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婚事


    兰殊十岁的时候,叔叔送他到鹿家学堂求学。


    “鹿家藏书多,学风也盛,很适合你。你去那边读书,叔叔很放心。”


    兰殊去了之后,发现叔叔说的很对。


    他自幼聪明,学什么都很快,鹿家的先生们很喜欢他,从来不吝夸赞,藏书阁里的书,也尽数向所有学生打开,不管是不是鹿家的孩子,都能去看,只要别损坏就好。


    兰殊喜欢带上纸笔,去楼里抄书,即便他已经背下来了,但把那些词句抄录下来装订好,便有一种书变成了自己了的成就感。


    “这样多麻烦,你干嘛不印刷呢?”有一日,有人这样问道。


    兰殊寻声望过去,看见一个橙色衣裙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宛如画里跟在神仙菩萨身边的小仙童。


    她的神色天真自然,又有点玄妙的超脱,一下子吸引了兰殊的注意力。


    “印刷的话,很麻烦。光开版,就是一大笔钱。”兰殊认真解释。


    “活字印刷,要便宜点吧?而且如果这书有销量,多印点卖出去,不就均摊了成本,还能赚点钱吗?”


    漂亮的小姑娘理所当然地回答。


    “话虽如此,风险也是有的。若是卖不出去呢?”


    “也对哦。”小姑娘倒是同意得很快,但又道,“但我还是觉得抄书太麻烦了。如果开家书店,多印点畅销的爆款书,挣到钱了,再印点冷门小众的书,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会。就是有点兴师动众了。”兰殊温声道。


    “也不算兴师动众,我们家本来就有好几家书店。”小姑娘抱着几本书走过来,放到书桌上,爬上椅子,双脚悬空,一晃一晃的。


    “你是鹿知州的女儿?”


    “你怎么猜到的?”


    “早就听闻知州和公主有一爱女,兰心蕙质……”


    “我才五岁,哪来的兰心蕙质?你夸人这么套路吗?是个女孩就可以夸?”她嫌弃道,“小小年纪这么老成,以后要长成只会之乎者也的书呆子吗?”


    “抱歉……”兰殊诚恳相问,“那要怎么夸呢?”


    “我叫鹿鸣。你是不是得夸我名字好听?”


    “确实好听。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后面就不用补充了,好像谁没学过诗经似的。心照不宣的事儿,就不用显摆了。”鹿鸣摆摆手,托着下巴,问,“你是叫兰殊对吧?”


    “小娘子知晓我的名字?”兰殊微怔。


    “爹爹一天夸你八百遍,耳朵都有茧子啦,怎么可能记不住?”鹿鸣翻了个白眼,“不过他说你过目不忘,那你还抄什么书,不应该都在记忆宫殿里吗?”


    “记忆宫殿?”兰殊咀嚼着这个闻所未闻的词。


    “就是在大脑里构建一个熟悉的空间场景,把所有的记忆与这个场景里的物品建立联系。就像这本书——”


    鹿鸣把手放在兰殊手里的《水经注》上,“你记性好,看过的东西应该都能记住。那么这本书,就可以在你脑子里直接出现,每一页,每一行,每个字,都像一幅幅画一样,可以直接呈现并打开。并且……这书讲的是九州一千多条河流的信息,如果你对这些河流有足够了解,每想到一条河流,比如楚江,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具体的画面,楚江从何而来,流往何处,它有多长,经过多少地方,从古至今发生过哪些关于楚江的故事……闭上眼睛,这些知识全在你的记忆宫殿里。”


    兰殊试着去做了,果然有效。


    “多谢鹿娘子指点,兰殊受益匪浅。”


    “鹿家起码十几个鹿娘子,你在谢谁?”鹿鸣瞅他。


    “谢谢鹿鸣姑娘……”


    “叫我呦呦就好了。”鹿鸣洒脱道,“虽说世人迂腐,但我们还没到迂腐的年纪吧?”


    “谢谢呦呦。”兰殊笑了笑,从善如流。


    “你看过的东西真的都记得住吗?”她好奇道,“我能不能验证一下?”


    “大约记得住。”兰殊没有把话说得太满。


    “别那么谦虚嘛,天才呢,是可以骄傲一些的。”鹿鸣爬上桌子,坐在边上,这样就比兰殊要高了。


    “我可以抽查吗?”她举手。


    “可以。”兰殊合上书,双手呈上。


    “卷十五,洛水。”


    “洛水出京兆上洛县遭举山,《地理志》曰:洛出冢岭山。《山海经》曰:出上洛西山。又曰:讙举之山,洛水出焉。东与丹水合……洛水又东,尸水注之……其水径于阳虚之下……”


    兰殊的声音不高不低,不骄不躁,徐徐若春风十里,每句话都表述得很清晰,就算不看书,也听得明明白白。


    “厉害啊,你真是个天才!”一刻钟后,鹿鸣心服口服。“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果然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这书给我,一辈子我也背不完。”


    “不必妄自菲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呦呦年纪小,见识却过人,远远超越我了,足以做我的老师。”兰殊向她拱拱手。


    “如果不看你的长相,我会以为你是二十岁。”鹿鸣无语,“你这书还抄吗?”


    “抄。”


    “为何?”


    “为了静心。”


    “好吧。哪天你要是出家修道了,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会为你惋惜的。”


    鹿鸣说着,从桌子上跳了下去。兰殊以为她走了,结果刚抄完一页纸,水灵灵的小姑娘又脚步轻快地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大大的食盒。


    “嗯?”兰殊发出疑问。


    “现在是我的下午茶时间啦,你要不要一起吃一点,反正我也是吃不完的。”


    “这……不妥吧?”


    “哪里不妥?同学之间分享点吃的,也不妥吗?”


    “男女七岁不同席……”


    “我五岁。”鹿鸣张开手掌,把五根手指怼到他面前,无奈道,“你过两年再迂腐好不好?”


    兰殊:“……”


    “这个是糖炒栗子,趁热吃,冷了就不甜不糯了;白色这是云片糕,挺好看的,但没那么好吃,我一般最后吃它;绿色是绿豆糕,吃的时候要小心点,不然会撒得粉末到处都是;最香的是桂花糕,闻起来比吃起来有滋味,我喜欢桂花的味道……”


    她指着食盒里的吃食,一个一个介绍着。


    “如果你不爱吃甜,可以尝尝这个糖霜山楂,酸味比较浓;旁边这个带芝麻的球球是廖花糖,不是纯甜哦,很酥脆的,一点都不腻……”


    侍女送来了一壶茶,并两个杯子,款款退下。


    “掐尖的绿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调料,就是茶汤本身的清香味,我猜你会喜欢的。”


    鹿鸣分别倒了两杯,笑盈盈道:“尝尝看,怎么样?”


    她殷勤活泼得让兰殊无法拒绝,只好道了声谢,端起杯子,尝了一口那清亮碧绿的茶汤。


    入口清爽微甘,香气馥郁,似乎有新鲜的花果香,颇为提神。


    “很好,神形皆妙。”兰殊看向那鲜嫩舒展的茶叶,犹如一叶叶月牙小舟,优美地浮沉。


    “是吧?爹爹也很喜欢,说不准很快就流行起来了。”鹿鸣愉悦地笑开,“我这两天还在实验奶茶,等我实验成功了,再请你尝尝。”


    “怎么样算实验成功呢?”兰殊问。


    “实验出我喜欢的味道,就算成功了。”鹿鸣煞有介事,拈了个桂花糕,塞进嘴里。圆润的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像剥了壳的荔枝,白净软嫩。


    兰殊时不时看她一眼,很想戳一戳她丰润的脸颊,但到底也没好意思。


    从那以后,凡是在鹿家上学的日子,课后去藏书阁,就往往会碰到鹿鸣。


    她一小半时间在看书,一多半时间在吃东西。


    书籍上常常洒了点心的碎屑,沾了茶汤和奶渍,看得兰殊欲言又止。


    “你这样,不会被责骂吗?”


    “这本论语,书店里有几百本,弄脏了也没关系啦。孤本古籍什么的,都在三楼,爹爹怕我弄坏了,是不让我过去的。”


    兰殊留意了一下,因着鹿鸣性子活泼,他以为她会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摸摸溜到三楼去祸害那些孤本。


    但她竟然从来没有去过三楼。兰殊便知道,这是个很有分寸的小姑娘,并没有被宠坏。


    有时兰殊征得先生同意,在他陪同下去三楼抄书,抄好了带着书下来,就看见鹿鸣乖乖地在画画。


    她画画的工具是新发明的“铅笔”,碳条加木头包裹粘合,看着不起眼,但方便携带书写。


    “你在画什么?”兰殊走过去问。


    “画你啊。”鹿鸣抬眼笑道,手边堆了一沓厚厚的草稿,“本来在画酒精蒸馏图,晒盐法之类的……画多了头疼,画画你摸摸鱼。”


    “画我……摸鱼?”兰殊茫然。


    “不是你摸鱼啦……不过你哪天放假,我们可以一起去钓鱼玩。桃花流水鳜鱼肥,这个季节还是很适合出去踏青的。”


    她的思路总是很跳跃,千奇百怪的想法像星星一样,布满她的大脑。


    兰殊逐渐习惯了,也笑道:“明天我休假。”


    “明天吗?”鹿鸣睁大眼睛,把笔一扔,“那我得去准备明天出门要用的东西,我的鱼竿、帐篷、油纸伞、野外烧烤的装备和食材……你等等哦,我一会儿再回来和你商量时间和地点……”


    她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象牙色的裙摆上莺飞蝶舞,翩跹轻盈,像自由自在的风,无拘无束的云。


    兰殊摇头失笑,一低首,却看见了鹿鸣丢下的那幅画。


    和时下盛行的“得意忘形”不同,鹿鸣的画总是很真实,像描摹着人物的五官勾勒出来的,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画的是谁。


    兰殊看了很久,微微笑着,把那幅画小心地收了起来。


    ——一直收到现在。


    鹿鸣的婶婶提起了他们的婚事,他却无言以对。


    “我们的婚事啊……”兰殊无声地喃喃,“如今,也无法再提了……”


    “为何无法再提呢?”燕夫人察觉到了兰殊的难言,柔声问道,“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倘若因鹿鸣的父亲之故,那便延后两年,也是合乎礼仪的。”


    “她缺失了许多记忆,又有太多正事要做,我想,还是不要去干扰她比较好。”兰殊道,“等时局都稳定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燕夫人发愁,“十年,还是二十年?”


    “也许不用这么久。”兰殊温和地笑笑。


    “算啦……我本来觉得你们父母都不在,彼此亲近,互相扶持,早些定下来也能让人安心些……世事无常,未来之事,总是很难说。”


    燕夫人刚从五龙山回来,见了不少受伤的兵卒,深感战争之残酷,难免有点操心。


    “多谢夫人挂怀。”兰殊收拾好心情,“我想,兴许我们运气好,能看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希望如此。”燕夫人一叹,“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这次科举,呦呦看来要错过了。”


    “错过便错过吧,她人没事就好。”


    “若是服药之后烧一直没退,记得让人来叫我。”燕夫人离开前,不放心道。


    “夫人且安心去吧,明日还要考试呢。”


    “我现在都无心考试了……”


    “呦呦知道了会觉得可惜的。她的医学院可缺人手呢。大部分医者都敝帚自珍,恐怕不愿意分享独门的药方和绝技。”


    “毕竟是人家吃饭的本事。”燕夫人表示理解,“我也在等师父的回信,不然好多方子,也不敢擅作主张就教给别人。”


    “医者仁心,想来桑神医不会介意的。”


    “你见过他老人家?”


    “有幸见过两次,得到过神医一些指点。”


    “那我倒是放心了。”燕夫人轻舒了一口气,“你也早些休息,州署也有事忙呢。”


    送走燕夫人,药也放温了。


    兰殊在架子上随意逡巡,就从竹筒里抽出一支中空的竹管,仔细看了看,确定可以使用。


    鹿鸣喜欢用竹管喝奶茶,她有大大小小的葫芦和竹筒,也有很多尺寸的竹管。


    像鸟类之间互相输送食物一样,他用细细的竹管,喂完了这碗苦得要命的药。


    苦涩的味道,同样充斥着他的味蕾,但兰殊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动作生疏但温柔,一点药汁都没有浪费。


    他将竹管清洗干净,用清水漱口,一转身,却听见鹿鸣在呢喃着抱怨什么。


    兰殊坐在床边,俯下身,仔细倾听。


    “好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苦药喝下去,明天就好了。”他和缓地安慰道。


    “我要喝奶茶……”她的眼睛似睁非睁,勉力撑开一条缝隙,晕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小小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宛如梦呓。


    “茶克药性,现在大约是不能喝的。”兰殊习惯性地搭上她的脉,“脉象悬浮细弱,还不稳定呢。”


    “可是嘴巴好苦……”她委屈巴巴地抱怨。


    “我去给你找点糖。”兰殊刚要走,却被鹿鸣拉住了袖子。


    他试着抽了一下,没抽动。


    鹿鸣依然紧紧地抓着他不放,声音微弱,力气却很大。


    “……你放假了吗?”她迷糊着问。


    兰殊好像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又好像有点感应。


    “没有呢,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鹿鸣叹了口气,倦怠地合上眼睛,又努力睁开。


    密密的睫毛有些卷翘,仿佛淋雨的蝴蝶,有气无力地坠落,落下去些许,又振了振翅膀,飞起来一点。


    “我们说好去抓蝴蝶的……”


    “已经抓到了。”兰殊轻声细语,哄她喝了点热水,道,“蓝色的,凤尾蝶,夹在你的画册里,做标本呢。”


    “抓到了吗?”


    “抓到了。”


    鹿鸣嘟囔着:“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用蓝色的纸片和布条,系在芦苇尖上,洒了特制的香水,吸引蝴蝶绕着纸片飞,趁其不备,落下网子。——蝴蝶的翅膀保存得很好,彩色的斑纹至今还很靓丽。”


    兰殊轻轻拍了拍鹿鸣的手,结果她抓袖子的动作改成了抓他的手。


    “蝴蝶……”鹿鸣喃喃自语。


    “你要看吗?应该在你的书架上,我去找一下,但你得先放开我的手。”他低低地劝着。


    “不要。”她抓得更紧了点,抱怨道,“疼……”


    “哪里疼?”兰殊忙去查看她的伤口,犹豫道,“止疼的药吃多了会上瘾的,活络效灵丹今天你已经吃过了。”


    “哦……”鹿鸣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眼泪汪汪的,看得兰殊心下不忍。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出这样的主意,让你以身犯险……”


    “什么……”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仿佛马上就睡着了,迷迷瞪瞪地问:“爹爹怎么还没有回来?”


    “……”兰殊一怔,心中酸涩,竟无法作答。


    “娘亲也不在家么?”


    “……”


    “是不是又发生水灾了?”


    “……现在是春天,没有水灾。”


    “那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鹿鸣很困惑。


    “……”


    “他们……是不是很忙?”


    “……嗯。”


    “那你跟他们说一声,等他们忙完了,记得来看看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好。”


    鹿鸣乖巧地闭上了眼睛,也不喊疼了,只是蹙着眉,苍白着一张脸。


    等她没有动静了,兰殊尝试着把手抽回来,她像是受了惊动,茫然无措地问:“你也要走了吗?”


    “……我不走。”


    他便坐在鹿鸣床侧,任她抓着自己的手沉沉睡去,一夜没动,胳膊都僵硬了。


    第二日白天她烧退了,晚间又烧了起来,反反复复,起伏不定。


    鹿鸣清醒时勉强喝了药,又困又疼,倚在枕头上,晃了晃沉沉的脑袋:“科举怎么样了?”


    “文举结束了。”


    “有人作弊吗?”


    “目前没有消息。但我在考场外看到了鸽子的踪迹,不止一只。”


    “飞鸽传书都出来了,那估计鱼腹、馒头、蜡烛、衣服……哪里都能夹带答案了。这般松散,想来糊名抄录的时候也能顺手做点手脚,换个卷子……哼……”


    兰殊给她递了盘糖果点心,鹿鸣只吃了一块廖花糖。


    “不好吃吗?”


    “躺了一天了,没什么胃口。”鹿鸣含着糖,恹恹道,“钱宝玉放出来了吗?”


    “还没。凶手还没抓到。”


    “多关他一阵子,吓唬一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


    “关于那个凶手……你有什么想法吗?”鹿鸣随口问。


    “他出现的时机很巧妙,也许是跟踪你到的淇水边,但却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佃农记不住他的脸,铁石追不上他的速度,飞镖也非常精准。这样的人,当是职业的杀手,但飞镖上淬的毒,并不是致死的毒药。”


    兰殊娓娓而谈,心平气和。


    “不是致死的毒药?”鹿鸣惊诧。


    “不是。是一种蛇毒,但分量很少,像稀释过的,泡了飞镖。——你会发烧,更多的原因是受伤虚弱时落水,染了风寒,看起来凶险,其实没有性命之危。”他解释道。


    【这算是卡牌的效果吗?】鹿鸣琢磨道。


    【这刺客好像不太专业?】刘彻疑问。


    【也许是太专业了,不是冲着杀人来的。】李世民猜测。


    【是崔冶的意思,还是杀手自己的意思?】嬴政问。


    【已经确定是崔冶了?】鹿鸣道。


    【你出事,他上位。既得利益者,不太可能无辜。】刘彻用棋子摆了一个“崔”字,随手抹掉。【如果真的是他的话,崔冼的药可能也是他换的。对自己的亲哥哥都能下这么狠的手,这人也挺……】


    【咳。】李世民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这个危险话题。


    【……】


    几人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要是真这么狠,又怎么会顾及呦呦的命呢?】李世民岔开话茬。


    【问题可能出在那个刺客上。】嬴政沉吟道。


    “假如,我是说假如……那个刺客没有杀我的意思,却听说我快死了呢?他会不会来看看?”鹿鸣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想?”兰殊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猝然变色,为难道,“这也太冒险了?万一刺客来补刀呢?”


    “凭你的推测,刺客补刀的可能性大吗?”鹿鸣真诚发问。


    “……我不确定,你等一下。”兰殊关心则乱,不敢把话说死。


    他从荷包里拿出三枚老铜钱,闭眼静心,抛在桌面上,得到一个结果。


    如此重复六次,得到一个卦象。


    鹿鸣睁大眼睛,默默而惊奇地看着他。


    “地泽临,临卦。”兰殊微微一笑,收起铜钱,神情轻松许多,“至临无咎,大君之宜。君王无道,民生倒悬,幸遇明主,重回安居。——是个中上的吉卦。你可以试试,应当没有危险了。”


    【这小子会算卦?】李世民略惊。


    【算得准吗?】嬴政将信将疑。


    【很熟练的样子哎。】刘彻兴致勃勃,【他能不能算到他自己的姻缘?】


    鹿鸣惊呆了:“哇,你从哪儿学的?”


    “书上都有,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兰殊笑道。


    嬴政:【学。】


    李世民:【让他教。】


    刘彻:【让他教试试,感觉怪有意思的。】


    谁能拒绝一个温柔又靠谱的竹马教自己算卦呢?


    反正鹿鸣不能。


    “先默念你想起卦的内容,认真去想,集中精神。”兰殊叮嘱。


    鹿鸣思考了一下:“我想想,我要起什么卦——我想到了,我想问能当女皇吗?”


    【这卦还用起?】刘彻嗤笑,傲然道,【你当我们不存在?】


    第32章 可怜的刺客


    【算着玩嘛,我还挺好奇结果的。】李世民笑道。


    【我听说你玄武门之变前也想让人卜个吉凶,但是你手下有个叫张公瑾的说,不吉难道就不干了吗?——所以就没卜。】刘彻兴致勃勃,【有这回事吧?】


    【确实有。所以我说,算着玩玩,不必太在意。】李世民洒脱。


    鹿鸣也好奇,她甚至暂时忘了胸口的疼痛,专注地听兰殊讲解算卦的方法。


    “我有一个简单的法子,不需要龟甲耆草,只需要三个铜钱,一起撒出来,看结果。”


    兰殊道:“跟我念,假尔泰筮有常,鹿鸣问于神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1]


    “假尔……”鹿鸣兴致盎然跟着他念这拗口的词,把铜钱捧在手心,合拢,轻轻晃了晃,然后丢到小桌子上。


    “两字一花,记为少阳。”兰殊在纸上画上一条横线,捡起铜钱放到她手上,“再来。”


    鹿鸣认真地合掌,念念有词地撒出铜钱。


    还是两字一花。


    兰殊在方才那条线上面,又画了一条横线。


    “咦?从下往上记的?”


    “嗯。气从下起。”


    兰殊一枚枚拾起铜钱,送给鹿鸣。


    就这样抛了六次铜钱,每次都是两字一花,兰殊一共画了六条横线。


    “正常的卦象是这样的吗?感觉好简单。”


    “是很简单。既没有爻动,也没有变卦。”兰殊省略了之后的步骤,鹿鸣精神不济,估计也听不懂后面复杂的天干地支,宫位六亲,纳甲排卦。


    “这是个标准的乾卦。”他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简单地给出结论,“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意思是我能成功?”鹿鸣眨巴眨巴眼睛。


    “你能成功。以结果论,是上上之卦,大吉大利。”兰殊肯定。


    【漂亮!这个卦我喜欢!】刘彻大喜,【这小子有两把刷子!不错!】


    【他竟然真能算啊。】李世民啧啧称奇。


    【还算准。】嬴政矜持地赞同。


    “既然这个卦象这么好,你应该放心让我装死了吧?”鹿鸣的眼里充满笑意,像阳光洒在水面的涟漪上,泛起动人的光彩。


    兰殊无可奈何地应了下来,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你要小心。卦象也不是百分百准的……”


    “后面这句就没必要说了。——你放心,我这次会保护好自己的。”


    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将鹿鸣重伤濒死的消息放了出去。


    从她淇水边中暗器落水,急忙赶回鹿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燕夫人回来时也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只要有心打听的人,都知道鹿鸣伤得不轻。


    如今说中了剧毒,药石无医,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流言甚嚣尘上,越传越离谱,没过半日就有人怀疑知州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还在隐瞒这个不幸的消息。


    这下子,就有人坐不住了。


    “唉,你听说了吗?小鹿将军遇刺了!”


    “你才知道吗?我昨天就听隔壁王老七说了,那钱家大少爷,纨绔子弟一个,冲撞人家清田的官老爷,还把知州给误伤了!”


    “那可怎么是好?知州要是出事了,这考试还算不算数了啊,我儿子读了十几年书,家世不好,举孝廉是举不上了,就指望这次考试呢!”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要是没有知州大人,寒门子弟一辈子也别想出头。”


    “别提了,寒门好歹也是门,像我们这些跑腿挣辛苦钱的小商贩,风里来雨里去的,挣那点钱养家糊口,听说科举不限出身,马上送我家孩子们去念书识字了,以后要是能考个功名,混个一官半职的,不比卖饼强多了!”


    “你们光想着考试吗?那胡人可不远了!京城没了,洛阳也没了,整个北方都是胡人的天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听北边逃难的人说,那些胡人凶残无比,见人就杀,连婴儿都不放过,喝人血吃人肉,就跟怪物一样,这鹿将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绀州可怎么办呢?”


    “她要是这么容易就死,说明她就没这个命来担负什么大任,死就死了,人哪有不死的?”角落里传来冷漠讥嘲的声音。


    周围的人纷纷怒目而视,有的甚至破口大骂。


    “你这泼皮胡说什么?你不是绀州人吧?那北边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知道吗?你希望我们绀州也变成一个死城吗?你想死你去死,我们可还不想死呢!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廖安郁闷地被骂了一顿,忍住了没动手,只是在出门的时候悄悄弹了颗盐豆子出去,击中了那人的膝盖。


    那人膝盖一弯,摔了个狗吃屎。


    他这人就是这么瑕疵必报,恩可以不管,仇是一定要当场报的,绝不过夜。


    廖安走入人群中,转眼就消失不见,宛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一点踪迹都难寻。


    他从巷子里出来,就换了一张老实的脸,弯腰驼背的,拉着板车,熟门熟路地来到鹿家的后门。


    门房正在接待药铺的老板,眉宇间满是急色:“这人参多少年份的?”


    “两百年的老参了,药性很好的。”


    “才两百年啊,我们府上已经有了。”门房遗憾道。


    “但这是我铺子里成色最好的参了,山里采的,都成形了。还请小哥代为转交,要不是知州英明,我可就要白白害死两条人命了。”周五苦着脸道,“这些日子我天天做噩梦,总算是真相大白,才睡了个好觉。”


    “但我们娘子真用不上。我也不能收你这个礼,太贵重了……”


    两人在门外拉扯一阵子,老板的参没送出去,唉声叹气地走了。


    廖安心里的白眼都快翻天上去了。


    她中的蛇毒,要人参干什么?吊命吗?不就是一点蛇毒吗?鹿家怎么这么没用,连个解毒的人都没有?


    他也没想让她死啊!


    真是邪了门了!


    他虽然是瞄准的心脏,但也偏了偏,不是说她会武的吗?怎么躲都不带躲一下的,还不带武器,就那么中了心口,还掉水里去了!


    苍天啊大地啊,他真没想到刺杀会那么顺利的。不是,这丫头不是能上战场打仗的吗?怎么能这么好杀呢?


    廖安百思不得其解,面对雇主的夸奖甚至有点烦躁,气恼地出来买个酒,还听到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边笑,一边对着他夸那名不副实的没用丫头。


    “哎呀,你来的正好,今儿刚重新开张,尝尝我酿的梨花酒,奴家高兴,免费请大家喝一杯!”


    “老板娘高兴什么?”廖安没精打采地问。


    “你不知道,奴家刚从衙门放出来,差点就去见阎王了。我那死鬼夫君命短,自己没了就算了,老婆娘看我不顺眼,偏要说是我毒死的,把我告到衙门去了。衙门那种地方,是人能呆的吗?但凡进去的,不死也要脱层皮,又是老虎凳,又是烙铁的,夹板一夹,棍子一打,谁敢不认?”


    老板娘哀怨地伸出手,楚楚可怜地控诉道:“看我这手,到现在还肿着呢。”


    “你认罪了,那是怎么出来的?”


    “多亏了小鹿知州,人美心善,英明睿智,简直是紫微星转世……”老板娘捧着脸夸个不停。


    “哎哎哎,紫微星转世可不能乱说啊,那是要掉脑袋的。”有人连忙打断,东看看西看看,偷偷纠正。


    “紫微星怎么了嘛?我听说书的都这么说啊!不然那陨石,那么大一个,轰隆隆,哗啦啦的,怎么偏偏就砸到叛军脑袋上了呢?不是紫微星哪有这本事呀?”老板娘自有她一套歪理,你别说,还挺自洽。


    “别打岔,你还没说你怎么出来的呢?俺们还以为你死定了呢!”旁边听故事的人不乐意了,连声催促。


    “是吧?我也以为我死定了,谁想到会遇到知州大人这么仁善的上官呢!听说她和同知大人打赌,谁输了谁走人,正好抽到了奴家的案子,当天就重新审判,让女仵作验尸,还奴家一个清白了!”


    老板娘其实说的有点含糊,但是含糊,反而更真实。毕竟官府里的弯弯绕绕,判案的流程,普通人都一知半解,她自己稀里糊涂的,吓得天天哭,莫名其妙就认了罪,又莫名其妙就被放出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呢,难道还敢多打听?


    “今儿大喜,奴家高兴,谢父老乡亲们抬爱,奴家先饮一杯!”她喜气洋洋地饮了碗酒,众人大声喝彩,也纷纷笑呵呵地饮酒。


    大家都很高兴,兴高采烈地讨论这位“英明睿智”的鹿知州,神神秘秘地议论能不能给她立生牌,早晚三炷香供奉着。


    “瞎说什么?知州才多大?这不得折寿吗?”


    “不是说知州大人遇刺,有生命危险吗?我上个香拜一拜,兴许就好了呢?”


    “那应该去庙里上香吧?”


    “哪座庙比较灵啊?奴家正好也要去还愿呢,自然也要替小鹿知州求一求长命百岁,希望上天保佑奴家的恩人,福泽绵延……”老板娘也跟着凑热闹,小声问道。


    “麒麟山那个烈士陵园吧?原来是观音菩萨庙,很灵的……”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廖安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烦得很,易容改装之后,假扮成送菜的摊贩,顺利进入鹿家,在一个茅厕打晕个仆役,又换身衣服,熟练自然地潜入鹿鸣的院子。


    这个时候的廖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身为顶尖杀手,他会遭遇什么样的滑铁卢。


    让他毕生难忘。


    和一般的世家贵女不一样,鹿鸣喜欢清静,院子里的人不多。


    如今特殊情况,除了洒扫和送药的侍女,就更没什么人了,往来走动的丫鬟也都忧心忡忡,没什么笑模样。


    “兰公子今晚还守在这里吗?”


    “应该是不了,昨晚他一宿没合眼,夫人劝他多休息呢。”


    “唉,要是桑神医在绀州就好了……”


    “希望娘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珍珠和琥珀叙了两句话,都没心情闲聊,各自忙碌去了。


    廖安低头扫着地,尽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他擅长融入一切环境,从来不会引起别人过多主意。


    两个侍女就在他不远处说话,却无人注意他不是这个院子里的人。


    不多时,天色晚了,一个年轻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神色从容不迫,但眉目间隐有忧色,脚步沉静,老成得不符合他这个年岁。


    这是接替公孙景的新同知,管财政的,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


    廖安心里一转,把这人和淇水边清田的那个官员对上了号。


    他听见这个同知和鹿鸣的侍女说他累积的公务还没有完成,必须得去处理一下,等忙完了再过来看看。


    “兰公子慢走。”


    年轻的兰公子走后,珍珠进内室给鹿鸣擦了擦汗,呆了一会儿,便向厨房的方向去了。


    琥珀正擦拭着书架,忽然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晕乎乎地软倒在地上。


    廖安放完迷烟,等候片刻,从挪开的瓦片间跳到横梁上,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


    这也太容易了,鹿家这纸一样的防护,防君子不防小人,根本不费劲就潜进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是请君入瓮,但是他动手之前非常确定,这屋里没别人了,就鹿鸣和一个侍女。


    现在侍女躺了,鹿鸣还能蹦起来反杀他不成?


    他可是顶尖的杀……


    欸?!


    一支淬了毒的红羽箭从床榻的方向射出,直冲廖安而来。


    他旋身躲避,一猫腰滚到桌子底下。


    “咔嚓”一声轻响,廖安紧急抬起脚,避过一个兽夹之后,没有躲过另一个,脚面一痛,两排利齿用一种能把狼腿夹断的力道,死死地嵌进他的血肉里。


    门外冲进一座小山似的壮汉,呼喝着抡起铁棒,狠狠砸在桌子上。


    廖安迅速窜出桌底,千钧一发之间,又一支红羽箭迎面而来。


    这时候他要是还不知道自己中埋伏了,他就是个傻子!


    廖安飞身逃窜,快出了一道残影,在黑暗的空间急闪腾挪,奔向窗户的方向。


    一根根纤细的铁丝如琴弦般错落地分布在他逃亡的路上,仿佛是突然出现的,又仿佛等候了他很久,锋利地横拉斜切,一个不慎,就能切断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割下来。


    廖安躲过了第二支毒箭,矮身去拆那个捕兽夹,他屏住了呼吸,缩小存在感,几乎与书架的阴影融为一体。


    大块头茫然地呆立在原地,左顾右盼。


    廖安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灯就亮了起来。


    他本能地丢出飞蝗石,灭掉那盏灯,但同时,也暴露了他的方位。


    廖安扒着书架借力,灵活地逃到房梁上,第三支箭就擦着他的头,钉在架子上。


    大块头紧随其上,铁棒舞得虎虎生风,杀气腾腾地扫射过来。


    廖安只能忙于躲避,一旦正面交手,耽搁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足够少女瞄准他出箭了。


    他自己就是用暗器和毒药的,自然不愿领教毒箭的厉害。


    黑暗的环境里,谁也看不清谁,本来对廖安有利,但他脚上受了新伤,血腥味就是一种指引,破了他的隐藏之术,怎么躲都会被发现和锁定。


    临近月中,月亮早早地挂上枝头,柔和的光芒如水如银,模糊地照亮那满地捕兽夹和悬空的琴弦。


    纵横交错,丝丝缕缕,全是冰冷的杀机。


    “外面全是弓弩手,除非你有翅膀,否则怕是飞不出去的。”


    少女的语气镇定又磊落,带着漫不经心的自信,松弛有度,谈笑风生,好像从尸山血海杀出来又解甲归田的大将军,根本没有把廖安这虾米放在眼里。


    如今后悔也晚了,廖安只能飞快躲避铁石的追杀,在众多陷阱里急促翻跃,还要注意那一支接一支的冷箭。


    少女的手又快又稳,好像根本没受过伤似的,夺命连环箭嗖嗖破空,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犹如判官在生死簿上的铁画银钩。


    箭箭逼人,招招致命。


    廖安也来了火气,咬牙扔出飞镖,阻碍了铁石剧烈的攻击。


    小山晃晃悠悠地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捏着飞镖,下意识想射向那弓箭手,脑海里却闪过凌乱的句子。


    “多亏了小鹿知州……”


    “鹿将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绀州可怎么办?”


    “杀了她,赏金千两,还你自由!”


    廖安要是想杀她,早就可以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改为用飞蝗石,瞬息之间打中少女的手腕。


    拉弓的手一时不稳,箭矢脱手而出。


    廖安趁机掠身而上,掏出匕首与少女战在一处。


    受伤的弓箭手被近了身,立刻弃弓拔刀,以长兵器的优势随手压制他的匕首,不过顷刻间就过了十几招,丝毫不落下风。


    这着实出乎廖安的意料。他以为她只擅长弓箭,未曾想近战也游刃有余,要不是中毒影响了她的气力与状态,兴许会更强势果决。


    廖安不是冲着杀人来的,下手略有顾忌,更狠辣的暗器没有使出来,只一心想着劫持她逃之夭夭。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亦或许是她病中失力,一个晃神间踉跄了下,被廖安用巧劲寸拳打了手腕,再也握不住刀,眼睁睁看它坠落。


    廖安的匕首得以横在少女脖颈前。


    “别动,放我离开,我不杀你。”


    “好大的口气。”


    就这么刹那之间,少女凛冽外放的气势转为内敛,极为冷漠地睨了他一眼,明明并不高大,却仿佛立于泰山之巅,睥睨众生。


    “你是一个刺客,难不成你要让我相信一个刺客的话?”


    廖安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天淇水边美若天仙、清丽脱俗的姑娘是这位吧?


    真的是这位吧?


    怎么感觉除了长得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地方一样呢?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廖安作势一狠心,匕首的刀刃就擦着少女的脖子,留下一抹血痕。


    “哼。”她神色更冷,幽暗的眸子仿佛能吸收月光,隽美清亮的凤眼轻轻微一挑,阴鸷凌厉,不可逼视。


    廖安明明是掌握主动权的杀手,此刻却心中一惊,无端开始打鼓。


    “让弓弩手退下。”廖安沉声逼迫。


    “倘若我说不呢?我这个人,向来最讨厌被刺客威胁。”她面无表情道。


    廖安无奈道:“我不过是一个刺客,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你贵为知州,真的甘愿死在我手里吗?咱们既能同生,何必共死呢?”


    她冷静地抿唇,十分不情不愿的样子,僵持了好一会,才朗声道:“弓弩手,退下!”


    廖安很小心地挟持着她,绕过满地的陷阱。


    少女垂眸扫了一眼她的侍女和护卫,廖安还好心地解释了一下:“放心,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弓弩手们退到了院子外面,但仍蓄势待发,虎视眈眈。


    “给我一匹马,我们出城,不许任何人追击。到了城外无人的地方,我就放你走。”


    廖安真心实意地许诺道,深感职业生涯画下了惨淡的败笔,不免有点懊恼。


    他如愿得到了一匹骏马,挟持着伤患,风驰电掣地逃出了城。


    半路上他就觉得不对,他的人质安静着不说话,体温异常,神情恍惚,直直地闭上眼晕倒下来,吓得廖安赶紧拿开匕首。


    “你可别骗我,我不吃苦肉计这一套……”廖安色厉内荏,偷偷试了试人质的脉搏,在心里骂了一万句。


    骂天骂地,骂雇主骂人质骂自己,骂这糟烂的人生。


    少女捂着胸口,蹙起眉头,好像在忍痛,一开口就泄了强撑的气力,虚弱道:“还没出城吗?”


    “……还没。”廖安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还聊起来了,刚才在鹿家不还打生打死吗?


    但知州周身的气质忽而柔和了许多,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像一只枕着老鼠睡觉的猫,好像没什么危险,但又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还有多远?”


    “快了。”


    “你那个飞镖还挺准的,不过毒药的剂量比较小。你自己知道吗?”她慢悠悠地靠在廖安身上,完全把这个刺客当枕头用了。


    廖安按捺住浑身汗毛直竖的诡异感觉,拼命赶路,还得敷衍她:“你发现了?”


    “所以你确实手下留情了?”美貌的少女莞尔一笑,睁开眼睛,眼里波光潋滟,像月光下开满了桃李,略有一点轻佻戏谑地玩笑道,“为什么呢?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廖安毛骨悚然,差点吓得从马上摔下去。


    好恐怖!这位小鹿知州,也太恐怖了吧!


    “开个玩笑嘛,瞧你吓的。”她乐了,“你今晚又是来做什么的?于心不忍来送解药,还是遵照命令来补刀?”


    “……何必寻根究底?”廖安面子上挂不住。


    “那就是来送解药的了。想不到你藏头露尾的,居然还是个良心未泯的人。”她轻笑,“崔冶知道你反水吗?背叛他你会被处死吗?”


    廖安:“……”


    他的冷汗刷地冒出来了。


    第33章 棺材里的活人


    廖安凶巴巴道:“你是人质,你的命在我手上,说话的时候不斟酌一下吗?”


    “你又不会杀我,我怕什么?”刘彻理直气壮道,“反倒是你自己,进退维谷,焉有活路?”


    “杀了你,我便有活路了。”


    “别傻了,杀了我,你更得死。”刘彻毫不客气地揭穿道,“我死了,绀州大乱,崔冶难不成还会留着你?他又不是我,还能不杀人灭口?”


    “……你早知道我会来?”廖安不解。


    “不算难猜。”


    廖安谨慎地拿着知州的令牌出了城,在守城士兵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刘彻若无其事地抬手,阻止他们跟踪追击。


    离开城池六七里地,廖安控着马停了下来。


    “终于想通了?”刘彻饶有兴趣地问,“别跟崔冶混了,死路一条。”


    “你怎么知道是崔家?”


    “你不懂政治。”刘彻怡然自得地笑笑,“有人刺杀我,绀州所有世家都有嫌疑。崔家,只不过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我随便诈了一句,你就认了。”


    廖安更懊恼了,他下了马,等了一会,刘彻只安然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怎么不下来?”廖安头上冒出问号。


    “病着呢,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懒得动。”


    “你不会指望我扶你下马吧?”廖安不可置信。


    “不然呢?”刘彻反问,“大半夜的你把我偷出城,丢在半路吹冷风,人家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受着伤,还生着病呢,我这么可怜,都是拜你所赐,但凡有点良心,你怎么忍心坐视不理?”


    “谁手无缚鸡之力?你?”廖安快气笑了。那满地的陷阱,擦着他脑袋的毒箭,寒光四射的刀刃,都还没过夜呢!


    “我不像吗?”他在朦胧月色中微笑,张开双臂,不开口的时候,真是好绝色一佳人。


    “你别得寸进尺,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啊,头好疼。”他做作地软声。


    廖安:“……”


    今天出门的时候果然应该看看黄历的!流年不利!诸事不吉!不宜出门!


    他憋着一肚子气,闷不吭声地把装模作样的娇气大小姐扶下马。


    “有斗篷吗?”刘彻缩缩手。


    “你当出来踏青呢?我还给你准备斗篷?”廖安吐槽。


    “可是我冷。”刘彻理所当然道,“我本来好好地在被窝里养伤,你把我抢出来却又不管,害我病情加重,也太坏了吧?你还是人吗?”


    “……”廖安深吸一口气,“前面有土地庙。”他走出两步,发现大小姐一动未动,奇怪道,“你怎么不走?”


    “刚刚才跟你说了,我头疼啊。你记性这么差的吗?”


    “头疼妨碍你走路?!”


    “当然。”


    廖安好想一头撞死,他忍了又忍,忍不住道:“求你了大小姐,别折腾我了,你的鹿家军一会追来了,你好歹给我留点时间逃命吧?我的命也是命啊。”


    “行吧。看在你身手不错的份上,我饶你不死。”刘彻施施然开口,纡尊降贵地迈动脚步。


    “你一个人质,怎么能这么有恃无恐?”廖安实在不明白。


    “因为我确实有恃无恐。”刘彻优雅笑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虽然谈不上君子,但还有点良心。有良心的人呢,永不会把事做绝。而我,也愿意给你悬崖勒马的机会。”


    “可我是杀手。”


    “良禽择木而栖。”


    “我妹妹在崔家手里。”


    “我现在把崔家围了,她能活吗?”


    “现在?”廖安震惊,“围了崔家?”


    “现在。”刘彻肯定道。


    “可是你没有证据,而且崔家乃是大族,党羽众多,同气连枝,可不是钱家那种商户……”


    “与我而言,没什么不同。”他无所谓地笑笑,“平叛,要什么证据?有名字就行了。”


    “可是崔冶是绀州通判,你一受伤,他全权代理绀州事务,也能调动城防的……而且他在绀州经营了很多年……”


    “所以说你不懂政治。”刘彻懒懒散散地敛着衣襟,“只要让我产生怀疑,那便是崔家取死之道。”


    “但是、但是总要有个由头吧?”廖安难以理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刘彻冷笑。


    【咳,别抄我们大唐的名句。】


    【等你打游牧民族的时候,我们大汉的名言随你用。】


    “……你跟情报里写的不太一样。”廖安嘀咕。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从情报里了解一个人吧?”刘彻夸张道。


    廖安:“……”他就不该多这句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夜见到我,聊了这么久,有没有对我一见倾心,终生难忘,马上决定抛弃崔冶那块烂木头,投奔我的麾下?”


    “……是挺难忘的。”他差点把命丢在鹿家,哪里还敢忘?


    “你妹妹好看吗?”刘彻随口问。


    “……你这个思路,真够清奇的。”廖安被他这个突然的转折转飞了,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只觉得身心俱疲。


    “闲聊嘛,当然什么都可以聊。——她多大了?也做杀手吗?”


    “她做暗器。”


    “哇,听起来很酷。”


    “我们到了。关于崔家的事……你怎么又不走了?”


    刘彻仰头看着庙前几面飘摇的白幡,影影绰绰,凄厉渺然。


    “你管这叫土地庙?”


    “以前是土地庙,后来荒废了,也放些尸体。”廖安道,“里面很安静,但比外面吹冷风要强得多。你不想听崔家的情报吗?”


    “土地庙爆改义庄。”刘彻依然不动,“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愿意进这种鬼地方?”


    “你不是上过战场吗?到处都是死人,难道你还能怕几具死尸?”廖安迷惑,“我可听说你用五千破十万,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所向披靡,简直是战神降世,还把王有德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谁会把那种脏东西当球踢?”刘彻脱口而出,“多恶心啊。”


    廖安:“……”


    刘彻:“……”


    “所以你进不进去?”


    “不。”刘彻坚定道。


    “你还在发烧呢。”


    “不。”


    “我还等着你救我妹妹呢。”


    “不。”


    “棺材里我藏了崔冶意图谋害你父亲鹿知州的证据。”


    “不——什么?”刘彻神色一凛。


    廖安侧着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不敢再耽误时间,忙冲过去,把少女拦腰一抱,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像端着一碗救命的药,盛药的瓷器轻薄昂贵脆弱,绝不敢让她落在地上。


    刘彻默默下线,把晕乎乎的鹿鸣踢了上去。


    【不玩啦?】李世民戳他。


    【玩笑和丢脸我还是分得清的。】刘彻道,【公主抱这种事,还是让我们小公主去享受吧。】


    【你是不是嫌廖安长得不好看?】


    【他不是长得好不好看的问题,他是那种,那种很特别的……】


    【路人脸。】嬴政简短道。


    【对,太路人了,闭上眼睛我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怎么有人能长得这么人山人海的?】


    【天生适合干刺客。】李世民评价。


    鹿鸣烧得迷迷糊糊,虽然全程在线,却又全程潜水。


    她勉强打起精神,入目一排灰扑扑阴森森的棺材,在惨淡的烛光里铺陈。


    白布皑皑,灵幡垂垂,连墙壁都反射着惨白可怖的微光。


    鹿鸣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吓晕过去。


    【只是义庄而已。】嬴政安慰道。


    虽然这个安慰,没起到什么安慰的作用。


    【一群死人,不必挂怀。】李世民直白道。


    【他刚说有你父亲被谋害的证据,详细问问,杀父之仇可不能不报。】刘彻说完,又无声和另外两人道,【以正义之名复仇,比纯粹平叛,要更得人心。】


    【那就不得不提刘据了。】李世民微妙地小声。


    被诬陷谋反而兵临城下,不得不释放囚犯来凑军队反抗,最后兵败自杀的太子刘据,放在整个历史上,也是数一数二的惨烈太子下场了。


    只要做皇帝的怀疑你,不需要什么理由,什么证据,那你就得死。


    【平行世界的锅,我可不背。】刘彻坚决。


    话虽如此,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他就是这么看待崔家的。要什么证据?我对你产生怀疑,说明你不够聪明乖顺,全是你的错,你不乖乖受死还想反抗?那就说明你不忠。


    都不忠了,你不死谁死?


    难不成是想九族消消乐吗?


    当然了,师出有名自然是更好的,刘彻乐见其成。


    “你坐会,我去拿东西。”


    廖安把鹿鸣放下来,迅速离开。她胸口钝钝地疼,手心渗出一点虚汗,脑袋沉沉的,又冷又热,双腿像麻木了似的失去知觉,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坐在一具棺材上。


    啊?!


    “抱歉,无意冒犯……”鹿鸣努力撑着棺材板滑下来,虚软地晃了晃。


    “咚咚”


    “什么声音?”鹿鸣吓得炸毛。


    【兴许是老鼠,你别自己吓自己。】刘彻东张西望。


    【也可能是守灵的人,不在这个房间。】李世民安抚她。


    【就在这个房间。】嬴政望着棺材。


    一阵风吹过,唯一的蜡烛熄灭了。鹿鸣慌慌张张地后退,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咯吱一声。


    她方才坐的那个棺材又响了起来,木头摩擦开关的声音在夜色里无比刺耳惊悚。


    “咔!”


    棺材开了!


    有人掀开棺材板坐起来了!


    “啊——”鹿鸣发出尖锐爆鸣声。


    廖安:“怎么了?”


    “鹿知州!”棺材里的人兴高采烈地招呼。


    鹿鸣急道:“别伤她!”


    廖安的飞蝗石急射而出,李世民飞出袖箭,正好打在那小石头上,阻拦了它的去路。


    鹿鸣收回手,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疲惫道:“别伤她,她是我的人。”


    “你也随身带暗器?”廖安凝声问。


    “不然呢?没点保命的手段,我怎么敢半夜跟你出城?”鹿鸣说话的语气肖似刘彻,虽然有气无力,但就是给人一种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的感觉。


    【厉害啊,反应够快的。】刘彻看得眼花缭乱。


    【那是。】李世民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是那个女仵作。】嬴政对沈葳蕤印象很深刻。


    【她出现在义庄,没毛病。】刘彻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诈尸了呢。】


    鹿鸣心有戚戚焉,腿脚实在没力气,顾不得许多了,坐在这个空空的棺材边上,柔声问道:“晚上好,沈姐姐,你在这里熬夜工作吗?”


    “我在做实验。”沈葳蕤偷偷瞅了廖安一眼,以为他是知州的护卫,没有多想,一股脑地交代道,“之前看档案的时候,有提到过棺材子,说是孕妇死了,在棺材里产下一子。我猜想兴许她产子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死透,就想实验一下,在棺材里能呼吸多久,怎么才能从里面开棺……”


    “……你胆子真够大的。”鹿鸣真心实意道,“你也不怕万一被卡在里面闷死?”


    “我数着时间呢,不会闷死的。”沈葳蕤天然道,“你又来查案子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没——”


    【有。】


    【还真有。】


    【你父亲的事。】


    鹿鸣顿了顿,叹气:“还真有。虽然我不想打扰他老人家安息,但是没办法,有些事该做还得做。”


    “这是我的法医——我们绀州的首席女仵作,验尸很厉害的;这位是我捡来的临时保镖,刺客大师,用毒高手。——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廖安有点不放心,把手里的盒子塞她手里,隐在黑暗里。


    沈葳蕤点亮蜡烛,已经不见廖安的身影了。


    “有血腥味,你受伤了吗?”她关切地问。


    “我没什么事,都处理好了。”鹿鸣看向烛光照不到的黑暗,“有人受伤了。”


    【他跑了吗?】她问。


    【还没。】李世民秒答。


    【那就行。】


    鹿鸣心情复杂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封密信。


    “加热显字。”角落传来廖安的声音。


    鹿鸣对着烛火加热纸张,便有隐约焦糖色的字体显露出来。


    “除夕宴,赤眼鳟。”


    “赤眼鳟有问题吗?”鹿鸣隐约想起鹿青梧喜欢吃生鱼片,但是如果在除夕州署官员的宴会上出事,不可能风平浪静的。


    “这鱼是喂了夹竹桃的。”廖安回答,“在打捞饲养的过程里,一点一点投毒,剂量很微小,鱼不会死,肉质鲜美,尝不出问题来。我们做过很多次实验。”


    “光凭这个看不清字迹的密信,是做不了证据的。”鹿鸣冷静道。


    “养鱼投毒的人已经被处理了,经常卖这种鱼给鹿家的人也没了。赤眼鳟稀有,唯有新鲜的片成鱼生才好吃,你可以查查,在你父亲最后的那几个月,这鱼在他餐桌上出现过几次?”


    “查到了也没用。”鹿鸣放下那封密信,否则她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揉成一团,再狠狠撕碎。


    “要开棺吗?”沈葳蕤小声。


    “就算是开了棺,也只能证明他身体里有毒素,至于谁下的毒,缺少证据链。”她咬了咬牙。


    “那你打算怎么办?”廖安问。


    【还是抄家吧,用你遇刺这件事大做文章,放点流言出去,崔家忙着往科举里塞人,本来就不干净,只要抓到一点小尾巴,就直接动手。】刘彻建议。


    【那不得编点幼稚的儿歌传唱传唱?】李世民意有所指。


    鉴于什么“大楚兴陈姓王”和“武代李兴”的段子人皆尽知,这个主意顺理成章地让人无法反驳。


    嬴政:【……】


    迟早大家都脱敏。


    刘彻乐不可支:【儿歌我来编。务必让它风靡绀州。】


    “我暂时先继续病着吧。等科举结果出来的,到时候全是世家子弟,总有热血的年轻人会出头的。”鹿鸣慢慢道,“毕竟寒门,也有天才。”


    “所以……还开棺吗?”沈葳蕤弱弱问一句。


    “开。偷偷地开,先验尸取证。劳烦沈姐姐,为我父亲申冤。”鹿鸣低声细语。


    “不敢……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沈葳蕤沉默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干巴巴道,“节哀顺变。”


    外面传来了逐渐接近的马蹄声,廖安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没用,从天黑哭到天明,难道能哭死我的敌人吗?唯有把仇人的脑袋割下来,才是最好的祭品。”鹿鸣在马蹄声里淡淡道:“清明节快到了,我可不能让爹爹久等。”


    【心态不错。】嬴政赞同。


    【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看上她?】李世民面露矜持的骄傲。


    【山上住着一巨人,身形高大站得稳。一点水滴在台前,雄鸡报晓天下闻。】刘彻顺口编了两句。


    【好烂的打油诗。】李世民看不上眼。


    【大部分老百姓根本不识字好不好?要的就是通俗易懂,听一遍就会背,不然怎么让小孩子流传?】刘彻振振有词。


    鹿鸣和沈葳蕤刚走出义庄,兰殊就迎面而来,把手里厚厚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顺手搭在她的脉上。


    “折腾这一晚上,脉象更不稳了。”他温柔道,“药已经熬上了,我们回家吧。”


    “好。”鹿鸣乖巧点头,向沈葳蕤道,“我明日派人请沈姐姐帮忙。”


    她挥挥手作别,沈葳蕤也学她的样子,举起手挥挥。


    “夜深露重,大人路上小心。”


    沈葳蕤家就在附近,回去得很快。鹿鸣留心了一下,等她到了家门口,才和兰殊一起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她就栽倒在兰殊怀里,深深叹息。


    “活络效灵丹,止痛的,今日份的还没吃。”他试了试鹿鸣的额头和脸,“你的脸都烫手了。”


    “没法子,谁叫刺客到处跑,大半夜的害我在外面吹冷风。”鹿鸣吸了吸鼻子,瑟缩了一下。


    兰殊轻轻地把斗篷一拢,像毯子似的给她包好盖上,连手也放进去掖好。


    “有线索了吗?”


    “刺客确实没想杀我,崔家是幕后主使,我父亲可能也是崔冶用慢性毒药害死的。目前证据不足,不能贸然动手,我在等科举结果,数案并查。”她闷闷地总结道,像只树獭一样,枕着兰殊的腿,蜷缩成一团。


    “你父亲?”兰殊猝然变色,“我只算出他丧于水木,我以为是指下雨天和肝病……”


    “倒也没错。确实是下雨天,也确实是肝病。”鹿鸣没有哭,怔怔的有点出神,“不过,也可能是水里的鱼,夹竹桃的毒。——玄学原来是这么回事,要靠猜的。”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宛如柳絮浮萍在风和水的裹挟里荡漾,湿透了一颗心。


    兰殊沉默许久,给她喂了颗止痛药。


    “抱歉,是我修行不够,只知卖弄……”


    “你怎么老爱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神仙,还能什么事都知道不成?崔冶那坏东西都还没死呢。”鹿鸣冷笑,“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慢性毒药,一天三顿,我毒不死他!”


    “那还是先好好休息,你说过的,好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鹿鸣气呼呼地鼓着脸,把头埋在兰殊怀里,困倦又迷糊着,就要睡去。


    忽然想到了什么,挣扎道:“你这个……算卦,影响身体健康吗?不要勉强,事在人为……”


    “你放心。”兰殊轻轻握住她的手。


    鹿鸣便安静下来,指尖动了动,呢喃的话没说完,就歪头睡去。


    “你正需要我呢,我哪里敢出事?”他自言自语。


    他们出城的消息没有隐瞒,也无需隐瞒。鹿家又被刺客夜袭的事,一夜之间传遍全城,闹得沸沸扬扬。


    与此同时,也有一句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开。


    “山上住着一巨人,身形高大站得稳。一点水滴在台前,雄鸡报晓天下闻……”


    孩子们用天真无邪的嗓音唱着歌,笑声迢迢,风雨欲来。


    崔冶忙于主持科考,平衡各方势力,从各大家族递来的名单上,作出取舍,谁都得笼络,谁也不得罪,保证最后放榜的结果皆大欢喜。


    官场嘛,本来就是这样讲究利益互换的地方。


    那些贩夫走卒,一穷二白的,有什么资格鲤鱼跃龙门?


    鹿家,真是猪油蒙了心了,居然让一个丫头片子出来主政,还一意孤行,非要搞什么科举?


    本来举孝廉是一块完整的肉,各大世家分割,现在搞科举,逼迫世家把手里的肉让出去再进行分割,这谁能忍?


    既然她不给崔家面子,那崔冶也就不必与她客气了。


    他们清河崔氏,从来也不逊于人。只要杀了那不识趣的丫头,绀州,唾手可得。


    偏她命大,怎么还不死?


    崔冶心有不甘,正准备责问派出去的刺客,却又听到了童谣的事情。


    “谁传的童谣?如此招摇过市,未免露于痕迹。”崔冶觉得不妥。


    “听说是从淇水那附近传出来的。”


    “淇水?钱家想干什么?”崔冶思量着。


    忽听下人来报:“大人,钱老爷带着几箱礼物来访,说恭贺老爷升迁之喜。”


    “这行事也太张扬了。”崔冶摇头,“商人就是粗鄙。”


    “那……”


    “让他先等着。本官等会再去见他。”


    但商人的钱多。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只要礼物够重,不仅童谣的事不算事,科举放榜,也无所谓多一个名额。


    至于放榜当天,有不怕死的寒门学子拼命去敲衙门的登闻鼓,大喊“科举不公!科举舞弊!”,也不过是抓起来打几十棍的事情。


    崔冶本是这么以为的,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直到那个据说一病不起、生命垂危的黄毛丫头,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州署门口。


    “你状告什么?科举舞弊?状纸拿开看看,这个案子,我接了。”


    第34章 整顿职场


    科举放榜那天,九江城万人空巷。


    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榜单围得水泄不通,踮着脚尖张望,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名都发出一阵惊呼,议论纷纷。


    “崔英才……那是清河崔氏的吧?果然大家族文章荟萃哪。”


    “姜图……王宾……萧逸……啧啧啧,全是世家子……”


    “谁让人家命好呢,家里藏书多,长辈随便指点一下,就比我们自己摸索几年强得多了。”


    “怎么没有鹿家的?不能吧?鹿家族学盛名在外,怎么会一个都没中呢?”


    “是不是跟小鹿知州有关系?听说她遇刺病重,所以受了影响?”


    “倒也有可能。”


    外人只是看看热闹,真正参加考试的人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无比煎熬焦灼。


    “罗兄,怎么样了?”


    罗丰沮丧地摇摇头,脚下仿佛有千斤重,生了根似的,盯着那榜单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应当啊,以罗兄的才华,无论诗赋还是策论,都是妙笔生花,斐然成章,没道理连个末流都轮不上啊……连那个康淮都中了,他的文章我看过,一般般,乏善可陈……”


    “嘘,这话可不能瞎说。”旁边马上有考生道,“考试本来就看运气,考官对文章定然是有偏好的,兴许你写得好,但风格语句不投考官所好,那中不了也是寻常的事。”


    “这倒也是……”罗丰默默地吐出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是这个道理。


    “罗兄还年轻,不要气馁,回去再努力努力,明年再考就是了。”同窗拍了拍他的肩膀,罗丰强颜欢笑,又叹了口气。


    “我觉得这次考试有猫腻。”冷不丁有人出声道。


    “有猫腻?”罗丰马上转身看过去。


    说话的人不过弱冠,长身玉立,英气勃勃,尤其一双眼睛明亮如崖下之电。


    罗丰认识他,当然了,这时代九成九的百姓都不识字,读过些书有些才气的年轻人基本都互相认识,不认识也听说过,因为他们会出现在同样的场合。


    大鹿知州和文昌公主每年都会开诗会文会,曲水流觞,以诗歌应和,每次都会有那么几个人,那么几首诗,名动四方,引得坊市间争相传唱。


    而其中,最耀眼的就属这位裴飞光。


    而竟然,连裴飞光都没中。


    罗丰心里诡异地平衡了一点,又暗自唾弃自己的卑劣,问道:“裴兄何出此言?”


    “这次文举一共考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默写经义,我确定我一个字都没有错。”裴飞光很自信。


    “这也不难,我感觉我也没错。”罗丰小声附和,但把裴飞光拉到了人群外。


    “你拉我做什么?”


    “人多嘴杂,衙役还看着呢,随便议论惹出是非来可麻烦了。”罗丰谨慎道。


    裴飞光甩了甩袖子,哼笑:“我还怕惹不出是非呢。”


    “我明白裴兄的意思。以裴兄的才气,初战未捷难免不服……”


    “你明白个屁!”裴飞光斜他一眼,愠怒却不是冲着他去的,听他接下来这句话就知道了。


    “第二部分是做一首劝学的诗,我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有什么问题?”


    罗丰咀嚼着这首诗,赞叹道:“好诗啊,字字珠玑,裴兄大才。”


    “不用夸我。夸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裴飞光满不在乎,“第三部分考的策论,问绀州该如何在乱世中自处,我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分析了我们绀州的天时地利人和,北可抗戎羌,南可迎天子,民富军强,上下一心,必能在乱世中保全自身……这有什么问题?”


    “呃……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罗丰挠头,“是不是不对考官胃口?”


    “为了迎合考官,我已经写得够保守了!”裴飞光愤愤不平,“我连字体都调整了!”


    罗丰肃然起敬,因他知晓这位裴大才最爱喝酒和草书,龙飞凤舞,肆意狂狷,他本来还以为对方没中就是因为考试的时候也放飞自我了呢。


    ——居然不是。


    “我不服!我要让官府把这次考中的卷子贴出来,我要知道我错在何处!”裴飞光转身就往州署的方向去。


    “裴兄等等!”罗丰忙追上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今小鹿知州不在,崔大人老成持重,定是不许你这般胡闹的,少不得一顿训斥,要是取消你的考试资格,可是一辈子的事!”


    “那就取消好了!”裴飞光目光灼灼,“总之我必须要看到考中的卷子,不然我就是不服!”


    “没这种道理的,官府会说你挑拨舆论,意图不轨……”


    “那就让他说!”裴飞光大步流星,罗丰追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裴兄!裴兄!不能逞一时意气,跟官府作对啊……”


    “我没打算与官府作对,我只是想看看其他人的卷子,有何不可?官府若是不让我看,岂非是他心虚?”


    “裴兄为何如此坚持?”罗丰急了。


    “因为我怀疑科举舞弊。”裴飞光随口道,“考试那天,我早早就写完了,闲着没事就趴在那睡觉,顺便看看其他人都在干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罗丰瞬间紧张。


    “我看到我对面那个考生,从蜡烛里掏出一份草稿,偷偷摸摸放在袖子里,誊抄在自己卷子上。”


    罗丰倒吸一口凉气:“那你怎么不汇报巡查官?”


    “你傻吗?那蜡烛是考场统一发放的,每人一份,怎么单单他那份有稿子?别人怎么没有?”裴飞光冷嘲热讽。


    “啊?这……不会吧?”罗丰嘴上这么说,实则已经信了几分,“难怪我等寒门学子一个没中,我还以为寒门和世家有城墙般的壁垒,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呢。”


    “胡扯,世家不过是书多人多罢了。蠢货也多。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个姜图,写首诗磨磨唧唧,几个字能写半天,一篇策论他不得写三天?考试的时间够用吗他?”裴飞光犀利点评。


    “呃……兴许他压中了题,提前做过……”罗丰讪讪。


    “最好是真的压中的,不是透了题。”


    “这个不能吧?题目是小鹿知州出的,她病着呢,都没有主持科考。这次文举里,一个鹿家的人都没有。”罗丰辩驳。


    “那不是更蹊跷了吗?”裴飞光直言不讳,“鹿家那几个咱们又不是不熟,就算是年纪最小的冲之,写起策论来也言之有物,更别提修之了,我常和他出游登山,饮酒作诗,他们两兄弟一个都没中,也太离谱了吧?”


    “修之也参考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罗丰吃了一惊。


    “你是个书呆子吗?怎么什么也不知道?”裴飞光无语,“修之考试前一天专门赶回来的,说他小姑姑——也就是小鹿知州催他回来考试。我们还在酒楼吃了一顿,说了半宿话呢。”


    “那你……你若是非要去……”罗丰用力拉住裴飞光的袖子,急切地低声,“你最好拉上修之一起去,他姓鹿,到底和我们不一样,不至于被……”


    “说你傻你是真傻,就因为我是寒门,就因为他姓鹿,我才不能拉上修之。”裴飞光心里门清,“我一个人去,是寒门子弟质疑科举不公。修之掺合进来,那就是党争了。”


    罗丰张口结舌:“……”


    “小鹿知州刚立了大功,转头就遇刺昏迷,科考有官府的人作弊,状元偏巧姓崔,鹿家的人全都落第,寒门也没有一个中举……这种种迹象还不明显吗?”裴飞光冷然道,“什么公平公正,不过是世家的游戏罢了。我们这些人,就是走个过场,给人家高贵的公子哥们做个垫脚石。”


    “可是鹿家……”罗丰细思极恐。


    “我这么急着去官府,就是怕修之找到我和我一起去。他是个重情义的人,难道我不是?”裴飞光眸光锐利,“我必须替我自己讨一个公道,而不能拖他下水。”


    “裴兄!别做傻事!官府不是好惹的!民告官,要先打二十大板的!”罗丰不放心,一路追着裴飞光到了州署门口。


    府衙大门高大而厚重,朱红色的门漆在阳光的映照下闪耀着威严的光芒。门前矗立着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怒目圆睁,庄严肃穆。


    罗丰一看到门口的守卫,腿就软了。


    裴飞光却怡然不惧,抄起登闻鼓的鼓槌,用尽全力狠狠一砸,轰隆轰隆地敲起来。


    很快便有人群围拢过来,交头接耳,凑凑热闹。


    衙役马上过来问话:“你这书生,来州署干什么?这可是知州大人办事的地方,岂容你等胡闹?”


    “我要状告科举舞弊,考试不公!”裴飞光朗声道。


    “胡言乱语!拉下去,先打二十板子!”


    “且慢!”看热闹的人群分出一条道路来,为首的女子过于年轻,容姿昳丽,身着大红圆领袍,腰佩黑色蹀躞带,虽是男装,但并没有掩饰自己女儿身的身份。


    “你要状告什么?科举舞弊?”美丽的女子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可有状纸?”


    “我现在就可以写!”裴飞光眼睛一亮。


    “那你写吧。”女子笑眯眯,“把大门打开,请所有考官、学子都过来,再从关心此案的百姓里选一些代表旁听,我要公审这桩科举舞弊案。”


    “这……这不妥吧?”有人质疑道,“科举是崔大人主持的,说公审就公审,致崔大人于何地?”


    “有人检举,当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冤枉的,正好让大家做个见证,我们此次科举公平正义,绝无徇私舞弊,滥用举报的人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没问题吧,原告?”鹿鸣看向裴飞光。


    “没问题!”裴飞光大声回答。


    “反之,如果真有问题……”她笑得意味深长,“那承担责任的就该是被告了。这次科考的成绩就全部作废,重新考一次。——这样,才叫公平。”


    她一步步走上高高的台阶,面对众人笑了笑:“那么,传所有考生,呈所有考卷,马上开始公审。诸位,可还有异议?”


    鹿鸣出现得太过突然,表现得也过于健康了,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看不出一点重伤濒死的样子。


    崔冶看到她时,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崔通判,好久不见。”鹿鸣坐在主位上,愉悦地向他打招呼,“我不在的这几天,多亏有你代理州署政务,真是辛苦你了。”


    崔冶露出恰当的笑容,毫无异状:“知州这是说哪的话?下官是知州的副手,本就该尽力辅佐,做好辅政之责。”


    他不经意间环顾一周,坐在鹿鸣左手下方,问道:“这位书生是?”


    “裴飞光。”鹿鸣大大方方道,“我的病刚好,就准备来看看放榜的事,沾点喜气,结果刚到门口,就听到这位学子在敲登闻鼓,不知有何冤屈要诉。问了一下才知道,他觉得科举不公,要求公布所有考生的卷子……”


    “这不是胡闹吗?考生的卷子都是要封存入档的,哪能随意公布?若是有人蓄意损坏,影响考生档案,那可如何是好?”崔冶忧心忡忡,好似很关心考生们。


    台下便有考生们觉得很有道理,担忧起自己的卷子来。


    “无妨,不是糊名誊抄了一份吗?正好拿来做对比,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鹿鸣笑道,“那我们便一份一份看这些卷子。——今天是个大晴天,很适合晒卷子呢。”


    “下官看这些卷子都文从笔顺,好似并没有什么问题。”崔冶道。


    “卷子自然是没问题的,谁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鹿鸣拿起考公上岸的名单,开始阎王大点兵。


    “先来看看我们的状元,崔英才,好名字。——过来。”


    崔英才硬着头皮走上了堂,拱手行礼:“学生崔英才见过知州,见过通判,见过……”


    “别一个一个见了,免去这些繁文缛节,今天事多着呢。”鹿鸣抽出崔英才的卷子,点了点桌子,像语文老师抽查学生背课文一样,随意道,“来背一下你写的诗。”


    “……”崔英才一下子顿住了。


    “怎么了?你自己写的诗,就这么几句,你记不住?”鹿鸣奇道。


    “我、我……”崔英才额头冒汗,下意识偷看了一眼崔冶。


    “让你背你就背好了。”崔冶看不出喜怒。


    “我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崔英才的诗刚背完,裴飞光就跳出来怒道:“这是我写的诗!他换了我的卷子!”


    场上一片哗然,像油锅里丢了几条活鱼,噼里啪啦作响。


    “稍安勿躁。”崔冶沉声,“你的卷子在知州手里,何妨让她看看,这诗到底是谁所作?”


    鹿鸣低头找出他们两人的卷子。


    这诗她上辈子就听过,佚名,既然不知作者,那谁都有可能是作者。


    “你的策论是什么?背来听听。”她问。


    “等等,知州大人,学生想先背一下我的策论。”裴飞光抢先道,“我怀疑他换了我的卷子!”


    “好,那你先背。”


    “学生闻致治之道,当以民为先,衣食之本,教化之源。今之天下,乱象丛生,流血漂橹,民不聊生,我绀州膏腴之地,北接……”裴飞光十分流利地背完了他的策论,充满期待地看向鹿鸣。


    “你的策论,和卷子上一样。”鹿鸣把卷子展开,呈给众人看,“策论写得很好,但诗那一页,有一处墨水痕迹,大概这就是你落选的原因……吧?”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崔冶,后者不动声色道:“正是如此,卷面不洁,态度不诚,自然不能录取。”


    “这张根本不是我的卷子!我的卷子上也没有墨水的痕迹!”裴飞光咬牙坚持。


    【换一点留一点,有意思。】李世民道。


    【移花接木了,他没法证明那诗是他写的。】刘彻惋惜。


    【笔迹一模一样?】嬴政疑问。


    崔冶对裴飞光道:“这位考生,本官理解你落第的失落心情,心有不甘怨怼,是人之常情。然你的卷子不洁,也是事实。今科不中,明年再考便是,何必污蔑他人,恶意中伤呢?”


    “但那首金缕衣,真的是我写的。反倒我这份卷子,根本不是我的,诗不是我的,墨迹也不是我的,不知道是谁做的假,笔迹模仿得再像,也不是我的!”裴飞光义正词严。


    “这不就是胡搅蛮缠吗?”崔冶摇头,“两份卷子知州都看过了,你以为如何?”


    “不着急,我们慢慢来。”鹿鸣气定神闲,“崔英才,把你卷子上的诗和策论,现在默写给我。”


    笔墨纸砚和桌子都摆在崔英才面前,他额头的汗珠一滴滴滚落,握笔的手都在颤抖。


    “你可是我们科举的第一个状元,惊才绝艳,诗文写得这么好,你怕什么?”鹿鸣笑道,“都是你自己写的东西,只是默一下而已,你不会做不到吧?”


    崔英才的手哆嗦了一下,笔尖坠下一滴墨汁,污染了纸张。


    “哎呀,卷面污了呢。就当是草稿了,还不给我们崔公子换张新纸?”鹿鸣抑扬顿挫道。


    崔冶面沉如水,有点挂不住。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世民不赞同。


    【这心态还考什么试?】刘彻道,【没这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崔家是没人了吗?非得推这种货色。】


    【第二个钱宝玉。】嬴政指桑骂槐。


    【旁支亲戚孩子再多,到底不是自家的。钱宝玉那种纨绔,他爹气得要死,不也照样得为他前程奔波吗?】刘彻老神在在,【要不是为了钱宝玉,那死胖子才不会听小鹿调遣去做卧底,探崔家的口风。】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李世民感叹,【不过没真材实料的人,还是不要来玷污科举了,白白抢占名额。】


    等崔英才终于写完了他的卷子,鹿鸣都吃完一碟点心了。


    她喝了口奶茶,擦擦手,走下去,站到崔英才旁边,神色微妙,拿起卷子,吹了吹墨汁。


    “这么华丽工整的策论,背了很久吧?你也不容易,诗也要背别人的,策论还要背别人的,好不容易记住了,一默错十几个字……这可不是状元该有的水平哦。”


    她把崔英才默写的卷子传给众人观看,转向崔冶。


    崔冶黯然低头道:“下官教子无方,不想这畜生竟干出这等没脸面的事,让知州大人笑话了。”


    “他考试那天的卷子可是漂亮极了,一点失误错漏都没有。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呢?崔通判可否为我解惑?”她问。


    【马上要弃车保帅了吧?】李世民猜测。


    【推出个替死鬼呗。】刘彻随意道,【主考官是他,副考官又不止一个。】


    “想来是有人徇私枉法,上下其手,拿我儿做桥,曲意逢迎……”崔冶把自己摘出来,深恶痛绝状,“这等小人当道,败坏我崔家声名,必须要彻查到底,交由知州处置。还请知州明鉴……”


    “急什么?这边还有几十份卷子呢,咱们一份份来检查核对。”


    鹿鸣的公审,从上午持续到下午,看热闹的老百姓换了一波又一波,州署还给学子和官员们提供了午饭热汤。


    像崔英才那样能完整背出卷子的居然是少数,有些人连背个策论都磕磕巴巴,好像跟自己的答案完全不熟。


    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有的比较好笑,慢性子慢得跟蜗牛似的,一个字写半天,一笔一划跟0.5倍速似的,只要写错了一个笔画,就换一张纸从头再来,结果写了一天差点都没写完。


    “长得有点像姜三娘。”鹿鸣琢磨着,“他也太慢了吧?以后等他写个文书不得从天亮写到天黑?我看看他叫什么,姜图……我记住你了。”


    “那货又是谁?字写得还不如我呢!也好意思用代笔调包试卷?”


    “还有这个!这个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天呐!作弊也没这样做的吧?还世家子弟呢!我呸!什么烂泥巴也来丢人现眼!”


    兰殊带着人,很小心地把院墙外糊上两层白纸,将那些重要的卷子贴在上面,一份不知真假的原卷,一份今天现考的。


    糊名誊抄本是为了更公平,防止考官认出字迹而徇私,但誊抄的工作也是人在做,只要有人的地方照样就能动手脚。


    鹿青梧病了许久,州署上下都是崔冶的人脉,墙头草望风而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可是鹿鸣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跳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锐意进取,意气风发,于是人心又浮动起来。


    人人都想自保,人人也都想要前程。


    科举舞弊的事闹出了轩然大波,不仅落榜的学子们义愤填膺,围观的百姓也指指点点,人言啧啧。


    鹿鸣让兰殊彻查此事,越过了本该管司法的推官,也越过了因为儿子参与其中而不得不袖手旁观的崔冶。


    “足足有十五份卷子和原本的不符。简直是个笑话!崔冶,崔大人,你总不会打算告诉我,你身为主考官,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你全然不知吧?”


    鹿鸣站在崔冶面前,不急不躁地质问道。


    “下官……下官失察……”崔冶摘下官帽,惭愧地起身。


    “失察?主考官当成你这样,仅仅是一个失察就能糊弄过去的吗?”鹿鸣振声道,“把这次科考的所有考官全都抓起来,分别审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乖乖供出同党提供证据,我免他一死。否则的话——”


    【剥皮揎草!】刘彻大声,【抄家灭族!】


    【我记得老朱说他凌迟过二十多个科举舞弊的官员。】李世民随口道。


    【他那个南北榜的案子,有疑点吧?】嬴政问。


    【这可不兴说哦,政治的事,谈什么疑点呢?】刘彻笑嘻嘻,【咱们这个案子没疑点就行了。】


    “乱世当用重典。”鹿鸣越过州署的衙役,调用军队来处理,“把考官们的家给我围了,仔细搜查证据,不可伤及无辜。”


    崔冶这才色变,没想到她下手这么果决狠辣。


    鹿鸣却已不看他,扬眉朗声道:“此次考试所有成绩作废,两天之后重新开考,我来做主考官,再有敢作弊的,终生取消考试资格!诸位学子,这可是你们最重要的机会,回去好好备考,这次就看大家真正的本事了!”


    学子们心里百味杂陈,各有悲喜,纷纷应喏。


    【我可以帮忙阅卷,我还没干过这事呢。】刘彻雀跃道。


    【我也可以,我有经验。】李世民笑道。


    而嬴政却道:【你好像不太高兴?】


    鹿鸣在心里叹了口气。


    【姜三娘去参加了算科,婶婶去考了医科,沈葳蕤也过了仵作的考核,本来是件好事,但是——最重要的文举,除了我们鹿家的两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外人参加啊!明明初试还有十几个人报考的,怎么复试都不来参加?】


    【显然,有人不让她们参加。】刘彻挑眉,【十四岁以上,能写诗赋策论的女子本来就少之又少,定然都是世家大族出身。这个年纪,当然该谈婚论嫁了。谁会放她们出来参加科举呢?】


    【不行。我得想想办法,劝她们出来考试。】鹿鸣坚定。


    办一场宴会吧,全是可爱的女孩子们。


    哪怕她说动一个,甚至只是让她们心动,也是一种成功。


    第35章 曲水流觞


    崔青青十九岁,为母亲守了三年的孝,望门寡,又为素未谋面的丈夫守了三年。


    去年被接回了崔家,讨论着将她再嫁。


    崔青青素衣白裙,面色寡淡,一针一线地绣着新嫁衣。


    “阿姊。”崔英才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她附近,许久才踌躇着唤了一声。


    她低头专心地绣着鸳鸯的羽毛,淡淡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崔英才吃了一惊:“阿姊怎么会这样想?默错文章是我无能……”


    “确实是你无能。”崔青青头也不抬,细细的绣线在丝绸上翻飞,声音又轻又飘,“诗是别人的,策论还是别人的,结果就连默,都默不对。”


    “对不起,阿姊……”崔英才羞愧难当,“明明是你写的策论,父亲却不让你去考试。”


    “毕竟我是个寡妇。”崔青青眉目低垂,习以为常似的,“最好不要出门,不要娱乐,不要让人记起我,安分守己,才是贞节好女。”


    但她还在绣着彩色的鸳鸯,像在完成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父亲……被停职下狱了……”崔英才艰涩地挤出这句话。


    崔青青手里的针一斜,刺到了食指的指腹,她冷淡地丢下针线,用手帕抹去冒出来的血珠。


    “那你怎么在这里?”她侧首,“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应当也在狱里才是。”


    “啊?我也不知道……”崔英才实在对不起他的名字,迟钝地呆立住了。


    “门口现在有人看守吗?”她问。


    “有的。”崔英才回答。


    “是谁的人?”


    “他们说是鹿家军。”


    “那收拾收拾,等死吧。”崔青青把没绣完的鸳鸯一扔,居然笑了。


    她太久没有笑了,崔英才都看愣了。


    “阿姊笑什么?”他迷惑道。


    “笑我们大祸临头,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个伴。”崔青青微笑,无事一身轻。


    “有、有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科举舞弊,就像你平常在白马书院考试那样随便请人代笔吗?还是你以为这位小鹿知州很容易被收买?”崔青青轻描淡写,“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他不甘心永远只做副手,想爬得更高,那跌得也只会更惨。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没什么稀奇。”


    她站了起来,对无措的弟弟道:“你去玩去吧,该吃吃该喝喝,没几天好日子了。”


    “可是……父亲还在牢里……”崔英才不安道。


    “那你想怎么样呢?进去陪他?”崔青青冷眼道。


    崔英才张口结舌,呐呐无言。


    他从小就不聪明,崔青青也懒得多说。


    “闲着没事干就让你娘把家里的钱财账簿找出来,等人抄家的时候主动交上去,兴许人家鹿家军还会感谢你配合,放你们一码呢?”


    “真的吗?”崔英才信了,“那我去找母亲。”


    崔青青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兴冲冲离开,幽幽道:“他居然连这种话也信。”


    “公子向来如此。”侍女附和着,“大祸临头,娘子不忧么?”


    “死便死吧,不用再嫁人了,也不是坏事。”崔青青道,“提线木偶,碎便碎了,无人在意。”


    她是崔家的女儿。大家族的女儿,其实无所谓嫡庶,都是联姻的工具。


    女儿是羽毛绚丽的笼中鸟,是被线拉扯的风筝,是屋里摆的漂亮盆栽,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处境。


    她母亲刚去世,父亲就把姨娘扶正,崔英才就成了嫡子,而崔青青就显得多余。


    没办法,谁让她不是个男儿身,连出这个家门,都得听人议论“那个克夫的望门寡”。


    她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什么感情,却得守着他的墓结庐而居,披麻戴孝,清水素食,守足27个月的孝。


    她才十九岁,却已经活得生不如死,俨然一段腐朽多年的枯木。


    抄家好啊,好极了,要死一起死,谁都逃不掉。


    她可以早点见到母亲了,到时候母亲也没法责怪她,毕竟这不是她的错。


    她不过是写了篇言辞华丽的策论而已,作弊被发现的是崔英才,上下其手的是崔冶,她一个工具,又有什么办法呢?


    带着诡异的轻松与愉悦,崔青青让人去取白绫来。


    “娘子……”侍女不安道。


    “我只是准备裁剪一下绣点花样,不用担心。——你们到外面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听着有些吵闹。”


    崔青青把侍女们都打发出去,拿起白绫安静地捋顺,抛挂在房梁上。


    雪白的绸缎丝滑地垂下来,像雪色从雕梁画栋间降落,柔顺静美。


    “今天的天气好像很好,可惜我很久没有出门了。”


    崔青青喃喃自语,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给白绫打了个复杂的死结。


    “不知道变成鬼魂能不能飘远一点,看看这个春天。”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她没有再耽搁,果断地把头放进系好的圈里,毫不犹豫地踢倒凳子,任白绫逐渐勒紧,扼住她的脖子。


    她的呼吸由急促变得艰难,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犹如海市蜃楼。窒息的感觉如影随形,面上充血,身体本能地挣扎晃动。


    每一个器官都在向死而生,都在活跃跳动,拼命地抢夺最后的空气。


    崔青青几乎失去了意识。


    忽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紧接着裂帛声响,白绫断裂开来,崔青青单薄的身影如纸片一般,落在急奔而来的人怀里。


    这人又是拍背,又是按胸,着急忙慌地道:“姑娘……姑娘你还好吗?去请大夫来……”


    “……不、不用……咳咳……”崔青青呛咳几声,有些遗憾自己没死成,“你、你救我……做什么?”


    “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文章还写得这么好,好好的寻死做什么?”


    崔青青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这才看清对方的脸,怔了一下,问道:“小鹿知州何必多此一举?小女子对知州而言,并无任何作用……”


    “怎么会没用呢?你弟弟说他的策论是你代笔的,你写得那么好,怎么可以不来参加科举呢?”鹿鸣苦口婆心地劝求死的崔青青。


    “我……参加科举?”崔青青茫然。


    “对呀。”鹿鸣连连点头。


    “可我是女子……”


    “难道我不是?”鹿鸣反问。


    “我……”崔青青觉得难以启齿,“我是望门寡……”


    “那咋了?”鹿鸣不解,“影响你参加考试?”


    “会有流言……”


    “苍蝇天天乱叫,饭还能不吃了?”鹿鸣理直气壮道,“我父亲刚过世不久,按理说我还在守孝呢。但我现在到处蹦跶,也没人敢指摘我不是,连你们崔家的明德公,都看习惯了。——我今天还穿的红色衣裳呢,一天见上百个官员学子,没有一个敢跳出来说我服饰不当,不孝顺。”


    “那是因为你执掌军权。”崔青青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惨白如纸。


    “我可以,你也可以。”鹿鸣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就这样死了,等于白来这世间一遭,除了受苦就是受苦,什么都没有留下。你文章写得那样好,肯定读过很多书,心有沟壑,通晓古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与其去死,不如考公上岸,从此风风光光,只走上坡路。这样不好吗?”


    “可是,崔家此番大罪……”这才是崔青青忧虑的地方。


    “我只打算抄家,没打算灭族。你父亲的罪,也不影响你科举。”鹿鸣许诺道,“还有你大伯崔冼,一大把年纪,教了几十年书,研究了一辈子学问,难道我要在这时候把他也下狱处斩?图什么呢?图他年纪大,图他学生多?”


    崔青青的心稍稍一定,努力站了起来。


    “多谢小鹿知州救命之恩,手下留情……”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你是无辜的。”


    “我也不太无辜。”崔青青轻声道,“我知道崔英才笨,故意把策论写得那么难的,还用了不少生僻字。”


    “……”鹿鸣忍不住笑了,眉眼弯弯,夸奖道,“厉害啊,崔姐姐。两天后文举重开,姐姐可一定要参加。”


    “小鹿知州行色匆匆,不知妾……不知道我可有什么地方帮得上忙?”


    “姐姐要帮我抄你自己的家吗?”鹿鸣惊讶。


    “既是要抄的,谁抄都一样。”崔青青淡声,“我可以给你带路。”


    【哇哦,这个姐姐很不一样。】鹿鸣不由感叹。


    【上官婉儿第二。】李世民道。


    【我喜欢干脆果决的人,无论男女。】刘彻赞赏。


    【不对吧?你不是喜欢温柔和顺的美人吗?】李世民奇道。


    【既温柔,又果决,不行吗?】刘彻强调。


    【哦——】李世民拖长音调。


    【你喜欢卫家。】嬴政了然接口。


    有崔青青的帮助,抄家搜检的过程更顺利了。她说服了她不太聪明的弟弟和泪如雨下的继母,打开了崔家的密室。


    那里面有足以治崔冶死罪的证据。


    入夜之后,廖安偷偷摸摸地联系上鹿鸣,带她到了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青楼庄子,收割人头。


    “青楼?”


    “地上是青楼,地下有很多地道和密室,既能赚钱,又能掩人耳目。”


    “好安静啊。这里面有人吗?”鹿鸣疑问。


    “我在厨房的水桶里下了迷药,除了我妹妹,其他人大概都昏迷了。”廖安解释道。


    “你这么厉害,没有我,也能救出你妹妹吧?”


    “但我不想永远藏头露尾地活下去,过隐姓埋名、刀口舔血的日子。我更不想,我妹妹也像我一样,永远见不得光,鬼鬼祟祟,好像老鼠。”廖安叹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一直当老鼠呢?”


    “事实证明,宇宙的尽头是上岸。”


    鹿鸣下了马,看着鹿家军训练有素地去执行抓捕任务,自言自语道,“希望牢里能塞得下这么多人。”


    她瞅着廖安道:“你先别跑,等会跟我去做个笔录。——带上你妹妹,补上身份证明。将功补过,不代表你就不受惩罚。缓刑也是刑,取保候审也得审。”


    廖安其实没全听懂,但从她的语气里,感觉还有生路,便没有打算逃跑。


    “我妹妹被关在地窖里。”


    鹿鸣跟着他下去时,在火折子跳动的火苗里,看到了一群衣衫褴褛、挨挨挤挤的孩子们。


    他们戴着沉重的镣铐,灰头土脸,骨瘦如柴,像是死了,却还有呼吸。


    廖安的妹妹是唯一清醒着的人,虽然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在看到哥哥时,还是露出惊喜的笑容来。


    “哥哥……”


    蜘蛛在她发间结网,跳蚤咬得她满身红点点,好不可怜。


    “锁链的钥匙被管事的扔了,我没找到。”廖安沮丧道。


    “没关系的,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脏兮兮的小女孩笑了。


    鹿鸣抽出刀,不确定道:“你们让开一点,我试试看。”


    李世民:【等等。】


    嬴政:【等等。】


    刘彻:【你等一下。】


    鹿鸣:【嗯?】


    嬴政解下了他的太阿剑,李世民顺势接过来,刘彻把龙脉提溜起来,塞进那把剑里。


    【空间里的东西是不能带出去的。】鹿鸣提醒。


    【但,这龙脉可不是空间里的。它本来就属于这个世界,煌煌龙脉,紫微帝气,再借一缕太阿的剑气,没道理斩不断区区锁链。】刘彻自信道。


    鹿鸣举起了刀,很玄妙的,这一瞬间,举刀的人好像是她,却又好像是李世民,亦或是嬴政。


    她明明是拿着刀,却仿佛握着帝王之剑。


    依稀有紫金色的光芒顺着刀刃落下,斩向沉重的锁链。


    “咔!”


    锁链断了。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崔青青应邀而来,在海棠花树下驻足。


    一簇簇娇艳的粉色花苞压弯了枝头,羞涩地微微低垂,垂下一串串小巧玲珑的铃铛,层层叠叠,如梦如幻。


    离远一些看,宛如一树粉色云霞,拢着流动的鲜绿枝叶,生机勃勃,美不胜收。


    “今年的海棠已经开了吗?”崔青青吃了一惊。


    “昨日还没开的。”旁边有人接话道,“许是为了我们小鹿知州的赏花宴,连夜盛开了。”


    这自然该是玩笑话,但因着小鹿知州传奇的经历,却让人无端想要相信,这些春天的花朵会为了让她高兴,提前开放。


    “见过娘子,小女姓姜,家中行三。”


    “姜三娘子安,我名崔青青。”


    “崔姐姐,三娘,我在这里!”鹿鸣像风一样跑过来,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早上好呀,你们都来得好早,我刚训练完收队回来。”


    “见过知州。”崔青青敛衽为礼。


    “早上好,你用过早饭了吗?”姜三娘笑吟吟道。


    “刚吃过。你们先随便坐,我去换个衣裳。”鹿鸣匆忙道,“三娘帮我招待下客人,我马上回来。”


    她又像风一样刮跑了,亲卫默默地守在门口。


    “让你见笑了,她总是很忙。”姜三娘把崔青青迎到院子里去。


    这个院子很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月门花墙,桃李争妍,竹林扶疏,错落有致。


    流水淙淙,清风徐徐,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今天的阳光真好啊。”崔青青抬头看看太阳。春日的光辉一日比一日温暖,洒在复苏的万物上,好像透骨冰凉的躯体也会重新活过来似的。


    “总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更早一些,连山里的桃花都开了。”姜三娘引她走到溪水边。


    嫩绿的草地上盖着一张张宽大的草席,铺着软绵绵的毯子,上面摆着许多竹制的置物架,各种水果点心、书籍玩物正源源不断地摆放上去。


    “她开这个宴会,会招人非议吧?”崔青青端庄地跪坐下来。


    “那是自然。第二场文举在即,她却亲自写请柬,邀请这么多姑娘开什么赏花宴,以她的身份来说,未免有点轻浮了。”


    “如此行事落人口舌,你怎么不劝劝她?”


    “她是我能劝动的吗?”姜三娘叹气,“你以后就知道了,她想做的事总会千方百计、排除万难,无论如何也会做到的。她说这叫‘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她接过侍女抱来的琵琶,放在一边,也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知州亲手写的信,谁敢不来?只是来归来,敷衍了事,回头或称病或迟到,总归是参加不了的。”崔青青看向溪水对岸,那边也有熟悉的客人到了,向她点头致意。


    “那是谁?”姜三娘问。她家在豫章郡,对九江城的闺阁女儿不是很熟。


    “公孙家的小七,被革职的公孙景是她叔叔,结了仇了,你让她怎么参考?”


    “倒也是。——她旁边那个呢?”


    “钱家的小女儿。她哥钱宝玉还关着呢,不知道放出去没有,她哪好意思考试?”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姜三娘暗自吃惊。


    “毕竟我姓崔。我虽不出门,家里却每日都一堆人进进出出,想知道什么,有侍女和仆役就够了。”崔青青神色寥寥,随手调了调身前的琴弦。


    “又来了两个,举止亲密,容貌相似,好像是姐妹。”


    “萧家的双生花,她们的兄长萧逸也参考了,并且没有被查出作弊,那她们也就没必要和兄长竞争名额了。”


    “哪有这种道理?”鹿鸣正巧赶过来,听到了崔青青的话,诧异道,“考场之上,各凭本事,凭什么因为哥哥也要考,就不许妹妹考了?”


    “她们十七岁,各自都订了亲了,自然不好再抛头露面,免得别人说闲话。”崔青青道。


    “那初试又参加干什么呢?”


    “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吧。”崔青青看向她,“没有成婚的女儿家,多少受家里宠爱,才能读这么多书,跃跃欲试。一旦嫁了人,做了别人家的媳妇,怀孕生子,孝顺公婆,哪还有一点空闲和自由去报名什么考试呢。”


    “结果过了初试,家里就不让她们再考了?”鹿鸣皱眉。


    “女孩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呢?总是要嫁人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嫁得如意好郎君。丈夫荣耀,妻子自然也就显贵,在外人面前才能抬得起头来。——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的。”崔青青的语气平平淡淡。


    “真讨厌。”鹿鸣坐在软榻上,丁香色的八破裙像花瓣般散开,皱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小火炉里的水咕嘟嘟冒泡,姜三娘向里面放入两匙茶叶,清幽的香气四散开来。


    “你要去一一说服她们吗?”崔青青问。


    “其实我主要想邀请的就是这几个女孩,她们过了初试,可见有几分本事。不过为了不突兀,我撒出去好多请柬呢。先吃一会儿,玩一会儿,混熟了我再说正事吧。”鹿鸣叹了口气,“我总不能劝人家别结婚专心搞事业吧?说不定人家金玉良缘,情投意合呢。”


    “也说不定面都没见过。”姜三娘压低声音。


    “嗯。”崔青青悄悄表示赞同。


    “你们跪坐久了,腿不酸吗?”鹿鸣好奇地问。


    姜三娘:“……”


    崔青青:“……”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受不了跪坐呢,原来大家都一样。”鹿鸣恍然。


    “毕竟是礼仪。”


    “仪态不好是要被骂的。”


    “没事儿,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也没人唧唧歪歪,偶尔放松一下怎么样?”鹿鸣向她们伸出手。


    姜三娘没怎么犹豫,抿唇一笑,借着她的手稍一用力,站直了身体,也跟着在塌上坐下来。


    崔青青见状,迟疑着伸出手去,被拉过去坐着。


    “地方很大的,随便坐,我平常都是躺着的,今儿有客人,才不好意思这么快躺下。”鹿鸣捏了个枣子丢进嘴里,嚼啊嚼。


    客人们逐渐都到了,桃红柳绿,云鬓花颜,三五成群地坐在树下,起先还戴着帷帽,拿着团扇,后来说说笑笑,便都摘了,放松游乐。


    有的折花,有的写字,有的画纸鸢放飞,也有的忙着和闺蜜叙话,笑作一团。


    姜三娘抱着琵琶,弹奏《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


    这首歌绀州耳熟能详,几乎就在她第一句开口的瞬间,崔青青拂动了琴弦,而溪水对面,传来了笛子和箫的应和。


    “青青子衿……”


    鹿鸣哼着歌,听到远远近近的女声加入了这场合奏,清脆悦耳,悠扬婉转。


    琴之古朴,笛之空灵,箫之低沉,筝之灵动,琵琶之多变……彼此调整倾听,互相照应,或高或低,与清风流水中流淌的歌声应和着。


    几个小火炉上的奶茶煮好了,倒在轻巧的白瓷茶盏上,放于小船似的托盘上,顺着平缓的水面慢慢飘过去。


    女孩子们被浓郁的香气吸引过来了,更多的甜酒花茶也在水面上漂浮,香气四溢,盈满衣袖。


    “好香啊,这是什么茶?”


    “闻起来很甜。”


    “那是酒还是茶?可别拿错了。”


    “热的是奶茶,冷的是葡萄酒,温的是醪糟甜酒酿,还有些玫瑰花茶之类……”鹿鸣笑道,“大家想喝什么就拿什么。”


    “不用作诗么?”公孙家的七姑娘问。


    “有诗才的姑娘就做一首春天的诗,做不出来的吟咏一句也成,想不起诗的也可以弹个琴,唱个歌,画个画,怎么着都成。主要是为了玩,不必紧张。”鹿鸣把宴会的基调定得十分轻松,“那我们可就开始了。”


    茶杯和酒杯都在水面悠悠浮动,很慢很慢,给足了大家思考和犹豫的时间。


    七姑娘第一个俯身拿起了一杯奶茶,对着鹿鸣笑了笑:“那我便献丑了。——春风拂槛晓云轻,春草池塘绿意新。花落缤纷香满径,燕归时节雨初晴。[1]”


    “好厉害!”鹿鸣跳起来给她鼓掌,也弯腰在水上拿了杯奶茶,笑眯眯道,“我不会作诗,吟一句好了,大家别见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这首诗实在是非常适合眼前这个场景,无论是“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还是“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2]”都无比契合。


    冰雪聪明的姑娘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曲水流觞的游戏快快乐乐地继续了下去,关于春天的诗实在太多了,谁都能吟几句,自己作起来也不难。


    七姑娘每次都是主动出手,现场作了好几首不同的诗,获得了一片喝彩。


    萧家的姐妹花拿了醪糟甜酒酿,喝得脸上红扑扑的,娇艳欲滴,合奏了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曲子弹得很好,唱得也很美,大概算是一种优雅的婉拒。


    鹿鸣有点忧伤地想,这年代大部分女子最好的归宿,大概就是嫁给如意郎君吧,她也没法子强求。


    正当她纠结的时候,钱宝玉的妹妹钱宝宝过来了。


    她打扮得珠光宝气,像一座行走的首饰展览架,好在生得丰腴圆润,皮肤晶莹剔透,像个水晶虾饺,看起来非常甜美。


    “爹爹让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放我我哥哥出来?”


    鹿鸣看着她的脸,硬是看饿了,神秘兮兮地向她招手:“过来让我咬一口,我就告诉你。”


    【你教的?】李世民手里的积木都掉了。


    【我可没教!】刘彻不服。


    【那总不能是始皇教的吧?你看他像调戏小姑娘的人吗?】


    嬴政:【……】


    【难道我就像?】刘彻还是不服。


    【你不是像,你就是。】李世民肯定。


    第36章 太炸裂了!


    钱宝宝愣住了,懵道:“你……你为什么要咬我?”


    鹿鸣忍俊不禁:“你就说让不让吧?”


    “咬、咬哪里?”她甚至低头打量了一下她自己。


    “逗你玩的啦。”鹿鸣乐了,“你真可爱,说什么你都信。”


    钱宝宝涨红了脸,更显得娇态可掬,气得想走,但想到她的哥哥,硬着头皮留了下来,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哥哥出来?”


    “你觉得你哥哥是好人吗?”


    “哥哥对我很好。”钱宝宝实话实说,“他出门玩的时候,经常给我带外面的小玩意儿,琉璃的杯子,时兴的香皂和花露水,红楼的画本绣像……他对我好,在我看来,便是好人。”


    【怎么红楼都出来了?】李世民诧异。


    【其实都是小鹿搞出来的吧?】刘彻笑道,【你这些年也没闲着啊。】


    【奇怪,我怎么都没有印象了。】鹿鸣心里嘀咕。


    【你失忆这件事,本身就有点古怪。】嬴政道,【你还记得是怎么失忆的吗?】


    【不记得了……】


    因为绀州很有钱,父母也很有钱,鹿鸣很自然地忽略了自己的小金库是不是也很大。况且她失忆之后真的很忙,一天恨不得掰成三天过,都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


    身边的人以为她都知道,偏偏只有她不知道。


    “于你而言,确实如此。”鹿鸣看着一脸天真烂漫的钱宝宝,“不过你哥哥冒犯了我,关他几天,已经很宽容了。”


    “可是哥哥从来没吃过苦。大牢那种地方多恐怖啊,他怎么呆得下去呢?”她真切地担忧而着急。


    “你坐,我和你说点事。”鹿鸣把她拉坐到软凳上,心平气和地说,“你知道你哥哥打死过妓女吗?”


    钱宝宝随口道:“听嬷嬷说过。怎么了?”


    鹿鸣仔细看着她的表情,她像是听说踩死了一只蚂蚁,毫无一点点情绪波动。


    “死了好几个人,你没有任何感觉吗?”


    “律法上写了妓女是贱籍,死便死了,我哥哥已经赔了钱了,不用坐牢的。”钱宝宝理所当然地回答,“你身为知州,不能不通律法吧?”


    “那律法上有没有写,对知州出言不逊,是什么罪名呢?”鹿鸣平静道。


    “……我不知道。”


    “那我关他几天,有什么问题?”


    “……”


    钱宝宝嗫嚅着,鼓起勇气道:“你遇刺的事情真的跟我们家没关系,你明知道这一点,还诓我父亲去给你打探消息,现在崔家已经抄了,崔青青都好好地出现在这里,你却偏不放我哥哥,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让他意识到错了。但这好像不太可能。”鹿鸣道,“你愿意来复试吗?”


    “我来复试,你就放我哥哥出来吗?”


    “可以考虑。”鹿鸣点头。


    “那我参加。”钱宝宝不假思索,“我不会随便敷衍的,你放心。”


    她有点气呼呼地带着一群丫鬟走了,鹿鸣看着她的背影,颇有点意兴阑珊。


    关于她坚持让女子参加科举这件事,空间里这几位其实不太在意。对皇帝们来说,无论男女,官吏够用、能用、好用,就行了。


    但鹿鸣坚持,那就让她坚持好了,他们也没必要反对。


    钱宝宝好说服,因为她哥哥钱宝玉在鹿鸣手上。


    但是公孙家的姑娘,与她不同,是主动出击的。


    她打桥上绕过来,从旁边侍女端着的托盘上拈过一杯葡萄酒,优雅地敬道:“萋萋敬知州大人一杯,叔父桀骜,多有冒犯,还望阁下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则个。”


    她比刚刚的钱宝宝可显得礼数周全多了。


    鹿鸣顺理成章地起身,接过了这杯酒,笑道:“哪的话,公孙景不过是做了崔冶的出头鸟罢了,这一点我还是看得清的。”


    提到崔冶,崔青青只好也站起来,向鹿鸣致歉敬酒。


    她们都站了,姜三娘哪还好意思坐着,也举起了酒杯,本来闲散的氛围立刻便严肃许多。


    “多谢大人明鉴,叔父悔恨交加,无颜相见,特让我来替他道歉。承蒙大人不弃,邀萋萋赴宴,若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小女,请尽开尊口,我公孙家必当结草衔环,尽力而为。”


    “没这么严重。那天话赶话,才把公孙景架住了。我与他没什么私仇,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官员都是一样的。他只是站错了队,所以被我换掉了而已。”鹿鸣笑笑,“同知是管财政的,这个位置我肯定要换上我的心腹。以后还有很多仗要打,后勤肯定要非常稳定,不能出任何差错。你明白吧?”


    “小女明白。”公孙萋萋柔顺地一笑,“感谢大人坦诚。”


    她饮了一杯,鹿鸣也就陪了一杯。


    “那这考试……”鹿鸣试探道。


    “小女自然会去的。大人天命所归,前途无量,我们公孙家当然想改弦更张,弃旧图新。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把握住呢?”


    公孙萋萋笑语盈盈,再敬了鹿鸣一杯。崔青青和姜三娘默默地同饮,目送她欠身告别。


    “小女还要回去温书,改日再与几位姐妹宴饮。”她恭恭敬敬地行礼,“萋萋有事先行离席,祝大人玩得尽兴。”


    “你去吧。”鹿鸣等她走远,不由感叹了一下,“公孙萋萋,简直是钱宝宝的反义词。——咦?她们的名字,都是叠词诶?”


    崔青青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鹿鸣更惊了:“你们取名字怎么都取叠词?”


    “因为不够重要吧。”姜三娘低声,“我甚至没有名字。”


    “那你给自己重新取一个名字好了。户籍和身份证明很好改的。”鹿鸣拉着她们坐下来,放下酒杯,拿起热乎乎的竹筒奶茶,插上吸管,兴致勃勃道,“你要取什么名字?”


    “啊?现在就取吗?”姜三娘猝不及防。


    “你从前,应当想过这件事吧?”崔青青柔声。


    “想是想过啦,谁愿意自己的名字是按排行来取的呢,满大街都是三娘四娘、七娘九娘……怎么知道哪个是我呢?”姜三娘苦恼着。


    “有时候光听名字,就能感觉到这姑娘在家里受不受重视和宠爱了。”崔青青道,“我还好,公孙萋萋与我雷同,闺阁女儿家的名字一般不会让外人知道。钱宝宝显然更受宠,她和她哥哥是一样的风格,还共用了一个字;那个报纸上公布的女仵作,她虽是仵作,却有那么好听的名字……”


    崔家的女儿,竟然羡慕起一个仵作来。


    “沈葳蕤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鹿鸣知道点内情,“她小时候常偷偷去书院听学子们读书,觉得这个词很特别,不同流俗,就这么叫了。”


    “她父母同意了?”姜三娘忙问。


    “她是个棺材子,父亲也是仵作,从小带着她讨生活,走到哪带到哪,虽然穷困,但感情很好。她父亲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鹿鸣解释道。沈葳蕤考仵作的时候,所有身份资料都从她手里过过,所以她印象深刻。


    “真好啊……竟有感情这么好的父女……”姜三娘憧憬了一会,喃喃道,“我都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崔青青淡淡道。


    “那个……”鹿鸣弱弱举手,“我和父亲感情好像也不错……”


    “我们哪能和你比?”x2


    姜三娘首先破防:“你的名字,你的父母,都是独一份的。你父亲没有妾室通房,你甚至没有哥哥弟弟……更不可思议的是,鹿家那么多儿郎,居然没有过继哪怕一个,而让你一个女儿在葬礼上摔盆,还让你继承知州之位……放眼天下,哪还有这样的事?”


    崔青青连连点头。


    鹿鸣眨巴眨巴眼睛,有点汗颜道:“其实我当初是想女扮男装来着……”


    姜三娘:“还好没有。”


    崔青青:“还好没有。”


    她们异口同声。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有李世民和卡牌的帮助,省了不少功夫,但父母无形中为她打了很好的底,鹿家也没有强烈反对什么。


    她真的很幸运了。


    “那你要取什么名字呢?”鹿鸣好奇。


    崔青青微笑着递上《诗三百》,道:“可要从诗里选字?”


    “我以前想过一些名字来着……你们觉得婉兮怎么样?”


    “很好听啊,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听起来就觉得很春天。”鹿鸣积极赞同。


    “甚好。”崔青青浅笑。


    “姜婉兮……婉兮……以后我就有我自己的名字了……”她动容道。


    “你不回姜家了吗?”崔青青问,“听说姜图这次科考表现得可一般。”


    “是非常一般。”鹿鸣吐槽,“他不是好或者不好,他很慢,很慢,太~慢~了~看他写字能急得心梗!”


    “他从小就这样,做什么都慢,吃饭都慢,一家全吃完了,他还在慢吞吞地吃。生性如此,怕是一辈子也改不掉了。”姜婉兮无可奈何,“他考试时间够用吗?”


    “我看悬。”鹿鸣摇头,“指望他不如指望你,你的算科拿了第三呢!”


    “才第三,不值得骄傲。”姜婉兮摇头。


    “只要考中了,都值得骄傲。我的长辈告诉我,不要妄自菲薄,我已经很努力,做得很好了。——我把这话也送给你们,只要有一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成绩,就要夸奖自己,我已经很棒啦,这样就会越来越自信,越来越优秀的!”


    “真的?”x2


    空间里的长辈1号:【……】


    长辈2号:【……很有道理啊。】


    长辈3号:【她怎么越来越像刘彻了?】


    鹿鸣和她们说说笑笑的时候,忽然觉得袖子被轻轻拉了拉,她低头看去,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借着放蜜饯的机会,偷偷问她:“你可以给我起个名字吗?”


    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还面黄肌瘦,头发干枯毛躁,像只营养不良的猫。


    “你哥哥叫你什么?”


    “他叫我小小,因为我很小。可我不想一直很小,我要快点长大,给哥哥帮忙。”


    “你哥哥呢?”


    【树上。】李世民提醒道。


    小小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槐树。


    崔家培养的死士,到底是多喜欢蹲树上啊……


    【不错,多了个暗卫。】刘彻笑道。


    【关于崔冶和崔冼,你需要去和他们单独谈谈。】嬴政提示她,【以防万一。】


    下午时宴会散了,姑娘们一一来向鹿鸣告别。


    萧家的双胞胎姐妹特意向她道歉,提起婚事在即,无法参考,鹿鸣只是笑笑,说无妨。


    “还行吧,又多两个女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出现在科举考场上的女孩子,都好像丢进水塘的鲶鱼,带来的影响余韵悠长,不可估量。


    鹿鸣送崔青青到院外,才发现兰殊在等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


    “都是女儿家,我便不进去了。”


    “倒也没有男女大防到这种地步……”


    “我怕她们不自在。”


    兰殊笑了笑:“崔姑娘的父亲想见你。”


    他在崔青青面前,巧妙地避开了对崔冶直呼其名。


    崔青青忙道:“那我便先回了,你忙吧。”


    “崔姐姐慢走。”鹿鸣让人送她。


    崔家的本宅被抄了,大部分家产都充公,留了一部分给他们姐弟生活,散掉□□成家仆,转而夹着尾巴做人,变得低调而小心。


    崔家猝然家变,委实把其他家族吓得不轻,他们万万想不到崔家居然能如此轻易就被拿下,毫无还手之力。


    家族之间的斗争,不应该像下棋一样慢慢布局,吃点闲子,文雅地逐步吞食吗?


    怎么能这么简单粗暴,直接军队一围,说抄就抄的呢?


    官场上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呢?


    哦,崔冼还在,崔英才还在,崔青青还去赴宴了……这说明什么?


    崔家还没倒,知州没有赶尽杀绝。


    既然如此,还是观望观望吧。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公孙景或者第二个崔冶。


    “姜姐姐,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牢房走一趟。”


    鹿鸣和兰殊并肩向外走去,问道:“崔冶想见我?”


    “大概是不甘心吧,不见你一面,他死都不瞑目。”兰殊道,“我让人请明德公过去,就在你们隔壁,听一听你们对话。”


    “崔冶不肯认罪?”


    “不肯。”


    “也是个犟种。”鹿鸣冷笑。


    马车粼粼地行到牢房门口,兰殊为她披上玄色斗篷,压一压花朵般娇丽的衣裙,顿时增添了几分肃然。


    “地下阴冷,血气重,不宜呆太久。无论崔冶说什么,也尽量不要动怒。”他系上斗篷的双耳结,温柔叮嘱。


    “我尽量不打他。”鹿鸣认真答应。


    “我在外面等你。”兰殊失笑。


    鹿鸣走下长长的阶梯,穿过狭窄的通道,又在地下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才绕到一个个方格似的牢狱里。


    灯光幽暗,她让狱卒多点了几盏灯,路过静默的崔冼,若无其事地拿着烛台,走进崔冶的房间。


    “你想见我?”她放下烛台,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


    崔冶戴着手链脚链,神情阴郁,沉声道:“我想见你。”


    “见我做什么?”


    “我不明白,为何鹿家会支持你,为何绀州军会听你的?为何其他家族都像狗一样效忠你?你不过是一个毛丫头……”


    “抛开性别歧视,你得公平看待我这个人。”鹿鸣挑了挑烛芯,让烛台上的几只蜡烛更亮一些。


    “我的出身,够不够高贵?”她冷漠地问。


    “……够。”崔冶咬牙承认。


    “这年头,出身就几乎决定一切了。虽然我不喜欢这样,但我自己也享受着父母的恩泽。我父亲身为知州,经营绀州十几年,我母亲贵为长公主,整个豫章郡都是她的封地,食邑万户。而我,继承这一切,名正言顺,有什么问题?”


    她理直气壮地摊了摊手。


    “可你是女的,女子根本没有袭官的权力!”


    “哪条法律规定的?说给我听听。”


    “……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便对吗?”鹿鸣轻蔑一笑。“我继承绀州的信已经送往江南的天子那里了,他是我的表弟,你猜他同不同意?”


    “原来如此,你靠这一点说服了其他家族。”崔冶明了。


    “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他们与你结盟,图的是利益,那自然也可以为了家族利益,而倒向我。”鹿鸣随口道,“你上位,也不过只有一个绀州。而我能给他们带来的,可不止一个绀州。”


    “你还能做什么?”崔冶疑惑。


    “所以说你们文人,眼光老局限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知道争权夺利。天下那么大,不能去看看吗?”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你想……怎么可能呢?就凭你一个女子?”崔冶不可置信。


    “跟你说话真费劲。你儿子废物一个,脑子蠢得一塌糊涂,你让女儿代笔写文章,送他去最好的书院,回回考试回回作弊,有用吗?他不还是废物一个!平心而论,崔青青不比他优秀一百倍吗?你这个重男轻女的老古董,输给我不冤!”


    被她唇枪舌剑一顿骂,崔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大声道:“英才是我的儿子,我向着他有什么错?青青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又不能继承家业……”


    “崔青青就非得嫁出去吗?她为什么要变成别人家的?她不能不嫁人吗?她就不能招赘吗?崔英才那么没用,为什么不让崔青青继承家业?她不是你的孩子吗?崔青青的儿女不能姓崔吗?”鹿鸣越说越气,连声反问,“你懂不懂什么叫能者居之?”


    崔冶涨红了脸:“你以为谁都像鹿家一样,让你牝鸡司晨吗?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就知道体统!马上国破家亡了,还在这唧唧歪歪!迂腐!无能!自私自利!”


    鹿鸣骂了他一顿,重回正题:“我父亲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你知道了?难怪……那个流言也是你散播的?”


    “流言传得那么快,但凡你问心无愧,也不能乐见其成。你心怀不轨很久了吧?”


    崔冶极力平静下来,推卸责任,“他本来也没几年可活了,我只是加快了这个速度。”


    “——你儿子那么蠢,看来也没几年可活了。我也加快这个速度,怎么样?”鹿鸣怒极反笑。


    “他本来就快病死了!”崔冶狡辩道,“你不知道吗?”


    “来人,备酒。”鹿鸣深呼吸,气得心脏疼。


    从影子里移出一个平平无奇的人,低头弯腰,奉上酒和一个药瓶。


    鹿鸣打开药瓶,往酒里倒了一点粉末,光明正大,毫不掩饰。


    “请你喝酒,夹竹桃的,不用客气。谁让我这人大方又仁慈,关爱死刑犯呢?”


    崔冶僵住了,瞪着那男人隐入黑暗里,破口大骂:“叛徒!”


    “别废话了,好像你不是叛徒似的。难道你没有背叛我父亲?”


    “是你父亲背叛了我!”崔冶怒气冲冲。


    “胡扯!你以为往我父亲身上泼脏水,我就会信?”鹿鸣冷笑。


    “是我先跟公主认识,也是我们先订的婚约!是你父亲横刀夺爱,以权谋私——”崔冶爆出了惊天的秘密,多年的怒火和不甘全发泄了出来。


    【哇!】刘彻眼睛放光,听得津津有味,抓了把瓜子,揣着手道,【详细说说。】


    【你哪来的瓜子?】李世民诧异。


    【桌子上刚刷新的。——这不重要,快让他讲,是什么三角恋八卦。】


    他还想给嬴政塞瓜子,被果断拒绝了。


    鹿鸣哽住了,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住。她充满怀疑地看向崔冶,以另一种角度审视他。


    “你可别胡乱攀咬……”


    “当年的事谁人不知?还需要我攀咬?”崔冶气恼,“文昌公主及笄之年,先帝欲为公主选驸马,在上林苑举行文会。”


    【上林苑啊,好地方。】刘彻嗑着瓜子,兴高采烈道,【然后呢?】


    “公主好诗书,京中所有才子无不绞尽脑汁,写诗作赋,夸赞陛下文成武德,公主国色天香,秀外慧中……我写的诗赋拔得头筹,得到陛下赞赏,欲把公主许配给我。”


    “然后呢?”鹿鸣也忍不住问,“我父亲呢?”


    “你父亲根本就没去!”崔冶气道,“他答应了我的,公主选驸马,绝不与我争!”


    “他都没去,怎么选上的?”鹿鸣纳闷。


    “我怎么知道?”崔冶提起多年前的事,依然气得要命,“前一天诗会陛下还对我大加赞扬,赏赐笔墨玉带,第二日召我进宫,去拜见皇后和太后。这不是明示了吗?”


    鹿鸣陷入头脑风暴。


    刘彻笑道:【没毛病,是这个流程。我也是这么给女儿选驸马的。我看中了,再让皇后看看。】


    李世民颔首:【差不多。】


    没有皇后的嬴政不参与这个话题,但他显然也在听。


    “结果等我到了长乐宫,向太后和皇后见礼之后,公主殿下居然拉着鹿青梧的手,就那么走进来了!”


    【都拉手啦?什么时候好上的?】刘彻眼睛更亮了,【这崔冶不得气死?】


    【已经气死了。】李世民冷幽默。


    “他答应了我不与我相争的,转头就与公主私相授受,这又算什么?如此背信弃义,他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崔冶果然气死了,时隔多年,依然耿耿于怀。


    不过换位思考一下,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这年代公主有封邑,驸马有实权,无关情爱,一个尊贵的、受宠的、封地富裕的公主,下一任天子的亲姊妹,事关前程未来,谁能不在意?


    何况她还天生丽质,才貌双全?


    “鹿青梧没有打算与你相争。那天他与公主初见,我也在场。”崔冼缓缓走出来,叹息道,“早知你如此耿耿于怀,我应该与你说清楚的。只是此事,实在不方便说。”


    【哪里不方便?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刘彻瓜子都不嗑了。


    鹿鸣左看右看,小声道:“哪里不方便?”


    她不会要听到什么父母的黑历史吧?


    “你父亲答应了不与朋友相争,就决定自污,夜夜宿于画舫,与歌伎弹琴唱歌,饮酒作乐。京城鱼龙混杂,我不放心,就常过去看看。”


    崔冼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接着道,“那日上林苑大选结束后,公主乘船游湖,和画舫的船撞在了一起。公主不悦,过来兴师问罪,正好见到了青梧。”


    鹿鸣心虚道:“然后?”


    “你父……青梧年少时,貌若好女,彼时大醉,衣衫不整,正在弹琴,与歌伎剑舞……公主看到了他,错以为他也是……”


    鹿鸣:“……”


    崔冶:“……”


    “公主殿下,对他一见倾心,决定……救风尘。”年长弟弟二十岁的崔冼慢慢地、艰难地吐出最后三个字。


    “……”


    【……】


    这父母爱情,放在哪里都太炸裂了!


    第37章 嬴政开玩笑


    也没人告诉过她,父母年轻时那么野的呀?


    别说鹿鸣瞠目结舌了,连崔冶都愣了。


    “他、他们……”


    “就因为难以启齿,所以才没有对外说。”一把年纪的老人家干巴巴地说起往事,“公主都打算花钱赎人了,还好我在,也没有醉酒,才和她说清了此事。画舫实在不是金枝玉叶该呆的地方,我劝公主离开时,她特意问青梧的名字与住处。”


    “您告诉她了?”鹿鸣对崔冼肃然起敬,原本那点理念上的分歧,瞬间因为他媒人的身份而让步。


    开玩笑,这可是她父母爱情的历史见证人。


    ——黑历史也是历史!


    “周围那么多人,我总不能撒谎。况且,青梧名声在外,只要有心打听,很多人都知道。”崔冼愧疚地看向他的弟弟,苍老的手抚上崔冶的头,低声道,“我们并无心毁掉你的似锦前程,只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


    “可事实就是,鹿青梧毁了我的前程!”崔冶阴鸷地冷笑,“如果没有他,尚公主的本来是我,知绀州的本来也是我!他答应了我不与我相争,最后却轻飘飘地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你让我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自己无能,就别怨天尤人。】刘彻反pua第一人,马上大大咧咧地表示反对,【很明显,人家公主压根就没看上他。不然的话,也不会拉着小鹿爹堂而皇之地见家长了。】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鹿鸣神色一变。


    “他总是这样,事事比我强,永远比我高一头。读书的时候老师们更喜欢他,交朋友的时候朋友们更与他亲近,举孝廉的时候他官职比我高,连你,我的兄长,明明是我们才是兄弟,也总是站在他那边!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为什么人人都更偏爱鹿青梧?我明明那么努力,做了那么多谋划,就差一步就成功了!可是公主偏偏看到了他!她只看了他一眼,我就输得一败涂地!”


    失败者的怨恨刻骨而森冷,一世不绝。崔冶一辈子都活在别人阴影下,直到现在,也没有摆脱。


    【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刘彻琢磨,【刘荣好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李建成和成蟜说过没?就是什么很不甘心,别人都爱我,他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不如我之类的。】


    李世民:【……】


    嬴政:【……】


    李世民默默点了点头:【虽然大哥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他确实不如我,我总不能让着他吧,那样的话,死的肯定就是我。】


    嬴政微微颔首:【我十三岁继位,如何相让?况且,秦国大业在我手中,也非可以相让之物。】


    【就是啊,自己不行别怪路不平。嫉妒是小人干的事,我一般都让别人嫉妒。】刘彻骄傲抬头。


    崔冼却没有这样刺激他弟弟,而是无奈喟叹:“你为何非要事事与青梧比?老师们夸了他,难道没有夸过你?朋友们来去由心,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公主有择婿的权利,你们没有缘分,各自婚配,不也过得很好吗?”


    “哪里好?一点也不好!”崔冶怒道,“他是知州,我是通判,他永远比我高一头。十几年来,绀州人人只知鹿青梧,谁人知道我?”


    “圣人有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阿冶,你被嫉妒蒙蔽理智,失去自我了……”崔冼悲哀地看着他。


    “我原以为除掉鹿青梧这个绊脚石,就能一扫阴霾,从此平步青云,没想到你又跳出来碍眼!”崔冶恨恨道。


    鹿鸣也懒得跟嫉妒鬼说话。失了智的家伙,说不定路上摔个跤都能怪在她父亲头上。


    她冷漠地问:“我失忆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失忆?你?”崔冶疑惑的表情作不得假,看上去对此事一无所知。


    李世民:【他不知道?】


    刘彻:【居然不是他?那是谁干的?】


    “你不知道,那就算了。”鹿鸣袖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楚江之战,你是如何赢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崔冶的眼里充斥着愤怒怨恨,活像个地府爬出来的鬼魂,披着一张人模人样的皮。


    鹿鸣微微一笑:“我有天命加身,紫微眷顾。”


    “怎么可能?你当我是傻子吗?”崔冶不信。


    “你看你,又急。”鹿鸣笑道,“可我真的有天命加身。我有令行禁止的精锐骑兵,有团结一心的家族,有仁慈宽宥的长辈,有拥护我的万民,有足够的粮草和金银,还有来自上天的恩赐……二月的江水就是会为我结冰,让我能率军过江发动夜袭;燃烧的陨石就是会坠落到叛军头上,吓得他们四散而逃;王有德就是会死在我手里,被我砍下脑袋示众……你不服吗?你不服,又能怎样?换了是你,你能打赢这场仗吗?”


    “我……”崔冶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你看,其实你心里清楚。你打不赢这场仗,就像很多年前,你得不到我母亲的欢心。你心有不甘,怨天尤人,碌碌无为,偏心儿子,亏待女儿,如今,我将你下狱,甚至没有一个人来为你求情。”鹿鸣怜悯地望着崔冶,“手段下流,只知道下毒搞刺杀,养了一堆死士,囚禁一群小孩,结果连死士都反水,根本不忠诚于你。你做人做得好失败啊。”


    她说完还补了一句:“人到中年,一事无成,人憎鬼厌,连亲生女儿都讨厌你,就你这种货色,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你能胜过我父亲?”


    崔冶的脸一阵红,一阵青,难看至极。


    “你别以为你赢了……”


    “不然呢?我就是赢了。”


    “你不过是个女子,根本不可能……”


    “懒得和你废话,没品的东西。”鹿鸣高冷地蔑视他,“带着你狭隘的偏心眼和自私嫉妒,下地狱去吧。我功成名就的时候会记得带上你闺女,让她给你烧个纸钱,告诉你一声的。”


    她站起来,面对崔冼时神情缓和,礼貌道:“明德公可还有指教?”


    “青青与英才……”崔冼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眉宇之间满是颓色。


    “都活着呢。我只针对了杀人凶手,没有波及无辜,是不是很仁慈?”


    “多谢知州,高抬贵手……”崔冼深深地俯首。


    鹿鸣连忙去扶了一把,温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嘛,崔冶罪有应得,他的儿女并不知情。”


    “仁者爱人,你确实和你父亲很像。”崔冶叹息着,“你会是个很好的知州的,老夫如今也相信了。”


    “那可太好了。我们绀州的教育事业,可还要靠您起个带头作用呢。”鹿鸣莞尔一笑,“我就先走了,你们聊吧。”


    她没有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听了崔冶的一肚子牢骚,郁闷得很,决定把剩下的时间交给崔冼。


    他们兄弟之间,说不定有话要讲。


    她一走,牢房瞬间就安静下来,不大的地方也显得空空荡荡,死气沉沉。


    “何必如此?你与青梧相交多年,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崔冼老泪纵横。


    “我不想一辈子做他的手下败将,这有什么错?”


    “杀人也没有错吗?”崔冼声色俱厉。


    “他本来就快死了……”


    “那刺杀他的女儿呢?不是你干的吗?”崔冼气得倒仰。


    “她不是没死吗?”崔冶冷笑,“非但没死,还能抄家呢。”


    “你……冥顽不灵!”崔冼的拐杖抬起来,用力抽打在崔冶背上,“早知如此,青梧当初何必与你交好?”


    “青梧、青梧……你们口口声声全是鹿青梧,眼里哪有我?谁让他当初背叛我的?他要是不背叛我,就不会死在我手里,全是他活该!”


    “你疯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我早就疯了,兄长,是鹿青梧把我逼疯的!杀了他,我一点也不后悔!”


    “……”崔冶深深地看着他,像是失望透顶,却忍不住摇头道,“你当真不曾后悔过吗?当年你们那般要好……”


    “别跟我提当年,早就没有当年了!”


    崔冶拄着拐杖,手攥成拳头,一直在发抖。


    他含泪看着他的弟弟,怅惘徘徊,缓缓踱步到门口,回首道:“如果青梧还活着,他会来看你的。”


    崔冶的心无端地一颤,仿佛被一把木锤子敲打了一下。


    他以为他不会后悔,他也确实并不后悔。为了能爬得更高,他毒杀了一直压在他头顶的鹿青梧。


    他恨极了这个人,对于鹿青梧的死,只觉得畅快。


    终于,终于……鹿青梧终于死了!


    他应该高兴,他凭什么不高兴?


    崔冶向后一仰,倒在冰冷的墙壁上。


    四下里安安静静,没有光透进来,只有烛台的光,照亮了那碗下毒的酒。


    只是现在太安静了,莫名让人想起一些往事来。


    夹竹桃……


    赤眼鳟……


    鹿青梧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新鲜的鱼鲙。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等我钓几尾鱼上来,我给你片鱼鲙吃。”


    “下雨了还钓?”崔冶不解。


    “下雨了才好钓呢。你在船里等着我。”


    那人披着蓑衣,笑吟吟地坐在船头,任雨丝飘满全身,兴冲冲地提着活蹦乱跳的鱼儿,像孩子似的欢呼雀跃。


    他的手也灵巧,小刀在指尖上下翻飞,很快削下一片片鱼肉,薄如蝉翼,几可透光。


    扁舟悠悠飘荡在青山绿水之间,有人击箸而歌,饮酒作诗,射覆手谈。半醉半醒,浮生一梦。


    醒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少年不识愁滋味,欲上青天揽明月。


    “我以后要是有孩子了,就叫鹿鸣。”鹿青梧躺在船头,去拨弄水里的月亮。


    “妻子还没有呢,就想孩子的事了?”


    “鹿鸣多好听啊,像小鹿一样,呦呦叫着。”


    “若是女儿呢?”


    “女儿也叫鹿鸣。听起来更可爱了。”


    “若是你夫人不同意呢?”


    那人认真想了想,侧首笑道:“那我就哭给她看好了。既是我的夫人,想必是爱我的,哭一哭应该管用。”


    “哪有对着夫人哭的?”


    “不可以吗?——不知道我未来的夫人是什么样子……”


    是个美人啊……


    她拉着鹿青梧的手,从殿外跑进来的样子,那么轻盈,那么欢喜,灿烂的笑意明亮又耀眼,刺痛了崔冶一辈子。


    这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


    不堪回首。


    崔冶漠然地拿起毒药,尽数全倒在酒里,然后一饮而尽。


    他这一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崔冶的死,震动了绀州的世家。


    太突然,也太轻易了。


    鹿鸣往牢里走一趟,崔冶就自尽了。


    一前一后的,实在过于明显了。


    所有世家都像听到了虎啸的动物,忽然之间全乖巧下来。


    科举复试结果出来那天,燕云将军率军回来了,鹿鸣为他办了个盛大的接风宴。


    “多亏有燕伯,鹿鸣才没有后顾之忧。请受晚辈一拜。”


    她诚恳地弯腰长揖,身后缀着州署的几十位官员,纷纷行礼。


    燕云忙拦住她,感怀道:“老夫不过做了扫尾的工作,真正的大功是知州你立下的呀。”


    “燕伯这说的哪里话,我总共五千骑兵,要是想抓俘虏,就是抓上三天三夜也抓不完啊。正需要您这样老成持重的将军,做我们绀州的铜墙铁壁呢……”


    鹿鸣甜言蜜语一顿夸,把风尘仆仆的老将军夸得眉开眼笑。


    “我进城时,仿佛听到许多人家在欢呼,是有什么喜事吗?”


    “科举放榜,录取了近百名考生,过些日子考察一下,就安排走马上任,从基层吏员做起,出成绩了再升为九品官。”


    燕云吃了一惊:“那些世家子,愿意吃苦做吏员吗?”


    “他们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鹿鸣朗声道,像是在说那些吃不了苦的世家子弟,又像是在敲打所有的州署官员。


    “每年都有考试选拔,每年都有上百位新人考公上岸,那些尸位素餐,光拿薪水不干活的废物东西,还是趁早退位让贤,给年轻人腾地方发光发热吧。”


    “水至清则无鱼,主政可不能像打仗似的,一味追求迅猛。”燕云低声嘱咐她,“尧州那边过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具体怎么回事?”鹿鸣带众人坐下,正色道。


    “戎羌南下,与千牛卫击于淮县,官军不敌。为了给天子行辕留出足够的时间撤向江南,中郎将金昊提出‘决黄河水以抗戎羌’……”


    死一般的寂静。


    鹿鸣睁大了眼睛,仿佛在听天书,耳朵里掠过了一个个字,却好像没听懂似的,重复了一遍。


    “决黄河水……以抗戎羌?决……黄河水?”


    燕云沉重地长叹:“黄河决堤了。整个淮县的百姓被水淹没,田地尽毁,死伤无数。几十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路上的难民自然越来越多了。”


    “此事是他一人擅作主张,还是得到了谁的许可?”鹿鸣急问。


    “这么大的事,区区中郎将,真的有这个胆子吗?”


    鹿鸣怔住了,恍惚道:“中郎将,是天子的近卫统领……”


    就像鹿鸣身边,于姚的位置。


    于姚绝不会越过她,去下什么命令。


    那么中郎将,有可能越过天子,去下这种遗臭万年的命令吗?


    可能吗?


    【你舅舅和你表弟,真不愧是亲父子啊,又蠢又坏。】李世民深恶痛绝,【黄河决堤,那可是祸害千年的事。】


    【以后你杀他们下不去手的时候,就想想黄河决堤,凌迟都够了。】刘彻道,【牵条狗在皇位上都比他俩强。】


    【狗至少不会下这种命令。】嬴政声音一冷。


    “中原地区,只剩我们绀州还繁华安定了。难民确实可怜,然绀州盛不下这么多人,时间一久,必然生事。”燕云拱手道,“你需多费心,想个两全的法子。”


    “粮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有土地给他们种,开垦荒地难民也乐意。绀州的土地不够,不是还有沧州尧州吗?”鹿鸣微笑。


    “沧尧二州刚被叛军糟蹋过,景况也不大好。沧州多山,自古穷困。尧州……”燕云顿了一下,才道,“尧州佛道盛行,人人求神拜佛,州牧东方宜自封无为仙师,每日斋戒炼丹,着道袍,写青词,凡做重要的决策,必沐浴焚香,请神祭典,求告上天,神明不许的事,绝不可做。”


    “那燕伯俘虏溃军的事……”


    “无为仙师开坛做法,请祭祀用筊杯占卜,幸运的是卜了个好结果,才答应让我率军进城。如果他不答应的话,我恐怕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燕云浓眉深锁:“这委实也太荒唐了。军情紧急,哪里由得他这样胡作非为?”


    “唉……”鹿鸣愁眉苦脸道,“御驾亲征自投罗网的老皇帝,决黄河水贻害百姓的小皇帝,神神叨叨求神问道的州牧……老百姓是遭了什么罪,才遇到这些似人?”


    【这不是还有你吗?】刘彻道,【我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你拉过来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虽然事有点多,但是一件一件慢慢来,首先……】


    李世民悠悠停下,嬴政接口道:【拿下尧州,灭戎羌。】


    鹿鸣仔仔细细听燕云汇报了尧州的详细情况,心里大概有了数,论功赏赐时,老将军推让再三,才收了下来。


    晚间鹿鸣去烈士陵园给牺牲的战士们上香,顺便给鹿青梧也烧了些纸折的金元宝。


    他喜欢喝酒,她便也倒了几杯酒。


    “科举舞弊的官员已经审清楚了,要严惩吗?”兰殊道。


    “撤职吧。崔冶已经死了,他才是主谋,其他人不过听命行事罢了。我准备提拔几个表现不错、能干实事的,填补上去。”她捧着一捧金元宝,松开手,看它们落在火盆里。


    火焰立刻缩回去,几秒后张牙舞爪地蹿升,乌黑的痕迹飞快爬上金色元宝,像贪吃的小妖怪,把它们全吞进肚子里。


    “姜婉兮班上的怎么样?”


    “很好,她算盘打得很快,不管多厚的账,都算得一丝不苟。目前还没有出什么差错。”


    姜婉兮在兰殊手底下干算赋税的活儿,事又多,人又累,任务十分繁重,但她每天加班加点,却神采奕奕的。


    昨天下班回来她跟鹿鸣说,她遇到了前未婚夫。


    “谁?”鹿鸣好奇。


    “萧逸。萧家姐妹的哥哥。你不知道吗?”姜婉兮惊讶。


    “你没跟我说过呀?我怎么好意思揭你的伤疤?”鹿鸣有点懵,“那天赏花宴上,我看你若无其事的……”


    “总不能哭哭啼啼吧?退婚了也要体面一点。”姜婉兮笑了笑,“他在画渠道图,我在收赋税,正好路上碰见了。也是巧了。”


    “都在一个地方上班,迟早会碰见的。”鹿鸣神色古怪,“要不要我把你们调远一点?”


    “不用。我才刚上任,可不想因为他影响我的前程。”姜婉兮干脆道,“他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在马车上互相看了一眼,就渐行渐远了,连个点头之交都不算。”


    世俗的流言蜚语横亘在他们之间,犹如天堑。而他们却没有什么感情积累,来跨越这天堑。


    谁都不肯主动,便到此为止了。


    姜婉兮依旧没有回家,却与家里通了几次信。


    崔青青公文写得好,和那个倒霉的管司法的推官搭伴,给他当助理写笔录,处理档案。


    公孙萋萋下调到了县里扶贫,最有钱的钱宝宝被派去查封皮肉生意了。


    鹿鸣和家里人聊起这个话题时,好侄儿马上跳出来反对。


    “到处都是卖儿卖女的,你查封青楼有什么用?”冲之怼鹿鸣道,“你查封了,就不卖了吗?”


    “我只是禁止人口买卖和皮肉交易而已。如果只是卖艺,签了正规的契约,官府是不管的。”鹿鸣解释道,“我拿官府的钱,赎回了所有因为活不下去而自卖的男女,还他们自由身。”


    【帮卖身的百姓赎身这一点,这还是跟老大你学的呢。】


    【学得挺好。】李世民微笑。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活不下去的人,自然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倘若没有一技之长,身虚体弱,就快饿死了,除了出卖身体,他还能出卖什么呢?”冲之瞪她,“何不食肉糜?”


    鹿修之噗嗤一笑,按住了冲之的肩膀,拍了拍,朗声道:“不必如此急躁。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呦呦这个政策虽然不切实际,但这个律法一改,青楼妓馆多少会收敛点,好歹少死几个人。”


    鹿鸣用力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乱世生存艰难,但起码在绀州,或者更小一点,在九江城,因为律法严明,军队强大,城里的百姓也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人人都有地种,人人都有饭吃,不用担心苛捐杂税,不至于卖儿卖女。等过几个月试验田丰收,再过几年整个绀州都种上土豆玉米番薯……饿死的人就越来越少啦。”


    冲之怔了许久,不确定道:“会有那么一天吗?”


    鹿鸣肯定道:“会有的,一定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修之笑道:“面包是什么?面做的包子?”


    “不是啦,是香香的、甜甜的面包。”鹿鸣也笑起来。


    她和家里交代完,就准备去尧州开始冒险了。听说那边很迷信,看来要以毒攻毒了。


    李世民总算把他的大明宫搭建好了,成千上万的细小碎片组成了一座精致的宫殿,华丽秀美。


    然后被刘彻一不小心踩塌了。


    李世民:【……】


    嬴政:【……】


    刘彻:【……】


    【借剑一用。】天策上将刷地拔出太阿剑,铮然一声龙吟,朝着刘彻就劈过去了。


    【哎哎哎,我不是故意的……】刘彻疯狂绕着书架逃跑。


    鹿鸣茫然道:【这是要表演什么新版本的秦王绕柱吗?这个秦王可不兴绕啊,他打人很疼的。】


    【无妨,鬼魂没有痛觉。】嬴政一本正经道。


    【真的吗?鬼魂居然没有痛觉?】鹿鸣大惊。


    【你听他胡扯!我有痛觉!】刘彻大喊大叫。


    【啊?】鹿鸣呆呆地看着严肃的嬴政,又看着四处逃窜的刘彻,不知道该信谁的。


    【我在开玩笑。】嬴政神色淡淡,奇怪道,【看不出来吗?】


    【……完全看不出来啊!真的!】


    第38章 骑老虎?


    尧州就在绀州边上,离豫章郡非常近。


    豫章郡名义上属于绀州,实际上是文昌公主的封邑,颇为独立。不过如今鹿鸣领绀州,就顺便管辖了豫章郡。


    没人敢有异议。


    鹿家军牺牲了五百余人,又从绀州的府军里抽调了些精锐填补进去。


    燕云将军带着她去挑选精兵,笑呵呵的,一路上详细谈及尧州的情况,对她说道:“尧州近来兴起一教派,名为太一,信者甚多,颇为痴狂,你去的时候要小心点。”


    “太一教?信奉太阳神吗?”


    “我见他们跪拜的是太阳神鸟,游神活动举办得非常庄重,煞有介事,观者极多,连无为仙师都是太一教的信众,家里请了神像,每日供奉鲜花水果,言语之间虔诚已及。”


    “宗教啊……”鹿鸣嘀咕着。


    【别是邪教吧?】她心里怀疑。


    【无所谓,我们始皇伐山破庙那是一把好手。管它什么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刘彻不以为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管它什么教派,都得乖乖听话。】李世民笑道,【不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乱世多淫祀,不足为奇。】嬴政道,【你可要带上兰殊?】


    【我也在纠结这个问题。】鹿鸣苦恼道,【绀州这边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可是军情又不等人,我不能一直在这边享受安稳,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迟早波及绀州。把兰殊留下来的话,后方就比较安定,但是尧州这个宗教问题,总感觉带上他会有用。】


    【你不如去问问他。】李世民提醒,【看他自己怎么说。】


    【对哦。】


    和燕云将军选拔精锐,补上鹿家军的空缺之后,鹿鸣马不停蹄地回了州署。


    “怎么了?匆匆忙忙的?”兰殊放下毛笔,给鹿鸣倒茶。


    “我准备去尧州一趟。沧州遍地山岭,虽能靠地势拦戎羌一段时间,但敌人若要绕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尧州。我需要给绀州找一个战略缓冲地带,不能破坏我的粮仓。”鹿鸣接过他的茶,“好香,放了什么?”


    “红枣枸杞桂圆和老冰糖,为你准备的,刚煮好不久。”兰殊微微笑。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你?”


    “你近来天天找我,有备无患。”


    “不是算出来的?”


    “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算。”


    鹿鸣坐下来,喝着甜甜的红枣茶,忽然安心了许多。


    “绀州这边刚步入正轨,怎么也得稳稳搞发展才对,但是尧州听起来神神叨叨的,不带上你我不放心。所以……”


    “要抛铜钱吗?不算卦,只看心。”兰殊笑道。


    “怎么看?”鹿鸣眨眼。


    “字朝上,我就留下;日月花纹朝上,我跟你去尧州。”兰殊把铜钱平放在手背上,轻巧地抛起来。


    铜钱在半空中转起圈来,鹿鸣的目光随之往上,又往下,活像一只被吸引注意力的猫。


    “啪”


    铜钱落在兰殊手心,启元通宝四个字正面朝上。


    鹿鸣看见了,脱口而出:“三局两胜,这个不算!”


    “那便不用测了。”兰殊失笑,“你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


    鹿鸣:“……”


    好像是哦。她其实是有倾向的,只是放不下绀州。


    “绀州有鹿公、燕将军、明德公,还有修之呢,陨石天降,加杀鸡儆猴,崔家虽没伤筋动骨,本家旁支都还在,但你雷厉风行的手段,足以震慑世家们几个月了。”兰殊分析道,“倘若你去茶楼坐坐,就可以看到里面座无虚席,外面翘首以盼,都挤在一起听你的传奇一战呢。”


    别说土生土长的老百姓,鹿鸣自己都觉得楚江之战挺传奇的。


    那可是陨石啊!陨石!


    就那么轰轰烈烈地落到战场了,而且正好砸中叛军。


    说是巧合谁信啊?


    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不传她是神仙下凡都没有天理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在不同故事版本里,神仙的身份不一样而已。


    “所以你愿意跟我去尧州?”鹿鸣心头一轻。


    “我愿意跟你去任何地方。——只要你需要我。”兰殊从容道。


    “燕伯阻拦叛军的时候,你就在尧州吧?有什么想法吗?”鹿鸣咬着桂圆的肉,含糊道。


    “百姓的日子过得越不好,才会越信仰神道。今生没有希望,只能求来生。而太一教宣传的就是,只要诚心信仰太阳神鸟,死后的魂魄就能被神鸟带到仙境,那里遍地黄金珍宝,从此不必受凡世之苦,永享安乐太平。”兰殊叹道,“谁不想逃离俗世苦难,登上仙境呢?”


    “这一套说法对贵族吸引力不大吧?”鹿鸣若有所指,“贵族又不苦难,他们只想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x3


    “贵族自然有贵族的话术。求子的有送子观音像,求平安的有平安符,求姻缘的有红线绳,求长生的就入教修行潜心炼丹……总之只要你有所求,太阳神鸟满足你一切欲望。”


    鹿鸣听着咋舌:“这还挺完整的产业链,教主有点文化啊。”


    “教主是个仙风道骨的祭祀,确实有几分本事,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你见过他了?”她问。


    “那日无为仙师,也就是尧州牧,他在神庙卜筊杯的时候,我也在场。主持典礼的人,就是太一教的大祭司,楚天枢。”兰殊细细道来,“他本来想动点手脚的,但是我在,手脚没有动成,也就作罢,让燕将军率军进城了。”


    “具体说说。”鹿鸣来了兴致,“你们车迟国斗法了?”


    “我们又不是妖怪,也没有神仙。”兰殊莞尔,“只是我发现筊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筊杯是木头做的,类似新月,一面平整,一面凸起,两个合起来掷于地上,会呈现出三种结果。一正一反,称为圣杯,表示神明同意;全正,表示阳杯,需重新请示;全反,阴杯,说明神明不同意。——在仪式开始之前,我发现筊杯有问题,是特制的,扔出去容易得到阴杯的结果。我出声提醒,大祭司便换了筊杯。”


    “他还挺圆滑的,没有说你扰乱典礼,把你拖出去打死什么的。”


    “毕竟燕将军带的军队就在城外。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很多。这个大祭司还是有脑子的。”


    【咱们,先礼后兵?】她问。


    【没有人愿意拱手让出手里的金子,除非你把他打一顿。】刘彻懒洋洋地拼着满地积木小零件。


    李世民双手环胸,虎视眈眈地监督他。


    嬴政:【师出何名?】


    【呃……我想想……妖言惑众,蛊惑人心?】鹿鸣斟酌道。


    【小心你自己被百姓当成妖言惑众的。那些信徒可不知道你是谁,他们肯定会护着他们的太一教。】李世民提醒她。


    【所以说宗教很麻烦哪……】鹿鸣陷入沉思。


    【这还不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彻偷懒,趁大家都在讨论尧州,马上把积木丢了,兴致勃勃道,【怎么就他们能造神,我们不能?把报纸和话术铺出去,大肆宣传我们小鹿是神仙转世,天命所归。谁跟我们作对,谁就会遭天谴。】


    他把蹲在边上的龙脉提溜起来,笑呵呵:【这甚至都不能算说谎。我们本来就是天命所归。】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中二的话,从这几位嘴里说出来,那叫一个理所当然,霸气侧漏,根本无法反驳。


    “我等会儿去茶楼坐坐,听听故事取取经。——一起吗?”


    鹿鸣邀请兰殊,后者欣然点头。


    茶楼那叫一个热闹,除了二楼昂贵的雅间,底下大堂早就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人站着。


    点一壶茶,十个铜板,送一碟胡饼,就可以听一天。大方点的再点个零食糕点,给说书先生打个赏,囊中羞涩的就挤在人群里蹭故事听。


    堂上正讲到精彩处,周围的人屏息凝神,举着杯子都忘了喝。


    “却说那王有德,三十万大军在手,何等威风八面,身高九尺,膀大腰圆,一顿饭能吃一头牛,天生神力,力大无穷,一声大喝能吓退几千官军,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呐,一铁锤子下去,连山都要震一震,这可如何叫阵呢?我们小鹿知州就发愁啊……”


    小鹿知州默默地拾级而上,瞅了说书先生一眼。


    “后来呢,到底怎么打赢的?你快说啊。”胖乎乎的生意人丢下一把铜钱,猪肘子都不啃了,连声催促。


    “我们知州夜观星象,见二十八星宿闪闪发光,天罡地煞各有其位,便摆出北斗七星阵法,祭出轩辕神剑,口中念念有词,唤星宿众仙帮忙。”


    鹿鸣:【好家伙,轩辕神剑都出来了。】


    “那神仙们真来帮忙了?”人们兴奋地问。


    “那肯定啊。我们知州可是紫微大帝临凡,天降紫微星,带着天命而来,是救苦救难来的,这叛军来势汹汹,要是进了我们绀州,岂不是生灵涂炭吗?”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信誓旦旦道,“为了拯救苍生,紫微大帝向满天星辰仙君道‘苍生多苦,我不忍见之。还望诸位仙友,助我一臂之力。’——那紫微大帝是何等尊贵身份?乃是中天北极帝君,六御之首,万星之宗主,三界之亚君,他为救众生而临凡,而今需要帮助,满天神仙,谁能袖手旁观?


    “只见电闪雷鸣,乌云密布,一道金色光芒从天而降,携太阳真君的三味真火,辉煌浩大,不可逼视,熊熊烈焰,化为滚滚火雨,落在叛军头顶……轰隆轰隆……天悬星河,紫微帝星光芒大作,照亮了整个天空……三十万大军,顷刻间灰飞湮灭……”


    鹿鸣:“……”


    兰殊低笑:“挺精彩的。”


    【这个故事我喜欢,打赏,让他接着编,编得更精彩点,多来点法术,我爱听。】刘彻击掌而笑。


    【紫微星……】嬴政看了一眼从刘彻手里溜走的龙脉,紫金色的小龙从嬴政袖子爬到肩膀,抱着尾巴乖乖坐着。


    李世民笑道:【虽然夸张了点,紫微星这点倒没有说错。可惜目前没派上什么用场,就砍了个锁链。】


    【说起来,身为龙脉,它就没有什么其他功能吗?】刘彻起身,一把捏住想逃跑的小东西,掐着它的脖子抖啊抖。


    【要是始皇大大的卡牌有伐山破庙就好了。】鹿鸣心道。


    【不需要卡牌,照样伐山破庙。】嬴政淡漠道,【此次尧州之行,我可以帮忙。】


    “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马车行到豫章郡时,鹿鸣正扒着车窗,饶有兴趣地看农人春耕,忽然听到兰殊冒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了?难不成尧州布满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她回头疑问。


    “那位天枢道长,好像对我很戒备。虽是初见,却仿佛认识我很久了。倘若他是这样周到的人,也许会料到你的到来。”


    “就当我是去人道主义援助的好了。尧州的难民可比我们多多了,景况也比我们惨淡多了。我带着钱粮去的,他总不能拒绝我赈灾吧?”


    因为朝廷一团乱,小皇帝的政令有时出不了行宫,底下这些州府只能自力更生,而很明显,尧州的仙师只想着得道成仙,什么也不管,加上战乱和黄河决堤,底下能不惨吗?


    “小心,前面可能有危险。”兰殊从来不把话说死,但他这话一出口,鹿鸣马上戒备起来,握紧了武器。


    临近尧州的地界,人烟变得稀少,道路更加狭窄颠簸,甚至有只老虎从密林里窜出来,一声大吼,吓得亲卫们纷纷张弓搭箭。


    【有老虎!】刘彻忽然激动。


    【你兴奋个什么劲儿?】李世民一秒都不耽搁,立即和鹿鸣交换,电光石火之间,抄起弓箭,从马车里飞速奔到外面。


    “嗖嗖嗖”


    几十支箭向老虎急射而去,大老虎飞扑向马车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凄厉地惨叫着,血盆大口离李世民几乎只有一只手的距离。


    它跌落到了地上,血流如注。


    【哎呀,你们下手也太狠了。】刘彻遗憾道。


    【你欲何为?】嬴政问。


    【我本来想,那个什么天枢大祭司,装神弄鬼的,那咱们干嘛不也装起来,以毒攻毒,赢一波信徒,让他们内部出乱子呢?】


    【你想要这只老虎?】李世民语气微妙,【要来干什么?】


    【要来骑啊!】刘彻振声。


    【模仿山鬼?】嬴政道。


    【山鬼档次多低啊,要不是没有龙,怎么也得搞一条来玩玩,壮壮声势。】


    【谁说我们没有龙?】李世民望向嬴政的肩膀。


    龙脉:“……”


    “这个老虎居然还没死诶。”脱离了危险,鹿鸣就跳下马车,拿箭的羽毛那头戳了戳受伤的老虎。


    这是只异色的白虎,虎头虎脑的,趴在地上动不了的样子,丧失了几分威胁,圆圆的大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其实还挺萌的。


    ——前提是它没有危险了。


    “这皮子不错,油光水滑的,可以给将军做个垫子。”于姚护卫在鹿鸣身侧,防止老虎随时暴起。


    铁石蹲下来,拍了拍老虎脑袋:“还挺瓷实,肉乎乎的。——能吃吗?”


    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可是白虎,骑白虎出门多威风啊。】刘彻试图说服他们,【你们真的不想试试吗?再好的马也不足为奇,你们谁骑过老虎?】


    嬴政:【骑老虎……】


    李世民:【骑老虎……】


    鹿鸣:【骑老虎吗?】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道理在这一刻得到了具象化。


    连看上去最正经高冷的嬴政,都没有一口否决这个离谱的提议,更别提其他人了。


    鹿鸣也跟着兴奋起来:“兰殊!这只白虎能救吗?”


    兰殊默默地走过来,迟疑道:“我不是兽医……”


    “这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到兽医的。你试试看吧,死就死了,也不稀罕。万一救活了,可以养着玩。”鹿鸣鼓励他。


    “养老虎?”兰殊看了看趴在那也有半人高的大老虎,小声质疑。


    “嗯嗯。”鹿鸣雀跃点头。


    “这……”兰殊环顾四周,看着鹿鸣的亲卫们,含蓄地暗示道:你们不劝劝?


    “这老虎要是不听话咬人咋办?”铁石担忧。


    【那就打到它听话为止。】刘彻卷起袖子,跃跃欲试。


    “那就打到它听话为止!”鹿鸣道。


    他们暂时安营扎寨,等斥候的消息,顺便围观兰殊救老虎。


    方才的箭雨看着凶残,但老虎动作敏捷,大部分箭矢都射空了,只有两支箭给它造成了伤害。


    其中,李世民的白羽箭射中了老虎的腿,鲜血直流。


    “咦?”兰殊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老虎的腿,一边查看伤势,一边注意老虎的反应。


    “怎么?救不了吗?”鹿鸣惋惜。


    “不,恰恰相反,其实它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兰殊奇道,“运气真好。”


    鹿鸣惊诧道:“那它怎么乖乖趴在这一动不动?”


    “大概……是饿了。”兰殊推测道。他给老虎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的时候,白虎安安静静地让他握着腿,喉咙里咕噜咕噜,怂眉搭眼的,一点也不凶暴了。


    【还挺识时务。我喜欢识时务的。】刘彻兴致盎然。


    【兴许它只是饿极了,想弄点吃的。结果撞上铁板了。】李世民仔细端详,【这只大猫长得确实不错。】


    【你们想怎么装神弄鬼?】嬴政沉吟。


    【这个嘛,咱们来好好讨论一下。】刘彻神秘兮兮地招手,看起来对装神仙这件事拥有无穷无尽的兴趣。


    伤口包扎好以后,兰殊洗洗手,和鹿鸣一起吃烧鸡去了。


    这是上午路过镇子时买的,香喷喷的烧鸡外焦里嫩,一打开油纸包,香气就馋得人垂涎三尺。


    鹿鸣刚撕下一个鸡腿,就听到旁边咕噜噜的声音更大了。


    她一转过头,白虎眼巴巴地流着口水,可怜又讨好地望着她。


    它居然没有过来抢,不知道是太怂,还是太聪明。


    鹿鸣把整只鸡都送给老虎吃了,它张开大嘴,连骨头带肉,嚼得稀碎,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


    吃到最后一口时,它的舌头卷着鸡肉,牙齿不小心碰到鹿鸣的手,得到了李世民下意识的一个巴掌,正好拍在胸部的伤口处。


    “呜……”白虎委屈地哆嗦着,低低地呼噜着。所幸毛长皮厚,伤得不深。


    【你反应也太快了。】没抢过他的刘彻叹惋,【我还想撸一把的。】


    【你rua吧。】鹿鸣放心地交给他,倒也不用怕刘彻被老虎所伤。


    刘彻眼睛一亮,拎着两只烤鸡来喂老虎,大力揉搓虎头,笑嘻嘻地逆着毛撸,再顺着毛抚平。


    “你是不是饿了才跑出来袭击人的?是的话叫一声,不是叫两声。”


    白虎咬着鸡吃得正欢,抽空叫了一声,夹着嗓子,含含糊糊的。


    “如果你以后乖乖听我的话,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且不能再袭击自己人,每天你都会有肉吃,再也不会挨饿了。——怎么样?同意的话叫一声,不同意叫两声。”


    白虎把鸡吞了,美滋滋地吃着,闻言舔了舔刘彻的手,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


    【这家伙不会是来碰瓷的吧?】鹿鸣惊觉。


    【它有这么聪明?】李世民疑惑。


    白虎一连吃了七只鸡,还没吃饱。李世民专门拿着弓箭溜达一趟,给它拖了只鹿回来。


    大老虎眼睛亮晶晶的,乖巧地蹲坐在那里,胖乎乎的大爪子按在鹿上,却指了指火堆。


    “你还想吃熟的?”李世民都惊了,“哪有老虎吃熟食的?”


    【好特别的老虎。】嬴政道。


    大家都觉得很稀奇,于姚把鹿处理一下架在火上烤,白虎趴在鹿鸣脚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痛似的,只一心一意地等着它的烤肉。


    “是个吃货啊。”鹿鸣感叹,从马车上拿了一盒点心糖果,抓了把龙须糖,摊开手,送到白虎嘴边。


    “这是甜的,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


    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几颗糖已经被老虎的舌头卷走了,嚼了嚼,蔫巴巴的眉眼立时振奋起来,容光焕发,爪子扒拉着盒子,大脑袋拱拱鹿鸣的手,舔了又舔。


    “老虎,能吃糖吗?”兰殊提出疑问。


    众人面面相觑,鹿鸣不确定地问老虎自己:“你能吃糖吗?”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只听说狗不能吃巧克力,没听说过猫科动物能不能吃糖。


    于是她犹犹豫豫地又喂了老虎好多点心和糖。


    斥候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只白色大老虎趴在他们将军边上,抬着大脑袋,又乖巧又听话,听着指令或蹲或趴,一会儿伸个手,一会儿吐个舌头,跟只狗似的。???


    他只是离开几个时辰,不是消失了几天吧?


    “将军。”斥候走过去,拱手道,“尧州的阳城门口布了好几道门岗,严查从绀州过去的人,哪怕身份和路引齐全,也仔细盘查了几遍,才放他们进去。”


    “查我们绀州的?绀州繁华得很,向来都是周围一圈的百姓往绀州跑,出去的不是做生意就是走亲戚,有什么可查的?”鹿鸣狐疑。


    “尤其查年轻貌美的世家女子。”斥候意有所指,“城门吏的手里拿着画像,一一比对的。”


    “不会是在查我吧?防我防得这么严的?”鹿鸣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来楚江之战和崔冶之死,已经传到尧州了,大祭司担心你来插手尧州。”兰殊平静道。


    斥候接着汇报:“属下还探听到,三月三上巳前后,阳城的太阳神庙,会举行大型的庆典庙会,祭祀神明,全城的百姓都会去参拜。”


    “那我们必须也得去,分散开来,乔装打扮……”


    【这回真的要女扮男装了。】鹿鸣无奈。


    【带上你家兰殊,做夫妻打扮好了。你夫他妻,肯定能蒙混过关的。】刘彻笑道。


    【不错,他应该不会反对的。】李世民赞成。


    【扮夫妻吗?那可以叫上廖安的妹妹廖萱,她会做暗器,有自保能力,能充当我们的女儿。她哥也能跟着暗中帮忙。】鹿鸣充满期待,愉快地建议。


    【……】嬴政欲言又止地看着三个乐子人,没有表示反对。


    第39章 嬴政最讨厌方士了


    阳城的城门吏郝监一大早就拿着画卷,站在城门口,和排队进城的人一一比对。


    一连几天都没有结果,他也就有点松懈了。


    “头儿,早饭吃了吗?”


    “吃个锤子。你就知道吃。”


    “嘿嘿,来几个肉包子。”


    相熟的属下给郝监带了一袋包子,他也不客气,两口一个包子狼吞虎咽。


    “你说,包子这东西是谁发明的呢?(嚼嚼)怎么这么好吃呢?(嚼嚼)”


    “听说是隔壁那个文昌公主和鹿知州的女儿,现在那个小鹿知州发明的。还有什么香皂啊玻璃啊海水里晒出精盐啊……她捣鼓出来的东西可多了……”


    “呦嘿,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郝监对他刮目相看,“隔壁绀州的事你都知道?”


    “属下有个表妹嫁到绀州去了,回门的时候说起来的,不然俺哪能知道这么多事?”


    “嫁到绀州了?运气真好啊……”


    郝监不无钦羡道,属下也连声附和。


    “可不是吗?人家绀州有钱,鹿家又会做生意,听说光玻璃肥皂蔗糖精盐这几样东西,就赚了几十万两银子……”


    “我的亲娘啊,几十万两,还是银子?”郝监咋舌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谁说不是呢。”属下一脸向往,“自从那位小郡主给家里赚了几十万白银后,全天下的生意人都往绀州去,好像那里遍地都是黄金似的。”


    “别说生意人了,我都想去了。”郝监吃完了包子,一大早就心不在焉的,顿时觉得过得好心酸。


    总共就拿这么点薪水,还拖欠了三个月没发,放在谁身上谁能得劲啊?


    另一个小卒见他们聊得欢,也偷偷凑过来,小声道:“俺听说小郡主是紫微星转世,能召来天火流星的,是不是真的?”


    郝监倒吸一口气,忙敲敲他的头:“这可不兴瞎说!”


    “绀州那边来的商人都这么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然她怎么用五千人破人家三十万呢?那可是三十万啊,就算是三十万头猪,也不能一天就抓光了呀!”


    郝监心里其实也有点含糊,捏着画卷压低声音:“以后不许再讨论隔壁知州的事了,让上官听到非治你们罪不可。”


    “隔壁和咱们有仇吗?”属下憨憨地纳闷道。


    “没仇吧,还接收了不少从我们尧州过去的难民呢。”


    “总之不许乱说。”郝监凶道,“你想想,你要是上官,天天听手底下人夸隔壁,就跟你媳妇天天夸别的男人英俊有钱似的,搁你听了你能高兴?”


    “这倒也是。”


    “明白了。”


    他们嘴上答应着,但一不小心就顺嘴了一句:“但是隔壁薪水比我们高诶,而且从来不拖欠……听说他们这个月薪水都发了,通过什么考核的还涨了一百文,我那姻亲……”


    郝监气得一人给了一脚,把他们踹远一点:“干活去!外面队排老长了,看不见吗?”


    绀州如今像个聚宝盆,各地的商人云集至此,载着各种各样的精美货物,再输送到全国各地。


    黄河决堤,兵灾连绵,但饭总是要吃的,衣服总是要穿的,手里有点钱的总是忍不住买些好东西,让家里人过得更精致风光些。


    郝监就这么点薪水,勒紧裤腰带过活,带小孩子出门时也总免不了买块糖给他。


    他灰心丧气地叹息,一想到迟迟不发的薪水,心里就干着急。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绀州的马车排队排到了郝监面前。


    他按例掀开了车帘,一眼看见车里的一家三口,顿时就愣住了。


    这家的男主人墨衣袀玄,头顶玉冠,腰佩长剑,容姿极盛,犹如明珠置于暗室,抬眼看过来的一瞬间,几乎震慑了郝监的身心与魂魄。


    女主人蒙着面纱,抱着七八岁的女童,柔弱地咳嗽了两声,声音轻缓微哑:“官爷辛苦,我们是带女儿来阳城看病的。”


    她将一袋碎银轻巧地塞进郝监手里,低眉敛目,看起来知书达理。


    “绀州那么多医馆,怎么到我们阳城来看病了?”郝监将信将疑。


    “看了十几个大夫了,总是不好,没法子,只能来碰碰运气。听说太阳神殿的大祭司有神鬼莫测之能,能活死人肉白骨,没有他治不好的病,是不是真的?”


    她充满期待地看着郝监,怀里的女儿缩成一团,面目蜡黄,头发干枯,瞧着人都瘦没了,很不健康的样子。


    这两年来求医的确实也不少,看这夫妻俩的穿着打扮,非富即贵,为了孩子看病过来,也合情合理。


    但郝监还是照例道:“把面纱摘了。”


    女主人有些迟疑,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慢慢地把面纱摘了下来。


    她生得秀气,只是脸颊偏有一块红色胎记,打破了整张脸的美感,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和谐,难怪要带着面纱。


    “小女子生得丑陋,怕污了官爷的眼。”


    她匆匆地又把面纱带上,再塞了个小点的钱袋,轻声道:“这个官爷可以自己留着,和兄弟们喝点小酒。”


    郝监立刻对她高看一眼,要知道他虽能收到不少过路费,但每天都有上官来收,数量少了还得挨一顿骂,自己根本留不下什么。


    这娘子出手实在大方,和画像也长得不一样,郝监心情大好,悄咪咪收了两个钱袋,掂量掂量轻重,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平静地放他们走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敢多看男主人一眼,也没和他说上话。


    马车进了城,却没有往中心地带走,而是驶入了卖牛羊马匹的东市。


    这里客商云集,每日来来往往,藏人藏马都比较方便,唯一的缺点是味道不怎么好。


    廖萱从兰殊怀里爬起来,好奇地向外看。她哥哥从马车底下翻上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车内,按住小丫头的头。


    “进城的手续没有想象中严。”廖安道,“易个容就过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几个月不发薪水,指望人干白工吗?”鹿鸣上线,随口吐槽,“尧州穷到这地步了?”


    “不是尧州穷,是底层百姓穷。”兰殊道,“钱都在上面手里,被挥霍一空了。据说神庙的神像是金子做的,琉璃彩瓦,云锦天窗,华丽璀璨得宛如仙宫。那些钱,从哪儿来?”


    “哼,全是民脂民膏。”鹿鸣道,“找个背风的宅子,先安顿下来等我们的马戏团。”


    “今晚我潜入达官显贵的宅子探探情况,小小就留给你们了。”廖安说完,等鹿鸣点头,就消失在马车里。


    他妹妹已经和鹿鸣混熟了,乖乖地坐在她边上,拿小刀雕刻木簪。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我一定会好好夸夸你的女装,真的非常漂亮。”鹿鸣笑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


    兰殊刚拔了根发钗,无奈又纵容地抬起发钗,轻点她的唇瓣。


    “既然不合时宜,还是谈正事吧。”


    “好吧。确实有太多事要做。——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你有没有桑神医的消息?”鹿鸣问。


    “上次通信时桑老人在沧州,和那里的巫医研究蛊术,说忙完了就回绀州看看,然后就断了联系,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兰殊用手帕蘸着药水,擦去脸上画出来的胎记,平静道。


    “你好像不着急?”


    “卦象说桑老能得遇贵人,逢凶化吉,我大抵得知他安然无恙,就在淮县附近,便不用着急。”他解释道。


    “淮县……”


    淮县被黄河水淹成了汪洋。一想到这里,鹿鸣就觉得心里像燃着一团火,愤怒地想咬死罪魁祸首。


    这是人祸,不是天灾。


    兰殊握住了她的手:“怒则伤肝。莫急,我们慢慢来,先兵不血刃地拿下尧州,才能为枉死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来听听我的谪仙计划怎么样?】刘彻和他们掰扯了半天,另外两人不怎么积极地敷衍道:【尚可。】【还行吧。】


    【你们觉得不好?】


    【不是不好,是没有新鲜感了。】李世民实话实话,【呦呦以前都干过。】


    嬴政:【嗯。】


    当你来到一个封建王朝,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吸引当朝天子的注意?


    当然是伪装成什么能预知未来、玄之又玄的道士啊天师啊,拥有奇妙非凡的本领,能做到超越这个时代的常人做不到的事,不然这个时代的精英们凭什么相信你、礼遇你、奉你为上宾,把你捧得高高的,让你出入宫廷呢?


    所以鹿鸣干过一堆神乎其神的事。


    显然,几位都见怪不怪了。


    晚上鹿鸣把他们的卡牌摆在一起,琢磨了很久,建议道:【我有一个主意。】


    【说来听听。】刘彻挑眉。


    【我们来的路上,我发现一离开绀州地界,温度就降了好几度,草木稀稀拉拉的,桃花都没怎么开。我才想起,老大的卡牌有一张是“韶光淑气”,可以在春天引动美好的景象。也就是说,绀州的花开得那么早,是技能卡的作用。】


    【好像是这么回事。】李世民道,【你打算用这张卡?】


    【我一离开绀州,就撤掉了韶光淑气,在城门口的时候,给始皇大大附加了瞒天过海技能,确实很有用,城门吏完全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那么,以此类推……我们可以玩大一点。】


    【怎么玩?】刘彻兴致盎然,【带我一个!】


    【神庙祭典那天,人们集聚在玉皇山,玉皇山上有一日月池,倘若我们那天凌波微步,踏水无痕,于阴暗的天空中拨云见日,百花为之盛开,百鸟朝凤而来……】


    【其他的我都可以理解,百鸟朝凤你要怎么做到?】嬴政问。


    鹿鸣微微一笑,看向玩偶一般乖巧的龙脉。


    【我做不到,但我猜始皇大大你,可以做到。】


    三月三,上巳节。


    清晨浓云密布,似乎不是个祭祀神明的好天气。但祭祀的既然是太阳神,想必大祭司有他的道理。


    朝拜的人群时不时张望一下阴沉的天空,好像都若有若无地期待着什么。


    纯金的神像矗立在祭台上,高大神圣,不可侵犯,那恰到好处低垂的眉目,如同在悲悯众生,看得人心头一颤,忍不住就想跪拜下来,向祂诚心祈求,忏悔罪孽。


    大祭司身白色长袍,衣袂飘飘,戴着青铜面具,手执金色的树状法器,一干九枝,枝叶上勾连着九只太阳神鸟,造型灵巧神秘,似乎能沟通天地,起死回生。


    虔诚的人们三步一跪,十步一叩,从遥远的山脚下一路跪拜而来,带着重病的父母或孩子,向着这盛大的祭典而来。


    彩色的绸缎风中招展,在一排排金绳上摇曳,好像万千簇新的花朵,带动着铃铛清脆作响。


    大祭司登上高台,点燃鎏金炉中的线香,童男童女们开始奏乐念经,人们在馥郁的香气里忘记苦痛,浑身轻飘飘的,仿佛飞升到了云端之上,远离了一切尘世的烦恼。


    他们也开始唱歌作舞,绕着广场上巨大的篝火狂欢,奔跑痛哭,放肆大笑,男男女女搂成一团,仿佛都是亲生骨肉,不分彼此。


    那香气是那么甜蜜,那么迷人,使人全身心地觉得满足,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


    俗世的哀愁苦难,都在这香气里得到了净化,所有朝拜的百姓都露出了笑容。


    这些笑容呈现在不同的脸上,却一致得好像同一张脸。


    他们更加虔诚地拜倒在神像底下,希望这短暂的欢愉能得到永恒。


    “太阳昭昭,圣火耀耀。众生皆苦,而神尊怜之。但凡信仰虔诚,太阳神必将祂的恩德泽披众生……”


    大祭司面向陶醉的百姓们,张开双臂,如天使一般拥抱可怜的神的子民们。


    “下面就是考验你们信仰是否虔诚的时候了。请善众带病人依次上台,无论多么严重的病,太阳神都会治好他们的。”


    于是有人带重病的孩子上台去了,只见那孩子腹大如盆,面色青紫,眼看出气多入气少了,你猜怎么着,大祭司一碗符水下了肚,嘴里念念叨叨,法器在孩子鼓起的肚皮上轻轻那么一碰。


    这孩子就好了!


    他睁开眼睛,面色逐渐变得红润,鼓鼓囊囊的肚皮也恢复了正常,甚至能开口说话了。


    大祭司一连治好了三四个一看就是绝症的病患,还把其中一个人的断腿给接上了,那残疾的男人当场就能走路了,感激涕零地向功德箱里投了一贯铜钱。


    底下排队的百姓见状,越发狂热,争先恐后地向功德箱里投钱,不一会儿一个箱子就被铜钱碎银塞得满满当当,不得不拿出第二个功德箱来。


    正当祭典流程按部就班地走着,一切都稳稳当当时,不远处的日月池传来了笛声。


    笛声悠扬悦耳,空灵纯正,犹如九天之上传来的仙音,引渡着迷途的众生。


    人们以为这也是祭典的一部分,纷纷向日月池看去。


    远远的有一年轻的身影踏水而来,脚下只踩着一片绿叶,宛若玉树临风,飘然若仙。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不知怎么的,突然从方才那种陶醉痴迷的状态清醒了不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是什么?”


    “传说中的一苇渡江?”


    “天呐!这也是太阳神的恩典吗?”


    这个身影离得越近,人们越是屏息凝神,不由自主地低了低头,好像生怕冒犯了这位神使似的。


    和太阳神大祭司白金色的装束不同,这人玄衣朱裳,容姿端丽,气度尊贵雍容,横笛吹奏时犹如春风十里,令人心头安宁。


    太阳破开层层乌云,洒下一束灿烂的金光,宛若天梯一般,不偏不倚地照到来者身上。


    如画的眉目顿时镀上一层金辉,比神像还像神像,风姿绝世,无人可比。


    人们连惊呼和议论声也小了下去,怔怔地望着来人出神,如坠梦中。


    大祭司眉头一皱,如临大敌,喝道:“何人扰我祭典?”


    嬴政按大家计划的那样,稳稳地上了岸,在乍晴的太阳光里丢出了龙脉。


    霎时间一声龙吟,传遍九州。那些厚厚的云层间,可以清晰地看到五爪金龙的模样,穿梭在云彩里,一闪而过,神气活现。


    “哇!”


    人们抬起头,惊呼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看!有龙!”


    “真的是龙!真的有龙!”


    “看它的头,它的尾巴,连鳞片都能看得见!”


    “它的头朝向京城的方向,尾巴向着东南,是龙脉,是龙脉啊!”


    “龙脉现世了!”


    【不是说百鸟朝凤吗?我还以为真的能看见凤凰呢。】二凤十分遗憾。


    【大概,这个世界不够玄学,没有凤凰。】鹿鸣讪讪。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有龙也不错了,这小东西放大一看,还挺威风的。】刘彻欣赏着。


    鹿鸣和大家讨论过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个很玄学的世界,妖魔鬼怪目前是没有的,就算有也看不见。


    龙脉现世的方式是在云层里,完全可以用科学来解释。


    嬴政在灿烂的阳光里走向高高的祭台,步履从容坚定,不怒自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可以在此地祭祀,旁人便来不得了吗?还是你心里有鬼,怕节外生枝?”


    虽然他不需要什么卡牌,也能与大祭司正面对峙,但鹿鸣还是把所有能装备的技能卡全装备上了。


    “胡言乱语!来人,将这贼子拉出去……”


    大祭司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嬴政的反应更快。


    “我看谁敢?”他漠然冷笑,“本官鹿鸣,绀州知州,你是何身份敢以下犯上?”


    人群中一阵骚动,显然大部分人都听说过鹿鸣的名声。


    “竟敢冒充鹿知州,你这贼子好生大胆,目无法纪,还不将她拖下去……”


    楚天枢不知道鹿鸣是谁吗?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不能给对方打乱自己祭典的机会。


    他想快刀斩乱麻,着实心狠手辣,幸好援兵来了。


    “无为仙师到!”


    整天忙活炼丹、不干一件正事的尧州牧,总算被兰殊威逼利诱,拉过来干了件正事。


    “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


    无为仙师看起来并不是很想掺合这个针尖对麦芒的场合,奈何和蔼可亲的鹿家军围着他,他不得不赶过来救场。


    “呦,这不是小鹿知州吗?我与你父是同僚,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他干笑着,没话找话说。


    “小鹿知州大驾光临,本官有失远迎。这是怎么了?小鹿知州亲临祭祀典礼,可是一件大喜事,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啊……”


    “废话说完了吗?”嬴政冷冷淡淡道,“太阳神教招摇撞骗之事,你可知情?”


    “什么……什么招摇撞骗?”无为仙师局促不安,挤出笑容来,“这可不兴乱说……”


    “这烧的香里有曼陀罗和罂粟,让人闻了就神志不清,飘飘欲仙,闻多了还会上瘾,再也离不开它了。光靠这香料,就坑了信众不少钱吧?”嬴政扫视台下的民众,“你们真的没有发现吗?”


    “你!你信口雌黄!”


    “胡说八道!”


    “曼陀罗是什么?”


    “原来会上瘾,难怪……”


    许是嬴政气势太强,又或者是【经邦纬国】【指佞触邪】【云消雾散】几张卡牌叠加的作用,虽有些人质疑,但无疑不是全部。


    兰殊走过去,拈起香炉里的灰烬,捻一捻,闻一闻,解释道:“曼陀罗是一种毒药,常用来麻醉止痛,毒性很强,用的时候要注意分量。而罂粟的壳可以提取成一味药,使人暂时失去神智,浑浑噩噩,刺激身体,愉悦精神……就像五石散一样,甚至比那更上瘾。三五次之后,就会成瘾,一旦成瘾,从此就只能依附于药物过活,久而久之身体溃烂消瘦,无精打采,浑身是病,死状凄惨。”


    他说前半段时,大家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药能让人舒服快乐就行,最后一句才多少有点警示作用。


    “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蛊惑人心,难不成还能是什么正经神教?”嬴政抽出长剑,“巍巍金身,全是累累白骨。楚天枢,你还有何话说?”


    “等一下,不可以杀大祭司!”


    “不可以!”


    “大祭司救过我娘的命!”


    “对啊,大祭司是好人!”


    “什么上瘾俺不知道!俺只知道点了香,头就不痛了!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我孙子病入膏肓就等着大祭司的符水救命呢,你这外人懂什么?凭什么干涉我们太阳神教的事?”


    “滚出去!”


    “滚!”


    “保护大祭司!”


    【要来个车迟国斗法吗?】鹿鸣提议,【不然围观群众不服啊。】


    【教化百姓,任重道远哪。】李世民感慨。


    【又要变魔术了?这次是油锅捞铜钱,磁铁小实验,还是神奇的磷火?】刘彻熟门熟路道,【我都被骗过,骗骗这些愚昧的百姓还是很容易的。】


    群情沸腾的民众和严阵以待的鹿家军起了冲突,乱糟糟的一片。


    无为仙师不知如何是好,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


    而大祭司老神在在,俨然胜券在握。


    【我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嬴政沉静地开口。


    他提着长剑,一步步逼近了戴着青铜面具的大祭司。


    “你说你是太阳神派来人间的使者。那么,你的太阳神会庇护你吗?——如若不能,你便是欺骗众生,死不足惜。”


    嬴政一剑斩了过去。


    什么大祭司,就算是神仙,坑蒙拐骗的家伙,他也照斩不误!


    第40章 始皇你ooc了


    嬴政杀骗人的方士,那真是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不过这位大祭司确实有些本事,他好像早就料到嬴政会动手,挥袖洒出一把石灰来。


    铁石忙上前,用壮硕的身体替他遮挡,同时抬手闭眼,防止石灰粉入眼。


    就这么两秒的间隙,大祭司躲到了无为仙师的后面,笑道:“居士杀气太重。何苦打打杀杀,造下无妄杀孽?”


    “你骗得了普通人,却骗不了我。”嬴政沉声道,“什么起死回生,不过你骗钱的把戏罢了。你当我是傻子,相信你的符水能治病?”


    【有请被方士骗过钱的受害者发言。】刘彻快笑死了。


    “居士稍安勿躁。你看这芸芸众生,苦病缠身,大半都是治不好的。那么我用符水给予安慰,让香客们以为自己充满希望,又有何不可呢?他们以为病会好,兴许就真的会好。贫道这么做,也救了几个人,非但不是招摇撞骗,反而是功德一件。居士以为如何?”


    大祭司掀开面具,居然很诚恳的样子,与嬴政细细分说。


    “用罂粟使人成瘾,也是功德一件?”嬴政没那么好唬。


    “不过是另一种五石散罢了。五石散随手可得,士人间颇为流行,连无为仙师也喜欢服散步行,放浪形骸,洒脱自在。从来无人追究五石散,又何必追究这长生香呢?”


    大祭司笑了笑,好声好气道:“众生求安宁,此香能给他们带来安宁。又有何不可呢?”


    台下的观众更加躁动起来,他们还沉浸在长生香带来的余韵里,既觉得好像在天宫云游了一遭,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又觉得从天宫掉落人间的落差很不好受,恋恋不舍,回味无穷。


    像饿极了的人看到一桌盛宴,却只吃了两口,越好吃,越渴求,越急躁。


    兰殊默默地点燃了沉香,掩盖掉药物残余的惑人气味。


    “你方才所说的这些,可有告知信众?”兰殊平静地问,“倘若没有,那便是有意欺瞒,招摇撞骗。”


    大祭司微妙地顿了一下,反问道:“那么鹿知州一苇渡江,金龙悬空,又是什么缘故?也不曾告知信众。”


    他似乎想说,咱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些玩弄人心的把戏,又何必拆穿呢?


    然而嬴政并不在意。


    “一苇渡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一片芭蕉叶不足以承载重量,再加一根竹子就够了。”他收剑入鞘,“至于金龙,的确是龙脉。”


    人群喧闹起来,交头接耳。


    “你听到了吗?她说是龙脉!”


    “这世间真的有龙吗?”


    “既然有龙,那肯定也有神仙!”


    “求神仙保佑我儿……”


    “鹿知州说是那龙脉,我却不以为然。”大祭司却反驳道,“不过是云层与太阳造成的景象罢了,今日是龙,明日是凤,早上是马,晚上是龟……都不足为奇。”


    【嘿,他倒成讲究科学的了。】鹿鸣啧啧称奇,【这辩论双方拿的辩题是不是反了?】


    【他想论证龙脉不存在?这对我们可不利,毕竟龙脉真的存在。】李世民皱眉。


    【这个大祭司是有备而来啊。】刘彻道,【说话一套一套的。】


    “光与云层……”嬴政毫不在意地颔首,“那便如你所说,是巧合好了。你选择今日祭典,也是算准了天象吧?”


    【可惜我们龙脉了。】李世民惋惜道,【被这骗子拉低到和他一样的档次了。】


    【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刘彻道,【他想证明,他跟我们是一样的。】


    大祭司矜持地笑道:“这是自然。夜观天象,看云知风,当然就能算到今天是阴转晴的好日子,只要祭典持续时间长一点,这金灿灿的太阳光就能破开云层,洒在神像上。——就像现在这样。”


    太阳正好从阴云中挣脱出来,将明亮的光华投在金子打造的神像上,光芒四射,璀璨夺目。


    已经有信众大气不敢喘一声,齐刷刷地跪拜了下去,念念有词,祈求神明保佑。


    “你看,世人愚昧,偏听偏信,盲信盲从,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你杀了我也没有用,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大祭司,或者什么道士、方士、和尚,符水或者金丹,太阳神教或者月亮神教,没有什么区别。”大祭司巧言令色,为自己开脱道,“只要民智未开,苦海无边,那么众生永远陷于苦难,不得解脱。这是你想要的吗?”


    嬴政没有落入诡辩的陷阱。他淡淡问道:“你去过绀州吗?”


    大祭司愣了愣:“没有。”


    “你知道绀州的百姓现在在做什么吗?”


    “……”大祭司迟疑了,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因为他知道。


    “他们在春耕。”嬴政道,“从尧州过去的难民,一部分在开荒种地,开了荒的便是他们的土地,绝不会被大户抢夺占有;另一部分在挖河铺路,因为绀州需要更长更平整的通道,将货物运输到外面。这些工作虽苦,但只要干活就有饭吃。妇孺们则帮忙埋锅造饭,织布采药。官府发放的银钱饭票,也都是家里的妇女们去领,因为她们不会挥霍一空,能把幼小的孩子养大。”


    他很少说这么多的话,细碎的像沙沙的春雨,绵绵地落下来。


    “你说众生皆苦,众生确实苦,如果不是戎羌霍乱九州,而某些人只顾着苟且偷生决了黄河,众生便不会这么苦。”嬴政看着狡猾的大祭司,神色冷冽,“苦难的众生在努力求存。而你们,却在剥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抢夺他们最后一点银钱,用毒药麻痹他们的心智,让他们浑浑噩噩地拜一个死物。”


    【啧。】刘彻意味不明地撇了撇嘴,【始皇你ooc了。】


    【倒也不必刻板印象。】李世民看得新奇,【我觉得挺好的,很有道理。我也这么认为。】


    【不容易啊。要不是发自内心地认为百姓很苦很可怜,愿意作出让步和改变,始皇大大的结局应该和历史书一样吧?】鹿鸣感叹。


    【那我说臭鱼尸体什么的,他为什么老不高兴?他又不是这么死的。】刘彻理直气壮。


    【我说金屋藏娇你靠女人上位,你还不高兴呢。】李世民瞅他一眼。


    【安静些。】嬴政道,收回了划水的龙脉。


    灵动的云层变得呆板起来,金色的小龙回到了空间里,如云雾般飘渺。


    “看来阁下对我,十分不满了?”大祭司微笑。


    “依周律,你以药物迷人心智,坑蒙拐骗,当判以死刑。”嬴政冷静道。


    “大人要以周律判我?”大祭司笑得更自如,“虽然大周风雨飘摇,但倘若以律法为据,此地乃是尧州,怎么也轮不到绀州的知州来越权管辖吧?阁下把我们仙师置于何地?是吧,无为仙师?”


    尧州名义上的主理人“啊?”了一声,好像才发现这争执与他有关似的,苦着脸道:“这……这大好的祭典,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鹿知州远来是客,不如先到舍下小酌几杯,再商讨不迟啊?”


    【真对得起他的道号,这种人怎么好意思当官的?】李世民嫌弃道。


    【占着茅坑不拉屎,就应该把他按水里溺死。】刘彻随口道,【得,变成官场扯皮了。】


    【我们跨境执法,确实没有管辖权……】鹿鸣叹了口气。


    嬴政一招手,一声虎啸响彻云霄,巨大而矫健的白虎飞奔而来,如同一道闪电,径直奔向大祭司。


    众人惊慌失措,吓得腿都软了,不敢动弹。


    大祭司脸色剧变,刚跑出几步,就被白虎一个飞扑,按在地上。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森然的牙齿犹如利刃,杀气腾腾。


    “我没有时间与你废话。东方宜,你可愿将尧州的管辖权让渡给我?”嬴政面无表情地问。


    “啊?什么?”无为仙师东方宜吓得六神无主,惶惶道,“把尧州让给你?可是、可是并没有朝廷的旨意……”


    “朝廷?”嬴政轻蔑地一笑,“请问朝廷在何处?”


    老皇帝在做俘虏,小皇帝在逃跑。大将军在造反,中郎将在决堤。


    大家都穷途末路,看不到什么未来。


    “朝廷……朝廷……”东方宜两股战战,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并不想妄动刀兵,但你这个州牧太不称职了。”嬴政幽幽道,他走到那金色雕像前,拔剑砍了过去。


    “咔”黄金雕像刹那间多出一道痕迹,刺耳的声音传得很远。


    “那是黄金塑的……”东方宜弱弱地说,“没那么容易……”


    “轰隆”


    对岸得到信号,随即传来恐怖的声响,炸穿在场所有人的耳膜。一时间地动山摇,水面激起千层高的浪花,犹如万马奔腾,震耳欲聋。


    “这叫炸药。像这样的炸药,我还带了很多。”嬴政在硝烟里逼近东方宜,“鹿家军带着炸药正候在城门外。——我方才说我不想妄动刀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明白……”东方宜哆哆嗦嗦,面白如纸,耳中仍在嗡鸣,几乎软倒在地。


    台下众人鸦雀无声,失魂落魄,再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一句。


    白虎也被炸药声吓了一跳,爪子松了松,四处张望。


    等嬴政和胆小怕事的东方宜达成一致,成功从对方手里拿到官印时,才发现白虎爪子底下按着的是穿着衣服的稻草人。


    大祭司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了。


    白虎茫然地低吼,看了看稻草人,又看了看嬴政。


    “廖安,去追一下。能追到最好,追不到也无妨。”嬴政掂量了一下官印,摸了摸白虎毛茸茸的脑袋,“救灾更重要。”


    【疫情这东西,最讨厌了。】鹿鸣深深叹息,不堪回首。


    廖安没有追到金蝉脱壳的大祭司,但他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桑神医。


    桑神医神色匆匆,直奔祭典而来,一看就看到了鹿鸣和兰殊,面色稍缓。


    “你们也来了?那太好了,快帮我多准备些药材,县里药材不够用了。”


    “您老先别急,淮县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鹿鸣忙问。


    “哪还有淮县。淮县全淹了,人和牲畜的尸体都飘在水里,日日泡着,腐烂得不成样子。黄河决堤的水冲出新的水道,一发不可收拾,裹挟着那些尸体,污染了地下水,附近几个县都染了瘟疫,每天都有上百人死去。我让徒弟来这边汇报求药,这位只知道求仙的贵人理都不理,把我徒弟打发出去,还说什么天听由命。——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鹿鸣听得一肚子火,马上朝东方宜撒出去:“有这回事吗?”


    东方宜唯唯诺诺:“呃……这……水灾非我之错,这瘟疫蔓延……我又有什么法子?”


    “你是父母官,死的都是你的子民,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鹿鸣斥道,“如果染了瘟疫的是你的父母妻儿,你还能腆着脸说没法子吗?”


    东方宜尴尬地不吱声:“……”


    “您需要什么药材,我马上调集全城的药铺。我们的随行军医也有十来个,专门为了处理瘟疫跟过来的,药材带了五车,就在城外。如果还不够,旁边的豫章郡,以及整个绀州的医疗资源,都听您调遣。”


    鹿鸣果断许诺,把命令传达下去。


    “好!”桑神医皱紧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一点点,也没时间和他们叙话,拉着兰殊的手就开始讨论病人的症状和用药。


    等城外的军医也过来,就变成了专家会诊。


    他们在最大的一家药铺里,拿着不同的方子抓药配药,时不时纠结商讨着药性和分量,拿不定主意时就去问桑神医。


    “兰殊!”桑神医忽然扬声,“你带人去采摘新鲜的青蒿来,越多越好!”


    “好。”兰殊和鹿鸣简短说一声。


    “要青蒿,是治疟疾吗?”鹿鸣随口一问,也不敢耽搁,马上拨了五十号人去采青蒿。


    兰殊拿着画纸和鹿家军细细交代青蒿的样子,向鹿鸣点点头,就骑马而去。


    “燕语!柴胡和知母你带了多少过来?”


    三婶原来叫燕语。鹿鸣仔细听着他们师徒的对话,立求随时能帮上忙。


    “柴胡带了五十斤,知母少些,三十斤左右。可够用吗?”燕语温声回答。


    “石膏和羚羊角呢?”


    “石膏八十斤,羚羊角稀有,只够配一千服的。”


    “那恐怕不够。”桑神医忧心忡忡,“我来时疫情蔓延到沐县了,县里半数人口都得了病,那疟疾和伤寒都会发热,急需退热。”


    鹿鸣立刻道:“您需要什么,列个单子,我让人快马加鞭去取。”


    “好孩子!”桑神医赞了一句,列了个长长的单子,折起来放到鹿鸣手心,“我们先回沐县,不然光今天一天,就得多死几十个人。”


    “我跟你们一起去。”鹿鸣不假思索道,“处理疫情绝不仅仅是医生的事。没有军队和后勤保障,维护不了秩序,抢药抢食物的事肯定屡禁不止,说不定还有杀人和偷跑的,到时候再蔓延到阳城和绀州,可就糟糕透了。”


    “你打算怎么做?”桑神医闻言,肃然地多问了一句。


    “建立应急指挥中心,军队接管,封锁地区,隔离病患,运送物资,增派医护,检测疫情,卫生消毒,追溯病毒来源,防止疫情扩大,保障居民正常就医和生活,还要宣传疫情防控的知识……”


    鹿鸣几乎没怎么思考,像是把脑海里的动态画面一一展示出来,描述给医生们听,顺序或许有点乱,但还是得到了桑神医的大加赞赏和惊喜。


    “好!甚好!你既心有丘壑,有条不紊,那老夫就放心了。”桑神医带着第一批医护人员和几车药材,急匆匆就要赶回沐县。


    鹿鸣也不耽搁,把这边先交给兰殊,带兵护卫桑神医。本想留下年纪小的廖萱,但小姑娘执意跟着她去。


    “我可以保护你。”廖萱认认真真道。


    “好吧。”鹿鸣失笑。


    她转而对东方宜的副手命令道,“那个金神像,直接融掉,充作府库,以后铺路救灾要用。为了治病而求神的百姓,安排他们去医馆,州署出钱,义诊一个月。没问题吧?”


    “没问题。”


    “下次我过来的时候会检查你有没有办到,尸位素餐的话,就跟东方宜一样滚蛋吧。”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这人忙道。


    鹿鸣交代一声就走。


    【你怎么这么熟练?】李世民奇道,【倒像应对过瘟疫似的。】


    【我只是经历过,可折腾了很久呢。后世尚且如此艰难,何况现在呢?】鹿鸣道,【没有青蒿素,就只能用青蒿代替,药效怕是要差上很多。】


    一路上,她让鹿家军看到青蒿就割走一半,走到哪割到那,看着筐里绿油油的青蒿逐渐填满,忐忑不安的心多少有了点慰藉。


    【持续了很久么?难怪去病跟我说有段时间他什么祭品都没有收到,他还觉得很奇怪呢。】刘彻恍然大悟,【他向来是最受年轻人欢迎的。】


    【好像有这么回事。有段时间地府人满为患,全是急病死的。】李世民也想起来了。


    【我当时就对去病说,让他去问问你或者诸葛孔明,因为你俩香火旺盛,如果也是同样的情况,说明是现世出了问题。】刘彻道。


    【后来解决了?】嬴政问。


    【差不多吧。】鹿鸣叹气,【反反复复,一发烧几天不退,浑身难受,哪哪都疼,失声了好几天。就这,还是在有吃有喝有药的情况下。我都不敢想,沐县那边现在是什么惨状。】


    【往好处想,从今天之后,死的人就变少了,活下去的希望就更大了。】李世民安慰道,【你不可能救下所有人,能多救一个就是万幸了。】


    【洪水里的那些尸体……】刘彻思量道,【是否要让人打捞处理?你那时候说,去病可能就是喝了河里的脏水,染了疫症……】


    【这只是一种可能。】鹿鸣道,【不过无论是牛羊牲畜,还是人,尸体腐烂在水里,那都必然滋生细菌和病毒。当水体自净的功能小于病毒蔓延的速度,那全是病毒的冷水喝下去,不生病才怪了。】


    她叫来斥候,拿着她的手令去沿路调府兵帮忙,打捞河里的尸体,挖大坑就地焚烧,用石灰消毒,并挨家挨户强调不能喝生水,必须把水烧开再喝。


    白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在他们旁边,还溜到路边的草丛里,学着鹿家军的样子,咬了几根青蒿,高高地昂着头,显摆给鹿鸣看。


    它的伤好得很快,走路跟没有声音似的,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是在邀功。


    鹿鸣露出一点笑来,心不在焉地夸赞道:“你好厉害!连青蒿都认识,这是给我的吗?谢谢宝贝!”


    她正要接过它嘴里叼着的几根青蒿,白虎却疑惑地歪了歪头,来回瞅她。


    “怎么了?”鹿鸣不解。


    白虎动了动鼻子,嗅了嗅她的手,好像确定是她的味道,才犹犹豫豫地松开嘴,把青蒿交给她。


    但它转身离开时,又充满迷惑地抬头看了看马背上的鹿鸣,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听说动物的直觉很准,大抵是发现你换了个灵魂。】李世民把帮倒忙的刘彻拱走,摆弄着光屏,找出了存档,把他建造了很久的大明宫投放出来。


    系统空间,化假为真,小巧的宫殿霎时间呈现在他们面前。


    【原来你有存档的!那还折腾我!】刘彻抱怨。


    【这投影可以放大吗?】嬴政好奇。


    【若是能放大,就跟真实的大明宫一样了。】李世民摇摇头,看着这缩小的模型,依稀看得出追忆和怀念。


    【往事已矣,来者可追。】刘彻拍拍他,【等天下一统,手里闲钱多了,让咱们呦呦建几座宫殿。什么阿房宫,大明宫,未央宫……全来一遍!】


    【阿房宫就不必了,它没建成过。】嬴政在线辟谣。


    【还全来一遍?我当时就想造一座洛阳宫殿,被魏征指着鼻子骂,说我浪费民力,跟隋炀帝没区别。苍天可鉴,我怎么就沦落到跟杨广一个档次了?】李世民忍不住吐槽起来。


    【嗐,很正常,谁还没被大臣骂过?那个司马迁,我都不想说他……】刘彻也很着絮叨。


    鹿家军蒙着口鼻,撒着石灰,围住了通往沐县的几条道路,安营扎寨,起锅烧水,消毒煮药。


    兰殊带着两车新鲜的青蒿赶过来,和军医们一起把青蒿沥成汁,盛在碗里,让战士们给得了疟疾的病患送过去。


    疟疾两三天发作一次,初期畏寒,全身发冷,而后发热,头疼口渴,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甚至能烧到四十度。


    这时候就得伴着退烧的草药服用,桑神医和燕语讨论的柴胡等药材就都是用来清热泻火的,解毒疏肝的。


    医生和战士们像一群忙碌的小蜜蜂,穿梭在一个个新建的隔离区,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


    “小柴胡颗粒……青蒿……石灰……烧开水……还有什么来着……”鹿鸣念念有词,绞尽脑汁,“对了,酒精!我们还带了酒精的!”


    这是她在鹿家的店铺发现的,然后才意识到酒精这东西她原来早就搞出来了。


    她虽然忘了很多事,但那些已经问世的东西并不会消失,它们会在鹿鸣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


    面巾蒙面,酒精洗手,羊肠手套,白醋烫碗,石灰洒地……


    空气里全都是刺激性的气味,闻起来就像来到了医院。


    到了晚间,有一部分病患成功退烧了,但更多的却烧得更厉害了。


    “师父!你来这边看看,这个病人得的好像不是疟疾,一直在腹泻和呕吐,青蒿没有起作用。”燕语忧虑道。


    【我也得过疟疾,确实不是这个症状。】李世民佐证。


    那病人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上吐下泻,满身狼藉。


    “不是疟疾……”桑神医皱眉把脉,“脉象微细,津伤气脱,恐是霍乱。”


    “霍乱?”鹿鸣心里一紧,脱口而出,“有藿香正气散吗?”


    “什么散?”几个医生纷纷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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