣猜测着。
“不是哦。”太后娘娘摇了摇头。
“那是画画用的吗?我看见粉末有不同的颜色,被磨得很细。”鹿鸣继续猜。
“也不是哦。”太后娘娘继续摇头。
她的长发浓密乌黑,表面泛着青色的柔光。尼姑那身单调的素服遮不住曼妙的身段,斜斜地一侧首,带了些许散漫游离的意味。
“听说你要去和亲了?”太后飘渺地问。
“有这么回事。”
“那要不要来尝尝这个?”太后娘娘将舀起的粉末送到嘴边,红唇轻启,香舌一吐,勾着粉末入了口,慢慢悠悠地闭了闭眼,诱惑道,“很好吃的。”
“这是用来吃的?”鹿鸣震惊地凑近,定睛一看,狐疑道,“可是看起来不像能吃的……”
“傻孩子,这是五石散呐。——来尝一口吗?”太后娘娘笑语嫣然地看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
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第52章 五石散
鹿鸣不明所以,但她很乐意听到这些长辈提起自己的父母,那样就能听到更多关于父母的往事。
在父母都离开之后,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她都想知道。
于是她乖乖地笑:“很多人说我长得像父亲。”
“绀州人真没眼光。”太后轻蔑地笑。
她说话时的腔调又柔又慢,拐弯抹角的,哪怕是在骂人,听起来也像调情。
“你还是像阿阮多一些。”
母亲的名字叫姬阮,因为鹿鸣的外婆姓阮。
“哪里像?”鹿鸣好奇地问。
“哪里都像。一看到你,我就感觉好像阿阮就站在我面前。”
太后娘娘的指甲染了莹润的粉色,指尖晕染着兰花似的香气,动作很轻,沿着她的脸摩挲。
“你像她一样,有一种该被全天下捧在手里的娇贵,好像生来就坐在高高的明堂之上,不必经历一点风霜。”她轻飘飘地感叹着,“我真羡慕她,她真幸运,走得早,没有被战争摧残。”
鹿鸣沉默下来。
“因为这个,所以你开始服用五石散吗?”
“不……比这早得多了。”太后笑了笑,“后宫佳丽三千,长夜漫漫,睡不着的时候,总要弄点东西打发时间。于是就有了这东西。”
“五石散全是石头的粉末,有毒的,吃多了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鹿鸣好心地劝了一句。
“好像谁不知道似的。”太后只是笑,她保养得很好,岁月厚待她这样的美人,只有笑起来是眼角细微的一点纹路,能看得出她不再年轻。
“你猜我为什么要服散?总不能是为了成仙吧?”
“如今舅母贵为太后,想要什么样的娱乐活动应该都能得到吧?何必如此……”鹿鸣纳闷。
“有时候真讨厌你这样的年轻人。”她叹气,“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都让人讨厌。”
她嘴上说着讨厌,却一直看着鹿鸣,眼睛里的情绪复杂莫测,似喜似悲。
“这宫里没意思透了,就跟个鸟笼子似的。把你关在这里十几年,你就明白了。”
“舅母若是烦闷,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春天去山里佛庙祈福,夏天去湖边避暑散心,秋冬再换个温泉庄子……换换地方,换换心情。”
“懒得动。”太后慢慢收回了手,“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风景没看过了,也没什么想看的了。马车颠簸,轿子晃荡,都不舒服。哪都不想去,想想都觉得要出门很烦。”
“那……那找些优伶歌伎,唱戏给你听?”鹿鸣随口道。
“听够了。这么多年了,有多少曲子听不完?”太后懒洋洋地往后一倒,柔若无骨,像一条美人蛇。
她慢慢悠悠地舔舐着五石散,让那些剧毒的粉末进入口中,身体在毒性里发热,神情却逐渐涣散迷离。
“五石散里有石硫磺,那玩意儿不能吃的……”鹿鸣最后劝了一句。
“……谁在乎?”太后轻笑。
她的长发流淌在玉枕纱厨,衬着那张苍白的脸美丽到妖艳的地步,非人一般。
“那我走了,舅母再见。”鹿鸣劝不动也就放弃了。
她起身时不由回看了一眼,正对上太后毫无焦距的目光。
“你……你多保重……”
“阿阮……”塌上的美人忽而喃喃,“你要到哪里去?”
“去和亲呀,你不是知道吗?”
“哦……你要成亲了……”太后意兴阑珊,幽幽道,“我知道的,你要成亲了。”
“……”鹿鸣觉得她大约嗑药嗑得有点糊涂。
“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呀?”
“……去和亲,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草原。”
“不是去绀州吗?怎么去草原了?”太后迷惑地念叨。
鹿鸣:“……”
眼看对话进行不下去了,她也不再留恋,准备要走。
“阿阮……”可是太后一这样叫,鹿鸣又忍不住停下来,听听她想说什么。
“绀州临海,冬天风大,你多带些衣裳。我位份低,没资格送你。——如果你哪天回宫里来,那时我还活着的话,记得来看看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鹿鸣安静地听完了,没舍得错过一个字。
年轻的晚辈折返了回去,蹲在太后塌边,向她微笑。
“谢谢你。我会记得多带些衣裳的。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用些五石散。希望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你还活着,还能唱戏给我听。”
“……好。”太后勉强支起头,有气无力地应道,“我会努力活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鹿鸣不知道她这一路走来多么辛苦,只知道她进宫的时候只是个宫女,凭借美貌得以受宠,后来生了儿子才封了妃。
姬泽虽然有好几个孩子,但都没活到成年,病病歪歪地夭折了,最后只剩下姬琮。
这个时候也就不用再讨论什么生母出身低不低贱的问题了,因为根本没得挑。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对母子俩真的很幸运。
这座行宫虽然很华丽,但鹿鸣待的很不自在,宁愿在外面住几天,等候出发。
她一出宫,就有人叫住了她。
“公主殿下!”
一个紫袍官员向她走来,行礼道:“下官鸿胪寺卿阮奕,特意在此等候。”
“你姓阮。哪个阮?”鹿鸣问。
“下官与先太后乃是一族的。公主在京的时候,下官外放云州,是以不曾见过。”
“这次和亲出使事宜,由你负责?”
“正是。”阮奕友好地笑道,“公主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住在下官隔壁的宅子里。虽不如行宫华美,但方便处理和亲事务。——公主兴许不知道,朝廷刚搬过来,还有一大堆事要忙,行宫不如外面清静。”
他偷偷压低了声音,分说了理由。
“好。那就麻烦你了。”鹿鸣一笑。
“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公主请。”阮奕没想到她那么干脆好说话,顿时松了口气。
鹿鸣敲了敲空间:【我们的计划,要不要告诉他?】
【鸿胪寺卿出使草原,一路陪伴你到大婚,诸多事宜,怕是瞒都瞒不住。】李世民悠然道。
【他姓阮。】嬴政淡声。
【争取一下看看。他都姓阮了,怎么好意思不帮你?】刘彻笑道,【如今国舅势大,居于丞相之位,乃百官之首。阮家作为过气的外戚,只当个从三品的鸿胪寺卿,动不动就远离中枢,外放西北。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这是天然的政治同盟。不然他不会这么积极地在这里等你。】
鹿鸣心里就有数了。
出宫时,武阳远远地向她点了点头,鹿鸣报以微笑。
晚间她邀请阮奕用餐,对方也欣然接受。
他们都换了便装,坐在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间,无形之中就亲近了几分。
“我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敬伯父一杯。”
“不敢当公主一声伯父。”阮奕忙举杯。
“按亲戚关系算,本来就应该叫伯父吧?”
鹿鸣打听过了,阮奕是她外婆兄长的儿子,称呼伯父没毛病。
“下官常年不在京城,忙忙碌碌的,一直没机会去看望公主。难得有此缘法,却不想是要送公主去和亲。唉……”阮奕长长地叹息,“关外苦寒,哪里是好待的呢?我都常常觉得受不了。”
“伯父去过戎羌的王帐吗?”鹿鸣顺便套情报。
“去过两次。”阮奕细细道来,“第一次是去结盟,送丝绸金银;第二次是启元北狩,我去交涉,希望能割地赔款,化解干戈……”
“化解了吗?”鹿鸣随口道。
“自然是没有。”外交官愁眉苦脸。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当然也得不到。这跟你的能力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输成这个鬼样子,谁还跟你化解干戈?”鹿鸣冷笑。
阮奕有什么法子,只能叹气,接着道:“马上第三次了,结果是去和亲的。”
鹿鸣故意问道:“和亲不好吗?和亲了就不用打仗了,我看朝廷都欢欣鼓舞。”
阮奕摆了摆手:“和亲了就不用打仗了吗?以前又不是没和过亲,每年都送钱送美人,送上一堆,不还是说打就打?大周的岁币,养肥了戎羌的兵马,肆虐大周的土地,滥杀大周的百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愧是专搞外交的,还算有几分见识。
“所以你不赞成和亲?”她问。
“我也不敢说不赞成。整个北方都已经沦陷了,还不是戎羌说什么,大周就得做什么。不然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阮奕是朝堂之中沉默的大多数。他是主战派吗?显然不是,因为他不会打仗,而且他知道朝廷的战意衰弱,打也是输。
他是主和派吗?他当然希望和平,但是他知道以眼下的局面来说,无论是和亲还是赔款割地,都只是暂时的和平罢了。
敌强我弱,不过是逃跑的肥美羔羊而已,会不会丧于狼口,只看对方一念之间。
“你知道我们这这几个月打赢了两场仗吗?”鹿鸣试探了一下。
“知道,朝会上特意宣读了喜报。说实话,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赢的。”阮奕诚实道,“但战果是做不得假的。你赢了,戎羌就来求亲了。——这明摆着是釜底抽薪之策。”
“伯父明白,那大周就有救了。”鹿鸣舒了口气,斗志昂扬,“伯父想不想立不世之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
“这个谁不想?但是……”
“先别但是,你就说想不想吧?”
“……想。”
鹿鸣笑吟吟道:“鸿胪寺卿这个职位就算干到死,也进不了中枢。整日奔波劳累,寸功未立,还要被胡人呼来喝去,奴颜婢膝,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吧?
“如今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伯父想不想跟我赌一把?”
阮奕可耻地心动了。
就像刘彻说的,鹿鸣和阮奕是天然的利益同盟,无论是亲戚关系,鸿胪寺卿的职权,还是他现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跟着鹿鸣混,与她达成一致,都没有坏处。
退一万步讲,如果她在草原惹了事,阮奕难不成能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吗?
而搞定了鸿胪寺卿,鹿鸣也就稍微安了点心。
第二日朝会,阿禄奇果然已经被放出来了,与戎羌使者一起,面见天子。
鹿鸣笑语盈盈地走了个过场,没有给任何人难堪。
和亲事宜正式敲定,没有人再置喙。
他们离开那天,太后娘娘亲自来送,一直送到了长江边的渡口。
“你……一路珍重。”太后今天打扮得很隆重,满头珠翠,环佩叮当,嗫嚅许久,只道了这么一句话。
鹿鸣还是一袭红衣,向她笑了笑,挥挥手,“舅母也珍重。我走了,不用再送了。”
太后终于落下泪来,比她装模作样的儿子要真实得多。
“祝姐姐一路平安,永结盟好。”
他们双双举起杯,演完了这场敷衍的戏。
楼船浩浩荡荡地带着几千号人并公主的嫁妆,从长江出发,水路接旱路,上岸之后化为百辆马车,千匹骏马,按部就班地向关外进发。
鹿家军从绀州出发,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车队,还夹带了一队军医。
这旅途太漫长,也太慢,鹿鸣半路上就觉得无聊了,打算找点乐子。
“去请阿禄奇王子过来。”
片刻后,阿禄奇闷闷不乐地骑马过来。
“干啥?”
“你马上就回到草原了,怎么不太开心?”
“关你啥事?”
“聊聊天嘛。闲着也是闲着。”鹿鸣笑嘻嘻道,“你们说好撤兵的,开始撤了没?”
“正在撤。沿路返回云州,撤向关外了。”
“你们得到了你们想要的丰厚的回报,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黄河边上,死的都是我的部族。”阿禄奇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不是还有一半吗?”
“那不一样!只有自己的部族才是最忠心的,其他人是其他部族的。”
【草原民族,多是松散的联盟。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会征到一起,每个部落出一部分青壮年,聚集到一起成为军队,然后由首领统一管理。平常都是散开放牧的。】李世民解释道。
【什么左贤王右贤王,大可汗小可汗的,都是这个道理。】刘彻补充道,【看上去是一支大军,说不定是十几个部落凑出来的。】
【阿禄奇损兵折将,心有不甘。】嬴政轻描淡写。
刘彻笑道:【当时你送到草原的信,说想用阿禄奇换太上皇,可汗不同意。他不肯失去这个身份尊贵的人质,哪怕新帝已经登基,但他派人去议和求亲,把你这个唯一打了胜仗的公主送嫁到草原去,以绝后患。你这一去,鸟尽弓藏,主战派哪还有一丝话语权?】
【权宜之计罢了。只要你死在草原,盟约一撕,照样南下。】嬴政道。
【这个可汗很聪明的样子。】鹿鸣思量着。
【也可能他手底下有了解大周朝廷的能人。】刘彻推测,【类似于中行说。】
鹿鸣故作不解:“你的那些部族,也活下来不少,等我们到了草原,和可汗谈谈,放我舅舅和俘虏们走,两边互换就是了,皆大欢喜。”
“你不是不打算换回你舅舅吗?”阿禄奇不解。
“他毕竟是我舅舅,我还能看着他死不成?况且我都在草原了,留着他还有什么用?他又不会打仗,除了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他还能干啥?”鹿鸣随口道,“而且放不放他并不要紧。你们从京城劫掠的百姓也有几十万吧?我想让他们都能回归故土。”
“你倒是好心。”阿禄奇脸色阴晴不定,思考了很久,“我会和大可汗说的。比起你们的百姓,我当然更想要我的部族。那都是雄鹰一样的儿郎,骑马放牧一把好手。”
“很高兴能和你达成一致。”鹿鸣不经意之间补了一句,“要是大可汗是你就好了。”
“什么意思?你可别想挑拨离间!”阿禄奇马上惊道。
“你想哪儿去了?你们才是父子,我不过是个外人,还曾经是敌人。”她笑着看他,“只是你更年轻一些,沟通起来比较顺畅。大可汗比我爹都大,都有两个王后了!我堂堂一个公主,嫁给他,还得做侧室,多难听啊!换了是你,你愿意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做侧室吗?”
阿禄奇:“……”
他可疑地沉默了。
“是吧?我猜你也不愿意。”她忧伤地叹气,“你也去过中原和江南,你知道那里的景色多美,东西有多好吃。而我们一路向北,对你而言是回家,对我来说呢,却是远离故土,再也回不去了。你看这光秃秃的山,风一吹全是沙土,三天晒下来我能黑成煤炭。——这才刚进云州吧?以后我怎么受得了?”
“刚进。”阿禄奇远眺,在风沙来袭时眯了眯眼睛,本是习以为常的场景,让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对比了一下中原的繁花似锦。
那确实没得比,比不了。
“殿下,前面就是玉门关了。”阮奕过来汇报。
【玉门关,是河西走廊的最西边,本来该是通往西域的最重要的关口。】刘彻眸光一凝,【往东北方向,就是必争之地河套平原。那里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是最适合草原放牧的地方,而且也可以种小麦。黄河流经此地,灌溉方便,盛产马匹,易守难攻。戎羌的王帐,应该就在这一带。】
鹿鸣默默铭记在心。
“到了玉门关,你的鹿家军就不许跟上来了。”阿禄奇警惕道。
“我知道。”她温温柔柔地一笑,“出了关,可就靠王子你保护我了。”
“我保护你?你还需要我保护?”阿禄奇很惊奇。
“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也会生病啊,想家啊,水土不服啊……草原那么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你了。”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无比诚恳的样子。
刘彻噗地一声笑了,连声夸她。
【不错不错,示敌以弱,美人计用得很自然。】
绝大多数情况下,男人们都是很吃撒娇这一套的。
“你长得这么漂亮,大可汗会喜欢的。只要你安分一点,也不会随便死掉。”阿禄奇硬邦邦地说道。
“大可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能和我说说吗?”她顺理成章地问起来,“我怕一见面就留下糟糕的印象,那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他是整个草原的首领,像贺兰山一样伟大,等你见到就知道了。”阿禄奇的表情很奇怪,崇敬,但又不仅仅是崇敬,更多的是一种向往。
“他有什么爱好吗?兴许我可以投其所好。”她打听着。
“草原人都喜欢狩猎,大可汗也喜欢。他还喜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看人赛马,举行围猎……”阿禄奇列举的都是很多游牧民族共有的爱好。
尤其是夏秋两季,牛羊上脂肪了,膘肥体壮的,没有春天那么忙,也没有冬天那么冷,大家才有心情玩乐。
“我也喜欢狩猎,可惜一直没时间。我还给大可汗带了一把很精美的柘木弓,有两石的臂力才能拉动。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大可汗不缺弓箭,不过如果你送的那把弓确实很好,他应该也会喜欢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谢谢你,你人真好。以后我在草原上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你吗?”鹿鸣眉眼弯弯,一笑起来,就像金陵月亮桥下的碧水,波光潋滟,粼粼生辉。
阿禄奇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才别过脸去,丢下一句:“草原没大周那么多规矩。如果你实在解决不了,可以来找我。”
还没等她道谢,阿禄奇就匆匆打马走了。
越往北走,越荒凉。
玉门关,在一个月的旅程后,总算近在眼前了。
土黄色的城墙灰蒙蒙的,分不清覆盖了几层沙土。斑驳的墙上依稀可以看见兵戈留下的痕迹,层层叠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鹿鸣下了马车,深吸一口气,好像能嗅到风里的血气。
云州都督李谙默默地在玉门关等候她,送她最后一程。
他肩膀上停着一只游隼,炯炯有神的圆眼睛盯着鹿鸣的方位看。
“这是隼吗?好乖。”鹿鸣好奇地瞧。
“公主喜欢的话,便送给你了。”李谙二话不说,拎着游隼的翅膀,把它塞进鹿鸣怀里。
“啊?就这么送给我吗?”鹿鸣吃惊。
“我养了12只隼,这只是其中之一。若非和亲事大,真想请公主去云州府坐坐。云州虽没有赣州那么繁华,但党参、杏子和当归,都很出名,尤其是当归,常年上供朝廷。”
云州都督指向陇右的方向,问她:“公主喜欢当归吗?”
“当归,谁不喜欢?”她好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便答道,“我很喜欢。”
云州都督意味深长地一笑,笑得很短促,黝黑的脸颊像城墙一样充满岁月沧桑。他摸了摸游隼的羽毛,低声道:“这隼我养了七年了,还望公主好好待它。”
“我会好好待它的。”她认真点头。
“可惜云州府离这里还有五十里,不能耽搁了。公主保重,一路平安。”云州都督郑重其事地行礼,转身离去。
鹿鸣目送他远去,心里更有了些底气。
【老大,你养过隼吗?它的速度怎么样?能送信吗?】
第53章 专业夺嫡
李世民正要回答,刘彻就抢先道:【二凤那只闷死在袖子里的是不是游隼?】
这人就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世民也不介意,随口道:【那是鹞鹰。不过也差不多,都是天空的猎手,速度很快。我没有算过,但是它们捕猎时比箭还快。】
鹿鸣试探性地轻轻摸了摸游隼背部的羽毛。七岁的隼,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在它的种族里是个老爷爷了。
它性子很温和的样子,任由她抚摸,只是抖了抖羽毛,头偏了偏,警惕地打量四周。
眼睛圆溜溜的,比白虎那个吃货看上去机灵多了。
【云州都督,是想让你用游隼送信?】嬴政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潜台词。
【他都说养了十二只隼了,想来很有心得。把自己养了好几年的隼送给小鹿,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况且,还特意提到了当归。】刘彻好奇地研究那只隼,左看看,右看看,很想上手摸摸。
鹿鸣让他出去尽情蹂躏游隼,笑道:【老大你要去和隼玩吗?】
【有的是机会。】李世民爽朗道,【我年轻的时候酷爱打猎,奔驰在山林里搜寻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怕水里游的,我都很感兴趣。有时猎了梅花鹿和野猪——不是说你们,也不图吃,就是觉得好玩。】
【我猎过麒麟和蛟。】刘彻玩笑道,【虽然后来才知道是犀牛和鳄鱼。】
【那也很厉害了!】鹿鸣崇拜道,【你们都很厉害!】
鹿家军恋恋不舍地驻足在玉门关,等车队的影子完全看不见了,才转向云州府去,随时等候鹿鸣的传令。
没有人注意到,那队军医混入了鹿鸣的车队,像几滴水,汇入了小河。
剩下的行程里,鹿鸣一路都在手绘地形图,做所有能做的标记。一向轻松写意的皇帝们也都留心起四周环境和方位的变化,分辨和铭记那些看着大同小异的山坡和水流。
她向阮奕取经,事无巨细地询问关于草原的情况。
“云州久经战事,从来没有哪年安稳过。所以大都督的权力比知州要大,可以随时调动兵马在云州境内巡逻、防守和出击。云州的常备兵马是两万府兵,单立出来的兵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样能保证足够的兵源。但是去年那场大战……”
阮奕委婉道,“太上皇御驾亲征,调动了京城、洛阳、云州、幽州等所有府兵,并征兵十万,凑齐了二十万大军,后勤供应多达百万众,浩浩荡荡出征草原。结果一无所获,白白消耗粮草,无功而返。正要回返的时候被戎羌可汗率兵打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连太上皇自己也……”
事实证明,外行不要领导内行。
真的。没有这个金刚钻就不要去揽这个瓷器活。
还御驾亲征?呸!
老东西要不搞这一出,把整个北方的州兵力全都掏空,也不会导致后来戎羌南下那么容易,如入无人之境。
说不定人家云州都督自己带兵都能守城守两月,等附近的援军。
结果这声势浩荡的,全送了。
他居然还好意思活着?
鹿鸣想起来就气得慌。
又走了五天,终于到了戎羌的王帐。
远处的祁连山云遮雾罩,山顶还有一些经年不化的积雪,像是戴着一顶顶白帽子,煞是可爱。
草原的温度比江南低很多,茂盛的青草无边无际,一碧千里,玉带似的河流点缀其中,流向远方。
鹿鸣把这画面印在脑子里,与地图一一比对,互相映照。
“去通报大可汗,阿禄奇王子与和亲公主来了。”
鹿鸣从阮奕那里学了点胡语,临时抱佛脚,勉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金色的王帐四周,全是全副武装的侍卫,看铠甲的制式,甚至像从天子亲卫身上扒下来的。
真丢人啊。
“大可汗说,让他们进来。”侍卫通报着。
阿禄奇面无表情地交出佩刀,不无忐忑地率先迈步,一进去就单膝下跪。
“见过父亲,我回来了。”
大可汗酋诺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之色,反而多看了后面的鹿鸣几眼。
“你就是败给了这个丫头?她看起来跟朵花似的,又娇又弱,你居然能输给她?”
鹿鸣露出无辜的笑容,柔柔地施了个万福礼,夹着嗓子道:“见过大可汗。”
阿禄奇脸涨成了猪肝色,本能地想分辨两句:“她……她用了炸药……”
“行了,输就输了,婆婆妈妈的,好像输不起似的。大祭司都和我说了,他建议你修浮桥,本来是好心助你过河,结果你自己轻敌,没有探查清楚对岸的情况,以为人家是个小姑娘,就不必在意,结果被包围了,差点死在那里。你也不是第一年打仗了,怎么能打成这个样子?十万军队交在你手里,结果少了一半,输得一败涂地。简直跟姬琮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可汗看来很是生气,滔滔不绝地训斥半天,越说越气。
鹿鸣艰难地判断他的意思,顺便和边上老神在在的大祭司对了个眼神。
【这货真是到哪都能骗吃骗喝,也是一种本事。】刘彻感叹。
【他本来就是在草原上混的吧?】李世民道,【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嬴政颔首:【于我们而言,是一件好事。】
有熟人,好办事。
几次三番接触下来,鹿鸣对大祭司也有些了解了。
这人就喜欢荣华富贵,至于带来荣华富贵的人是谁,他并不在乎。
——从头到脚都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大祭司悠然地低头,啃着盘子里的手抓羊肉,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王后编着很多根长长的辫子,容貌鲜明,带着靓丽的异域风情,笑着给大可汗喂葡萄。
他的儿子阿泰勒就坐在离可汗最近的地方,年轻又活泼,像个健壮的小牛犊子。
“年轻人经验不足,一时轻敌总是有的,多多历练就好了。可汗不要生气了,来,吃个葡萄。”
大可汗冷着脸,但很给王后面子,吃了两个葡萄,又喝了一杯王后奉上的马奶酒。
“我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把握不住。接下来也别在这边呆了,去乌桓那边锻炼几年吧。”
“父亲!乌桓还在祁连山的北边!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阿禄奇愕然。
“还用你说,我不知道乌桓在祁连山的北边吗?你都这么大了,也该离开我去开枝散叶了。等你的部族从南边回来,我就让他们迁徙过去跟你一起生活,集成一个部落。每年上供的牛羊可以比其他部落少一些,这样也不会给你很大压力。”大可汗自以为他对大儿子已经够好了,但是阿禄奇越听越炸。
“父亲明明能早点答应鹿鸣,把我的部族放回来,为什么要隔开我们,先把我一个人丢出去?是怕我不服气会闹出事来吗?”阿禄奇的火气噌噌直冒,跳起来大叫。
“你瞎说什么?这丫头想让我放掉姬泽,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答应她,所以才没有达成一致!”大可汗恼了。
“为什么不能放掉姬泽?江南那边早就立了小皇帝和新朝廷了,这个姬泽留在这里有什么用?根本没人在乎他!拿一个没用的姬泽,换我一万多部族,父亲你为什么不同意?”阿禄奇大声争辩,吵得脸红脖子粗。
鹿鸣不声不响,看得津津有味。
“都跟你说了姬泽不能放!留着他我有大用!你这是什么态度?”
大可汗也怒了:“你打了这么大一个败仗,我放你出去历练,自己建部落,已经对你够仁慈的了!你还想怎么样?”
“什么放我出去历练,分明就是流放!凭什么阿泰勒能好吃好喝地待在王帐,配最好的匕首,用最好的皮毛,连西域传来的香料,都是让他先挑,剩下的才轮到我!父亲,你太偏心了!你分明就是想把可汗之位传给他,所以赶我走!”
“你这臭小子,你在混说什么?”大可汗怒气冲冲地拍桌。
“可汗莫要动怒,小孩子话赶话罢了。”王后连忙圆场,“阿禄奇,大可汗是真心为你考虑的,乌桓虽远,却也有好处,那边人少,没法和你争,你很容易在那边立住脚跟,发展壮大。到时候,就算你想要小可汗的称呼,你父亲也会答应的。”
“我去乌桓自立,离这边足足有九百里!九百里呀,父亲!你把这个女人和他的儿子留在这里,却把我赶出去,还赶得那么远,这对我来说不公平!我才是你的大儿子!大可汗之位本该由我来继承的!”阿禄奇热泪盈眶地大吼。
“你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大可汗满眼怒色,“在外人面前大喊大叫的,像什么话!这么毛躁,难怪会输成这样!还不快滚出去!”
阿禄奇气得浑身发抖,鹿鸣幽幽低声道:“去吧,大王子。王后和二王子都在这里,你争不过的。你只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个盟友。”
他僵硬地攥着拳,像一只被撕烂了皮毛的失败的狼王争夺者,颓然而不甘地咬紧牙关,目眦欲裂。
鹿鸣微微一笑,暗示性地看着他。
傻小子,团战不带队友怎么赢?
夺嫡这么要紧的事,你找我呀。
通天代,战绩可查。
包赢的。
阿禄奇愤怒至极,甩手就走,咬牙切齿地离开了王帐。
“一点礼貌都没有!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偏心的老子抱怨着,得到了王后笑容可掬的安慰。
“年轻人气盛,过两天他自己就想明白了,迟早会感谢大可汗的良苦用心。”王后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鹿鸣,“可汗还没有请公主坐下呢。”
“你坐吧,你也是草原的客人。”酋诺道。
鹿鸣坐在大祭司旁边,好奇地问道:“可汗和大王子刚刚是吵架了吗?”
大祭司把她的话翻译给酋诺听,可汗的脸色一阴,不想多提,只是道:“那是我们草原内部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不太懂草原的规矩。”鹿鸣马上道歉。
她的态度实在是好,酋诺也没有追究,反而跟她介绍了帐内的几个人,然后生硬地说:“你不会说羌语,这很麻烦。草原可不是你们大周,不会一切围着你转。”
“我明白。”她笑吟吟地回答,“我会努力学的。”
“你性子很好,和姬泽不一样。”酋诺奇道。
“我这人比较乐观,除死无大事。草原上也有十几个民族吧,一年四季都在这里生活,他们能活,我也能活。羊肉我也爱吃,马奶我也能喝,况且我还是公主,又不用亲自去放牧受冻,已经过得比九成的牧民都要好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呢?”鹿鸣条理分明地解释道。
她装作不会胡语,大祭司便全程当翻译。
“好!”大可汗赞了一句,“就冲你这几句话,就比姬泽强多了。”
“我个人问题好解决。不过太上皇战败后所率的官兵有很多都成了草原的俘虏,再加上从京城押过来的百姓,怕是有几十万众。我想问问,大可汗要怎样的条件,才肯放人?”她认真地问。
“放人?”大可汗哈哈大笑,“那不可能!我们草原需要奴隶来干活,需要很多很多的青壮年养马牧羊,这样才有更多的牛羊。在草原上,大周的男人就是牲口,负责干活;大周的女人就是物品,负责生孩子。各个部族都抢着瓜分那些俘虏,怎么可能还放回去?那不可能的。”
他非常直白地拒绝了鹿鸣的异想天开,后者也不动怒,只是以商量的口吻,接着问:“那大王子的部族,草原不要了吗?”
大可汗的笑容一僵。
“虽然只有一万五千多儿郎,倒也是壮年劳动力,一直丢在中原挖河,也怪可惜的吧?我是不介意的啦,不知道大王子介不介意?”鹿鸣整好以暇地微笑。
“那就等阿禄奇先到乌桓再说吧。”大可汗皱眉道。
显然,他担心大儿子犟脾气,得了部族支持就会生事。
宠幼废长的心意太明显了。
鹿鸣也不拆穿,乐得看戏。
夜幕降临之后,她居住的帐篷迎来了熟悉的客人。
“公主殿下。”
大祭司披着藏青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根拂尘,客客气气地与她见礼。
“你混得倒挺好,在大可汗那里也是座上宾。”
“混口饭吃罢了。”大祭司随性地跪坐在地毯上,“公主居然真的和亲来了?”
“不然呢?朝廷下的命令,我还能逃婚不成?”鹿鸣斜睨了他一眼。
“也不是不行。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就离开绀州避避风头,让朝廷换个人和亲了。”大祭司笑道,“公主到草原来,有点可惜了。”
“不可惜。在绀州能做的事,在草原也一样能做。”她从容自若道。
“但是,草原都是胡人,公主的随行不过八百,怕是不够吧?”大祭司压低声音。
“云州离这里不远。况且,阿禄奇王子,说不定也能用一用。”她与大祭司交了半个底,以防他碍事。
“这……这是王帐所在,都是大可汗的人,阿禄奇王子能成事?”大祭司犹疑起来。
“你没有算过吗?”鹿鸣给游隼喂了块肉,顽皮地问。
“自从遇到公主,我这占卜之术,就算是废了,经常算不出来结果。”大祭司不确定地抚着拂尘的毛,多看了两眼她的新宠物,不自觉地想起了尧州那次见到的神奇的白虎,试探地问,“公主想帮他?”
“我是在帮我自己。”鹿鸣擦擦手,从廖萱手里接过搅拌均匀的酥酪,笑了笑,“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的景色确实壮丽,但是我不想在这里看一辈子。羊肉吃多了也是会腻的。”
游隼叼着肉蹦跶到边上,自己撕扯着吃起来。
大祭司马上道:“公主打算回去?”
“当然。——但不是现在。我要是想跑,谁拦得住我?”鹿鸣神色淡淡,不需要什么卡牌,也给人一种镇定自若的沉稳气度。
【长大了呀。】李世民感慨。
【再打完这场仗,就真的成熟了。】刘彻瞅了一眼龙脉,【这下子实在没有理由不认主了。】
“公主需要在下做什么?”大祭司很上道。
“你愿意帮忙?”
“从龙之功,谁不愿意?”大祭司神秘一笑。
“哦?”鹿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说算不出来吗?”
“算命,本来就是靠猜和蒙。我与公主打过两次交道,每次公主殿下都能出奇制胜,奇思妙想源源不断,行动果决,却又有怜下慈悲之心。我愿意相信公主会成功,那在下也能分点功劳。何乐而不为呢?”大祭司笑道。
“但你已经是草原的大祭司了,也不缺什么富贵吧?”
“钱家已经是绀州首富了,钱老爷还忙着赚钱呢。他难道花得完?”
“也是。”鹿鸣便笑了,“劳烦大祭司吹吹风,激化一下两位王子的矛盾。让王后对大可汗说,催阿禄奇赶紧走,迟则生变。”
“好,这个容易。——不过,如果能有点稀奇又珍贵的东西送给王后……那就事半功倍了。”大祭司笑眯眯。
鹿鸣让廖安端来一口很重的箱子,雕花檀香木,一打开,幽幽香气扑鼻而来。
里面一个个梳妆盒大小的百宝匣,压着云锦花绸苏绣的布料,珠光宝气,灿然生辉。
她随手打开一个匣子,笑道:“东海的大珍珠,成色不错吧?”
何止是不错,圆润饱满的大珍珠颜色太润太漂亮了,一看就知道是多么难得的宝物。
“这东西好,王后肯定会喜欢的。”大祭司眼睛一亮,大约是被珍珠的柔光给照亮的。
鹿鸣又随手打开几个,明亮的夜明珠,多宝的璎珞,点翠的发冠,足金的镯子,江南最好的姻脂水粉……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不喜欢这些东西。
大祭司眼睛都看直了,不舍道:“这些都送吗?”
“都送。我又不缺这些东西。”鹿鸣毫无留恋,“对了,我带了一把绝顶的好弓来,送给你,你去带给大可汗,跟他说……”
大可汗的王帐里,酋诺兴致勃勃道:“那个小公主说要送我弓?”
大祭司微笑:“是的。她娇生惯养的,怕在草原过得不好,所以到处送礼。王后和两位王子那里,也都有丰厚的礼物。”
“不错,倒是有礼貌。我喜欢。——拿来看看。”
大可汗接过礼物,拿在手里颠了颠,端详着上面精致的雕刻花纹,捻着弓弦试了试韧劲,来回摆弄。
“很好,很好的一张弓啊,就是轻了一点,不够趁手。”
“她毕竟是个女子,力气不够大,所以考虑不周了。”大祭司打圆场。
“可惜,就轻了一点,我用起来有点别扭。”
“那就送给二王子好了。”大祭司随口道。
“那阿禄奇又得闹了。他总是这样,我不过多赏赐点东西给阿泰勒,他就要生气,真是一点也不懂事。”大可汗叹气。
“我倒有一个主意。”大祭司笑笑,“马上就是赛马会了,到时候让阿泰勒王子好好表现,夺得头魁,那赏赐什么都很合理了。”
“我本来就想让他在赛马会上好好表现的。他也十八岁了,也该出出风头,立立威名了。不然其他部落怎么会服他呢?”大可汗连连点头,看来说到他心坎上了。
大祭司不动声色地道:“那可得选最好的马给阿泰勒王子……”
“这不用你说。我亲自给他选的马。”大可汗的骄傲和期待溢于言表,“就等着看那小子表现了。”
这边王帐里的密语,转头就在夜里传递给了阿禄奇。
大王子怒不可遏,狠狠地捏碎了瓷杯:“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知道他偏心,但也不能偏心到这种地步!他什么好东西都给阿泰勒,那我呢?我算什么?”
“算你多余。”鹿鸣老神在在地坐着,努了努嘴,“你动静小点,别惹人注意,到时候告你一个怨怼不臣。”
“我抱怨几句都不行?”阿禄奇更恼火了。
“擦擦血,我带瓷器过来不是给你弄碎的。”鹿鸣丢过去一块手帕,“抱怨有什么用?你就能不去乌桓了?”
“……”阿禄奇牙都块咬碎了,不得不道,“我不想去。你有什么法子吗?”
“我还不想和亲呢。你看我有法子吗?”鹿鸣翻了个白眼,随口一说,“除非你自己当可汗,不然哪有什么法子?”
阿禄奇的眼睛一暗,像蓄势待发的幽绿的狼瞳,带着隐藏的恨意和愤怒,哑声道:“我本来就应该是可汗。如果没有阿泰勒……”
“你想干什么?除掉阿泰勒?”鹿鸣故作惊讶,“那可不行,马上赛马会了,所有部落都会来参加,到时候出了事,大可汗肯定会怀疑你的,还有王后,她会为她儿子报仇的……”
“那就都处理掉。”阿禄奇下定决心,“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兄弟阋墙,杀弟杀母再弑父,这种戏码多来点,我爱看。】刘彻笑嘻嘻。
第54章 天花
虽然有点指桑骂槐的嫌疑,但是李世民知道刘彻并不是故意指责他。
不是刘彻有多宽仁,而是在他看来,这根本不算事儿。
杀个兄弟算什么?再除掉继母,顺手的事。也就是杀父亲会承担一点舆论压力罢了。
刘彻还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巴不得看到草原血流成河。
鹿鸣小心地给游隼顺了顺毛,它炸了炸翅膀,不太愿意被摸,就跳开了。
“乖,你能找到你原来的主人吗?”
游隼歪了歪头,圆圆的眼睛好像玻璃弹珠,扑棱了一下灰褐色的羽翼。
“应该是能的吧。猛禽找路的本事还是很强的。”鹿鸣试着写了封帛书,卷成一点点大,塞进小小的竹筒里,绑在游隼的腿上。
它也乖觉,好像知道要干什么似的,没有乱蹦乱跳,而是等她绑好了,才咕啾了一声。
“好孩子,去给你的主人送信吧。我相信你能找得到。”鹿鸣给它喂得饱饱的,趁天还没全亮,把游隼放了出去。
【担心,没问题的。我养过鸟,它们很聪明的。】李世民胸有成竹道。
【提前让鹿家军过来,还不能惊动一路上的牧民。】嬴政提醒道,【不然打草惊蛇。】
【这个简单,草原上那么多奴隶,让鹿家军也伪装成迁徙的奴隶就成。云州靠近玉门关,生活着很多民族,也有不少是从草原迁过去的,大家都不是一家人,多给点钱,会有大把人给你指路帮忙的。】刘彻不假思索。
汉人有汉奸,草原当然也有。甚至都谈不上什么奸细,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谁不喜欢钱呢?
戎羌本身就是两个民族合并在一起的,除了他们之外,这一大片地方,还生活着乌桓、乌孙、鲜卑、楼烦、回鹘等等民族,看起来都是游牧民族,但也不是一条心。
亲兄弟还有龃龉,亲父子还有仇怨呢,何况这些不同的民族?
所以拉拢一些,打杀一些,才是省事的手段。
全杀了根本不可能。草原终归是草原,那么广阔的草场就是很适合放牧,哪怕到了后世,也还有很多人在这里放牧。
所以从一开始,鹿鸣拉拢阿禄奇,分化他们父子兄弟,火上浇油,就是为了等阿禄奇受不了爆发。
为此,她甚至早在绀州就和兰殊说好,商定好日期,等她行到半路,就让绀州军带着阿禄奇的部族北上,分成一股一股的,不要惹眼。
她也私下找了阿禄奇,同他要了手信。
“你愿意帮我?”阿禄奇不确定。
“当然。帮你就是帮我自己。”她笃定道,“我们事先说好,你当上可汗之位,我们至少订下五年的和平盟约。到时候我立刻离开草原,不会给你带来威胁,你也约束你的部下,这五年,不能再越过玉门关。”
“五年吗?”阿禄奇沉思着踱来踱去,“好!我答应你!”
他们在空白的锦缎上写下盟约,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
“我没有印章。”阿禄奇直白地说,“草原上都没有。”
“你可以搞一个。这东西还是很好用的,以后你的使者拿着有你印章的命令传达到各个部落,更方便些。你只要保管好你的印章就好了。”鹿鸣笑着安利,“我们大周几乎所有官员都有官印的。我不可能一一认识他们是谁,但是看到官印我就知道他是什么官职,是做什么的,这个文书是真是假。你觉得呢?”
阿禄奇想了想,心动了:“有道理。——你那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鹿鸣大方地递过去,展示给他看:“喏,你看,我的是玉石做的,因为我是绀尧两州的大都督,知州的官印我留给兰殊了,所以就带了这个象征兵权的。我想,对你来说,这个印章应该更有说服力。”
他们都是带兵打仗的人,自然知道军权有多么重要。
枪杆子里出政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世民当初是怎么上位的?归根结底,他是大唐立功最多的人,他手下的武将集团是整个大唐开国的功臣集团,他的势力已经远远地盖过了太子建成,甚至于李渊。
那根本不是什么跟兄弟夺嫡的政斗,而是1v3的功臣集团上位史,只是恰巧李世民也姓李,也是李渊的儿子而已。
不然的话,这其实是另一场黄袍加身。
只是李世民把政变的影响因素降到了最低,没有伤筋动骨,一天之内就处理完了。
阿禄奇仔细辨别了一下手里的官印,颇为羡慕:“我也想要一个,现做来不及了吧?”
“手艺好的话一两天就能雕刻好。我那边有几个空印,只要刻上你的名字就行。”
“你来草原还带这个?”
“我还带了一堆化妆品呢,送人呗,漂亮又金贵的东西,谁不想要?”
她让廖萱去拿过来,摆放在小矮桌上,随便他挑。
各种颜色的玉石,各种花纹质地,有雕了虎头豹头熊头的,狼王鹰隼的,栩栩如生,威风凛凛。
“我要这个熊。”阿禄奇看来看去,选了一个。
“我以为你会选狼。”
“熊更厉害,更凶残。他们会伪装成人,引诱你过去,再把你撕成两半,全都吃掉。——我想做熊。”
“那祝你马到成功。”鹿鸣眉开眼笑,等帛书风干的工夫,就和阿禄奇嘀嘀咕咕定下了计划。
“你的部族在路上了,你先去稳住你父亲,延迟去乌桓的时间,至少等过了赛马会再说。不然时间上太仓促了。等你的印章刻好了,再加上手信,送给你的部族,给他们通个气。”
“你想让我在赛马会上动手?”阿禄奇神情凝重。
“不是我想。”鹿鸣纠正道,随手从盘子里拿了根牛肉干,嚼着玩,“这是最好的机会。”
“阿泰勒的马,是大可汗亲自挑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阿禄奇皱眉。
“你是不是傻?马今天没有问题,明天就不能有问题吗?人吃五谷杂粮,都会生病,马凭什么不能生病?大可汗和阿泰勒还能亲自喂马,一天十二个时辰看守马匹不成?”鹿鸣滔滔不绝,“只要派个人,夜里给牧草撒点药不就行了吗?”
“你比狐狸还狡猾。”阿禄奇恍然大悟。
“就当你是在夸我了。”鹿鸣挑眉,“这事我来办吧。阿泰勒的马包出问题的。”
“能出多大的问题?”阿禄奇关切道。
“你想要阿泰勒出多大的问题?如果你不想让他死,我也可以让他活,摔断一根两根腿,也是可以的。”
刘彻幽幽地比划着口型:【太子承乾……】
李世民微微一笑,一拳打在他背上。
“那还是让他死吧。我跟他没什么感情。”阿禄奇干脆道,“他母亲生怕我把他带坏了,从来不让我们一起玩,他跟我不亲,我也懒得理他。父亲那么偏爱阿泰勒,他不死,大可汗之位怎么能落到我头上呢?”
“你这个想法不对。”鹿鸣竖起食指晃了晃,“你才是嫡长子,你母亲也是王后,是大可汗的阙氏,这大可汗的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你的。阿泰勒才是后来居上、抢了你位置的杜鹃鸟。”
“杜鹃鸟?”阿禄奇不解。
“占了别鸟的巢穴,还要把别鸟的幼崽推下去弄死的凶残家伙。”鹿鸣比喻给他听,“对付阿泰勒并不难。难的是对付你父亲。”
“这个我知道。他当了这么多年可汗,还是很有威信的。到时候赛马会上,那么多部落都在,我怕他们不帮我。”阿禄奇忧心忡忡。
“是人就有弱点,有所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如果你想要更多的助力,就得一个一个去说服他们。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鹿鸣从容笑道,“无非金银、马匹、牛羊、粮食、丝绸、茶叶,或者美人和权力……我不相信有人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缺,全心全意效忠大可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只能一并除掉了。”
阿禄奇仔细听着,用力点头:“我明白。只是……”
他有点不好意思,鹿鸣马上接口:“你这边资源不够,都由我出。我的嫁妆,就是用来拉拢人心的。这也算天使投资了。”
“那就靠你了。——如果我能赢,我一定会信守盟约的。”阿禄奇果断道。
“只要你守信,你就一定会赢。”鹿鸣正色。
她从阿禄奇的帐里走出来,回去之后,对默不作声的廖安小声道:“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职业杀手用伪音回答。
“让阿泰勒的马在赛马会上发疯,癫狂起来,把他狠狠摔下来,最好一击毙命。”
“好。”廖安点头,“什么时候动手?”
鹿鸣算算日期,沉吟道:“王后那边的礼物,都是做了手脚的,夜明珠含有放射性物质,水粉全是铅,胭脂口红里都有毒,就连丝绸,也是裹挟着天花病毒的……她应该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最好能再多带走几个……”
当年鹰酱是怎么灭绝原住民呢?——用带着天花病毒的毯子投毒。
鹿鸣最初把这个主意提出来的时候,整个空间都安静了。
——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鹿鸣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到回音,诧异道:【怎么了?这个法子不可行吗?】
【不是可不可行的问题……】李世民咋舌,一言难尽。
【若是波及无辜?】嬴政问。
【不用担心,天花能治的。草原上又不是只有敌人,全死了多恐怖。还有几十万百姓是我们自己人呢。】鹿鸣解释道,【天花可以用牛痘来预防,我们多做些准备,尽量把传播范围控制在戎羌贵族上层。】
【好刁钻的法子,你怎么想出来的?】刘彻好奇。
鹿鸣就把白头鹰是怎么祸害原住民,给人家到处投毒,导致他们几乎种族灭绝的事说了一下。
这是国外的历史,他们都不清楚。
刘彻:【我同意。】
李世民:【我不同意。】
他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对方很奇怪。
刘彻马上道:【二凤你怎么回事?慈不掌兵,打匈奴还讲究什么手段?我们花了上百年,死了几百万人,终于把匈奴逐出了漠南,一雪前耻。如今投个天花就能一劳永逸,有什么不好?】
李世民反驳道:【草原人也是人,只要他们愿意归顺,以后都是我们自己人。天花毕竟残酷,你怎么知道不会波及无辜?】
【他们该死!】
【襁褓里的婴儿也该死吗?投降的俘虏也该死吗?还有被掳来的汉人奴隶,也该死吗?你真的了解天花吗?你知道它传染性多强吗?】
【怎么?你们大唐的版图是靠仁慈打下来的?】刘彻阴阳道,【那些被灭的小国就都该死呗?都是死,死于天花,有何不可?】
【投毒,还是天花这种毒,手段过于毒辣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是神医,也不是神仙,你有什么法子能控制病毒由你心意传播吗?一旦失控,就会死很多无辜的人。】
李世民很气,但还是努力控制情绪道,【赛马会这几天,草原上所有民族几乎都到了。天花如果蔓延,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甚至于,有可能会反馈到我们自己人身上。】
刘彻也意识到了不妥,皱眉道:【小鹿不是说了能治?】
李世民问道:【确定能治?】
嬴政把她拉过来,听他们吵架,自己默默地处理文书。
【我去跟桑神医他们好好讨论一下,多做几次实验。】鹿鸣汗流浃背了,为自己的突发奇想和轻率而汗颜。
那会儿大家都在沐县,召开了一个天花病毒专家讨论会。
鹿鸣负责茶歇,吃吃吃,其他人则讨论了大半天,又谨慎地去找得了牛痘的牛,给一个患了天花的小孩接种。
“牛痘主要是用来预防的……已经患了病,恐怕没什么效果。”鹿鸣琢磨着。
接种牛痘预防天花,其实就跟打疫苗是一个道理,让你的身体提前感染可控的病毒,然后产生抗体,下次就不会再重复感染、也不会因此死掉了。
确定牛痘没用后,桑神医和兰殊他们接着用药,每天都时刻关注病人的动向,随时添药减药,小心翼翼地守了三天,那孩子才好转了,最后还留了满脸麻子。
实在很耗费人力,也很凶险。
病毒是很难控制,也很难治愈的。鹿鸣实际体会到了这一点,决定放弃那个凶残的计划了。
【始皇大大觉得呢?】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你想除掉谁,定点投毒便是。大范围地投放天花,定然是不妥的。】嬴政一开始就没有参与这场争论,因为他知道李世民会反对。
刘彻那个时代,匈奴过于强盛,欺辱百姓太甚,与他而言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就跟特殊时期打小鬼子一样,国仇家恨,根本不会顾及太多。敌人不死,死的就是自家军队、自家百姓,这怎么能忍?
用尽一切手段杀敌,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一点问题都没有。
汉人最惨的时候,是两脚羊,是盘中餐,是行走的食物罢了。
那是生死存亡的战争,不是儿戏。
但李世民那时候又不太一样。他打的是闪电战,力求在打仗的同时不损耗过多民力,让百姓能休养生息,所以集中兵力就打一仗,擒了突厥可汗来长安跳舞,接受了突厥的投降。
在他看来,只要投降了,称臣了,自愿归顺大唐了,那不管什么国家什么民族,就都是大唐的一份子,既然如此,达到目的即可,不必赶尽杀绝,而要仁治以安天下。
嬴政那会呢,匈奴根本不算个威胁,大秦军队强盛,都拼命打仗,以军功封爵。
他根本没有把匈奴放在眼里,但危及自己人肯定是不行的。
【病毒毕竟是病毒啊……】鹿鸣碎碎念,【如果我能控制病毒传播就好了……】
她要是有这本事,也不至于在沐县忙碌那么多天,天天和医疗团队连轴转了。
她手里虽然有己方增益的正面buff卡牌,但是卡牌的力量只有百分之二十,是不可能群体免疫的。
刘彻哼了一声:【不能大范围,那就小范围好了,毒死几个人总没问题吧?】
【传染性很强的。】李世民摇头。
【那个什么牛痘,不是可以吗?草原上死点牛总没问题吧?传染了也没天花那么厉害,好了还能免疫呢!】刘彻瞅着他们,【这总行了吧?】
鹿鸣眼睛刷地一亮,兴奋道:【对啊!牛痘!对人的威胁小,对牛的威胁大!】
【这个……】李世民琢磨了许久,【似乎可行。】
嬴政补了一句:【可以掺杂在一起,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让他们分辨不清。】
刘彻鼓掌道:【送点华丽的丝绸过去,越贵重越好。珍贵的东西是不对外流通的,最多也就是戎羌可汗、王后,还有他们家亲戚,抹点人痘的病毒汁液。控制一下分量就是了。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可以。】李世民终于点头,【少用点,还是以牛痘为主。病发的时候,胡人是分不清的。】
无论天花,还是牛痘,发作起来都非常迅猛,脸上手上到处都是脓包,痒得想死,还不能抓挠,不然水泡破了病毒四处扩散感染,几天就可能致死。
这也是李世民一开始反对的原因。一旦天花蔓延,那根本治不过来,不可能不殃及无辜。
所以到最后,鹿鸣只有在给王后送的云锦上,才抹了天花病毒。
她向阿禄奇打听过,王后喜欢金色。没有比云锦更金灿灿的美丽布料了,那繁复绚丽的花纹,光泽熠熠,在阳光下简直像在发光一样,掺了金箔银丝,贵不可言。
鹿鸣来草原的第四天,就看到王后披着那件云锦做的罩袍,戴了东海的珍珠耳坠,闪亮的抹额上缀着红宝石,唇色娇艳如玫瑰,仿佛二八少女。
丰容靓饰,肤白貌美,把大可汗的眼睛都看直了,哈哈直笑,搂她入怀。
晚上王帐的夜明珠透出绿莹莹的光,看得鹿鸣很安心。
——她不死谁死?
赛马会即将开始时,其他部落都会提前一两个月赶过来,以防迟到。
鹿鸣赶上了这样的盛况。到处都是新扎的帐篷,听不懂的语言,异域面孔的人们骑着马,牵着牛,自发地组成了长长的集市,杀羊宰牛,做起以物易物的小买卖来。
她心情大好,带上廖萱去瞎逛。
“这个乳香怎么卖?”
西域的商人数了一根手指,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听不懂的话,艰难地蹦出“丝绸”两个字。
丝绸在这边是硬通货,因为不易碎,好保存,好运输,不管卖哪儿都堪比黄金。
“哇,香料是真贵。”鹿鸣嘀咕,凑近了去看成色,嗅嗅味道。
老板一看她的相貌穿着,就殷勤得不得了,满脸热情的笑容,把带来的香料一一向她展示。
沉香、檀香、苏合香、丁香、孜然……
等会,孜然?
“我全要了!尤其是这个,这个孜然,有多少我要多少!”
她不缺钱,缺的就是西域那边才有的东西。
黄河边那场仗得来的积分她还没用完,一直留在那里。这次来草原,也是抱着扫荡物资的目标来的。
沉香和苏合香这些东西,可以送给兰殊,他用得上。
孜然那还用说,烧烤万能搭子。
“有种子吗?”鹿鸣问。
“种子?”老板用奇怪的口音重复了一下,眉开眼笑地收着廖安从马车上抱下来的丝绸。
鹿鸣比划了一会,画给他看。
“哦,种子!”老板这才明白了,也在她的本子画画,“瓜、葡萄?”
“对对对,西瓜、葡萄、石榴……你有什么我都要!”鹿鸣把他的摊子包圆了,还把同类的香料种子生意全吃了。
她甚至得到了香菜和大蒜!
“漂亮姐姐,你在吃什么?”路过一个胡姬帐篷时,鹿鸣闪电一般冲过去,指着她手里的东西,眼巴巴地用羌语问。
胡姬吓了一跳,茫然道:“……小瓜。”
“可以给我吃一口吗?我拿点心糖果跟你换。”
她兴冲冲地用一盒饴糖,换了两根黄瓜,如获至宝。
【西域真是个好地方啊!河西走廊,必须拿下!丝绸之路,寸土不让!谁知道哪片土地上长着好吃的?】鹿鸣啃着黄瓜,咔擦咔擦,无比坚决。
新鲜的瓜果不能久放,种子却可以保存几年。她分门别类地做上标记,一路走,一路问,一路买,一路吃。
装满货物的马车来来回回好多趟,每一次都满载而归。
等遇到大祭司的时候,连廖萱都吃不下了。
“好巧,我正要来品尝一下这家的羊肉汤。公主可要来一碗?”
“不了,吃饱了。”鹿鸣遗憾道,“萱萱还吃吗?”
小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拿着烤羊排打了个嗝。自从跟着鹿鸣,她一个月能胖十斤,干枯的头发都养得柔顺了不少,脸上红扑扑的,越发健康可爱。
“那公主陪我喝杯奶茶吧。”大祭司笑着,邀请她进去。
鹿鸣也笑:“好。”
他们在这个大大的帐篷里坐下,大祭司才耳语道:“王后生病了,公主知道吗?”
第55章 避孕
“王后病了?什么病?”鹿鸣若无其事地作吃惊状。
大祭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一点也不急。
“看样子像天花,我没敢吱声,先做法驱邪,用了符水。然后立刻跑出来,和殿下知会一声。”
“那你没有碰触到她吧?”鹿鸣问。
“哪里敢?天花我又不是没见过,碰谁谁死,比黑白无常还快。”大祭司笑道,“我还有很多钱没花完,怎么舍得冒这个险?”
“也没那么夸张,桑神医能治。”鹿鸣含蓄地透了个底。
大祭司更放松了,愉快地吃完了一碗羊肉汤。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一有新消息马上来通风报信的作风,鹿鸣还是很满意的,便问道:“王后的贴身衣物,你劝他们烧了吧。就当驱邪的仪式好了,不然留下来要传染的。”
“殿下倒是仁心。”大祭司惊讶了一瞬,“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鹿鸣悠然地舀着奶茶,有点喝不惯这边草原上茶砖和微咸的口感,但不想浪费食物,便一口一口将就着喝。
她斜斜地瞟了大祭司一眼,后者知情知趣地笑了。
“我以为殿下会赶尽杀绝。”他的声音很小,用的是尧州话,淹没在为胡姬表演喝彩的喧哗声里,只有鹿鸣才听得懂。
“本来是这么想的。”鹿鸣叹了口气,也不怕他外传,“京城陷落后,除了天子跑得快,带走了一部分朝臣和禁卫,剩下的人都直面了胡兵。京城曾经是大周最繁华的都市,如今十室九空,荒凉不堪。
“敌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逼迫上百万百姓成为俘虏,像驱赶羊群迁徙一样,从京城走到这里。一千两百多里啊,他们背井离乡,抛家舍业,徒步走了一千多里,光路上就死了近一半。剩下的一半呢,现在草原当奴隶。
“你知道我看见那些奴隶是什么心情吗?她们有的已为人母,却还要给胡人做妾做婢,低贱至极,被人送来送去,随意折辱打骂;有的被当做牛马一样鞭打奴役,只能睡在牛棚里,生病了也无人理会,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有的女孩才十岁出头,居然已经怀孕了。——她才十一岁啊!”
【控制一下,别引人注意。】刘彻冷静地提醒她。
鹿鸣深吸一口气,攥紧的手强迫自己松开,把声音放轻,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也许你不明白,我是什么心情。——我是真的曾经想过,要对整个草原赶尽杀绝。”
大祭司静静听着,脸上殊无笑意。
“我确实不明白。我与殿下不同,我早觉众生皆苦,大部分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当牛做马,一辈子也没有出路,死了反而是种解脱,早死早超生,下辈子说不定运气好,能投一个好胎。”
他凉薄而冷漠道,“所以,我没有殿下这样的怜悯之心。”
“……”鹿鸣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算了,你愿意帮忙,就很好了,我会记你的功的。”
“那敢情好。”大祭司笑了,“不知能否将功抵过?”
“一码归一码,你坑蒙拐骗的事,我也还记得呢。”鹿鸣瞪他。
“殿下也真记仇。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好事来着。反正那些病也治不好,那些百姓过得也很苦,用罂粟曼陀罗之类的药,让他们脱离苦海,享受极乐,有什么不好呢?”大祭司很无奈。
“如果有一个铁屋子,里面的人浑浑噩噩的,都快要憋死了。你会选择给他们罂粟,让他们在快乐中癫狂死去吧?”她用肯定的语气说着。
“当然。反正他们本来也要憋死了,又不是我造成的。”大祭司毫无压力。
“但我会选择打破这个铁屋子,让他们获得自由。”鹿鸣坚定。
“……那很麻烦的,又累又苦,还要很久,还未必能成功。”大祭司神色微妙,喃喃道,“我向来怕麻烦。”
“谢谢你给我传递这个消息,我心里有数了。”鹿鸣笑笑,没有接那个话茬。
她准备要走了,楚天枢却叫住了她,顿了顿,才问:“那个怀孕的十一岁小女孩……”
“小产了,胎儿死在她肚子里死了两个月都没人管。胎儿都在里面腐烂了,连带着母体也遭殃,病入膏肓。我用了藏红花和麝香,试图把胎儿弄出来。
“你知道要怎么弄吗?这年代没有更好的医疗器具,只能用烧红的铁钳和剪刀,伸到肚子里把死胎剪碎,一块一块掏出来……最后她的肚子终于瘪了下去,可是死胎出来的时候把她的子宫也拖了下来,她开始流血,不停地流血,怎么都止不住……
“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停止了呼吸。
“她才十一岁,原本是京城的小姑娘。父母是卖酥酪和点心的,虽然不算富贵,但也吃喝不愁。在来草原的路上,她母亲和姐姐病死了,哥哥被草原上狩猎的马蹄子踩死了。
“她大出血死掉的那天晚上,我给她火葬。她父亲给我磕了很多头,求我有机会的话,把他们的骨灰带回京城,他不想葬在草原。他想带女儿回家。
“然后他冲进了火堆里,头也不回。
“我本来想救他的,我想告诉他,再等等我,等我几个月,我会把他们都带回去。
“但他不肯离开他的女儿。那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了。最后他们一起葬身火海。”
鹿鸣抬手擦去眼泪,廖萱泪眼汪汪地吸了吸鼻子,忙掏出手帕递给她。
楚天枢沉默了很久,和她们走出了热闹的帐篷。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星星多得像从前京城上元节时数不清的灯盏。
“殿下想复仇,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又放弃了呢?”楚天枢低声问。
“我怕牵连无辜。”鹿鸣仰头看天。
“草原有无辜吗?”
“还是有的。”鹿鸣又叹气,“别的不说,王后的侍女里,就有一个给我指过两次路,还教我说羌语。——她不知道我迷路是装的,不会羌语也是装的。我不过给她送了一盒饴糖,最普通的那种,她就熬了两天夜给我做了个牛皮小包,还绣了一朵格桑花。”
鹿鸣指了指她身上挎的小包,很时尚的一款斜挎包,放到后世博物馆,肯定又要有一堆打卡的人惊呼“穿越”了。
实际上这时代的人,很擅长用有限的材料,做出精巧的物件。
“我觉得不好意思,又给她送了套茶具,结果她说太贵重了不能收。我们推让了好一会,她才收了。结果第二天就给我送了个羊毛地毯,跟我说她母亲告诉她这是紫砂壶,很贵的,她们也要拿出家里最贵的东西来还礼,还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实在惭愧,无言以对。”
楚天枢更无言了,他揪着那拂尘的毛,揪了半天,才掩面道:“殿下何必惭愧?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在惺惺作态,邀买人心了。”
鹿鸣茫然惊讶地“啊”了一声。
“邀买人心?我吗?这么高端的操作我居然会吗?”她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楚天枢嗫嚅了半晌,看得出他纠结得快头脑爆炸了。
“王后的那个侍女……”
“哦……你说格桑,我还没好意思去呢,怕给她带来麻烦。毕竟我身份尴尬,她是王后的侍女,因我被责罚就不好了。”她随口道,“不过她听我说没时间去,后来又给我送了她母亲和奶奶做的牛肉干。——她人真好,我实在不忍心牵连她。”
“……我都要不忍心了。”楚天枢扶额,“殿下你简直……”
“简直太狡猾了?阿禄奇也这么说。”
“不,你简直是个圣人。”楚天枢幽幽道,“连我这种人都会觉得,都会相信,为你做事是一件很好很安心的事。哪怕为你偷东西,为你杀人,为你做间谍……”
“你别把我说的像邪教和传销头子。”鹿鸣不适道,“我没那么邪乎。”
“正因你没有,所以才可怕。素昧平生的小姑娘,你倾尽全力去救她,用那么名贵的药材,为她处理后事,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苦……”
“我没有受什么苦啊,我带了医生的,主要活都是别人在干,我只是看着而已。”鹿鸣纠正他的夸大其词。
“我敢说,像你这样的贵女,除非自己生孩子,不然是不可能到产房那种脏污血腥的地方去。更何况还是处理死胎这种不吉利的事。”
“哪里不吉利?科技不发达,产妇死亡率高,难道是妇人的错?”鹿鸣不忿。
“你知道,有很多地方,女子来了葵水,就不能出门,不能去别人家做客,不能上桌吃饭吗?”楚天枢问。
“什么?还有这种说法?”鹿鸣不由来气,“谁要是不让我上桌吃饭,我能把桌子掀了!”
楚天枢看着她,又默默扯掉一根拂尘的毛,忍不住道:“我的母亲,生了十个孩子,夭折了四个,我记忆中她每年都在怀孕和生孩子,最后终于受不了了,想喝田螺水避孕,结果划破了喉咙,不久便死了。——我当时便在想,死的好,她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这年头避孕很很难的事。红花和麝香这种东西很贵,一般人用不起,也未必见效。
男人是从不避孕的,所有伤害都在女人身上。
尤其青楼那种地方,甚至吞水银避孕。能不能避孕不一定,容易短命。
青楼女子能活到二十岁,都很罕见。多的是十三四五六就频繁接客,染了病,治不起,用烧红的烙铁烫死那些溃烂的地方,死就死,活就活,草席一裹,丢进荒郊野岭喂野兽。
更不乏有早早怀孕的,生是不能生的,孕期长影响接客,通常用棍子打,生生把胎儿打下来。
至于母体会不会被打死,那也看命。
鹿鸣当时安排钱宝宝去查封青楼的皮肉生意,要求她每天手写工作日志,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什么想法,都写下来。
她从一开始不情不愿,不以为意,但后来不忍卒读,心有戚戚,几乎落下心理阴影了。
“好可怕,她被打了那么多棍,流了好多血……”
有一天她哭着跑回来,崩溃道:“我不干了!你换个人吧!我看不下去了,好恶心,好恐怖……”
她呜呜咽咽地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鹿鸣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回案发现场。
原来是一个得了病的曾经的花魁,被打得流产,没流干净。子宫脱垂,下身溃烂化脓,人绑在木板上,被滚热的烙铁烫得不断惨叫,进气多出气少,惨不忍睹。
“不是、不是说清倌卖艺不卖身吗?”钱宝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怎么会这样?”
“都出来卖了,还能由得了她?”鹿鸣叹气,“希望她能活下来。”
“活下来又怎么样呢?”一个戴着红花的舞妓小声道,“她是洛阳逃难来的,父母都没了,被人牙子拐进来签了卖身契,当晚就撞了墙,却没死。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还会作诗呢,妈妈就将她捧成了花魁,说是清倌,只陪陪酒,弹弹琵琶。可惜好景不长,她长得漂亮,自然有人惦记,不到一年,就被开了苞。一家子父子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三个人用她一个,怎么能不染病?”
钱宝宝人都傻了,在鹿鸣身后瑟瑟发抖。
木板上那个半死不活、神色惨败的女子,也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现在还觉得你哥哥没有错吗?像这样的女孩,他打死过三个。”鹿鸣请婶婶来为染病的姑娘们看看,就算救不了,好歹让她们别那么痛苦。
后来那洛阳的姑娘没活下来,鹿鸣把她葬了。
钱宝宝萎靡了好久,红着眼睛一家家查封那些妓馆,命令他们整改。
本来是官府出钱,买下那些卖身契,放姑娘们自由。但是钱宝宝鼓起勇气说,她愿意出这个钱。
“那可是很大一笔钱。”
“我不缺钱。”
“我还打算让无家可归的那些,去布庄绣坊做工,养活自己,还能上上扫盲班,和同学们交流,学点东西……”
“我也有布庄。”钱宝宝道,“我还可以多开几家。”
“一时半会儿可回不了本。”
“都说了我不缺钱。”
钱宝宝水蜜桃似的脸泛起羞恼的薄红,扭捏道:“不过你那边还有会治那种病的大夫吗?最好是女的……”
“凑一凑,应该还能找两个出来。我在报纸上登个头条,高薪聘请女医生,看看有没有用。”
“我出钱。”钱宝宝即刻道。
“那就谢谢你了。”
“……”钱宝宝很不好意思,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名册继续去下一家青楼了。
也许只是杯水车薪,可是每一个重获自由的青楼女子,都深深地向她们跪下来,泣不成声,感激涕零。
鹿鸣总觉得愧疚,为自己的幸运和她们的不幸。
如今听楚天枢说起他的母亲的死,习以为常的语气,好像在说一片叶子的凋落。
这时代女子的可怜,简直充斥着生活的每个角落。
“按照你的理论,如果她运气好一点,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科技发达的世界,就不用受这么多苦,生这么多孩子了。”鹿鸣安慰道。
“借殿下吉言。”楚天枢放下拂尘的毛,不再祸祸它,“明日便是赛马会了,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需要你什么也不做。”鹿鸣回答,“该做的事,我们都已经布置好了。”
“那就祝公主殿下,武运昌隆,战无不胜。”楚天枢真心实意地祝愿道。
这个夜晚,注定不是个平静的夜晚。
王后得了天花,她的侍女格桑忙着把她的贴身衣物都烧掉,遵从大祭司的指示,很小心地处理着。
中原来的爱笑的公主,让身边的小丫头给她送了酒精,说是可以消毒。
格桑心里一甜,就像吃了公主送的糖果那样甜。
那样漂亮精致的糖果,她从来没吃过,一颗都要在嘴里化上很久,隔上几天才舍得吃下一颗,回家的时候还分给了家里人一多半。
公主说天气热的话,糖会化掉的,让她抓紧吃掉,不然就要化了。
她人真好。
这糖真好吃。
可惜王后病了,不能吃糖。
格桑用酒精消毒,守夜的时候忍不住吃了颗糖。
大可汗来了一趟,愁眉深锁,无可奈何地走了。
他在帐外问大祭司:“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这是天花,是上天的惩罚,只能听天由命,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看王后的造化了。”大祭司肃然道。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染上天花了?”大可汗急躁地踱步。
“许是什么巫蛊咒术……”大祭司话还没说完,可汗就脱口而出:“肯定是阿禄奇搞得鬼!”
“可汗!没有证据的话,千万别妄下定论!”大祭司忙劝道,“明天就是赛马会了,那么多部落都看着呢,这时候审问大王子,岂不是让其他部落都看了笑话?”
“唉!肯定是他!王后身体好得很,很少生病,怎么他一回来就病了,还是这么严重的病?”大可汗越想越觉得大儿子可疑,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把阿禄奇抓来,狠狠打一顿,逼他从实招来。
“我已经给王后的帐前贴了符,洒了雄黄和朱砂。这是九转金丹,我用千年灵芝和麒麟角炼的丹药,给王后服下的话,保她性命无忧。大可汗放心。”大祭司郑重其事地拿出玉瓶,倒出一颗雪白的丹药来。
那丹药确实不凡,好像散发着迷人的柔光,香气氤氲,有芝兰玉树般的气味。
大可汗忙接过来,仔细端详:“这丹药真这么神奇?”
“自然。这是我在蓬莱山采药时遇到仙人洞府,妙手偶得的仙方,炼了九次才炼成这一味药,不仅活死人肉白骨,还能延年益寿,常葆青春。”
“当真有如此奇效?从前怎么不见你提起过。”大可汗将信将疑。
“这药原本是贫道自己留着用的。大可汗也知道,贫道这个人惜命得很,当然要留点保命的灵丹妙药。但现在王后病重,人命关天,我不能坐视不理。”
“好!若是王后病愈,本可汗赏你个一万只羊的牧场!”大可汗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清气爽地拿着药进去了。
大祭司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与此同时,阿禄奇正在离王帐很远的地方,接收他偷偷回到草原的部族,并发狠训话。
“从现在开始,你们只听从我的命令。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听明白没有?”
“明白!”
“我的箭射向谁,你们的箭就射向谁!明不明白?”
“明白!”
阿禄奇下了马,摸摸他的马头,向后退开,一箭射向他自己的坐骑。
他的部族愣了一下,也纷纷拉弓,射向那匹马。
白马哀鸣着在箭雨中倒下,顷刻间就血流成河。
“很好,就这样。无论我的箭指向谁,你们都必须和我一样,这样我们才会赢,才能活下去。”
他又举起弓,对准那个衣着打扮得像大可汗的草人,射出一箭。
他的部族紧跟而上,紧张而急切地把那个标志性的草人射成了刺猬。
鹿家军早就退到了一边,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
于姚手臂上停着一只隼,抬起胳膊一振,放它去寻找鹿鸣。
燕语检查着药箱,数着日子和药材,和鹿鸣说起牛痘的爆发情况。
“草原上牛羊成群,传染得很快,估计过两天,就会引起大面积骚动了。”
廖安捏着游隼的翅膀,送到鹿鸣手里。
鹿鸣解开游隼腿上绑的信,一边看,一边道:“明天阿泰勒一死,大可汗必然暴怒,父子相残近在眼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先坐山观虎斗,等时机到了,帮阿禄奇一把。他弑父上位,草原自然动荡。再加上牛痘带来的恐慌,动荡不安的草原,才是我想要的草原。草原混乱,大周才能安稳。”
“云州都督说什么了?”燕语问。
“问我什么时候离开草原,他率兵接应。”鹿鸣看着信,沉吟道,“我得等结果出来。局势瞬息万变,还真说不准。万一阿禄奇不争气,造反失败,那我可就直接对上大可汗了。”
第56章 吃糖吗
政变,有时候就像舞台剧一样,观众看到的只是最后的精彩演出,实际上已经准备了几个月甚至几年。
正如玄武门之变,虽然只发生了一天,前前后后的因果牵连却绵延了不止十年。
赛马会正式开始那一天,鹿鸣反而不紧张了。
她笑吟吟地处在二层看热闹,把最里层让给大可汗和他的亲族。
大祭司也跟着退开,不动声色地让自己处在更安全的范围里。
“你还真是惜命。”鹿鸣悄声道。
“当然。千金难买我的命。”大祭司又跟养宠物似的抚摸他的拂尘,理顺那些金黄色的毛发。
“这是麈尾?”她随口问。
麈,就是一种大鹿,江南谈玄论道的那波贵族喜欢用麈尾做手上的装饰,显得风雅。
大祭司的手停顿了下来,察言观色地试探道:“你介意?”
“我介意什么?”鹿鸣茫然。
“……”大祭司犹豫道,“我以为你介意……谶讳……”
“啊?”
【他的意思是你姓鹿。】刘彻偷偷摸摸移动棋子,被李世民一巴掌拍在手上。
【落子无悔。】
【真小气。我刚才那是不小心下错位置的。】
【那你现在也不小心输掉吧。】李世民笑道。
刘彻撇了撇嘴,很想掀棋盘。
【我姓鹿怎么……哦……】鹿鸣恍然,【不至于搞得这么严吧?】
【怎么不至于?李贺知道吧?他为什么参加不了科举,就因为他爹的名字犯了忌讳。他爹叫李晋肃,而“晋”与“进士”的“进”字同音。】刘彻解释道,【等你以后当了皇帝,天下人都得忌讳你的名字,忌讳鹿这个动物。】
就算是神仙,只要和皇帝重名,也得改。不然姮娥怎么改叫“嫦娥”了呢?
【如果你不介意,只要别连用两个字就行。】李世民是这么做的。
【但是你二凤你儿子一上位,可就不是这样了。你说两个字别连用就行,但子孙后代总要避讳,李世绩就在李治继位之后改成李绩了。】刘彻眼看要输,也就乱下了。
嬴政慢慢翻过一页,闲闲道:【以后《诗三百》如何?】
【倒也不至于连诗经都得改……】鹿鸣无奈。
【讨好上位者是做官的习惯,也是一种约定俗成。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是没办法的事。】刘彻摊手,又输了一局。
【所以我后来就很少打猎了。他们会说我浪费民力,铺张浪费。】李世民遗憾道。
【何止啊?鸟都不能玩了!】刘彻笑话他。
鹿鸣还是头一次意识到,当皇帝不是一件遥远的、只存在于计划中的事,也不是纸上谈兵、虚幻梦想,而是近在咫尺,值得商榷。
而大祭司这样的人,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谶讳的事了。
好离谱,又好现实。
她小声道:“你想的也太远了吧?我们这会还在草原呢。”
大祭司只是含笑:“一点也不远。我觉得,你有帝王之气。”
“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你不怕死了?”
“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仗着方言的优势,他有恃无恐。
“又是从哪看到的……之气?”鹿鸣把那两个字含糊过去。
“我夜观天象,帝星飘摇荧惑高,江南怕是要出大事了。”大祭司煞有介事。
“江南?”鹿鸣半信半疑,“那种有钱地方,能出什么事?”
“天象是这么说的,贫道也不清楚。”
“那也跟我没关系。”
大祭司笑而不语,又往后退了退:“马上到二王子上场了。”
年轻的王子意气风发,骑着神俊不凡的汗血马,向大可汗挥手示意,满脸都是骄傲的笑意。
大可汗本来还记挂王后的病情,但在这么热闹的场合,也没有扫宠爱的孩子的兴致,而是努力笑了笑,尽量不在其他部落首领面前露端倪。
众人都带着笑,无论心里在盘算什么,至少这一刻看起来很有节日的氛围。
而节日嘛,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意外。
鼓声隆隆,震耳欲聋,仿佛天地都在鼓动。
鹿鸣下意识看向那鼓的方向,敲鼓的正是阿禄奇。
大祭司也循声望去,随口提了一句:“那是人皮鼓,所以声音很特别。”
“人皮鼓?”鹿鸣倒吸口气。
“草原嘛,野蛮原始的习俗很多,也不算稀奇。中原不也照样有以人血炼丹、人肉入药的事?”大祭司低声,“听说用的美貌少女的皮,发出的声音尤其好听。”
鹿鸣一阵恶寒,仅存的一点看热闹的心情也散了。
“这个话题打住,专心看比赛。”
一匹匹形态各异的马在鼓声中冲出去,跨过一条条绊马的绳索,犹如一阵疾风,奔向远处的山坡。
阿泰勒压低身体,伏在马上,用力拉着缰绳,夹住马腹。
他的马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尤其躁动,任他怎么控制拉扯,都不肯听话。
他越使力,骏马越是异动,忽然仰起头,前蹄高高抬起,整个腾空而起,疯狂跳跃着,胡乱甩动。
“阿泰勒的马怎么回事?”大可汗马上发现了不对。
都是马上长大的儿郎,周围的人发现了不对,窃窃私语起来。
“是没驯过的野马吗?一点也不听话。”
“怎么可能用野马来参赛?又不是驯马比赛。”
“看着像犯了病,阿泰勒王子指定要输了。”
“输也就算了,人别再出事……”
骏马全力奔跑的速度太快,饶是大可汗立刻让人去拦截疯马,也来不及了。
那马冲上上坡,横冲直撞,癫狂地跳动着冲下去。阿泰勒的身体像狂风巨浪里的小船,顷刻之间,就被颠下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更糟糕的是,紧随其后的另一匹马没来得及刹住,马蹄重重地踩踏在阿泰勒胸口,裹挟着他的身体向前冲了好几步。
在惯性的作用下,阿泰勒被拖拽了一段路才得以停下,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了。
鹿鸣安静地退出了慌乱的人群,大祭司跟着溜之大吉。
她听见大可汗悲愤地呼喊阿泰勒的名字,听见赛马上一片惊呼,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各种语言和诘问。
“怎么回事?”
“谁干的?”
“好好的马怎么会发疯呢?”
“肯定是……”
“阿禄奇!该死的!你给我滚过来!”大可汗像暴怒的雄狮,奔赴出事的山坡,挥臂打开拥挤的人群,抱着面目全非的小儿子,目眦欲裂,咆哮整个草原。
阿禄奇却远远地站在鼓下,一动不动。
“我说让你滚过来!你听不到吗?”大可汗怒不可遏。
“我过去你肯定会鞭打我,所以我不去。”阿禄奇冷静道。
“好好好!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大可汗的理智彻底崩盘,目眦欲裂,噌地站起来,拔刀就向阿禄奇走去。
身边有人想劝:“不要冲动啊,大可汗,未必就是大王子干的。”
“是啊,二王子已经……要是大王子再出事,你可就失去两个儿子了!”
“那可汗之位可就落到其他部族手里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想拦,越拦大可汗越上火,越发肯定就是阿禄奇干的。
毕竟他就这两儿子,莫名其妙就坠马死了一个,还能是谁干的?
眼见他拿着刀逼近,阿禄奇上马就跑。
大可汗哪肯罢休,怒发冲冠,跨马就就追。剩下的人傻了眼,见情势发展得如此之快,只能面面相觑。
有几个大可汗的亲卫追了上去,其他人犹疑着,互相问询。
“阿泰勒王子已经没气了,只剩一个王子了,咱们怎么办?”
“管他哪位王子,都是我们戎羌的人,下一任大可汗还是羌族,我们分到的草场还是最好的,那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万一大可汗把阿禄奇王子打死了怎么办?”
“我们还是去拉个架吧!”
“别去,他们父子打架,我们掺合进去算怎么回事?”
“毕竟是亲父子,还能真打死不成?”
……
怎么不能呢?
鹿鸣砸了重礼,晓之以利,动之以更大的利,说服了一部分部落首领,保持旁观,并在出事时拦一拦。
“倘若阿禄奇胜了,诸位都有大功。来年分草场的时候,都能分到最大最丰美的地盘。早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汗老了,也该让年轻人上位了。——就算阿禄奇输了,也跟你们没关系,已经送出去的礼,就当我们交个朋友。以后草原上做生意的时候,还要多仰仗各位呢。”
鹿鸣的话术越来越熟练,走访部落首领时也越来越游刃有余。
到后来,甚至有种纵横家合纵连横的奇妙感觉。
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多数部落事不关已,高高挂起,既然是可汗家的兄弟内斗,那谁赢都行。
甚至于有些人觉得,兄弟俩同归于尽,对他们而言才是更好的结果。
有个寓言故事说,一个马蹄铁会死亡一匹马,一匹马会死亡一个士兵,一个士兵会影响一场战斗,一场战斗会灭亡一个国家。
或许有点夸张,但是,鹿鸣见证了这个夸张的寓言。
不,已经不是寓言了。
阿禄奇箭,毅然决然地搭上弯弓。
那箭尾巴上面,甚至有一簇红色的羽毛。
——那是鹿鸣的箭。
大周公主的箭,经过戎羌大王子手,射向了草原的大可汗。
那红羽箭淬着锋利的剧毒,从做儿子的弦上,射入做父亲的心脏。
扭曲的痛苦、狠厉,不甘的愤怒、怨怼,不可置信的惊骇、绝望,都在那一箭穿心的尾翼颤动里,化为浓重的血色。
血色泼天,染红了这盛夏绿茵茵的草原。
更多的箭随着阿禄奇的指示,射向大可汗和他的亲卫。
鹿鸣退得更远了,骑上飒露紫,去和鹿家军汇合。
“将军!”铁石大喊着向她奔来,激动道,“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又不需要我动手。”鹿鸣轻松地笑道。
“阿禄奇动手了吗?”于姚关切地问,“形势怎么样了?”
【一家四口,死三个,一起上路倒也不孤单。】刘彻讲着地狱笑话。
【走,回去看看,火上浇油。】李世民提议。
【不愧是你。】嬴政看他一眼,【哪里危险往哪冲。】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有机会的地方。这次得和草原各部族混个脸熟,让他们知道厉害,以后不管打仗还是做生意,他们才会心有忌惮,见好就收。不然的话,这些草原民族,最是欺软怕硬,喜欢抢夺。】李世民认真解释一番。
总之两个字,亮剑!
鹿鸣已经不怕危险了,她甚至习惯了在马上作战,迎面的刀光剑雨甚至只会让她冷静地兴奋起来,肾上腺素飙升,进入一种玄妙的专注境界,好像在观察周围的一切动向,又好像只凭借本能杀穿所有敌人。
血见多了也就和墨汁一样,没什么稀奇。
只要确定战略目标,那她和鹿家军,就会向着目标冲锋,不管前方是什么。
“我事先和阿禄奇说过,让他的部族头绑白布做标记。所以,等会我们过去之后,只要头上没有白布的,和阿禄奇部交手的,就都是我们的敌人。”鹿鸣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振声。
铁石憨憨一笑,举起铁棒:“将军你都说过了,俺们心里有数。将军让打谁,俺们就打谁。”
大祭司勒着马,停在不远处,向她低头致意。
“祝殿下凯旋。”
“你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吧,真乱起来你容易被误伤。”鹿鸣随口道。
“贫道知晓,贫道这就准备去云州了。”大祭司笑容满面。
鹿鸣率军赶到赛马场附近时,战事正胶着,她像一把手术刀,径直插入了敌对那一方。
鹿家军以羌语大喊:“大可汗已经死了,阿禄奇王子就是新的大可汗。所有人,投降不杀!”
阿禄奇杀红了眼,这才想到可以诱敌投降,忙跟着一起招安。
大可汗的部族一看独木难支,回天无力,抵抗不住两波汹涌的洪流,在前后夹击中逐渐败退。
只要有一个人萌生投降的意思,就会像病毒传染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鹿家军没有伤筋动骨,主要起了掠阵的作用,冷眼看着大可汗的人接二连三地投降。
说到底,这也是一场政变。
只是杀弟弑父上位,委实太血腥了点。
大可汗的亲卫本能地想为可汗报仇,杀掉叛乱的大王子。但打着打着就有人意识到,王族这一支只剩下大王子了,只要他活着,他就是铁定的可汗继承者。
那他们何必要拼死拼活和阿禄奇对着干呢?
死了可不划算。
不过依然有头铁的,死战不降,怒斥道:“阿禄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坏东西!你勾结周人,杀自己的父亲兄弟,你不是个男人!你会遭报应的!从今以后,草原上所有部落都会知道你是谋杀可汗夺位的!他们会替可汗报仇的!”
阿禄奇冷酷地射杀了他,将投降的敌人围困起来。
头绑白布的羌军纷纷在阿禄奇的带领下举起了弓箭,鹿鸣忙出声道:“等等!他们已经投降了!”
“他们是酋诺的人。”阿禄奇摇头,张开了弓。
“但他们已经投降了。”鹿鸣强调。
“我不能给他们杀我的机会。”
“我们刚刚说了投降不杀。这样反复无常,如何取信于人?”
“杀了他们,就没人知道我们食言了。”阿禄奇理所当然道。
“这不行!”鹿鸣阻止他,“把这些人流放就是了,何必非要杀?”
“以后他们打着酋诺的名义勾结其他部族,后患无穷。”阿禄奇的脸上滑过一道血迹,漠然看向她,“你太仁慈了,会吃亏的。”
“我目前在战场上还真没吃过亏。”鹿鸣建议道,“把这些人给我如何?”
“给你?”阿禄奇怀疑地质问。
“尧州那边在挖河修渠,你是知道的,你的部族在我那边,也都有吃有喝天天干活。我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正好尧州离这远,这些人也没法回来给你造成麻烦。你觉得呢?”鹿鸣好声好气地和他讨论。
阿禄奇觉得有道理,但还是多疑地问了一句:“倘若我不同意呢?”
“那也没办法。你要杀就杀吧,这也不是我的人。死了我也不心疼。”鹿鸣耸耸肩,无所谓道。
她这般坦坦荡荡,倒显得阿禄奇想得太多。
他犹豫不决地放下了弓箭:“看在你帮了我大忙的份上,这些人你带走吧。——以后别让他们再出现在草原。”
“都流放那么远了,哪还回得来?”鹿鸣微笑。
【好耶!免费劳动力加向导get!】鹿鸣在心里欢呼。
【阿禄奇不懂政治。但凡他懂,也不能把这些人给你。】刘彻摇头。
【挺好。不懂政治的人上位,对我们有利。】李世民满意这个局面。
“我来接收这些俘虏,你去安抚其他部落首领和使者,大棒加甜枣,恩威并施。聪明人知道该做什么,不聪明的杀了就是。”鹿鸣叮嘱了阿禄奇一句。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比你了解草原。”阿禄奇带着人匆忙走了。
鹿鸣对俘虏们笑道:“你们也听到了。阿禄奇会是新的大可汗,你们老老实实别惹乱子,我回中原的时候会带你们一起。——如果有妻儿老小,我允许你们一起上路。——是真的上路,不是去死。放心,我不爱杀人,我缺劳动力。有没有能听懂中原官话的?我现在就提拔你做翻译。”
她用羌语和官话说了两遍,才有零零散散三四只手举起来。
“哎?都举起来了又放下做什么?我们鹿家军不吃人的,你们放心。”
鹿鸣笑得如沐春风,下了马走近那些俘虏。
“将军!”于姚马上挡住她。
“没事的,他们知道该恨谁。杀了大可汗的又不是我。阿禄奇要杀他们,我救了他们,他们怎么好意思恨我?”鹿鸣笑道,故意提高声音,“况且我要是出事,所有俘虏都得死。”
她走得更近了一些,隽美的脸上笑意吟吟,温和地安抚道:“阿禄奇也做过我的俘虏,他手下的部族,也帮我挖过河。现在他们都回到草原,咸鱼翻身了。谁都有亲人,都有故乡,跟我走,你们还有活路,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回来。只要活下来,就能和家人团聚。——我日后打算和草原开互市,大家常来常往,一起做生意,不比打来打去要好?你们说对吧?”
俘虏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在鹿家军的威胁下不敢吱声。
鹿鸣知道这不是一时之功,慢慢来,人心会给自己找出路。
好死不如赖活着,对谁来说都差不多。
——只要像给驴吊胡萝卜一样,给绝境里的人一点希望,他们就会拼命地活。
但这自然不包括政治敌人。
王后果然没有活过这个晚上。
阿禄奇一把火,烧了她整个帐篷。
鹿鸣在帐外迎到了六神无主的格桑,上下打量她。
格桑呆滞地看看火,又看看她,吓得几乎失声。
“吃糖吗?”鹿鸣从格桑送给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一包核桃糖。
烘烤过的核桃酥脆香甜,裹着金黄的糖浆,粘着糯米粉,一打开来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王后……”
“王后染了急病,不治身亡。会传染的,所以得烧掉她的东西。”鹿鸣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格桑整个人都在哆嗦,根本控制不住。
“别怕,你会没事的。我那里有神医,你和你的姐妹们一起过来看看吧。就算得了天花,我们也能治。”
她笃定地拉起格桑的手,一点也不怕,反而笑了笑。
冲天的火光里,红袍的少女披着金辉,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走。
格桑惶惶地回头去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在大王子亲随的刀下。
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美丽的红衣少女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轻笑:“嘘,不要引起阿禄奇的注意。他快杀疯了。”
她给格桑嘴里塞了颗糖,柔声细语道:“不要怕。这点面子,他还是得给我的。——我们走吧。”
格桑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噬了王后的帐篷,震悚不已,如坠梦中。
她跌跌撞撞地被公主捡回去,和劫后余生的同伴们抱作一团,被一个温柔的夫人把脉问诊。
公主笑得很美,却说着很奇怪的话。
“以后不要再提起任何与王后相关的事。让你的家人放牧的时候远离其他的牛群羊群,今年也别去配种。秋天多准备些牧草,越多越好。这个秋冬,草原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格桑似懂非懂,含着糖,许久都忘了言语。
很久之后,格桑都记得这个夏天,记得赛马会上摔死的二王子,被叛乱杀掉的大可汗,在火焰里凄厉哭嚎被活活烧死的王后,杀得满脸是血的大王子。
以及,那干干净净,笑起来像糖果一样甜美的红衣少女。
而后秋天来了,牛痘席卷了这片草原。
冬天到了,大雪压住了所有草场。
灾难一次又一次降临到草原,新的大可汗将盖着他印章的命令传达到各个部落,违逆者杀。
“这日子越发难过了。”格桑听见父亲忧愁的声音。
“要不我们也搬到云州去吧?听说那边冬天有粮食。”她听见母亲小声地提议。
“云州……有点远啊……”奶奶腿脚不好。
“总要活下去吧。我们虽然存了牧草,但这雪太大了,最多再吃两个月。那时候才12月,剩下的日子怎么过?”父亲咬着牙。
“我听说云州在互市,用牛羊马匹换粮食茶叶,很划算的。”母亲积极道,“琪琪格一家的牛死了七只,只好用五只羊换了五石粮,我去看了,够吃一个冬天了。”
“人好说,牲畜吃什么?”
“他们说牲畜吃的粮和牧草也可以换。关内没有这么大的雪灾,路上一直有中原过去的商人,还有官家的运输队。”
他们商量着漫漫前路,格桑呆呆地看着帐篷外鹅毛般的大雪,织毯子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她想,原来公主早就知道……
格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不敢再想下去,而是加入了这场对话。
“我们去云州吧……这个冬天,草原很难活下去了……我会说一点官话,那位公主殿下,她教过我……”
他们最终决定向云州迁徙,一路上遇到不少同族,也遇到不少曾经的大周俘虏。
据说那位公主和大可汗签订了什么盟约,赎俘虏们回去。
“那大周原来的皇帝呢?”有人这么问道。
对啊,那皇帝呢?
他怎么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他还活着吗?他在哪儿?他回大周了吗?
公主会怎么处理他?
第57章 干了岳飞的活
鹿鸣见到了姬泽,在阿禄奇成功上位之后。
她对这个舅舅的感觉很复杂,所以虽然能争取早点见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反正借口很多,最近很忙,为了避嫌,初来乍到,适应环境,水土不服,可汗不许……
但阿禄奇上位之后,便连最后一点理由也没了。
“你要去见你舅舅吗?”他心情大好。
“我还是更想让人去清点俘虏的名册,领他们回家。”
“京城都破败成那个样子了,回不回也不要紧吧?”
“有人就有城。人多了,曾经的京城就回来了。”鹿鸣淡淡道。
【姬泽怎么处理?】
【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建议把他放回去,让你表弟处理。他比你着急。】刘彻随便一说,【你们觉得呢?】
【放他回去,以后再处理,可就麻烦了。】李世民皱眉,【他毕竟占了君父的大义。】
这也是李世民没有对李渊怎么样的根本原因,杀兄弟只是夺嫡,杀皇帝加父亲,那就是确凿的叛乱了。
所以哪怕他让人控制了李渊,哪怕高士廉带着放出来的死囚在街上乱跑,哪怕尉迟敬德拎着建成和元吉的脑袋给李渊看,一路上兵荒马乱鲜血淋漓,禁卫就能没看到一样……
但是!这仍然是一场夺嫡!
绝不是叛乱!
因为当皇帝的李渊头发都没掉一根,好好地在船上呆着,一点事都没有。后来李世民当了太子,走了正规流程,三辞三让,两个月之后,才真正继的位。
——所以他坚持认为自己属于夺嫡。
【现在杀了他,引人怀疑。】嬴政平静道。
【就是啊,你来草原一趟,看你舅一眼,他就死了。这不合适,要杀也不能现在杀,不能落人把柄。】刘彻点头,【况且,我还是觉得让姬泽回去复位,更有乐子。】
鹿鸣沉思道:【他一回去,朝廷会有很多大臣拥立他吧?】
【毕竟是父子关系。】嬴政给予了肯定回答。
【别说父子了,就算是母子,也是很难处理的。比如说赵姬……对吧?】刘彻照例去捋虎须,促狭地眨眼睛。
赵姬掺合情人嫪毐叛乱,而后嫪毐被轻易解决,他们的私生子也处理了。赵姬却不好处理。
他毕竟是嬴政的母亲,幼年时相依为命的,怎么说也有点情分。
嬴政气极的时候将她流放出咸阳,但不久就有大臣劝他把赵姬接回来。
——就因为赵姬是他的母亲而已。就算她和情人生两孩子,并且还叛乱,但嬴政下手稍微一狠,就会被人指责不孝。
刘彻撩了一个不够,又来撩第二个。
【听说二凤也被指责过不孝,对吧?】
【无非是些小事。】李世民叹气,【什么父亲生病了,我没去探望;我夏天去天台山避暑,没带上我父亲;我住在太极宫,却让我父亲住大安宫等等,诸如此类。】
【你也太纵容他们了,怎么这点破事也能指责你?天天忙得要死,一堆政务要干,哪有空经常去看老头子?又不是没有御医。】刘彻义愤填膺,【要是我的话,他们才不敢这么蹬鼻子上脸。】
【就是啊,我又不是神医,难道我看一眼父亲的病就好了?】李世民抱怨道,【况且观音婢时常替我去探望,我又没有亏待父亲。美人、美酒、美食、琵琶,都管够,他还能跟爱妃生孩子玩呢。】
刘彻转而对鹿鸣道:【看到没?就算是数一数二的皇帝,照样要被孝这个字道德绑架。——还是我比较幸运,我没这个烦恼。爹娘都超爱我。】
【……最后一句话就没必要说了。】李世民无语。
【你现在还不是皇帝,不需要为此忧愁。】嬴政忽略了刘彻的话,继续道,【去见姬泽吧,带他回江南。】
【我有一点不甘心。】李世民幽幽道。
鹿鸣默默举手:【我也有点。】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干岳飞的活,迎回圣人什么的。但她心里是巴不得姬泽自己吊死在歪脖子树上的,省得遗祸无穷。
偏他这样的人最惜命,最不肯死。
【别不甘心了,也是大功一件。不仅除掉了心腹大患可汗,还把草原搞得一团糟,顺带收复了北方,留下了牛痘这个隐患,刷了一波云州都督的好感。那姬泽,就当是赠品吧。】刘彻挑眉笑道,【慢慢来,我们不着急。小鹿还这么年轻呢。】
对哦,她还很年轻呢。
从召唤李世民开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辗转三千余里,腥风血雨到处闯荡,差点都忘了自己的年纪。
她轻轻舒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整理了一下起伏的心绪,从马上下来。
“将军。”于姚负责地低声,“可要我们陪你一起?”
“不用。事实上,他更怕我。”鹿鸣很确定这个事实。
虽然她年纪小,是晚辈,但政治生物,不分男女,也不分长幼。
“有事你就摔杯为号。”铁石神神秘秘地拉着她,生怕她受了欺负。
“想什么呢?”鹿鸣失笑,“没到那一步。这可是在草原。”
姬泽一个阶下囚,过得连普通牧民都不如,还能对她怎么样不成?
别提她的外挂们了,她一个人都能应付得妥妥的。
“放心,有我呢。”廖萱老气横秋地踮起脚,拍拍铁石的胳膊。
鹿鸣把亲卫留在外面,带着廖萱兄妹进了这个严加看守的帐篷。
“舅舅。”她躬身行礼,“外甥女来迟了。”
“这说的哪儿话?多亏你来了,我才能过得好一点。”姬泽忙过来扶她,眼含热泪,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嘴唇嗫嚅着,泪水已经落了下来。
“好孩子,你也受苦了……”
“我是来和亲的,既有亲卫也有婢女,谈不上受苦。倒是舅舅,戎羌可有苛待于你?”她关切地看着他。
【我看他活蹦乱跳,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估计也没吃什么苦。】刘彻冷嘲热讽。
【毕竟朝廷还在。】嬴政道。
【啧。】李世民露出嫌弃的表情。
鹿鸣仔细打量了一下姬泽。他落到戎羌手里,也就大半年工夫,从前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肯定是没了,人黑了,也瘦了,显得蜡黄憔悴,忧心忡忡,不复光鲜亮丽的皇帝做派。
“唉,一言难尽。”姬泽深深叹气,“我这里,甚至没有什么坐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
“我带了些江南的茶叶来,席地而坐,品茗闲谈,倒有林下之风。”鹿鸣毫不介意地微笑。
廖安把堆积的牧草按平,在上面铺好两层毯子。哥哥拿出小火炉点燃,将坛子里的水倒进茶壶。
妹妹取出茶具和茶叶,摆放整齐,然后安静退到边上。
鹿鸣优雅地跪坐下来,微微垂首:“舅舅请,尝尝江南的泉水和新茶。”
姬泽怔了怔,缓缓坐下,心中五味陈杂,良久才道:“好,你有心了。江南的茶……阿琮现在到江南了罢?”
“陛下……咳,我是说……”
“你随意称呼便是。我不会因此怪你。事急从权,他继位迁都,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要保存国本。”姬泽摆摆手。
“是这样。琮弟在金陵建了天子旌旗,入住行宫,我看还算秩序井然,朝臣们各司其职。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鹿鸣等水开了,用布巾按着紫砂壶的盖子,拎着把手,倒掉第一波的洗茶水。
“只怕他年纪小,稳不住局势,容易被人迷惑。”姬泽忧愁万分。
“大概是有的。我在金陵呆的时短,只听说国舅大人官居一品,拜了宰相,养了很多门客,平日里宾客盈门,收礼都收到手软。至于陛下如何,却很少有消息。”
鹿鸣摇摇头,不着痕迹地给王宏上眼药。
“我赴京那天,还和宰相的车马撞了呢。希望他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小姑娘一般计较。”
“他竟如此嚣张,不肯相让?”姬泽吃惊道。
“也许他还觉得我嚣张跋扈呢,一个小小的和亲公主,凭什么冲撞当朝国舅的车架?”
“岂有此理?你才是有功之臣,那王宏他凭什么?一个声色犬马的弄臣,若不是看在琮儿和他母亲的份上,怎么能让他忝居高位?朝廷难道没人了吗?”姬泽气得很。
【朝廷可不就没人了吗?不然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刘彻吐槽,【看我们大汉,就算到三国时期,也是人才辈出,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这还真是。】李世民附和,【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舅舅息怒。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陛下要主政,偏年岁不够,只能仰仗外戚和宦官。我不懂朝政,只能希望别出什么乱子。大周民生凋敝,再也经不起风雨了。”
鹿鸣给姬泽倒了杯茶,袅袅热气氤氲了她秀丽的眉目,沉静得像一幅仕女图。
姬泽看着她,捧起了杯子,喃喃道:“这是宜兴的紫砂壶啊……”
“嗯。”
他轻轻尝了一口,霎那间泪眼盈盈:“这茶叶……这是金陵的雨花茶?”
“舅舅可是喝不惯?我来得匆忙,都是从江南带的东西,路过洛阳和京城的地方,乱糟糟的一片,所以就……”
“不……江南的壶好,茶叶也好,只是、只是从前……”姬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从前他是天子,坐拥天下最好的贡品,什么样金贵的茶具能入他的眼?什么样稀有的茶叶没有尝过?
可是如今在这举目无亲、寄人篱下的草原上,得见风尘仆仆的外甥女带来的江南风味,却一时百感交集,无语凝噎。
鹿鸣温和地劝道:“我来这里,就是要送舅舅一句话。——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好……好孩子……”姬泽泪如雨下。
“舅舅,陛下,我来接您回家了。你愿意跟我走吗?”她正色道。
姬泽怎么可能不愿意?
谁乐意做个俘虏在草原呆一辈子?
大可汗虽说不至于虐待他,毕竟南方的朝廷还在,考虑到这一点,姬泽倒也没受太大罪。
但他以前可是皇帝,高高在上一辈子,现在这处境怎么受得了?
“我自然愿意。阮奕来时都同我说了,你立了大功,新的可汗与你定了盟约,他允许你带我走。可是如此?”
姬泽殷切地看向她。
“嗯。”鹿鸣肯定地点头,笑了笑,“就是路途遥远,舅舅得跟着我吃点苦了。”
“不苦不苦,只要能回去,怎么都不苦。”姬泽马上表态,“多亏有你,不致使我沦落胡尘,受尽折磨……”
鹿鸣心里翻了个白眼,吐槽道:【真好意思说啊,京城的百姓过得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你还委屈上了。】
【真的要把他带回去吗?】李世民不甘心,【能不能半路上发生点意外……】
【诶——二凤,咱们坐山观虎斗嘛,不急。】刘彻胸有成竹。
【但两个皇帝临朝,呦呦上位的合法性一下子就小了很多。我们打仗好像是为他们打似的,功劳全为他们父子铺路了。】李世民不满。
【政治斗争的经验上,你得相信刘彻。他很擅长平衡和借力打力。】嬴政淡定道。
【是这样没错。】刘彻连连点头,神采飞扬,【听我的,把这老的带回去,自然有小的狗腿子急得要命。你别动手,我们小鹿可是清清白白大功臣,怎么会弄脏自己的手呢?】
【功劳太大的,脏水自然就来了。】李世民很自然地想到。他曾经深受其害。
【那不是更好吗?】刘彻笑了,【我这个人吧,受不了一点委屈。谁要是冤枉我,我肯定要搞得全天下都知道我受了冤枉,为我鸣不平。】
【听刘彻的吧,他擅长这个。】嬴政道。
【……好吧。】李世民也不争辩了。
鹿鸣刚和姬泽聊一会儿,阮奕就到了。
鸿胪寺卿专搞外交,八面玲珑,说话比鹿鸣好听多了,同样的意思由他传达出来,就是显得顺耳很多,把姬泽哄得眉开眼笑的,甚至许诺回去之后就封鹿鸣为大将军,提拔阮奕做御史大夫。
阮奕连连谢恩,推辞不受,姬泽越发高兴:“阮卿冒死出使草原,帮助公主运筹帷幄,才能救我回去,这也是大功一件,当好好封赏,让天下人都知道,何谓臣子之表率。”
“不敢不敢,都是为臣份内之事,不敢居功。况且臣也没出什么力,冒险的事都是公主在做。陛下若是为此嘉奖于臣,只怕朝野不服。”阮奕为难道。
“他们凭什么不服?”姬泽不悦道,“难道就许他们在江南享福,却不顾我的死活吗?一帮无君无父的东西!”
这话说得就过了,鹿鸣都听不下去了。
她忍不住说了一句:“陛下这样说,朝臣和琮弟会伤心的。不是他们无君无父,是戎羌来势汹汹,他们无力抵抗,只能一路南逃,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多余的心力来营救三千里外的陛下呢?”
姬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不好意思迁怒鹿鸣,便道:“那也不至于连家书里都没有提到一句迎我回去的话吧?不忠不孝,由此可见。”
阮奕忙圆道:“公主欲助阿禄奇上位的事,朝廷并不知晓。此事凶险,不敢外泄,连臣都蒙在鼓里,事后才知晓的。所以江南那边,只以为公主是来和亲的。家书里也就不会提到迎陛下回朝。”
“什么?姬琮根本没打算迎我回去?”姬泽倏然色变,“这个不孝子!我看他巴不得我死在草原!”
李世民深呼吸,努力克制,但实在克制不住,骂道:【有没有搞错?还讲不讲理了?这老家伙疑心病也太重了吧?看谁都想害他!一口一个不忠不孝,自己是什么货色自己不知道吗?我爹要是这种德性,我早就反了。】
刘彻偷偷瞅他一眼,拉了拉嬴政的袖子,嘀咕道:【二凤不是在指桑骂槐吧?】
嬴政把袖子扯回来,冷漠道:【你又不是他爹。】
【是哦,李渊还挺溺爱孩子的。】刘彻心虚地放下了心。
“陛下慎言!”鹿鸣严肃道,“现在当政的是琮弟,虽事急从权,但也是朝廷一致同意拥立的。陛下这般怒不可遏,言辞过激,可知传到了琮弟耳朵里,会怎么样?琮弟本身也许不介意,毕竟父子哪有隔夜的仇,但是朝廷上下那么多人,从龙之功谁舍得放弃?”
姬泽的神色阴晴不定,有些不甘地叹了口气。
“唉,我竟落到向小儿讨好这步田地了。”
“陛下何故忧愁?”阮奕好脾气地劝他,“天子虽然是天子,依然是陛下的儿子。大周以孝治国,天子与诸公见了陛下回朝,自然欣喜万分,主动还政,怎么会让陛下再受一点委屈呢?”
“阮卿说的是真的吗?”姬泽急道。
“自然。”阮奕微笑,“陛下就算不信我,也得信公主。她可是从江南千里迢迢,以身犯险,特地来营救陛下于水火之中的。臣不敢居功,但公主的功劳,陛下不能忘记,因为有公主殿下在,才能保护陛下平安回朝。”
他在“平安”两个字上落下重音,姬泽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就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
“呦呦,回去的路上就全靠你了。只要我能平安回去,要什么样的封赏我都可以许给你。”姬泽郑重其事。
“只要舅舅能平安回去,我的目的就达到了。”鹿鸣摇摇头,笑道,“我都是镇国公主了,还能怎么封呢?”
“我可以封你为大将军,节制天下兵马,许你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世袭镇国公主之位……”
【好家伙,董卓第二,谁稀罕?】李世民现在对姬泽一点好感都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就是,看我们二凤的封赏,天策上将,秦王,尚书令,中书令,太尉,陕东道大行台……所有能封的官职都封了个遍,最后封无可封了,连铸钱的铜器都送了三个。】刘彻笑眯眯。
【此人攻于心术,恋栈权位,以己度人,多疑自私,不是明君。】嬴政评价。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以后难道能信得过呦呦吗?】李世民皱眉,【还是得早做准备。】
【多疑好啊,好就好在他多疑。】刘彻笑意加深,愉悦道,【你们猜这父子俩谁先动手?】
李世民:【姬泽。】
嬴政:【你想让谁先动手?】
刘彻无辜摊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父子不合,为了皇位打生打死,我只是凑巧路过,看了场热闹罢了。】
鹿鸣在听阮奕与姬泽汇报回程路线的时候,悄悄插话:【父子关系在这个年代等于核武器吧,只要姬泽回去,姬琮就没有任何办法不让。毕竟他年纪小,没有威信,才继位了几个月,朝里都是老臣,想想也知道大家会怎么选。】
刘彻老神在在地接话:【所以必然会有人动手。】
【若是没有呢?】鹿鸣小声。
【你家廖安是养着穿女装给你看的吗?】刘彻恨铁不成钢。
【哦哦。】鹿鸣茅塞顿开。
这就类似于黑暗森林法则吧?姬泽怕死,怕儿子对自己动手,他自己心脏,看什么都脏,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产生怀疑。
而疑心这种东西,一旦诞生,就很难湮灭了。
更何况,现成的例子就摆在他眼前。阿禄奇刚杀了他弟他爹当上了可汗,怎么能不让姬泽胆战心惊、疑神疑鬼?
十日后,他们离开了草原,带走了一批附近的同胞。
鹿鸣本来想多留一阵子,等消息传得更远,聚集更多百姓再走,但是草原太大了,姬泽又催得急。
【催催催,催命似的,百姓不比他重要多了?】李世民气道。
阿禄奇亲自把鹿鸣送到了玉门关,还停顿了一阵子,和她说了会话。
“你是准备吓死我舅舅吗?他一看到你跟着,饭都快吃不下去了。”鹿鸣玩笑道。
阿禄奇用羌语道:“我也没看他瘦。”
鹿鸣忍俊不禁,也用羌语道:“别送了,前面就是玉门关了。”
“你送我的印章,我已经用上了。”
“哦,还顺手吗?”
“顺手得很,不用一次一次反复签字了,我只要保管好印章就行。”
“说好放京城的百姓走的,我这次只带走了八万,剩下的百姓要回来,你可不许拦着。”鹿鸣很认真地说。
“他们没有马,走得慢,可不关我的事。”阿禄奇不以为意。
“别打岔。只要重获自由,就算走得再慢,他们也会拼命回家的。——这事很重要,过两个月我要是看不到进展,可是会来草原要人的。”
阿禄奇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点,道:“那你来吧。只是你要先去江南再回来,一来一回就要两三个月。到时候草原已经下雪了,你来的时候多带点貂皮羊毛的衣服,靴子一定要是毡靴。不然你太瘦了,不抗冻。”
鹿鸣:“?”
她顿时觉得匪夷所思,忙去敲空间:【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干嘛?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世民叹了口气:【我觉得……】
嬴政顺口接道:【他可能……】
刘彻噗呲笑了:【喜欢你。】
第58章 刘彻教你怎么用美人计
鹿鸣不敢相信:【啊?他喜欢我?不可能吧?我们也没什么交流啊?】
刘彻乐了:【你们交流还少吗?】
【不是,都是正事啊。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的路上,哪来的感情交流?】鹿鸣不解。
【你不懂男人。】刘彻笑吟吟,【你看,你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就因为这个?】鹿鸣迷惑。
【别的不提,就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刘彻笃定。
【不止容貌。】李世民补充道,【人们向来慕强、怜弱加好色,你三样都占了。阿禄奇输给你,又得到了你的帮助,从尧州到江南,从江南到草原,他身份变换了几次,与你常来常往的,一起喝过酒,也一起饮过茶,隔着囚笼对望过,也隔着军阵微笑过。你自己可能不觉得,站在阿禄奇的角度,喜欢你像喝水那么简单。】
刘彻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二凤,你这么文艺的。】
嬴政摇头:【好色而已,未见得有多喜欢。】
李世民不置可否:【不必理会。他目前没做什么值得把他纳入考量的事。】
【二凤的意思是,把他当战略对手兼短期同盟就行,私人感情就算了。——我也是这个意思。】刘彻道,【你不适合在感情上勾心斗角,脚踏两只船万一翻了可就麻烦了。】
【这不是还有你吗?】嬴政玩笑道。
刘彻一听这话,马上来劲了:【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小鹿,我教你怎么回。你告诉阿禄奇,就说……】
鹿鸣别开脸,好似犹豫很久,才慢慢打着马,离大周的车队更远了一点。
阿禄奇跟了过去。
“草原的冬天是什么样的?会天天下雪吗?”
她下了马,仰头向阿禄奇一笑,招了招手。她笑起来眉眼弯弯,音色清脆又有点甜,和平常不太一样。
阿禄奇也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只觉得她说的明明也是羌语,却像她爱吃的那些点心一样,甜滋滋的。
他心里像被狸奴的爪子给挠了似的,说不出的痒,下意识追着她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
【笑得再甜一点,这个时候可以低头了,只低一点点。这个角度很好,手背在后面,脚尖轻轻蹭着草地,作出少女害羞状。】
【啧啧。】李世民向刘彻竖起大拇指。
嬴政不忍直视:【你干脆自己上得了。】
【我怕太做作。】刘彻笑嘻嘻,【少女情态还是少女做出来,最好看,最自然。】
【不用妄自菲薄,真的。我怀疑你能比呦呦做得更好。】李世民诚恳道。
阿禄奇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目光灼灼:“不会一直下雪,但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不够宽的河面就会结成厚厚的冰,不能饮马了。”
“那怎么办呢?敲冰取水?还是提前储存?”
“秋天的时候我们会迁徙到一起,围着宽阔的河流聚居,那样就不怕没有水了。”
“下雪天路滑,不好出门吧?”
“是的。所以我不喜欢下雪。雪下大了,会压垮牧棚。”
鹿鸣便抬眼看他,莞尔一笑,灿若玫瑰:“今年如果再下大雪,你可以来找我。”
阿禄奇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找你?”
“对呀。你愿意放大周的百姓回来,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如果冬天又遇到雪灾,可以来找我。绀州今年丰收,粮仓都塞不下了,等秋天再收一季稻谷,多余的可以送草原赈灾。”
“你……你愿意帮我们?”阿禄奇吃惊。
“草原人也是人啊。”她很认真地说,“如果可以安居乐业,饮酒吃肉,谁愿意打仗呢?你说是不是?”
“可我们之前……”
“所以我偷偷和你一个人说这些。”鹿鸣平静道,“国仇家恨固然值得铭记,可百姓总要活下去。我观察过了,河套平原也可以种粮食,倘若你同意,我可以派人给你们送种子,教你们种粮食。游牧是一种生活方式,种地也是。”
“这只怕很难。”阿禄奇摇了摇头,“大家都已经习惯放牧了,从来没有种地的习惯。”
“那也无妨。我会在云州,靠近玉门关的大雁镇开互市,每个月初一十五,你别忘了。”
“你得到你们皇帝同意了?”
“你说的是哪个皇帝?”鹿鸣狡黠地眨眼。
“……你这个人,果然像狐狸一样。”
【怎么又在聊正事?】刘彻纳闷,【把话题转回来,聊聊私事。】
【聊什么?】鹿鸣干巴巴地问。
【聊聊他的伤。】
“你的伤怎么样了?”鹿鸣有样学样。
“早好了。我身体好,伤好得快。”阿禄奇不假思索道。
“哦。”鹿鸣低头去看地上的野花。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这就没啦?】刘彻比媒人还急,【怎么聊的天?】
李世民笑得前仰后合:【我建议你自己去,哈哈哈……】
嬴政努力忍住笑,但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阿禄奇尴尬地看天看地,又不由得看向她,没话找话道:“如果冬天下大雪,我怎么联系你呢?”
“往云州送信就行。云州都督会送到绀州的。”
“我们直接联系,不告诉你的朝廷吗?”
“那就是我的任务了。我好歹是个公主,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阿禄奇感叹:“你这样的公主,也很少见。”
【受不了了,就不能聊点风花雪月吗?】刘彻听不下去了。
【……】鹿鸣唯唯诺诺。
李世民已经笑得快岔气了:【我就说……你自己来……哈哈……】
鹿鸣悄咪咪道:【呃……要不您来演示一下?】
【我来就我来。】刘彻也不含糊,立刻上号。
“今天天气很好呢。”他轻松愉悦地开口。
“是,很好。”阿禄奇直白地回答,循着她的目光去看蓝天白云。
这里的天空一碧如洗,云朵白得像雪堆出来的,特别干净。
“方便陪我走走吗?”刘彻转头一笑。
“方便。”
阿禄奇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看她艳丽的红色裙摆垂到小腿,慢悠悠荡过青草野花。
为了方便骑马,她的裙子是开叉的八破裙,底下穿了裤子和长靴。
从背后看去,星星点点的蓝色翠雀花就像从她的裙摆流泻出来,旖旎地摇曳,宛如波光粼粼的蓝色浪花,美不胜收。
“这是什么花?开得真好看。”
她俯下身,凑近了那遍地的草花,兴致勃勃地问。
“翠雀花,也叫飞燕。”阿禄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为什么叫飞燕呢?”
“因为花朵像会飞的燕子。”
她想折两枝下来,但飞燕柔韧的草茎虽然折了,却没有扭断,绿色的汁液沾染到了她手指上。
她有些苦恼地“哎呀”了一声,又娇又软,轻声道:“要是有剪刀就好了。”
“你想要这个花?”阿禄奇马上拔出腰带上的匕首,递给她。
“你帮我摘好不好?我手都弄脏啦。”她笑盈盈地撒娇。
“好。”阿禄奇毫不迟疑,像割草似的割下一束盛开的飞燕花,送到她手上。
“谢谢你,我很喜欢。”她捧着那束飞燕,笑靥如花。
鹿鸣看得叹为观止。
【看到没?就算你能拧断敌人的脖子,也最好掐不断一枝花。学会了吗?】李世民大笑。
嬴政嫌弃道:【确实有点做作。连那么细的花都折不下来,是不是有点过分?】
【你们懂什么?不解风情!】刘彻傲娇道,【看我是怎么操作的。】
阿禄奇从来没有觉得这漫山遍野的飞燕花这么好看过,尤其被她捧着,美人与花相辉映,好像连若有若无的香气都在空气里酝酿。
他看着她拿出手帕,一手艰难地握着一大束花,一手想用手帕给花扎起来,绕了两圈都松脱了。
“帮我拿一下。”她把花塞进阿禄奇怀里,低下头,专心地叠起月白的手帕,然后穿过花束的枝叶,灵巧地打了个蝴蝶结。
她离得那么近,容色如月,体香似兰,好像一伸手就能搂在怀里。
纤秀白皙的手指根根如玉一般,指尖染了点绿色,不经意间碰到阿禄奇的手,就惹得他心如擂鼓,怦怦乱跳。
阿禄奇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到她似的。
“好了。我扎的蝴蝶结好看吗?”
【不是双耳结吗?】李世民插话。
【别打岔,气氛全没了。】刘彻道。
“好看。”阿禄奇望着她。
“那就送给你了。”
“送给我?”阿禄奇震惊,竟然结巴起来,“这个花……花送给我吗?”
“你不喜欢花吗?”她有些沮丧地问,“我觉得很漂亮啊。”
她明媚的眉眼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光彩,阿禄奇不忍见她失望,忙道:“我喜欢,我很喜欢。”
他受宠若惊地问:“真的送给我吗?”
“不想要的话,我可就拿回去了。”她作势就要拿走,阿禄奇连忙把花藏到背后。
“谁说不想要?我想要的。我也喜欢这花。”
“你喜欢就好。”她又笑开,“我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就留一束花给你吧。晒干了能保存很久的。草原太远啦,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也许到时候我已经成亲了。”
阿禄奇脸上的喜色凝固了,怔道:“你要成亲了?”
第59章 谁敢造黄谣?
【我有一个问题。】鹿鸣举手,小小声地表示疑惑,【送花也就算了,手帕能瞎送吗?】
【谁能证明那是你的手帕?】刘彻随意道,不以为意。
【区区一个手帕,谁还敢拿这种小东西来造你的谣不成?】李世民安慰道。
【没人会信的。】嬴政淡定。
【为什么?】鹿鸣疑惑。
【你会信二凤和突厥可汗有一腿吗?】刘彻语出惊人。
【不许拿我举例子!】李世民顿时炸了,【你想恶心谁?】
【好吧好吧,换个女的。你会相信去病和匈奴公主有猫腻吗?】刘彻马上换个人选,重新比喻。
虽然这个比喻也不咋地,但是无所谓,霍去病没法过来表示抗议。
【这个我当然不信。但是……】鹿鸣偷偷看了一眼嬴政,干咳一声,才低声道,【但是秦国的宣太后和义渠王……】
【那不一样,他俩真的有关系。】刘彻解释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的军功足以封侯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比如生个私生子什么的,谁也不敢造你和戎羌可汗的谣。政治,不是这么玩的。要造,也应该造你通敌卖国,意图谋反,才能一击致命。】
鹿鸣恍然大悟:【我懂了。我的政治符号,大过了性别符号。】
【这是一件好事。】嬴政从容道,【那些朝臣,只要想到你的名字,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功劳,然后才是你的性别,这样,他们会把你当成同类来对待。】
没有人会再质疑她一个女子凭什么参政,凭什么执掌军权,凭什么主宰绀尧。
所有人都知道她战功赫赫,将绀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赈灾治疫的庶务也都处理得非常好,很得民心。
她远嫁和亲,为国牺牲,甚至能安然回来,并且迎回了大周的皇帝。
这等功劳,把满朝文武全都盖过去了。
这个时候谁要是举报说镇国公主和戎羌可汗有私情,朝臣和皇帝们只会觉得举报的人有病。
因为这根本不值得思考!
眼下最要紧、也最要命的问题是什么?是大周居然有两个皇帝!
两个皇帝!
怎么办?怎么处理两个皇帝的问题?
一不小心站错队,可是要掉脑袋的!
谁会去关心那种谣言破事?
于是鹿鸣轻盈地往回走,向阿禄奇挥挥手,毫不留恋:“我走啦,不用想我。”
阿禄奇不得不拉着马,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和车队离开。
许久之后才有人问道:“可汗喜欢镇国公主?”
“有点喜欢。”阿禄奇低声,摩挲着手背上被碰过的地方。
“可汗怎么会喜欢她呢?她打仗可凶了,我们在黄河边上吃过那么大亏,死了那么多兄弟……”亲随不解。
“我怎么知道?喜欢谁是我能控制的吗?”阿禄奇凶道。
亲随一时无法作答,只嘀咕着:“这个公主太聪明了,刁钻得很,来去像风一样,可汗喜欢也没用,她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吗?还用你说?”阿禄奇烦躁道。
他把那束手拿在手里,舍不得插进马上的挎包里,怕弄折弄皱了,竟就这样握着,单手扯着缰绳,调转马头。
“走了,别在外面提起公主的事。”
她说她要成亲了,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让他断了多余的念想。
阿禄奇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她,只是觉得她很好看、很特别而已。
不知道干花要怎么做?晒干了就行吗?他决定早点回去,找两个人问问。
到时候做好了,把花挂在帐篷里,就挂在弓箭边上,每天都能看到。
他这样想着,却看到花瓣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落了几片花瓣,顿时有点急,连忙把花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护在衣服里。
——希望回去的路上,花瓣不要再掉了。
鹿鸣不知道一束野花有什么要紧,也不在意。
她入关之后,就遇到了前来迎接的云州都督李谙。
“臣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李谙甲胄在身,重重地单膝下跪,抱拳低首。
他带来的人跟着跪了一地,向姬泽行礼。
姬泽老泪纵横,拍着李谙的肩膀,连声道:“好,爱卿赤胆忠心,朕……我铭感五内呐……”
“陛下真是折煞微臣了。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陛下在草原受苦受难,臣却没有及时前去营救,未能尽到臣工本分,实在罪该万死!”
“爱卿亦有难处,我明白。有爱卿和公主这样忠君体国的良臣,我才能平安回到大周的国土上。如此,何罪之有呢?”姬泽与李谙寒暄几句,便将话题引到鹿鸣身上。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鹿鸣客气道,“都是臣等份内之事,陛下谬赞了。也是陛下吉人天相,有上天保佑,才能一路顺遂。”
接下来的客套就不多赘述了,姬泽继续上马车,过道云州。
鹿鸣把游隼还给李谙,顺便谢谢他。
“能帮上忙就好。云州如今空虚得很,新募的兵马不够强壮,粮草也不足,所以我没办法深入草原去支援你,只能靠你自己了。”李谙歉意道。
“你能帮我及时送鹿……绀州军过来,已经帮了大忙了。这鸟还真好用,居然不会迷路。”鹿鸣笑道。
李谙接过游隼,骄傲地放飞它。
“那是当然,这可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鸟这东西养久了,跟狗还有马都是一样,不仅认路,还认人。隼的眼神比人厉害,在天空能看到鸟雀的动静,打仗的时候用来侦查敌人动向也是很好使的。”李谙提起他养的鸟,话便多了起来,打破了沉稳持重的表象。
【这是真的。】李世民肯定道,【有人行走的地方,鸟雀容易被惊飞,而鹰隼会发现鸟雀的异动。根据这个,是可以用来侦查。】
鹿鸣艳羡地看着游隼迅速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蓝天。
“你想要的话我把它送给你。”李谙笑道。
“这次送多久?”
“它七岁了,也许是永久。”李谙道,“在我身边它没办法养老。其他年轻的隼总是争着表现,它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它们了。”
李谙仿佛意有所指,落寞地笑了笑,对鹿鸣道:“让它给你送送信吧,比鸽子安全些。它爱吃鸽子。”
“它能长途送信吗?”鹿鸣问。
“多长?”
“从云州到绀州?”鹿鸣问。
“怕是不行。”李谙道,“如果你需要稳定的长途送信,那还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更安全。”
“哦。”鹿鸣有点遗憾,“那它跟我回去之后,会不会偷偷飞回来看你?”
李谙想了想,不确定:“它以前没去过绀州,不一定记得回来的路吧?”
【宠物还是得从小养,尤其是鸟。半路养别人的鸟,养不熟的。】李世民道。
鹿鸣乖巧应声:【嗯嗯,就当给它养老了。说不定还能再帮上忙。】
李谙在马上抬起手臂,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黑点极速逼近,像一枝箭似的冲下来,临近了才急刹车,扑棱翅膀进行缓冲。
它嘴里叼着一只燕雀,停在马头上。
“以后你就跟她一起走吧。”李谙抚摸着它的背。
隼歪了歪头,圆圆的眼睛打量着鹿鸣,吐出燕雀,用爪子按着,发出啾啾柯柯的声音。
“我不是嫌你老了……诶,别咬我……”
游隼气呼呼地啄李谙的手,连啄了好几口,然后还觉得不解气,又飞到鹿鸣那里,狠狠地去啄她。
“你咬我就算了,别咬公主……”
李谙努力劝着,却劝越糟。
鹿鸣猝不及防,可怜巴巴地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
李世民一把抓住游隼的翅膀,用力掐着翅根,像提小鸡崽似的把它拎起来,和蔼地笑道:“随便咬人是很不礼貌的哦。”
【不听话就把它烤了。】刘彻懒洋洋地威胁。
【它只是不想离开主人。】嬴政道,【倒是很忠心。】
李谙叹气:“它平常不这样,它不是急躁的小隼,性格很稳定,很久都不咬人了。”
“我知道。”鹿鸣眨巴眼睛,笑道,“它只是不想换主人。”
她试图和隼沟通:“我放开你,你别再咬我了。你主人只是想让你帮我送信,没任务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回来找他的。只要你找得到。——路有点远,你能找到吗?”
游隼不是具有归巢性的鸟,没有鸽子那么强的本能。
但是鹿鸣想,也许它可以做到。
“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十五。它下雨天从树上的巢里跌下来,那时候还不会飞,快饿死了,我就把它捡回了家。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
李谙向十五伸出手,吹声口哨,游隼唧唧啾啾地尖锐叫着,好像在骂骂咧咧,但还是在鹿鸣送开手之后,飞到了李谙手臂上。
然后用翅膀猛然糊他的脸,扑棱棱扇了好几下。
“真够野的。”鹿鸣看得都脸疼。
“对不住,害你也被咬了。”李谙不好意思。
游隼的尖嘴跟剪刀似的,要不是嘴下留情,估计一口就能叨下一块肉来。
“没关系,十五是很忠心的鸟。”鹿鸣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只是看着流血吓人而已,其实就一道口子。”
廖萱在马车里一直向她招手,连声道:“殿下,上车休息一会吧,正好包扎一下。”
鹿鸣便把马靠过去,在马车包扎伤口,顺便给李谙带了药和布。
李谙哄鸟哄了一路,最后终于把十五哄好了,愿意跟着鹿鸣走一趟。
晚间在云州军营休息时,鹿鸣把互市的计划书交给他,叮嘱他注意事项。
“草原有任何情况,都要及时联系我。”她低声道,“粮草不够可以送个信过去,不用走朝廷,我们绀州拨给你。”
“殿下放心,我知道轻重。”李谙深深拜谢,“云州上下,感谢殿下恩德。”
“不必谢我,接下来接收百姓的事,还要你多费心。”
李谙颔首一笑:“臣自当竭尽全力。”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同僚之间,倒像是君臣奏对。
空间里的几位立刻就意识到了。
鹿鸣倒还没注意,而是关切道:“我看云州这边军户很多,粮草不够的事,你上奏朝廷了吗?”
“上了四封奏书,皆石沉大海。”李谙幽幽道。
“啊……”鹿鸣尴尬道,“那陛下就在这里,你要不和他说说?”
“你觉得说了有用吗?”李谙问。
“……”鹿鸣都替姬泽觉得丢脸,“万一呢?是吧?”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凑在一起说上司闲话。
“陛下说他知道了,让我继续上表朝廷。”李谙面无表情。
“哦,走流程是吧?”
“士兵的粮饷欠了五个月没发,连抚恤金都没个影子。云州早就因为大战亏空了,就算把我和知州卖了也没钱。”李谙忍不住倒苦水。
“好惨……”鹿鸣深表同情,提议道,“那要不,你拟个文书给我吧,缺多少钱粮,我一次性给你补全。边陲重地,穷成这样像什么话?士兵都快饿死了还打什么仗?”
李谙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文书,交到鹿鸣手上,肃然道:“这是知州写的,盖了我们两份印章。他不好意思给你,说丢不起这个脸。我说我丢的起,如果不要这个脸,能让战死的士兵家属得到该有的抚恤金,殿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们早就准备好了?”鹿鸣愕然。
“不瞒殿下,我们云州穷疯了。”李谙平静地说,“我和知州商量过了,殿下是个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朝廷不管我们死活,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只要殿下愿意伸出援手,从今之后,我们云州,但听殿下吩咐。”
鹿鸣沉默很久,忍不住感叹:【果然,人在快穷死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他这是把云州卖给我了?】
李世民笑而不语。
刘彻纠正道:【这叫献。】
嬴政漫不经心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让姬泽出点事?】
【什么时候都行,只要别在绀州就好。】鹿鸣道。
【你错了。就要让姬泽在绀州出事。】刘彻笑道。
第60章 晴天霹雳
【为什么?】鹿鸣疑惑,【那他会怀疑我们的。】
【不,不会。就因为是在绀州,所以他绝不会怀疑你。】刘彻笑得有点腹黑,【你想想,姬泽死了,谁受益?】
所有的谋杀,都是有目的的。姬泽死了,受益的当然是姬琮。和鹿鸣这个功臣有什么关系呢?
她千里迢迢护送他回来,难道是为了在自己地盘上杀他?
她图什么?
【懂了吧?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刘彻又给她上了一课。
鹿鸣恍然大悟,接下来的路上给姬泽安排了更多的护卫,尤其到尧州地界,更是常常过去看他。
姬泽意识到她的紧张,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尧州不安定吗?”
“不是尧州不安定。是我怕有所疏漏。不知道为什么,临近绀州,我反而有点心神不宁。”鹿鸣解释道。
她眉毛微微皱着,不再坐马车里,而是一直骑在马上,离姬泽不远。
“绀州素来繁华,从你父亲开始就打理得很好,每年上交的赋税多半都是商税。若是不安定,哪有那么多商人,能安心在此做生意呢?”姬泽试图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财帛动人心呐。不瞒陛下,我父亲就是为人所害。”鹿鸣黯然神伤。
“竟有这等事?说来听听,舅舅为你做主。”姬泽忙正色。
“我父亲做知州时,他的副手是崔家的崔冶。陛下还有印象吗?”
“崔冶……是崔冼的弟弟吧?崔冼做过太子的老师,很是博学中正。他弟弟倒是没什么政绩,无功无过罢了。”
鹿鸣接着道:“就是这个崔冶,因为嫉妒我我父亲,想夺权上位,居然使出了畜养死士下毒谋害的阴招。我父亲因此遇害,我也差点落水身亡。”
“好歹毒的贼子!竟这般狼子野心!你可处置他了?”姬泽怒道。
“事情败露之后,崔冶在牢里自尽了。”
“此人该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为一己之私屡次谋害上官,若为官的都这般肆意妄为,为非作歹,大周不成了土匪窝了吗?”姬泽最能体会到这种危机感,因为他现在就处于这样的危机四伏里。
鹿鸣讲的这件事,正好戳在了他的心窝子里,导致他无法抑制这种担忧蔓延。
“呦呦,绀州是你的地盘。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姬泽不确定地问,想得到一些安全保证。
“我接手绀州刚两月,就被叫过去准备和亲了。这一来二去,五个月都过去了,现在绀州什么样,我也不知道。”鹿鸣无奈。
“代知州不是你的人吗?”姬泽疑问。
“是我的人。但是他年轻,资历不足。陛下也知道,年轻人空降高位,是很难服众的。那些老油条的势力盘根错节,连清个田收个税都要三番四次地阻挠。想干点什么事,还得看那些世家脸色。我亲自出马都没用,更别提其他人了。”
鹿鸣故作沧桑,唉声叹气地抱怨。
“这倒也是。”姬泽立时便明白了她的忧虑。
他从车窗往外看去,九月的秋风有些许凉意,吹动田里金黄的稻谷,看起来倒是一派丰收景象。
“我瞧着这边没什么问题,你也别太担心了。”姬泽心里一宽,安慰道。
“好,那我顺路去问问农桑。”
鹿鸣一路走走停停,到一个村子,就随机问问路边的百姓。
十五飞在高空,四处溜达,偶尔才降下来,在她头顶飞几圈,然后再离开。
“大爷,这稻谷能收了吗?”她下了马,蹲在田垄,仔细去瞅那稻穗。
大爷怕她的马踩了庄稼,忙过来道:“还不成,没长好呢。稻壳还是瘪的,还要再等十天八天的。”
“绀州那边是不是已经开始收了?”
“呦,女娘是绀州人吧?绀州一向比我们这边要早几日的,那边天气热,太阳好。”
“嗯,我是绀州的。”鹿鸣收到过兰殊寄过来的几封信,但因为隔得太远了,最近的一封也是十天之前的了。况且以防泄露机密,信里总有很多东西没法说清楚。
所以她还是想亲自走一走,看一看,问一问。
“今年麦子收得咋样啊?”
“麦子就那样,即便沤了肥料,撒了草木灰,一亩地也不到两石。不过不用再交税了,两石都归我们自己,吃是够吃了,还能卖点儿给娃凑个书本费。”
鹿鸣眼睛一亮,马上笑道:“你家孩子念书了?”
“嗐,就是村里开的什么扫盲班,不要钱的。俺们穷,去不起城里,只能在村里先念着,能识得几个字,会写名字,算点账,就谢天谢地了。”大爷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来,扔掉手里的杂草,用毛巾擦了擦汗。
鹿鸣把随身的水囊递过去:“地里的草多吗?来喝点水,歇一会再忙。”
大爷不好意思接,连声推拒:“不了不了,快拔完了。我有水,那边河里的水都是能喝的。”
“又喝生水啊?”鹿鸣无可奈何地摇头,“瘟疫才过去没多久吧?”
大爷讪讪道:“这不是……方便吗?离得近……俺们以前都这样……”
“不怕生病吗?”
“已经不会生病了。官府把这河啊,都弄好了,我们干活的时候常喝,没听说有人再生病。”
“那好吧。”鹿鸣撇撇嘴,“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不能再喝了。”
“知道知道,小老儿可还不想死呢。”大爷一叠声地应道。
鹿鸣从马背的包里拿出一个竹筒来,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喏,喝我的水吧,烧过的。”
“这……这怎么使得?”
大爷四下里看看,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车队,盯着飞扬的旗帜,偷偷问:“这是鹿家军的队伍吗?”
“大爷认得?”鹿鸣笑了。
“我只认得那个‘鹿’字。我家孙儿写给我看过。那女娘也是鹿家军的吗?”大爷好奇。
“喝了我的茶,我就告诉你。”鹿鸣笑眯眯。
大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竹筒,慢慢地啜饮。
“这是哪里的水?甜得很。”大爷奇道。
“就是普通的山泉水,烧开了又放凉了,喝着刚刚好。——再来一杯吗?”
“不了不了,女娘留着吧,你赶路也会口渴。”
“已经快到绀州地界了,路边卖水卖吃的多,也就不怕饥渴了。”
“女娘果真是鹿家军的人吧?才会对绀州如此熟悉。”大爷感叹。
“嗯嗯,我是鹿家军的。”
大爷看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忽然拘束起来,小声道:“女娘不会是……知州大人吧?”
“何出此言?鹿家军也有好几个女军医的。”鹿鸣眨巴眼睛。
“女娘太年轻了。不管是当兵,还是做大夫,都没有这么年轻的。——除了那位传说中的鹿知州……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大人像传说里一样,长得像神仙似的漂亮……”
鹿鸣大笑,乐呵呵地收了水囊上马,向大爷挥手:“谢谢大爷陪我聊天。有缘再见。”
“知州大人,你的杯子……”
大爷高声喊着,追出去几步。
“竹筒做的,不值钱,送给你了。”
鹿鸣洒然一笑,追上大部队。
她走到哪,就停到哪,看到谁就和谁聊。
路过茶铺的时候,问问一天来往多少商队;
路过商队的时候,问问路修得怎么样了;
路过渔夫的时候,问问挖河泄洪泄得如何了;
路过玩耍的小朋友,也能拿着糖笑嘻嘻问他们,最近学了什么,作业写了没?
“学到《鹿鸣》了!老师说我们知州就叫这个名字,不可以乱写!”
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凑过来,眼巴巴地仰头看她手里的糖。
“哦?那背给我听听。谁背得好,谁就有糖吃。”鹿鸣趴在马上,悠然自得地撩拨孩子玩。
“我来!我会背!老师都夸我背得好!”
“我也会!”
“还有我!”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背起来,一会儿齐,一会儿乱,越背越快,跟比赛似的,争先恐后地背完了。
鹿鸣把最后一包糖散完了,拍拍手溜溜达达,又瞄到了一辆远远就避让的马车。
马车停了很久,直到车队过去,才慢吞吞地准备开动。
“你好,打扰一下。”鹿鸣熟门熟路地去做随机抽样调查。
马车里下来一个青年男子,模样生得还不错,抱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毕恭毕敬道:“下官萧逸,见过知州大人。”
“萧逸?”
【姜三娘的前未婚夫。】刘彻抢答。
【在兰凌手下画河道图的那个。】李世民补充。
鹿鸣记得他,他祖父在尧州当二把手,他自己科举两次都过了。他们家比较低调,颇有真才实学,目前没出过幺蛾子。
“倒是巧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随口问。
“水监大人让下官沿着水道记录深浅,下官刚走完绀州和豫章郡,正准备回去交报告。”萧逸回答。
“那正好拿来看看,顺便跟我汇报一下,从我离开后,水利工程的所有进展。”
鹿鸣正要详细了解河道的事呢,索性抓着萧逸一顿输出。
“……”萧逸瞬间绷直了身体,表情僵硬,像一棵被雷劈了的树。
——看起来还活着,实际走了有一会儿了。
鹿鸣翻开他的工作日志,一边看一边催促:“说吧。愣着干什么?”
“……”
还有什么比半路上遇到顶头上司抽你做报告更可怕的吗?
有,那就是顶头上司她,是你退婚对象的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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